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第一百三十一眼
翌日一早,大雪渐止。
奚华按计划去找丁长老道谢,但到了长老住处,被他拒之门外。
从赤澜关回来之后,丁勉一直拒不见客,也拒绝在天玄宗和仙盟担任要职,行事作风比以前更闲散了。谁来劝说都不管用,锦麟来了几次,也回回都吃闭门羹。
天玄宗一应事宜皆由几位内门长老负责,仙盟盟主之位暂时空缺,听说是日后再推选合适的人选,反正各大宗门都仰仗着那个看不见摸不着的神君,对仙盟的归属感和认同感空前高涨。很少有人在公开场合提及宁怀之,私下说起这个名字,也是唏嘘不已。
锦麟声望渐高,时常出席重要场合,不再是以前那个成日围着大师兄转,还领着一群新来的师弟,东奔西走帮大师兄找猫的闲人。
惊天动地的大事过去了,众人再忆及那段动荡不安的岁月,只觉得恍如一梦。
但有的人做不了梦,连睡眠都快被掏空。
自正月从梦中惊醒,到夏末初秋,大半年过去了,奚华一直睡不好觉,每天夜里辗转难眠。起初还以为是过去一年多昏睡太久了,后来始终没有改善。
紫茶对这件事很上心,专门送来安神助眠的熏香。奚华每晚都点上,那香气也不对劲,不是她想要的那种,但她也说不上来自己想要哪种。
幸好睡眠对修士而言不是必要的,若是个普通凡人,半年夜不能寐,恐怕早就受不了了。
因晞明道君飞升,天玄宗声名大噪,又到鼎盛时期。宗门打破了十年一次的惯例,在九月初新收了一批弟子。
新弟子到来之后,丁勉也休整得差不多了,重新外出活动,依旧只教授外门弟子的基础课业。
奚华去旁听《修真风云史》,在藏经阁第一层的讲经堂,和新来的师弟师妹一起等丁长老来讲课。
丁勉一如当年,连书册都没拿,捎带了一枚巴掌大的玉简,懒懒散散让一众弟子自己看。
这群师弟师妹倒是比她们那时候听话多了,没有人借故请假,全都规规矩矩上完了一整堂课。
中途,奚华看见丁长老扫了她一眼,那眼神真冷,她还以为他不允许旁听。若被当场揪出来赶出去,那脸面岂不是要丢光了?
好在是她多虑,丁长老后来没再搭理她。直到一堂课都讲完了,他带着玉简要走了,奚华才上前和他说话。
“万仞会那年,我在演武场被太清宗的魔修攻击,多谢丁长老相救。”过了这么久,她终于找到机会当面道谢。
丁勉“嗯”了一声就走了,过程简短到奚华都没反应过来。印象中他以前不是这么冷淡的人,现在怎么这么难打交道了?
奚华琢磨不透,也准备离开,经过藏经阁门口时,不知不觉中放慢了脚步,这一瞬间感觉很奇怪,就好像有人要叫她留下来。
她立在门口,回头看了一眼,阁中空无一人,只有夕阳斜斜照入,留下一片浅淡的辉光。微微凉意缠绕她的手腕,她抬起手腕仔细瞧了瞧,什么也没有,只是吹过了一阵风——
九月下旬,奚华去了一趟灵植圃,想找找有没有哪种灵植能改善睡眠,真巧遇上丁长老领着外门弟子来采收灵植。
第一回采收灵植总是很热闹,和她们当年一样,这群师弟师妹兴趣特别浓厚,三五成群相互攀比,看谁的灵植种的好。有人不服输,当场吃了自己种的吐真果,结果心里话包不住全往外抖。还有人吃了幻颜花,不料白白净净的脸蛋儿上忽然长满疙瘩,丁长老说是因为灵植没成熟,心急的人就会自讨苦吃。
奚华全没参与,独自在一旁闻灵植的香气,想看看有没有她喜欢的气味。有个师妹忽然凑到她身边问:“师姐以前种的什么灵植?功效好吗?”
奚华愣了一下,脑子里竟是一片空白,尔后尴尬一笑:“我都没印象了,大概不是什么珍奇之物,种了就忘了。”
“怎么会呢?师姐不要谦虚,和我们说说吧。”
师妹摇着她的手臂缠着她问,更多人凑过来围成一团,一群人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师姐这么好看,种的灵植一定也很香很漂亮,到底是什么,快说来听听。”
这什么歪理邪说?奚华并非故意谦虚或隐瞒,实是她真的想不起来,她对自己种的灵植一点印象也没有。
师弟师妹还不放过她,你一言我一语轮流猜着灵植的种类,兴致勃勃问她他们猜得对不对。
直到丁勉插了一句:“没什么好问的,你们这位师姐,当初没有种灵植。”
“啊?”众人都觉得难以置信,这不是每人必修的课业吗?奚华也挺意外的,难怪她想不起来,她居然会错过这么重要的事。
丁勉又说:“进入天玄宗报到的第一天,这位师姐不知道干嘛去了,回弟子苑太晚,灵植种子早被抢光了。她没领到种子,这门课没通过,后来也没种出什么东西来,你们可别跟她学。”
他说得很不客气,就差直说她不务正业光顾着鬼混。一众弟子不敢再问东问西,低头悻悻离开师姐身边,老老实实采收各自的灵植去了。
奚华意识到,此前丁长老对她很冷漠,并不是不记得她是谁,而是对她有意见,所以不想搭理她的道谢。
那她是哪里惹到他了呢?她曾经犯了很大的过错吗?一直到丁长老和师弟师妹都走了,她也没有想出答案。
晚风吹过,奚华回过神来,灵植圃里只剩她独自一人了。她拼命回想,拜师大典那一日,自己为何会晚归,明明这不像是她会做的事。
那一天,她去了何处,见了何人,做了何事,何时回的弟子苑,现在为何什么也想不起来?
她在灵植圃里来来回回走了一圈又一圈,夜幕降临,月亮都出来了。月光照在树梢和草叶上,亮盈盈一片。
她取出传音石联系紫茶:“师姐,前年拜师大典那日,你见过我吗?我在做什么?”
对面缓了一阵才回答,紫茶说没有见过她,还说那么久远的事不必多想,日常琐事没什么要紧的。
多半是问不出来了,但奚华还不甘心:“那锦麟师兄呢?他见过我吗?”
锦麟也说:“没呢,那一日我在帮大师兄做事,也没有见过师妹吧,要是我没记错的话……”
奚华没想到锦麟也能马上回答,看来师兄师姐总是待在一处的。
她明白,她记忆里空缺的那一日,对于旁人来说,只是无比平常的一日。她只是个初来乍到,不起眼的外门小师妹,谁会记得有没有见过她呢?追问也没有用,无人能给她答案。
“师妹在哪儿?来汀兰苑一起吃饭吧,我们等你。”紫茶邀请她。
“我吃过了,就不去打扰了。我准备睡觉了。”
紫茶意外:“这么早?是有哪里不舒服吗?师妹之前不是睡不着吗?近来都没听你说过,可好些了?”
“没有不舒服。师姐送的安神香很有用,我最近都睡得特别好。”奚华独自站在迷榖树下,透过枝叶望向天上的月亮,“我很好,放心吧。”
她只是不知自己为何要抬头——
十月,天气转凉。
外门弟子在流霞亭上酿酒课,快下课的时候瞧见奚华师姐来了。
他们早忘了上次在灵植圃的事,又围到师姐身边,一个两个都邀请她尝尝自己酿的酒,要她评一评谁酿的最好喝。
师弟师妹太热情了,奚华还没来得及拒绝,丁勉冷冷一声:“你们悠着点,这位师姐会把你们的酒全喝光,而且还会发酒疯。”
“不会吧!师姐不像那种人啊!”
丁勉:“人不可貌相,就在这座亭子里,就在酿酒课上。”
奚华隐约有点印象,前年酿酒课上,她好像是把同门所有的酒都喝光了,没喝掉的也弄洒了,反正是一塌糊涂。但她为什么做这种事,后来又是怎么收场的,全都不记得了。
“人不会无缘无故喝多的,师姐是有什么伤心事吗?”
天真活泼的师妹在帮她说话:“丁长老是不是有点太凶了……”
“行了,下课吧。”丁勉把闹哄哄的弟子撵走了,他自己也走出流霞亭。
“丁长老,等一下。”奚华在背后叫住他,“我是来向你道歉。”
丁勉没好气地转过头来,只见奚华拿出一只翡翠酒壶要递给他。
“不知道丁长老为什么对我发火,是不是因为万仞会期间,我在山崖上练剑,剑气击碎的长老的酒壶?”这段时间奚华想了很久,除了这个原因,她想不到别的了。
见丁勉不接,她又说:“我应该早点向您道歉,早点赔给您。但万仞会之后我昏睡了太久,您从赤澜关回天玄宗也不见人,我只好找蹭课的时机。抱歉,是我耽误太久,请您原谅。”
丁勉没有表态,沉默地看着她手里拿着的翡翠酒壶,又扫了一眼她的手腕,那里仍是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有。
“如果不是因为酒壶,那请丁长老明示,我做错了什么。”
奚华一直问不出来,下次再也不想凑到他面前,眼下干脆一次说清楚:“我好像忘记了许多事,听说太清宗的琴声致幻,我可能是在比试时记忆受损。如果我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过错,请丁长老直言,抱歉我真的不记得了。”
丁勉缓缓开口:“如果真是太清宗的独幽破坏了你的记忆,你会恨他吗?”
“当然。”奚华早就恨死那个走火入魔的琴修了,但知道自己也有问题,愤愤道,“怪我实力不济,没有打过他。”
“别恨了,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好恨的……”丁勉接过翡翠酒壶,转身走了。
奚华本不想听劝,但不知怎么的,隐约听出一丝苦楚。
她还想再问到底有没有其他原因,但丁勉已经走远了,他头也不回感叹了一番:“你没做错什么,别多想了。我就是因为酒壶的事耿耿于怀,所以说话不好听。既然你已经道歉赔罪,那就过去了。”
真小气丁长老……奚华在心里嘀咕了几句,又望见师弟师妹酿的酒还在流霞亭里,一大堆瓶瓶罐罐没人收拾。
丁勉的声音从远处飘来:“你把这些酒收拾干净,你这群师妹师妹,酿酒的手艺比你还差,真不知怎么喝得下口……”
奚华皱眉,这赔礼道歉真是白来了,丁长老说话还是这么不中听。
“你想喝就喝,别在流霞亭喝,喝醉了也没人来接你了……”
奚华没想过有谁来接,独自把石桌上的酒带回聆云院,一股脑全喝了,还以为喝醉了能睡个好觉,没想到头晕目眩依然睡不着,反而比平时更难受了。
她想去床上躺着,没走几步路,把床边的屏风撞倒了。就这样趴在屏风上发呆,望着洁白的绢素看了一会儿,越看越不对,屏风上的字画都哪里去了,怎么只留下一片空白?
