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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完)

作者:草灯大人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67章


    裴嘉树的病好没几天, 龟兹国便乱了。


    好在久居龟兹国的魏人都有心理准备,早早把家里的牛羊牲畜卖了,换成银钱, 拖家带口往西魏赶。


    林蓉本想前往西域疏勒国,但看北戎的动静不大对劲, 又有裴瓒劝慰:“先回凉州吧, 倘若不想回宫, 那便留在玉门村……玉奴托付给你, 凡事可以吩咐杜衡,他会护你们母子周全。除却杜衡,便是郑家、吴家来迎, 皆不能应承。”


    林蓉不蠢,一听便知, 裴瓒即便明面上与部将交好, 涉及家人的要事, 他也会多留几分心眼, 并不会全然信赖。


    林蓉听从裴瓒安排。


    夜色已深, 裴瓒却并未在土屋留宿, 眼见着男人叮嘱完家事便要推门离去, 林蓉疾走两步,隔着茫茫白雪, 喊住他:“大少爷!”


    裴瓒止步,回头。


    碎雪被狂风吹拂, 落了裴瓒一头白絮,亦吹得他一双冷目愈发沉肃。


    林蓉想了想,还是走过去,女子的细指勾过裴瓒的蹀躞带, 将那一只塞满芳草、绣着“平安”二字的祈福香囊,挂上他的腰间。


    香囊能纳祥驱疫,消灾避难,她盼着裴瓒能凯旋。


    “我护不好玉奴……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这是实话,倘若裴瓒出事,裴嘉树又是西魏储君,林蓉孤儿寡母想要在乱世间求得一方净土,实在是一桩不易的事。


    但林蓉知道,裴瓒足智多谋,骁勇善战,此番定能如从前那般克敌制胜。


    裴瓒垂眼,修长琳琅的长指捋过那一条艳红的丝绦,神色渐渐柔和,从前他悍不畏死,如今有了家室,倒心生出一点牵挂与不舍。


    想到许多次,裴瓒与林蓉说过的那句“等我回来”,但她次次逃离,无一次守信。


    裴瓒不免冷嗤出声,但他到底还要讲:“蓉儿,等我回来。”


    这一次,林蓉真心实意地颔首:“我会的。”


    第二天,林蓉抱着尚且困倦的儿子、大黄,一并坐上了回都城的马车。


    芝麻挤不进马车,但它习惯跟着林蓉跑上跑下,自然会紧随车后。


    杨峰、张婶娘也开始动身,但杜衡带队,行踪隐蔽一些,并未与那些魏人同行。


    天气严寒,风雪渐大,戈壁大漠也开始覆雪,沿途还有一些破败沾血的毡帐,遍地都是白森森的马骨、腐烂的骆驼肉、甚至还有埋进雪泥里的残肢断臂,不必说,也知是遭遇了蛮夷胡部的袭击。


    原来,不止是龟兹国乱了,整个西域都不太平,五年前被裴瓒兵马镇压的吐蕃亦蠢蠢欲动,甚至与北戎联手,想将西域诸国一网打尽,再直逼凉州,屠戮西魏百姓,一雪前耻。


    林蓉得知这些军情,恍然大悟:难怪裴瓒要她退回凉州,因塞外已是兵荒马乱,魏军既要御敌,又要守城,又怎能面面俱到,将所有人都庇护周全?最好的法子,便是撤回都城,静候战役结束的那一天。


