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年关将至, 裴瓒难得没有外出练兵,反倒允将士们休憩五日,归家团圆。
今年天寒, 到处都是皑皑白雪,南地六州近海, 河流湖泊较多, 听说渡口码头都结了厚冰, 还有人在河面上溜冰, 甚至办了冰面掷球的比赛。
林蓉听到小丫鬟们闲聊说起的冰戏盛况,一脸艳羡。
讲给裴瓒听,裴瓒却没允她出门, 只抚了抚林蓉滚圆的肚子,对她道:“府外太乱, 人多眼杂, 你怀着身孕, 恐有百姓不开眼冲撞, 还是留在家中吧。倘若闷着了, 今晚我唤人来府上搭台戏冰?”
裴瓒为逗林蓉开心, 竟劳师动众, 请人来府上假湖溜冰,演给她看。
听完, 林蓉心里的那点欢喜散去,她摇了摇头:“不用了……等明年得空再看吧。”
裴瓒听到她说起“明年”, 心中微动,生出一种难言的安定,仿佛这样闲适的日子还能长长久久过下去。
裴瓒少时见多了家宅里的阴司,亦厌极了女子间明争暗斗, 从不性好渔色。
与林蓉那一场露水情缘,实为阴差阳错。
可林蓉乖巧,没有抵抗他初次的掠夺。
是她允许裴瓒,任他将她纳入羽翼之下、锁入囚笼之中。
既如此,裴瓒自该不择手段,守住自己来之不易的幸福。
往后裴瓒有妻有子,家宅安宁,长乐永康……如此庸常度日,他很知足。
除夕那夜,裴瓒带林蓉出门看烟火、赏灯。
街上人山人海,人流如织,为防林蓉出事,裴瓒没有准她下车,只允她撩起车帘,朝外张望。
马车昏暗,檀香浓郁。
车外却是车水马龙,另一番热闹景象。
石桥两段挂着悬灯的木架子,年货床上也摆满了油纸糊的小兔灯、樱桃灯。
还有货郎用烛火点燃那一盏绘着十八扇山水图的走马灯,热气一蒸,那些墨色山川便在火光的映照下,徐徐转动,看得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
“喜欢哪盏?我命人买来。”
裴瓒清冷的嗓音响在身后。
林蓉微微一怔,随后摇摇头:“不用了,看看就好。”
她都不喜欢。
她喜欢的只是灯会上的热闹,可这热闹转瞬即逝,过完今夜便没有了。
没多时,车外响起爆竹烟花的喧嚣。
一尾尾五光十色的星火,争先恐后涌向墨蓝色的天穹,在黑幕夜空炸裂,碎成无数朵盛开的银莲。
那些烟花,如同黑潭泛起的涟漪一般,绽放一瞬,消弭无踪。
林蓉仰着头,痴痴看着,那双漂亮的杏眸,流溢着焰火的华光。
烟花燃完了,林蓉还有些意犹未尽。
但马车已经往裴府的方向驶去,喧闹的市井人声也渐渐变弱。
林蓉玩了一天,又想睡了。
没等她枕上裴瓒的膝骨,男人递来了一个红封包。
林蓉打开红包,竟是几枚沉甸甸的金锭子。
她好奇地看了裴瓒一眼。
裴瓒:“压祟钱……压床脚能除祟,待明年,我会备好两封。”
林蓉听懂他的意思,明年府上添璋弄瓦,多了一口人,自然要准备两份喜钱。
林蓉抓着封红包,手指收紧,不知该说什么好。
从前那般爱财的一个女孩,如今白得了几两金子,脸上竟没有一点喜色。
裴瓒眉梢微扬,“林蓉?”
“谢大少爷赏。”林蓉回过神,磕磕绊绊地回答。
裴瓒没有纠正她的称谓,只淡声问她:“方才在想什么?”
林蓉想了想,说:“我想去山中赏梅,想摊鸡蛋饼加餐,再带一条保暖的兔毛毯子,上林子里小睡一晚。”
这是林蓉从前在裴家祖宅就想好的事。
她脱离奴籍,在外自由自在生活,她想做什么都可以。
这些事很琐碎,也不难,甚至称得上简单,但她从来都没能做到。如今怀了身孕,更是不能胡闹了。
大冷天里,非要上山玩雪?
裴瓒怕她冻出个三长两短,不由眉峰微蹙。
裴瓒和部将下臣们取过经,他知道怀了身子的孕妇多思多虑,说话也没个章程,东一榔头西一棒槌。
此前李将军的夫人怀胎时,还一哭二闹三上吊,吵着要天上的星星,害得堂堂武将搬梯子爬墙,在屋檐顶上冻了整整一夜。
但林蓉乖巧,从来不会索求太多,她比旁人家宅里的妇人好养。只要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林蓉不会强求过甚。
裴瓒思忖片刻,和她说道:“你怀着身孕,不宜受冻,等生完孩子,养好身体,日后有机会,我带你进山赏梅。”
果然,裴瓒说完这句,林蓉便不再吱声了。
林蓉想了想那句“日后”,莫名觉得遥远,也不知是猴年马月。
她意兴阑珊,掩唇打了个哈欠,对裴瓒道:“我困了,回府休息吧。”
“嗯。”裴瓒搂她入怀,任林蓉枕在怀中,安心休憩。
林蓉没有睡着,她闭着眼,心里想着事。
如果她没有怀上孩子,如果她没有留在裴瓒的身边,她是不是就不用等什么“日后”?
林蓉无需旁人的陪伴,出门闲逛也不必夫婿准允,她一个人过活,她可以随时进山赏梅,采摘野果,在外露宿,席地而坐……
而不是像现在这般,穿着华贵的衣裙、吃着精致的珍馐、高门权贵娇养着、下人仆从伺候着,却仍不觉满足,终日郁郁寡欢。
是她太贪心了,讨要的东西太多吗?
林蓉说不出个所以然。
她好像被一张密不透风的蛛网困住了。
翌日,林蓉用过夜食,裴瓒拿了一张素白的纸,递给她看。
纸上是铁画银钩的几行墨字,全是子女的名字。
许是担心林蓉不知名字的出处,裴瓒还耐心讲给林蓉听名字的出处与典故。
林蓉默念了几遍,挑下名字:“大少爷方才说,嘉树出自《九章·橘颂》,意为美好丰茂之林木。就定这个吧,不论男女,都能取此名。”
她盼着孩子能自由坚韧地长大,如山川湖泊,一花一叶、一草一木、世间万物。
裴嘉树。
裴瓒于齿间品味一番,名字虽柔了些,但他命中带煞,手上沾血,给孩子的名字过刚易折,倒不如这等藏了地气的草木之名,能保子女安康。
“名字不错,待日后孩子出世,再给孩子认个神佛干亲,庙里点一盏驱邪镇祟的莲花灯。”
裴瓒不信鬼神,但旁人家的孩子出世,都会祈求神佛庇佑,去庙里供灯。
别人有的,他的孩子自然也得有。
“待孩子长大了,我会亲自教导,不拘男女,都能学武习文……”
裴瓒乐意指点自家孩子,教养一事,不必林蓉太过费心。
倒是奇怪,从前裴瓒上副将家宅里议事,一盏茶的功夫,他家幺子已经哭过三轮,吵得裴瓒心烦意乱,频频蹙眉。
若非他涵养不错,真要取了布条,堵住小孩的嘴。
如今想到自家孩子也会啼哭闹腾,竟不生戾气,反倒心平气和,觉得尚能忍受。
少时的孩童都是这般生龙活虎,精力充沛,长大了性子就安定了。
林蓉听着裴瓒有一搭没一搭说起这些育儿经,心中不免惊讶:……他还真是喜欢孩子,兴许裴瓒真的能将他们的小孩照顾得很好。
屋内热气腾腾,林蓉几欲睡去。
就在林蓉要昏厥过去的档口,裴瓒垂头看她:“林蓉,你少时是怎样的?”
林蓉恍如一个上课打瞌睡却被先生抽背的孩子,顿时惊醒过来。
她被问懵了,结巴了许久,才说:“极其普通的一个女孩。”
绞尽脑汁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兴许有些嘴馋?”
裴瓒听出一点意思,嘴角轻扬:“馋什么?”
林蓉回忆少时的事,她想到了灶台上熬的香喷喷的猪油渣,逢年过节炖的红糖鸡蛋汤,那些吃食唯有弟弟有份,决计不会分给林蓉吃,林蓉只能眼巴巴看着。
弟弟年幼,又被家人宠得无法无天。
逢年过节,亲戚来家中访客,看着小孩吃肉,故意言辞教唆,劝弟弟分林蓉一块指甲盖大的猪油渣。
弟弟不肯,把肉攥得死紧,转头想到邻居家的阿姐都会背弟弟上山劈柴,他便想让林蓉蹲下给他骑大马,如此才肯让出手中吃食。
林蓉老实回答:“饴糖、猪油渣、肉饼……凡是弟弟的吃食,我都想尝。”
裴瓒虽性恶,但他聪慧绝顶。
林蓉简短一句话,便让他听出了端倪。
林蓉并非嘴馋,不过是羡慕家中男丁多一份口粮。
不患寡而患不均,林蓉身为无用的女孩,自小遭家人冷待,才会对那口吃食念念不忘。
裴瓒静默片刻,信手拈来一块桌上的乳糖,剥了纸衣,塞进林蓉口中。
林蓉舌尖一甜,睁着一双圆溜溜的杏眸,纳闷地望向男人。
裴瓒轻捏林蓉鼓囊的腮帮子,静静看她。
想到林蓉是少时被家人卖给了人牙子,想必她定十分憎恶亲人。
裴瓒的长睫轻颤一下,薄唇微启,说出的话语蛊惑意味十足:“既你家人不善……我帮你找到他们,全杀了可好?”
林蓉咬糖的动作一僵,她后脊发麻,被裴瓒忽然涌现的杀心撼住了。
良久,她慌忙摇头:“不用、不用……都过去了。”
“是么?那便随你。”裴瓒略感遗憾,但他没有强求,小事上,他大可顺着林蓉的心意。
林蓉继续咀嚼糖块,牛乳的奶香味弥散舌尖,被她悉数咽下去。
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方才裴瓒赠糖之举,难不成是在补偿她儿时吃不到糖的遗憾?
裴瓒何时多添了这么些好心。
夜里,林蓉半睡半醒,忽然被一阵窸窸窣窣的衣物刮擦声吵醒。
没等她起身一探究竟,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手掌被人擒住。
掌中还握着一块滚沸烙铁。
是狰狞巍峨的小少爷。
裴瓒骤然挪动。
林蓉没能握实,手心生出热汗。
烧火钳在掌腹炙着。
林蓉吓了一跳,急于收手。
偏裴瓒用力,覆上她的手背,将她压得更实。
林蓉耳根生热。
粗粝青筋弹跳,还有令人无法忽视的热意。
她隐约明白裴瓒在被褥里做些什么。
“林蓉……你会喜爱这个孩子么?”裴瓒压抑着隐忍存欲的低喘,轻声问她。
屋内光线昏暗,林蓉望向床侧长发披散的男人,“这是我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为什么不喜爱它?”
这是实话,林蓉既然要生,自然会爱护自家的小孩。
“嗯……”裴瓒抿唇不动。
他似是得了安慰,竟就此出来了。
林蓉收紧了手,呆若木鸡。
片刻,她意识到,手心终于有了知觉,手指一阵阵酥麻。
原是沾了不少湿濡雨露。
林蓉无奈至极。
她继续躺下睡觉,又朝裴瓒伸出手。
任他取来沥干的帕子……
将那些黏腻,一点点擦回帕中。
作者有话说:
不是帮裴瓒辩解哈,不过可以解释一下他和他爹的不同。
他爹之后故事不会着墨,但其实他爹是真的见色起意的那种权贵。
但裴瓒会不同一点,在他的概念里,只有掠夺才能守住自己的东西,所以是非常攻击性强悍的人,在他的认知里,林蓉在第一次云雨没有拒绝,即为接受了他的掠夺,那就是他的东西,所以他对林蓉的机制就是——我要守住我自己的东西。
但林蓉第一次赠予,是想要报恩,之后是不愿意的,因此发展成现在这样……
总之就是主角做事会有自己的行为逻辑,我继续往下写=3=先不剧透,还是自己看下去会比较有趣~
第52章
林蓉将会成为裴家未来主母的消息, 在青州不胫而走。
拜客的请柬堆满了案头,林蓉扶着腰,为难地看了一眼, 询问裴瓒的意思:“要见客吗?”
一天天递帖子、往府上送礼,实在有些烦人。
“你不喜欢被她们叨扰?”裴瓒眼风一掠, 带出点冷戾, 平时不苟言笑的时候, 瞧着还是很能唬人的。
林蓉听他语气森然, 似乎有了不大好的决断。
林蓉不过一句抱怨,倒不想旁人因她罹难。
林蓉斟酌言辞:“如果我嫌烦,大少爷待如何?”
“自是杀鸡儆猴, 命他们收起谄媚讨好的心思,少来叨扰家宅。”裴瓒风轻云淡一句话, 倒止住了林蓉闭门躲客的念想。
裴瓒的“杀鸡儆猴”, 很可能是真真刀真枪上阵。
刚过完年, 没必要见血。
林蓉想到她怀胎已有六月, 裴瓒看得紧, 出不了门, 平时闲在家中很是无趣, 不如请人来家中小坐。
都见一次面,再有下次送帖也好推拒了。
“不如……请这些夫人们上门做客, 见上一面?”林蓉怯怯开口,竭力保全这些无辜的人。
此言落到裴瓒耳朵里, 倒像是林蓉想慢慢亲近他的圈子,与那些官眷混个面熟。
裴瓒从来一言九鼎,他既要抬举林蓉,便是当真要娶她为妻, 并非哄林蓉生下孩子的权宜之策。
林蓉要当裴家主母,日后执掌中馈,自然该学会这些人情来往,往后帮着操持内宅。
思及至此,裴瓒没有阻拦林蓉的意思,反倒拨来冯叔辅佐林蓉:“夫人身子重,受不得累,宴饮酒筵诸事,你从旁帮衬,不能出丝毫差池。”
此话尤重,冯叔回过味来,裴瓒最重规矩,可他愿意让林蓉上手招待那些部曲家臣的官眷,显然是想让林蓉当一个手掌实权的主母,而不是名不副实的空架子!
可见裴瓒真待人上了心。
一时间,冯叔对林蓉的温顺态度里,又多添了几分敬重。
他拍拍胸口道:“爷放心吧,老奴安排宴席多年,手上很有分寸,定能帮衬夫人,将此次家宴办得妥当!”
林蓉听完,心里也松一口气。
她不擅此道,不敢打肿脸充胖子招人耻笑,有冯叔帮忙当然再好不过。
但好在,宴席那天,诸事顺利。
因林蓉是裴瓒的妻子,无人敢对她不敬,更没人会交头接耳,议论她的来历、出身。
那些女眷们只是悄无声息瞥向林蓉的孕肚,目光如炬,简直要把林蓉洞穿。
裴瓒这么多年不近女色,她们还以为大都督有龙阳之好呢!
哪知这样位高权重的贵人,竟被林蓉这样一个庶族女子拿捏,还怀上了身子。
倘若林蓉一举得男,日后前途当真是不可估量!
官夫人们心里既妒又酸,一边咬着牙,一边说些逗趣林蓉的谄媚话,一场家宴没出半点差池,就这么其乐融融地操办完了。
林蓉盛装出席,满足了官眷们的好奇心,此后的几个月,竟真的没人再来叨扰她了。
夜里,宴散。
裴瓒忙完公差,回到府上。
他照例擦身换衣,再来搂林蓉:“今日宴会如何?”
