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40-50

作者:草灯大人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41章


    半个月后, 北地魏室。


    大皇子陈文晋于逼宫一战中获胜,他卧薪尝胆多年,私练兵马, 筹谋国事,在秦王轻敌攻城的那日, 率军反击, 终将秦王斩于剑下。


    逆党已诛, 二皇子已死, 裴贵妃被囚,依照大行皇帝的遗诏,自该由陈文晋登基即位。


    是年, 陈文晋延用先皇国号“魏”朝,又开创年号“熙正”。


    陈文晋独揽大权的那一日, 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追谥生母沈氏为“德惠皇太后”, 并与元庆帝合葬皇陵。


    陈文晋等了二十多年, 他终于等到问鼎这一日。


    可他失怙失恃, 已成孤家寡人。


    陈文晋至今记得, 少时他没有母亲照看, 受尽欺辱。


    宫人见风使舵, 连皇嗣的份例也敢贪墨,甚至是私吞陈文晋的烟炭吃食。


    可陈文晋为了在宫中有个通风报信的内侍, 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懵懂无知, 悄悄掩下此事。


    那时的陈文晋,心中最羡慕的人,便是他的二弟陈逸山。


    陈逸山有生母裴贵妃关照,也有元庆帝疼爱, 他无忧无虑,所有人都将他奉为掌中珍宝。


    陈逸山不过写一幅字,绘一卷丹青,就能得元庆帝的夸赞,而陈文晋为了讨父皇一句夸奖,大冷天还要临窗敛袖,悬腕绘画,只为画出那一张元庆帝最喜欢的雪景。


    第二天,他用一双冻红了的小手,兴冲冲捧着那幅雪梅工笔画,进献给父亲。


    然而元庆帝正与裴贵妃逗趣,无瑕顾及陈文晋。


    陈文晋无措地站在一旁,听着元庆帝笑着赞许陈逸山纯善孝顺,竟知道把初冬的第一枝雪梅折下,送到父皇面前。


    陈文晋抱着那一卷画,局促不安地等待,可直至最后,元庆帝也没有摊开他的画卷欣赏,至多眼风一瞥,赞他一句“你有心了”。


    倘若不是元庆帝临终之前,揽过陈文晋的手,告诉陈文晋,原来他一直关爱长子,甚至愿意将皇位传给嫡长子。


    恐怕陈文晋一辈子都不知,原来他曾得过父亲的偏疼。


    哪怕元庆帝曾流露出一分关怀之意,陈文晋也不至于妒恨二弟到一心要杀他的地步。


    可元庆帝的疼爱来得太迟了……


    陈文晋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


    他不知道,父爱是否能藏得这般不留痕迹,但他知道,至少元庆帝在死前,将最要紧的权势以及江山社稷,传到了他的手上。


    此为君父的偏爱,陈文晋要守住。


    陈文晋想到了失守的南地六州,想到了那个狼心狗肺到连家人都能舍弃的六州总督裴瓒。


    陈文晋沉沉闭眼,目露杀意,召来昭勇将军徐康玮,授予印绶,挂帅南征。


    “徐将军,你定要竭尽全力,守住冀州以南的剑门关。”


    陈文晋心知,裴瓒有不臣之心,如想窃国,必定北上攻城,直取冀州。


    冀州虽贫瘠荒芜,却是魏国襟喉要塞,不能落到裴瓒手中。但陈文晋不知裴瓒兵马军情,总得迎战一次,试探敌军底细。


    而徐康玮昔日曾任江州军所都指挥使,与裴瓒有师生之谊,甚至指点过裴瓒枪法剑术……


    眼下裴瓒叛国篡位,连带着徐康玮也处境尴尬,被朝堂各党排斥,疑心他是裴党官吏。


    如今,君王肯委以重任,命徐康玮率军守城,何尝不是给徐康玮一个“表忠心”的机会?


    徐康玮没有沦为弃子,陈文晋信赖他,竟将如此要务交付于他的肩臂。


    徐康玮感激涕零,老将涕泪横流,抱拳跪地,请缨道:“裴瓒不过一江州小儿,昔日追随微臣,也只学了些军策武斗的皮毛。如今此子侥幸夺权,看似强悍,实则不堪一击,这等只敢龟缩南地的鼠辈,实在不足为惧!陛下放心,臣等定不负陛下所望,誓将江州裴瓒屠戮于剑门关外,用竖子的骨血祭旗!”


    战事在即,冀州一有异动,紧邻冀州的常州,便有斥候队伍传来军情消息。


    裴瓒收到战报,了然阖目。


    他调派官吏守住六州,又亲自点将调兵,率军北上。


    临行前,裴瓒叮嘱冯叔照看林蓉,没他吩咐,不能允林蓉肆意出府。


    倘若林蓉在府上憋闷,由丫鬟婆子陪同,一月可以出去二回,再多就不行了。


    家中诸事都安排妥当,裴瓒领兵围攻冀州。


    裴瓒深谙兵法,在用如蝗箭阵、金汁水攻、云梯木驴等军械兵策破城之后,又故意放出一条生路,供身陷重围的敌军慌乱窜逃,奔出城外,以此来削弱敌方的士气。


    远处的城墙被连天烽火焚烧,浓烟滚滚,硝烟弥漫。


    城楼的石缝里布满发黑的血迹,悬挂着一具具断臂折骨的兵卒尸首,瞭望塔上插满了横七竖八的断箭,更有传讯助战的长翅黑隼于苍穹盘旋,为裴瓒助势。


    随着成千上万的裴家兵马攻入城池,天尽头传来呼啸入云的宣战号角。


    呜——!


    一声声高亢嘹亮的哨声撼耳,鼓角齐鸣,震天动地。


    徐康玮手持长枪,持缰骑马,他眼见着麾下军将乱成一盘散沙,心中凄凉无比。


    也是此刻,他终于明白裴瓒的促狭之意。


    方才裴瓒破城之后,并未围城赶尽杀绝,而是故意纵兵卒叛逃,也好瓦解徐康玮这边的军将士气。如此便能舍小弊,谋大利,围剿多数敌军……此计,名为“围城必阙”,是徐康玮初识裴瓒的时候,教给他的第一计战术。


    裴瓒故意效仿此计,其目的也是为了羞辱徐康玮。


    裴瓒想告诉昔日恩师——他这人“重情重义”,往日种种,皆未忘却。多谢徐康玮从前授业解惑,才能将他养成这般经天纬地的军事全才。


    “裴瓒!!”徐康玮噗的喷出一口老血,他的老眼赤红,几乎要被裴瓒的不知廉耻气到落马。


    鏖战近乎一个月,徐康玮早已精疲力尽,不堪一战。


    陈文晋派给徐康玮的兵力不过一万,区区一万人马,如何能敌裴瓒操练多年的十万精锐之师……


    徐康玮有负君王所托,他竟没能守住冀州!


    徐康玮睚眦欲裂,几欲呕血,他死死盯着策马奔来的高大身影,胸臆腾腾杀气暴涨,杀心如潮涌至。


    “裴瓒,受死!”


    徐康玮奋力一夹马腹,猛冲而出。


    不过一个错身,徐康玮手中红缨长枪一挑,竟转腕横扫,直逼裴瓒面门而去。


    满城火光融入那柄锋锐长枪,照出一片灼灼银芒。


    敌将的利刃呼啸袭来,倒映裴瓒一双寒冽如冰的凤眸,裴瓒目力敏锐,不过下腰伏低,肩贴马背,便身法极快地从粼粼长枪下躲闪而过,险中逃生。


    不等徐康玮再次屈肘,扫来杀招,裴瓒又一弹指,以虎口震开剑鞘,一把深寒长剑应势而出。


    清越高扬的剑吟骤起,响彻云霄,骇人耳目。


    不过一个晃神,徐康玮已被裴瓒袭来的凛冽剑风袭中,腰腹皮开肉绽!


    裂帛声震耳发聩,徐康玮腰下泛起剧痛,他低头一看,竟是甲胄散开,血液淅沥喷溅了一地。


    徐康玮败在“徒弟”手上,堪称奇耻大辱。


    他忍痛握枪,咬牙再战。


    却不防裴瓒刁钻奸恶,竟舍了长剑,取出弓箭。


    牛角弯弓在手,裴瓒一袭黑袍轻甲,单腿踏马站起。


    随着墨羽扬鬃嘶鸣,裴瓒整个人腾空而起。


    男人的衣袍迎风猎猎作响,松针一般的乌发微扬,随着挽弓搭箭的动作,肩颈上的坚实肌肉爆开,下颌几道青筋鼓动。


    裴瓒神色沉静,用了十成力气,将这支黑羽箭朝前暴戾射出!


    “嗖——!”


    只听得一声气势雄浑的尖利呼啸,箭矢没入战马头颅,又从马臀直刺而出。


    一道血线弥散,战马跌地,连带着马上的徐康玮也滚进了滚滚风沙之中。


    徐康玮口吐鲜血,双膝伏地。


    他仰头望去,只见裴瓒目寒如潭,执剑踏来。


    “你赢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徐康玮已落下风,没有一战之力。


    裴瓒缓步走近,嗓音清冷:“徐将军,你可知陛下为何要派你来前线御敌?”


    徐康玮深知裴瓒生得七窍玲珑心,最擅言辞挑唆,他不听他诡辩,闭眼冷声:“自是对我委以重任,盼我斩下你的人头!”


    “倒是愚钝……陈文晋派你迎敌,无非是知你我此前有过师徒之谊。”


    裴瓒语带嘲讽,轻轻勾唇,“若你不敌,被我屠戮冀州,加之我舍弃裴氏嫔妃……在世人眼中,裴某便成了那等弑亲屠师的乱臣贼子。”


    如此一来,陈文晋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君王,他乃民心所向,众望所归,而裴瓒心狠手辣,无恶不作,自要沦为众矢之的。


    陈文晋无非是想污了裴瓒声名,也好让世人唾骂裴瓒,来日即便攻入京师,亦是贼子起事,名不正言不顺。


    徐康玮被裴瓒的三言两语怔住。


    他难以想象,自己效忠的君王,为了给裴瓒多添一个忘恩负义的弑师罪名,竟还藏了这样一道谋算。


    陈文晋一心要送徐康玮去死,也好为裴瓒日后起事,添些一番舆情阻力。


    不过一句奸佞骂名,竟也要赔上徐康玮的性命吗?


    难道陈文晋从来没有信过他?陈文晋能弃他如敝履,无非疑心徐康玮真的可能是裴党官吏。


    与其将裴瓒的耳目留在京中,倒不如送徐康玮去死!


    如若徐康玮想要保全京中一家老小,便要与裴瓒结下死仇,以“为国捐躯”来自证忠心,方能取信于君王!


    徐康玮唯有死路一条!


    他想到京中刚出生的嫡长孙,想到刚娶妇的幺儿,心慌意乱。


    徐康玮不信裴瓒所言:“满口胡言!”


    徐康玮私以为,裴瓒巧言令色,或许只是为了招降他。


    可没等徐康玮出声辩驳,那一把长剑,已然无情地贯穿了他的颈骨。


    裴瓒腕骨一拧,血花爆开,银鳞甲胄蜿蜒几片落梅。


    “你……”徐康玮瞠目结舌,口齿含血,他死不瞑目。


    裴瓒竟要杀了他!


    裴瓒并不想留他在跟前效力。


    “既是君王所赐,裴某莫不敢辞。”


    裴瓒抖去剑上血迹,他平静无波地道,“况且,你今日不死在战场,恐会连累你京中父母妻儿一并丧命,倒不如裴某念在昔日师徒一场,送你一场恩典。”


    “徐将军,安心去吧。既有师徒情谊,我定当赠你一具全尸。”


    裴瓒身为主帅,麾下有兵有将,不敢有丝毫疏忽。一朝行差踏错,便是全军覆没。


    今日放虎归山,他日倒成害群之殃。


    因此,裴瓒心硬,决不会手软,免得落得万劫不复的境地。


    至于那些污名骂名……


    裴瓒垂眸,长指捻帕子,慢条斯理地拭剑。


    他从来只信奉“胜者为王败者寇”,至于世人攻讦,文臣口诛笔伐,三两句秽语,不痛不痒的,又有何惧?


    裴瓒离开庐州已有半月。


    前线军事,林蓉了解不多,但为了逃跑需要,她也旁敲侧击从冯叔那里打听到了许多外头的动静。


    待冯叔说多了,狐疑看她,林蓉又腼腆一笑:“大少爷离家太久,有些想念,我不过想知道他此战是否大捷,外头的世道乱不乱,会不会有危险……”


    冯叔释然一笑,宽慰林蓉:“小夫人放心,大少爷最是骁勇善战,多年来南征北战,平夷斗倭,从未有过败绩!别处如何,老奴不敢说,但咱们南地六州一定是一等一的太平,没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冯叔知道裴瓒的雄韬伟略,一提起裴瓒便昂首挺胸,与有荣焉。


    从冯叔的絮叨里,林蓉也明白了大致的时局情况。


    南地六州属于裴瓒的地盘,尚且风调雨顺,没什么战乱发生,但离开了六州,往北边行去,便是魏室皇族的地盘,也离京畿都城最近。


    那些藩王宗亲,全都姓陈,他们对“攻下皇城”有着超乎寻常的执念,因他们的根基在那处,唯有独占皇宫,才算真正当上了皇帝。


    因此,只要天家打战,全往北地的皇城而去,仿佛占了那一座都城,天下权势才算尽在掌握。


    不像裴瓒,他对都城没什么执念。身为一方霸主,裴瓒只想着攻城略地,多占地盘,也好整军经武,平治地方。


    但裴瓒若想独占魏国,势必要北上,攻向京畿,如此才能改朝换代,令那些陈氏皇族俯首称臣。


    除却裴瓒有此想法,许多地方世家枭雄也在私下里招兵买马,想趁着兵荒马乱的时局,揭竿而起,从乱世中分一杯羹。


    因此,魏国从南至北,中部一带最是混乱,常有大小战役发生。


    林蓉如要逃跑,最好往东西方向行去,如此便能避开连天炮火,还能保全自个儿的安危。


    林蓉以解闷为由,进过裴瓒的书房。


    冯叔知道林蓉不大识字,并未对她设防。


    实则林蓉私下里又多学了不少字句,她已能看懂各地风俗志以及地方舆图。


    林蓉抽出一本《地方志》,记下各地渡口还有路线。


    她知道庐州有渡口,能够行水路,去往西地的邵州。


    邵州临近魏国边境关隘,气候严寒许多,屋舍大多用黄泥堆垒,境外还有游牧为生的西戎胡人。


    邵州接壤南地青州,又不算裴瓒的领地,对于林蓉来说,正正合适。


    而且去往邵州的路途大约十天的样子,称不上太远,却极合适藏身。


    因此,在吴念珍派人来往裴府递礼佛请柬的时候,林蓉特意给吴念珍的心腹丫鬟传了话——


    她需要前往邵州的路引。


    对于吴念珍来说,办一张路引并非难事,无非是花钱去村镇里找个保人,再让保人寻上镇子里正,或是地方官府,说一下离乡的原因,譬如投亲访友,经商游玩,再记下目的地,以及持有路引之人的体貌模样,便能成事。


    林蓉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于路引上,可写明我年十八,是六尺身量的男子,肩颈燎疤。


    除此之外,林蓉还需要一包迷药、馕饼干粮、钱财,还有一匹马。


    林蓉知道吴念珍要去的普陀寺,背靠西山飞瀑,三面环湖,唯有正殿入口连着山径。


    林蓉让吴念珍留着迷药,当面交给她,其余的马匹、包袱则留在寺庙后方的大湖对岸,待二人做完“绝嗣汤”的交易后,林蓉自会去取。


    近日,庐州的官宦后宅,时兴肤黑貌美的昆仑女奴。还有大户人家的姬妾,为了让夫主尝一口新鲜,特地调制了乌膏胭脂,将全身染成黝黑蜜色,再轻歌曼舞,奉上美酒佳酿,取悦夫主。


    林蓉听了丫鬟们的闲谈,心中一动。她出不得门,便让小丫鬟出门买来乌膏,偷偷藏于她的房中。


    林蓉:“大都督见多识广,不拿些新鲜本事,恐怕不能讨他的欢心……只是昆仑女奴到底低贱,我不想让人说三道四,此事你万万要保密。”


    林蓉开了窍,愿意讨好裴瓒,院中的丫鬟们欢喜还来不及,又怎会坏她好事?


    自此,林蓉连遮掩容貌的乌膏都有了。


    外出礼佛的前夜,林蓉一人待在屋里出神。


    林蓉深思许久,还是解开了上衣,露出了圆润的肩头。


    林蓉记得每回房事,裴瓒总喜欢轻吻她肩上的红梅胎记……若是此等印记不除,日后定会被裴瓒抓回。


    林蓉叹一口气,还是狠心下了手。


    她以火烧肤,毁去那一块梅花红纹。


    林蓉忍疼忍得满头大汗,对镜望去,雪肤上生出丑陋的燎疤,肩头没一处好地。


    那一朵艳丽的红梅……终是落了。


    到了入寺上香,为裴瓒祈福,庇佑大军凯旋那一日,林蓉取来吴念珍送上的迷药,将随行的小丫鬟迷晕在寮房,又藏好身上乌膏、银两,跟着吴念珍的奶嬷嬷,迈入一间空房。


    冯叔带来的亲卫守在寺庙门口,为进寺上香的林蓉保驾护航。


    冯叔知道林蓉畏水,并未想过林蓉会借环庙大湖出逃,之所以派兵随行,无非是担心吴念珍居心叵测,胆大包天,胆敢对小夫人不利。


    因此,裴家的人马军容整肃地守在寺外,以此来震慑吴家奴仆,劝人识时务,切莫一时脑热,铸下大错。


    漆黑的寮房里,吴念珍眼神暗示奶嬷嬷,奉上一碗熬好了的绝嗣汤药。


    “林蓉,我按照你的要求,备下了绝嗣汤。你一心出逃,不惜断子绝嗣,我便如你所愿。”


    “你要的马、干粮、银钱、路引、男子衣物,我都备好,也放在湖岸的密林之中……只要你喝下这碗汤药,咱们的交易达成,你也可以远走高飞了。”


    吴念珍客客气气说话,她循循善诱,也不过是想催着林蓉饮汤。


    林蓉知道,此番出逃,她未必能够逃出生天。


    裴瓒手眼通天,保不准没跑多久,便被他抓回牢笼。


    但自由的诱惑太大,林蓉宁可死在外头,也不愿像一只雀、一条狗一般,被人拴在后院。


    这碗绝子汤药,是林蓉所求。


    一旦喝下,她此生再不能孕。


    即便日后再被裴瓒抓回,至少林蓉也不会生下孩子,不会被子嗣牵绊。


    林蓉知道,若她一直待在裴府,莫说绝嗣汤,便是避子汤药,也很难喝到。


    如今一碗汤下去,一劳永逸,很合她心意……


    林蓉凝视汤碗,迟迟不饮。


    吴念珍心惊胆战,生怕计划败露,她不免焦急催促:“你在犹豫什么?你是怕我往汤里下毒?”