    凉州距离龟兹国虽只有千里之遥,但山麓众多,山径崎岖,如今又是涉雪而行,自然比以往花了更多时间才抵达都城。


    林蓉回到玉门村的时候,还遇见了许多相熟的父老乡亲。


    五年前,玉门村在胡骑的践踏之下,毁于一旦。


    为了防疫避瘟,官府已经将那些残留村中的死尸焚烧殆尽,但战后的家宅仍需重新修葺一番。


    好在林蓉有一笔积蓄,她不缺银钱,寻了泥匠、瓦匠,花上三两天的工夫,就把那一面推倒的院墙重新砌好了。


    凉州百姓虽然听到战乱的消息,人心惶惶。


    毕竟之前凉州失守,满城疮痍的血腥场面仍历历在目,他们也才过了五年安生日子而已。


    但西魏百姓得知是裴瓒御驾亲征,心中惧意都减少许多。


    毕竟裴瓒曾率军击退过数万吐蕃大军,帮他们收复家园,裴瓒这等盖世英雄,会有诸天神佛庇佑,成功击退外敌,战胜归城。


    可一个月过去,西域战事还不见消停,反而有更多从南地送来的辎重粮车接连不断赶往西域营地,也有那些伤残兵卒被送回都城疗养救治。


    城门开开合合,到处都是鲜血淋漓的兵卒,还有那些足以将人扎成刺猬的箭矢。


    从伤兵败将痛苦的神情上看,此战险矣……


    凉州的百姓们不免面面相觑,惊骇地思索:万一裴瓒输了呢?万一裴家兵马全军覆没……那些茹毛饮血的胡兵,是否会攻入凉州,像五年前那般对他们刺来开膛破肚的尖刀,将他们的妻女奸淫,父母杀绝,再将剩余的男丁以锁链绕脖,逼他们像一条狗一般匍匐在地,无情地奴役他们?


    人心浮动,凉州开始乱了。


    不少百姓收拾家宅用物,往南地撤离避难,唯独那些京官还在守城,不敢轻举妄动,生怕裴瓒有幸活着归来,会治他们一个“擅离职守”的重罪。


    可前线战事告急,裴瓒又许久不曾出面,安抚人心,再忠的官也会心中发虚,再诚的将也会焦躁忧虑……他们不免怪罪裴瓒多事,为何要带那么大批的兵马策应西域?不过是外族百姓,任他们死活,只要裴瓒能守住凉州就好。


    但林蓉明白的,裴瓒此人“护短”得很,从前她不过是裴府一小小奴婢,他便会因她受罚、因她挨了沈家表妹一记耳光,特地上大房院子里闹上一场,为她出头。


    凡是被裴瓒纳入羽翼之下的东西,他都会好生守着,不许外人触碰。


    无论是好是歹,他的东西,他都会拼尽全力护着。


    裴瓒便是这般占有欲强又偏执狂妄的男人。


    况且,林蓉心里清楚,倘若裴瓒真的放弃西域,届时吐蕃骑兵、西域胡族、北部戎狄三军联手一齐攻向凉州,一旦破关,便不是屠城那般简单的事了。


    裴瓒明明在竭尽全力将外敌阻于关隘之外,他明明在拼尽全力给西魏百姓一个稳定安宁的家宅。


    林蓉心中忐忑不安,她第一次请了佛陀观音入宅,日夜焚香祈福,盼着裴瓒无灾无痛,安然无恙。


    “倘若你真的平安归来……”


    或许她不会再走,或许她会留下和裴瓒一起生活。


    只要他平安回家。


    凉州城外,一辆青蓬马车在两队军仪肃穆的卫兵护送下,朝主城驶来。


    郑至明撩开车帘,担忧地望向正往肩上换药的裴瓒。


    “陛下,此毒凶险,再战下去,恐怕要废去一臂,何不退兵回城,来日再战?”


    此前,裴瓒为了帮西域诸部争取出撤兵的时间,布下战阵,领着几万西魏骑兵,夹击破城而入的北戎兵马。


    在裴瓒带领之下,魏军镇压了突袭的戎兵,可此番战役,也逼得北戎暴露底牌……那些西地策应的吐蕃骑兵犹如遮天蔽日的风潮海啸,自四面八方的山丘戈壁奔入战局,他们手持长刀,如砍瓜切菜,杀向魏军。


    无数弓马娴熟的胡族勇士,挽弓搭弦,带着悍烈的杀心,朝裴瓒的兵卒射来黑羽箭,漫天都是如蝗箭雨,迅疾落下。


    随之而来的是溅上眉眼的鲜血,同胞战友的凄怆惨叫。


    黑羽箭力道悍然,来势汹汹,根根没入魏军的甲胄,只剩下不断震颤的羽尾。


    无数魏军受伤,不慎从战马背上跌落。


    没等他们惊恐爬起,又被那些惊慌失措的军马践踏成一滩滩肉泥。


    裴瓒早有预料,他临危不惧,反倒厉声高喝:“放出求援信鹰!切莫惊慌,分出两队骑兵回城,据地固守!其余将士,随我继续杀敌!”