林蓉疲乏不堪,她点头,敷衍了事:“都好都好。”
但裴瓒谈兴很高,问东问西,执意要逼林蓉再说些什么。
林蓉无可奈何,只能挑拣一些无关紧要的闲话,说给裴瓒听。
“虞夫人家里的二姑娘,不过及笄年纪,竟嫁给了孙将军为继室!要知道孙将军今年都二十九岁了,大上二姑娘一轮,当真是老牛吃嫩草。”
裴瓒听得那句“二十九岁”,脸色微沉。
他薄唇轻抿,帮着辩解一句:“虞二小姐虽为继室,可论门第,却也算高攀孙家。孙将军重情重义,为亡妻守节五年,方肯续娶,且他膝下并无子嗣,倘若虞二小姐嫁进家宅,诞下一儿半女,便能在孙府站稳脚跟,与头婚无甚差别……保不准人家心里乐意,倒让你在背地里嚼舌根。”
林蓉讪讪道:“有道理,我也不好长舌妇一般,背地里乱说旁人的家宅事,无非是觉得虞二小姐年纪轻,完全可以嫁个二十出头的少年人,没必要在孙将军这棵老树上吊死。”
“孙将军未及而立之年,不过二十九岁,亦是青年才俊……罢了,莫谈旁人家宅事,以免说错话多造口业。”裴瓒堵住了林蓉的话,不与她多说那些闲谈。
林蓉觉得裴瓒有点莫名其妙,是他要问东问西,她答了又不高兴。
说她造口业,可裴瓒下手杀人乱造杀业,他怎么半点不顾忌呢?
林蓉懒得理他,扶着滚圆的肚子,吃甜汤去了。
其实,林蓉并不喜欢参加这些宴席。
尽管所有人都对她展露笑颜,言语奉承,但林蓉很擅察言观色,又怎会不知那些官夫人心中的小九九?
她们故意为林蓉献策,劝她找一个好拿捏的貌美丫鬟,送去大都督的床上,供他纾解,如此才能防止男人在外打野食,成日不着家。
林蓉脸上傻笑,心里却道:她是哪个牌面上的人物,竟敢管裴瓒的事,她是不要命了么?!
除却这些私房话,夫人们还旁敲侧击,有意无意询问林蓉爱吃什么,喝什么。
她们想知道林蓉吃酸还是吃辣,肚子尖不尖,能不能为裴家添丁,生下一个带把的儿子。
在这样逼仄窒息的高门宅院里,唯有丈夫和子嗣,才是女子最重要的立足之本。
谁都不能免俗。
可林蓉想到逃到凉州的那一日。
明明还有一望无际的广袤草原、策马奔走的黄土戈壁、巍峨壮观的重峦叠嶂……天地那么辽阔,她为何要被困在这一方浅池里,与人争长论短,一日日黯淡成鱼目,踽踽老去。
四月底,已是春末。
北地战乱频频,裴瓒挂帅出征,率军北上。
此为谋国祚,创盛世,扫清六合,解黎民百姓倒悬之急的经国大计,自是士饱马腾,三军振奋。
各家兵马策应裴瓒,十万裴家将士誓死追随裴瓒北征,甘为大都督肝脑涂地,粉骨捐躯。
林蓉还有一月便要生产,裴瓒知她心定,没有多加为难,让林蓉留在青州家宅里待产。
林蓉怀胎已有八个月,夜里入睡很是困难,连翻个身都要裴瓒帮着搭把手。
这时候腹中的孩子已经能感知到外界,不可用手抚弄肚子,以免胎儿兴奋,跟着父母亲的手转动,恐有绕颈之险。
裴瓒精通岐黄之术,于女科上极为小心。
他倒是注意,不摸小腹,只拥着林蓉,轻抚慢捻青桃。
裴瓒的玉指微蜷,在雪青色的小衣下游走。
林蓉根本喂不饱孩子,还是让冯叔多寻几个婆子、奶娘帮着照看,切莫累到妻子。
“如有何处不适,记得及时同冯叔说,再不济就去寻郑慧音,你与她有姐妹之谊,此女行事虽不着调,但对你不算太坏。”
裴瓒从前对郑慧音很是看不上,觉得此女心机过重。
可郑慧音三番两次冒险搭救林蓉,至少待林蓉是真心实意。
他厌归他厌,却不会阻止林蓉交友。
“我会的。”林蓉不过是身体惫懒,许久不曾见客,并未刻意疏远郑慧音。
林蓉近日胃口不佳,又有点犯困,蜷在覆了花卉薄毯的美人榻上小睡,连说话的声音都轻。
日光漫进来,照得毯上的翠枝浆果鲜嫩,仿佛活过来了一般。
唯独林蓉枕着迎枕,死气沉沉,一声不吭。
裴瓒莫名不喜她太安静的模样,他知她爱吃青枣、酸梅,正是时节,屋子里备了好几箩筐。
裴瓒信手捻来一枚洗过的青枣,塞到林蓉口中,硬生生闹醒了她。
待林蓉茫然睁眼,腮帮子鼓起。
裴瓒又从被褥里拉出她的手腕,褪下了那一串质地冰冷的乌黑菩提念珠,绕了两圈,囚在林蓉的雪臂上。
“军事在即,我不能陪你生产,但我已打点好里外仆妇、郎中,也命人备好分娩镇痛的药膳,临盆时定会竭力护你,莫要太过害怕。”
“林蓉,此物随我南征北战多年,含阴带煞,赠你护身……妇人生产时,气弱体虚,最惧魑魅魍魉。有此物坐镇,阴差畏惧血气杀戮,不敢近身,能保你周全。”
林蓉看着手上那一串佛珠,目光迟迟的,良久问出一句:“若我生下这个孩子……是不是永远都不能离开裴府了?”
林蓉非要今日说这些扫兴的话,裴瓒的凤眸微寒,薄唇微抿,他忍了忍,还是没有苛责怀胎的妻子。
裴瓒搂着她,掌腹轻抚背脊,哄劝:“你我既成夫妻,往后裴府便是你的家宅,为何执意要离开?若是想外出走走,待我得空,自会与你外出游历山水。如你只是想吃些僻地塞外的贡果珍馐……南地漕运通达,亦可吩咐冯叔为你置办。莫说倭国海域的南珠,便是西域的香枣、葡萄酒都能为你奉来,又何必亲自远行一趟?”
林蓉听明白了裴瓒的意思,他既与她结为夫妇,自是要天长地久与她相处。
而林蓉成为家宅主母,也该承担掌家的职责,不能恣意任性。
况且,能当裴瓒的妻子,为他生儿育女,这是多大的体面?
裴瓒待她敬重,她也应该投桃报李,尽心操持后宅的庶务,莫要得了便宜还卖乖。
可林蓉无时无刻不在想……这一块世人眼中的天大馅饼,真的是她想吃的吗?
她明明占了这么大的便宜,为何一点都不欢喜呢?
是大家都聪明绝顶,而她太蠢、太笨、太傻、太糊涂了吗?
林蓉望向灰扑扑的窗扉,仰望没有天光的幽闭的屋顶,忽然沉默了。
她意识到,这张密不透风的蛛网,正是裴瓒布下的。
他藏了麻痹人心神的毒,与她温柔交颈,耳鬓厮磨,他把她一寸寸蚕食,吃干抹净,再将她的残骸裹进柔软的韧茧之中。
林蓉被困在了高门大院里,被迫与裴瓒生死相依,抵死缠绵,裴瓒终于完全拥有了林蓉。
过了许久,林蓉想到即将出世的孩子。
一个脆弱的小人儿,在这样吃人的世道上如何生活?
也唯有裴瓒能护住孩子了。
林蓉对裴瓒道:“我有点困了,再睡一会儿。大少爷,你路上小心,少受点伤,记得三餐用饭……你不能有事,定要平安回来。”
裴瓒听得林蓉软声叮咛,凤眸微颤,心绪震动。
这好似是第一次有人在他外出行军时,嘱咐他一定要多加小心,时刻留意残酷的战情,莫要受伤,记得用膳。
在这一刻,裴瓒好似有点明白,为何营地里的兵卒会畏惧世事无常,害怕自己不慎死在战场……因他们是肉眼凡胎的俗人,因他们有亲朋好友,因他们也心生记挂。
有人在等他回家……
裴瓒想到每次战胜回营,主帐里都会亮起的那一盏橘灯。
只要他撩开门帘,林蓉定会居于榻边昏睡,睡得浓睫轻颤,双颊绯红。
她一直在家里等他。
裴瓒轻抬林蓉昏昏欲睡的小脸,在她额头落下一吻。
“我会的。”
“林蓉……等我回来。”
裴瓒离府那日,冯叔送行。
裴瓒踩镫上马,肩背挺拔如松,乌发凛冽如刃,气势骇人。
裴瓒恢复了那一身压迫感十足的杀神煞气,他持缰远行,叮嘱了冯叔一句:“仔细看顾夫人,如若生产艰难,命稳婆、大夫竭力保住大人,不必顾及子嗣。”
这个孩子来得巧妙,可比起让林蓉丧命,裴瓒倒也能够狠心割舍。
毕竟,日后天长地久相伴枕席之人,是他的妻子林蓉。
冯叔闻言一惊,子嗣要紧,如今这个年头,有子便能有几代的昌盛,能令裴家军将安心,更愿意追随裴瓒出生入死……大少爷当真一点都不在乎吗?
冯叔不明白,可他转念想想,又觉得是这个道理。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自然是大人的身体更要紧。
况且,他也很喜欢林蓉这个小丫头,盼着老天开眼,让他们母子平安。
裴瓒微微眯眸,远眺青山:“倘若这几个月内,敌党趁我离开六州,行攻城之事,你记得传我军令,先去郑家请兵,再命鹰隼传讯至战前,我会安排部署,召集州府援军策应。”
此次谋国的战场在北地都城,中原的枭心藩王都忙着争夺魏室都城这块肥肉,谁又会舍大取小,对南地虎视眈眈?这不是求着裴瓒来打吗?
况且,南地六州各地关隘还留有数万驻军戍卫里外,断没有出事的可能。
不过是裴瓒多思多虑,心中不安罢了。
毕竟他有妻子、孩子,肩上担着责任与负累,已不是孑然一身的人间过客,自该多加防范,护家人周全。
裴瓒在心中排演了一番南地六州的布局,确认府衙公廨各司其职,要塞重镇防守严密,他终于能放心远行了。
林蓉临产发作那日,是五月十五。
窗外榴花红艳似火,蜀葵飘香入户,林蓉卧在榻上,额头沁满热汗,坐婆指点林蓉如何呼吸、施力,丫鬟们端茶倒水,喂林蓉提神的参汤,又给她服下一些镇痛的药膳。
除却府上忙碌,屋外还有那些有过生育经验的妇人看顾,冯叔不能进产房,便在外招待客人,顺道和夫人们取经,护着林蓉走过这一程。
林蓉休养不错,此次生产并未吃什么苦头。
夜幕降临的时候,屋舍里传来一声嘹亮的婴孩啼哭。
稳婆把皱巴巴的小人裹进襁褓中,抱给林蓉看,喜得见眉不见眼:“恭喜夫人!是个腿脚有力的小公子!瞧瞧这眉眼,和夫人、大都督简直一模一样!”
林蓉累坏了,她一句话都不想说。
只艰难睁开杏眸,瞥一眼自家小孩。
“裴嘉树……长得好丑。”
这是林蓉初次看到瘪嘴哭泣的儿子,小声嘀咕出的一句话。
初生的小孩皮肉不曾褪红,都被羊水泡皱了,自然不好看。
但坐婆经验丰富,一看小孩鼻梁高挺,眉眼轮廓深邃,手指细长,一眼笃定哥儿长大了,定是个漂亮的孩子。
冯叔不敢让小公子吹风,凑到暖阁里看了一眼,便欢喜地道:“好哥儿,手脚真壮实!我这就给大都督报信去,大都督定然欢喜!”
哺育照看小公子的奴仆早早备好,这些琐事都不必林蓉操心,林蓉生下了裴府嫡长子,如今就是府上的大功臣,只需好好坐月子养身便是。
鹰隼展翅,翱翔天地,一个时辰能行三百六十里路。
信鹰穿越万水千山,往返两地,也不过耗时数天。
裴瓒收到消息时,已攻下了两座城池。
他将滴血冷刃插回剑鞘,单手展信。得知府上一切都好,母子平安,那双染了血气的冷目,终是有了一丝暖意。
裴瓒没有大行宴庆之事,正是多事之秋,不易走漏风声。
裴瓒照常行军,将家中喜事掩得密不透风。
往家中送信时,也只添了一句:“林蓉,你受累了。”
他为孩子起了个好养活的小称:玉奴。
瓒者,玉器也。
裴瓒以父名为孩子护命,如此便能保长子安康平顺。
林蓉坐足了两个月的月子。
明明仆从伺候得当,日日有汤水养身进补。
可林蓉还是每日疲乏,精神不济,甚至畏光怕冷,请大夫诊脉,亦看不出症状,只说是五气不顺,郁结于心,心病还需心药医治。
这事儿可愁坏了冯叔,他实在想不通,林蓉生下嫡长子,又深得裴瓒疼爱,她究竟有什么可烦心的?
但林蓉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吓得冯叔直呼不好,急着给裴瓒送信。
林蓉拦下他,笑着劝慰:“兴许我只是记挂大都督了,冯叔不必担忧,也不要送信叨扰大都督,两地相距较远,若是让他分心,惦念家宅,反倒不美。”
想也是这个道理,多亏裴瓒运筹帷幄,用兵如神,前线频频传来捷报,北地魏室皇族节节败退,正是起事夺位的节骨眼上,又怎能分心应付家宅。
冯叔也怕裴瓒关心则乱,误了大事,令裴瓒战场分神,不慎受伤,继而败于垂成。
冯叔不敢多加打扰,只宽慰自己……夫人好好的待在家宅里头呢!每日参汤补药不断,又能出什么岔子?许是早年为奴为婢,身子骨弱,往后再多养养就好了。
待郑慧音得空来探望她的时候,林蓉又瘦了许多,那双乌溜溜的杏眼显得更大,蹙眉时,带了些许弱柳扶风的娇柔。
郑慧音看了,既心疼又无奈:“要我是裴瓒,定将你揣怀里好好疼爱。”
郑慧音不知林蓉和裴瓒的感情如何,她只当两人孩子都生了,裴瓒那般性傲,竟顶着风言风语,把一个妾室抬成正妻,二人一定伉俪情深,此前林蓉的数次逃跑,可能也只是小夫妻之间的情趣。
林蓉笑笑不说话,让婆子把裴嘉树抱来给郑慧音看。
小公子生得好,如今皮肤不皱不红,透亮雪白,一双眸子葡萄似的润着光,骨碌碌地转动。
裴嘉树见到了林蓉,似乎能认出自家亲娘,嘴唇嘟起,一瞬不瞬盯着她瞧,不哭也不闹,极为可爱。
但林蓉时常乏累,陪伴裴嘉树的时间不长,至多也只是把手指伸到他面前,任小孩咿咿呀呀,尝试抓握。
郑慧音看出林蓉心绪不佳,待裴嘉树被奴仆抱走后,她悄声询问:“你怎么了?是不是有心事?”
林蓉摇摇头:“可能只是累了。”
郑慧音也不知该说什么劝慰,她搜肠刮肚,终是想起了另外一桩事:“你还记得芝麻吗?”
林蓉杏眸微动,抬头望向了郑慧音。
“你那匹马还真是倔,不论放跑多少次,都会回到庄子。它不肯走,我只能将它养在马厩里了。”
顿了顿,郑慧音又说,“但上次你生产,我来了一趟裴府,不知芝麻是不是嗅到我身上沾的血气了,竟发起狂,连马奴都拴它不住,还是府上亲卫用醉马草将它放倒,才勉强锁回了马厩。”
林蓉听得心头大震,不知为何,她竟有一种拨开云雾见青天的清醒。
她忽然眼眶生热,鼻尖如同针扎一般,密密麻麻地泛起酸意。
林蓉终于想起了什么,她记起了那些被她模糊了的往事。
她骑着芝麻,在广袤的天地间穿行,他们如同一尾悠闲的鱼,在覆满绿油油的草坡上奔跑。
月色温柔,草木清新。
那时的林蓉多么自由,多么恣意,多么快活。
她原以为,只要送走了芝麻,只要留下凉州的家宅,舍弃大黄、小羊、鸡鸭,她就能断了所有出逃的念想,甘心受困樊笼。
林蓉很顽强,她在慢慢适应了。
她有了疼爱自己的丈夫,有了乖巧可爱的儿子,还有殷实的家底、受人尊崇的地位。
林蓉很富足,她什么都不缺,所有人都在艳羡她的际遇,夸赞她命好。
可林蓉仍觉得心中空落落的,脚下空荡,踩不住任何实物。
直到郑慧音提起了芝麻。
林蓉方才意识到……她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何物。
“阿姐,让芝麻回来吧,我想继续养着它。”
郑慧音呆了呆,点头说好。
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林蓉梳了头,编了发辫,穿上绯色的胡袍骑装。
她挤出一点笑,手捏着细长的马鞭,等待芝麻进门。
角门打开,天光骤亮。
芝麻急促的喷鼻声响起,马蹄隆隆,撼天动地。
芝麻远远看到了林蓉,朝前疾跑而来。
在即将撞上她的时候,良驹乖巧屈膝,收住了力,俯跪至她的面前。
林蓉的笑容落下,她蹲身扑向芝麻,把脸埋在细密的鬃毛里,大颗大颗的眼泪涌出。
“芝麻!”
