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风雨没有浇到红谷身边。
宅邸外架起肉眼不可见的结界，屋内一片寂静，陷在黑暗中。
红谷此刻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在珠世的帮助下艰难坐起，她接过水，润湿干燥的唇瓣。
“鬼杀队已经杀了一批来试探的鬼......”珠世给红谷披上衣服，“无惨的实力不止如此，这些鬼应该是他派来探察情况的。”
红谷掩唇轻咳两声，道：“不外乎想看看我到底虚弱到什么程度，有结界在，普通的恶鬼进不来。”
“现在还有时间，真的不离开吗？”珠世目光扫过她的小腹，劝道。
至少躲过虚弱期，后面会安全很多。
红谷垂头，掌声抚上小腹。察觉到碰触的时候，里面便传来微弱的回应，她柔和下眉眼，“血涂再过两天就要出生，到时候你带着他离开，这里留给我就好。”
珠世大惊，“你一个人留下？！无惨肯定会在那时候来袭，就算不是他亲自来，他手下随便一个有血鬼术的鬼到时候都能轻易要你的命，就算是结界也挡不了太久。”
据鬼杀队消息，其他地方恶鬼出现的频率骤降，似乎躲藏起来。但平静的表象下是蓄势待发的熔岩，只等红谷生产完毕便会齐齐喷薄而出！
珠世知道红谷运筹帷幄，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可现在就连她也看不出成功的希望。
她们是有鬼杀队助力，但那都是一群普通人，战国时日之呼吸的传承没有延续下来，鬼杀队毫无胜算。
而红谷自身，又把一大部分的力量调到了京都......连妓夫太郎都跟着胀相走了。
偌大的宅邸中，只剩下珠世和红谷两人。
不对。
珠世扫过角落趴着的猛兽，提着的心就一直没有放下过。
她想要相信红谷，但不安还是把她笼罩。
红谷轻握住她颤抖的手，“正因为这样，你才要带血涂离开。无惨的注意力都在我身上，你们有机会突围出去。”
她安慰道：“琴叶正带着人往回赶，胀相他们在找无限城的入口，我不能离开，我必须作为一个靶子吸引无惨的注意。”
快了。
马上就要结束了。
珠世沉沉叹出一口气，放弃劝说，回到自己房间去调试红谷需要的药剂。
屋内重新安静下来，一道身影出现在屋内。
猗窝座单膝跪下，汇报道：“大人，我已经完成您交代的任务。”
因为红谷细胞侵蚀，他已脱离鬼舞辻无惨掌控，被有一郎带回来后，便被红谷安排去京都搅局。
此时，京都协会经历一番风雨，已经易主。明面上又有新的老头子重新上位，实则都是禅院梅见月暗中培植的势力。
猗窝座的任务已经完成，被红谷唤了回来。
“很好，这两天你就待在我的身边。”红谷抬头，伸出手示意他靠近。
猗窝座听令。
鬼化后，红谷没有转化过新的鬼。鬼的实力是比普通人强，可它们无法在阳光下行走，不如影子好用。
连妓夫太郎和梅也是影子塑造的躯体，严格意义上，猗窝座是她手下唯一一只恶鬼。
猗窝座体内无惨的细胞已经消失，诅咒早就不见。红谷取而代之，可以通过自己细胞了解猗窝座的思想，甚至读取记忆来判断他的忠诚。
红谷眼睛被绷带裹着，应当是看不见的，可猗窝座却感受到一道强烈的目光将他从头到尾扫视了一遍。
“你有变为鬼之前的记忆吗？”
猗窝座一愣，几个模糊的画面飞快在眼前闪过，还没等他捕捉到便消失不见，他回过神，答道：“没有。”
“这样啊。”红谷抬起手，指尖轻触他的胸口。
鬼化后身躯便会失去正常的体温，但红谷的指腹还要冰凉，像是冷冰冰的刀刃抵在胸口，猗窝座感受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他不敢动，头垂得更低了。
与鬼舞辻无惨不同，红谷任何情绪都是淡淡的，好像没有什么能让她失态。但正因为这样，没有人知道危机会什么时候来。
趴在角落假寐的野兽缓缓睁开眼，视线定在红谷触碰猗窝座的手上，眯起眼。片刻之后，他嗤笑一声，收回目光重新闭上了眼睛。
“不用紧张。”红谷读取到他的情绪，浅浅一笑，抵在他胸口的手依然没有离开，“我啊，只是好奇......”