    裴瓒的嘶吼声响彻天地,杂乱密集的马蹄声因他的号召而变得有序平缓。


    待吐蕃兵马加入战局,裴瓒终于将另一批埋伏已久的亲卫召上战场,杀得敌军一个措手不及。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北戎大军以为裴瓒不过数万兵马,今日折损于龟兹国前,他已是强弩之末,再无援兵。


    岂料,裴瓒早已施加了障眼法。


    裴瓒深知此番上阵,魏军能派出斥候队伍,刺探敌情,戎狄自然也能了解到西魏的部署与军策。


    既如此,裴瓒早早藏了一部分兵力,命其掩于塞外大漠,等候“策应支援”的军令下达,待戎狄大军不敌魏军,被打得节节败退,召来吐蕃援军时,裴瓒再射出鸣镝,发出急召援军的战令。


    两队人马里应外合,才能杀穿阴险狡诈的胡骑,得来片刻喘息,赢得战局。


    裴瓒一心御敌,却不想早有戎狄神箭手忌惮裴瓒的军事能力,早将箭镞对准了他的甲胄……


    嗖!


    一记箭矢破空疾飞。


    裴瓒不慎被冷箭刺中肩臂,深入骨髓的痛楚袭来,可他恍若未觉,仍气势巍峨如山,举剑狠戾劈砍,直至削下那名射箭偷袭的弓手头颅,为自己报了仇!


    射箭的弓手居心险恶,故意将毒液涂抹上箭头,即便御医解开了此等见血封喉的剧毒,可余毒残留血脉,令裴瓒的伤口腐烂发脓,久不能愈。


    每回持剑,裴瓒受尽折磨,都要忍得额头暴起青筋,方能有力策马挥臂,斩杀敌军。


    郑至明见裴瓒脸上血色尽失,不敢再让君王继续上前线御敌。


    他好心规劝裴瓒退兵,却不想被君王矢口否决:“此时退兵,便是前功尽弃。”