    林蓉摇摇头:“吴小姐不会这般做的……若我被你毒杀,尸首不好处理,寺外又有裴家亲卫镇守,不出半日,你的杀人行踪便会暴露了。”


    大夫不蠢,服毒致死和饮用避子汤药,极好查明。


    毒杀侍妾,这是和裴瓒结下死仇。


    依着裴瓒那等霸道的性子,莫说亲事会不会黄,便是吴念珍这个人能不能留都未可知,毕竟吴家想要和裴瓒联姻,家中又不止一房堂姐妹。


    对于吴念珍来说,贸然杀人,弊大于利,不但会惹上夫主不快,还可能让裴瓒真正厌弃她,实在不上算。


    吴念珍忌惮林蓉,却又一心想嫁进裴府。


    吴念珍只想着生下嫡出子女,在后宅里站稳脚跟,也就是说,林蓉并非吴念珍最大的敌人,林蓉生下的庶长子才是!


    吴念珍的确不敢在婚前杀人,惹怒裴瓒,但她可以借机逼林蓉饮下这等损阴骘的绝子汤,以绝后患。


    只要林蓉不能生,吴念珍便有更多掌权的机会。


    至于林蓉……吴念珍至多只能给她争取到一日的出逃时间。


    最差情况,无非是林蓉被裴家兵马抓回后宅。


    于吴念珍而言,林蓉被抓后,为了在裴瓒那边固宠,保不准连她自己都会悄无声息瞒下喝了绝子汤的事,又何须吴念珍从旁敲打?


    如此一来,吴念珍多了一个林蓉的把柄,又不怕庶出子女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真真是高枕无忧,世事尽在掌握了。


    林蓉闻了闻绝嗣汤的气息,确认碗中只是一份用量极大,能毁人胞宫的避孕汤药。


    “吴小姐身旁的这位奶嬷嬷早已儿女双全,连癸水都绝了吧?既是绝嗣汤药,并非毒汤……吴小姐,能否由她小饮一口,我再悉数饮尽?”


    避子药材用量过重,才会变成那等损伤孕事的绝嗣汤药。小饮一口,其实并不伤身。


    吴念珍没想到林蓉警惕心这般重,她脸色难看,但也无可奈何。


    她看了一眼奶嬷嬷:“既然林姑娘如此要求,嬷嬷便喝上一口吧。”


    奶嬷嬷白了林蓉一眼,饮下一口汤,骂道:“我们家小姐宅心仁厚,又不可能往里头下药。这下你总满意了?”


    林蓉道了句多谢,她没有犹豫,将虎狼之药饮下,咽了个干净。


    交易达成。


    吴念珍身心愉悦,命人收了汤碗。


    吴念珍不再搭理林蓉,径直出门,往大雄宝殿上香去了。


    林蓉没敢耽搁,她知道出逃的机会来之不易。


    林蓉即刻动身,往寺庙后方那一条建在湖上的游廊行去。


    待傍晚的时候,吴念珍下山,冯叔接不到人,定会喊兵马搜山,林蓉的时间不多,得快些行事了。


    林蓉将脸颊、四肢都抹上油重色黑的乌膏,还取来能够让她发出敏症、脸上烂疮的草药。


    如此遮蔽容貌后,林蓉抬头,望向一望无际的湖泊。


    林蓉的身后,传来慈悲佛音,烟熏火燎的浓郁檀香。


    她背对佛寺,眺望远方。


    湖泊对面,是一片绿意蓊郁的山林,鸟语花香,霞光漫天。


    林蓉看着湍急的湖水,没有犹豫,她深吸一口气,潜入水中。


    扑通一声响。


    转瞬便没了踪迹。


    入水的瞬间,林蓉四肢陡然僵直,湖水缓慢灌入口鼻。明明是炎炎夏日,冷意却也侵透周身肌理。


    林蓉在湖中沉浮,她心生惧意,双目呆滞。


    在这一瞬间,林蓉想到了许多事。


    她想到碎霜浮冰的寒潭、落满黑羽箭矢的冷湖、秀致阴冷的男人拥她,温热的薄唇沿着她的雪颈游走,那些暧昧缱绻又血腥味十足的吻,依次落在她的芙蓉小衣里,饱满胸壑上……


    林蓉又想到了少时,她吃过的糖,还有那双按在她头顶不断下压的父亲的手……


    林蓉畏惧、惶恐、腿脚抽搐。


    她几乎要溺亡。


    可就在这时,林蓉记起那一夜,她迎风骑马,在绿油油的原野中奔跑。


    她如一尾鱼、一只鸟,她在天地间翱翔,她无所畏惧,她自由自在。


    “不能死在这里啊……”


    混沌的湖水中,林蓉睁开了双眼。


    她的力气又回到了这一具肉眼凡胎的躯壳。


    她忍住腹部的绞痛,忍住肩膀的燎伤,拼死前行,负隅顽抗。


    林蓉终于动了,她奋力挥臂,朝前游去!


    两刻钟后,林蓉爬上岸,呕出了大堆大堆的湖水。


    林蓉的唇齿都是浓郁的药味、湖水的咸涩、以及脾胃被绝子汤灼伤漫上来的一点血腥气。


    她心生庆幸,气喘吁吁地瘫在岸边淤泥里。


    转头的霎那,她看到了那一匹驮物的骏马。


    不知为何,林蓉鼻尖酸涩,眼眶发烫,她手脚并用,拆下包袱,取出男子衣饰。


    林蓉白绫束胸,换上干净的直裰、鞋袜,又将浸水的衣裙裹好巨石,砸进湖底。


    女孩纵身上马,牵引缰绳,奋力一夹马腹。


    就此,那一匹骏马如离弦之箭,迅疾地朝着河岸的另一边,狂奔而出。


    林蓉的脸上长痘生疮,奇痒无比,她的小腹生疼,肩颈也刺痛难愈,但这一切伤痛与苦难,全在她能承受的范围之内。


    林蓉的湿发被发带束缚,高高扬起。


    她策马奔袭,一路朝渡口而去。


    林蓉大口呼吸,笑容满面。


    终于,她获得自由,得以有一刻喘息。


    第42章


    冀州失守, 被裴家大军攻下。


    可裴瓒掠夺州府的军需辎重,招降纳叛后,却并未派人守城, 接管冀州,反倒是舍城离去。


    郑至明得知裴瓒下达鸣金收兵的军令, 不明所以。


    “大都督, 既攻下冀州, 为何不将其收入囊中?”


    裴瓒骑坐马背, 于山麓远眺平野荒山,他微微眯眸,淡声道:“冀州虽是魏国襟喉之地, 却位处国域中部,易攻难守。若派兵驻守此地, 反倒易受魏室天子的夹击, 平白损耗兵力。既如此, 不如返回南地休养生息, 再观战局, 待日后伺机一举攻入京畿。”


    郑至明恍然大悟, 他懊恼于自个儿的轻敌, 险些入套,忙感叹道:“还是大都督深谋远虑, 末将叹服。”


    裴瓒没有多言,他收回寒漠视线, 拨马下山。


    墨羽昂首阔步,撒开四蹄,狂奔出十里地。


    一只苍鹰鼓吻奋爪,破风展翅, 环着策马狂奔的裴瓒不住盘旋。


    黑鹰见到裴瓒,似是欢喜,钩子一般的鸟喙发出一阵阵刺耳长唳。


    裴瓒抬袖接应,任信鹰的锐爪猛然抓上他的护腕。


    裴瓒信手拆下书信,不过清浅一扫,墨眸骤然深寒。


    男人脸色发沉,几根白皙长指环攥缰绳,薄皮手背勒出几道暴起的粗壮青筋。


    气氛瞬间压抑肃穆,饶是郑至明都不免心惊胆战,低声问:“大都督,可是战报出了纰漏?”


    “并非。”裴瓒冷声道,“此次班师回朝,由你领队,率军撤回南地大营。”


    郑至明时常领兵回城,行事娴熟,不会出什么纰漏,只是他听裴瓒话中意思,倒像是不与诸将同行回城。


    郑至明皱眉:“您要去哪儿?”


    不等他多问几句,裴瓒却已扬鞭离去。


    郑至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但冀州之战大捷,不过是率军回城,无需裴瓒坐镇战场,既大都督执意要离去,那便随他去吧。


    待裴瓒快马加鞭赶回庐州那日,距林蓉私逃已有半月。


    冯叔远远看到那一袭身穿黑袍甲胄的高大身影,激动得语无伦次。


    没等裴瓒勒马停下,冯叔便羞愧地跪地请罪:“老奴有罪!老奴没能照看好小夫人,致使小夫人于佛寺失踪,老奴罪该万死!”


    裴瓒下马,松开缰绳,掌心一片粗粝皮绳磨出来的血痂,想也是几日骑马奔波,日以继夜赶回的庐州。


    男人指腹轻抚腕上冰冷的菩提子,沉眸问话:“将那日情形,事无巨细,统统报来。”


    冯叔应诺。


    “那一日,老奴陪小夫人一道上普陀寺礼佛,因带了私兵队伍,不好惊扰到其他香客,我等便在山寺门口等候。一直到入夜时分,府上服侍小夫人的碧荷丫头忽然跑出寺外,同老奴道,她喝了一杯茶竟昏厥过去,还把小夫人跟丢了!到处找都没见到人!”


    “可普陀寺三面环湖,背靠飞瀑,亦没有客舟,唯有一条山径能入寺……小夫人畏水,不可能渡河离开,又怎会不知所踪?当天晚上,老奴便率军将普陀寺翻了个底朝天,可怎么找都找不到人!就连吴小姐也没能看到小夫人!”


    裴瓒眉尾微扬:“吴念珍?”


    冯叔恍然点头:“正是!此次进山礼佛,便是吴小姐递来的请柬。”


    “我等搜山两日都没寻到人,后来再去城门关隘询问,也没打听到什么独身小姑娘迁地外出的消息……小夫人就这般不见了踪迹。”


    裴瓒碾压佛珠的长指一顿,他的眉眼深湛,挟带一种山雨欲来的威压,嗓音森然:“备车,去吴家。”


    吴家早早得知裴瓒要过府闲谈,阖府上下顿时喜气洋洋。


    仆妇鱼贯而出,摆起奇珍异草,备好美酒佳肴,殷勤款待这位威势滔天的枭雄豪杰。


    就连吴念珍在母亲柳氏的催促下,特意用桂花香露泡好的香汤沐浴,又换了一身新裁的粉缎珍禽兰花绣纹褙子,再搭上清丽的鹅黄纱裙。


    女孩的乌发梳起发髻,簪好一支翡翠佛手垂珠钗,远远望去,别有一番动人婉丽的风情。


    吴念珍被奶嬷嬷搀去花厅,一路上,她的心里都忐忑不安。


    只因裴瓒访客的日子实在有些不对。


    三天前,吴家才得知冀州大捷、裴家兵马凯旋的消息,按理说裴瓒回城再快也该是十日之后。


    既如此,裴瓒怎会现身庐州?


    倒像是他心里存事,专程舍下大军,提前赶回南地!


    吴念珍掌心沁汗,一进花厅,她就看到了那位端坐正座端茶啜饮的清俊男子。


    裴瓒早已沐浴换衣,他洗净满身腥气,将一身沐血黑甲卸下,换了一袭轻薄的槐花黄绿的圆领袍。


    男人青丝半绾,墨发间斜插一支竹骨玉簪,单薄眼皮微抬,薄唇轻抿,竟是一副清辉玉映的温雅姿态。


    只裴瓒常年身居高位,便是神情淡漠,身上亦散出一股不可侵犯的凛然威压,令人窥之觳觫,股战而栗。


    “吴小姐,好久不见。”


    裴瓒勾唇,明明嘴角弧度轻弯,那点笑意却不及眼底,反倒有种令人胆颤心寒的冷意。


    没等吴念珍见礼,裴瓒已然摆手,命人退下,再合拢厅堂门扉。


    天光散去,饭厅的光线瞬间黯淡,唯有一烛幽火颤颤,如同绿鬼磷火,烧进男人狭长冷目。


    吴念珍与裴瓒是未婚夫妻,加之裴瓒位高权重,他既要私下与未婚妻相处,自没有奴仆敢拦,就连柳氏、吴冲,亦是乐见其成。


    唯有吴念珍惶恐地抬头,她看出裴瓒温情脉脉的姿态下,其实暗藏戾气。


    在房门闭阖的一瞬间,她窥见裴瓒的笑容落下,目寒如刃,此等残酷眼神,似要将她削皮剔骨,寸寸凌迟!


    “裴都督……”不知怎么,吴念珍忽然畏惧起他,忍不住后退一步。


    偏偏裴瓒的视线如锥刺在背,紧追而来。


    不过几下缓步,裴瓒便已欺近,居高临下地审视她。


    “吴小姐……林蓉在何处?”


    吴念珍与裴瓒不过一臂距离,从前她贪恋他衣上檀香,渴求与裴瓒亲昵,可时至今日,她才知这个男人的狠戾可怖之处,她的心中唯有落跑之意!


    “裴都督这话问得奇怪,我怎会知道林蓉去哪儿?”


    不等吴念珍反驳,她忽然听到桌案响起骚动,那一只撑在桌案上的手掌骤然传来剧痛!


    血腥味霎时漫开,血珠飞溅,血气在偌大的花厅中弥散。


    吴念珍浑身发起白毛汗。


    她低头一看,吓得魂飞魄散。


    裴瓒这个疯子,竟把一柄削铁如泥的匕首,硬生生刺进了她的手背!


    匕首深入骨髓,犹如箭矢,直接把吴念珍钉死在了这一张饭桌之上!


    锐刃毫不留情地割破皮肉,挑断她的经脉。


    吴念珍入目一片触目惊心的红,一蓬蓬湿热滚烫的鲜血涌出,滴落一地,吓得她两眼呆滞。


    “啊——!!”


    吴念珍发出凄厉痛苦的喊叫,可门外毫无动静,无人敢进来救她!


    窥见这般血腥的画面,裴瓒竟还扯唇微笑,小心提醒:“切莫乱动,若是裂了手骨,这只手便也废了。”


    吴念珍吓得涕泪横流,半点没有美人娇态。她战栗颤抖,哀求裴瓒:“你不能这样伤我,我是吴氏女……”


    “是么?”裴瓒漠然看她,若有所思地道,“吴念珍,你猜……就算杀了你,吴家又能如何?不过是死了一个吴家人,你当吴冲会为你出头,与我宣战?要知道,吴家野心勃勃,意欲与我联姻,又怎会因小失大,为你一人,开罪裴家兵马。”


    话说到这份上,吴念珍再蠢也知,她到底小瞧了裴瓒。这个男人冷血无情,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他此前的句句告诫,俱是发自内心。


    若招惹了他,吴念珍当真会尸首异处!


    裴瓒待人从来不会心慈手软。


    吴念珍心生绝望,她汗流浃背,忍住痛楚,恳求他:“大都督,您饶我一命……求您!”


    裴瓒好整以暇地饮茶,寒声劝慰:“既如此,好好想想方才的问题——林蓉,到底在何处?”


    吴念珍看了一眼手上狰狞伤疤,她知道再这般流血,救助不及时,她当真会断去一只手臂,她会遭人虐杀,她会不得好死。


    吴念珍不敢有所隐瞒,她崩溃地道:“林蓉逃了!她不想为妾,她让我为她备下马匹、钱财,她从普陀寺渡河逃了!”


    裴瓒听到“渡河”二字,心中恶意更甚。男人长睫微垂,忍住欲将林蓉挫骨扬灰的邪念,冷静问话:“逃往何处?她既外出奔逃,定会备好路引。”


    吴念珍知道裴瓒思虑周密,不敢隐瞒:“是邵州,我为她准备了前往邵州访亲的路引。裴都督,我知道的事就这么多……求您放我一马,求您!”


    吴念珍哪里记得林蓉的路引上写了什么,她只知道林蓉要了一份前往邵州的路引,她便差人为林蓉办来……要不是裴瓒逼迫,或许吴念珍都记不清林蓉讨的是邵州的路引!


    裴瓒眉梢微挑,扬袖走近。他的掌心用力,长指轻拧匕首,半点没有怜香惜玉,径直将锐刃猛然拔出。


    裴瓒信手挥去寒刃沾染的一片猩红,“恭喜你,至少留下了一命。”


    吴念珍受此惊吓,简直要魂飞魄散,她捂住泊泊淌血的手臂,如释重负地瘫软在地。


    吴念珍望着裴瓒煞气腾腾的背影,她颤抖唇瓣,还是没敢说出绝嗣汤的事……她的脑袋混沌,心中只有一个念想——她怕极了裴瓒,她不能嫁到裴府,她会死的,她一定要离开庐州!