红谷加了点力道，指尖陷入皮肤中，“你这里有一缕灵魂，一直跟着你哦。”
她收回手，随着她的牵引，一缕很微弱的魂光被拉出来，红谷握住那缕灵魂。
她的眼睛是看不见，但她依然能感知到每个人的灵魂。在一片漆黑的世界中，每个人的灵魂都淡淡发着光。
而猗窝座的尤为特别，在他自己的灵魂之中，还藏着一抹不同颜色的魂光。
这个她曾在妓夫太郎和梅共用一个身体的时候见过，但与妓夫太郎是有意隐藏在妹妹体内不同，猗窝座这个......
她只在自己的妹妹玉枝身上看见过。
玉枝身上留下的那缕灵魂，是她的丈夫，第九十五代产屋敷当主，产屋敷熠光对她的不舍。
猗窝座在红谷握住那缕灵魂时，便下意识想要伸手去抢夺，这是来自身体的本能，就像有什么最重要的东西即将要离他而去，为此他甚至差点要违背身体内的血脉压制。
但他发现自己动不了。
“不用担心。”红谷握着那道灵魂，并没有做什么，放手让它回到猗窝座体内，“我并没有想做什么。”
她没有介意猗窝座那瞬间的异常，在接触灵魂的那段短短的时间内已然明白了一切。她看到了猗窝座还未苏醒的记忆，读取出那道灵魂对猗窝座的眷恋、不舍和担忧。
这很好，没有弱点的武器她不敢使用。越是完美听话的刀，她还需要防止被锋利划伤。但现在不同，她抓住了猗窝座的弱点。
这多了一重保障，只要弱点被她抓在手中，她不用担心猗窝座失控。
一切准备就绪，就等无惨上门。
*
鬼舞辻无惨难得耐下性子。
他将一干恶鬼聚集起来，通通召入无限城。当然不是像咒术师所想的怕了，而是发现了更为重要的东西。
躲在暗处的鸣女，看到了能正常在阳光下行走的鬼。
先前他因为药师留下的药方，不择手段要得到蓝色彼岸花，但就算拿到手也会谨慎地试验一番，他很惜命，不会自己亲自尝试。
这次不同，这是活生生能在阳光下行走的鬼。
那鬼是他十二鬼月中的下弦之一，一个多月前应当被鬼杀队的人杀了。
可它不仅没死，反而克服了阳光。
那女人手中真的有蓝色彼岸花，且证明了传闻非虚。
红谷很小心，那鬼一直藏在宅邸中，宅邸外布置了结界，鸣女不敢打草惊蛇，没有靠近。
但鸣女的眼球遍布那片区域，其中一个藏于隔壁甘露寺家的眼睛，在阴影处窥见了在阳光下行走自如的鬼。
就短短一瞬，那鬼很快不见。
鬼舞辻无惨欣喜若狂，更加对蓝色彼岸花志在必得。
鬼杀队那群人很烦人，跟那女人达成了合作，他派去探查的恶鬼接连不断死在鬼杀队刀下。
但没关系，不重要，都不重要了。
鬼舞辻无惨召回一干爪牙，连厌恶的鬼杀队都暂且丢在一边。
等他吃下蓝色彼岸花，或者直接吞噬掉那只成功能在阳光下行走的恶鬼，他就会转变成最完美的生物。
等到那时候......
鬼舞辻无惨目光淡淡一旁，羂索正在尝试提前解除红谷那具躯体封印，他冷哼一声。
这家伙也没用了。
两人彼此心知肚明，都是千年老鬼，只靠着利益维持合作，等他能克服阳光，两人的合作也就走到了尽头。
羂索察觉到无惨的视线，回过头，只看到鬼舞辻无惨离开的背影。
他不在意，收回目光，注意力重新回到红谷的躯体上。
“嗯？”羂索沉思片刻，露出一个笑容。
他伸出手，手掌被一道薄薄的屏障阻隔住，但他能感知到的阻力越来越弱，再过几日......