芝麻喷鼻,作为回应。
林蓉像个孩子一样大哭出声,她依依不舍地抚摸杂毛马长长的马鬃,一路摸到马鞍上。
那一条她送给芝麻的红绸穗子掉了色,但还好好挂在马驹的身上。
林蓉有一瞬恍惚,她心脏钝痛,唇齿生涩。
待芝麻亲昵挨蹭她的时候,林蓉低低道了一声。
“芝麻,欢迎回家。”
也是在这一刻,林蓉终于懂了,她为何成日闷闷不乐,为何郁郁寡欢,为何无法餍足。
她险些被裴瓒驯化,险些要习惯宅门里的生活。
林蓉差点死去,但她又活过来了。
她不属于这里。
林蓉终于明白了——裴府不是她的家。
第53章
许是林蓉在军情战事上, 也会同其他肉眼凡胎的凡人那般神化裴瓒,以为他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她从来没想过, 有朝一日,南地也会被凶悍至极的敌军破开。
眼下正是寒冷的十月。
天降初雪, 白色的雪絮落到残破不全的墙垛、七零八落的残肢、支离破碎的家宅, 雪花一点点被消融, 染成了一地血水。
那些野蛮霸道的攻城敌军, 并非同为中原人的魏室兵马,而是边境外域未开化的吐蕃蛮夷。
按理说,青州接壤凉州, 若想直达南地,强横攻城, 至少也得先破开凉州关隘, 方能深入魏国腹地。
殊不知, 凉州与陇州竟在半个月前, 被魏君陈文晋以“和亲嫁妆”之名, 赠予吐蕃新汗赤德阿泰!
如今凉陇一带被番邦小国侵占, 沦为民不聊生的失地, 地方官员听到消息早早拖家带口,谁又肯留下受这些蛮族的欺压?
没了边军镇守, 吐蕃蛮人陡然入境,提刀砍杀, 攻城一事,便如履平地。
他们烧杀掠夺,奸淫妇孺,屠戮壮丁, 不过几天光景,凉州就成了一片生灵涂炭的惨怖炼狱!
蛮族夷兵被边城留下的军需辎重,养得兵强马壮,杀性更烈。
吐蕃番邦不擅耕种,古来嗜杀好虐,专擅掠夺,凉陇二州的丰沛物资养大了他们的胃口,竟诱惑他们壮起胆子,提刀杀向物阜民丰的南地!
而青州接壤凉州,自是首当其冲,遭受战火的攻袭与摧残。
八万吐蕃番邦的精锐骑兵如山倾覆,攻向南地关隘,偏偏裴瓒此时率军北上,外出远征已有六月,留下屯守南地的驻军不过四万,又怎会是吐蕃骑兵的对手?
即便裴瓒机关算尽,亦没想到,陈文晋失了神志、没了廉耻、卑劣下作,竟做出这等“背弃魏国黎民、割地卖国”之举!
此子不配为人,堪称卑劣低下,竟将国土拱手奉上,任胡狄蛮夷践踏!
南地百姓心知肚明,无非是陈文晋大势已去,他为了战胜裴瓒,故意谄媚讨好吐蕃,诱惑这些不开化的蛮夷夹击南地,毁去裴瓒平治的六州,断绝他的粮草后方。
如此一来,便有歼灭裴家兵马的可乘之机。
林蓉抱着襁褓中的裴嘉树,坐上马车。
亲卫为了护住裴瓒的妻子,一路护卫,妄图突破重围,护送小公子还有夫人前往远离凉州战火的徐州。
青州是南地第一道关隘,不出两日便会被骁勇善战的吐蕃骑兵夷为平地,他们断不能让裴瓒的妻儿丧命于此!
车帘晃动,血光一蓬蓬打进车厢。
林蓉听到那些如同无边地狱的凄厉哀嚎,心中悚然惶悚。
可怀里四个多月大的裴嘉树恍然未觉,他鲜少被母亲抱着外出,还当林蓉是带他游玩,只咧着小嘴,对母亲咯咯笑。
林蓉看着玉雪可爱的儿子,不知为何,心头发酸,她的眼眶泛红,眼泪滚落。
热腾腾的泪珠落到裴嘉树圆鼓鼓的小脸上,许是母子连心,小孩感受到林蓉的难过,竟也皱眉,瘪起了嘴。
林蓉低头,亲了亲儿子,温柔哄他:“玉奴,你不要哭,阿娘在这里。”
林蓉把裴嘉树抱得更紧了一些,她抹去眼泪,强忍住那些酸楚与畏惧,她看着血淋萋草、白骨如山的骇怖景象。
她看着深目高鼻的蛮人手持弯刀,骑马而过,穿梭在凄惶尖叫的人群之中。
他们的马蹄染尽鲜血,践踏同胞的骨肉,一双金眸如鹰隼锐利,信手抄过几名肤白貌美的小姑娘,于马背上就撕开了她们的衣,破开她们的身体!
郑家、吴家、张家……各家郡望都派兵驰援,可这么多兵马凑起来,敌众我寡,远远不够驱逐夷兵!
除非裴瓒放弃称王帝业,即刻调兵回城,但即便裴瓒愿意舍弃唾手可得的王座,亦要十多天才能驰援南地……
届时,南地泰半州府都已遭到蛮夷践踏,兴许只能保下位处北境的徐州。
这是林蓉唯一的生路,她要确保马车顺利赶到潇门关,将裴嘉树平平安安送到裴家部曲的手上,如此才能让人一路护送裴嘉树逃到徐州。
林蓉看着满城百姓疯了似的往城外跑,没等他们挤出街巷,后脊已然被一把长刀透穿,五脏六腑流了一地。
林蓉闭目不看,她紧抱着软乎乎的小孩,心头酸涩,想到那一幕幕惨无人道的杀戮战况,亦满心愤慨。
在这一刻,她方能感知到裴瓒此人虽恶,但他并不昏庸无道,至少在裴瓒的治理下,南地六州无人敢欺,百姓生活平顺,曾是那样繁荣昌盛……此人私德有亏,却无愧于南地苍生。
所谓裴瓒嗜血喜杀,也无非是乱世时局,只能以战止战,以杀镇杀。
“玉奴,你爹爹……一定能护好你。”
马车在兵将的护送之下,驶出主城,行向僻静的山路。
林蓉撩帘,瞥一眼车后。
那一群凶悍残忍的吐蕃骑兵仍在紧追不舍。
他们似是发现了被裴家亲兵宿卫的青蓬马车,笃定车里定有金银珠宝、美人佳丽,他们的血脉偾张,征服欲如潮涌至,誓要拦住林蓉的去路。
蛮兵那一双双凶恶金眸散着野蛮的侵占欲念,恨不得撕裂马车,将车里的一切摧毁殆尽!
裴家兵马骁悍果决,他们一面追随马车,直往荒僻的官道而去,另一面布置战阵,挽弓拉箭,织出密集箭网。
嗖的一声,一支支黑羽箭如蝗虫过境,连珠射出,箭镞力道悍烈,骤然贯穿夷人的颅顶!
头骨碎裂,脑浆迸出,红的、白的全溅上蛮族骑兵的脸庞。
高大的骑兵轰然倒下,被狂乱的战马踏成糜烂的肉泥。
夷兵嗅到同伴的血腥味,愤懑的杀心愈发强劲,竟猛夹马腹,冲杀上前!
骑兵的长刀霍然劈下,来势汹汹,锐不可当。
红艳的鲜血溅进马车,突然滚进一物,竟是死不瞑目的裴家亲卫头颅!
周嬷嬷吓傻了,发出一声尖叫。
林蓉赶紧捂住她的嘴,强忍住眼泪:“嬷嬷……别喊。”
周嬷嬷泪眼婆娑,不寒而栗。
她看到了那些吐蕃骑兵持刀杀人的怵目惊心的场景,如今的青州,俨然落入身熔铜烹的无间地狱,永堕不得超生的恶鬼道。
枯寂荒芜的原野,唯有一辆马车孤独前行。
裴家兵马不畏生死,为护裴瓒的妻儿,前仆后继,以身献道。
这般血雨腥风,早将人的肝胆吓到萎靡。
林蓉蜷缩在角落,她紧紧抱住裴嘉树,心生绝望。
林蓉不知世道为何如此残酷,连初生的稚童都要忍受灭绝人性的屠戮……
而潇门关近在眼前。
只要熬过这段路,她就能求生!
可是、可是裴家兵马一个不剩,全死绝了啊。
林蓉的马车,踏着一地鲜妍的血花,驶向生机盎然的彼岸。
车后,仅剩下两个紧跟不舍的吐蕃骑兵!
他们披着血衣,在寒冽的初冬,赤着毛发旺盛的臂膀,他们手持染血尖刀,誓要为战友报仇雪恨!
那一把把弯刀淋着血、挂着细碎的骨肉……他们茹毛饮血,嗜杀残忍,一旦追上马车,决计不会放林蓉和裴嘉树一条生路!
林蓉无路可退,无计可施,她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
她必须想想办法,她必须求生。
林蓉松开紧抱裴嘉树的手,将懵懂的孩子递给了周嬷嬷。
林蓉看了一眼车外,芝麻还在随车疾驰,它一直跟在林蓉身后,忽的释然一笑。
“周嬷嬷……孩子交给你,一旦到了潇门关,尽快将小公子送到守城军将手上,务必要保住玉奴的性命。”
周嬷嬷心中大骇,似乎意识到林蓉想做什么。
“夫、夫人,此事万万不可啊!”
林蓉含笑:“嬷嬷会骑马吗?”
周嬷嬷看了一眼早已横死的车夫,潸然泪下:“奴婢不会……”
“既如此,此事只能我来做。嬷嬷,玉奴是我牵挂,请你一定护好他。”
周嬷嬷咬牙,跪下给林蓉磕头:“奴婢便是舍得一身剐,也会保小公子周全!”
“那我便放心了。”林蓉把裴嘉树交到周嬷嬷怀里,她深深看他一眼,夸赞一句,“其实,长开了也没那么丑。”
说完,林蓉怀抱一柄削铁如泥的匕首,她挤身步出车厢,看了一眼扬鬃疾驰的芝麻。
林蓉深吸一口气,狠心扯过缰绳,滚鞍上马。
马车朝前奔去,与林蓉错身而过,不见踪迹。
昏暗的天地间,唯有草木深深,风雪呼啸。
马背上,一袭倩影牵动人心。
远处的山径,一名乌发凌乱,杏眸含潮的美貌女子,如同暗夜艳妖,夺人眼球。
林蓉静坐马背,金莲披帛随风飞扬,翠柳衣裙迎风飘荡,山雾雪光映照,如同普度众生的佛陀神女,高贵明艳,不可方物。
如此倾城绝色,霎时吸引了吐蕃骑兵的注意。
他们被林蓉的琼姿花貌蛊惑,一时间忘记追随那一辆不起眼的青蓬马车。
待林蓉高喝一声:“跑!”
芝麻驮着主人,双蹄朝前纵跨,猛地往深山老林而去!
骑兵的逐猎恶念涌上心头,他们用阴狠的眼神逡巡林蓉俯身策马的娇丽背影,垂涎地勾勒林蓉丰腴软肉、纤细腰肢。
他们恨不得撕裂她的衣,将她摁在山野间蹂躏性虐,如此才好为枉死的战友报仇雪恨!
蛮夷骑兵的注意力完全被林蓉吸引,他们高举弯刀,扬鞭紧追,穷追猛打!
今日,他们会拿下林蓉,他们会尽情享用这个来之不易的战利品,直至见血见肉,折骨碎身!
所有魏人都将如同牲畜一般,匍匐他们身下,任他们施虐鞭挞!
林蓉回头看了一眼,她心知追兵已调转了方向,心里松了一口气。
可身后撼天动地的马蹄声,又令林蓉心中不安。
她没有退路,只能孤注一掷,朝前逃亡。
林蓉从未跑得这般快过,她骑着马,心脏高悬于喉头,口鼻被凛冽寒风堵住,连呼吸都不畅。
林蓉的心肺如同被利刃割伤,残余阵阵难言的痛感。她强忍住骑马狂奔的痛苦,颤抖的五指紧紧握住那一柄吹毛利刃。
这是她的生途,亦是她的死路。
林蓉不堪受辱,如其落到蛮兵手中,被人折磨致死,那她宁可自行了断!
林蓉的脸颊被横来的枝叶划伤,她的腿骨渐渐酸软无力,她痛苦不堪,命悬一线,直到远处出现一片平坦峭壁。
月光倾泻,天地疏阔。
林蓉轻翘了下唇角。
她心知,骏马伤腿必死无疑,她不欠谁,亦不连累谁。
骑兵已然掷来弯刀,利刃擦过林蓉的乌发,险些削落她的耳朵。
血珠溅进林蓉的眼尾,令她一双美眸猩红。
林蓉没有更多的思忖时间!
林蓉咬牙,与芝麻附耳低语:“芝麻,我要先走一步……你听话,保重自己,好好活着。”
言毕,林蓉做了决断。
她张开双臂,弃马翻身,猛烈朝前扑去。
林蓉坠下高耸入云的山崖。
“哗啦——!”
女子的华贵衣裙绽开,被崖底席卷而出的狂风吹动,衣袂翩跹,如翱翔鸟雀,如绚丽蝴蝶。
林蓉离那些险境愈发远了。
她的耳朵被嘈杂的风声充斥,再也听不到那些众生悲哭,心脏亦被涌动的风流挤压,痛到无力思考。
林蓉悬在半空,等待粉身碎骨的瞬间。
她睁开眼,望向混沌黑暗的世界。
她终于能安静一回、自由一回、肆无忌惮地观赏月亮。
天地好宽广啊。
月亮好大啊。
她没有害死谁、没有拖累谁。
所有恩情、罪孽、苦难都在今夜尽数偿还干净了。
林蓉只属于她自己。
在这一刻,林蓉松开那一口憋闷心头的气儿,轻轻笑了下。
在死亡的瞬间,她终于感到自由。
第54章
裴瓒收到南地遇袭的消息时, 已是数日之后。
小公子顺利脱险,被周嬷嬷送往潇门关,保住了性命。
可林蓉策马诱敌, 分散追兵,任裴家兵马派兵寻人, 亦是不见尸骨、不知所踪。
能找到尸首还算好事, 至少死前没受折磨, 最怕的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凭林蓉的倾城美貌,定会被那些凶残无道的蛮夷敌军凌辱亵玩……妇人失贞,不如守身自尽, 方能成全家宅体面,还自己一个清白!
但裴瓒浑不在意, 流言蜚语又算什么?!他本就无惧世人攻讦, 几句恶言还能敌得过他手中的千军万马不成?!
裴瓒下颌紧绷, 颈上青筋鼓噪, 面沉如水, 恨得喉头腥甜, 指骨碾碎了这一张信报。
“林蓉, 若你受辱,烦请再忍一忍……我会寻到你, 替你报仇。凡是观你、碰你、辱你之辈,我皆会剔肉剐骨, 将其五马分尸。”
裴瓒凤眸赤红,压抑着雷霆之势,周身悍烈的戾气勃发,恨不得提刀杀人。
他希望林蓉圆滑一些, 希望她忍辱负重活下去。
他知道很难,但他不愿她死。
裴瓒绝不会嫌她,他只恨自己没能及时护她……
裴瓒原以为,长子的降生,是他强求,他知林蓉不愿、不肯、不想,不过是他心生妄念,不过是他不甘纠缠。
可裴瓒不知,林蓉当真爱护十月怀胎的亲子,这般怯弱的女子,竟能为孩子做到舍身赴死的地步。
她为何不厌裴嘉树?