    门板拉开一道缝隙,光亮漏进屋舍。


    吴念珍以为裴瓒要走了,心生希冀,喜极而泣。


    可就在这时,门板又重重扣上。


    合得严丝合缝。


    重重一声巨响,吓得吴念珍呆若木鸡。


    她颤抖地抬头,看着裴瓒转身,步步踏回。


    裴瓒低头,用扫视蝼蚁一般的轻蔑眼神,睥睨吴念珍。


    “你并不愚钝……不会私自放走我的侍妾。既如此,为何生出好心,忽然想帮她逃离?吴念珍,我知你虚荣、贪慕富贵、善妒、小心眼……怎可能被林蓉几句哀求蛊惑?”


    吴念珍:“我……”


    裴瓒的耐心告罄:“吴念珍,我给你三息时间。告诉我,你们之间还有何等交易?若你欺瞒,我会将你剁碎了喂狗。”


    在这一刻,吴念珍瞪圆了一双美目。


    她在困惑,她怎么会被裴瓒雪胎梅骨的皮囊蛊惑,竟倾心于他……裴瓒哪里是谦谦君子,他分明是披着人皮的恶鬼。


    吴念珍瑟缩一团,她知道她无路可退。


    吴念珍翕动干涸的唇瓣,迟疑良久,还是结结巴巴说出了口:“绝、绝嗣药……林蓉愿喝下绝嗣药,以此谋求一条生路……”


    “竟是如此。”


    绝嗣汤药,好一个绝嗣汤药。


    吴念珍罪该万死,竟让林蓉喝下这等毒汤!


    “是你逼她饮下的汤药?”裴瓒的薄唇微动,吐出几个骇人的字眼。


    吴念珍急忙辩解:“不不!不是我!是她自己要喝的!是她不想怀上你的孩子,是她要喝的,与我何干!”


    裴瓒不会听信吴念珍的一面之词。


    “不论是林蓉要求,还是你胁迫她饮汤。既你执意断我侍妾子嗣,我为夫主,自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吴念珍既行了恶事,自该咽下恶果。


    裴瓒一贯公平公正,绝无偏私。


    裴瓒抚掌唤人:“来人!”


    门扉大开,闯进几个膀大腰圆的婆子。


    她们齐心协力,压住吴念珍的双臂,将她摁在地上。


    “熬一碗绝嗣汤,喂吴三小姐喝下去。”裴瓒轻撩眼皮,迈出门槛。


    吴念珍听得这句话,顿时眼前一黑,几欲昏厥。


    吴念珍无助地大喊:“裴都督!裴瓒!你不能这么对我!裴瓒!!我不能无子!!”


    裴瓒却置若罔闻,他渐行渐远,残忍地淡出吴念珍的视线。


    吴念珍反抗不得,她怎么都没明白,她既在生育自己的家宅,又怎有人能逼她咽下这等害人的汤药!


    吴念珍肝胆惧寒,她想逃跑,却在起身的瞬间,被人扣住了肩膀,重重压下。


    吴念珍动弹不得,她绝望地看着那碗熬好的热汤,晃晃悠悠送至她的唇边……


    裴瓒到底给吴冲留了颜面,他纵有杀心,也没斩了吴念珍。


    毕竟是吴家教女无方,这等家事自有吴冲处置。


    想来吴家为了让裴瓒消气,也会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


    两天后,吴家传出了“解除婚约”的消息。


    吴氏与裴瓒的亲事虽断,但裴瓒将吴家四小姐认作义妹,又将此女嫁给了自己麾下的心腹大将。如此也算和吴氏沾亲带故,结盟联姻。


    吴冲虽遗憾,但也庆幸,至少吴家没和裴瓒闹掰。


    只恨吴三娘这个蠢货,尽是添乱。


    如今好了,鸡飞蛋打,连妻位都没占成,当真是悔不当初!


    回到府衙,裴瓒悬腕提笔,绘制了一名妙龄女子的丹青。他不但发布海捕文书,还让画师临摹上千张画像,赏金万两,张贴各地,只求能即刻搜出这名逃犯。


    除此之外,裴瓒还颁布旨令,命南地六州彻查这个月内所有途径渡口、州府关隘的流民百姓,特别是从庐州到邵州的官道、水路。


    凡是可疑的生人,不拘男女,即便容貌不对,亦要查验肩颈的胎痕印记。


    一旦生有梅花胎记,皆囚于监牢,好生看管,待裴瓒亲去监牢,核实逃犯的样貌。


    裴瓒摁了下额角,沉声吩咐下臣:“查验逃犯真身时,不可由男子靠近,只能让妇人解衣验身……除此之外,还要查各州漕运水路,大至客船,小到渔舟,悉数查明。还有,派人上各地官牙所、私牙人那处盯梢,看看这个月是否有生客租赁房屋,就连投亲民宅的百姓,留宿荒庙的流民,亦要逐一排查过去。”


    只恨邵州并非裴瓒的辖地,如想行事,怕是多有不便。


    但没关系,林蓉逃到哪里,他便打到哪里。


    “林蓉,我说过的。”


    裴瓒凤目含威,神情森骇,隐忍的怒火在血脉偾张的胸腔中,炽烈焚烧,几欲将人焚灼成灰。


    几根玉指翻飞,游刃有余地把玩着那一把寒光毕露的锐刃。


    “如你私逃……我定会杀你。”


    第43章


    林蓉一路向西逃去。


    最开始的一段时间, 她卖马坐船,逃离了庐州。


    出城后,林蓉又去集市书铺里买了一本讲解各地风土人情的《地方志》, 本来她还想买舆图,但舆图贵重, 即便是旧时的羊皮绘卷, 也要一两银子, 也就裴瓒这样家大业大的军将, 才有能力与闲钱置办整个魏国的州府地图。


    反正林蓉没舍得花这个钱,她只能抱着那本《地方志》细细地啃,再从划船的船夫口中, 打听各地水路、官道的路线。


    林蓉日以继夜地赶路,一门心思朝着邵州跑。


    邵州接壤青州, 又不属于南地六州之一, 只要林蓉逃出南地, 裴瓒鞭长莫及, 或许就抓不了她。


    林蓉一边安慰自己, 一边加快脚程逃离。


    她害怕后头会有追兵, 夜里根本不敢在驿站客栈里落脚, 生怕睡熟了被人擒住,又要抓回庐州。


    林蓉基本都是带些干粮上荒庙对付一夜, 或是花点小钱去民居投宿。


    好在林蓉脸上生疮,又涂了浅淡的乌膏, 即便她的声线绵软,常被人怀疑是女儿身,也无人会对一个丑陋脏污的男装女子做些什么。


    大约过了半个月,林蓉终于赶到青州。


    再行那么一两天, 她就能逃出南地了,林蓉欢欣雀跃,却又不敢掉以轻心。


    林蓉料想裴瓒行事谨慎,保不准已经从吴念珍那边套出话了……他一定会知道她逃往邵州,既如此,林蓉便不能往邵州行去。


    林蓉清点了剩下的二十多两银子,她找了青州金水镇的一户镇民,花钱请人作保,为她重新置办一份前往凉州的路引。


    这一次的路引,林蓉抹去了她的“庐州籍贯”,谎称保人是自己表兄,而她实乃青州人士,如此一来,便能阻止裴瓒从“四处迁地访亲的庐州人”这一点查验寻人。


    凉州距邵州不远,但离西域边境很近,魏国边塞天气严寒,雪峰延绵,其实不大合适林蓉这种住惯了湿气重的南地姑娘定居。


    但林蓉管不了那么许多,她别无选择,为了摆脱裴瓒,只能先去凉州落脚,其他再议。


    待林蓉抵达凉州时,已是一个多月后。


    彼时已是八月,夏末,日子渐冷。


    林蓉劳累一月,加之身体虚耗亏空,不出意外病倒了。


    林蓉难得善待自己一回,她花了二钱银子,住到干净整洁的客栈里,不但差遣店小二出门买药,还将自己从头到尾都清洗了一次。


    看到那一桶乌漆脏污的浊水,林蓉边拥着温暖的被褥,边莫名其妙笑了一声。


    她安全了,她能好好睡上一觉了。


    压在林蓉心口那团沉甸甸的气,好似在这一瞬间忽然消散了。


    林蓉喝了药,又吃了一碗淋了肉臊的“拨鱼子”。


    这是凉州当地的面食,做法倒也不难,将面食糊在碗底,再用筷子一碾一蹭,拨进沸水锅子,便能煮出这般爽口的面疙瘩。


    林蓉喜酸,还特意往汤里添了几勺老醋。


    待她一觉睡到下午,脑袋清醒以后,林蓉又上街买了几身胡袍,还有当地常吃的胡饼、烤馕、腊羊肉。


    即便凉州位处西地,地方百姓也会说大魏话,只是说得不大好,口音听起来有点像胡语,在街上林蓉还看到好些深目高鼻的吐蕃人。


    凉州不算富饶,虽与西域通商,可比之有着“天下粮仓”之称的南地,还是贫瘠很多。


    凉州靠近边塞,虽有胡族争斗,但比起眼下中原乱战,还是西地合适避难。


    唯一不好的是,凉州气候严寒干燥,不大合适农作,平日里地方百姓也是吃油饼、面条、烧肉居多。


    因此,林蓉擅长的农事发挥不出太大的作用,但她会骑马,也懂畜牧行当,可以尝试自己买马、养羊,再挤奶制乳,自给自足。


    林蓉打听了一圈,在主城外的玉山村里,挑下一间荒僻便宜的黄泥小院。


    一座小院也得要个十两银子,林蓉没有犹豫,天知道她多想拥有一个独属于自己的落脚地。


    剩下的钱,林蓉分成两份。


    一份存好,以备不时之需。


    另一份,她拿去置办家具、吃食、被褥,还养了几只小羊羔,鸡鸭,顺道买一条看家护院的猎犬。


    狗崽子生得弱小,见到生人,只能狂吠几声,并不能吓退外人。


    这天,林蓉正用家中土灶煮面,院外忽然传来几声急促的狗叫。


    林蓉心生警惕,手举烧红了的火钳子,蹑手蹑脚迈出灶房。


    没等她挥棍打人,一名身穿胡袍的高大男子便连声讨饶,用一口蹩脚的大魏话道:“穆姑娘,我、我是来给你送酪浆的,我名叫杨峰,就住在村口……是村长说咱们村里添了生客,喊我过来瞧瞧。”


    林蓉对外声称自己姓“穆”,旁人都喊她一声穆姑娘。


    林蓉知道自己错怪好人,忙和杨峰道歉。


    她看了一眼陶罐里酸甜口味的酪浆,忙擦了手上水迹,给杨峰端来一碗片好的羊腿腊肉。


    “礼尚往来,我不能白拿杨大哥的吃食,这个给你……若是日后有机会,我能不能和杨大哥讨教一下制酪的方子?”


    林蓉和地方百姓打听过怎么制乳皮子、怎么用羊乳出酪,再制成生酥、醍醐,但那些老人说话带口音,还掺些胡语方言,林蓉听不明白。


    既然杨峰会制酪浆,不如直接跟着他学。


    杨峰没想到林蓉这般好讲话,肉价可比羊乳贵多了,她回赠他一碗肉,显然是想提前交点“学费”。


    杨峰也是敞亮人,闻言立马应了:“这有何难,明儿穆姑娘过来一趟,我正好晒乳皮子,能教你怎么熬酪、炒酪、晒干酪!”


    林蓉心中欢喜,笑吟吟地点了头。


    夜里,林蓉喂过狗崽子大黄、三只小羊、几只鸡后,又用杨峰送来的白色酪浆拌软儿梨吃。


    她身上还有几两碎银,足够熬到明年。


    小羊养五六个月就能出栏,到时候宰了羊晒肉,皮毛割掉易腐生臭的油脂还能制衣,多的羊肉拿出去卖钱。


    再添些家禽,院子里还能移栽果树,慢慢养着出果,可以用糖霜酿果酱,封在陶罐里储藏,白嘴吃馕饼实在太素,抹一点甜酱吃正正好。


    等最难的头年过去,林蓉手上总会有些闲钱,到时候她甚至可以上街烤胡饼、卖奶皮子、酥酪……


    林蓉盘算着谋生的法子,心里踏实。


    她长吁一口气,满满都是对于未来幸福日子的期盼。


    青州,知州府衙。


    管辖一州政务的州官肖文瀚,心里六神无主,抬头张望,远远见到了那一面面迎风招展的裴姓旗帜。


    “快给本官站直了,少丧着一张脸!裴大都督到了!”


    成千上万的军将披坚执锐而来,犹如几道黑甲洪流,奔涌而至。


    将士们军容整肃,气势一往无前,光是那撼动地皮的隆隆马蹄声,都足以令“接驾”的官吏们头皮发麻,不寒而栗。


    肖文瀚远远看到那辆马车,立即堆起笑脸,点头哈腰上前:“裴大都督远道而来,真是令下官的寒舍蓬荜生辉。”


    裴瓒如今就是南地六州的土皇帝,招惹了他,可是随时要被贬谪的,肖文瀚哪敢怠慢。


    车帘勾开,鹤骨松姿的男人撩袍下车。


    裴瓒一双清绝长目掠过肖府门楣,扯了下唇角:“肖大人的宅邸,光是门梁都用上了紫檀黄檀,又怎能称之寒舍。”


    若是平时官吏交际,这般对话堪称互相恭维,极其识趣。


    但从裴瓒口中说出来,分明就是暗暗嘲讽——肖大人,贪得不少啊。


    肖文瀚眼冒金星,讪讪赔笑,一句话都不敢多言。


    裴瓒敲打够了,径自扬袖入府。


    花厅上备饭备茶,裴瓒却迟迟不动筷子。


    这般雷霆威慑,更是吓得底下官吏面面相觑,汗洽股栗。


    裴瓒放下茶盏,点了肖文瀚入偏厅议事。


    上峰被裴大都督唤走,余下的官吏肉眼可见地放松,长出了一口气。


    到了偏厅,裴瓒轻抚掌中念珠,冷声问他:“查得如何?”


    肖文瀚忙道:“下官将那些要前往邵州的流民百姓,不拘男女,尽数收监彻查,可下官无能,并未找到肩落梅花胎记之人……”


    裴瓒似笑非笑看他,没有应声。


    肖文瀚一看阎王爷的冷笑,当即明白过来——一个既没用又贪的官吏,留他何用?不如杀了了事。


    肖文瀚汗流浃背,忙跪地道:“还请裴都督再给下官一次机会,下官必定尽心竭力办差,半点不敢疏忽怠慢!”


    裴瓒静静看他一眼,凉声道:“如今世道太乱,各地硝烟烽火,难保没有避难的流民伪造身帖、路引,肆意迁居,以求自保。这名逃犯性子奸猾,兴许并未往邵州躲避,你且往接壤邵州的凉州、陇州查探,看看近日有无持着前往凉州、陇州的路引出关的百姓。如有,再去查探为她作保的保人,看看那些记录在册的籍贯、身份,是否属实。”


    裴瓒知道林蓉有几分急智,保不准已经猜到他寻了吴念珍。


    既如此,她必不敢往邵州行去,以免自投罗网,被裴瓒瓮中捉鳖。


    裴瓒寻人不得,那就反其道而行。


    两日后,肖文瀚大喜过望,回来禀报:“大都督,下官查到了!”


    裴瓒摩挲菩提子的指肚一顿,抬眸看他。


    肖文瀚:“一个月前,金水镇的一户镇民贪图钱财,为一生客作保,谎称是生客表兄,还将人带到里正家中,置办了一份前往凉州的路引文书!”


    裴瓒嗓音清冷,问他:“这名生客身量多高,何等样貌?”


    肖文瀚办差妥当,早帮裴瓒打听好了。


    “身约六尺,年十八,脸上生疮,皮肤有些黝黑,丑陋无比。只是他说话声线绵软无力,不似男子那般粗浑,肩颈隐有燎疤……”


    燎疤?


    裴瓒的墨瞳微沉,薄唇紧抿,心中了然。


    倘若林蓉狠心至此,为躲他追捕,竟连一身皮肉都敢剐去,他倒要敬她的胆色。


    再一想到,裴瓒之前为了查出林蓉的下落,还在府邸审讯过平时伺候林蓉的丫鬟婆子。


    那个叫碧荷的丫鬟为了消罪,免除责罚,曾对裴瓒说过一件事:林蓉曾向她讨过乌膏胭脂,用于扮作昆仑女奴,意图讨好夫主。


    可裴瓒搜遍寝房,并不见此物。


    又听到那名路引造假的生客皮肤颇黑,如此联想,可不就是应上了?


    裴瓒低垂眉眼,轻嗤一声。


    为了私逃,林蓉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此举,又何尝不是将裴瓒的颜面往泥里踩。


    裴瓒脸色铁青,紧绷着下颌,强行忍住勃发沸腾的怒意。


    裴瓒满身散开风雨欲来的骇人威压,吓得肖文瀚声音减弱:“可此人已经过了关隘,直往凉州去了……”


    凉州位处边境,并非南地六州的辖区。


    倘若裴瓒扮作寻常百姓,大可肆意入关游走。


    可他如要率军入境,必定得引发一场战役动乱了。


    毕竟凉州明面上还是陈文晋的地盘,虽然陈文晋鞭长莫及,根本没能力增派援军,驰援凉州,用于御敌。


    只是,裴瓒暂时没有攻打凉州的念头。


    凉州是魏国与吐蕃西域的交界地,裴瓒又不打算让西域诸胡归附魏国,何必在内战频发的档口,攻下毫无用处的弹丸小州?