    一番规劝的话堵在郑至明喉头,上不能下不去。


    郑至明心知肚明,全因裴瓒在前线鼓舞军心,调兵遣将如臂使指,此战方能大捷。


    诸君对裴瓒心存敬畏,见他如战神临世,心甘情愿俯首称臣。


    只要裴瓒战力全盛,他麾下兵马便军势凛然,势如破竹。


    倘若裴瓒倒下,或是退居凉州,底下魏军定士气萎靡,甚至可能被胡兵两下攻坚就溃不成军。


    正是酣战鏖兵的节骨眼上,裴瓒不能后撤。


    既要赢,便赢个彻底。


    郑至明叹息一声,不再多劝。


    裴瓒回城调度军需粮草,顺道陈述战情,安抚民心,原本惶惶不可终日的百姓终于定下心神,不再惊慌出逃。


    京官们单从君王的只言片语来看,瞧不出战情的凶险,但裴瓒自己知道……无论如何,他都会守住凉州。


    所有的艰险灾厄,他都会隔绝于都城之外。


    因林蓉与裴嘉树在此,因他为夫为父,他会为家人辟出一片乐土。


    裴瓒不能在都城久留,此番回城,也无非是调度粮草、率领几州兵马出征。


    临行前,裴瓒只身去了一趟玉门村。


    杜衡行事极为靠谱,将裴瓒的吩咐逐一办成。


    林蓉和裴嘉树入城的消息,裴瓒并未告知旁人,就连那些官吏都以为皇太子还远在塞外。


    也是如此,他今日来玉门村探亲,行事必须低调一些。


    裴瓒肩上的箭伤烂出一个疮口,已经无血可流,无非是痛感剧烈,如万蚂啃噬,痛得人汗湿肩背,冷汗直流。


    但裴瓒没有对外流露出丝毫不适,他生来倨傲,不会对外暴露任何弱点与软肋。


    裴瓒强忍住剜皮裂骨的剧痛,抬头看了一眼天地萧瑟的风雪。


    昨夜已经下了一场鹅毛大雪,屋檐上积累一片白花花的厚雪,飘着的盐粒子撒在裴瓒乌黑的墨发,雪絮蓬松,好似一夜白了头。


    裴瓒的所有痛楚,在远远看到门口扫雪的那个窈窕身影时,悉数消散。


    他纵身下马,快步上前,不等林蓉开口,便收紧双臂,拥了她满怀。


    林蓉手执扫帚,吓了一跳。


    待冰冷的甲胄覆上她的肩背,冻得她裸露在外的脖颈一个激灵,她才清醒过来……原是裴瓒回来了!


    林蓉最是胆小,被裴瓒这样一吓,本该毛骨悚然,发起战栗,可她转身的瞬间,脸上却只有不加掩饰的笑意。


    可能是今天飞雪太大,有点刺目,她和裴瓒久别重逢,竟觉眼酸,低头望去,只见那一枚她赠的香囊嫣红如故,长长的丝绦在风中飘荡。


    林蓉眨了眨眼,又仰头看他。


    裴瓒依旧是从前的模样,凤眸薄唇,长眉入鬓,不笑的时候很冷肃,教人不敢亲近。


    也是奇怪,他怎么从来不会变化?


    裴府见他是这样,五年前见他是这样,如今时隔两月再见还是这样。


    林蓉问他:“御戎的战役结束了吗?”


    裴瓒道:“还差一些,不过快了。”


    林蓉明白过来:“你还要走……今晚留宿吗?”


    这大概是林蓉第一次问裴瓒留不留下。


    裴瓒想到肩上溃烂的伤,想到每一步行路,身上都犹如凌迟剔骨一般散开的疼痛……他扯了下唇角,是个无畏的笑容。


    “不用。”他如小夫妻耳语那样,下颌抵在林蓉肩上,从后拥住她,“林蓉,我忍了多日,心中意动,若是在家宅过夜,我怕你受不住。”


    林蓉听得他的喟叹,心里不知是何等滋味。


    正经的时候,还能说这些荤话,这厮真是该死!


    林蓉有点无奈,没再多劝。


    许是林蓉在门外留了太久,裴嘉树等不及了,一边牵着大黄,一边捏着糖糕,钻出一个圆溜溜的小脑袋。


    “阿娘,你扫雪累不累?玉奴帮你呀!”


    没等他说完,抬头看到裴瓒,惊喜地大叫一声:“爹爹!”


    裴瓒松开妻子不盈一握的细腰,弯腰去抱两月不见的臭小子。


    他的右手有伤,若非战场杀敌必须持剑,他也不愿抬手拎人。想了想,裴瓒用左手挟着小孩,抓他进了家门。


    林蓉凝望裴瓒峻拔高大的背影,看着男人垂落的右臂,轻轻皱起了眉头。


    待进了屋子,裴瓒看到家中供了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供桌上还摆着新鲜的果蔬,点了一盏祈福的莲花灯,不禁轻扯嘴角。


    不难猜出,林蓉这等善信诚心,是因裴瓒远赴沙场才生出来的。


    所有祈福,皆为他求。


    裴瓒眉尾轻扬,看了林蓉一眼。


    林蓉脸上讪讪。不知为何,她生平第一次这般掩饰,不敢和裴瓒坦荡对视。


    林蓉顾左右而言他人:“大少爷,你要不要吃点什么?喝点什么?”


    林蓉记得家里还有一壶葡萄酒,还有新烙好的羊肉胡饼,可以供裴瓒垫垫肚子。


    可裴瓒没用饭,他只是从怀中拿出一枚玉牌,塞到林蓉手中:“此令可调度裴家亲卫,凡是出行,皆要传召亲卫随行。”


    林蓉在五年前已经见识过裴瓒一手调教出的亲卫究竟有多忠心,他们为护主命,无惧生死,唯裴家主子马首是瞻。


    除却这一枚护身玉令,裴瓒又将藏了两卷皇书诏令的木椟,交到林蓉手中。


    “此为封后册书,以及传位给玉奴的遗诏……若你有意,可命郑家襄助,入主西魏后宫,帮扶玉奴即位登基。但我知道,你的能耐不够,掌不了社稷,心肠又软,遗诏在手,无疑是招人垂涎,多添一条死路,不如焚毁了事。”