她迷迷糊糊想起,自己好像是有一次离开聆云院,把屏风上的绢素一起带走了。现在,她翻出储物袋,把那一匹绢素取出来,满心期待摊开一看,却也只见一片空白。
她想不通,当初特意带走一张白布做什么?一定是这上面有什么东西让她留恋不舍,离开时才取下来随身携带,但现在为什么一点痕迹都没有了。
她努力睁大眼睛,仔细看了很久,空白就是空白,她也想象不出一丁点儿花样来。
她又怪自己喝醉,要是头脑清醒,双眼清明,也许就能看得更清楚,也许就能想明白问题所在。
她把储物袋里的东西全倒出来,一样一样细看,从中拈出一缕发丝。
她拈着它和耳边的头发比了比,色泽和手感都是一样的,这缕发丝就是她自己的。这就更奇怪了,她真是搞不懂,自己平白无故把一缕发丝收进储物袋做什么。
又盯着它细看许久才发现,发丝弯弯扭扭的,像是缠绕过什么,但一缕发丝能缠住什么?她心中一片惘然。
后半夜,奚华又从储物袋里找到一张画纸,取出来时还在想,若它也是空白,她真要怀疑自己从前神志有问题了。
把它摊开一看,幸好画上有个人,她认得,画中人是她自己。
可是很奇怪,画中人竟是眉目缱绻,眼波顾盼流转。而且她的姿势,看上去不太协调,像是硬生生抽离某种倚靠,独留在画纸上,特别孤单。
奚华坐在床边,仰着头,把画纸胡乱耷在脸上,也不知这样醉醺醺坐了多久,风吹走那张纸,天都快亮了。
她起身把画捡回来,醉眼朦胧看着画中的自己。
“谁画的你?”
“为什么?”
“为什么只有你一个?”
第132章 第一百三十二眼
翌日彻底清醒后,奚华主动去汀兰苑找了紫茶,问师姐以前有没有见过她床边的屏风。
紫茶想了一会儿才说:“好像就是一匹白绢?我也没注意。”
奚华不信:“真的吗?那我把它收进储物袋做什么?”
紫茶略过屏风的细节,转而问她:“师妹最近怎么了,怎么老问,这些,不要紧的事?”
师姐说得很含蓄,但奚华一下子明白了,师姐是想问她为什么老问这些奇怪的事。为什么呢?因为她是个奇怪的人吧。
她在天玄宗里相熟的人不多,与她关系最好、最照顾她的人,就是师姐。但这一刻她忽然感觉到,师姐与她也有距离。
她原本还带了那张画纸,想问问师姐有没有见过那幅画,知不知道是谁画的。但现在她不想拿出来了,师姐一定会说没有见过,还会劝她不要胡思乱想。而且画中她的样子,也不太适合让别人看到。
这一日离开汀兰苑后,奚华很长时间都没再过来,也很少用传音石主动联系师姐。
后来有好几回,紫茶关心她的日常生活和饮食起居,她也总是报喜不报忧,三言两语就结束话题,不再问自己真正在意的事。
再次见到师姐,是在年末。
锦麟小师兄用传音石叫她去汀兰苑,起初她还想拒绝,但锦麟说是有很重要的事,还说师姐在等她,要她务必到场。
她急匆匆赶去,惊讶地瞧见紫茶师姐居然生了个女儿!师姐一见到她来,居然还掉眼泪。
她简直不知所措,慌慌张张跑到床边去抱着师姐:“对不起,师姐,先前我都没发现,你怎么也不告诉我……”
是她太执着于自己丢失的记忆,太在意那些找不到答案的问题,独自一人活得云里雾里,忽略了身边重要的人和事。是她没给师姐机会,现在居然还问师姐为何瞒着她。
奚华默默反省了一通,觉得自己太不像话了。
她眼睛酸涩,别过头去想偷偷抹掉眼泪,指尖摸到眼角却发现根本没有眼泪,她哭都哭不出来,这种遮遮掩掩的举动完全是多此一举。
她好尴尬,挤出一抹自嘲的笑,本想借此逗逗师姐让她开心,没想到师姐的眼泪更多了,比刚出生的小宝宝还爱哭,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最后还是小师兄来哄了哄师姐,她不好意思杵在一边干望着,只好先回避了——
听说师姐闲时喜欢看话本,除夕前一日,奚华去了一趟南弋,在庆明坊大街最大的书斋里采买了几百本话本,再三向店主确认是不是市面上所有的话本都买齐了。
临走前,店主喊住她,神神秘秘地又塞给她一本,低声说:“姑娘出手阔绰,这本《潜别离》是鄙店私藏百年的宝贝,是市面上不流通的孤本,送你。”
奚华付钱,店主拒不接受,还说:“我看姑娘与它有难得的缘分,应该会喜欢它的。”
奚华也不再费力解释,她是专程为师姐买话本,自己并没有这个爱好。她道了谢,把书斋的宝贝孤本收进了储物袋,心想师姐也许会喜欢。
从书斋出来,夜市灯火通明。奚华不着急回冷冷清清的聆云院,遂漫无目的跟着满街游人闲逛,一路走到西尽头的湖畔,登上了一艘画舫。
听说画舫上每夜都有歌姬唱曲,她正好消磨时间,进了一间雅室,坐在黄花梨木椅上等候。落座的一瞬间,心底生出似曾相识之感,就好像这艘画舫、这间雅室、这张木椅,一直在等着她。而她旁边的那张椅子,空空如也,久久等不到它在等的人。
这种感觉,就是书斋店主说的难得的缘分吗?在等候歌姬登台的空闲里,奚华取出方才收到的《潜别离》[1],平放膝头,翻开封皮。
第一页写着:嘉平亲笔,赠予吾妹。
故事的开头是:[不得哭,潜别离。不得语,暗相思。两心之外无人知。]
奚华翻页的动作一顿,这是个悲剧?她与这桩悲剧,能有什么缘分?
她心怀好奇往后看,正文写的是眼盲的小公主与当朝天师相识相知,渐至两情相悦。嘉平或许是小公主的姐姐,亲笔详细记述了这段感情的种种桥段。
第一话是[祭坛取血]:小公主奉命亲赴血祭,主持祭祀的天师却悄悄划伤了自己的手腕,代替她取了血。
紧接着是[定情信物]:小公主夜遇恶人袭击,天师及时相救,送了她一枚发簪,明明是定情信物,嘴上却说是防身利器。
接下来是[画舫邂逅]:小公主在画舫上听曲,偶遇天师捉妖驱鬼,二人在画舫上共处一夜。
再往后是[皇陵偶遇]:小公主去皇陵祭拜母妃,天师碰巧也去祭拜师长,孤男寡女相互慰藉。
看到这里,奚华不由得啧啧感叹,世上哪有这么多巧合?两个人哪能如此频繁地相遇?哪有什么缘分天定?多半是有人刻意为之。
再往后翻,下一话是[画像风波]:宫外来的知名画师为几位公主画了合影,小公主都没看到那幅画,天师却对那画指指点点,建议销毁。
这一页还配了插图,画中两位公主在庭院中对弈,另一位公主戴着面纱在廊下听琴,画中还有三名侍女,寥寥数笔画出了姐妹欢聚的场面,气氛欢畅和美。
奚华望着这画,认不出哪位是小公主,也不确定画中有没有嘉平。不过嘉平真厉害,会写故事,还会画画,真是个有趣的皇姐。倒是天师,莫名其妙,小气得要命,宫外画师又没画他,画作凭什么任他处置?看来前面那么多“巧合偶遇”,就是他暗中主导的,就为了和小公主走近。
这话本倒是有趣,奚华琢磨半天,忽而听见了婉转曲调,才发现歌姬已经登台唱曲。她唱着崇吾山上的传说,说是若两个人手持相思叶进入同一个梦,说明两人心意相通,将会长相厮守……
假的吧?奚华从没听过崇吾山,也不相信这种玄之又玄的传说。不过若真有相思叶,话本中的小公主和天师,想必会做同一个梦。只是她暂时不理解,这样一个甜蜜美好的故事,为何要取落寞悲伤的名字。
她接着翻看话本,不料后半段换了风格:[深笼夜锁独栖鸟,利剑舂断连理枝。河水虽浊有清日,乌头虽黑有白时。]
这一话是[合作祈雨]:时遇大旱,民不聊生。小公主在祭坛上协助天师祈雨,结束后在大雨中主动亲吻天师,天师却拒不接受。
奚华看不明白,小公主为什么突然主动示/爱,天师为什么冷漠拒绝,这不是他一直想要的吗?
她倒回去又重头看了一遍,依然不理解,姑且当做嘉平没有写清楚吧,或许那二人之间有些内情,嘉平也不得而知。
情节自此急转直下。
下一话是[推荐和亲]:南弋战败,被迫与西陵和亲,天师力推小公主去和亲,一场生辰宴后,两人关系决裂。
奚华气得够呛,“啪”的一声合上话本,什么两心相知两情相悦,明明是骗人感情!
她怒而起身,想去船舱外透气,走出雅室才发现,歌姬的曲子早已唱完了,画舫早已靠岸,歌姬和听众全都离去,连湖畔和夜市都已经冷冷清清。
茫茫天地间,又只剩下她独自一人。
她在船头站了许久,冷风把涨红的脸都吹白了,还不解气。她好几次想把气人的话本扔进湖里,抬手时偶然瞧见,画舫围栏上有一道凿痕,又深又乱,当初刻下凿痕的人一定与她此刻一样生气。
她用剑又划了几刀,难解心头之恨,直到围栏都要断了才停手,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这般气愤。不就是一个话本故事吗,谁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就算是真的,话本中的人也与她没关系,她犯不着带入浓烈的情绪。
那书斋店主居然还说这话本与她有缘,也罢,她就来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奚华在船头坐下,略过后半段糟心的情节不看,直接翻到最后一话,不料这一话竟是[死别殉情]:
正月初十,原定出发和亲的早晨,卯正时分,小公主在明辉殿自尽。天师匆匆从江南赶回,抱着她走出了宫殿,两人在雨中消失,从此再无音讯,只剩下茉莉花枝散落一地。
这一页也配了画,画着两人在雨中的背影。
奚华盯着这一页看了许久,想看清小公主和天师的脸,奈何背影看不到脸,隐约能看出亲吻的姿势。正月初十、卯正,这些字眼太熟悉,刺痛她的眼睛。
连画上的背影也越来越模糊,原来是天上下了雨,雨水沾湿她的眼睫,淋湿她手中的话本。
她翻到最后一页,见到最后一句:[唯有潜离与暗别,彼此甘心无后期。]
果然是个悲剧,彻头彻尾的悲剧。
悲伤油然而生,因为这个话本,奚华在冬雨里独坐一夜。
直至天明,有人走上画舫为她遮雨,对她发出邀请:“我要回江南探亲,道友要不要同去?”
奚华抬眼,看了好半天,才认出撑伞之人,是天玄宗与她同届的外门弟子梅虔。当初在讲经堂听第一堂课,他主动做过自我介绍,好像是叫这个名字。
她与梅虔并不相熟,平时也少有往来,不知他为何专程邀请自己去江南。
梅虔解释:“衍苍神君,天玄宗大师兄,曾经在南弋当过天师。返回天玄宗之前最后一段时日,他在江南处理疫病。你对大师兄不好奇吗?”