    裴瓒心知此事无益,他不会贸然将兵力浪费于此。


    因此,裴瓒只道了句:“传我旨令,撤回六州各地的追捕文书,寻人的消息莫要流出南地,至于凉州……本都督亲去一趟。”


    裴瓒手下亲卫众多,不过擒拿一名女子,杀鸡焉用牛刀,实在无需大军入境。


    若是裴瓒真寻不到林蓉,大可直接命凉州的官吏张榜搜人。


    毕竟那些地方小官各个聪慧,比起引来战乱,朝廷又不肯派兵增援,那他们忠君守城,定是必死无疑。


    既如此,还不如那些地方官当个风吹两边倒的墙头草,让裴瓒得偿所愿,早早寻到人,再把他这尊大佛妥善送出州府,如此才是治州守城之道。


    裴瓒心知,林蓉的死期将至,已是插翅难逃。


    既如此,念在昔日旧情,裴瓒只能奉劝一句——“林蓉,万万藏好一些……别让我太快找到。”


    第44章


    林蓉在凉州过了十多天, 转眼就进了九月。


    凉州接壤西域三十六国、吐蕃,往西面的吐蕃行去,到处都是巍峨的山岭, 环抱草原的群山,皑皑落雪的雪峰;再北面的西域走, 便是萧条的戈壁、荒芜的沙漠、广袤的草原。


    林蓉从前在南地, 天天听人说蕃夷部族茹毛饮血, 多么残暴可怖。


    但实际上, 除了天气严寒,粮食紧缺时,那些骑马的蕃夷诸酋会率军入关, 大肆掠夺,一般情况下, 凉州还算平静无事, 没什么战乱。


    毕竟蕃夷部落习惯了游牧生活, 即便攻城入内, 也并不愿占地守城, 只要没有烽火硝烟, 地方百姓过得还算安逸, 不会成日担惊受怕,民不聊生。


    林蓉以为自己来了凉州, 会水土不服,甚至生起一些急症。


    为了预防病症, 林蓉特意在羊皮水囊里装了南地六州的水,打算搀着凉州水,一点点饮用。这是土方子,能克水土瘴病, 让五脏庙里安定,从而不要上吐下泻。


    但好在她的身体还行,这么多大灾大难过去,还能很好适应凉州的吃食,没有太多不适。


    只是凉州太冷,不过九月就骤然入冬,林蓉没个准备,险些冻出了头风病。


    村里的张婶娘见林蓉衣裳单薄,特地引荐她上那些入境卖皮子的胡商那边买冬袍。


    张婶娘用胡语讲价,帮林蓉以较为便宜的价格,买来一块用于制袍御寒的牦牛皮。


    “猞猁皮可贵了,但也最暖,皮草最厚,一条皮袍可以穿十多年。皮袍绑在身上,好似一床大被,身上衣带解开,往地皮上一摊就足够过夜了。”


    张婶娘大大咧咧的,还朝着林蓉挤眉弄眼道,“当年我和妙妙他爹就是在草场解衣入睡,怀的一双儿女……”


    妙妙是张婶娘的小女儿,今年才六岁。


    她听到阿娘喊她名字,眨巴一双乌溜溜的眼睛转过来,不明所以。


    但林蓉是经过人事的小姑娘,她立马听懂张婶娘的荤话,耳朵羞得通红。


    张婶娘在说,当初她和丈夫在外游牧,以天为被,以地为席,解衣垫底,在草场上野战了一番,便生下了一双儿女。


    林蓉也算是明白,凉州和南地六州究竟有何不同。


    南地姑娘温婉,有些底子的人家大多重文,会用教条礼仪约束女孩,但大多边城的百姓和胡人接触颇多,性子奔放粗犷,不拘小节,相处起来便也没那么疏离拘谨。


    林蓉是典型的南地姑娘,脾气绵软,做事温吞,说话也细声细气,即便脸上红疮未愈,还留有大片红印,瞧着颇为丑陋,但玉门村里的儿郎待她还是很有好感,甚至常常帮林蓉做事,劈柴送水,牧羊喂鸡,表达爱慕之情。


    林蓉虽没什么男女之事的想法,但她不会将旁人的好意拒之门外,只在其他人帮她做事后,再礼尚往来,送上吃食、用物,表达感谢。


    一来二去,玉山村的父老乡亲都知道村子里多添的这户人家,是个勤劳嘴甜的小姑娘,她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不能让人欺了去。


    不但家中烧羊肉会叫上林蓉,就连平时煮暖身子的酥油奶茶,都会让家里的小孩给林蓉端去一碗,还教她怎么用乳扇佐奶茶吃。


    林蓉得了许多村民的好处,她心中感激,无以为报,只能帮着村民们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就在林蓉还在犯愁日后生计的时候,杨峰为她介绍了一门好差事——那便是帮他牧马。


    原来边境交战,大多使用战马。


    地方官为了养出吐蕃那般膘肥体壮的战马,悄悄跟蛮夷偷师,得知了夷人军马膘肥体壮的秘密。


    原来胡族人为了获得体壮少病的战马,并不会把马驹养在马厩里,而是因地制宜,将军马放养于山谷平原。


    但军所的兵丁平日要操练巡视,没有闲暇养马,若是特意拨兵牧马,又会浪费兵力与钱财。


    为了养马御敌,以备不时之需,凉州官吏有时会将那些马龄尚幼的马驹,寄养在市井百姓的牧场中,让牧民们帮忙赶马放牧,将那些战马放到草料丰富的草场养育。


    待一两年后,军马能够适应极寒炎热的气候,体魄强健,再送回军所,用于骑兵的训练。


    杨峰就是承包了这样一桩官马的放牧差事。


    再过一月,他就能交差收钱,只是帮着干活的小工家中有事,不能帮忙放马,杨峰便想到了擅长马术的林蓉,想请她顶上十多天。


    得知要帮忙放牧官马,林蓉心中惊讶,她既担心自己不能胜任这份差事,又跃跃欲试,毕竟这样干十多天,她便能得二两银子的工钱,比外出卖饼要好挣得多。


    虽然林蓉知道,钱多代表差事辛苦,特别是接连几日都要睡在草原、山谷之中,看顾军马,等闲人肯定吃不了这个苦。


    杨峰唯独怕林蓉一个姑娘家受不了,委婉地劝:“当然,我不过随口说说,你觉得累就算了。”


    林蓉摇头道:“这有什么累的?杨大哥能给我活干,我高兴还来不及!”


    林蓉承下此事,并且给了张婶娘一钱银子,托她帮忙照看家中的家禽。


    此次外出,林蓉还带上了狗崽子大黄为伴。


    但大黄最多只帮林蓉牧过羊,看到那些体型庞大的军马,立马吓得狗腿哆嗦。


    林蓉哈哈大笑,找了个皮袋子装好小狗,驮在马背上,而她也上马骑行,跟着几人奔向辽阔无垠的原野间。


    夜里,林蓉记下自己管辖的那十多匹军马所在之处,随后她坐回篝火旁,专心用食。


    林蓉分给杨峰、还有另外一对小工夫妻,几只风干的腊鸡腿,又取出买来的便宜的高碎茶叶、一块羊板油提炼的酥油、一袋羊奶,给杨峰演示如何煮茶泡肉。


    林蓉好学,如今泡酥油茶很有经验。


    不过凉州人大多喝的加盐咸茶,但林蓉是南地姑娘,喜欢甜口,因此她在自己那碗茶里添了点蜂蜜,并洋洋得意地说:“这就是我们南方人的喝法,虽有点怪,但我很喜欢。”


    林蓉围着火光冲天的篝火,笑着介绍,还用阔叶扎了茶碗,给几人分别倒上一点甜奶茶。


    两地口味实在不同,小工夫妻闻了一下古怪的甜味,连连推辞。


    唯有杨峰喝了一口,皱皱眉,又喝上一口。


    林蓉凑近了看他,着急地问:“杨大哥,如何?”


    杨峰笑道:“还不错。”


    林蓉欢喜一笑,殷切地提起茶壶,意欲再倒。


    杨峰脸都绿了,他忙道:“咳……但还是给我咸口的吧。”


    “唉,我还以为杨大哥会很懂我。”林蓉翘起的嘴角马上落下,一副嫌人暴殄天物的遗憾模样,将另外一壶盐奶茶递给了杨峰。


    林蓉脸上的神情实在生动可爱,被黄澄星火映亮的杏眸烨烨生辉,竟让杨峰有那么一瞬出神。


    在这一刻,杨峰只觉得林蓉美若天女,即便脸上生疮,没梳繁复的发簪,也丝毫不掩她的娇艳风华。


    夜里,林蓉抱下那一床宽大的牦牛袍,摊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


    林蓉躺到大衣里,以软袍作被,听着远处传来的呼啸风声,看布满天穹的闪烁星辰,惬意地舒展四肢。


    林蓉抱着毛茸茸的大黄,想到今早在草场里看到的一大片阿格草、灰背青,这是军马最爱吃的草料,也是芝麻喜欢吃的草粮。


    林蓉无不感慨:“如果芝麻也在这里就好了……”


    八天后,这一批军马被凉州掌马政的官吏收回,杨峰得了酬金,分给林蓉二两银子。


    林蓉第一次拿到这么丰厚的报酬,心中的激动之情简直难以言喻。


    这不仅仅是普通的二两银子!


    这代表林蓉活下去的希望!也代表她终于在凉州生根发芽,她有了立足之本。


    林蓉为了庆祝今日,回馈邻里平日的关照,她特意匀出一部分钱,买了半扇羊回来炖肉吃。


    凉州冬菜不多,但有萝卜,林蓉便买了一些粗壮的白萝卜炖羊肉。


    萝卜性凉,能够润肺清热,正好解了羊肉的膻燥,从前裴府就是这样搭着吃,预防痰湿肺燥。


    但南地湿热,凉州干冷,当地人反倒好辛辣、热火重的吃食,不太常吃这种汤品。


    林蓉炖了羊汤,亲自提着篮子,给村里人家送食。


    她本想端一碗送到杨家,却不防杨峰带了些瓜果进门访客。


    林蓉不知杨峰屡次登门已是殷勤之举,她只觉得杨大哥温柔体贴,还给她差事做,实在是一顶一的好兄长。


    林蓉高兴一笑,赶紧擦了院中的桌子,喊杨峰落座。


    “大哥来得正好,先吃碗羊汤,我再给你下点面条!”


    杨峰闻言,脸上一红,心里欢喜,却又不好意思应下,连声道:“哪里能麻烦小穆姑娘,赶紧别动了,我就来送几个冬梨的,待会儿就走了!”


    “别,你老给我送吃的,我又没给你回礼,这可不成。我的羊汤炖得不错,连张婶娘都夸,大哥快坐下吧,等我一刻钟就成!”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杨峰只能结结巴巴应一声,老实巴交地坐好。


    他其实也想尝尝林蓉煮的面条,只是不好意思提这嘴,但林蓉盛情难却,他就留下尝一口吧。


    杨峰几次观望灶房里忙上忙下的身影,思索着要不要进门帮忙。


    怕太殷勤会遭林蓉嫌弃,又怕坐着等吃会被林蓉嫌懒惰。


    杨峰心里百转千回,愁死个人。


    好在没多时,林蓉便捧着一大海碗的羊汤面条出来了。


    杨峰抬头看一眼,脖子又红了……敢情林蓉记得他的大食量啊,还用起那么大的面碗!


    她会不会嫌他太能吃啊?


    两人在屋里谈笑风生,殊不知未阖的院门外,早已有无数黑衣劲服的人影,听闻上峰细微的哨声,根据传达的军令,依次逼近这一座小院。


    山雨欲来,成百上千的暗卫悄无声息地欺近,犹如罗织出的一张密网,遮天蔽日,围拢住这一座平静安宁的小山村。


    到处都是精锐悍勇的侍从亲卫!


    他们掩于繁茂的枝桠间,一只宽掌压下腰间削铁如泥的长刃,静候主上递来杀令。


    此刻,一辆黑蓬马车也无声无息地靠近,停在林蓉的家门外。


    而车帘撩开,一双凛若冬雪的凤目,隐于车内黑浓雾霭间。


    男人端坐车厢,青丝束冠,黑袍披身,漂亮得简直像是遗世独立的谪仙。唯独周身气质沉肃,隐隐有雷霆怒意,倒教人胆颤心寒。


    来人正是裴瓒。


    很是不巧,前几日林蓉与人外出御马,还在草原上幕天席地留宿多日的事,终是传到了裴瓒耳朵里。


    原野辽阔,军马四处迁徙,不好抓人,裴瓒便耐着性子等待林蓉回村,顺道去查了一下这个名叫“杨峰”的男人是何来历。


    不过是乡野农夫,祖上也不曾为官拜相,容貌品相更为下乘。


    这等粗鄙男子,竟入得林蓉的眼,堪称可笑至极。


    裴瓒想到了林蓉饮下那碗绝嗣汤;


    想到林蓉不顾一切,甚至隐瞒“习水”一事,机关算尽,只为出逃;


    想到林蓉很可能像一条狗一般在其他男子身下承欢……恨不得将此女碎尸万段!


    裴瓒下颌紧绷,冷目如鹰瞵鹗视,压着滔天怒意,连蓬勃血气亦翻涌于胸。


    一息之后,裴瓒垂眸,将那把斩敌长剑,慢条斯理地挂上了腰间。


    院内,林蓉也给自己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摆在桌上。


    没等她取筷子吃肉,院门忽的传来一声撼天动地的巨响。


    “砰——!”


    院门四分五裂,摇摇欲坠。


    林蓉听到骚动,错愕抬眸。


    短暂一瞥,她的筷子哐当落地。


    林蓉呼吸不畅,心脏骤停,霎时浑身滚沸的血液冰封冷凝,四肢百骸无力……她竟是看到了此生最恐怖的一幕!


    是木屑粉尘落下,裴瓒长身玉立,站在门前。


    男人目似寒星,冷到出奇,静静凝视着林蓉,杀气四起。


    没等林蓉逃跑,她便听到裴瓒扯唇,似笑非笑,讽出一句。


    “林蓉……看来你背主潜逃的两月,过得很是舒心?”


    作者有话说:


    在元朝,军用马匹的管理是马政的核心内容。官马的牧养方式主要有三种:一是通过官厩饲养,这是元朝主要的官马来源;二是通过在蒙古军营周边划定草场,由军队负责牧养;三是政府将部分军马分派给民间家庭进行代养。无论哪种形式,军马的待遇和管理标准与官马一样,国家会负责提供饲料和相关物资。然而,由于牧养马匹需要大量草场和资源,元朝政府也将部分负担转嫁给民间。民间牧养的马匹同样受到严格管理,成为马政的一部分。(引自搜索。文里一些常识,其实有查过资料,但太琐碎就不一一说明,不必太在意,本文架空。


    第45章


    一个月前, 凉州的宋知州收到了一封南地密信。


    宋知州吓得六神无主,忙请幕僚入府商议。


    “竟是那位南地霸主送来的信笺……依先生之见,本官该当如何行事?”


    幕僚拆信看了一眼, 竟是裴瓒知道西地牧草丰沛,吐蕃冬寒夏暑, 极其合适养马。


    裴瓒想拨一笔军费, 请宋知州利用麾下主掌马政的官吏, 帮他培育骏马, 以备不时之需。


    宋知州心知,南地位处水乡,虽粮丰盐足, 水师精悍,却极难牧养出好马, 日后裴瓒要与北地魏室一战, 定要膘肥体壮的雄骏健马, 方可战无不胜, 所向披靡!


    南地富庶, 不过一笔养马费用, 裴瓒说掏就掏了, 而宋知州不过帮着放权下去,顺带还能捞一笔油水。


    可他深知, 此为党派之争,他还是魏室授的官, 此举无疑是投靠叛军,帮着裴瓒谋国!


    裴瓒的“一点小忙”,私下里的意思,可是要逼着他站位啊!


    宋知州长吁短叹, 愁眉不展,他怎么都没想到,他们这样犄角旮旯地里的州府,竟也能掺和到国政内战之中。


    幕僚看了一眼,沉吟道:“本就是南地与北地之争,凉州位处边塞,素来掺和不进篡国党政之事。只这位裴都督执意如此,想要大人帮忙‘筹备军械’,恐怕咱们就难以躲开了。您想想,倘若裴都督派兵攻打凉州,我等手上有多少兵力,周边州府的军所又能应援多少兵力,而朝廷可会派兵派粮来策应后方?”


    这等问题,不必问,宋知州都知是绝无可能!


    凉州距离都城,远得十万八千里,先不说粮车会不会送到边城,就算送到也是二三个月之后,凉州早就被南地的兵马夷为平地了……到时候送来的粮车军械,岂不成了裴瓒的囊中之物?


    新帝陈文晋不会如此愚钝,也不会犯此错误,正是交战的急迫关头,陈文晋巴不得留兵驻守都城,哪里敢分散兵马粮饷策应凉州,这不是求着裴瓒来打他吗?


    原本以为南北之战,和他们西地全无干系。


    凉州不过是一根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脖子,如今裴瓒耳聪目明,瞧见了他们凉州的好处,此子野心勃勃,怕是真起了侵吞之意……


    思及至此,宋知州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倒是幕僚劝道:“宋大人,您想想,要是咱们负隅顽抗,真引来了裴家的兵马,对谁最为有利?自然是北边的皇帝。您想想,趁着裴都督攻打凉州之际,六州防守便弱了,魏室皇帝保不准会出兵攻向六州,那咱们可就白白挨打了!”


    宋知州茅塞顿开:“这、这分明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正是!依某之见,大人不如‘弃暗投明’,无非是帮忙养马,又不图咱们的军费,帮了也就帮了。裴都督记得咱们大人的好处,往后真变天了,这也算一道保命符不是?”