快了。
封印就要失效了。
*
在大晦日这天，神宫举行祭祀仪式。
不止神宫大兴操办，这天也是民间重要的节日。大晦日起源已久，可以追溯至平安时代的年神信仰，当时的人认为年神会在每年末降临，需要通过‘供岁神’表达敬意，祈求来年丰收。
神宫的仪式更为隆重。
自踏入大晦日，神宫便在庭院中架起篝火，巫女手持扇、铃等道具起舞悦神。
这支悦神舞从凌晨跳至黎明破晓也不会停止，直到最后一缕阳光消失，月亮高升又下落，足足一整天，在吟唱祈愿中迎来新的一年。
而作为祭祀仪式的主角，神女从一个月前便开始日日斋戒沐浴，以保证身体的纯净。
这天，迎着霞光，神宫祭祀队伍走下蜿蜒的山道，绕京都城走上一圈，这是神宫外人唯一可以窥见神女的机会。
京都街道上，走过庄严肃穆的神宫队伍，好奇的民众站在两侧，警员手拉手维持秩序以防有人冲撞神辇。
走在两边的巫女抬手架起结界，纷扬而落的雪花融化在结界外。
窝在母亲怀中的小孩好奇地抬头，惊异道：“母亲，不冷了。”
妇人低头，竖起手指抵在唇前，示意孩子不要出声。她脸上是与周围人一模一样的庄重和肃穆，所有人安静异常，生怕惊扰神明。
神篱神宫极少现于人前，但传说不少，一代又一代口口相传下来，在普通民众中地位与神明等同。大家沐浴在神圣的氛围中，用最虔诚的姿态向神明展露自己的真心。
严寒酷冬被结界挡在外面，没有浸染队伍中央的神辇分毫。纱幔垂下，围观的人只能从轿辇前行带起的一角中，窥见一抹洁白的衣角。衣角上绣着繁密的神纹，六芒星的样式，酷似头顶的太阳。
从朝阳东起直到西落，队伍才回到神宫。
梅褪去隆重的华服，身着素衣跪在大殿中央。现任宫司接过装着不死泉的器皿，口中低声吟唱祝词，一步一洒，围着梅顺时针转了三圈，又逆时针转了三圈，象征天地人三界合一。
“拜——”整齐站在两人身后的神官们高声唱道。
众人齐齐躬身跪下，用最虔诚的姿态朝梅的方向叩拜三次。
现在，梅在他们心中已经不只是神女，而是即将成为神明代行人的使徒。
仪式到这，月亮高悬，庭院中巫女还在不停歇跳着悦神舞，摇铃的声音一声又一声荡进安静的大殿。
在一众神官的跪拜下，梅独自起身，从祭台上捧起酒盏朝虚空遥遥一举，接着一饮而尽，献酒三杯后，到了最后一步。
她要踏入正殿中央的不死泉的池水中。
所有神官屏气凝神，直起身跪坐在地看着梅一步一步往池水走去。
上一次，四十多年前，神女一踏入不死泉，神水便开始污浊变黑。过去的失败还历历在目，没有人忘记，目光凝在梅身上。
这次神宫吸取了上次失败的教训，对神女的教导可谓是更为苛刻，出行皆有人跟随，杜绝发生意外的可能性。
仪式由来已久，不容更改，临到关头只等最后的铡刀落下。
金玉婆婆跪在最前一排，藏于衣袖中的手缓缓攥紧。
梅一只脚踩下玉阶，泉水覆上她脚踝。她走得很稳，一步一步踩着玉阶往下，直到泉水漫过她的脖颈，她终于到了底。
不死泉与普通泉水不同，在最冷的寒冬，依然保持着温暖适宜的水温，但脚下却寒冷异常。梅垂头，目光落向掩在水波中的池底。
池底的基石是蓝的，颜色深到有些发紫，不知是什么石头制成，在池底中央，静静躺着一面圆镜。
她越靠近，圆镜的光芒越盛，圣洁的光跃出水面，照亮整个大殿。
神官们已经欣喜若狂，梅进入池中，池水毫无异样。所有人笃定，那次失败的神降仪式，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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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会成功！
眼见梅碰触到圆镜，变故突生。
白光停滞一瞬，骤然变黑，泥泞得仿佛能滴下来，圆镜发出尖锐的嗡鸣声。
宫司猛地站起，神官们一阵骚动。金玉婆婆面不改色，口中低声吟唱，手指一抬，结界扣下，将宫司和神官齐齐困在内。
宫司反应很快，怒目圆睁，“你要做什么？神篱玉枝？！”
其他神官纷纷起身，试图弄碎结界。
可没有用。
金玉婆婆有备而来，这结界在众人攻击下，竟是一时半晌毫无破碎迹象。
她没有理会被困在结界内的人，对着梅疾呼：“击碎八咫镜！”脚下影子中飞出一柄长矛，她丢向不死泉中的梅。
梅早就要装不下去了，一改神女的圣洁模样，蓝得澄澈的猫眼眯起，接住天沼矛，全力朝八咫镜刺去。
宫司目眦欲裂，“不——”
周围的神官皆停住要击破结界的动作，齐齐止住声音，恐慌爬上他们的脸。
八咫镜是神宝，又名真经津之镜，与天丛云剑、八尺琼勾玉共封为三大神器，是天照大神授予凡间的神物，一直以来被神篱神宫保管。
传闻神明可以通过八咫镜下达神谕，观察人间万象，是神明的眼睛。
如此神物不可能被人力轻易毁坏，但这次不同......