    玉奴倒是个聪慧的,只可惜太过年幼,羽翼未丰,若他御极,定然举步维艰。


    裴瓒一死,那些窃权谋私的乱臣贼子不会允许裴家留后。


    裴瓒的儿子,便是裴家兵将的火种,星火之焰就足以燎原。


    若裴嘉树活着,裴家兵马便不会归降新君,将会永远被世家权贵忌惮。


    没人帮扶林蓉,称王成帝这条路必然十分艰难,林蓉掌控不了西魏的局面,也养活不了裴嘉树,他的妻儿必死无疑。


    “林蓉,除此之外,我还为你备了第二条路,倘若你无意权势,我会让杜衡护送你们母子逃亡南地,远渡出海……我备了渡船与金银,能保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又有亲卫护身,无论如何,你都能活下来。”


    林蓉听着裴瓒尽善尽美的安排,心里愈发不安。


    犹豫很久,林蓉终于问出了口:“你不能退兵回凉州吗?你是西魏君主,何必御驾亲征……”


    裴瓒轻笑一声:“此时退兵,无疑是将吃进去的地盘再吐出来,待他们攻到凉州家门口,还不是要打?到时候戎狄联合西域,兵马更为强盛了,你指望朝廷那些蠹虫软蛋帮我御敌,守我西魏国土?既是我的国,也只能我自己护。”


    林蓉无言以对。


    裴瓒的志向倒没那么远大,说不上是为国为民,冲锋陷阵,在所不惜。无非是在其位谋其政,既为君主,便守住他的国土、他的地盘、他的家人。


    许久之后,林蓉说:“你这些部署天衣无缝,说给我听……倒像是存了死志,让我心里害怕。”


    “不过是未雨绸缪,我一贯如此。”


    裴瓒捋过林蓉鬓边的发丝,勾到耳后,“莫怕,我有妻有儿,舍不得死。不过是早早留下退路,我前线迎敌,方能安心。”


    也是这个道理。


    林蓉也不知该说什么了,她似是很忙的样子,帮裴瓒翻了翻衣袍,又看了看香囊。


    可甲胄崭新,香囊针脚细密,没什么需要她缝补的地方。


    无奈之下,林蓉只能烘热一个胡饼,用油纸包好,给裴瓒带去路上吃。


    裴瓒难得被林蓉伺候一回,倒有点新鲜,上马之前,他扣住林蓉的后脑勺,同她讨了个吻。


    小夫妻刚见面,又要离别,一个唇齿相依的吻也变得格外缠绵。


    裴瓒没有吻得很深。


    不过须臾,裴瓒就松了手。


    林蓉牵着裴嘉树,身边还有一只夹着尾巴瑟瑟发抖的大黄,以及抖了抖耳朵的芝麻。


    一家人目送裴瓒离开。


    墨羽扬鬃奔去,溅起一地飞雪。


    裴瓒的背影隐入雾霭浓重的深山,渐渐看不清楚。


    唯有腰上那一条红绸迎风猎猎,不断飘动。


    那一抹红丝刺目耀眼,胜过万千百姓家黏在大门两旁的春贴对子。


    亦好似月老垂落人间的红线。


    自从裴瓒那一夜走后,林蓉便很久没能睡好觉了。


    一旦她入睡,很快就会看到裴瓒跪在尸横遍野的大漠里,他屈膝扶剑,苟延残喘,满脸都是狰狞血痕。


    明明最为意气风发的男人,此时却弃马跪地,倒在了莽莽黄沙里。


    裴瓒的眼珠子发木,眸光消失,许久不曾动过。


    唯有垂下来的一只手,掌心置着一只红艳如血的香囊。


    香囊上,“平安”二字染血,触目惊心。


    ……


    林蓉尖叫一声,惊醒过来。


    裴嘉树揉揉眼睛,小声问她怎么了。


    林蓉心跳不止,整个胸腔都蒙了一层牛皮鼓,闷闷地响。她擦去额头的汗,看了一眼懵懂无知的小孩,指腹轻抚他那双肖似父亲的凤眼,摇了摇头。


    “没事,玉奴继续睡吧。”


    又过了十多天,冯叔也被杜衡送到了林蓉的家宅。


    “老奴往后就跟着夫人、小公子了。”


    冯叔笑眯眯地道,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他心里明白,能被杜衡送来的人,都是裴瓒最为信赖的人,能被主子信任,是他的福分!