    宋知州连连点头:“有道理!那本官就应下此事……以求谋个出路。”


    宋知州赶忙往裴瓒那处送信,一心“报效”大都督,以求日后若是裴瓒问鼎,他亦能得来一线生机。


    裴瓒知他识趣,自是多加安抚,暗里许诺。


    如此一来,宋知州也沾了几分裴瓒的贼船,与他的关系愈发紧密。


    此后,裴瓒又送出一信,问的便是“逃犯林蓉”的下落,他将林蓉进入凉州关隘时所用路引的相关信息逐一道来,流民百姓入关,皆有官吏查探路引文书,自然有人记得青州来的生客林蓉,几番调查之下,便知林蓉进了主城,入住客栈,又买下玉门村的房屋。


    裴瓒白日办差,筹备马政事宜,夜里听探子禀报林蓉行踪,知她不过居于一贫瘠山村,逃不出手掌心,倒也随她玩乐。


    直到林蓉外出牧马,与旁人共宿城外,终是惹怒了裴瓒。


    裴瓒愿意将手中牵绳放长一些,却不是要任林蓉肆意与人鬼混的意思。


    若她不忠,裴瓒失了那一点兴致,她一定会死得很难看。


    正如眼下,裴瓒看到院中的“郎情妾意”,那点微乎其微的趣味,终于淡了。


    眼下裴瓒唯有手刃这双狗男女的冲动,便是他一贯喜怒不形于色,今日亦是踹裂了这一扇薄薄的院门。


    裴瓒命人将所有凑热闹的村民拦于十丈开外,自个儿手持冷刃,肃着脸入门,与院中喝汤的林蓉对视。


    男人身材高大,肩背挺拔,一袭玄黑长袍,立于院门,惊得杨峰连面都吃不下。


    “你是何人?!怎敢擅闯民宅?!”杨峰见人闯入林蓉家宅,急忙起身,将林蓉护在身后。


    如此舍身相救的情谊,倒让步步逼近的裴瓒,轻笑出声。


    裴瓒目光森冷,如有实质,威慑力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男人缓步走近,阴鸷的眸光,一寸寸扫过林蓉轻颤的眼睫、窒息的口鼻、翕动的樱唇,以及那双紧攥成拳的纤手。


    他的目光灼烈似火,凝于林蓉不断战栗的脊背……


    林蓉明明不住后退,她明明畏极怕极,却并未想着依附杨峰。


    因林蓉知道,若她胆敢在裴瓒面前表露丝毫亲昵,便是杨峰的死期!


    林蓉为了保住外男,自然该装得淡漠疏离,将关系撇清,毫不相干!


    越是懂得林蓉的“护短巧思”,裴瓒越是怒极。


    “林蓉,凡事都讲究一个先来后到。既是你先入我的床帏,既是你先侍奉家主枕席,那你就该知廉耻,如今不过睽别二月,便顶着逃妾的罪名,与人私通……林蓉,你当真令我刮目相看。”


    闻言,林蓉惊讶抬眸。


    裴瓒虽在床笫间恶癖诸多,但他从未用如此明晰脏污之语辱她。


    可见裴瓒已是恨到极致,他起了杀心。


    林蓉急得语无伦次,她慌忙道:“大都督误会了,我与杨大哥不过邻里!”


    一同外宿原野的邻里,同屋用膳的邻里……裴瓒不愚钝,也不好欺瞒。


    他并不听林蓉解释,男人的长指抚过腰间冷刃,抽出了那一把寒光凛冽的长剑。


    林蓉吓得肝胆惧寒,一把拨开杨峰,拦抱住裴瓒的窄腰,咬牙高喊:“杨大哥,快走!”


    林蓉不敢再将人留在此地,她怕杨峰会死于非命!


    可裴瓒的攻势犹如恢恢天网,杨峰又能往哪里跑?


    不等杨峰出声,一柄长剑已然挽过几朵剑花,以雷霆之势,猛然掷出。


    随即,杨峰发出凄厉可怖的一声惨叫,血液喷溅上林蓉的乌髻,小巧玲珑的耳廓。


    她松开手,猛然回头,却见杨峰的腿骨被一把锐刃贯穿,他捂住伤腿,蝼蚁一般匍匐于地,跌至一旁。


    满地都是触目惊心的红血,骇人的痛呼不绝于耳。


    林蓉没能拦住裴瓒,她转身又想去扶杨峰。


    可没等杨峰从地上爬起来,蛰伏于暗处的亲卫倏忽现身,将利刃架在了杨峰的颈侧,将他狠狠压制在地。


    林蓉呆立原地。


    她感到羞愧、惶恐、懊悔。


    羞愧的是,大家待她仁善,可她却只能带来灾殃。


    惶恐的是,她不知裴瓒还有多少手段,他会不会为了给她一个警示、教训,就把这些帮助过林蓉的人杀光。


    懊悔的是,她不该招惹裴瓒,她不该不自量力,身为一个最下等的奴婢,竟有脸去担心锦衣玉食的主子的安危。


    若她心狠一点、冷硬一点、绝情一点就好了,那她就不必担心旁人因她之故,在此地受苦。


    林蓉的杏眸、琼鼻、粉唇,全溅上一蓬蓬腥臭的红血,仿佛血梅在她脸侧绽开,带着一丝诡谲的妖艳。


    林蓉双目僵直,她清楚意识到,这是杨峰的血,是帮过她的好心人的血……


    裴瓒起了悍戾的杀心,他可以一剑戮下杨峰的头颅,但他玩心四起,他并未这样做,他也不曾给杨峰,或是林蓉一个痛快。


    他喜欢高高在上地折辱她,仿佛她是那一只负隅顽抗的猎物,只能在他足下匍匐、挣扎,艰辛求生。


    也是在这一刻,林蓉终于明白……原来这么多年,她一直觉得裴瓒手戴菩提佛珠,身染清幽檀香,犹如慈悲济世的男相菩萨。


    但她从来都认错了,从来都参拜错了,她从来都瞎了眼!


    林蓉翕动唇瓣,哆哆嗦嗦说出一句:“我曾以为……你是个好人……”


    可她不知,原来她供奉的,从始至终都是一尊穷凶极恶的邪神罗刹啊!


    林蓉骇极怕极,她不知该做什么,她只是本能畏惧裴瓒,她拔腿就跑!


    可裴瓒疾步上前,一只结实有力的臂骨陡然横来,像一道粗壮有力的铁链枷锁,死死困住林蓉的腰肢,寸寸收紧。


    林蓉的手脚全都戴上了枷锁,她被他困在怀中,细细的绳索勒住十指,将她吊起,好似傀儡。


    男人炙热的胸膛覆在身后,隆隆心跳好似鬼魅。


    裴瓒拥着她,力气大到仿佛要将她碾进皮肉里,压进怀中血肉。


    林蓉挣脱不得裴瓒那遒劲铁臂,不过一眨眼,便被男人抱起,重重掼进门外的马车。


    林蓉撞得五脏六腑都在疼痛,她忍住胸腔憋闷的咳嗽,迅速爬起,又要往车外挣脱。


    随即,裴瓒冰冷有力的手掌递来,凶暴地钳制住她的伶仃手腕,将她重重抵回车壁,压在冷硬的板木上。


    “林蓉!”


    裴瓒气息深重,狞恶的视线落到林蓉颊上红斑,他的胸腔起伏不定,怒意滔天,另一手已抚到林蓉脆弱不堪的雪颈之上,恨不得将她折碎撕裂!


    林蓉抿唇不语。


    她压抑呼吸,借着昏暗的夜色,怒目瞪着裴瓒。


    她被他困在逼仄狭窄的车厢,不知该如何应对这一只凶兽。


    林蓉明明怕他,却也知,这时唯有她能救下杨峰。


    林蓉只能用丑恶的眼神,与裴瓒无声较量。


    她不甘心被擒回去,也不甘心受裴瓒欺辱。


    可她亦是最无能、最无助、最无措,她只能受困樊笼,别无选择!


    独属于杨峰的血气在狭小密闭犹如牢笼的马车里散开,裴瓒明明最喜血气,却在霎时火气上涌。


    他厌极了林蓉,亦厌极了旁人,他本该喜爱林蓉,却得知她为了摆脱他,竟将那些梅花胎记逐一烙去……


    房事时,她嘴上哭喊,最是怕痛。


    可她明明待他最狠,连剜去胎记也毫不留情。


    如今,林蓉脏了……她染了其他男人的鲜血,很是恶心。


    裴瓒莫名的,想帮她擦拭掉身上所有外来的气息。


    也是此刻,裴瓒鬼使神差地低头,狠狠咬上林蓉抬起的樱唇。


    久违的亲昵,唇舌相交,却好似一场硝烟战争。


    可林蓉仿佛要为人守贞,她不愿张口,三番两次扭头,躲开裴瓒的吻。


    直到裴瓒怒火积压,下嘴更重,咬开一道细密的唇伤,林蓉吃痛,方才松开了齿关,任他温热的舌尖卷入,与她气息相融,唾津让渡。


    裴瓒吻得狠,吮得深,不顾林蓉的死活,亦不想她还有气儿能呼吸。


    如此清隽深秀的一副好皮囊,俯身压来,极致缠绵地痛吻,竟也让林蓉犹如见鬼一般,浑身战栗,毛骨悚然!


    林蓉的眼泪簌簌滚落,她呜咽着挣扎,却被裴瓒压着、缚着,摁住急促呼吸的胸脯,压住奋力踢开的膝盖。


    他如巍峨深山倾覆,将林蓉压到最低的泥地里。


    林蓉仿佛要埋进土中,她无助地逃避,发狠咬开裴瓒的薄唇,女孩的虎牙尖利,那点腥烈的铁锈味瞬间弥漫舌尖。


    裴瓒尝到了痛意,额上青筋鼓噪,皱眉松开。


    不等林蓉翻身,那一只宽大的掌腹,又拧向林蓉削瘦雪白的下颌。


    “你在为谁守身?!”


    林蓉气喘吁吁,气道:“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林蓉被裴瓒压制,被迫仰起脸颊,浓密纤长的眼睫上湿黏一片,美眸水光潋滟。


    裴瓒低头,借着漏入的月光,居高临下欣赏林蓉毫无反击之力的媚骨尤物姿态。


    他心中恶念横生,他并未被这个吻降火,他反倒杀意更浓,邪念更重……


    裴瓒收手更为用力,女孩柔软颊肉刮擦过唇腔齿锋,带来一阵令人不适的痛感。


    林蓉不禁拧起眉头,却又没有对裴瓒呼疼。


    她本能不想对他求饶。


    直到下一刻,裴瓒冷声问:“那么,我问你……林蓉,你被杨峰入过没有?”


    他在问,林蓉可有和杨峰苟合,行房?


    气氛陡然冷寂。


    林蓉听到这般龌龊的猜忌,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


    啪!


    一记耳光重重砸来。


    不偏不倚,径直摔在了裴瓒的脸上!


    是林蓉挣开那只解绑的手,往裴瓒颊侧打来一个巴掌!


    裴瓒猝不及防挨了耳光,他下颌一偏,嘴角溢出一点鲜血。


    没等裴瓒抬起冷戾凤目,下手弄死她。


    林蓉已然气得颤抖,崩溃地高喊——


    “我与杨峰从来都是兄妹之情!”


    “裴瓒,你既要辱我、轻贱我,何不杀了我?!”


    “裴瓒,你杀了我吧!!”


    第46章


    “林蓉, 你想死?!”


    裴瓒眼眸乌邃,脸色阴寒,他一把扣住林蓉行凶的手, 反剪于她的身后,死死抵在女孩塌陷的腰窝。


    他这一声戾气深重的质问, 不知是在问林蓉当真想死, 还是因他挨了耳光失了颜面一心要弄死林蓉。


    林蓉仰头, 目光悍勇, 无惊无惧。


    林蓉不再反抗,她知道她手无寸铁,她伤不了裴瓒, 她若是动手,保不准裴瓒迁怒全村, 还会伤了其他人。


    她唯一能做的, 就是她自己的主。


    她一心求死, 死了就一了百了, 连累不到其他人。


    林蓉那张软唇里吐露出绝望的字眼:“要杀要剐, 悉听尊便。”


    裴瓒无声冷笑。


    他单手缚着林蓉的两只纤细腕骨, 另一只手, 拇指摁在嘴角,轻轻擦拭去那些灼目的血痕。


    这是裴瓒生平第一次受辱, 林蓉竟敢对他出手……


    “倒是苦命鸳鸯……”裴瓒凤眸微阖,厉声高喝, “来人!给我打断杨峰的腿!”


    林蓉的脑袋嗡然,双目潮红。


    随后她听到车厢外传来一声长棍闷进皮肉的钝痛,伴随着男人一声惨烈嘶吼。


    林蓉在深宅大院里过活,当然知道主人家惩戒下人是什么手段, 无非是杖刑挨打,打废了了事。


    粗粗的棍棒砸到臀肉里,提起来的时候,骨血都黏在单薄的衣布上。


    那是林蓉吃过的苦,她知道痛,她能感同身受。


    凭什么杨峰要受此责罚?只因他生性豁达,为人慷慨,他帮过她吗?


    在这一刻,林蓉气得脖子生热,脸颊滚烫,她费力抗争,喊出一句:“裴瓒!你要杀便杀我!何必拿旁人出气?!你若想我死,不如直接说出来!拿刀抹脖子,麻绳抛梁上,都能让你如愿解气!何必伤及无辜,折辱他人!”


    林蓉越是为杨峰求情,裴瓒心中升腾的火气更甚。


    他本该居高临下地审视她的丑态,看她痛苦求生,看她服软求饶,看她卑微乞怜,一如须弥座上的神佛,从未心软,从未留情,从未怜悯世人,普度众生。


    看着林蓉痛苦难捱,裴瓒本该发笑,可不知为何,他竟有些不喜这样的林蓉。


    理智告诉裴瓒,他真的应该杀了林蓉。


    可他为何要三番两次给她机会?


    无非是个最下等的婢子,无非是承了他的元阳雨露,无非是随处可见的美人皮囊……都是裴瓒司空见惯的东西,林蓉究竟有何不同?


    裴瓒脸色难看,但他还是讽出一句:“你想死?你想给他殉情?我竟不知……你们已情深至此。”


    林蓉在拼死顽抗之下,衣襟松开,白润肩头浮起一片狰狞交错的燎疤,深深浅浅,大小不一,像是雪梅枯树截枝后,留下的结疤树瘤。


    那些刺目的烫伤,无不提醒裴瓒,林蓉宁愿自断手脚,也要离开他……


    林蓉已经被逼到崩溃,她气得胸口生疼:“我与杨峰之间,绝无你想的那般肮脏!我们清清白白,并未僭越!裴瓒,你滥杀无辜,不得好死!”


    林蓉越骂,裴瓒神色越冷。


    “那我还真不能杀他了,若他死了,你岂不是会记他一辈子?不过断手断脚挖眼倒能使得。”裴瓒扬袖,从窗帘处飞出一片银叶,杖刑戛然而止。


    不知杨峰是痛晕过去,还是已经伤得太重,痛呼声细微,几近于无。


    林蓉杏眸含泪,她惧到连哭的能力都失去了。


    裴瓒寒漠的长目仍凝着她。


    他抬指,泛凉的指肚抚过林蓉的肩膀软肉,长指又劣邪地探进浑圆饱满的雪壑间。


    林蓉忍受这些狎昵的动作,她的底气与骨气,在裴瓒残暴的施为里,渐渐寂灭。


    她忍不住颤抖,问他:“你究竟想怎样……”


    裴瓒的指尖已被林蓉的体温裹热,他掐着她的下巴,冷声道:“我是问你,林蓉,你究竟想怎样?”


    “我……不明白。”


    裴瓒轻扯唇角:“那碗绝嗣汤……是你要喝的,还是吴念珍逼的?”


    林蓉瞳仁震颤,裴瓒竟知道了这件事!


    林蓉久久无言。


    “不说么?”裴瓒没有多少耐心,只附耳告诫,“你且看着,我会不会杀他。”


    林蓉知道,兴许裴瓒还没消火,愿意留下她的性命,慢慢折磨解气。


    但旁人的性命,在裴瓒眼中,无非是低贱蝼蚁,他不会有丝毫顾虑。


    林蓉不敢不答,亦不想再连累旁人……即便是吴念珍,好歹放林蓉出逃过,也不该就此害死她。


    林蓉深吸一口气:“……是我自己要喝的。”


    言简意赅的一句话,激出了裴瓒的几声低笑。


    他允她生下庶长子,他纵她留下雨露,他待她处处看顾,可林蓉弃如敝履。


    她对旁人狠,对自己也狠。


    宁愿绝子断嗣,也绝不要诞下他的孩子!


    当真是生平罕见的硬骨头,当真是奇耻大辱!


    裴瓒从未、从未被人如此嫌恶过!


    偏她林蓉胆大妄为,竟敢如此折辱他!


    当真有趣,他当初就该杀了她。


    “林蓉,唯有打断杨峰的腿,方能解我心头之恨!”


    林蓉听得脸色大变,她难以抑制地发抖,终于软了颈子,啜泣一声:“不要……求你,大少爷,不要……”


    裴瓒的指尖摩挲林蓉粉嫩唇瓣,神色晦暗不明。


    “不过是断两条腿,又没取他性命,心疼什么?林蓉,我给你一次抉择的机会。万万选好了,杨峰这双腿,是要被我下刀子砍断,还是给他重新接好,放他归家……”


    林蓉听出裴瓒话里意思,他不会杀她,他要留个活口。


    因裴瓒还没玩腻林蓉,他要她活着,继续留在裴府。


    但经此骤变,林蓉不但羞辱裴瓒,甚至摔他耳光,回府之后,等待她的将是何等无间地狱,答案自然不言而喻。


    林蓉畏惧裴瓒的血腥手段,她自知无路可退,只能屈辱地低头:“我跟着你回去……”


    “林蓉,你很乖。”裴瓒语带嘲讽,明知林蓉服输,可他的心气仍是不顺,因她是为了杨峰委曲求全,忍辱负重,她并非心甘情愿……裴瓒不认为自己对杨峰生出妒意,不过是不喜林蓉与外人有丝毫沾染。


    林蓉仍感不安,在裴瓒松开她腕骨桎梏后,她小心揪住那一片黑浓的衣角,再度确认:“我走后,你要履诺,不能伤人……大都督一言九鼎,你说不杀人,便是真的放过玉门村的人。”


    裴瓒凤眸骤冷,在林蓉心中,他竟成了这般背信弃义的小人?