奚华对天玄宗大师兄不好奇,对南弋的天师好奇,应邀与梅虔同去。
抵达江南吴地时正逢除夕之夜,到了山棠街梅安坊后院,奚华跟着梅虔走向天师曾经居住的房间。
不知怎么回事,一路上她的心怦怦直跳。
推开房门的刹那,她闻到了寻觅已久的香气。
第133章 第一百三十三眼
“去吧,道友随意。”梅虔没做过多解释,“我去梅安坊转转,道友如有需要,可随时与我联系。”
奚华未再多言,被那一缕香气吸引,她独自走进了天师曾经住过的房间。
房中一尘不染,洁净安宁,就像天师一直住在此地,只不过临时外出一时半刻。而她是来得不巧的访客,来时他正好不在,说不定稍作等待,他还会回来。
奚华寻到香气的源头,临窗书案上,白瓷瓶里插着两株新开的花枝。她走近细看,想起话本上的最后一话,这种纯白色小花,就是故事结尾散落一地的茉莉?
白瓷瓶旁边整齐叠放着高高一摞书卷,她取出一卷扫了一眼,是天师留下的日志,从扶光五十九年冬月初六开始,记录了他在江南每日处理的各项事宜。
奚华拉开木椅在书案前坐下,一页页翻阅日志,除了防治疫病之外,更多篇幅是处置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捉拿神出鬼没的妖物邪祟。
天师写得很详细,紧张、沉重的基调下,偶有生动之语,许多片段,比话本故事还扣人心弦。
奚华不知不觉沉浸其中,一卷一卷看到半夜,这些事仿佛刚刚才发生,许多场面仿佛近在眼前。看到兴头上,有好几次,她恍惚觉得天师刚从山棠街回到梅安坊,正站在她身边亲口讲述一日的经历见闻。
但她抬头环视,身边空空荡荡,房间里唯她一人。
也对,她都不知道天师长什么样,也没听过他的声音,其实想象不出他在做这些事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更不可能与他共处一室。而且紫茶师姐说他长得很丑,那她还是不要想象为好。若不是因为那本《潜别离》,她才不会对天师感兴趣,更不会从皇都来到江南。
奚华摇摇头,伸了个懒腰,再看日志时,发现一件有趣的事,天师是这样写的:
[腊月廿六,夜归,路遇一黑猫乞食。此猫貌丑,胆大妄为,任性顽劣,一路纠缠至梅安坊,余以鱼六尾遣之。]
奚华忍俊不禁,天师自己也长得丑,居然还嫌猫丑,明明应该同病相怜才对。他还一次送猫六条鱼,猫的食量有这么大吗?这么多鱼说不定会撑坏猫肚子。他这不是好心办坏事?
她笑着往下看,后面却是:
[余一路忍耐无用,深夜未寝,目赤,鼻痒,喉咙肿胀,双臂风疹,症状骇人。万幸未为人所见,以免惊吓旁人。已按旧日药方煎药服用。明日若再遇此猫,躲之。]
天师这是对猫有不良反应?奚华看了好几遍仍不太相信,天玄宗大师兄的克星,居然是猫?
那他还让猫一路尾随,非要回到住处给了鱼才撵去。他还一次性给猫六条鱼,是担心它往后几日没吃的?
奚华笑不出来了,看着他在日志里写的“症状骇人”,心底蓦然涌起一阵酸涩,觉得素不相识的天师有些可怜。
再往后看,这一日最后还有一句:
[不知雪山近日表现如何,是否]
奚华望着“雪山”二字,视线被它锁定。
雪山,是一只猫吗?谁会给猫取这样的名字,好傻,不像是天师会做的事。若雪山真是一只猫,想必生得很好看,才能让他在百忙之中,专门在日志里提及。
是否什么?他没写完,这一日的记录到此为止。她突然好想把他抓到身边,当面问问,是否什么,他当时在想什么,为何又收笔不写?
奚华对着这短短一句话出神许久,回过神来再往后翻,翻到除夕那夜,指尖动作骤停。
天师在这一页画了一个人,奚华认得此人,是她自己。
她脑中一片空白,心口莫名绞痛,双手麻木地打开储物袋,取出随身携带的那张画纸,放到一旁对比。
谁都看得出来,这两幅画出自同一人笔下,也即南弋天师,也即天玄宗大师兄。
她与他是什么关系?是小公主和天师、小师妹和大师兄、碌碌无为的外门弟子和证道飞升的神君?还是别的?
为何她一点儿印象也没有?她在他笔下眉目缱绻,脉脉含情,显然有特别的关系,可她为何想不起他的样子,也想不起他的声音?
奚华怔怔盯着那幅画,一字一句念出他写在画上的诗:“明、月、在、云、间,迢、迢、不、可、得。”[1]
明月在云间,迢迢不可得?
倘若他曾经把她当做明月,到头来亦是他抛弃了明月,还念什么明月不可得?
她又取出屏风的白绢,这一回依稀记起,白绢上曾画着同游湖上,舟中赏月,绢上也曾有一句诗,如今却了无痕迹。
奚华取出传音石想联系紫茶师姐,还没开口就放弃,没有用的,紫茶师姐、锦麟师兄,他们都站在大师兄那边,联合起来对她隐瞒了许多事情。
现在她什么也没有,只有手中这卷陈旧的日志,只有白瓷瓶里悄然绽放的茉莉。
许是受茉莉香气的影响,奚华久违地感受到浓烈的困意。她抱着那卷日志躺到床上,熟悉的花香编织出遥远的梦境。
“是不是太简陋了,公主会觉得委屈吗?抱歉。”有人在雨天贴着她的额头轻蹭,“下辈子吧,下辈子我和你再隆重一点。”
下辈子什么事需要隆重一点?奚华还没想明白,又听他说:“公主不论何时都很好看。那我呢?你觉得我好看吗?睁开眼睛看看我,好吗?”
她在梦境中睁眼,看见了身穿喜服的天师,也看见他清隽俊逸的脸。他一点儿也不丑,比她见过的所有人都好看。
但是他的眼睛,为何泪水涟涟?
“穿这么厚也觉得冷吗?下次是不是应该把嫁衣做得更厚一点?”
她知道了,这是她原本要去西陵和亲的那一天,被他从明辉殿当众抱回来。而天师还不知道,他此刻与她约定的下辈子、下一次,最后全都没有实现。
遗憾教人悲从中来,很自然地,她想亲亲他微红的眼角,想给他迟来的安慰。
然而他手中那支血淋淋的鹤簪被狠狠抛掷在地,梦境忽然切换。
“今生今世,永不再见。我们就此说定,绝不反悔,如何?”他温柔的言辞霎时间变得狠绝,这是生辰宴那夜,他在月蘅殿与她告别。
她躺在床上,看着他撩开床帏,无言地转身,本应什么也看不到了,梦中却见到后续发生的一切:他在跨出殿门那一刻掩唇咳嗽,鲜血从嘴角溢出,滴答滴答落在地面,所有动静都被喧嚣雨声完全掩盖。
当初她目不能视,没有识破他冷漠的假装。
现在,她见他单手扶住门框,俯身弯腰在原地站了很久,从松松垮垮的衣衫里取出眼熟的面纱,慢慢把唇角和下颌的血迹擦干。
她认得,那是她的面纱,在永昭坛祈雨那夜,被他扯掉的,后来他一直没有归还。
面纱被血迹染红了,他还叠好揣进怀中,又从袖中掏出他自己的手帕,倒回来收拾一地狼藉。
奚华从不知道,从门口到寝殿这一路,竟可以这么长,竟然有这么多血,是他和她两个人的。她看着他垫着手帕撑在地上,慢慢地,默默地,擦拭地上的血迹。
她从未想过那夜竟是这样的情景,地上的血为何那么多,他为何这么久都擦不干净?她好想起身帮他,想跑过去抱抱他,想告诉他不要再管了,她全都看到了,他休想再瞒着她。
可惜人在梦中也不能如愿,她起不来,无法踏出一步,也无法开口劝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看残留的血迹渐渐被白雪覆盖,留下星星点点的痕迹,仿若雪中的红梅。
“嘎吱嘎吱”的脚步声靠近,奚华听到身后有人问她:“小公主,怎么了?”
这是她从翠微宫回月蘅殿的那一夜,第一次梦见异瞳的归宿,深夜跑进了雪中。
当天师在她身边蹲下,当他伸手擦掉她脸颊上的泪水,她埋头在他肩膀上哭得更厉害了。
她很想问他后来为何会那样,他们应该怎么做,才能避免如今的结果?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抱过他了,想离他近一点,想抱他紧一点,只有在梦里才能实现。
“喵呜喵呜”,她腿上有一只小白猫在抗议,怪他们二人挨得太紧,挤到它了。
“它趴在雪地里,就像一座小山。你摸摸它,那就是山的形状。”
“白色的小山,那就叫它雪山吧。”
这么奇怪的名字,原来是天师和她一起取的,而雪山欣然接受了。
天师背她回月蘅殿,右臂在身后托住她,左手抱着雪山。雪山那时年幼任性,在天师手上乱踩乱动,她还故意吓唬它:“乖一点,不然不要你了。”
雪山起了玩性,闹腾得更厉害。奚华记得,当时她是绕过天师肩膀伸长手臂去按住它。她都不知道天师不能接触猫,他什么也没说,一路忍着抱它。
现在,她好想问他是不是很难受,应该换她抱猫,他只要抱她就够了。当她侧脸贴到他,她想亲亲他。
可是月蘅殿到了,他放她坐在榻上,她差一点就问他:“可以不要走吗?”
他去时未吹灭灯盏,烛火无声摇曳,回来时端了一盆热水,蹲在她身边问:“公主没穿鞋就跑出去,脚受伤了,不疼吗?”
当他修长手指轻扯她的袜带脱下白绫袜,场景忽然又变了,她使劲往前踢跩,光脚踹到了他身上。
在神宫最僻静的偏殿,他一个眼神都没给她,手里捏着的变成了另一双袜子,他牵着袜口往她脚上套。
她脚尖踢开了穿到一半的袜子,不怀好意地刺他:“当年天师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思吗?”
她怎么可以对他说这种话?
显然他不想听,所以他低头吻她,托臀抱起她。他说她没穿鞋,不可下地行走。他要求她必须喜欢她,必须爱他。他还说不想让她后悔。
这般亲密无间的关系也会结束吗?为何不能长长久久,纠缠到底呢?
奚华不想听自己说出当时说的那句话。就留在这一刻吧,她可以长睡不醒,不要别离。
可梦是不听使唤的,梦里那个她还是说了:“真的,我绝不会后悔。”
他是否就在这一次信以为真?渐渐割舍了感情,最后弃她而去。
再也没有机会过问,旧梦到此为止了。
梦醒时分,奚华迷迷糊糊感觉到,有人在轻轻拨弄她额前的发丝,温热的呼吸轻扑在她的脸颊。
除了他没人会做这种事了,她轻声叫他:“宁师兄……”
第134章 第一百三十四眼
没有人回答她,奚华等了又等,那温热的气息明明还在她脸上流连不去,他却不肯和她说话。
快说你好想我,你是不是悄悄回来看我?