她为何……和裴瓒的生母一点都不同。
裴瓒想到生母怨毒的眉眼,想到那些刺痛、燎烧他皮肉的私刑。
他没有哭、也没有喊,那时的裴瓒太过年幼,他以为生母有此恶癖,是因为喜欢。
那他可以忍受,可以闭目不语,兴许他乖巧一点,就能讨母亲的喜爱,亦能沾一点母亲的友善。
但刑罚越演越甚,裴瓒渐渐难以承受。
终有一日,裴瓒明白了,他所希望的慈悲与亲善,从来不会降临他的身上。
世上并无佛陀神明,诸神也并不怜悯众生。
裴瓒想要什么,唯有去争、去抢、去夺,唯有使尽手段,方能得个圆满。
这是他的生存之道,他别无选择。
可林蓉……实在不同。
啪嗒。
一滴泪落下。
裴瓒茫然伸手,碰了一下湿潮的眼尾。
他闭目怔忪,薄唇紧抿。
“林蓉,求你……一定要活下去。”
鼓乐齐鸣,吹角连营。
天穹暗沉,阴云密布,隐有张牙舞爪的雷龙在剑峰山峦闪现,风雨欲来。
山坡之上,裴瓒冷眉驽目,凤眸含威。
他束冠披甲,战袍猎猎,手持冷光长剑,立于列阵的十万兵马前。
“诸君,魏室天子勾结外邦,割地诱敌,动摇国祚,致使凉陇几州失守,南地六州遇袭,竟酿就生灵涂炭,百姓倒悬之险局!”
此言一出,众兵哗然。
许多品阶不高的兵将,也是今日方知南地遇袭一事,不由瞠目握拳,愤懑难当。
他们一路北上攻城,却不想陈文晋竟卑鄙至此,堂堂一国之君,竟成卖国奸佞,为了战胜不择手段,将外敌诱入中原烧杀劫掠!
而南地驻军统共二三万,加之郡望世家豢养的私兵,也不过四万余人,他们位处南地,骑营又不够精锐,如何敌外邦数万骑兵?!
此举,分明是迫着裴瓒退兵!
逼他掉头回城,驱逐外敌!
可他们奋勇杀敌五月,已逼近北地都城,再破两州,便能拿下魏室都城……此时放弃北上,拔军御敌,便是逼着裴瓒放弃帝业,将唾手可得的帝位拱手让人。
裴瓒焉能甘心?!
军心浮动,众人惶恐不安。
他们是南地兵马,生于六州,长于六州,他们的家人孩子都在南地,他们建功立业,也是为了让父母脸上有光,让妻子儿女能过上好日子。
倘若他们的家宅毁于一旦,亲朋好友悉数死在夷人铁骑之下,他们在外奋勇杀敌,建功立业又有何用?!
可他们追随裴瓒多年,亦知大都督胸有丘壑,行事果决,如今问鼎天下的霸业近在眼前,裴瓒筹谋多年,如何愿意放弃?
倘若此时当了逃兵,定会被裴瓒杀鸡儆猴,斩于旗下。
一时间,军心不稳,诸将踌躇不决。
一面是忠信,一面是孝悌,逼他们快速抉择,当真催人心肝。
裴瓒瞥去一眼,心中了然。
裴家兵马都是重情重义的儿郎,自是担忧深陷水火的家人亲朋,若裴瓒率军南返,非但不会令他们失望,反倒能助他巩固军心!
毕竟裴瓒是救人父母的盖世英雄,兵将只会愈发敬佩他,愈发愿意为他肝脑涂地、鞠躬尽瘁!
裴瓒要的,便是他们心甘情愿追随,助他一齐屠戮那些犯境的蛮夷牲畜!
裴瓒高举冷剑,振臂一呼:“魏君不仁,形同猪狗,竟犯下此等卖国恶事,背弃魏国百姓,任胡夷戎狄践踏中原土地!若我等一心贪慕富贵,舍弃家宅妻儿,又怎配为人?!”
兵将手攥长枪,听得裴瓒一番鼓舞话语,竟热泪盈眶。
“诸君,即便自古忠孝两难全,但我不会逼尔等做那等背信弃义的奸恶之徒,我亦有妻,亦有儿,我知汝等痛心……我愿带你们杀回去,将这些番邦蛮族驱出我大魏国境!!”
此言一出,众人心潮澎湃,竟潸然泪下。
“誓死追随大都督!”
“我等愿粉骨捐躯,杀身报国,只求将敌军逐出国境!”
“杀——!!”
将士们披坚执锐,嘶吼震天,愿为大魏粉骨碎身的嘹亮呼喊,霎时间响彻天地。
军将们记挂家人,归心似箭。
这一路谁都没喊累、喊苦,接连十多日昼夜不停行军,终是在二十多天内赶到了南地六州。
六州沦陷,驻军拼尽全力,也只守住了南地徐州。
接连几日浴血奋战的郑至明,在看到裴瓒的一瞬间,竟流出了血泪,他高喊一声:“大都督!”
裴瓒上前,重拍一下副将的肩臂,夸赞一句:“你辛苦了。”
郑至明羞愧低头,裴家小公子已让人妥善照看,可任他的人马暗中搜遍青州,亦无林蓉的行踪。
若是女子死不见尸……大概率是被那些蛮夷掳走奸淫。
但他见过那些被夷人虐杀的妇孺老幼,尸身用完便弃,身上无一处好肉,亦无衣布裹身,堪称凄楚骇怖……
裴瓒未置一词,他沉下心,将领回南地的兵马分成几波,调遣麾下大将率军策应六州,而他亲领五万大军,袭向青州,再往凉、陇二州进发。
郑至明翕动双唇,面露不解:“凉陇一带,并非我等辖地,大都督为何要派兵驰援?”
裴瓒手握剑柄,滚鞍上马:“我既有登顶之意,待魏国百姓便要一视同仁……他们也是魏人。”
闻言,郑至明大感羞惭,他跪地领命:“末将明白了,末将定会竭力护住魏国百姓,不令大都督失望!”
裴瓒知他姗姗来迟,但他在心中宽慰自己。
至少还没寻到林蓉的尸首,至少她是在青州失踪……若她聪慧,逃出生天,又或者她坚韧应对,苟延存活。
林蓉这般胆小,她一定在等他。
裴家兵马来势汹汹,如同洪流涌入,势如破竹,转眼便和那些兵强马壮的夷兵绞杀在一块儿。
裴瓒手持长剑,一马当先。
待长刃劈砍上那些深目高鼻的吐蕃骑兵,他尝到了浓烈的血气、涌起凶悍的杀心,他才知自己已是疯魔癫狂,一心为林蓉报仇雪恨。
削铁如泥的长剑,霎时间贯穿夷兵的咽喉,不过腕骨用力一搅,剑意裁风,敌兵的皮肉便破开,血液翻涌而出,连同肚肠都流了一地。
那些猩红血花如一枝枝残梅,溅上裴瓒那张妖冶清隽的美人脸,他长身玉立,乌发如墨,披拂肩背,平静地抖下刃上血肉。
营帐中,一名哭得双目通红的魏国女子怯怯抬头,与眼前的杀神对视一眼。
没等她喊出一句“恩人”,裴瓒便已策马离去,仅留下一地吐蕃骑兵的尸骸。
不是林蓉。
不是林蓉……
谁都不是林蓉,他找不到林蓉。
裴瓒策马狂奔,如同降世的英烈战神。
他手握长剑,攻势密集,战意浓烈,不过冷剑挥舞,便有数颗人头滚落蹄下。
满地都是断臂残肢,到处都是发黑的鲜血黄沙。
青州已然夺回,裴瓒又派兵深入凉、陇二州。
部将听他军令,专心御敌,而裴瓒则骑马持刃,率军杀向关外吐蕃敌营。
百姓有了裴家兵马应援,顿时鼓起了生欲,追随裴军一同御敌!
他们持刀、持棍,就连五岁小童,也要为枉死的爹娘奋战!
裴瓒几日不眠,杀光了占城的敌骑。
男人的剑啸撼天动地,如银芒流泻,杀得蛮敌节节败退,溃不成军。
裴瓒解救了无数魏人,听得那一句句“恩人”,却没有一丝波澜。
他无心与人寒暄,亦不在意他们是否心存感激。
裴瓒只想寻人,他只想找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裴瓒谛听众生苦难,无涯厄境,生死苦海,他方知……苍生皆苦,而林蓉才是神佛菩萨。
她明明领了天命,受他的香火,取他的菩提念珠。
林蓉明明是来渡他的……又为何救到一半,便舍下了他。
就连林蓉也不要他?
裴瓒薄唇微抿,久久无言。
他害怕见到受尽折磨的林蓉,又怕再也见不到林蓉……他虽性恶,却在床笫多有担待,他没有想过弄疼、弄伤、折损林蓉,他极其害怕林蓉在外受苦受难,被人虐待。
裴瓒的心肺刺痛,血沫漫上喉头,胸膛刺痛不休。
他忽然偏头,吐出一口鲜血,一双凤眸愈发寒戾。
裴瓒还剑入鞘,他看着草原上一片尸骸,心生疑惑……他不明白,究竟要杀到什么程度才够?究竟要怎样才能寻回林蓉?
菩萨不渡恶鬼,但能不能垂怜他一回?
“林蓉,我好像……再也找不到你了。”
这一次,裴瓒似乎真的把林蓉弄丢了。
第55章
南地六州的军民齐心协力, 共同御敌,收复凉、陇几州,将那些野蛮的胡夷驱逐出境, 终是夺回了家园。
若是裴瓒只为收复失地,得此战果, 也该罢手。
可裴瓒素来睚眦必报, 他嘴上说是为了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实则暗藏为妻报仇的杀心。
裴瓒深入草原雪域腹地, 亲手斩杀了吐蕃可汗赤德阿泰,彼时的吐蕃骑兵受此重创,几个联军部落早已瓦解, 国势渐渐衰弱。
裴瓒以强悍武力,强行将吐蕃分裂为诸部, 又抬举一个魏国被俘女奴生下的王子上位, 如此便能使得势微的吐蕃新汗, 依附亲近中原。
经此一战, 吐蕃战力锐减, 没有五年休养生息, 夷人无力再犯中原。
趁此机会, 裴瓒还划分了魏蕃边界,设立驻军司府, 密切监视外域动向,防止那些茹毛饮血的胡蛮再次犯境。
裴瓒在忙碌军务国事的时候, 也没有放弃搜寻林蓉的下落。
裴瓒亲自验看那些死于战役中的尸首,搜寻无果,又疑心林蓉被当成女奴,贩卖塞外, 特意命斥候队伍留心西域诸国贩卖女奴的黑市,谨防疏漏。
可即便如此细致排查,裴瓒仍是寻不到林蓉……
裴瓒没有再次发兵攻向北地,而是将边境三州、南地六州收入囊中,占据了魏国西南地盘。
如此一来,留给陈家皇族,也不过是北地几块贫瘠小州。
就此,中原大国分裂为西魏、北魏二国。
裴瓒深知边塞战役频繁,操练骑营一事迫在眉睫,他登基称帝后,又将都城定于凉州。
裴瓒沿用“西魏”国号,再创年号“永安”。
凉陇、南地百姓承蒙裴家兵马相救,得来一条生路,他们对北魏皇帝痛深恶绝,反倒将裴瓒奉若神明,推崇备至。
凡是裴瓒下达的政令,西魏百姓无不俯首听命,唯裴氏天子马首是瞻。
除却战后重建家园,赈灾防疫等等民生大计,裴瓒还假模假式地下发了一份罪己诏,将身世污点昭告天下,暗示自己并非裴家血脉,执意从江州裴家除名,在外自立门户。
裴老太太、大房夫人沈氏闻此消息,人都气得昏厥过去。
她们怎知裴瓒是这般疯魔的儿郎,竟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舍弃亲族,遭人唾骂!
可如此一来,她们入主后宫,尊为“太后”、“太皇太后”的富贵梦算是完全破灭了!
但战神余威尚存,裴瓒正是深得民心的时候,又怎会有百姓忍心攻讦裴瓒?自是当成茶余饭后的一点闲话,听过便忘了。
又过了一年,西魏时局渐渐稳定。
裴瓒在裴嘉树周岁宴的那日,将嫡长子册为皇太子。
彼时的裴嘉树,模样已经长开了。
同林蓉一样,是皮肤雪白,唇色樱红,只鼻子眼睛与裴瓒相似一些,都是高挺的鼻梁、清癯的凤眼。
裴嘉树生得实在漂亮,但相较于裴瓒的阳刚英姿,竟有些偏阴柔女相,显得秀气乖巧许多。
裴嘉树没有娘亲,便十分黏父亲。
裴瓒也乐得让儿子跟在身后,只裴嘉树好动,又是学爬走路的年纪,在裴瓒怀里扭来扭去,像是屁股长刺,半点待不住。
每当裴瓒要案前办公的时候,就用一条两丈长的兔毛软绳,松松缠住小孩的腰身,任裴嘉树在铺满了软毯的内殿里爬爬走走。
等裴嘉树跑远了,玩累了,他又趴到地上,被父亲慢慢收绳,拉回身边,揣进怀里。
裴嘉树学会说话的那天,说的第一个词竟是“阿娘”。
裴瓒听完,扯了下唇角,揉了揉玉奴的脑袋,夸赞:“好小子。”
待裴瓒把裴嘉树送到冯叔怀里的时候,他背过身,凤眸里的笑意竟一点点落下了。
裴瓒迈进一间燃着浓郁线香、插满招魂幡、点着烛火、供着新鲜的时令瓜果的佛堂。
他不信林蓉身死,因此没有供养牌位,只是取了一块老木头,亲手雕了“林蓉”二字,奉于高台。
裴瓒不过是以防万一……他怕她当真出事,一穷二白,捉襟见肘,无人给她烧纸,在地底下会被那些孤魂野鬼欺负。
裴瓒打听过,若想将纸钱准确无误烧给家人,定要书写名讳,如此才能确保那些烧去的钱不会被精怪抢走。
裴瓒不但给林蓉烧了许多金箔元宝,还给她烧了十几个看家护院的纸人下去,免得林蓉蠢钝,没有亲卫护着,会受鬼欺负。
“玉奴会走会爬了,腿脚还算壮实,想来日后七尺高是有的。”
“五个月的时候就断了奶,喂一些米汤、面条,不知是不是你也爱吃馕饼,玉奴每天白嘴吃都能吃小半张,倒是个嘴馋的。”
“一年过去了,你从未入过梦。我听说,皇城龙气重,门神压着紫气,魑魅魍魉进不了家宅。为了让你入梦,我还将殿前的石狮子拆了,对外说是犯忌讳……可即便如此,你也没来,莫不是投胎去了?”