    “我若杀人,提刀便杀了,不至于诓骗你。”


    裴瓒按住林蓉瑟缩的肩膀,静静审视片刻。


    随后,男人的气息滚沸,倾来的身子巍峨如山,俯首吻过她肩上燎疤。


    裴瓒吻人的压迫感强烈,林蓉本能畏惧,但她茫然望着车顶,没有半分躲闪。


    她任裴瓒湿热软舌在后肩游走,浓烈的檀香霎时变重,林蓉整个人都被裴瓒裹挟进无休止的黑暗中。


    林蓉急促呼吸,竭力忍耐,她很害怕,但她没有逃跑。


    许是林蓉足够识时务,终于取悦到裴瓒。


    裴瓒将她揽到怀里,跽坐着拥紧。


    展臂的力道强硬,不容林蓉拒绝。


    裴瓒抱人的动作明明很是暧昧温柔,却莫名夹杂了一些冷情的胁迫。


    他咬了下林蓉的耳珠:“林蓉,你放心,只要你再次出逃。你护的人,不论裴家祖宅的丫鬟婆子小厮,还是那一匹杂毛马,甚至玉门村的村民,我都会逐一杀尽。我会找到你,再将这些人的皮肉沿骨拆尽,一块块缝好送给你……”


    林蓉浑身僵硬,如见恶鬼。


    她想到富贵总在怀里藏着好吃的,一边喊她姐姐,一边为她送食。


    想到赵婆子担心林蓉在外过得不好,劝她没地方去,就来乡下给阿婆养老。


    想到绿珠姐姐送了林蓉最喜欢的胭脂水粉,又在她赎身离府那一日,对她说:“蓉儿,要过好日子啊……”


    昔日过往,历历在目。


    林蓉鼻尖发酸,眼泪滚落,洇进裴瓒那一件整洁的绸袍之中。


    “我不会再跑了……”


    林蓉知道,她有把柄在裴瓒手中,她有了软肋,她不能再跑。


    就算伤了裴瓒,也可能会有旧部替他报仇,将一把把屠刀指向林蓉最亲近的人。


    她不愿如此,她不想连累任何人。


    林蓉的双翅尽断,她真的不会再跑了。


    裴瓒亲手捻灭林蓉求生的希望,他喜欢林蓉如此乖巧,蜷缩入怀。


    裴瓒撩起车帘,冷扫一眼:“松开杨峰,不必杀他……再给人留下二百两金子治腿。”


    说完,裴瓒又垂眸,手掌贴向林蓉颈上经络,感受她的脉搏,掌控她的命脉。


    “林蓉,还要带走什么吗?”


    林蓉想到屋里的鸡鸭、小羊、大黄……她知道,就算留下它们,杨峰也会帮她照顾好一切。


    林蓉虽对杨大哥有所亏欠,但好在她竭尽全力,保住了他的性命。


    杨峰是个好人,他兴许会自责自己保护不了林蓉,却决不会怨她、怪她,林蓉能放心舍下这一切。


    林蓉摇摇头。


    没有,什么都不必带。免得她触景生情,还贪恋这段自由自在的时光。


    裴瓒目光乌沉,满意林蓉的绝情,他放下车帘,吩咐一句:“回庐州……这些市井腌臜物,一并舍弃,不必带回府邸。”


    离开凉州之前,裴瓒命人去查了林蓉在原野上牧马那几日的生活。


    从小工夫妻口中,裴瓒得知林蓉一心干活,平日三餐也是几人一起用饭,并未和杨峰私下独处。自此,心中那点杀人恶念,才算彻底压制。


    林蓉受此大难,当夜就病倒了。


    裴瓒亲自喂了药,还逼着林蓉吃了点糕饼。


    不知是药里带了安眠的草药,还是旁的缘故。每回林蓉一饮下汤药就昏昏欲睡,歪进裴瓒的怀中,一觉到天明。


    不知过了多久,林蓉已经随着裴瓒的车队离开了凉州,回到了南地六州的地界。


    这天夜里,林蓉从睡梦中惊醒。


    她低喃一句口渴,想要手撑床沿下地,却行动受限。


    林蓉一惊,下意识睁眼。


    可眼前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林蓉意识到竟有一条遮光的绸带,紧紧蒙住了她的眼。


    林蓉的手腕颤动,窸窸窣窣的银铃声陡然响起。


    她的双手竟被两条挂铃银链牢牢束缚,困在了床架之上!


    林蓉陷入了混沌的黑暗中,她的五感变得敏锐,只能通过嗅觉去感知外界。


    林蓉嗅到熟稔的靡靡檀香,还有另外一味沉馥的异香。


    她不知所措地躺在榻上,直到一只筋骨沉练的手递来。


    悄无声息地挑开她的衣襟,扯下小裤。


    将她剥得一干二净。


    林蓉遇冷,如同花枝乱颤,她瑟缩一会儿,往床榻深处躲去。


    林蓉知道来人是裴瓒,轻轻拉动手链:“我不喜欢这个……”


    男人缄默许久,才在黑暗中,意味深长地回答:“我特意让人放宽了尺寸,不会勒疼你……为何不喜?”


    说完,又温声夸赞:“铃铛声很好听。”


    林蓉不知该如何解释,即便她跟着裴瓒,亦不想被他成日绑在榻上,当他的禁脔。


    林蓉心慌意乱,生怕裴瓒真起了一辈子锁住她的念想,只低声哀求:“我不会逃跑,能不能不要绑住我?”


    林蓉眼眶又生潮意,她咬紧牙关,难以抑制地战栗,淋了一身的汗。


    可林蓉越怕,裴瓒越是得趣。


    裴瓒倾身覆下,滚沸的薄唇,落到林蓉的雪颈,轻轻啄吻:“不过玩玩,你躲什么?”


    林蓉不敢猜裴瓒口中“玩玩”,究竟要持续多久,但她知道,如今手脚受缚,最好还是不要激怒裴瓒。


    林蓉一直知道,裴瓒在那日挨了耳光后的火气未泄,她最好识趣,乖乖领罚,免得裴瓒又想出其他折磨人的花招。


    “你的病,养了好久……怕弄死你,我一直有所节制。今日为了尽兴,我还添了情香,林蓉,你会喜欢的。”


    裴瓒用温和的语气,说着一些令人肝胆惧寒的话。


    林蓉不敢回答,但她的确有所察觉。


    她本没有兴致,在那一缕浓香的摧折之下,竟也会雪肤薄红,鼻翼生汗。


    小肚子犹如来了月事一般,泊泊淌着汗津。


    林蓉屈膝拢腿。


    又被跪上床榻的裴瓒强行抵开。


    他勾住林蓉的双腿,拥起了她。


    林蓉腕上的手链被放得更长,足够让她自如动作,躲羞一般藏进裴瓒的怀中。


    她无力逃脱,尖尖的下巴压在裴瓒肌理遒劲的肩头。


    她感受到裴瓒略带薄茧的手指,勾过她鬓边碎发,掠到耳后。


    再毫不犹豫地吻上她的嘴角,灵活勾缠她香凉的唇舌。


    裴瓒的舌温很热,嶙峋喉结滚动。


    他咽下那些唾液,又含上林蓉的舌尖。


    男人气势骇人地绞杀她,极致温吞地细致舔她,用亲吻、宽大的掌腹裹缠着她。


    那些吻从嘴角,一直到后颈。


    林蓉被裴瓒压在肩上,她整个人都似要被他拆吃入腹,就连那些丑陋的燎疤也被凉唇覆过,没有一处不得裴瓒的妥善关照。


    无穷尽的厮磨缠吻,逼得林蓉不住呜咽。


    她怕引起裴瓒的渴欲,又只能将那些细碎的声响压抑喉间。


    林蓉便是一座雪峰,今日也要被裴瓒沸到融化。


    不住流水。


    待他抬身欺进的时候……


    林蓉终是皱眉骂出一句:“禽兽……!”


    裴瓒不以为意地勾唇,堵住林蓉无助的秽语。


    “是么?”


    裴瓒笑了下,又恶念深重压进剩下的半数。


    “我倒觉得,你被禽兽……入得很快活。”


    第47章


    若不是林蓉没闻到屋外下雨飘来的泥土腥味, 她还真以为这些淅淅沥沥不绝于耳的水声,是夜里下雨了。


    林蓉疲乏劳累,她眼波生媚, 软乎乎地搂住裴瓒的脖颈,将整个人都挂在了他的身上。


    林蓉与裴瓒坦诚相待。


    两具躯膛之间, 除却精干的肌理、柔软的雪肉, 并无赘余的衣物隔绝。


    林蓉一直在流汗。


    仿佛唯有如此, 才能将那些小腹肺腑蒸出的一蓬蓬燥热, 从凝脂玉肤的毛孔里散开。


    人解了燥,身体就舒泰了,断不会如今日这般口干舌燥。


    但明显, 裴瓒还有其他纾解之道,并不仅仅与林蓉唇舌交缠。


    好的是, 裴瓒的法子行之有效, 能满足林蓉来历不明的空虚与急切。


    坏的是, 林蓉觉得自己明明没有犯错, 却不明不白地挨了打, 雪腚火辣辣一片。


    好在腿骨没有从前为奴为婢挨的杖刑那般痛感。


    无非是纤腰酸麻, 唇瓣儿被磨蹭得泛红刺麻。


    林蓉的杏眸被绸布缚住, 她陷入黑暗里,五感变得极其敏锐。


    屋里好香。


    不是那种老木头的熏香, 也不是裴瓒那件早被雪絮淋湿的衣袍散出来的膻香,更不是那等催人心志的清苦檀香……


    而是一种能将人五脏六腑焚灼成灰的沸香。


    香气几乎无孔不入, 钻进口鼻,侵蚀她的理智,折磨她的心神。


    “林蓉,张嘴。”


    林蓉被迫仰起头, 顺从地分唇,被裴瓒堵住了嘴。


    他吻得很重,舌根都被男人吮到发麻。


    这个吻又沿着林蓉的嘴角落下。


    无论是细长如荷茎的雪颈、尖锐如月牙的锁骨,还是腴润的胸口……


    所有独属女孩的香凉细汗,悉数被裴瓒咽下。


    林蓉即使蒙着眼,也不敢隔着一块薄布去看裴瓒。


    男人掌控全局,亦能猜出她所思所想,不过短短半个时辰,林蓉几乎被裴瓒洞穿。


    裴瓒微凉的手覆在林蓉小腹。


    他掐着她柔韧的细腰,哄她坐好压实,免得真要跌下床去。


    林蓉挣不开裴瓒的束缚,她强忍畏惧,呛他一声。


    “何必每日在我身上费劲儿,我又不能生,这些雨露喂我岂不可惜?”


    裴瓒原本还有一丝怜爱之情,听得林蓉的挑衅,只能冷笑着重抵,“林蓉,你话太多了。”


    林蓉惊叫一声,便被裴瓒翻过了身。


    缠绕上林蓉双手的银色链条,因她跪榻,不慎勒进肉里。


    一道道狰狞枷锁缠臂而上,挤出细腻绵软的皮肉。


    好在裴瓒及时受力,没有让林蓉破肤裂骨。


    就此,铃铛声在漆黑的帐子里急促响动。


    叮铃、叮铃,疾风骤雨,掷地有声。


    那些漂亮的小铃铛,晃动着银芒,迅疾摇曳。


    林蓉被铁链捆绑,无处可躲,只能承着恶鬼的蹂躏。


    而那些镇邪的铃铛,也不知是遭了哪路邪神顶撞、冲犯,竟足足一个时辰都不停。


    骇人的煞声,响彻寝房。


    ……


    云雨消停。


    裴瓒来了三次,单手解开了林蓉绑在脑后的绸带。


    林蓉骤然见光,脑袋混沌,那双美眸早已水光潋滟,湿红一片。


    她流了一个多时辰的眼泪,如今鼻尖也泛起了红,楚楚可怜,惹人怜爱。


    裴瓒隐忍眼底的邪念,他难得好心,帮她抹泪。


    裴瓒抚过林蓉那片落了痂、唯有狰狞新肉的肩头,“难受?林蓉,你连燎伤都能忍得,这点不适又算得了什么?”


    他本想饶过林蓉,可她偏要牙尖嘴利,那就只能再吃些苦头。


    裴瓒搂过软若无骨的林蓉,任她湿泞泞地缩在怀中。


    又握住她的膝盖,教她如何盘弄他的腰,如何绞缠精力旺盛的小少爷。


    “我对你已经足够仁慈,起初想的是,可以用药弄瞎你的双眼,如此一劳永逸,你再不能逃。但你哭起来的样子也很漂亮,到底生出一丝怜悯……林蓉,你要领情。”


    林蓉听得他凶神恶煞的话语,脊椎涌起一阵毛骨悚然。


    林蓉哆嗦一下:“那真是……多谢大都督垂怜了。”


    裴瓒碾摩她,低声问:“唤我什么?”


    林蓉被情香蛊惑,无法集中注意力,只傻愣愣地看他,不明所以。


    她抬起湿漉漉的眼睛,气若游丝地回答:“大少爷?”


    裴瓒的凤眸微阖,语气不善:“喊得这般疏离……你干不熟么?”


    林蓉被他的荤话撼到,不知是气还是羞,脸上生热,胸腔也如火在烧。


    “林蓉,再给你一次机会……我既为你夫主,你该唤我什么?”裴瓒循循善诱,勾引林蓉这样涉世未深的少女误入歧途。


    林蓉绞尽脑汁想了半天,她好似有些明白了……难道裴瓒想听她唤“夫君”?


    林蓉喉头艰涩,喊不出来。


    她垂着眼不说话,只低头,把脸埋进裴瓒同样汗湿的肩窝。


    许是感受到林蓉颊侧散出的热意,裴瓒没有为难她。


    他抱住林蓉,一鼓作气,欺压到底。


    ……


    待裴瓒餍足,林蓉已是气息奄奄。


    屋中线香被裴瓒撤去,手链也被男人拆解,收回了匣中。


    林蓉艰难地支开眼皮,看着手上空空如也,终于松了一口气。


    裴瓒沐浴换衣后,便出门议事,留下仆妇寸步不离地伺候林蓉用饭沐浴。


    石榴纹螺钿屏风后,热腾腾的洗澡水早就放好。


    林蓉不喜欢有婆子伺候,让人在一旁等着,自己则撑起酸软的膝盖,一步步扶稳了墙,迈进浴桶。


    待林蓉泡进水温刚好的木桶里,整个人都像吸胀了水的丝瓜瓤子,骨头缝里也溢出舒坦。


    她渐渐缓过神来,心知裴瓒的郁气慢慢散了,往后的日子虽苦难,但也应该不至于磋磨。


    不然裴瓒不会在寝房里备好这些精致的坐卧家具,又将她的吃穿用度按上乘规格安排。


    但她所在之地,便是牢笼。


    他设了金屋,专程为了囚住林蓉。


    林蓉闭着眼,想着事儿,竟这么睡了过去。


    再度被人唤醒,林蓉睡眼惺忪。


    原是婆子们觉得不对劲,一个个吓得肝胆惧寒,忙抱她出水。


    擦身的擦身,换衣的换衣,等林蓉睁开眼,一杯水已经递到她的唇边。


    “夫人,喝口水吧。”


    林蓉没有让人为难,她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水。


    等另一碗赤豆甜粥喂到林蓉的嘴角,她别开脸,推了粥碗,“不想吃。”


    婆子们面面相觑,一个个犯起了难。


    之前大夫帮小夫人看病,说她脾胃不好,一定要注意三餐用膳,可以多吃一些好克化的流食。


    可今日,林蓉没怎么用饭,夜里又和大都督闹过一场,再饿下去,真有个头疼脑热,脾胃不适,做下人的怕是要被主人家迁怒。


    思及至此,资历最老成的周嬷嬷还是大着胆子,去前厅求见裴瓒。


    武将们议事的厅堂,亲卫们擐甲执兵,戍守在外。


    周嬷嬷不过探了一下脑袋,看到军容整肃的队伍,立马心生退意。


    许是周嬷嬷的动静太大,主座上的裴瓒淡瞥去一眼,神情阴冷,压下手中军报。


    “今日先散了,行军之事,明日再议。”


    部曲家将们面面相觑,不敢催逼。


    但看裴瓒冷眉驽目,心中又惊慌不安:难不成是哪处战报有什么差池?不然大都督怎会摆出这样骇怖的神情?不对啊,就连此前魏室天子发兵冀州,也不见大都督有丝毫异色……总不至于真出了什么大乱子吧?


    裴瓒素来是藏事的性子,他没有与人多说,下臣也不敢多问。


    等裴瓒问过林蓉近况,踅身往寝房里迈步。


    那碗甜粥热了凉,凉了热,递到裴瓒手里,已是第三趟隔水蒸热了。


    林蓉歪在大迎枕上,昏昏欲睡。


    她沐浴洗发,还用蓬松的巾帕擦干了水,青丝散在脸颊,衬得下巴更瘦了些,一双大眼睛乌黑如海珠。


    看到裴瓒过来,林蓉下意识蜷曲手指,想扭身躲开,又不敢做得太明显。只能紧绷着,又慢慢腾挪回来,歪在床边。


    裴瓒取来瓷勺,亲自舀粥,喂给林蓉。


    赤豆甜粥的温度正好,抵在林蓉的唇瓣上,那小勺染上粥温,也不会烫嘴。


    但林蓉仍是偏头避开,语气冷硬:“我不想吃。”


    裴瓒不是一个很好说话的人,她不吃,他非要喂。


    林蓉生了气,牙关紧闭,一副要和裴瓒抗争到底的架势。


    直到裴瓒放下皱碗,凉薄的唇瓣吐露几字:“林蓉,嘴长着不吃粥,是想吃旁的物什?”


    林蓉听出裴瓒的暗示,他难道是在指剑拔弩张的小少爷?


    她再如何任裴瓒厮混,还从未……从未以唇侍奉过他。


    林蓉气得发抖:“您不怕我咬断么?”


    裴瓒掰她下颌,指肚碾上她的丰腴软唇:“你的虎牙有些尖利,既要下嘴,自该将你的牙拔尽。”


    说着,又搅动那碗甜粥,再度喂给她:“趁现在还有的选……吃粥么?”


    这就是个刀枪不入的混蛋,林蓉奈何不了他,鼻尖又酸,只能低头,愤愤然含咬上裴瓒递来的瓷勺。


    一口粥咽下,女孩咸涩的眼泪也滚进了碗沿。


    裴瓒看着水做的女子,不免眉峰微扬:没缺胳膊断腿,又哭什么?