奚华心里有些着急。从前她在宿月峰照顾雪山那段时间,宁师兄夜里悄悄回来抱她,那时他就说过好想她,现在却不肯说了。
她害怕这是梦,梦醒了他就走了。害怕梦会结束,不想让他走,所以不敢睁眼确认。
但她露在被子外面的脸颊被轻轻舔了一下。
这实在有点太过分了!堂堂衍苍神君居然还做这种事!
震惊和气恼冲淡了悲伤,奚华再也忍不住开口:“你就这么想我吗!”
她又气又笑满怀期待睁开双眼,却没有见到心里想的那张脸。一只毛茸茸的小猫脑袋正朝她凑过来。
“雪山?”奚华情绪变化太快,嗓子一下子沙哑了。她完全没料到雪山会来找她,它不是已经……她还为雪山的事和宁师兄争执吵闹,然后……
她不愿再想那一天。
雪山只顾“喵呜喵呜”叫个不停,黏人得不得了。
“你怎么变小了?该不会是从我梦里出来的吧?”奚华实在拿不准,感觉自己神志都有点错乱了,“还是说,我还在做梦吗?”
可惜雪山还是无法与她正常沟通,她都不确定它有没有听懂她的话。小猫的想法多简单啊,看不懂她大起大落的情绪,就光会黏着她。
奚华把雪山抱起来,盯着它左看右看仔细打量,然后问它:“你真是雪山?不是某人假装的?”
毕竟他有前科,曾经假装雪山与她亲近。
问完之后她才意识到,这样的猜想对雪山而言太不公平了,就好像在说她因为它是雪山、不是师兄,而感到遗憾。
奚华摇摇头冷静下来,宁师兄已经重归神位,怎么可能再来找她?怎么可能再变成一只猫?他私自抹掉了她的记忆,不就是要一刀两断吗?
神君无所不能,倘若他心里还有她,到天玄宗看看她不是轻而易举之事吗?
但他一次都没有来过……那就说明他一点儿也不想她了,他再也不会来了。
意识到这件事,奚华努力撇开梦中的情绪,才不要为他伤心。若他在天上看着自己为他黯然伤神,她岂不是很没面子吗?
她不想被他看轻,所以决定假装什么也没有想起来,这不就是他想要的吗?她就配合他好了。
翌日,奚华回天玄宗把几百本话本送给紫茶,没提恢复记忆的事,也没把那本《潜别离》送出去。紫茶和锦麟又留她一起吃饭,她愣了愣神,尔后拒绝了——
其后十余天,紫茶都没怎么见到奚华,别说汀兰苑,连聆云院都找不到人,她还经常夜不归宿,天玄宗都不怎么回了。
锦麟也发现了可疑之处,这晚把宝贝女儿哄睡着之后,又叫紫茶一起给大师兄烧纸。
“奚华师妹最近,似乎和一位男修走得很近,该不会是……”锦麟欲言又止。
紫茶目瞪口呆:“不可能吧?小公主眼光很高的,她只喜欢大师兄那样的。”
“她这不是忘得一干二净了吗?而且你上次告诉她大师兄长得很丑,她肯定没想法了。这段时间她是不是老往外跑?有好几回我见她回天玄宗,也跟那人一起。两个人不知道在聊什么,好像有说不完的话。我从他们旁边路过,她就像没看见我一样。”
紫茶:“那男修是哪个宗门的?人品、实力、外貌如何?”
“是和师妹同一年进天玄宗的外门弟子,梅虔。长得倒是清秀斯文,为人还挺有当担。去年赤澜关决战,他也在现场,当时倒是临危不惧……”锦麟对梅虔印象还算不错,虽然这师弟远远比不上大师兄。
紫茶眉头一皱:“没钱……这名字……”
“我找丁叔打听了,梅师弟出生南弋江南,祖上世代行医,他是梅氏一族第一个来天玄宗修仙的。”锦麟越说越像那么回事,“对了,丁叔也对他有印象,听说他们那一批外门弟子第一次上课,在讲经堂,梅师弟就坐在师妹旁边,还主动自我介绍。可不就是一眼钟情,蓄谋已久吗?”
紫茶想找小公主旁敲侧击问问情况,遂取出传音石联系她:“师妹睡了吗?上次你说安神效果很好的熏香,我今日新做了一批,你若是还没睡,我现在给你送去。”
“不用了师姐,我最近睡眠很好,不需要熏香安神了。”奚华很快就回复了。
紫茶准备动身:“既然还醒着,那我去找你说说话,我们也有好些日子没见了。”
“呃,师姐有要紧事找我吗?不要白跑一趟,我没在聆云院。”
紫茶和锦麟对视一眼,大感不妙:“师妹在哪儿?晚上也不回来吗?”
奚华如实说:“在江南。师姐早些休息,我也正要睡觉了。”
完蛋了,真在江南……眼看着对话要结束了,锦麟赶紧朝紫茶使眼色,催她直入主题:“师妹,是有心仪之人了吗?”
对面沉默了,传音石亮着,但好久都没人吭声。紫茶觉得自己问得有点突兀了,像在管着小公主的私事,于是找补:“师妹若是不想说……”
“对,我有心仪之人。我心仪他许久了。”奚华抱着一卷日志侧躺在床上,望着白瓷瓶里新换的两株茉莉。她只有在梅安坊这间屋子里才睡得着,只有在梦里才能与那个人见到。
这一下另一边又沉默了。
奚华继续说:“我以前不太明白,错过了许多。最近我想住在江南,师姐师兄不用为我担心。”
她正说着,雪山忽然“喵呜喵呜”叫了两声。
紫茶一下子就听见了:“师妹还在江南养猫了?”
“嗯,它很乖巧,有时候又爱玩闹,我很喜欢它。”奚华摸了摸雪山的猫头,雪山对夸奖特别受用,叫声更欢快了。
锦麟和紫茶在无声对口型:“完了,这是来真的!梅虔已经完全摸清师妹的喜好,两人都在江南养猫了!”
身为师兄,锦麟还想叮嘱几句,又问奚华:“他在你身边吗?我和你师姐有话对他说。”
“呃,现在不太方便……很晚了……”奚华搪塞过去,她到哪里去变个人出来答话啊?她既不能从梦里把那个人抓出来,也不能去天上把他拉下来,只能编出这种假惺惺的借口了。
传音石对面那两人惊呆了:什么意思?不方便?很晚了?但是在身边。是睡在一起吗!
给大师兄烧纸的时候,锦麟愁眉苦脸,犹豫不决:“我们要不要告诉大师兄,师妹移情别恋了?”
“告诉他他也听不到,难道他还能回来抢人吗?再说,既然他已经不在了,小公主不可能孤独一生吧。”——
奚华在吴地过得很充实,差不多把天师日志上记录的地方全去了一遍,每次外出,都抱着雪山一起去。
日志记录得很详细,奚华每到一地,都觉得日志上的事正在发生,就好像师兄就在她身边。她极少愁眉苦脸,雪山也以为她是开心的。
只是午夜梦回时,偶尔会想起些许往事。去年正月,她和宁师兄去找紫茶宣布婚讯,晚饭席间,锦麟问师兄是不是准备重登神位,他说不会。但离开汀兰苑之后,他又单独问她,假如有一天,他走了,她会怎么样?
所以他那时候就做着要离开的准备?趁她喝醉才试探问她,却还要她想清楚再认真回答。如果她当时清醒一些,是不是就能问清楚他的想法?
她在醉中是怎么说的?假如有一天他走了,她就想去哪去哪,想干嘛干嘛。
如今独自躺在他从前住过的房间,奚华真不想让他发现,她所去之处,所做之事,原来都与他有关。
忆及往事,奚华苦笑了一下,只不过落寞的表情非常短暂,连雪山都没有看见。
正月十五上元夜,奚华抱着雪山在灯会上闲逛,偶然听见路过的姑娘们热议,相约明日去城外鸿音庙上香,求个好姻缘。
修士不信这些,她本没放在心上,擦肩而过时却听见她们在说神君云云。她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默默转身,放慢脚步,留神细听,才知鸿音庙是去年新造的,单单供奉衍苍神像。据说衍苍神君曾在鸿音庙显灵,信众只要对着他的神像虔诚跪拜,心中所求之事便会如期实现。
奚华皱眉,笑着摇头,不信他会在庙中显灵。种种说法不过是世人美好的愿望罢了,因为尘世苦楚良多,才把希望寄托在神明身上。
雪山看她那样笑,料想她肯定不会去,没想到第二日一睁眼,竟发现自己已在鸿音庙之中,也不知道她几时抱它来的。总之是有点反常,她最近老爱睡懒觉,有时候它都看见她醒了,她还蒙头又继续睡,磨蹭许久不肯起床,这一日竟然破例早起。
奚华在天初亮时就来了,鸿音庙盛名在外,香火鼎盛,一大早就人来人往。她踏入山门,跟随人群进入正殿,一眼望见高台上宏伟庄严的神像,蓦然生出一种极不真实的感觉,像在做梦,一个陌生的、古怪的、滑稽的梦。
很难相信,那个高高在上、不近人情、冷若冰霜的神像,是宁师兄。如今的他,与回忆里的他,风格迥异,太割裂了。
男女老少依次上前,屈膝在软垫上朝他俯首跪拜。
奚华抱着雪山站在殿门处,也不上前,只听着旁人对他低声诉说心愿。听来听去不外乎那几样,求名求财,求直上青云,求长命百岁,还有年轻男女结伴而行,跪在神像前求姻缘。
真的灵验吗?奚华不信,至少求姻缘就不灵验,宁师兄连自己的姻缘都弄成这样,哪有余力来保佑旁人。
比及殿内的肃静,殿外热闹许多。奚华真没想到,竟会在这种场合听见师兄的八卦。
“听说衍苍神君飞升之前,也做过不少离经叛道之事,就比如插足别人的感情,横刀夺爱,在无相渊公然抢亲。”
“他都能做到这种程度,最后怎么又独自飞升呢?不会舍不得放不下吗?”
“有什么舍不得的?情爱缥缈,大道永恒,很难理解吗?”
“通天大道摆在眼前,但凡是个正常人,都知道如何取舍,谁会选一条歧路呢?”