“倒是个心狠的,也不知等一等夫主。”
想了想,裴瓒烧纸的手一顿,盆中微弱的火光灼到眼底,他又嗤笑了一声,“罢了,我至少还得三十年呢。玉奴太过年幼,便是御极也得十五岁,这些年再捯饬捯饬,帮他收了西域三十六国,降一降塞外以北的戎狄,等玉奴二十岁成家,三十岁有了子嗣,届时倒差不离了。”
三十年后,裴瓒活得够本,无惧生死,只担心林蓉投胎为人,他与她又得阴阳相隔。
裴瓒想着,他比林蓉多些耐心,奈何桥上等个几十载也无妨。
唯有一点,林蓉来阴司报道的时候,切莫手里再牵个姘头。
不然裴瓒见着了,定要化作厉鬼,将她的奸夫千刀万剐。
说完了家常事,裴瓒垂眼,长指衔过黄纸,又往火堆里递了递。
他和林蓉说起一些政务。
裴瓒不敢再犯此前的错误,即便想杀陈文晋给林蓉报仇,亦没有离开南地。
而是借刀杀人,借给藩王一批军饷辎重,任人攻城,拿下北魏。
裴瓒策应北地藩王的唯一条件,便是生擒陈文晋,送来南地。
凉陇一带、南地六州,因陈文晋罊竹难书的罪孽,家破人亡,十室九空。
当裴瓒亲自押解陈文晋步上城墙的那日,万千百姓揎拳捋袖,恨不得上前将陈文晋生吞活剥。
裴瓒手起刀落,斩断陈文晋的四肢,割去他的口舌,将陈文晋做成人彘示众。
百姓见状,无不拍手称快,甚至跪地痛哭,感谢裴瓒为他们的家人报仇雪恨。
思及至此,裴瓒邪心起来,竟意味深长地一笑,对着木牌道:“若是你见到此情此景,是会夸赞我为民除害,还是唾骂我心狠手辣?你一贯心软,可有时候……杀生亦是救人。”
裴瓒说完这句,又许久不说话了。
男人的面容沉寂秀致,隐在袅袅升腾的檀香之中。
裴瓒想起了一点旧事。
那时在军帐中,他难掩渴欲,将林蓉囚在身下。
如此挺身作弄,足足一夜。
夜里,裴瓒睡去,林蓉口渴,起身喝水,爬出床帐的时候,手脚放得很轻。
裴瓒常年行军,枕戈待旦,警惕心很高。
他其实早已醒转,却知来回踱步的人是林蓉,掀不起风浪,便也没有管她。
明明此前云雨,林蓉闷头被褥,哭得梨花带雨,恨死了裴瓒,却在屈膝入榻继续睡觉的时刻,忽然停下动作。
林蓉看了裴瓒一会儿,像是纠结好久终于有了答案,她俯身倾来,小心翼翼拉起被角,盖上裴瓒压被受冻的手。
女子的淡雅发香渐近,连体温都透着一股蓬蓬的热意。
她怕裴瓒受凉,竟还悄悄帮他掖被。
那时的裴瓒实在不懂,为何林蓉受了欺负,还能待他仁善?
实在是愚钝古怪的女子……但很有趣。
渐渐的,裴瓒生出了一点不为人知的隐秘欲心。
他没有受过任何人的偏私。
但裴瓒想要林蓉的这份好心,永远只惠及他一人。
裴瓒治国有方,他将南地六州漕运掌控在手,取富地税收,养凉陇边塞的马政。
如此兵精粮足,自然养出了精锐骑营。
裴瓒为防戎狄蛮夷犯境的恶事再次发生,他曾多次出入塞外,殷勤外交,以利相诱,引西域诸国归附西魏。
除此之外,裴瓒还在那些归顺的诸部小国,设立都护府、护民军所、甚至是册封部落土司、派遣魏人使臣,加深两国联系与交流。
如此一来,裴瓒就能多建立一道阻碍北戎、吐蕃的藩篱界线,防止昔日吐蕃屠城的惨况发生。
不过短短四年,遭遇战火重创的西南国境,又恢复了盎然生机。
而裴瓒称帝为王,行政亦与北地皇帝不同。
他本就是地方官出身,深知底下官吏如何阳奉阴违,中饱私囊。
裴瓒有自己拿捏能臣之法,不会如那些北地宗室一般耳目闭塞,被佞党奸臣糊弄得团团转。
因西魏安定,裴瓒无需每日上朝,仅十日一朝会。
平日各州各府的“官职任黜、钱粮兵马”等等要政,官员们都用题本、奏本呈于御前,等裴瓒批复便是。
裴瓒登基以后,并没有长期居于宫闱,反倒时常微服出访,亲临地方,以此巡狩军务、监督州府政务。
如此“亲民懂行”的帝王,地方官吏又怎敢弄虚做鬼?怕是不要脑袋了!
永安五年,裴嘉树也已五岁。
倒是奇怪,西魏皇帝似是不喜女色,竟不设后宫,亦不纳姬妾。
但裴瓒膝下有子,皇太子又聪慧机敏,忠于裴家的臣工半点不在意裴瓒有没有嫔妃,朝堂亦无人置喙此事。
唯有那些想借着皇子一步登天的世家大臣,心中有了些想法,偶尔会御前进谏,劝裴瓒广开后宫。
朝中有许多早年便跟着裴瓒南征北战的开国功勋,他们早知裴瓒杀伐果决、说一不二的脾性,不免为这位没眼力见的老臣捏一把汗。
果不其然,裴瓒闻言,也不过轻笑一声:“苏爱卿当真是经国之才,平素忙完政务,竟还有闲心操持朕的宫室后宅。既如此,正逢徐州夏汛,多地水患频发,朕知爱卿忧国忧民,不若前往徐州一趟兴修水利,如此也算了却一桩为民谋福祉的夙愿。”
裴瓒高帽子戴得厉害,但谁人不知,徐州距凉州都城路途遥远,又位处河流众多的南地。
这样水路多的江南一带,本就洪涝频繁,便是大罗神仙,也无法根治啊!
裴瓒派遣苏向文下达地方,还将其封为抚台,明升暗贬,分明是要抛弃苏向文,逼他远离西魏中枢的意思。
若是从前,巡抚也算是地方大员,掌一州政务,但如今裴瓒改制,他收拢兵权,并不将钱粮军务下放地方,甚至时常四下巡狩,又有哪个官员能在地方专擅,独揽大权?
朝堂的官员们无不两股战战,心中骇然,他们心知“后宫”一事乃裴瓒逆鳞,为了官运亨通,再无人敢斗胆诤谏。
夜里,裴嘉树听完太傅授课,洗漱沐浴后,钻进榻上的一床青枣纹样的薄被,闭眼酝酿睡意。
裴嘉树如今已有五岁,还是小小的人儿,站起来刚及裴瓒的腿侧。
他学着父亲那样着袍束冠,步履平稳,说话条理清晰,俨然是个玉雪漂亮的小郎君。
许是自小没娘,裴嘉树又不喜亲近丫鬟婆子,便成日小尾巴似的跟着裴瓒,连晚上都要厚颜与裴瓒同寝。
裴瓒就这么一个独子,自是百般疼爱,便也随他折腾。
好在裴嘉树没有夜啼的习惯,如今很要男子汉的脸面,也不尿床,至少弄不脏被褥。
裴瓒今日务公,直至深夜。
他忙了一天,实在疲乏,偏裴嘉树话密聒噪,没爹爹陪着讲几句话,不肯乖乖入睡。
裴瓒摁了摁额角,上榻盖被,且让裴嘉树卷着自己那一床小被睡远一点,少火炉似的粘着他。
裴嘉树慢悠悠腾挪过来,转着一双黑溜溜的葡萄眼,同裴瓒说今日的见闻。
“《大学》、《尚书》我都背完了,可太傅还让我一遍遍背,实在无趣……”
裴嘉树聪明绝顶,旁人七八岁才开始读的书册,裴嘉树不过五岁便已倒背如流。
裴瓒轻应一声,没有夸赞裴嘉树。
这小子近来很有显摆的意思,若裴瓒夸他,裴嘉树为了多得几句好话,能一晚上都张嘴背书,闹得大人夜不能寐。
果然,裴嘉树转头,见父亲轻拧了下眉心,似是不大感兴趣,又换了个话题。
“说来也奇怪,张太傅平时都在风雨亭里用光禄寺备好的膳食,怎么昨日还让家中次女前来送食?送吃的也就算了,竟还问我要不要吃她亲手蒸的桂花糕。”
裴瓒掠去一记冷戾眼风:“你吃了?”
得到了爹爹的回应,小孩立马趴过来,嘿嘿一笑:“没有,太甜,不爱吃。爹爹说了,不能乱吃外头的东西,万一下药就不好了。爹爹,你说张太傅天天让他女儿来送食是为什么啊?宫里又不是没有官膳,还能饿着他不成?”
“此女想借你当登云梯,日后入主后宫。”
裴瓒教导孩子一点都不圆滑,他私以为儿子并不愚钝,玉奴也足够早慧,凡事直白告知他便是,不必藏着掖着。
果然,裴嘉树闻言,吓了一跳:“长得也没我娘好看,还想当我小娘啊?爹,你不要乱娶,阿娘知道了就不回家了。”
裴瓒扶额:“安心,我无意娶妻。”
“那就好。”裴嘉树拍了拍胸口,松了一口气。
裴瓒并未告诉裴嘉树关于林蓉很可能已经离世的事,少时裴嘉树问起林蓉行踪,他只含糊道了一句,林蓉去了远地,兴许要很长一段时日才会回家。
裴嘉树每次提起娘亲,便会沉默好长一段时间。
裴瓒听他不言不语,以为儿子已经睡着。
裴瓒起身熄灯,却听到稚童闷在被褥里,嗓音隐有哽咽。
裴嘉树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地问了一句:“爹爹,我能再见到娘亲吗?”
裴瓒被儿子问得一怔。
人死后,会下阴曹地府,死路亦是归途。
裴瓒缄默许久,不知该劝什么。
最终,他还是拍了下裴嘉树的软被,哄儿子:“……总有相见的一日。”
即便是百年之后,奈何桥前。
作者有话说:不会失忆,不写失忆梗=3=
下一章是林蓉的故事啦,下下章应该就见面了。
蓉儿不回家,肯定有自己的顾虑,毕竟裴瓒位高权重,她虽然记挂儿子但也会考虑自己的情况。
不过别担心,结局是HE,后续进展我觉得虽然有拉扯,但总体是不虐的。
不过裴瓒想追到妻子,还得努努力,总之后面走向也会明朗很多了,不剧透,慢慢看吧~
至于一些夫妻生活,我不确定裴瓒会不会给自己谋福利(目移)因为我是跟着主角走,但是番外是肯定有的……而且可能很多……
忽然想到一个奇怪的东西,裴没给蓉口过,蓉也没有给他,所以之前看到的一些奇怪的,可能就是别的地方的唇……(后面裴当然什么都敢做……此子玩得很花。
裴瓒的国土不大,但是很富又兵强马壮,大概是这样,所以他完全有空各地巡视,也就不会让地方官的权力过重,因为皇权不至于鞭长莫及。(别的不用太在意,架空。)
一些小常识,引用搜索。
历代朝会制度
秦汉时期: 确立了每天朝会的制度,后历代大多沿袭,但具体的频率有所变化。
西汉时期: 实行五天一次的早朝制度。
唐朝时期: 官员按品级有不同的上朝规定,例如“常参官”每日朝参,但也有十天一休的假期。
宋朝时期: 朝会制度有所放松,有些皇帝改为逢五上朝(初五、十五、二十五),也出现了“朝假”和“休务”制度。
明朝时期: 规定一天有三次朝会(早朝、午朝、晚朝),但实际执行时存在很大差异。
清朝时期: 康熙帝时期开始,御门听政成为制度,后逐渐改为三日或五日一朝,雍正帝之后则更多地通过批阅奏章和军机处议事来处理政务。
(不必在意,本文架空)
第56章
林蓉在西域的龟兹古国生活已有五年。
五年前, 她坠崖落水,胸肋受伤,几乎要溺亡于深潭。
好在芝麻聪慧, 一路沿着山径往崖底奔波,甚至扬蹄涉水, 驮出昏迷不醒的林蓉。
芝麻虽是马畜, 却自幼受困樊笼, 遭人打杀。除了林蓉, 芝麻几乎不信任任何人,它对生人的警惕性很高,在这次战役里, 芝麻亦见识过那些胡兵的凶残,不敢再靠近人群。
芝麻见人就躲, 避开战火连天的主城, 颠簸几日, 竟来到了被吐蕃骑兵占领的凉州。
若非林蓉多日昏睡, 体温变凉, 唇瓣干涸, 芝麻亦不会求助于惊慌避难的商队。
彼时的西魏兵荒马乱, 无辜百姓枉死于蛮兵的铁骑之下,因城门大阖, 许多往来凉州经商的胡人平民受困凉州,直到吐蕃骑兵南下攻城, 凉陇一带防守松懈,方有逃跑之机。
一支龟兹来的胡人商队远远看到了驮着林蓉的杂毛马,心中一惊,没等他们的护卫张弓持剑, 做出防御姿态,芝麻便屈膝低颈,朝眼前的一群人跪了下去。
残阳自林隙倾泻,金芒覆于驮主屈膝的骏马身上,照得林蓉那张仙姿玉色的面容更为圣洁庄严,犹如九天玄女御兽下凡,普度众生。
这一幕将在场的所有人都撼住了。
羊羔跪乳,鸦雀反哺。
良驹生出灵智,朝人屈膝跪拜,分明是想求人解救主子。
如此通人性的家畜,堪称生平罕见。
龟兹古国素来崇佛,城中供奉的七堂伽蓝、圣佛古刹更是数不胜数,他们深受佛学熏陶,当然听过“佛陀菩萨于灾厄中降世,观音济世”的佛偈典故。
胡人们疑心眼前这一幕是观音佛祖的考验,不敢怠慢,以免因他们见死不救的恶行上达天听,招致天谴灾厄。
一时间,龟兹商队的胡人们纷纷放松了戒备,收起武器。
他们马不停蹄上前,慌忙搭救受伤不醒的林蓉。
待林蓉伤愈醒转,已是三个月后。
林蓉被那些商队的胡人带回了相距凉州千里的龟兹古国,她的运气颇好,在西域小国里,竟还遇到了其他从凉州逃出的魏人,其中便有几名玉门村的旧友。
张婶娘没有见过林蓉的真容,一时间没能认出她,还当眼前这个花颜月貌的女子是哪个西域小国的公主,倒是杨峰熟悉林蓉的言行,一眼便认出她是“穆姑娘”。
杨峰此前见过林蓉和裴瓒的一场纷争,知她的真名是“林蓉”。
久别重逢,杨峰难掩激动,轻轻唤了一声:“林姑娘?”
林蓉此前害杨峰受伤,如今见他行走自如,双腿并无大碍,心里暗藏的那点愧怍总算是烟消云散了。
林蓉劫后余生,松下一口气,笑道:“杨大哥,好久不见。”
杨峰凝望林蓉那张芙蓉春面,总算明白那一日为何裴瓒领兵前来,声势浩大地追捕林蓉。
两人都对玉门村那场浩劫闭口不谈,沉默片刻,林蓉小心问了几句凉陇的近况,以及如今魏国与吐蕃的战情。
从杨峰口中,林蓉得知了裴瓒放弃北上夺城,率军回到南地的事。
裴瓒忧国爱民,不但解救了被吐蕃蛮骑摧残的六州,还发兵边境,收复凉陇二州,将那些烧杀劫掠的夷骑逐出大魏国境。
魏裂为西魏、北魏二国,裴瓒在西地称王,又携子定都凉州。
林蓉得知裴嘉树安好,心中总算安下了心。
杨峰不蠢,之前裴瓒只手遮天,率兵擒人的画面历历在目,他隐隐猜出裴瓒的身份。
今天又听林蓉打听西魏皇帝及其家宅事,更是笃定了裴瓒的显赫身份。
被一国之君缠上,林蓉自然插翅难逃。
杨峰爱慕林蓉,他盼着林蓉安好,并不会伤害林蓉,将此事泄露出去。
杨峰犹豫许久:“林姑娘,若你想回西魏,我在外也有商队,可命人护送你回去。”
林蓉闻言一怔,久久无言。
林蓉记挂裴嘉树,也感念裴瓒救济苍生。
平心而论,此前裴瓒在床笫间虽多有恶癖,但衣食住行上并未亏待过她。
君子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
裴瓒屡次对她喊打喊杀,却没有真正屠戮过林蓉的旧友亲朋……想来那些恐吓与胁迫的手段,其目的也不过是逼她回家。
老实话,林蓉对裴瓒的印象称不上厌恶,但如今想到过往种种,林蓉的心里涌起的唯有浓浓的疲倦。
在坠崖寻死的瞬间,林蓉已做好舍弃前尘的准备,虽待儿子太过残忍,但林蓉此生都没有为自己活过,她想自私一回。
兴许有哪日,她过够了外头的日子,会自己回到西魏,与裴嘉树团聚。
又或者裴嘉树年幼,再有一两年便将她这个生母抛诸脑后,还嫌她的婢子出身令他蒙羞,巴不得林蓉一直留在塞外,不要归家。
思及至此,林蓉释然一笑:“杨大哥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还想在外生活一段时日,暂时不打算回西魏。”
闻言,杨峰道:“林姑娘,玉门村被吐蕃骑兵烧杀劫掠,摧毁殆尽,我趁着兵乱,带着村民们出逃塞外……商队里的人,你大多都认识,都是一些质朴心善的凉州百姓。如果林姑娘不嫌,亦可与我等同行,彼此有个照应。”
出门在外,自然是跟着同胞远行更好。
但林蓉心存顾虑,没有立时回应。
杨峰也没有催逼,他耐心等待林蓉的答复。
林蓉想了一会儿,低头的时候,忽然看到一只躲在杨峰身后不住摇尾的黄狗。
林蓉心念一动,喊出一声:“大黄?”