    他帮她掖去嘴角沾上的米粒,语气淡淡:“……不咸吗?”


    林蓉一怔,听懂了。


    这是在讽她喝个粥还把眼泪落进碗里,实在爱哭。


    林蓉受不得裴瓒嘲讽,想了想,还是用掌腹压了压眼角,忍住了泪意。


    “还好。”


    她端来了粥,不让裴瓒继续喂食,自个儿乖乖吃完了。


    作者有话说:裴瓒成天阴着一张脸,把部曲军将吓得够呛。


    军将们:大都督一天天愁眉不展,可是军事上出了何等大事?


    裴瓒冷脸,内心:……老婆不吃饭。


    第48章


    北地, 十月。


    天气严寒,皇城的锦窗棂格上覆了一层薄薄的初雪。


    瑞雪兆丰年,新雪来得早, 这是好兆头,那些扫洒的小火者纷纷跑去值房里给大太监报信儿, 也好讨个赏钱。


    御书房中的陈文晋听得窗外沙沙风雪声, 抬了一下头, 想起和南地的几场战役。


    裴瓒羽翼已丰, 麾下能臣诸多,厉兵秣马,兵力十万不止。加之南地物阜民丰, 粮饷充足,真要天长地久干耗下去, 陈文晋其实并不是裴瓒的对手。


    除却应对裴瓒这样强盛的南地霸主, 陈文晋还要应付那些虎视眈眈企图分一杯羹的地方藩王……时至今日, 陈文晋方才意识到, 他已是强弩之末。


    原本陈文晋还想着, 裴瓒擅习水师, 骑营式微, 日后引他入北地一战,未必没有胜算。


    可斥候队伍传来暗报, 裴瓒为擒一名貌美逃妾,竟只身潜入凉州边境……


    旁人兴许会被裴瓒蒙蔽, 可陈文晋机敏多疑,又怎会轻易被裴瓒蛊惑?


    那等连亲朋师长都能屠戮刀下的男人,又怎可能受儿女情长所困?


    他去凉州,无非是有所图谋。


    已是十月, 凛冬莅临。


    吐蕃夷族每逢隆冬,气候恶劣,物资稀缺,吐蕃又是游牧部落,不擅耕种织作,为求生存,时常派兵劫掠边境军镇。


    魏国先皇为了筑造边防,曾耗银斥资百万银,供凉陇一带饲马练兵,以御外敌。


    倘若裴瓒在这个节骨眼上,与凉州来往密切,许是打着筹备军马的算盘……而此事,凉州未曾上报朝廷,可见地方官吏摇摆不定,已生出异心,倒戈南地。


    既是叛城,陈文晋不敢再用。


    想到外域野心勃勃、战力强盛的吐蕃夷敌,又想到外忧内患、病骨支离的魏室王朝……既凉州已叛,与其落到裴瓒手中,倒不如为陈文晋所用。


    陈文晋长叹一口气,决意兵行险着。


    他提笔落字,允了吐蕃新汗赤德阿泰求娶中原公主的国书,并以凉州、陇州作为皇女封地,赠予可汗赤德阿泰,以此换取吐蕃外邦五万援军,策应魏国天子,共同围剿乱臣贼子。


    陈文晋为保皇权,只能行此“卖国割地”之举,他在心中宽慰自己,若非裴瓒揭竿而起,又怎会将他逼到这等昏庸地步。


    况且,让地一事,无非是权宜之策。


    待裴瓒被俘身死,国政时局稳定,陈文晋自会派兵援边,收复凉陇诸州,驱蕃归魏。


    南地与北地的战役一触即发,裴瓒并未在庐州多做停留,他调兵遣将,筹备粮草与军械,便一路北上行军,直逼魏室都城。


    在裴家兵马的庇护之下,南地六州并未遭到炮火侵袭,犹如一片桃源净土。


    黎民百姓倒也实诚,他们不在乎谁在顶上称王拜相,他们只看谁能带来太平盛世,谁能让他们衣食无忧,安居乐业。


    如今南地是魏国最安定的地界,这一切全都倚仗裴瓒南征北战、勤勉治理地方,平民百姓惦念裴瓒的恩情,自是奉他为天。


    裴瓒亦不喜外敌侵城,毁去后方基业,平素迎敌征战,都是在外行军。


    此战险要,裴瓒临军对阵,本不该带林蓉随军。


    但林蓉有潜逃前科,裴瓒不信林蓉能安分居家,自然要命她随行侍奉。


    林蓉有把柄在裴瓒手中,她生怕牵连旧友,半点逃心都不敢生。


    可随军枯燥,裴瓒又时常上前线迎敌,林蓉日日居帐,出不得门。


    她躺在榻上,身上盖的是华贵的金宝地云锦厚被,脑后垫的是出锋白狐毛裹着的安神药枕。


    虽是行军打战,但给林蓉备的一日三餐,用食都精巧可口,除却豌豆黄、云片糕,三不五时还会有鸡汤烫的薄羊卷、蒸腊肉。


    谁都知道裴瓒娇养着一位貌美如花的小夫人,便是从戎征战,也要将其带在身旁,如此看重,自是无人敢来主帐冒犯。


    林蓉不得踏出军帐,每逢裴瓒战胜回营,她才能被放出帐子透透气。


    深夜的山麓,营地灯火稀疏。


    裴瓒策马回营,远远看到主帐燃着的暖黄烛光。


    只要看到这一盏灯,他便知林蓉未睡,仍在帐中等待。


    裴瓒下马入帐,擦身的热水早已备好。


    他褪去溅血的甲胄,解开腰带,脱下武袍。


    裴瓒赤着肌理明晰、线条优雅的胸膛,一双深墨冷目扫视榻边的林蓉,召她上前服侍沐浴。


    所谓侍奉,其实也只是帮裴瓒递巾栉澡豆,旁的不必林蓉上手。


    裴瓒浸水闭目养神,任由林蓉搬来小凳,坐在浴桶旁边发呆。


    裴瓒为了更近北地一步,率军攻打沙州,接连几日御敌,不敢有半分懈怠。


    前线军情紧急,裴瓒夙夜在公,率军围城,统共算起来,也只睡了两个时辰。


    许是回到后方营地,裴瓒安心许多,竟在水中睡去。


    “林蓉,澡豆。”待裴瓒睁眼,和林蓉讨要澡豆。


    一偏头,竟看到女孩双手交叠,枕在下颌,睡得正香。


    林蓉的浓睫微翘,脸颊绯红,眉头蹙起,好似有无尽的忧愁,一张樱唇微微鼓动,不知在嘟囔什么。细听一番,好似还有几句咬牙切齿的“裴瓒”。


    裴瓒垂眸,静静看了许久,默默蜷指,收回讨要澡豆的手。


    裴瓒沐浴更衣,又取一条蟾绿发带束好半湿的乌黑长发。


    随后,他谨慎躬身,一手揽住林蓉腿弯,一手扶着她的肩头,将少女稳稳搂进怀中,送回榻上。


    没等裴瓒松开那只托着少女脑袋的手,林蓉已从睡梦中醒转,她睁眼,猝不及防看到一张肤白唇红的美人脸,还有些没醒过神。


    等林蓉意识到,她正缩在裴瓒的怀中,不禁肩背僵硬,下意识往后瑟缩,“大都督……”


    许是林蓉的抗拒之意太过明显,竟让裴瓒的神色变得阴沉。


    放下林蓉后,裴瓒抚动她的耳廓,边用泛凉的拇指揉弄少女灵巧的耳骨,边威慑力十足地询问:“方才梦到了什么?”


    林蓉悚然一惊,心中百转千回……自然是没做什么好梦,但她睡相还成,应该也没有说梦话泄露一二?


    “林蓉,说话。”


    林蓉想到裴瓒平日床笫间的恶癖,不敢怠慢,以免被他罚上一整夜。


    林蓉想了许久,还是鼓足勇气,问他:“若有那么一日,大都督玩腻了、厌了我……能否放我离开?”


    林蓉知道此事绝无可能,但她还是想讨一句裴瓒口头的承诺,即便是哄哄她也好。


    如此就能成为林蓉活下去的希望,诱她再忍一忍,再熬一熬,直至那天到来。


    可裴瓒一贯性恶,他没有及时回答林蓉,只轻扯嘴角,笑意冰冷:“为何一心想离开?在裴府吃不好、住不好么?还是你厌我、畏我至深,不愿与我朝夕相处?”


    裴瓒不按常理出牌,倒让林蓉有一瞬发懵。


    但她性子虽实诚,却并不愚钝,只要她敢认下裴瓒这些话,等待她的定是一夜不停的云雨惩罚。


    林蓉低下长睫,笨拙地张了张嘴,最后摇摇头:“没有……”


    裴瓒知她说不出什么话,可他被林蓉的逃心激怒,那些怜意也烟消云散。


    裴瓒面无表情地伸手解衣,又用虎口强硬扣着林蓉伶仃的手腕,将娇小的少女拥进怀中。


    林蓉蜷缩四肢,不敢抵抗。


    但她知道,她逃不开,侍奉枕席,本就是侍妾的本分。


    林蓉哄自己放松,默许裴瓒修长白皙的指骨,在她的雪肤上游走,一点点摆布她的心绪。


    等林蓉的衣裙一件件落下,皱皱巴巴堆叠在赤条条的膝骨。


    林蓉还没做足准备,便被裴瓒覆到身下。


    裴瓒持刃临阵,哄林蓉:“抱紧一些……”


    如此抵进。


    便能严丝合缝,骨血相融。


    暗香拂拂,唯一一盏燃着的铜灯也被裴瓒扬袖熄灭。


    军帐里昏暗沉寂,没有明灭的火光,交叠绞缠的人影就不会打在帐上,供人观瞻。


    裴瓒知道分寸,他很好顾及了林蓉的颜面。


    柔软的被褥里,林蓉紧收着裴瓒。


    她泪眼朦胧,杏眸水润,仰头望着羊皮毡帐。


    不等她说些什么扫兴的话,裴瓒的吻又温柔落下。


    男人湿热的舌尖,渐渐深入女孩的唇齿嫩腔。


    裴瓒与她勾缠、舔吮唇瓣,动作恣意而轻柔。


    青丝垂落,缠进林蓉细嫩的指缝,被她绕到手中。


    林蓉抓着那一缕黑漆漆的发,用了点劲儿,她看到裴瓒因痛而轻轻蹙起了眉峰。


    林蓉溢出几丝嘤咛,腰窝酥麻,就连呼吸也变得一激一激的,琼脂一般的鼻翼、覆着绒发的额头,尽是潺潺冷汗。


    实在吃不下。


    可林蓉推搡裴瓒的手,转瞬被他擒在滚沸的掌心。


    那点体温烧灼,如燎原的星火,令林蓉头脑昏沉,无所适从。


    就在她眼泪滚落,几欲没顶的时刻。


    裴瓒终是含咬上林蓉的耳廓。


    于黏腻水声中,裴瓒回答了她此前问出的那句话。


    男人劣邪含欲的嗓音响在耳畔,是裴瓒冷声同她道。


    “倒是可惜了,林蓉……这辈子,你便是死,也只能死在我身边。”


    第49章


    林蓉几乎透不过气。


    她仿佛陷入香馥馥的泥潭, 任由那些湿泞的黑泥封住口鼻,遮蔽双目。


    帐中无光,在这般黑黢黢的夜里, 她如同搁浅的海鱼,只能檀口微张, 细细喘熄, 被迫去感受裴瓒。


    裴瓒撑在她的上方, 白净无暇的臂骨稍加收紧, 勾勒出张力磅礴的肌肉。


    裴瓒的五指压来,如同桎梏,强行抵住了林蓉的皓腕。


    男人的手背一条条青筋鼓噪, 在那片浮着剔透汗珠的蜜脂薄皮下,轻轻震颤。


    这种武将与生俱来的力量感, 带着一种难言的色气, 甚至是诱人意动。


    不过一晃神, 裴瓒炙热的吻, 落到了林蓉皮肤细滑的锁骨。


    小衣绯红, 绣满了芙蕖。


    只可惜布料太过脆弱, 裴瓒一只手便能撕成粉碎。


    藏在衣下的腴润……


    尽数被吮进齿关。


    林蓉的乌发被裴瓒一手包揽, 拢到肩头。


    裴瓒与她交颈缠绵。


    滚烫的唇腔含上她后颈的骨珠,逐一细腻地舔舐过去。


    将那香凉的嫩肤, 全染上靡丽的粉色吻痕。


    裴瓒游刃有余地抚慰,哄林蓉放松心神, 切莫畏惧。


    林蓉扭腰逃避。


    却被那双强横的大手,抓回了男人腹肌健硕的窄腰。


    她的浓长眼睫已是一片湿漉漉的。


    在这样膻腥潮气浓重的毡帐里,她几乎透不过气,险些溺亡。


    明知林蓉已到极点。


    湿滑的汗水, 流到了伶仃脆弱的脚踝。


    裴瓒还要恶念深重地欺她。


    他故意摩挲,与她周旋,罗刹魑魅一般低语。


    “林蓉,若你没有餍足。”


    “我亦可予取予求,甚至……整夜不出。”


    林蓉被他的话骇到瞪目。


    渐渐明白了裴瓒的意思,他竟想留一晚上么!


    最终,她还是连连摇头。


    “够、够了……”


    ……


    这一次,什么玩法都试了。


    闹了近两个时辰才算完。


    林蓉浑身都是秾艳的红痕,她已经没有力气与他多说,只在裴瓒要唤小兵送水入帐的档口,拉住了他的衣袖。


    “桶里还有剩下的水,随意洗洗就好……”


    林蓉实在没脸让人知道裴瓒闹得这般晚,他脸皮厚不知羞,不怕旁人笑话,林蓉却极容易多想,亦不想让人背地里嚼舌根,说她不过一个以色事人的婢妾。


    裴瓒今夜餍足,倒也没有折腾林蓉。


    他淡然看她一眼,伸手轻而易举地抱起林蓉。


    云雨之后,裴瓒狭长的凤眸惫懒,略带春情。他捧着昏昏欲睡的少女,抬臂掂量一番,“近日可有用饭?”


    虽不至于形销骨立,但也瘦了不少。


    林蓉没什么胃口,又不想让裴瓒多问,只含糊其辞地道:“三餐都吃了,许是天气不好……”


    裴瓒冷静看她,“已入冬了,按理说不会如夏日那般怕热厌食。”


    “唔,那就是怕冷……”林蓉敷衍了事,她困得很,谈兴实在不高。


    裴瓒薄唇微抿,想了想,到底没有为难她。


    待林蓉清洗过后,裴瓒将她塞回了厚重的被褥。


    她听到男人撩帘出帐的动静,心中迷迷糊糊猜测:许是裴瓒床笫餍足,不再意动,既不需要侍妾解欲,自然离帐而去。


    却不想,不过两刻钟,裴瓒又回来了。


    锦被掀开一角,男人冷冽的衣袍落下,紧贴向她。


    林蓉猝不及防被袖缘的凉意惊醒,一团浅淡的香气无孔不入,就此钻进鼻腔。


    是浅淡清幽的檀香,以及溪流原野的草木味……待裴瓒那一只骨相棱棱的玉腕揽上林蓉的腰身,她方才一个哆嗦,如梦初醒,回过神来。


    裴瓒是想搂她入睡吗?


    又或者是他又起了势,想寻她纾解?


    林蓉单薄的肩膀轻颤,忍不住战栗,忐忑等待裴瓒的宣判。


    林蓉的膝盖屈得酸麻,不论是跪坐,还是攀缠,总之到现在还酸痛,她实在吃不消裴瓒再来几轮。


    但好在,裴瓒并无其他僭越的动作,他闲适地侧躺着,伸手团住了林蓉。


    裴瓒那条遒劲有力的臂骨勒住了少女的腰肢,强行将她拐带入怀。


    林蓉削瘦的脊背,被裴瓒摁向宽阔的胸膛,男人滚烫的体温一下子附着上她的肩背,热得她额头沁汗。


    “林蓉,闭眼。”


    裴瓒凉凉道了句,复而拥紧了她。


    林蓉拧腰乱扭也没用,她摆脱不了裴瓒,只能任他抱着,如同揽住什么助眠安神的软枕。


    这一夜,林蓉只觉得自己好似被丢进了道君的丹炉里,烈火将她焚烧成灰。


    偏又有一条鳞甲悍厉的巨蟒,将她圈进怀中,铜墙铁壁一般,令她动弹不得。


    林蓉一整夜都在和精怪殊死顽抗,但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她大战了三百回合,还是挣脱不开,只能作罢。


    待林蓉睡醒时,竟觉得腰酸腿软,比一夜未睡更累。


    林蓉掀开衣角,柔嫩的纤腰上,竟有青红交错的指印。


    想也知道裴瓒昨晚没收住力气,作弄她的时候,下手有多狠。


    好在给林蓉送早膳的兵丁告诉她,裴瓒今早收到急报,已赶回前线御敌,许是有半个月不能回营。


    林蓉松了一口气。


    瘟神走了。


    林蓉难得心情好,连没有油星子的野菜包子都吃了两个。


    只是好日子没过太久。


    十天后,林蓉觉察到一件不大好的事。


    先是她喝下日常惯爱的牛乳,却因受不了那一点腥气,吐了个干净。


    其次是林蓉猛然记起,她的癸水已有近乎两月未至。


    如今是十月底,她被裴瓒擒回家宅,已有三个月。


    林蓉一直以为,她月事紊乱,是因数月前饮下的那碗绝嗣汤药的缘故……可如今一看,倒觉得哪里不对。


    林蓉吓得脸色苍白,她生怕是那等、那等可怖的结果。


    偏偏今日,恰逢医工为林蓉诊脉的日子。


    林蓉知道,若她拒绝医工问诊,反倒要引起裴瓒疑心……她没什么退路,只能在心中默默祈求,千万别是身孕。


    待大夫隔帕诊脉时,林蓉特意将那些仆从驱出帐外。


    林蓉惊慌不安地等待结果,却等来了最令她畏惧的噩耗——“恭喜夫人,虽月份尚浅,不足三月,但也是滑脉无误。”


    滑脉便是喜脉。


    林蓉果真怀上了。


    大夫心中遗憾,倘若裴大都督在此,定会给他一个大大的利是封红包,少说也有十两金子。


    但小夫人如此得宠,想来也该出手阔绰……


    思及至此,大夫又心生希冀,望向林蓉。


    怎料,林蓉被吓得面白如纸,久久无言。


    倘若裴瓒知道她怀子,定不会允她落胎……林蓉见识过裴瓒的冷血无情、残暴虐杀,她畏他惧他,她不愿留在他的身边,也不想永远被困在这一顶毡帐,或是那一座白墙黑瓦的裴府院落。


    林蓉不能困死在裴府。


    她翕动双唇,绞尽脑汁,终是憋出一句。


    “大夫,我此前误服过一些伤身的药膳。听人说,若是怀胎时用了虎狼之药,孩子出生后,恐会低智、残肢、容貌丑陋,此为大都督庶长,怎可留下这般污点……此子留不得,大夫,我求求您,能否为我调配一帖落胎的汤药?”