    林蓉看到冯叔也很高兴,虽然近日没怎么出门,但家里的大缸也是囤了冬菜、羊肉的。


    林蓉把熬好的羊肉汤送到张婶娘、杨峰家中,又翻出锅子,和冯叔一齐坐下,用羊肉汤烫菜吃。


    裴嘉树的口味当真随了林蓉,竟连膻味重的羊下水也吃,林蓉给他烫了几块羊肝、几片羊心,还有温棚种出来的冬葵菜。


    裴嘉树吃了几口就犯困,林蓉领他洗漱,先把小孩哄睡了。


    再度回到饭桌上,冯叔已经用小炉子热上米酒。


    今日吃得多,喝得多,冯叔谈兴很高,竟和林蓉说起了裴瓒少时的事。


    “老奴自小就在大少爷身边伺候……大少爷小时候也不是这般成日板着一张脸的。是他姨娘下手太狠了,只要大少爷一笑,她就拿戒尺荆条打他,才三四岁的年纪,小公子那般大,腿上胳膊上没一块好肉。”


    因裴瓒的生母每日郁郁寡欢,她便见不得儿子欢喜,只觉得儿子肖父,也是过来愚弄笑话她的。


    林蓉确实不知裴瓒少时还有这样一段往事,印象里,她一见到裴瓒,此人已是不苟言笑,刀枪不入的模样,她压根儿没想过他也有弱小无能的时候,也会哭也会笑。


    “后来,大少爷被大夫人养了去。大房就这么一个孩子,自然不敢懈怠,大少爷终日只能被困后宅里看书,那些堂兄弟、表姐妹来家中玩闹,他却寸步不能迈出书房,若是几缸水没有练完,大夫人也会罚他……”


    “要让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听话,后宅手段可多着呢,不打不骂,单是握雪冻伤再浸热水,一冷一热,指尖上浮起的刺痛感便让人受不了。大夫人用这种棍棒加大枣的法子,终是逼得大少爷千依百顺,也让他知道,想要御下,手段不狠,便不能活……”


    此后,裴瓒就变了。


    他不笑也不怒,不会怜悯任何人,也不会倚仗任何人的好心。


    他要在这样腌臜险恶的后宅里活下去,要下人们听话,不藏坏心,只能让人知道伤他的代价,定会痛苦千倍万倍……如此令人望而生畏,裴瓒才能在本就待他不善的人间苟活。


    林蓉良久无言,心中慨叹万千。


    原来,恶鬼也不是生来便喜欢啖食凡人血肉。


    原来,恶鬼堕魔前,也只是肉眼凡胎的婴孩。


    在这一刻,林蓉竟觉得,她与裴瓒也有相似之处。


    只是他被囚于家宅,困于皇城,而她早已挣脱桎梏,有了自由。


    裴瓒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也不知那些稀松平常的市井小事有多少趣味。


    她可以带他去尝街头小食、带他去夜游土城集市、带他去山谷草原,一边牧马一边听风露宿……不管他喜不喜,凡事总要多试试才知道。


    林蓉愿意与裴瓒有个日后,只待他凯旋那天。


    三个月过去,昔日繁荣的土楼,如今早已破败不堪,遍地都是碎瓦沙砾,尸骨鲜血。


    西域御敌的战役总算是落下帷幕,裴瓒招募胡夷壮丁,行兵布阵,利用塞外小国盛产的精铁钢刀,护城杀敌,摧坚陷阵。


    胡魏齐心协力,总算将外敌逐出家园。


    北戎与吐蕃被裴瓒的兵马打得节节败退,死伤无数,至少要休养五年,方能再起战乱。


    此战大捷,胡民百姓欢欣雀跃,感激涕零,不但对裴瓒所住牙帐的方向顶礼膜拜,还自发为裴瓒塑造战神金身,日夜焚香,以求家宅安宁。


    裴瓒得知此事,气得发笑,半点不觉感激,只觉晦气……哪有活人吃香火的?这不是咒他去死么?