“哎,各位少说两句,天玄宗之前不是以神君的名义发了通告吗,禁止议论此事……”
“是吧,为了塑造英名保持威严,神君首先得与前尘往事撇清干系。待到日久天长后,谁还记得他也曾经行差踏错呢……”
“……”
那几人走远,流言蜚语随之消失了。殿外喧嚣仍在,甚至十分吵闹,奚华心里却冷冷清清,连雪山“喵呜喵呜”叫她都没听到。
“姑娘,该你了,你要向神君求什么,赶紧去吧。”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抬手拍了拍奚华肩膀。
奚华回过神来,摇头道:“不用了,我不是来求他的。”
“那妹妹来鸿音庙做什么?该不会是专程来看神君吧。”昨夜灯会上那几位姑娘正好跪拜完了要离开,其中一位性子活泼,路过时笑着劝她,“我看妹妹在这里站了许久了,不过你也不是第一个,每天都有许多姐妹对着神像发呆呢。”
另外两人把口不择言的同伴拉走:“你若不是天天来,又怎会知道每天都有许多人和你一样!”
奚华也没解释,那老太太还苦口婆心道:“快去吧,站了这么久,可不要白跑一趟。”
原本在排队的人也纷纷看向她,好奇的目光集中在她脸上,许多人热心招揽她:“快过来,衍苍神君有求必应,很灵验的。”
奚华抱着雪山走到软垫前,离神像近了,需要抬头仰望才能看见他的脸。
“姑娘所求何事?怎么不跪下呢?”近处的大婶急了,想要走上前去要示范动作,被身边人一把拉住。
奚华看也没看那软垫,一直目视神像,供案上香火的烟雾袅袅上升,让他的面容变得有些模糊了。
旁人还在催促,渐渐不耐烦了。
奚华只说:“我想求的事,他实现不了。”
“心诚则灵,姑娘怎么不相信呢!怎么能直接对神君叫他呢,这是不敬!”有人开始说教。
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年轻姑娘大多是来求姻缘的,姑娘难道还想求别的?”
“可别卖关子了,快说来听听。”
“也有不少人肖想神君,姑娘若是求这个,那定然是痴心妄想,在此地跪到天荒地老也不行的。”有人笑了起来。
奚华直挺挺站着,一直微微仰头,左手摸了摸雪山的猫头,朝模糊的神像说:“我想要我的猫开口讲话。”
“哎呦!姑娘你在想什么呢?这当然实现不了!”
“就算是衍苍神君当场显灵,现出真身,也不可能叫一只猫说话……”
“你不该来鸿音庙,赶紧去梅安坊看看大夫比较合适……”
雪山“喵呜喵呜”大叫不止,想叫这些人赶紧闭嘴别乱说话。它刚修成小猫模样就从映寒仙洲赶来找小公主,走得太心急,眼下还不会说人话,没法与她顺畅沟通。再加上宁昉走之前多次叮嘱它,如果发现小公主过得很快乐,就不要在她面前提起他。
今日之前,雪山跟着她游街串巷,看她忙来忙去有做不完的事,它一直以为她过得很快乐,至少她从来没有问起他。
直到此刻,看她仰着头努力睁大眼睛,雪山意识到自己可能想错了。
奚华没做任何解释,将闲言碎语抛诸脑后,抱着雪山走出大殿准备回山棠街,经过东南角一棵参天古木时,被一名五六岁的小道童叫住。
“姐姐要许个愿吗?这棵许愿树很灵的。”小道童双手捧来一条红艳艳的绸带,眼巴巴地瞅着她,“姐姐只要把心愿写在绸带上,风就会把心愿系在树上,衍苍神君看见了,就会帮姐姐实现心愿。”
奚华望见满树红绸迎风飘荡,恍惚想起崇吾山上的姻缘树,连那棵树都不灵验,更何况眼前这棵呢?她刚想说不用了,一阵山风吹来,把一字未写的绸带吹得老远。
小道童见状当即大哭,雪山受不了小孩子吵闹,追着山风跑去,把绸带带咬了回来。同雪山一起回来的,还有梅虔。
梅虔解释:“我来帮梅安坊采药,途径此地,正好看见雪山。”
小道童带着哭腔继续劝说:“姐姐你看,你的猫这么厉害,居然把绸带都追回来了!一定是衍苍神君暗中相助……”
奚华不想再听道童胡说,付了银钱止住他的哭声,提笔在绸带上写了写,暗中施法把它挂到了许愿树上。
小道童惊叹:“这阵风太厉害了,把姐姐的心愿挂到了最高的树枝上!姐姐放心,你的猫一定会开口讲话……”
雪山气得够呛,梅虔也笑它刚才白去追回绸带了。
奚华抱着雪山准备离开,刚一转身,猛然望见丁长老站在不远处,正冷眼盯着她和梅虔。
丁勉面色极冷,语气咄咄逼人:“真有事求他,不如去神宫当面见他,你在这里像什么话?”
第135章 第一百三十五眼
奚华没吱声,抱着雪山从丁长老身旁走过,只想快步离开鸿音庙,也没管梅虔有没有跟上来。
“站住!”丁勉脱口而出,他一向随和洒脱,很久没有像今日这样,被一个不听话的外门弟子触怒。
奚华一步不停,不想听他说教,冷冷回绝了他那些不切实际的提议:“衍苍神君是随随便便就能见到的吗?我要怎么求他?我求他有用吗?”
方才听到丁长老提议的刹那,奚华一下想明白了许多事,丁长老和紫茶、锦麟一样,站在宁师兄那边,一起把她蒙在鼓里。他们都知晓师兄的决定,或许还参与了过程,只有她是局外人。
难怪这一年来丁长老对她意见颇多,每次说话都带刺,想必是怪她耽误了天玄宗大师兄飞升。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为何还来指责她不去神宫呢?
丁勉没问她是不是想起了什么,冲着她仓皇离去的背影冷淡告知:“天玄宗拟派一名弟子去神宫觐见神君,邀请他来仙盟讲学,今日巳时从通天径出发,去不去随你。还有半个时辰,你不去有的是人想去。错过了这个时机,别怪我没通知你。”
丁勉说完就走了,连一点考虑的机会都没给。
奚华越走越快,匆匆回到梅安坊后院,“嘭”地一声关上房门,像是要把突如其来的消息隔离在门外,不准它跟进来惹她心烦。
是,她不去有的是人想去,且不说其他人,光是丁长老和锦麟师兄,不都是比她更合适的人选吗?
奚华也不需要这个时机,她知晓如何从天玄宗去往神宫,在崇吾山做的梦中,与师兄成亲之后,她在两地之间自由往返过许多次,早已轻车熟路。
在梅安坊找回记忆以来,每一次梦醒时分,当梦中人消失不见,她不是没想过去神宫找他。但心念一生,很快就被掐灭。
她不想去,她还气他不告而别,气他自作主张剥夺了她的记忆,气他一次也不回来看她,气他一点儿音讯也不给。
他都能做到这种程度,她还要主动凑上去吗?若见面之后得到他冷眼相待,她又该如何自处呢?
方才在鸿音庙,她意识到一件事,宁师兄已经消失不见了,如今剩下的只有衍苍,只有高高在上日日受人朝拜的神君。
单单这样一想,她就觉得难以接受,倘若亲眼见到,亲自确认这个事实,又是另一回事。她不能去,也不敢去。
时间静悄悄流逝,奚华找了许多理由说服自己别去,也不去细想现在是什么时辰。就这样在书案前静坐许久,才听到雪山正喵呜喵呜叫她。
顺着雪山的爪子看过去,它翻开了天师在梅安坊的最后一卷日志,书页正好停在那幅画上。
“你认为我应该去找他吗?”奚华问雪山,没指望它能听懂她的话。
但是雪山点头了。
“那你说说,他为什么不来找我们呢?他是不是忘记我了?”这段时间奚华猜测过许多原因,比起放下感情,他忘记过去的可能性更大。
雪山把白瓷瓶慢慢推到她手边,茉莉的香气更浓郁了。
奚华视线扫过茉莉,从旁边的铜镜里看到自己的脸。就这一眼,她想起万仞会期间,她想陪紫茶去无相渊,宁师兄为她修整妆容,和她说起“夫妻相”。
很难相信,他会甘心让镜中只剩下她一人的脸。也许背后有她不知道的原因。
“那我们去问问他,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奚华朝雪山伸手,它敏捷地跳到她手臂上来。
她抱着雪山赶回天玄宗,抵着巳时到达通天径入口。
丁勉递给奚华一壶酒让她捎去,其余的什么也没说,面色沉重地看她前往神宫。
“师妹等一下!”锦麟和紫茶来迟一步,没能拦住奚华。紫茶想去追回,前路被丁勉截断。
锦麟很着急:“丁叔为何骗师妹去神宫?当初大师兄再三叮嘱,不要让师妹伤心。她若得知真相,一定会接受不了!”
“是你们答应他的荒唐要求,愿意跟他一起瞎搞,我从未答应。”丁勉一直都不认同宁昉对这件事的处理。
紫茶也很生气:“丁长老是不是对师妹有意见?就让她开开心心不好吗?”
丁勉冷笑:“你认为她很开心?你不知道她隔三差五去灵植圃找安神的灵植?你不知道她只是在人前演戏,假装什么也不记得?”
紫茶和锦麟目瞪口呆。
“不相信?那你们去藏经阁看看,她最近回天玄宗是来做什么,看看她在藏经阁翻阅什么东西。”丁勉懒得再与这二人多解释,撇开他们回流霞峰去了。
锦麟还是很困惑:“那师妹和梅师弟又是怎么回事?她最近不是都住在梅安坊吗不想回来吗?”
紫茶一下子反应过来:“江南吴地山棠街那个梅安坊?你怎么不早说是梅安坊?”
“梅安坊怎么了?”
“那是大师兄在南弋历劫时住过的地方。”——
时隔一年多,奚华再次进入神宫,在来时路上还担心会意外碰见衍苍,走进正殿才发现,神君不在此地。
她原以为神宫的气势会与从前大不一样,没想到清静萧疏一如往昔。好像她并未离开很久,只是临时去了一趟天玄宗,很快又回来。
但是衍苍不在,奚华抱着雪山去找他,走过一道道云霞缭绕的长廊,进入一座座冷冷清清的宫殿,始终没有见到他的身影。
现在只剩下最后一处。
奚华好几次避开了玄苍殿的寝殿,此刻默默站在寝殿外,迟迟没有上前敲门。
回忆像海上浪潮回卷,只要站在此地,她就无可避免地想起那些旖旎的画面,那些亲密无间的夜晚。衍苍怎么还住在这里呢,他不会想起那些事吗?还是说他完全不在意,往事对他而言,只是过眼云烟?