    三百里外的前线战地,裴瓒攻下峪山关,掠夺一批军需辎重,招降俘兵后,并未继续北上,攻打魏国都城。


    因近日风雪有愈演愈烈,隐隐有寒灾之势,北地严寒,山路崎岖,若是裴瓒继续行军攻城,恐有兵损粮耗之险。


    因此,裴瓒决意鸣金收兵,暂退南地,待开春,冰雪消融,再继续北上攻城。


    多年来,裴瓒用兵如神,战无不胜,无人会质疑他的决策与判断,即便营中有军将私下笑话裴瓒太过“胆小”,亦被坚定拥护裴瓒的郑至明揍了一拳。


    “大都督如今谨小慎微,图的是什么?无非是看重咱们一兵一卒的性命,尔等嘴皮子上下一碰,屎盆子就扣下来了,来日出了差池,手下不知要死多少人!都是有爹有娘,胎生肉长的,就你多个脑袋,经得起刀劈剑砍不成?!”


    那名军将行军多年,早从冲锋小兵,历练成压阵大将,自是忘记了每次的攻城战,想破开城门,都是让底下的兵丁前仆后继,先拿命去填。他也当过马前卒,也有过整日惶惶不宁,生怕死在战场不能回家探望妻儿的日子。


    军将被郑至明训得老脸通红,再不敢呛声。


    裴瓒征战多年,军威甚重,在军中说一不二,无人敢触他逆鳞。


    此等小打小闹,至多就是私下里拌嘴,并不会闹到他的面前。


    一战结束,裴瓒摘下淋了一头血的银色兜鍪,如刀锋锐的发尾披散肩膀,色泽沉郁的黑发,衬得下颌骨染的那点浓稠红血,愈发妖邪诡谲。


    他抬手抹去,掌心一片猩红,目露嫌恶。


    没等裴瓒取帕子擦脸,鼓吻奋爪的黑鹰,兴奋地抓向他的铁皮护腕。


    裴瓒单手扯下鹰爪上缠绕的布条,一目十行看完,眉心微微一拧。


    郑至明心下一跳,忙问:“大都督,可是出了何事?”


    裴瓒摁了下生疼的额角:“无事,你领队回营,我先行一步。”


    没等郑至明再说些什么,裴瓒已然纵身上马,猛扯缰绳,疾驰而出。


    黄沙滚滚,风尘漫天。


    望着裴瓒如离弦之箭,狂奔而出的背影,郑至明只觉得此情此景,莫名有些熟悉。


    营帐内,林蓉跪在软毯上,望着案上这碗热气腾腾的汤药。


    她不知在犹豫什么,思来想去许久,还是没能将药汤一饮而尽。


    就在林蓉捧起瓷碗的瞬息,帐外响起战马的疲惫嘶鸣,男人铿锵有力的脚步声渐行渐近。


    林蓉眼前骤然一花,顷刻间,那碗汤药被人强横夺走,摔了一地。


    哐当一声。


    碎碗的巨响,吓了林蓉一跳。


    林蓉双目僵直,瑟缩肩膀。


    她下意识抬起头,正巧迎上一双怒意汹涌的凤眸。


    裴瓒一袭黑袍甲胄,弃马入帐。


    他的颊侧染血,双目赤红,犹如无间地狱爬出的邪神罗刹,显然是策马疾奔了一天一夜,方能日行三百里,赶至营地。


    裴瓒压着几欲噬人嚼骨的戾气,手掌紧扣剑柄,克制那些如潮涌至的杀意与煞气。


    裴瓒居高临下凝视林蓉,却并未没轻没重,拿手碰她,只咬着后槽牙,冷声道:“林蓉,若你动手,杀害腹中胎儿,不论是你爱马、还是玉门村的杨峰、抑或是裴家祖宅里的旧友,我皆会一并铲除,给我儿陪葬!”


    裴瓒知道林蓉服用绝嗣汤药,已然损伤宫胞,早在三月前,他便命大夫好生将养林蓉的身子,即使林蓉断子绝嗣,亦要身子骨康健。


    此番,林蓉侥幸怀胎,倒是裴瓒始料未及之事。


    只大夫送来密信,告知裴瓒。


    若林蓉执意要饮药堕胎,唯恐腹腔出血,一尸两命。


    倒不如怀着子嗣,再好好休养上一年半载,如此到了临盆那日,还能母子平安。


    林蓉怔怔看了裴瓒一眼,小声解释:“那是安胎药,我没想杀它……”


    其中利害,林蓉已经听大夫说了。


    此前林蓉饮下绝嗣汤,伤了脾胃和宫胞,在外风餐露宿一个月,更是有损身体根基。


    这三个月日日饮汤进补,好不容易养回了一些,只是不凑巧,偏在这时候怀上了子嗣……如她执意要落胎,终生不孕事小,失血身亡事大,还是好好养着吧。


    林蓉想起裴瓒方才要挟的话,心中也很庆幸,还好她没有犯浑,执意要打掉这个孩子。


    不然裴瓒因丧子之痛,发起大疯,恐怕她的亲朋旧友就得遭殃了。


    裴瓒心中存疑,他取来汤药,闻了下药渣。


    确认这碗汤药的确是安胎药无误,男人眉眼里的悍烈凶相终是淡去。


    裴瓒单膝俯身,似是安抚,轻轻拥上林蓉。


    他不敢让林蓉染上污血,只用干净的那只手,压在少女的脑后。


    裴瓒难得嗓音放缓,与她温声许诺。


    “林蓉,我知你顾虑……我会将你扶正,再将这个孩子记成嫡出。此后在裴府,无人能压你头上。”


    “林蓉,这是你我的孩子,留下吧。”


    作者有话说:精骑五千急追之,一日一夜行三百馀里————引自搜索。


    第50章


    林蓉浑身僵如木雕, 久久无言。


    她惊讶极了,没想到裴瓒居然会做出这样的许诺。


    林蓉乖顺地倚在裴瓒的肩头,她嗅到那一股浅淡的血气, 强忍住害喜的冲动。


    “我从前是裴府的奴婢,后来赎身放了奴籍成了良家……我的家世不显, 族中无人帮衬, 称得上是孤苦无依, 我不能带给大都督助力, 又怎堪当你的正妻,裴家的主母?”


    林蓉不是被一点富贵荣华冲昏头脑的女子,她深知裴瓒位高权重, 胸有丘壑,如今对她有点新鲜, 便用这样的手段勾她留下, 保下胎儿, 若她偏听偏信, 真以为裴瓒对她用情至深, 那才是要遭殃。


    果然, 裴瓒垂下凤眸, 细思片刻,与她道:“我不喜与旁人亲近, 也是如此,才会将近而立之年, 膝下都无一儿半女。日后既要问鼎天下,自该有子嗣承袭家业……林蓉,你的孩子来得很及时,不论男女, 都足以助我稳定军心,让军将们知我裴氏后继有人,能延续几代峥嵘。”


    这是裴瓒给自己的理由。


    他之所以抬举一个婢子出身的侍妾,是因他子嗣不丰,又不欲接近其他女子……


    诚然,他待林蓉定是喜爱的。不然也不会命郎中帮她调养身体,盼着她安康无恙。


    只是裴瓒从未喜爱过什么人,他自己也不知此情能深切几分、能达到什么样的程度。


    但林蓉能得裴瓒几分偏私,实在不易。


    她应该领情。


    闻言,林蓉心中并不落寞,反倒松了一口气。


    这般权衡利弊,才是她认识的那个残忍无情的裴瓒。


    若他真心相待,倒真令林蓉无所适从了。


    林蓉不是个蠢笨的女子,既要生下这个孩子,处境能好一些便一些吧。


    她没有再拒绝裴瓒,只是皱着眉道:“我不喜你身上的血气,想吐……”


    裴瓒也是第一次为人父,他松开林蓉,退远了一些。


    裴瓒莫名低眸,看了一眼林蓉尚且平坦的小腹……很难想象,这世上竟会有含着一半他的骨血的孩子诞生。


    许是裴瓒的视线实在灼人,林蓉抬头望他,下意识捂住了小腹。


    “可有不适?”裴瓒嗓音夹杂着不自知的忧虑。


    林蓉点头:“闻到血腥气就脾胃难受,什么都吃不下。”


    裴瓒拧眉:“明日开拔回城,你若想吃些什么,尽可吩咐下人。”


    他知自己身上留有敌血,会令林蓉不喜,转身撩帘出帐,换洗甲胄衣袍去了。


    林蓉望着翻动的帐帘,低头看了一眼肚子,心脏一点点沉下去。


    再过六七个月,明年五月初夏的时候,她会生下一个血脉相连的孩子。


    是男是女?会长得漂亮聪慧吗?


    纵是林蓉不喜裴瓒,也知他肤白貌美,容貌实在上乘……她和裴瓒一起生出的孩子,应该会很好看吧。


    林蓉会不会因这个孩子的到来,渐渐开始接纳裴瓒的馈赠与恩赐?


    甚至为了孩子忍辱负重,开始像裴府的那些姨太太、各房主母那般争夺夫主的喜爱,成日拈酸吃醋?


    林蓉会不会慢慢被荣华富贵迷了眼?


    她会不会渐渐忘记凉州定居的闲适日子,骑在马背上穿越平原的悠闲生活?


    她会不会开始甘心居于狭窄的、安逸的后院?


    每日只能孤零零坐在那四四方方的天井中,含笑等着孩子、丈夫归家,没有半点属于自己的生活?


    林蓉是不是开始妥协了……


    林蓉的心里,忽然漫起一种巨大的难过情绪,但她知道,很快她会变得迟钝麻木,然后再不能感受到这些痛苦。


    因林蓉生为肉眼凡胎的人,她为了活下去,会适应那些枯燥烦闷的日子,继而寻到其他生存之道。


    一个月后,林蓉跟着裴瓒的军队,来到了南地青州。


    青州接壤凉州,方便裴瓒接收那批凉州培育的战马,操练骑营,也好在来年霜雪消融的春末,率军北上,攻向魏国都城。


    冯叔早受到了裴瓒的敲打,知道林蓉要被大都督扶正,抬为正妻。


    当家主母回府,冯叔不敢有半分怠慢。


    青州的宅子是新置的,冯叔特意领林蓉住进了裴瓒夜寝的正院子。


    因林蓉如今怀有身孕,不好办婚仪,那些婚礼流程都被搁置了,只待生完孩子,再慢慢操办。


    冯叔心知肚明,一个侍妾能有此等造化,全倚仗腹中的胎儿。


    这可是裴瓒的嫡长,不得有任何闪失。


    冯叔是看着裴瓒长大的老奴才,他盼着主子开枝散叶,儿孙满堂。


    等待多年,冯叔终于迎来了小主子,当即喜得合不拢嘴,直将林蓉当菩萨一般供起来,还给裴府做事的仆妇们都发了赏钱。


    腊月的时候,林蓉怀胎已近五个月,肚子开始显怀。


    好的是,林蓉已经不怎么害喜,不会时不时吐满裴瓒的衣襟。


    坏的是,林蓉开始觉得身子沉重,每日嗜睡,即便裴瓒练兵办公归府,她仍是没尽妻子义务,倒履相迎,反倒是有气无力地歪在迎枕上,抱着手炉小睡,喊都喊不醒。


    腊月隆冬,天冷。


    裴瓒一进门,便会褪下沾雪的衣袍挂到木架子上,行至炭盆旁,烤干了身上的寒气,再伸手去抱林蓉。


    对于裴瓒来说,怀了孕的林蓉有点新鲜。吃的荤食补品多了,长了些肉,不但脸颊红润、雪臀丰腴,连胸脯也变得浑圆饱满。


    浑身上下哪里都是软乎乎的,被裴瓒搂到怀里的时候,她人还犯懒,闭眼昏睡。


    每到这个时候,裴瓒就微微阖目,用带粗粝茧子的长指,挤进女孩的小衣里厮磨、勾缠。


    甚至偶尔还劣邪地捏一捏、揉一揉,气得林蓉一把将他搡开:“很痒。”


    裴瓒收回手,又惫懒地拥着她。


    “胖点好……不过妇人怀子,还是要注意膳食,免得孩子养得过大,不好生产。”


    林蓉有大夫看顾,不至于胡吃海塞,把孩子饲得太大。但她的身体底子不好,调养血气的汤品炖肉不能断,以免日后分娩无力,会造成难产,也只能尽量吃一些了。


    雕花槛窗外披了一层防风毡毯,门扉漏了一道缝隙,用于散开炭火。


    炭盆涌动黄澄澄的星火,扑进雕刻送子菩萨的八扇屏风里,照得裴瓒那一双墨瞳平添上几分暖意。


    林蓉蜷在裴瓒怀中继续睡觉。


    妆花云锦厚被拉到女子鼓起的小腹,又被裴瓒用宽大掌腹压着,一点风都漏不进来。


    裴瓒搂着妻子,难得觉出几分闲适居家的意趣。


    但林蓉闷出一身汗,心情不佳,睁开了眼。


    她从裴瓒的怀里坐起,刚睡醒的脑袋混沌,痴痴盯着裴瓒腕骨串着的那条黑沉菩提子,道:“大少爷,有一事,我一直想问。”


    “嗯?”裴瓒慵懒地应了一声。


    “为何除夕夜……你不能见血?”


    如今是隆冬腊月,冯叔开始置办年货。


    训斥下人的时候,冯叔耳提面命,叮嘱仆从们小心行事,定不要在内宅杀鸡杀鸭,免得血气溅雪,冲犯了裴瓒。


    若是从前,林蓉兴许不敢问这样的阴私,但她如今“母凭子贵”,在裴瓒面前应该还有几分体面,不至于对林蓉一个孕妇喊打喊杀。


    不知是林蓉判断正确,还是裴瓒一贯好性儿,他听了也不恼,只将林蓉摁回怀中,弯了下唇角,笑意不及眼底:“想知道?”


    “嗯。”林蓉少时挨打,第一次被裴瓒救下,便是在除夕夜里。


    她虽明白裴瓒没那么多好心,她不过是想知道内情。


    裴瓒轻抚一下腕上念珠,淡道:“是我生母的忌日……除夕夜里,她被大夫人用沾盐的铜丝鞭子,活生生打死在院中。”


    林蓉的确听说过裴瓒并非沈氏亲生子,不过是大房子嗣单薄,才会将他一个庶长子记成嫡长子。


    今日窥得这般不堪的辛秘,她有点后悔。


    林蓉心存愧怍,干巴巴地道歉:“对不起……逝者已逝,生者定要节哀。”


    裴瓒扯了下唇角,没再多说什么。


    他又不觉得难过,为何要节哀?


    裴瓒其实已经很久不再回忆从前的事了。


    裴瓒的亲生母亲,是被裴家大爷强纳进房中的妾,她性子刚烈,在生下裴瓒后,竟还伤了裴家大爷的子孙根。


    旁人都说,这是妾室疯魔了,想独占裴大爷的宠爱,这才出此歹毒下策。


    如此奸妇,被当家主母打死不冤。


    但裴瓒知道,他的生母非但不想要裴家大爷的宠爱,甚至还恨毒了裴瓒。


    生母最常念叨的一句话便是:若非我生下你这样的贱种,我又怎会因子嗣之故,受困樊笼?


    那夜除夕,风雪好大。


    年仅四岁的裴瓒,漠然站在廊庑底下,他隐在黑影里,静静看着刚入门的大夫人沈氏,寻了个借口,用鞭子惩戒生母。


    沈氏出手,每一记鞭子都下手深重,破皮见骨,皮开肉绽,血流一地。


    庭院的雪絮染着红梅,到处都是裴瓒亲生母亲流下的鲜血。


    裴瓒看着生母咬紧牙关,嘴角带笑,忍受这些酷刑。


    生母没有活下去的念头,她没有认错,甚至故意激怒沈氏,只盼着能死在这一场鞭刑中。


    裴瓒亲眼目睹母亲倒在血泊中,他的心中不生波澜,亦无畏惧。


    裴瓒缄默无言,他没有喊叫,亦无哭嚎,更不觉沉痛,他只是深感恶心。


    裴瓒裹身的那件单薄的衣袍底下,到处都是血淋淋的伤口。


    有棘棍刺出来的血洞。


    有火棍烫出来的燎疤。


    全是生母的惩戒。


    她恨毒了裴瓒,故意动用私刑,虐待亲子。


    仿佛如此,便能平她深埋心中多年的积怨。


    那些细小的伤口,逐一横陈于裴瓒稚嫩的身躯之上。


    疼得裴瓒每夜都要蜷曲身体,咬牙忍耐,方能有片刻安眠。


    于他而言,生母死去,何尝不算一种解脱?


    除夕夜不见血,并非为了祭奠母亲,而是裴瓒不愿想起旧事……他不想再看到自己少时那双软弱的泪眼。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