    但裴瓒看了一眼伤症难愈的右手,想到前几日的大战,他挥剑迎敌,却第一次被打落长剑。


    护身寒剑深深扎进沙地……


    若非裴瓒好胜,翻身下马,强撑起一口气,横剑在前,猛然屠下胡将的人头,他当真要在麾下兵卒面前颜面尽失。


    裴瓒忍着肩臂的锥心痛症,取匕首剜去腐肉,再上药包扎,取出那一只林蓉送的平安香囊。


    医工说了,裴瓒此次肩伤溃烂,早已邪风侵体,伤及心腑,若是伤口仍不能愈,怕是时日无多。


    “命不久矣……”


    裴瓒蜷紧手掌,目露冷色。


    难怪他近日有些心力不济,原是死期将至么?


    裴瓒想了想,又微扬嘴角。笑意稍纵即逝,比薄雪消融得还快。


    从前不知自己这般贪生怕死,想到要埋进黄土里,竟也有几分不舍。


    裴瓒单手撑榻,起了身。


    不过一记呼哨,他便将两只信鹰召进帐中。


    趁着他还留有一口气,总得给林蓉和玉奴安排好行程,待他死了,西魏变得乱糟糟一团,他就难保妻儿的性命了。


    虽然不能死在林蓉身边,到底是一桩憾事,但裴瓒怨气重,来日化鬼,也能在奈何桥上占山为王,盘踞个十年百年。


    且等等他吧。


    “去吧。”裴瓒扬手,放飞信鹰。


    鹰隼昂首挺胸,展翅高飞。


    裴瓒目送黑鹰离去,任它自由自在,翱翔天地间。


    这只名叫酸枣的鹰隼聪慧忠心,又只认裴嘉树为主。


    酸枣会避开艰险厄境,顺利将那一枚平安香囊,送还给林蓉。


    待林蓉收到香囊的时候,已是二月初。


    冬雪消融,万物复苏。翠山黛峦,山中一蓬蓬杏花、梨花,竞相开放,正是花香馥郁的好时节。


    御戎的捷报传进凉州,各家燃烟放炮,庆贺魏军胜利,百姓们与有荣焉,骄傲裴瓒用兵如神,远在胡域也能扬我国威。


    杨峰、张婶娘他们也高兴,一家平安,无灾无痛,便是幸福。


    他们议论纷纷,还想着夜里烧羊肉庆贺一番太平盛世。


    林蓉没有凑热闹,她待在屋里,久久不曾出门。


    裴嘉树又长大一岁,胆子变大,闹着要骑芝麻逛街,林蓉不曾阻拦,只让冯叔在旁看顾,以免小孩跌落马背,摔伤手脚。


    林蓉抓着那一只杜衡送来的香囊,心里思索杜衡说的话——“夫人,陛下不日后便要返城,劳您早些做好决定。若是不愿留城,那就早早跟着我等奔赴南地,远渡出海。”


    最起初,林蓉没明白过来杜衡的意思……裴瓒不是战胜了么?为何还要逼她做好决定?


    待林蓉看到那一只“平安”香囊,她终于懂了裴瓒的部署。


    裴瓒快死了,他不过强撑一口气,想着先给妻儿留下一条生路。


    林蓉不知该说什么好,她本以为自己铁石心肠,就算裴瓒倒在血泊里,她也不会有半分心软。


    可她抓着那只泛旧褪色的香囊,鼻尖竟也有几分酸涩。


    “他是不是右臂有伤啊?我见他右手无力,想来伤重……”


    那日,裴瓒用左手来抱儿子,林蓉就猜出一二。


    但他不说,她就没问。


    林蓉以为祸害遗千年,裴瓒没那么容易死。


    可他到底是人,会痛、会伤、会鲜血淋漓,有朝一日他也会咽气,化作白骨,深埋进地里。


    杜衡没说话,但他惊讶于林蓉的敏锐。


    林蓉明白了,她道:“出海吧。”