可她不能在这里与他相见。在见证过许多次缠/绵拥吻和激烈争吵的房间,她无法假装什么也不记得,做不到对他毕恭毕敬。如果他真的不记得过去,她会受不了他的冷淡疏远。
但来都来了,她不能白跑一趟,不然回去没法交差。她站在廊下静候,等他出来,她会整理好心情,公事公办。
奚华正做此想,雪山忽然逃离她双臂,猛一下撞开了殿门。
她猝不及防地望见一切,眼神却找不到焦点。
寝殿中空无一人,红绸高悬,精致喜庆,竟与她去年从梦中醒来时见到的景象相去无几,除了那一对红烛已经燃尽,床边还挂着她当日穿过的嫁衣。
困惑与不安油然而生。
衍苍应当不会把自己困在那一日,这座寝殿或许是被他抛弃了,恐怕他连见一眼都觉得心烦,更不会来整饬收拾。
雪山已经跑进寝殿,奚华慢慢跟过去,此地的确是空置已久了,没有一丝活人的生气。
她不可避免地想起那一日,是她先推开了他的吻,事她先说永远不会和他成亲,是她全盘否定了他的爱,是她提出到此为止,那一日他只是顺从了她的决定。
也是她执意要归还那盆茉莉,推拒之间弄得一地狼藉。是她挥手拍落了他送的玉匣,还说不想再见到与他有关的一切。
是不是因为她说了这句话,所以他抹去了与他有关的一切,连记忆也一并带走,什么也不肯留下。
奚华想起最后一夜,她有事想问紫茶,但紫茶一直没有回应她。当时她想着不急于一时,大不了先睡一觉第二日再问,没想到一觉醒来彻底忘记了这件事。
现在,她取出传音石联系紫茶:“小茶,在南弋收到嫁衣那日,我去公主府参加生辰宴之前,天师来月蘅殿找过我吗?”
对面沉默许久,再传来响动,是紫茶带着歉意想安慰她:“公主……”
“先回答我的问题,那一日在月蘅殿,你见过他吗?”
紫茶很肯定:“没有,那日李福德送来金锦盒,公主没有打开看过,我也说过天师怎么不亲自送来。”
奚华又问:“那收到嫁衣之前呢?我和你说过什么话?”
紫茶一边回想一边说:“那日午后,我劝公主一起去找映寒仙洲,公主不肯……我问公主为何不走,是不是舍不得天师,是不是真的爱上他了……公主反问我怎么会——”
奚华一下子掐灭了传音石,不需要紫茶再复述,她全都想起来了,那一日她说的是:
“怎么会?我靠近他,对他好,假装喜欢他,不过是利用他罢了。”
她跌坐在床边,心头涌起一个可怕的猜测:宁师兄一再向她确认她爱不爱他,该不会是因为他听见了她和紫茶在月蘅殿那场对话?
是不是在他看来,她对他从未有过真心,一直都在骗他利用他?
她根本不知道他有这样的误解,在最后一次争执时她一气之下说了重话,是不是阴差阳错印证了他错误的想法?
可是那天夜里,他不是也回来了吗?当他躺在她身边轻轻抱住她,她确信他就是后悔说要走了。
而且他还说爱她,只是她没听清,后面那两个字,他说的是什么话。当时没来得及问,如今再也没有机会问了。
奚华怔怔坐在床边,不敢相信这些糟糕的推断。那就再等他一会儿,说不定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出现在门口,问她为何来神宫找他。
可是她呆坐许久,也没有人来打断她胡乱的猜想。直到雪山在身后挠她,她回头一看,雪山掀开了枕头。
枕头底下,放着一枚眼熟的玉镯,师兄已经把玉镯从手腕上摘下。
奚华从玉镯底下取出一张叠好的纸,展开一看,头两个字触目惊心。
就这一眼,她知道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了,原来竟是:“我爱你,奚华。”
第136章 第一百三十六眼
那不是告白,是告别。
因为奚华曾在月蘅殿与他说过,告别是要喊真名的。
后来困在神宫的那段日子,有许多次在云和雨的巅峰,快要失控的时刻,她一遍遍叫过他的名字,故意刺激他的情绪,让他也不好过。
他报复她的方式,从来不是以牙还牙还也喊她的名字,他总是更用力更放肆索取,让她再叫不出那几个字,只能发出破碎的嘤鸣。
那是两人之间为数不多的,默契的禁忌。
但正月初四那个晚上,他居然第一次喊了她的名字。他对她说的最后两个字,居然是她的名字,从此一走了之杳无音信。
原来他深夜从天玄宗回玄苍殿,并非改变主意要回到她身边,而是专程来与她告别,亲口告诉她:“我爱你,但我决定离开你。”
奚华紧紧捏着那张信纸,她记得,那天夜里她也好奇他深夜不睡觉在写什么,但她拉不下脸面,假装睡着了,没有走到他身边去看他笔下。
现在,她死死盯着最开头那个名字,一直看到心中麻木了,目光才慢慢触碰他后续的字迹。
[奚华:
我知你并未睡着,你只是不想见我。如此也好,我无法当面对你说出这些话。
倘若落笔的声响让你觉得吵闹,抱歉,请你原谅。我向你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了。
我平生甚少做后悔之事,唯有两件事追悔莫及,可惜都与你有关。
其一,在你生辰宴那夜隐瞒了自己的感情,对你说了违心之言,抱歉。
其二,在神宫,除夕那夜向你求亲。我不知你如此为难,让你苦于找不到理由来拒绝,抱歉。
你说得对,其实我根本不懂爱是什么,更没有资格妄图教会你爱。你从无过错,过错在我。抱歉。
我早知你从不爱我,是我对你强求太多。我做过诸多违背你意愿之事,让你受过许多伤害,我自知罪无可恕,不应再请你原谅。
如有可能,你最好将我忘掉。倘若将来记起,也不必再来,那时我已不在。
就此别过,愿君珍重。
宁天微,宁昉,衍苍]
奚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明明纸上每个字都认识,连在一起却无法理解。
她看着自己的右手在不停颤抖,手指因过度用力而发白,把薄薄的信纸捏出了凌乱的褶皱。褶皱向那些可怕的字迹蔓延,她狼狈地移开视线,宁可看不懂他写了些什么,也不敢从头到尾再看一遍。
仅仅首尾两端已经足够明显,他亲笔写下他们的名字,意味着他已决心永不再见。
他说他不在,可是他离开神宫去了哪里呢?他是不是料定她有朝一日会忍不住回来找他,所以提前躲开她?
天大地大,他可以栖居在任何一个她不知晓的地方,可以轻而易举地藏身,让她永远也找不到他。
还说什么抱歉?说什么请她原谅?这分明是惩罚。
“小茶,你老实告诉我,我师兄去哪里了?”奚华又点亮了传音石,整个人被浓烈的无力感包围,为什么他的去向,她还要问别人才能知道?
回话的却是锦麟:“大师兄不在神宫吗?那师妹先回天玄宗,下次再去见他。”
奚华很固执:“不必了,我就在这里等他,他什么时候回来?”
对面传来苦恼的建议:“这我如何知道?大师兄来去无踪,行迹不定,师妹若不想回天玄宗,也可以去梅安坊——”
“你也有不知道的事吗?他不是把什么事都告诉你们吗?他和你们一起谋划一切,却瞒着我!是我不配知情吗?是我会耽误他吗?”
奚华从来没对外人发过火,当下被伤心和不安紧紧缠缚,恐惧变成了怒火熊熊燃烧。她迫切需要有人能告诉她,宁师兄到哪里去了。
但是对面没人说话,她冷声追问:“紫茶,为什么连你也瞒着我?”
“公主,我来陪你,好不好?”紫茶回避着她的问话。
“不要,我只要我师兄。”现在她谁也不想见,只希望有人能给她一点点线索,“我师兄什么时候回来?”
她听见紫茶哭了,哭什么哭,连她都没哭。她讨厌他们反常的表现,就好像他们还有更大的秘密在瞒着她。
雪山趴到她腿上,伸长猫腿贴向她的脸。她只能抱住雪山:“你是不是也知道?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也不肯告诉我。”
雪山喵呜喵呜叫着,很急切,但总也说不明白。
奚华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你看,鸿音庙一点儿也不灵验,他的神像听不见我的心愿,他都不能让你说话。”
雪山似乎觉得愧疚,从她腿上跑开,又跳到背后的床上去了。
奚华背靠床沿坐在地上,把信纸叠好收进储物袋,传音石里传来丁勉的声音:“你是不是真想知道他去了何处?如果你能够承受,那你好好听着。”
奚华“嗯”了一声,以为自己做好了充足的准备,恐惧却在刹那间放大,紧接着就听到对面那人说:“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放下过往,早日解脱……”
“?什么?”周遭一切声响都消失了,她想追问,嗓子却哑得厉害,发不出任何声音。
什么叫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奚华脑子里只剩下这一句话,它好比阴灵飘荡,厉鬼嘶嚎,再怎么抗拒也驱赶不了。
浑身力气在刹那间被抽干,她好像连理解能力也丧失了,许久之后才听懂丁长老说了什么,他是说师兄并未飞升而是身死吗?
不可能,她不信。
宁师兄那么厉害,怎么可能会死?她从来没把师兄和“死”这个字眼扯上任何干系,连放在一起想象都不敢尝试。
一定是他们合起伙来骗她,是为了断绝她的念想,阻止她再去打扰他,所以骗她说宁师兄死了。
这谎话也太荒谬了!她有这么好骗吗?是师兄想出来的招数吗?等她找到他,一定会狠狠笑话他!
“紫茶说,你没有来过天玄宗。”
身后传来无比熟悉的声音。奚华立刻回头,又飞快环顾一周,却没有见到想见的人。
是雪山在拨弄枕头底下那枚玉镯。玉镯里还留存着宁师兄过去对她说的话。
“我问过许多人,他们都说小师妹叫阿圆。好奇怪,他们还给你改了名字,你知道你叫阿圆吗?”宁师兄在无奈地苦笑。
奚华都能想象,他说这话的时候,是什么样的表情。
“今日我去看了阿圆,阿圆不是你。”
“锦麟说雪山在收徒大典那日走丢了,他没有找到它。丁叔也说我没有去流霞亭里接醉酒的小师妹。”
“好奇怪,为什么所有人都没有见过你?”他从压抑的平静渐渐走向崩溃。
“一定是他们弄错了,对不对?你去哪里了,为什么离开我?”
“你知不知道,我好想你。”
“你知不知道,我好想你。”
奚华拾起玉镯,这些话她以前都没有听到过。她曾在万仞会晚宴之后躲进幽陵古冢的幻境,想摆脱春怀引的控制,却在幻境中发现宁师兄骗她。她把师兄送的玉镯摘下,留在幻境里不想要了。
师兄从赤澜关赶回,在幻境中找到她,为她解了春怀引的燃眉之急,她却捏碎灵珠独自离开,把昏迷不醒的师兄一个人丢在幻境里。
现在她听到师兄说这些话,应该就是在她不告而别的那段时间。
奚华轻抚玉镯,把最后那句话听了一遍又一遍。你知不知道,我好想你。你知不知道,我好想你。我好想你……
过了好一会儿,玉镯里传来热闹的曲调声,她很熟悉,是醉音坊的歌姬在唱小公主和天师的故事,一直唱到幸福美满的结局。
可是宁师兄在喧闹的船舱里低声问她:“你很讨厌这个故事,对吧?去年在画舫上第一次听到,你根本就不相信,是吗?”
她不讨厌这个故事,她讨厌《潜别离》话本里悲剧的结局。可惜现在她找不到他,无法当面回答他。
“你听说了吗?紫茶和锦麟要成亲了。你和紫茶那么要好,也不回来看看她吗?”
“紫茶很生气,怪我算计她的亲事。你是不是也认为我卑鄙?”