黄狗听到旧主呼喊,当即发出呜咽一般哼哼唧唧的声音,狂吠两声,扑向了林蓉。
林蓉看到当初舍在玉门村的家畜,已被杨峰养得膘肥体壮。
即便在烽火连天的乱世间,他也没有舍下大黄出逃……杨峰确实是个好人,林蓉鼻尖发酸,感动不已,她为自己方才的提防感到羞愧。
林蓉叹气:“我怎会嫌弃杨大哥,只怕我一个女子随队,多有叨扰……”
“林姑娘这话太过见外了,你我本就是旧友,谈何打扰?能和林姑娘同行,我很高兴。”
林蓉心知杨峰的好意,她没再推诿,取了一条面纱遮脸,抬头环顾四周。
龟兹小国北临天山,南接大漠,城中虽然到处都是那种用黄粘土、杨木搭建的土屋民居,但并不是林蓉之前想象的那样,黄沙漫天,土地干涸,反倒有河流自天山涌下,形成一片片葱郁绿洲。
龟兹国虽小,诸部人口稀少,但他们极擅冶铁造器,又位处于西域中心,当地商贸发达,生活还算富足。
加之此次吐蕃与大魏的战役,并未波及到这座弹丸小城,城中汇聚了许多逃亡避难的骆驼商队,一眼望去,人头攒动,竟也有几分热闹。
林蓉跟着玉门村的旧友在此地落脚,她生性坚韧,又很能吃苦。
几年过去,林蓉竟也开始习惯了居于西域的日子。
林蓉知道自己这张脸生得漂亮,出门在外,要么用胭脂乌膏涂抹半张脸,掩作“胎记”;要么戴防沙的风帽、面纱,遮蔽面容,不敢有丝毫疏忽,以免招致灾祸。
五年过去,林蓉跟着杨峰的商队往来,竟也敛了一笔小钱,还学会了西域几国的胡语。
如今的生活,不说宽裕,但也足够让林蓉吃饱穿暖,并买下一座独属于自己的土砌小院。
林蓉的院子不大,仅有一间灶房、一间寝屋,但她特意雇了匠人帮忙再搭建一个供芝麻休息的马厩,还搭了一个让大黄睡觉的狗窝。
林蓉知道芝麻通人性,平时也不拘着它走动,甚至每次出门跟一趟商队,回家时还会给大黄带一根炙烤的羊骨头,再给芝麻捎几个味甜汁多的番瓜。
这五年里,林蓉也曾乔装打扮,跟随杨峰的骆驼商队回到西魏。
她心里记挂玉奴,和凉州百姓旁敲侧击,打听过裴嘉树的近况。
林蓉知道裴嘉树被册为皇太子,深受君王疼爱,而裴瓒没有再娶妻立后,膝下亦无其他子女……玉奴过得应该很是不错。
林蓉挤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远远见到了那位深受子民爱戴的西魏君王裴瓒。
男人玉冠玄服,气度清疏。
即便过去了几年,他仍如从前那般眉目如画,生得一副雪魄梅骨的出尘样貌。
裴瓒似是惫懒,单手支头,百无聊赖地端坐于华盖玉辂之中。
他的神色淡漠,另一手揣着小团子裴嘉树,时不时以臂看顾,又将儿子揣回怀里。
裴瓒似是担心儿子好奇心重,东张西望,会不慎跌下马车,偶尔蹙一下眉峰,还会低低呵斥一句,劝裴嘉树莫要乱动。
五云星宿的裴氏旗帜迎风招展,仪仗队的侍从持伞、持刃,为君王、皇太子保驾护航。
马车渐行渐远,与林蓉错身而过。
林蓉目送父子两人的轿辇回到皇城,心头积压的那团郁气忽然消散了。
她释然一笑,轻舒出一口气,心里涌起一股安心之感,也不知在慨叹什么。
林蓉想,裴瓒虽作恶多端,但也不算坏到极点。
至少裴瓒履诺,一言九鼎。
他成了极好的父亲,他真的将他们儿子照顾得很好。
林蓉放下心,她转身,骑上杨峰留下的骆驼,渐行渐远。
商队的朋友都在等待林蓉一起返程。
林蓉迎着风,自在地扬鞭,朝着凉州关隘行去。
在那一刻,林蓉心想:恶因未必结出苦果,她与裴瓒纠缠多年,像今日这般相忘于江湖的结局,似乎也很不错。
作者有话说:
一些资料。
凉州距离西域龟兹大约一千多公里,约莫二千里,墨羽一天可跑三四百里,途中如果换马,抵达龟兹也就三四天的样子。(会有一些耗损的疏忽,但不赘述,一点点金手指和架空,古地址和我们文中的地址也不大一样,我们会更近一点,不必在意。)
鹰隼送信的时速可达每小时170公里,即为古代的340里,因此如有急报,一天就能送信到裴瓒手上,平时他在外办事,并不耽误朝政与军情。
不必太在意,但是这些是之后裴瓒追妻的一些小东西。
第57章
西域位处商贸的襟喉之地, 是连接中原与塞外的枢纽,亦是兵家必争之地。
中原君王控制西域,除却垄断塞外利润庞大的贸易商路这一目的, 还有他们心知西域地形复杂,易守难攻。
一旦西域沦为敌军的领地, 将会沦为西魏的军事突破口, 成为胡兵破关入境的巨大威胁, 后果不堪设想。
这也是为何裴瓒要定都凉州, 厉兵秣马,牢牢掌控西域诸国,试图让三十六国尽数归附西魏的原因。
西魏的富饶, 早已是胡族诸部人尽皆知的事,也诱得西域以北的戎狄野心勃勃, 一心侵吞西域诸国, 再沿着商路攻向西魏, 以求有一日能攻入中原, 肆意掠夺物资钱财。
近日, 北戎可汗蠢蠢欲动, 竟率军攻下了龟兹国以东的姑师, 又试图往西面扩张,直逼龟兹古国。
林蓉隐隐听到战乱的风声, 心中做好了迁居的准备。
因龟兹小国没有归附西魏,当地并未设下护民的军所、都护府, 裴瓒没那么好心,自然不会派兵前来驰援一个毫无干系的小国。
倘若林蓉真的遭到炮火的侵袭,她也只能被迫西迁,前往那些归顺西魏的西域诸国避难。
但杨峰告诉林蓉, 龟兹国王似是已经向西魏递去归附的国书,请求中原皇帝派兵策应,想来在魏军的庇护下,北戎不敢轻举妄动。
这等国事,林蓉再着急也无用,只能先过好自己平民老百姓的生活,走一步看一步。
不过外面的世道变乱了,林蓉保险起见,没有跟着杨峰等人外出行商。
但她不是那等“坐吃山空、不事生产”的性子,居于城中也有很多活计可以干,譬如林蓉家中有马,她可以搭个板车,帮忙客舍运送酒水。
时值九月,已是秋末。
林蓉用布带束胸,又换了一身利落保暖的宝相花纹胡袍,她将半张脸都染上胎记,遮掩住灵动柔媚的五官。因她嗓音本就是婉约女子,一开口就知性别,因此出门在外,如果没有杨峰他们陪伴,林蓉尽量不与生人多说话。
附近的邻里很熟悉林蓉,一见林蓉过来便笑着打招呼,想用一摞摞香喷喷的香豆子胡麻饼,和林蓉换一只荷叶烧鸡。
那些晒干的荷叶,是林蓉托杨峰去西魏经商特意买来的。
先用干荷叶包裹家禽,再涂抹黄泥,丢进火炕里炙烤,烧出的鸡鸭便带着一股芙蕖清香,极为好吃。
有时酒肆的店家也会和林蓉预订一些烧鸡,只是林蓉偶尔跟随商队外出,回家的时间不定,这桩生意自然也没能长期维持下去。
林蓉将几坛子肉酒搬上板车,又把几个泥茧子烧鸡堆到板车的角落里,她骑上芝麻,摸了摸马鬃,笑道:“送完这一趟,我们就回家吧!待会儿上集市给你买一些胡萝卜吃。”
中原地带盛产白萝卜,这等生在胡地的甜萝卜,形似白萝卜,林蓉便喊它“胡萝卜”。
胡萝卜色泽黄澄澄,口感干瘪,没多少水,但味甜。
林蓉不爱吃,不过芝麻很喜欢,每次都能连吃三四根。
林蓉骑着芝麻,一路往客舍行去。
走到一半,芝麻忽然抖了抖耳朵,停了下来。
林蓉心下纳罕,小声问:“怎么了?”
芝麻又不会说人话,自然不能回答,只喷了喷鼻子,眨巴一双乌溜溜的长睫马眼。
林蓉皱眉,凝神去听,可远处人山人海,她看不到街巷里的情形,至多听到几声隆隆马蹄、急促的马嘶声。
芝麻不过停了一瞬,又继续朝前跑去。
林蓉不疑有他,她赶着送货,没再多管闲事。
待到了客舍邸店,林蓉搬酒入内,想和订购美酒的客人讨钱。
不等她提酒迈进幽暗逼仄的土楼里,忽然嗅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气。
林蓉微微蹙眉,警惕心起。
她将那一把护身的宝石匕首从靴中取出,揣在掌心,以防万一。
西域小国不似魏国那般平静,即便当街厮杀也不会有兵卒官吏前来缉人,因此出门在外,百姓们都得备一些防身的武器。
没等林蓉开口喊人,询问原委,她一偏头,竟看到一侧的木桌上匍匐着一人。
男人瞠目结舌,头颅脱离身体,竟是死不瞑目之状!
林蓉认出来,此人正是客舍店家,竟有人持刀将他杀害于此!
林蓉大惊失色,拔腿就跑,可没等她闯出店门,竟有一只沾血的猿臂死死抓住了她的腕骨。
林蓉惊恐不已,抬头望去,正对上一张粗犷凶恶的胡人面庞。
男人的身材高大魁梧,混淆酒气与血气,分明是刚杀完人。
林蓉意识到,此人并非龟兹人,他的刀柄上拓了狼纹,这是凶悍嗜杀的戎狄部落图腾!
他是北戎人。
林蓉心知戎狄凶残,比较吐蕃骑兵,有过之无不及。
此前姑师小国沦陷,诸部男丁杀光,财物被劫,女子拽回帐中奸淫,为杀夫仇人生儿育女,堪称丧尽天良。
林蓉不知眼前的男人想做什么,但她不能开腔暴露女声。
林蓉不要那些酒钱了,她只想尽快逃离此地。
可林蓉咬唇不语,杏眸水光潋滟,竟激起男人的征服欲。
他似是注意到林蓉身材娇小,细皮嫩肉,一眼便认出林蓉的真身。
北戎人淫笑起来,作势要暴戾地撕开林蓉的衣袍。
可下一刻,林蓉抓住破绽,持刃挥出,奋力刺向他的左眼,血液喷涌而出。
“芝麻!”
趁着北戎人捂眼尖叫,林蓉连滚带爬地跑向店门,用胡语大声呼救,试图攥住近在眼前的马缰。
没等她抓住芝麻,伶仃脚踝又被强壮的男人从后擒住,就此拖回了客舍……
芝麻看着紧闭的店门,着急地撞击。可它身上缚着车板,无法闯进店中。
马驹急不可耐地喷鼻,原地踢踏两下。
过了一会儿,芝麻不知想到了什么,竟撒开四蹄,朝着街巷的另一端疾驰而去!
龟兹国的客舍二楼,灯火通明,寂静无声。
低矮的杨木桌案上,铺着四爪龙纹锦毯,银盆堆满汁水丰沛的瓜果烤肉,镶嵌红宝石的高足金酒杯里也斟满了香气扑鼻的西域肉酒。
龟兹的老国王蒙提忐忑地坐在下首,频频望向上首不苟言笑的西魏皇帝。
龟兹国矿产丰富,蒙提国王一直也以本国的冶铁术为傲,不肯归附西魏,将钱财之道让渡中原魏人。
可自打姑师国被北戎兵马歼灭,国势倾颓,诸部俱灭,蒙提国王方才意识到龟兹国多么势弱,又多么诱人垂涎。
他看着北戎人频频往龟兹国边境迁徙,劫掠他们的商队,杀害他们的子民,终是按捺不住心中惶恐,给千里之外的西魏君主送去了归附的国书。
蒙提国王用胡语哀切恳求:“龟兹国地小势微,又有北戎王庭虎视眈眈……还请中原皇帝出手襄助,解救我们龟兹子民于水火间。”
蒙提国王说完,便请身旁擅长大魏话的译者帮忙传话。
没等那名官吏开口,男人清冷持重的嗓音便从上座传来。
“龟兹既有归附之心,西魏当然欣然应承。只西魏养兵不易,骑营又在千里之外。若想御戎一战大捷,龟兹自当帮忙磨炼军械,筹备粮草,方能彰显投魏的诚心。”
裴瓒的胡语说得流利,韵律优雅,娓娓道来,竟让蒙提国王心生慌乱……他没想到裴瓒竟然精通多国语言,只盼方才他们的臣子都安分守己,没有口出不敬言论。
这般隐秘的敲打,蒙提自然明白了裴瓒的意思。
龟兹最擅冶铁,盛产“精钢镔铁”。不少小国战役,都会用钱财来和龟兹国换取削铁如泥的刀刃,用于战场厮杀。
西魏君主亲自出使龟兹,定是为了练铁技术而来。
国难当前,即便此为龟兹国生财之法,蒙提国王也不敢藏私。
他叹了一口气,俯首道:“龟兹国愿意倾尽举国之力,为西魏皇帝筹备数万铁刃军械,并奉上坩埚冶铁之法,只求陛下派兵增援。”
闻言,裴瓒那张清隽俊脸上终是有了一丝柔色,他轻扯唇角,道:“往后龟兹既是西魏的藩属国,自当得到西魏庇护,还请国王不必太过忧心。”
此言一出,蒙提国王愁闷的好几天的脸色终于放晴。
他含笑斟酒,拍了拍手,想给裴瓒进献几个能歌善舞的龟兹美人。
哪知肤白貌美的女子还不曾入席,裴瓒忽然因一道急促马嘶声,蹙起了眉锋。
屋外的街巷响起了唾骂的喧哗,闹得人仰马翻,亦引得裴瓒有些不快。
蒙提国王心中忐忑,赶忙让亲卫去查看情况。
裴瓒也循声掠去冷漠一眼。
可就在他瞧见楼下那一匹杂毛马的瞬间,一双寒彻墨瞳骤缩,冷静的面孔荡然无存。
不等蒙提国王询问原因,本在上首端坐的黑袍君王,陡然踩案踏起,健步如飞。
裴瓒一言不发,只持着一把凛冽寒刃,从二楼大敞的土窗一跃而下!
蒙提国王目瞪口呆,吓得一声惊呼:“陛下?!”
蒙提急忙攀窗去看,却看到裴瓒衣袍翩跹,早已稳当落地,连发丝都不曾凌乱分毫。
裴瓒单臂持缰,纵身上马,朝前方狂奔,不过一个眨眼,便随着滚滚风沙一齐不见了踪迹。
蒙提国王呆若木鸡,和一旁的西魏官吏大眼瞪小眼,用结结巴巴的魏国话问:“怎……怎么了?”