梅手中的是可以搅动天地的天沼矛，仅次于天丛云剑的利器。
以神明之矛攻神明之物，结局会如何？
两道强弱等同的光芒碰撞在一起，这光太盛，让所有人下意识闭上了眼睛。梅的眼中溢出生理性泪水，却依然努力睁着眼睛，握着天沼矛的双手已经开始被腐蚀，她咬牙用力往下刺去。
“咔嚓——”
寂静中，殿内突然响起一声清脆声响。
是碎裂声。
八咫镜碎了。
尖锐的鸣叫自镜中冲出来，似神语又似鬼鸣。梅的双耳、眼睛、鼻腔、喉咙开始出血，她整个人被镜中涌出的冲击波往后拍去。
“不好！”金玉婆婆神色一凝，上前接住被神力重伤的梅，拿起掉落在一旁的天沼矛便冲了过去。
梅的力量不够，只让八咫镜镜面产生了裂纹，但还没有完全破坏掉，就无法承受这巨大的力量。
也对，她这具身躯本是红谷按照自己的身体所塑，为了骗过宫司，还留下了自己的灵魂碎片放在其中。
但因为灵魂不完全，无法如正常人那般生活说话，一度被神宫判定为痴傻之人。直到五年前，红谷介入，妓夫太郎和梅从鬼舞辻无惨那边以灵魂状态脱离掌控。
妓夫太郎获得新的影子躯体，一直藏在胀相的影子中。
而梅则是进入了这具神女身躯。
为的就是今天。
她们要将八咫镜破坏掉！
神宫正殿一直有人看守，八咫镜在祭祀典礼前被保护在不死泉中，无人可以靠近。
只有今天，在祭祀的最后一步，她们才有机会接近八咫镜，在所有人没有准备的情况下弄碎它！
金玉婆婆的身体已经逐渐衰老，灵活度大不如前，这次却拼着全身的力量，握紧天沼矛，重重朝八咫镜刺去。
她是真正的人类，且受神宫培养，拥有灵力，不会被天沼矛排斥，天沼矛在她手中比在梅手中能发挥的力量更大。
天沼矛刺入八咫镜，金玉婆婆亲眼见到整面圆镜破碎。
下一秒喉咙溢上一阵腥甜。碎裂声，尖锐的鸣叫声，困在结界中的神官和宫司的怒喊声，一瞬间都离她远去。眼前闪过姐姐的脸，那是时隔二十多年，她和姐姐再次相遇的场景。
当时，她的丈夫产屋敷熠光早已经因诅咒死去，儿子继任，她从旁协助了几年，遇到姐姐。
姐姐已经变得和在神宫时大不相同，整个人的情绪被严密包裹住，没有人能窥见分毫，让她也产生了难以言喻的陌生感。
“玉枝，我需要你。”
可只要这么一句，她便不求回报地重新回到姐姐身边。
她在恍惚中想，姐姐是不是也曾预料到今天，是不是知道以梅的力量可能无法击碎八咫镜，而她是姐姐设下的保险。
但没有关系，她心甘情愿，哪怕即将面对的是死亡。
最终一切声响停止，金玉婆婆不受控制跌入不死泉中，清澈的池水被渐渐染红。
梅身上的伤开始努力愈合，但伤口的灼烧感一直不散去，无法痊愈。她撑起身，踉跄着跳入池中去救人。
随着金玉婆婆的重伤，她布下的结界也开始摇摇欲坠，宫司和神官开始集中力量攻破结界，眼看着就要成功。
这时，殿外传来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他们看去，只见一个人缓缓走入殿内。
与咒术界有所联系的宫司皱眉，他认出来人，“禅院家的？”
禅院梅见月身后涌入一队人马，将神宫众人围住，他抬步上前，从袖中掏出几枚咒钉，重重拍入地下。
一道比先前结界更加坚固的壁垒出现。
“你们是一伙的？！究竟要做什么？！！怎么闯进来的？！”宫司怒目而视。
神宫外布置了严密的结界，在仪式进行的时候，更是有专人看守，他居然能带人闯入，还直接到了正殿。
这时，宫司恍然惊觉，不知什么时候屋外的祝唱和神乐铃的声音已经消失不见。
所有人都被控制了？！神宫上上下下几百号人？！居然没有人能拦得住他？！
“没什么，只是看你们不顺眼。”禅院梅见月轻摇折扇，目光落在他们身上毫无温度。
“你要承认，神宫早就大不如前，不然怎么会结界比纸还薄，一干人等比最低等的术师还不如。”
这些都是曾经伤害过大人的人，他们拥有的荣光，是靠牺牲大人取悦神明得来。全是道貌岸然，没用的废物！
“你们要庆幸，大人要亲自来，不然你们的性命留不到新的一年。”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远处佛寺钟声齐鸣，足足敲了一百零八下。
新年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