“我只是想见你。”
“他们的亲事结束了,宾客都散了。我最后一个走,也没有见到你来。”
“你只是我的幻想吗?你再不出现,我就要去闭关了。”
“你只是我的幻想吧,如果这个你是真的,也会这样对我吗?”
奚华听着玉镯里的拷问,才明白上次在圣棺里相见,师兄为什么说那些莫名其妙的话,他假装成衍苍神体,只是为了在圣棺里等她。那时她受不了他歇斯底里的疯狂,觉得他可怕,只想离开他。
她也确实找到机会离开了,后来被他从鸾凤台抓回,便来到神宫玄苍殿。
困在神宫那段时间,她与宁师兄日日都相见,她以为玉镯里不会再有别的了,没想到却听他说:
“你在做什么梦?梦中有我吗?”
“如果没有梦到我,你会伤心吗?”
“别伤心,也别一直等我,快醒来好么?”
奚华愣住了,把这一段又听了一遍,依然无法判断他是在什么情况下问她这些话。
直到听见锦麟问师兄筹备亲事需不需要帮忙,紫茶责怪师兄管得太多了,紫茶还问她在忙什么,为何一直不理她。
她在忙什么?她握着那片相思叶,还在梦中未醒。奚华此刻才知道,师兄与她做的不是同一个梦,他早就醒了,一直等着她。
接下来就是新婚祝福,丁长老喝多了感慨万分,紫茶还在责怪师兄,锦麟焦头烂额地安慰紫茶。师兄没有对任何人说出实情,独自一人接受了所有的祝福和怨怒。
原来正月初四她昏睡未醒,错过了成亲的日子。她无法想象,师兄是如何度过了那一天。
“除夕那夜,你说你没有准备好,怪我心急,也许今日对你来说,确实太仓促了,对吗?”喧闹消失后,师兄才对她说话。
“但你总该告诉我,你认为什么时候合适,快醒醒,好么?”
她醒得太迟了,醒后并没有告诉他什么时候合适,她说永远不会和他成亲。她怎么能对师兄说这种话?
“她并非我夫人,我们并未成亲。我与她缘分已尽,从此再无干系。”
“陨落与飞升又有何异?不外乎都是魂归天地。”
“是我强求。为了让她回来,我与偃签了百年赌约。明日卯正,是赌约到期之时……”
世上怎么会有如此荒唐的赌约?傻子才会用性命做赌注,去强求另一个人的来生,去赌飘忽不定的爱意。
偏偏宁师兄就是那个傻子,他居然利用赌约做那样危险的事……
奚华从绝望中找出一丝头绪,若赌约真的成立,那么师兄绝对不会因赌约而死去。
她打定主意去找他,撑着冷冰冰的地面站起来,腿脚都麻木了。她抱着雪山浑浑噩噩地走出寝殿,去往神宫东南角那座未晞园,想找到师兄仍在神宫的证据:“我们去看看他最爱的花,他一定舍不得它。”
去年正月,她现在知道那一日已是初九了,她与宁师兄大吵一架,还把他精心照料的茉莉落在地上摔坏了。
师兄离开神宫后,奚华想把灵植重新栽好,可惜聚灵盆也摔碎了。她对着一地碎片反复施法,也没法让它复原。最后她抱着那株茉莉走遍神宫,在东南角找到草木繁盛的未晞园。
奚华把茉莉种在未晞园深处,种好之后天都黑了。当夜她还犹豫过,假如师兄回神宫找她,假如日后他问起他们的花,她要不要告诉他,她已经把花重新种下。
可惜这犹豫也多余了,这些话她都没来及说出口,如今她重新踏进未晞园,师兄已不肯再见她。
去年来园中种花,天色太暗她没有细看,这一回置身其中,竟有种似曾相识之感。
奚华努力回想,记起在崇吾山上手持相思叶做的那个梦。在那个新婚之夜,她还梦见师兄抱她去春日游园,梦中风景与眼前所见一一重叠,原来那就是未晞园。
一场好梦早已飘散,而今只剩小园香径独徘徊。[1]
她走到未晞园深处,惊讶地发现去年移栽的茉莉已经长得十分高大,葱茏枝叶之间缀满繁花。
一定是师兄来过吧?只有他最清楚如何照料他们的花。
雪山数次开口,想和她说话,依然只发出喵呜喵呜的叫声。
茉莉的香气让人沉醉,奚华伸手想摸摸近旁那朵花,指尖刚碰到花瓣边沿,一团薄雾自花心升腾而起,像梦境一般徐徐展开,模糊的画面渐渐清晰可见。
她看见自己独立园中,在同一株茉莉前驻足,许是悲伤过度心魂受损的缘故,画面里那个她失去肉/身,变成了一滴水珠,落在茉莉花叶上。当春风拂过,小小的水珠从花叶上滚落,却被一只温柔的手掌稳稳接住。
她沿着掌心和手臂看过去,竟然看到了宁师兄!师兄似乎没有认出水珠是她,还对水珠笑了。
丁长老果然是骗她的,师兄不是好端端在这里吗?
若能掉下眼泪,奚华一定喜极而泣了,可当她张开双臂抱他,手臂却从他的身体里穿过。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些画面全是茉莉吐出的幻影,只能看不能碰。她无法触碰幻影里的师兄,只好羡慕他掌心里的水珠,旁观水珠与他互动。
花上虚幻的画面切换极快,奚华旁观水珠努力修成人形,与师兄日渐亲近,但水珠叫他神君,他给她取了名字,叫作灵泽。
奚华心生疑惑,眼前所见不是她与师兄,准确地说不是当下的他们,是灵泽与衍苍。是谁把时间回溯到了缘起那一刻?
她曾经好奇过,但真的没想到,灵泽和衍苍是这样开始的,起始于春日游园时一场偶遇。
遗憾的是,灵泽与衍苍也未能长久。
场景切换到寂寥的水畔,奚华一下子认出来了,她在天玄宗幽陵古冢的幻境里见过,这是尚未成型的映寒仙洲。
灵泽与衍苍在荒凉的湖畔分离。直到仙洲成型后许多年,为了与故人重见,灵泽降生在南弋皇族,成了月蘅殿妖妃的女儿——天生异瞳的小公主。
小公主遇上了以剿灭异瞳少女为毕生使命的天师,后来的事,奚华一清二楚。
小公主与天师也惨淡收场。她转世成了天玄宗的外门小师妹,拜师大典第一日,为了“还猫”,她去抱着雪山去宿月峰,“第一次”见到了大师兄。
再后来便是分分合合,相聚分离,直到关系决裂,师兄在赤澜关仙逝,她在许久以后听闻真相却不肯相信,最后独自进入未晞园中。
花上的画面越来越淡,渐渐消失不见。
灵泽和衍苍是怎么回事,奚华并不清楚。但后面的故事走向,简直与她的亲身经历一模一样。她不接受这样的结局,手指碰到了另一朵茉莉,花上又出现了相似的画面。
奚华看见自己独自游园,又一次变成了茉莉花叶上的一滴水珠。在春风吹拂的时刻,小小的水珠从花叶上滚落,被一只温柔的手掌稳稳接住,一切又重头来过。
……
奚华在未晞园看了许多朵花,渐渐有了头绪,是师兄强行逆转了时间,让他们一次次回到初见那一天,一次次向对方靠近,想要修得圆满。
每朵茉莉吐露的过往或多或少有些不同,在数不清的轮回之中,他们一次次尝试和改变,却始终未能避开惨烈的结果。
奚华看到了最有希望改变结局的那一次。在那场轮回之中,她与宁师兄成亲了,成亲之后两人感情甚好,时常一起去天玄宗,连紫茶和锦麟都受不了他俩,丁长老却十分满意。
她看着那段甜蜜的过往,多希望日子永远这般过下去。可惜画面中出现了不速之客,宁怀之在宿月峰碧落潭附近拦住她,责骂她毁了师兄。
即使不愿相信,奚华也认出了这段过往,这就是她手持相思叶做的那个梦,原来它曾经真实地发生过。
此刻在花前再一次观看它,过程进展很快:雪山老去了,师兄却瞒着她,他的控制欲和独占欲让她害怕。后来师兄去了赤澜关,她独自留在神宫,连紫茶也联系不上了。那时她被偃蛊惑,竟然怀疑是师兄不许紫茶和她联系,也怀疑过紫茶在赤澜关遭遇不测。其实真正遭遇不测的是师兄,紫茶不敢让她知晓,所以不敢回应她。
那一次师兄受伤太重,灵力消耗殆尽,无法再让时间回到初次相遇那一日。在最后一刻,他用尽全力重回一生中最幸福的那一日,正月初四,成亲的日子。
可惜当师兄为她贴好花钿,并要为她换上嫁衣时,她反复告诉师兄是他记错日子了,她说他们只是在做梦,她说梦该醒了,她又丢下了他……
人世光阴花上露,无数次轮回就这样在花前匆匆闪过。谁能接受每一次轮回都以生离死别告终,莫忘莫离就这么难吗?[2]
以为自己把枝头所有花朵都看尽了,都用颤抖的指尖一一触摸过,奚华在繁茂叶片之后找到了最后一朵花。
可怜那花瓣被血染红,血色已显得陈旧。
多想天降一场大雨,把花上的血色洗净。若她能恢复流泪的能力,也会用眼泪把它清洗干净。可是天未降雨,她也流不出一滴泪滴,只好伸手去摸摸它,等待它吐露新的故事,想看看这又是什么样的结局。
奚华等了好久,这朵染血的茉莉没有任何变化。
她心生一个大胆的猜测,是不是这一世还没有走到最后,时间还没有重置?是不是只要她变成一滴水珠,从茉莉花叶上滚落,师兄就回来了,就会摊开掌心稳稳接住她。他们就可以重新来过,可以再度拥有无数次机会,去求一个圆满的结果。
可是她没有眼泪,也不变成一滴水。夜已深,未晞园中所有花木,包括眼前这一株茉莉,都隐没在浓浓夜色中。
宁师兄迟迟没有出现,奚华坐在茉莉花下等他。不知几日几夜过去,又到了日初明、天初亮的时刻。
雪山轻扯她的衣袖,她不想理会。
而它终于开口说话:“他不在这里,我带你去找他。”
第137章 第一百三十七眼
奚华跟随雪山进入一处幽寂封闭的空间,此地连日夜都难分辨。
一路上她一直在想,见到宁师兄该对他说什么,可真正到了目的地,她连他半个人影都没看到,只见到以灵力筑成的猫窝、雪山的一大堆玩具,以及一只淡蓝玉匣。
玉匣是宁师兄从前亲手送她的礼物,那时她看也未看,挥手将它拍落。
时至今日,奚华重新拾起玉匣,小心翼翼打开它,然而匣中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了。
那一刻她心生一道诡异的念头,指着空空的玉匣问雪山:“他该不会是在这里吧?现在又去了别处?他当时想送我什么?”