官吏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怔忪回答:“不、不知道啊……”
他也是第一次看自家皇帝这般失态,实在摸不清楚状况啊。
客舍内,因光线昏暗,林蓉又刺瞎了北戎男人一只眼睛,导致男人行动不便,几次都没能抓到林蓉。
可门扉闭阖,林蓉的逃跑速度实在不敌一个游牧部族的男子,几次想逃脱,竟都被他抓住腕骨,摔回墙角。
林蓉体力不济,落于下风,渐渐软倒在地。
这样僵持下去不行,不如拼死一搏。
林蓉心生一计,她故意抱住匕首,蜷缩角落,打算给北戎人致命一击。
北戎人见她气喘吁吁,还以为林蓉没有力气,已经认了命。
他捂住眼睛,大骂了一声“贱人”,便朝林蓉的方向猛扑过来。
不等林蓉提刀,一道银芒闪动人眼。
不过瞬息,哗啦一声,一蓬滚沸的鲜血猝不及防淋上她的面门。
林蓉怔忪了片刻,傻傻睁眼。
她低头一看,那一把匕首还完好无损,置于自己手心。
明明没有出手,可她的眼睫、指缝,却全是滚沸的红血。
腥臭味铺天盖地,如潮涌至,催人作呕。
一颗硕大的人头,咕咚一声,落到林蓉的脚边,险些贴上她的裙袍。
一只眼眶空荡,另一只眼猛睁,正是那个企图凌辱她的北戎男人。
下一刻,林蓉抬头,看到了毕生难忘的画面。
男人手持长剑,黑发如瀑,周身戾气倾覆,如狂风翻涌,站在她的面前。
猩红鲜血溅上男人线条优雅的下颌,犹如血梅。那些血花,又沿着他白皙的脸颊蜿蜒,缓慢滴落在地。
“林蓉!”
他的声音岑寂,一双凤眸黑沉冷冽,宛如不通人性的豺狼,正死死盯着屋舍一隅的林蓉。
林蓉心中惊讶。
眼前的人……竟是多年不见的裴瓒!
“你……”没等林蓉开口说话,裴瓒已然蹲身,单臂抱起了她。
裴瓒失而复得,胸腔心绪翻涌,不知是喜还是惧,男人的遒劲手臂环住林蓉,下手力道十足,仿佛失了神志,只知紧抓住林蓉不放。
林蓉无措地被裴瓒抱紧,她能感受到男人的身体发寒,肩膀微颤,他竟在发抖。
裴瓒薄唇紧抿,忍了很久,才从喉头艰涩地挤出一句。
“林蓉……你还活着。”
作者有话说:
蓉儿现在24岁了,裴瓒33岁(大九岁)
北戎与山戎、无终国等同被归类于戎狄。
以为妻子去世,裴瓒:如有相见的机会,我一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看到妻子复生,看妻子身边任何男人都是假想敌,裴瓒^ ^:奸夫与我,只能活一个。
第58章
林蓉见过裴瓒诸多模样。
男人扬唇冷嗤、微笑算计、眯眸打量、掠眼蔑视……那双凤眸无一不是理智而清醒, 高高在上,如同九天造物神祇那般谛视沧海众生。
可她唯独没见过裴瓒这般强抑心绪的可怖样子,他的神色一如既往冷寂平静, 可紧锢着林蓉细腰的铜筋铁骨,蘸水抹上林蓉脸颊污血的帕子, 无一不在彰显裴瓒的疯魔与痴邪。
他的占有欲强盛, 仿佛不喜林蓉沾上旁人的血迹, 擦脸的动作细致, 用的力道有些重,甚至将林蓉的下颌都拭得通红。
没等林蓉皱眉,拍开他的手。
裴瓒的凤眸冷若寒刀, 忽然凝在她饱满如樱的唇珠上。
林蓉被他眼中悍烈的侵占欲吓了一跳。
不等她拧身逃跑,肩背峭拔的男人已然俯身。
手掌抵着她的腰窝, 吻上了她的软唇。
林蓉的美眸瞬间瞪大, 无话可说。
她嗅到一股久违的清苦檀香, 秾艳而妖冶, 混淆着邪肆的血气, 近乎无缝不钻, 无孔不入, 在她口鼻炸开,充斥着她的五感。
裴瓒轻咬她的唇瓣, 纤长的指骨轻掐着林蓉的腰。
不过一点带茧指肚的摩挲,便逼得林蓉后脊发痒, 下意识张口轻喘。
裴瓒顺势破开她的齿关,长驱直入,卷上了林蓉的丁香小舌。
裴瓒的舌是滚烫的、湿濡的,在林蓉的齿列滑动, 碾磨她的舌下青筋,勾得她舌根发酸发软。
他似是极馋林蓉,怎样吃都不够,不仅与林蓉唇舌缠磨,还要将她口中所有唾津,吞咽进腹。
裴瓒吻得极深极重,连嶙峋喉结都在滚动,似要将分离五年难填的欲壑尽数找补回来。
裴瓒丝丝分明的墨发,如水一般流泻,横陈于林蓉微敞的细白锁骨。
他将林蓉压在墙角,倾身俯就,如山覆来。
裴瓒的身躯高大,他一手抱住林蓉的腰,任她无措地踮脚,另一手抵住墙,手背青筋颤动,就此将她困在屋角。
裴瓒把林蓉所有的退路尽数斩断,逼她只能迎合他、感受他、接纳他。
远远望去,仅能看到女子的两只小手,如同易折的花枝,娇弱的莲瓣儿,可怜地攀在裴瓒遒劲的肩膀上。
随之林蓉整个人都被男人的身影遮蔽、淹没,吞噬殆尽。
裴瓒的欲念一贯持久,林蓉深知他的不羁秉性,仅仅是接吻,竟都能如此凶残。
林蓉感受着那一只在她腰腹软肉肆意揉捏的大手,心道不妙。
若是放任他这样亲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林蓉实在无法忍受裴瓒的热情,意识迷离间,她下意识伸出手,重重摔了过去。
啪!
一声突兀的、急促的巴掌声,在裴瓒的脸上响起。
裴瓒被那一记耳光砸到偏头,嘴角溢出一点鲜血。
待他怔忪时,林蓉方才挤身而出,得以喘息。
林蓉抬头的一瞬间,竟看到了客舍忽然多出的一群人。
有西魏亲卫、蒙提国王、龟兹国骑兵……
众人来得不巧,恰好看到高贵的西魏君主被怀中女子猛摔一记耳光的画面。
他们各个瞠目结舌,连呼吸都刻意放慢,生怕看到了裴瓒的丑态,会被他杀人灭口。
不等林蓉说些什么,裴瓒已然听到了动静,他将林蓉重新摁回怀里,背对众人,冷声暴呵:“滚出去!”
“是是!这就滚、这就滚!”西魏官员、蒙提国王急忙做了个“撤退”的手势,战战兢兢领人退出客舍。
室内静谧,只剩下林蓉和裴瓒二人。
林蓉心中惶恐不安,望着自己拍疼的手心,久久无言。
她让裴瓒在众人面前丢了大脸,她会不会被裴瓒提刀斩杀?
毕竟在林蓉的印象里,裴瓒没被人激怒的时候,尚且算一个好人,一旦他发怒,定要见血见肉的。
谁知五年过去,这个男人的脾气有没有变好一些……
裴瓒的疯劲儿在妻子的一记耳光里,渐熄了下来。
他忍着脸上细微的痛感,又在垂眼间看到林蓉腕上缠着的几圈菩提佛珠。
木珠泛着乌沉的光泽,是他从前赠予林蓉护胎的那一串。
她还留着他的赠物。
裴瓒所有的燥意与郁气,都在看到念珠的瞬间烟消云散。
殊不知林蓉手缠念珠,无非是西域小国崇佛,即便她平日并不念经吃斋,也会做出一副敬仰神明的模样,融入那些胡族百姓。
裴瓒仍揽着林蓉,他的臂力苍劲,令林蓉如一只囚笼鸟雀,无力挣脱他的桎梏。
裴瓒不顾嘴角染血,冷声问话:“林蓉,我找了你整整五年,你去哪儿了?”
林蓉心知肚明,今日没个结果,裴瓒定不会放过她。
林蓉掌心沁汗,她强抑战栗,耐心解释:“昔日我遇袭坠崖,被龟兹商队搭救,就此留在了西域……”
得知林蓉福大命大,并未受辱,裴瓒心中的酸胀痛涩总算消减了一些。
他低头,搂住林蓉,将她压进怀中,唯有与她皮肉相贴,骨血相连,方能消除一点裴瓒的悔意与后怕,浇熄他血脉中涌动的热意。
可林蓉实在不适应裴瓒缠人的拥抱,她几乎要透不过气了。
林蓉叹气,低低唤了一声:“陛下,你先松开我。”
这一声“陛下”,终于令裴瓒清醒过来。
林蓉知道他成了西魏的君主,她并非耳目闭塞,不通世事。
她明知裴瓒兵强马壮,定都凉州,有能力护她周全,可她还是在龟兹小国隐姓埋名,不愿回家。
甚至为了避开裴瓒,她不愿踏回魏国半步,甘愿龟缩西域小国,一辈子在外颠沛流离!
她是厌他的……
在这一刻,裴瓒的心脏仿佛被林蓉徒手捏爆,指缝撕裂骨肉,鲜血淋漓。
裴瓒生平第一次体会到摧心剖肝的滋味,他恨自己的敏锐,恨自己竟心性不坚,被一个女子拿捏……然而不可否认的是,裴瓒得知林蓉存活,心中的欢喜难以抑制,他庆幸她还活在人世。
裴瓒不知该拿林蓉如何,他勉力维持平心静气,与她低声道:“玉奴不能没娘,我不能无妻,如今世道不太平,我断不会让你留在西域涉险……林蓉,我不怪你舍下我们父子五年,只要你跟我回去。”
“不行!”林蓉几乎是斩钉截铁地拒绝。
她刚说完,感受到裴瓒掠来的冷厉视线,又有点后怕。
可林蓉如今的生活很安逸自由,她不想离开西域,亦不想再次被裴瓒困进高墙之中,受那些教条礼制约束。
诚然林蓉思念裴嘉树,她也很想见一见儿子。
但林蓉未必只有回宫的一条路可以走……兴许她也可以留在宫外,三不五时见一见玉奴,尽一个母亲的职责。
裴瓒是一国之君,只要裴瓒准允,没什么不可能的事。
可裴瓒却因林蓉不假思索的抗拒,怒火翻涌,他实在想不通林蓉为何如此。
唯一的可能……便是她另有牵挂。
裴瓒的嗓音低沉而凶戾,他咄咄逼人地追问:“为何?难不成你在外五年又嫁了人,已有子女,你无法割舍?!”
裴瓒忍住那些曾令他发笑的妒意,他亦像个凡夫俗子那般胡思乱想,左右猜忌。
有这个设想,裴瓒竟觉妒火攻心,又有了杀人的煞气。
“要么与他和离,要么我杀了他,让你成为寡妇……林蓉,跟我回家。”裴瓒薄唇紧抿,目光凉薄,透着狠劲儿。
裴瓒并非说笑,他用力扣住林蓉的腕骨,死也不肯放手。
林蓉忍住胆裂魂飞的畏惧,她既怕裴瓒不分青红皂白,对她的亲朋好友下手,又觉得眼前五内俱崩几欲碎裂的裴瓒有几分难言的可怜。
没等她说些什么好听的话,安抚眼前暴怒的男人,客舍的门忽然被一众人马踹裂。
竟是闻讯赶来的杨峰等人!
有林蓉相识的店家听到她的呼救,赶忙去请杨峰等人前来搭救。
可好巧不巧,竟让这两个男人撞上了面!
在看到杨峰的霎那,裴瓒的墨瞳骤缩,竟觉喉头涌起一口腥甜。
他冷嗤一声,语气怨毒:“林蓉,你与杨峰搅在一起?你脱险后也不肯回西魏,你丢下我与玉奴五年,竟是为了与他私奔么?!”
此刻,莫说裴瓒了,便是林蓉也大惊失色。
她想起玉门村的一切,想到杨峰无助的痛呼,想到那些长剑刺出的骨血……她看着裴瓒纤长指骨扣上了腰间别着的杀人长剑,忙拥住他的窄腰,将男人紧紧抱住。
“大少爷!你误会了!我与杨大哥真的清清白白!”
天光漏入昏暗的客舍,杨峰看到地上那一颗血迹干涸的北戎男人的头颅,心中猜出一二。
他叹一口气,撩袍跪下:“草民杨峰见过陛下,草民与林姑娘确实只有兄妹之谊,您若实在有气……打杀我吧,切莫欺辱林姑娘。”
林蓉看着杨峰坦然下跪的模样,心中愧疚翻涌,鼻尖酸涩,她又拖累了朋友……
哪知林蓉泫然欲泣的模样,更是令裴瓒怒意炽烈,肺腑如火在烧,焚灼不休。
林蓉分明是担忧记挂杨峰!
她为一个外男牵肠挂肚,生怕裴瓒提刀杀人。
若裴瓒真的下手斩杀杨峰,林蓉恐怕会厌他至死!
再听杨峰殷切的那一句“欺辱林蓉”,裴瓒更是恨得目眦欲裂,他与妻子久别重逢,裴瓒失而复得,疼爱林蓉还来不及,又怎会打杀她?!
裴瓒心知,杨峰以退为进,分明是想博得林蓉的同情,惹她垂怜,可恨妻子愚钝,竟被这样满腹心机的男人哄骗……
裴瓒强忍住那些涌上心头的酸意,即便他想将杨峰碎尸万段,亦只能艰难按捺,他素来多谋善断,他不会斩断自己的退路……他会和林蓉有个结果,他不能让林蓉生厌,再次离他而去。
裴瓒不愿再失去林蓉了。
裴瓒缄默无言的模样,令林蓉心生不安。
但林蓉知道,在眼下这一乱局,唯有她能镇住裴瓒的杀心。
林蓉抬手,小心翼翼抚上裴瓒带有指痕的侧脸,她柔情蜜意地问:“大少爷,疼吗?”
林蓉仰头,一双杏眸水光潋滟,倒映的身影,唯有裴瓒一人。
裴瓒按在剑柄的长指缓慢松开,他垂眸细思片刻,横抱起林蓉,示威似的将她抱上了墨羽的马背。
“我带你去见玉奴。”
裴瓒一手揽住林蓉不盈一握的软腰,另一手挽过缰绳,宣誓主权一般,紧盯着杨峰。
林蓉知道,此时拒绝裴瓒才是不智之举。
她既要保下杨峰等人的性命,还是不该忤逆裴瓒,况且她离开裴嘉树五年,确实也想见一见儿子。
思来想去,林蓉还是对杨峰高声道了句:“杨大哥,我出门几天,劳你帮我照看一下芝麻和大黄。”
顿了顿,她又试探着说了一句:“但我见完玉奴……还会回来龟兹国。”
闻言,裴瓒虽脸色阴沉,缄默无言,但他到底没有反驳此言。
只要林蓉跟他回去,只要林蓉愿意亲近他们父子。
其他的事,裴瓒愿意让步一些。
作者有话说:
一个丢失老婆五年的男人,是一定会发疯的……
裴瓒:活了三十年,第一次见到这般绿茶的男小三,可恨妻子愚钝,竟被他哄得团团转。
以及一个资料,我以为不用解释,但是也解释一下,以前西域的炼铁精钢技术还是很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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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骞出使西域是西汉武帝时期一个重大历史事件,对汉朝的影响极为巨大。张骞出使西域的目的,是奉汉武帝之命,联合大月氏抗击匈奴。
张骞回来后,从西域带回一包东西,这包东西可起作用了,有了它,西汉立刻称霸了,造出的刀天下无敌,把匈奴彻底击溃。
张骞从西域带回一包什么东西呢?其实就是一种黑色粉末,如今非常普通的东西——碳粉。
这东西很好汉朝可不缺,但却不知道如何利用。张骞从西域带回碳粉的同时,还带回了炼制“精钢”的技术。在张骞出使西域之前,汉朝所炼钢材质量不是很好,打造出的兵器一般,特别是刀剑,长久拼杀易断易崩。张骞从西域带回一包碳粉后,西汉开始炼制精钢。
精钢是古代一种优良的钢材,在古诗中有所描述。唐·陆龟蒙《再酬袭美先辈见和读之作》:“精钢不足利,騕褭何劳追。”宋·文莹《玉壶清话》卷八:“美璞未成终是宝,精钢宁折不为钩。”精钢的特点是永不褪色,不变形,韧性好,硬度高,打造出的刀剑锋利无比。
其实,炼制精钢也很简单,就是在普通钢材中加入适量的碳粉,也就是现在所说的加碳钢,全加碳比例要合适,加得太多钢脆,加得太少钢软。(诸如此类
第59章
林蓉温声细语询问裴瓒脸疼不疼, 并非真的心疼男人,而是哄人的缓兵之计。
她无非试一试,却不料裴瓒真因她的一点柔情, 逐渐压制住了汹涌的邪心。
林蓉心知,裴瓒亲临龟兹国, 定是谈拢了两国联军御敌一事, 既龟兹国已纳入西魏版图, 能得魏军驰援, 往后定会太平无事。
林蓉不会傻到再往西域外逃窜,如若落到凶残的戎狄手中,她只会生不如死。
林蓉想的, 不过是留在安逸的塞外小国,过上自己喜欢的游牧生活。
思及至此, 林蓉做好了决定, 无非和裴瓒虚与委蛇几日, 倘若之后她好言相劝, 并且许诺自己不再出逃, 也会安心留在归附西魏的西域小国, 想来裴瓒不会多加为难。
此举不但能稳住裴瓒, 还能让儿子玉奴时常来寻林蓉,令他们母子团聚, 实为一举两得的妙计。
林蓉安下心。
她疲乏一日,竟觉腰肢酸软, 来了一贯不稳的月事。
裴瓒此次前来龟兹国,除却想将龟兹纳为藩属国,还想让西魏匠人掌控龟兹国的冶铁锻器的技艺,以备精良军械, 用于日后征战御敌。
塞外戎狄的兵马强壮,裴瓒虽借助凉州风土地形培育战马,解决了军马的劣势之处,但军械武器上仍有改进的空间,自此裴瓒愿来一趟龟兹国,也好亲自验看享有盛名的龟兹国冶铁铸器之术。
裴瓒既已答应要帮龟兹国抵御外敌,自然会设下都护府、派来魏军,护住藩属国。
裴瓒要即刻回凉州调兵,婉拒了蒙提国王的宴席邀请,当夜便下达回城的军令,拔营返程。
夜里,蒙提国王亲自骑马送行。
两国骑兵手持烈焰灼灼的火把,明亮的火光被大漠风沙拉扯开,如同一面猩红的旗帜,照亮裴瓒那张不近人情的冷脸。
夜幕四合,裴瓒下颌的一点红痕尚未消散,在冲天火光下,显得极为醒目显眼。
蒙提国王几次想问林蓉的来历,但他还是把诸多疑问藏回了肚子。
待裴瓒率军离去,蒙提国王才敢颤巍巍询问身侧深谙大魏国情的译官:“那名女子……此前一直住在我们龟兹国吧?我给西魏皇帝送温柔体贴的美人,他不要,竟喜欢这样凶残的母老虎?”