    唯有如此,她才能保住玉奴的性命。


    林蓉不通国政,和那些官场老油条斗,她定会落于下风,不如尽早退场,带着孩子在外谋个生路。


    林蓉抓住那一只香囊,仔细端详了一会儿。


    香囊一直挂在裴瓒腰上,佩戴久了,起了毛边,总有磨损。这一块绸布旧了,布面却很干净,没有染血,也没有弄脏。


    这般细致用心,不知裴瓒如何护的它。


    半个月后,林蓉又梦到了许多年前的雪夜。


    她还是伤痕累累,遍体鳞伤的孩童,她引颈就戮,跪在雪地里受刑。


    一记记鞭子落在林蓉的肩背,溅出的血液被霜雪凝住,变成了一滴滴红色的冰渣子。


    一辆青帷马车停在她的面前,车内的男人玉指撩帘,青袍拂地,是十五岁的裴瓒。


    裴瓒无情无欲,亦无怜悯。


    他对林蓉皱皱眉,不过是看到了她满身脏污血气。


    “除夕不见血,莫要伤人。”


    林蓉听到裴瓒清冷低沉的嗓音,误以为他是济世救民的观世音菩萨。


    佛陀近在咫尺,菩萨悲悯世人。


    林蓉下意识伸出手,揪住了他的衣袍。


    女孩瘦弱的手指抓脏了那一件青衫,染上星星点点的血迹。


    “裴瓒……”


    林蓉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哪来的记忆。


    她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隔着茫茫风雪,大喊出声:“裴瓒!”


    女孩的嗓音凄厉,撕心裂肺。


    哗啦——!


    霜雪止住,天地间一片寂静。


    裴瓒不再朝裴府走去,他的心脏裂开了一道缝隙。


    他任林蓉牵制,任林蓉扯衣,他没有搡开她。


    雪又开始落下,一片片雪絮在空中飞舞,柔美如同杏花,如细小的尘埃。


    檀香浓重,钻入林蓉的鼻腔。


    林蓉忽然被巨大的难过淹没,她被那股诡谲的浓香吞噬,她紧紧抓住男人的衣袍,手指越缩越紧,怎样都不肯松手。


    “裴瓒……不要走。”


    檀香仍留在鼻尖,愈发鲜活,愈发细腻。


    林蓉似是感知到什么,她竟从梦里睁开了眼。


    下一刻,林蓉抬头,竟看到一张苍白如雪的俊脸。


    她疑心是梦,不敢动弹。


    眼前呆呆傻傻的妻子,恰好取悦了男人。


    裴瓒薄唇微翘,凤眸含笑,他横抱起林蓉,低声问她:“梦里也在想我?”


    林蓉看着那一张憔悴的脸,她的手指颤抖,肩背战栗,她轻掐了一下腿肉,确认眼前并非幻梦……


    林蓉莫名其妙落泪,她的鼻尖发红,手掌捧住裴瓒削瘦的下颌,轻轻摩挲两下,感受男人发冷的体温。


    “你怎么……回来了。”


    她还没来得及走呢。


    裴瓒扬唇,用那只尚且有力的左臂,轻抚上林蓉的脸,“我这辈子还是做不得好人……比起孤零零死去,我更想死在你身边。”


    如此便能让林蓉记得他,惦念他,永远不会忘了他。


    林蓉眼泪滚落,她被裴瓒气笑,心里既难过又无奈:“多谢你回来……总归没有食言。”


    回家就好,无论是死是活,又有什么紧要。


    裴瓒轻叹一声,拥紧了林蓉,如获至宝。


    他亦难得感慨,竟说出一句:“裴某也是命好,这一次回家,夫人没有再逃。”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想了想,还是想停在这里,后面番外是继续延续我们的正文的故事,不是纯番外,就是一家三口的日常。安心,祸害遗千年,裴瓒死不了~


    但是番外我可能会周四继续更新,大家稍微等一等我吧!如果提前更,那就当惊喜了……


    很可能下周写完番外,咱们就完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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