译官想了想,道:“可能男人们的口味不同,有人就是有这等隐癖……越打他,还越高兴!”
蒙提国王心神恍惚,呆愣许久,只叹一口气道:“派兵护住那名女子的家宅……隐蔽一些,切莫让北戎人滋扰民居,旁的随意吧。”
凉州位处边境,距离西域龟兹小国不过千里。
裴瓒风雨兼程策马赶路,一日可行三四百里,不过三四天的工夫就能回到都城。
只这几日,裴瓒带着林蓉远行,他担心林蓉身体不适,特意放慢了赶路的速度。
林蓉此次跟着裴瓒回城,并未亏待自己,她已经习惯西域的生活,夜里和裴瓒同住邸店,还知道要花裴瓒的银钱,和店家多点一些平时舍不得吃的饭食。
如火坑焖羊、胡辣羊蹄、马奶酒……
林蓉吃饱喝足,回房洗漱沐浴,明日还要坐篷布轺车继续赶路,今晚她想早点入睡。
怎料,客舍的灯台刚熄,门扉竟被人打开了。
林蓉透过朦胧的月光望去,方才记起……裴瓒命人收拾了卧具被褥,他要与林蓉同睡一间房。
林蓉看了一眼已然洗过身的男人。
裴瓒一如既往俊美无俦,乌发纤长黑润,披拢肩背,用干燥的帕子绞干,凛冽如松针的发尾带着一点湿濡。
明明塞外严寒,已是入冬的时节,可他却穿得单薄,仅罩了一件霜白的长衫,走路间,衣摆飘逸,如莲池微漾。
没等林蓉慢吞吞腾挪出一个床位,裴瓒已然单膝跪榻,压向了娇小的林蓉。
男人冰冷的长指,轻摁向林蓉雪颈上的软肉。
玉砌的指腹碾过骨血,在林蓉圆润的肩头不着痕迹地游走。
裴瓒不过掠起一点细微的动作。
竟也能渡来一丝丝洇进玉肤的滚沸热意。
令林蓉难以抑制地蜷缩腰脊……
试图躲避那种陌生的酥麻之感。
裴瓒却并未住手,反倒是俯身,轻吮上她丰腴柔软的耳珠。
小小的一粒肉,白净如玉。
衔在男人轮廓漂亮的薄唇里,被红润的舌抵压,时不时浮出一点润白。
裴瓒肆意舔弄林蓉的耳垂。
用了点力道,恶意地含咬,吞纳。
林蓉的耳廓被男人温暖的唇腔裹挟。
既湿又潮,让她无所适从。
可当裴瓒的唇齿挪动,微咬住林蓉系着的那一件芙蕖小衣的细带时。
林蓉又睁开那一双雾气迷蒙的杏眸,颤声制止了他:“别拉开……”
裴瓒抬头,一双妖冶美目,因妻子的拒绝,透出一丝阴冷。
他抚上林蓉颌骨尖尖的下巴,嗓音低哑含欲,问她:“我忍了五年……你为何没有意动?难不成,你有旁人纾解,你已餍足?是谁?杨峰么?”
裴瓒的目光寒凉清淡,若非林蓉深谙他秉性,还真当他眼下没有上涌的怒意。
眼见着裴瓒又要生出不可言说的恶劣杀心,林蓉只能无奈解释一句:“我来了癸水……真的。”
裴瓒闻言,心中戾气稍稍减弱。
这一次,他没有如从前那样可恶,动手验看林蓉的衣裙,反倒是拥着林蓉卷入厚被之中。
裴瓒炽热的躯膛贴近,紧覆上林蓉的肩背。
林蓉汗流浃背,挣扎着要躲。
偏偏裴瓒抱住了她的细腰,将她整个人笼进怀中。
林蓉怔忪许久。
直到裴瓒牵引她的手,教她掌控他的软肋。
裴瓒抬了下腰,嗓音低哑,轻声蛊惑。
“林蓉,别躲。”
“你碰一碰……”
凉州,皇宫。
此次裴瓒出使西域,因气候恶劣,隆冬严寒,唯恐儿子受冻,并未带上裴嘉树。
五岁的裴嘉树便乖乖留在宫中,等着父亲回宫。
三天后,他远远看到裴瓒养的信鹰展翅飞来,在重山屋檐上盘旋。
裴嘉树喜不自胜,忙迈着小短腿,屁颠颠跑回寝殿,戴上皮制的捕鹰护腕,冲出大殿。
“酸枣,这里这里!”
裴嘉树一蹦三尺高,招呼头顶上那只名叫酸枣的鹰隼降落。
很快,黑鹰看到了小主子,趾高气昂地俯冲。
尖锐的鹰爪噌一下抓上小孩的臂膀,冷不丁将他整个人扑倒在地。
冯叔见状,吓得惊叫,忙带着几个小黄门飞奔过来。
“哎呦喂,我的太子殿下,您这是做什么呢!伤着怎么办?要是想取信,喊鹰奴来不就成了?”
冯叔是老管事,如今裴瓒称王称帝,他的身份也水涨船高,成了东宫的内府管事,平时唯裴嘉树马首是瞻。
裴瓒养孩子糙得很,半点不惯着,一只鹰隼有二三十斤重,竟也敢让儿子伸手去接。
偏裴嘉树从小皮实,不哭不闹,即便被鹰抓了,还能嘿笑出声,安慰身边哭天抢地的小太监:“没事儿,一点都不疼。你哭什么呀?别怕呀!我又不和父皇告状!”
抓一回鹰,裴嘉树今日刚换的衣裳滚了一圈泥,后背全黑了。
他满不在乎,抬手拍了拍,胖乎乎的小手拽住信纸,将纸卷从竹筒中抽了出来。
裴嘉树展信来看。
看了一遍,一双葡萄眼瞬间瞪大。
裴嘉树难以置信……数着字句,又看了一遍。
小孩痴痴傻傻的样子吓坏了冯叔。
冯叔忙道:“可不是摔傻了吧?殿下,你伤着哪儿了?!”
裴嘉树把信递给冯叔,激动地道:“我、我娘回来了!”
冯叔也傻了眼。
太子殿下的生母是林蓉啊。
五年前,蓉丫头遇袭,生死未卜,冯叔早以为她罹难,难不成真被皇帝寻回来了?
冯叔将信将疑,不敢说话。
倒是裴嘉树年幼,又深知父亲不会撒谎,激动得语无伦次。
他拉着冯叔回宫,喊小太监们帮忙,把簇新的冬衣一件件翻出来,摊到榻上。
今年的冬衣还未裁制,箱笼、衣橱里留下的都是往年没穿过的新衣。
裴嘉树洗干净手,连身上的脏衣裳都忘记换下来。
他急不可耐地摸了摸那件兔毛领子的大氅,拿着衣服比了比:“这件白的好看么?”
问完,又摸了摸另外一件绯色的长袍:“这个红的呢?阿娘会喜欢吗?”
裴嘉树从未见过母亲,对林蓉的印象,唯有父亲裴瓒留下的一幅幅美人丹青画像。
裴嘉树不知道林蓉的脾气,害怕自己不讨林蓉的喜欢,心中忐忑不安。
但冯叔说,当年母亲为了保护他,不惜冒险诱敌……阿娘一定会喜欢他的。
挑完了衣裳,裴嘉树又去书房一趟,搬来椅子,从匣子里取出好几张书画。
这些都是被裴瓒夸赞过的墨字,他想挑几幅最好的,拿出来给阿娘看。
还有那些四书五经,只要阿娘随意抽一段,他就能背给她听。
裴嘉树希望自己在阿娘眼中,是个聪明绝顶的孩子。
准备完这些书册,裴嘉树又取来钥匙,打开箱笼,选起见面礼。
几个红木箱子都被金银珠宝塞得满满的。
这些宝贝都是裴嘉树慢慢藏起来的私库。
有珊瑚摆件、玛瑙珠串、琉璃挂饰……珠光宝气,琳琅满目。
每回官宴上,那些东宫伴读的小伙伴,都会牵着母亲、家中嫡出、庶出姐妹一块儿入席。
他们的母亲会抱着孩子嘘寒问暖,殷切私语。
母子两人会一起看着殿外飞雪,亭台落花。
不过一阵风起,都能紧张到为孩子披上大氅御寒,或是喂食甜汤暖腹。
裴嘉树远远看着,心中羡慕,脸上却不动声色。
他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与可怜,他还有父亲,他的落寞不能让人瞧出分毫。
也曾有心怀叵测的高门贵女以为裴嘉树自小丧母,定然很缺长辈关爱。
她们故意走错宫殿,给裴嘉树添衣送食,言语关怀,拉近关系。
但裴嘉树深知宫闱森严,没有小黄门的指引,怎可能走到东宫?
裴嘉树明白这些人都是有所图谋,他不吃这套,对外从来板着一张小脸,亦不让外人轻易靠近自己。
裴嘉树将此事告诉父亲,任由裴瓒发落了那些居心不良的侍从。
他只有爹爹了,他要保护好家人。
裴嘉树不喜欢旁人接近,除了天生聪慧,不喜被人算计,还有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裴嘉树心里很害怕。
他害怕万一哪日母亲回家,看到他与外人亲近,会心中失落,与他更加疏离。
裴嘉树被裴瓒照顾得很好,他并不缺爱,他只是想念娘亲。
裴瓒说过,终有一日,他会再见到林蓉。
裴嘉树听话懂事,他一直在耐心等待。
所有的赏赐,他都会准备好三份,他一份,爹爹一份,母亲一份。
裴嘉树不想让娘亲缺少什么,别人阿娘有的头面珠花、绮罗绸缎,他的阿娘也要有。
所有裴嘉树赴宴游玩时看到的漂亮首饰,他也会央着裴瓒帮忙购置,藏进库房,一样样囤起来,等着有一日进献给母亲。
这样一来,林蓉一回家就能得到所有,她不会缺席裴嘉树的人生。
裴嘉树一直盼着某天能和林蓉重逢。
殿内光线昏暗,裴嘉树的背影瘦小,跪在那一口口大箱子前。
他蜷曲手指,紧紧抓着那一支蝴蝶银簪。
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泪水砸在他的衣裤上。
裴嘉树抬起软乎乎的手背,不住抹着眼睛,泥巴混到小脸上,染出一抹抹黑痕。
脏得很。
明明弄花了脸,裴嘉树却抿唇一笑。
他等到林蓉回家了。
终于有一天,裴嘉树可以正大光明想念母亲,不怕揭爹爹伤疤,也不怕旁人投来异样的怜悯目光。
“我也有阿娘了……”
裴嘉树再也不会羡慕其他孩子了。
第60章
林蓉对房事并不热衷, 离开裴瓒的这五年,更是没有考虑过儿女情长。
林蓉虽能感受到杨峰对自己的细微好感,但更多的还是他们二人相识多年, 独属于亲朋好友的那种默契。
也是杨峰知道,一旦他再进一步, 打破他与林蓉之间的相处平衡, 林蓉定会马不停蹄掉头逃跑。
林蓉不想也不会拖欠任何人情, 她一直知道, 她与裴瓒的情事犹如一把雪亮的铡刀,悬在颈上,摇摇欲坠, 随时都有伤人伤己的风险。
也是如此,她只能接受杨峰守礼的、不会有任何僭越的来往与交际, 如此才能在重新落入裴瓒魔爪时, 保证杨峰的周全。
而那把破肤剔骨的长刀, 于今日终于落下了。
一时间, 林蓉竟有种近乎病态的安心。
昏暗沉重的被褥里, 热意一阵阵漫上口鼻。
林蓉被裴瓒压进囚笼, 受困窒闷之地。
她不让他拆解的小衣, 他还是扯下了。
卷在伶仃雪腿的衣裙,也被男人宽厚有力的手掌, 急躁地撕开,孤零零挂在荷茎儿似的脚踝。
林蓉来了月事。
她想, 裴瓒虽没有如从前那样以手验证真伪。
但他的吻落在腿侧雪肉,炽热鼻息亦洒在屈起的膝盖……
他一定能轻易嗅到那股浓烈的血气。
林蓉咬住下唇,感受裴瓒乌黑长发流泻小腿的痒意。
她能觉察出裴瓒温热的舌尖,在她膝盖后头游走。
他细细尝着每一寸无人触及的血肉, 下齿含咬,吮吸。
齿间用了点力道,摩得林蓉仰颈,喉头紧致发窒。
她有点吃不消裴瓒的孟浪,可他很懂分寸,并未让林蓉为难,他不过是把玩她小巧玲珑的玉足,又把她的双脚并拢,护在怀中。
裴瓒跪在榻上,朝前抬身,全无防备地送去了自己的软肋。
任林蓉裹挟着头角峥嵘的小少爷,与他紧密相连。
林蓉的脚背紧绷,被裴瓒扣在掌中,一左一右,好似求佛时为了谛听天音所用的阴阳掷筊,夹得严丝合缝。
裴瓒慢慢挪动妻子那一双柔若无骨的足踝。
他带有薄茧的指腹扫过林蓉绷出的踝骨筋络,不知想到什么,竟这般俯身,又咬上了林蓉的小腿。
他细细舔着,将那些流溢四溅的汗,也咽进肚子里。
林蓉感受到细微的痛意,她气得咬牙,不由质问:“少爷是属狗的么?”
裴瓒觉得畅快,紧握女孩足踝的掌腹动作不停。
裴瓒的嗓音倒有些哑,亦带着耐人寻味的笑意:“猜得倒准……”
林蓉误打误撞猜中了裴瓒野犬的属相,心中恍惚,可不就是落入豺狼之口么?
惊诧间,林蓉感到裴瓒忽然绷直了,紧接着她的脚底出汗。
裴瓒出来后,餍足地松开了她。
林蓉耳朵当即通红,好在被窝遮光,并未暴露林蓉的窘迫。
她无所适从,也是第一次如此行事。
无奈之下,她只能踢腿,把那些黏腻的东西,尽数蹭在裴瓒身上。
腻汗一点点抹到裴瓒的窄腰,濡湿男人肌理分明的蜜色腹肌。
林蓉精疲力尽,她翻过身,终是被裴瓒搂着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