“?”雪山歪歪头,眼睛瞪得老圆,像看疯子一样看着奚华,只觉得她和宁昉在不正常的时候简直不相上下。它解释不清,领着她走向湖边,去看那一对一金一蓝的泉眼。
奚华认出来了,这是被毁坏之后待重建的映寒仙洲。当她垂眸望向那对泉眼,眼中顿时涌起一阵酸楚。
雪山嗓音年幼稚嫩,说话也磕磕巴巴很不熟练:“玉匣里,礼物。”
那金蓝光泽太熟悉了,奚华猛然反应过来,宁师兄想送给她的,是她从前的眼睛,他为她保存了一百年的异瞳。
“他想,帮你,重建仙洲。”
因奚华不肯收下礼物,宁昉已代替她把异瞳投入湖中。异瞳幻化成泉眼,但不知还缺了什么,映寒仙洲没有复原,一直是死气沉沉的状态。
奚华连想都不敢想,当初她到底拒绝了什么,错过了什么,此刻临湖与异瞳对视,一下子就看到了异瞳在过去见证的每一幕。
第一幕是人间熟悉的宫殿,白茫茫的雪地,天师温柔的手掌托住异瞳,雪山两只爪子扑过来抢夺,把他的手背挠出密集又狰狞的伤口。那是一百年前,小公主在南弋死去的那一天。
“你怎么也欺负他?他对你还不好吗?”奚华盯着湖面,没看雪山。
但雪山知道她在和自己说话,它那时什么也不懂,眼睁睁看着小公主不见了,情急之下不知轻重。
第二幕就在此地,宁师兄半个身子都浸在水里,背后倚靠着湖边的山石。鲜红血液像一场小小的雨,滴答滴答落入玉匣,慢慢把即将失活的异瞳淹没,它得以恢复生机。
双眼好似被蒙上一层红纱,整个世界都染上血色,脑子似乎停止运转,奚华缓缓移动视线,望见师兄苍白的手握着鹤簪,不偏不倚正抵在心口,鲜血浸透他的白衣,顺着鹤簪往下流淌,滴入玉匣之中。
“不要!你在做什么!”奚华大声喊他,但也没有用了,他已经听不到了。
她熟知那种剧痛,因为她亲身感受过,更不想让师兄经历一样的痛苦,不要他用伤害自己来偿还。更何况,过去的事说到底,是她自己的决定,并非他的过错。
她看见鹤簪在挣扎,它想变成灵鹤逃脱,可是宁师兄右手紧握着它,把它朝心口扎得更深了。鲜血源源不断,伤口狰狞可怖。
那个位置太熟悉了,奚华第一次看见它时,它是一朵花。
那时她在流霞亭的酿酒课上酩酊大醉,被师兄一路抱回宿月峰。她稀里糊涂扒掉师兄层层衣物,看见了他心口位置有一朵花。
那朵花好香好漂亮,一直在引/诱她,她想凑近它亲它一下。但她因为星姬的言行而产生误会,连带讨厌上了那朵花,不愿再亲它,反而咬了它。
那时师兄叫她别咬,他说好疼,可他也没有推开她,只问她能不能轻一些。
那时她并不清醒,觉得自己没用多大力气,迷迷糊糊不相信师兄会觉得疼。如今再看那朵花的真面目,奚华才知什么叫后悔莫及。
第二次见它,她咬过的花已经消失了。她和师兄在玄苍殿床上吵架,她气急败坏故意狠狠咬了他胸口,扯开他碍事的寝衣,竟望见他心口位置有一道伤疤。
他嘲笑她还在找那朵花,他说不爱了,没必要了。奚华现在才懂,师兄是说没必要再用花来掩饰伤口了,在他的认知里,她不爱他,也不会关心他。
如果当时她不要那么固执那么倔强,如果她多问一句伤口的来历,如果她坦白告诉他她也很心疼,后来还会这样吗?
“你亲了我,要负责的,你不能死了。”思绪被他的声音扯回,奚华才发现鹤簪从师兄手心里飞走,变成灵鹤展开了小公主生前的梦境。
她曾经不愿意让天师看她的梦,因为梦里有许多彷徨和痛苦,有她害怕但无法逃避的归宿,还有她对他最初的心动。她羞于让他发现,她一开始就明白,那心动是不该产生,也注定不会有好结果的。
可是他还是看了,在与世隔绝的仙洲里,他把她小心翼翼私藏的梦反反复复看了好多遍。在最痛苦的时刻,他还带着笑宽慰异瞳:“放心,不会死的。”
“你最好说到做到,不可以骗我。”奚华和他说话,假装他就在身边,假装她说什么他都能听到。
他劝她:“你也笑一笑吧,不要哭了。”
明知是错位的对话,奚华也把它当作师兄的回答。
可这一回她不想听他的话,她想哭得要命,欲哭无泪的感觉太痛苦了,所有撕心裂肺的情绪都无法发泄,若找不到出口,就会把人逼疯。她只好俯身蹲下,双手捧了一捧湖水胡乱扑到脸上,冰冷的湖水浸湿眉眼,假装那是眼泪顺着脸颊流下。
平静无波的湖面因她的搅动泛起涟漪,金蓝色光泽随着涟漪流动闪烁。可惜流光溢彩的表象之下,潜伏的全是过往的伤悲。新的画面一一展现,异瞳见证过的场面还有许多许多。
奚华蹲在湖边没有起身,眼睁睁看着师兄又来了映寒仙洲,又一次用鹤簪刺破心口,献祭一般完成取血的仪式,他就这样重复了许多年月,她都不敢细数他做这件事的次数。
有一次雪山也来了,在他身边捣乱想抢走异瞳,见到他受伤又趴在他肩膀上安慰他。
“在宿月峰的时候,你要我打开玉匣,是想告诉我这些事吗?”奚华那时还怪雪山任性贪玩,如果她当时打开,如果她早些知道……
“对不起……”雪山却向她道歉,它怪自己当时不会说话。
她怎么能怪它,连雪山都做得比她好吧,“谢谢你一直陪着他。”
过去的许多困惑而今都清明了。万仞会期间和太清宗比试那一夜,奚华误会师兄去陪星姬赏月了,为此暗中和他置气,默默划清界限,疏远他好多时日。现在想想,其实那一夜,他只是独自来了仙洲,不肯告诉她。
后来在地宫圣棺里重逢,师兄明明说哪里也不要去,但没过几日他还是因事离开,想必也是来了这里。她却趁他不在,离开宿月峰去了无相渊,差一点儿就和别人成亲,让他背负了诸多骂名。
那么,在神宫那年腊月十五,师兄夤夜方归。那一夜他合衣而寝,几层衣衫裹得严严实实,不像往日里与她肌肤相贴,他身上的香气也比往常浓郁。有那么多不同寻常的地方,她都没有过问。那天夜里,他是不是也去了仙洲,也取了心头血受了伤?
奚华眼眶酸涩,内心绞痛,手心里捧过来的那一点湖水根本不起作用。因她反反复复碰水的动作,师兄留下的玉镯从她手腕上滑落,掉入湖中。
奚华立刻潜入湖中去捡,就这么短短一刹,玉镯竟不知所踪。
她屏住呼吸,不肯浮出水面,靠近了异瞳幻化的泉眼,看见了更惨烈的画面。腊月十五那夜,师兄的确来过此地,却没有用鹤簪取血。
看见他亲手破胸剜心的那一刻,奚华简直想要尖叫。师兄不仅是个傻子,更是个不要命的疯子,居然一脸淡然地做这种事,还当场把自己的心炼制成了法器,放入了玉匣之中。
所以那夜他归来甚晚,用严丝合缝的衣物遮掩隐瞒,就是不愿意让她发现。
当他向她索要拥抱,她居然吝啬不肯抱他。当他问她是否爱他,她居然沉默以对不肯回答。
即便如此,他还说只要他在,他就会回来找她。
现在他为何迟迟不肯出现,是改变主意了吗?
平心而论,若换做是自己,被挚爱之人伤害这么多次,还能够始终如一吗?
奚华不敢细想,当师兄把她的异瞳和他伤痕累累的心捧去送给她,她却毫不犹豫把玉匣丢下。天底下没有人比她更坏了吧!任谁都不会原谅她。
难怪师兄也放弃了,难怪他说他走了。
异瞳里的画面快消失了,一切故事到了最后,连最惨烈的画面也是看一眼少一眼。奚华极力睁大双眼,不愿放过任何一个画面,如果师兄不肯出现,或是像丁长老所说的那样不能再出现,那眼前所见就是最后一眼。从此以后,她连飘忽的过往都再也见不到了。
湖水在眼前流淌,涌入眼眶又逃离眼眶,再努力也不长久,当那些画面消失不见,奚华感觉视线都模糊了。
渐渐地,她连自己都看不清了,身体好像在一点点变得透明,慢慢消融成水,她正变回她的本体。
她原先只是第一水,到最后变成了一滴泪。
灵泽之泪融进了映寒仙洲的湖泽,一金一蓝的泉眼是一双泪流不止的眼睛。混沌的天空飘落雨水,从斜风细雨渐至大雨倾盆。
原来爱是一场经久不息的雨,跋涉过千里万里,润泽过千山万水,还因想念掉下眼泪——
光阴似雨水做成的箭矢,一箭离弦,数不清的年月飞驰而去。
荒芜的仙洲里,山川渐渐有了细微的变化,新绿静悄悄从灰败的地面上萌生,草木长出新的枝叶,新花欲放,点缀在山野间好似色彩缤纷的诗。
岸边时而有人经过,有时洒下一路欢声笑语,有时遗落一两声叹气和泣鸣,有时还会有“喵呜喵呜”的猫叫声。毛茸茸的猫爪探入湖面,轻抚那一金一蓝的泉眼,像轻抚一个人的眼睛。有时它会惊动湖中的游鱼,有时会粘上几片漂萍,就这样日复一日。
人语散去,夜深人静,皎洁月光从天际向湖泽中倾泻,为浩大的镜面镀一层清辉,照亮所有刻骨铭心的心事。
忽然间,一大片水花打破平静,奚华在湖中被一人紧紧揽抱而起,半个身子探出水面,她看清他的容貌和眼睛。
不必再犹豫,所有心事都化作一句:“我爱你。”
奚华主动凑近吻师兄,还没有碰到他轻抿的薄唇,就被他单手拦下。
宁昉问她:“你是何人?”
如一盆凉水洒下,温柔月光也变得有些冷。
奚华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试图从他脸上找到可疑的表情,找不出来,只好问他:“宁师兄,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
宁昉抓住她的胳膊,要把它从自己脖子上移开。刚一碰到还没用力,她反而搂得更紧。他重复了一遍:“我不会对陌生人生气,但姑娘不可如此。”
“那宁师兄对我生气吧。”奚华根本不听他劝诫,双手在他颈后交叠。他手上动作那么轻,对她说话那么客气,一丁点儿威慑力都没有。
两人已在浅水区,不需要借助外力也不会沉下去。宁昉沉默地拨开她的手,转身朝岸边走去。
奚华从背后揽住他劲瘦腰身,侧脸贴在他水淋淋的后背,轻声问:“师兄是不是不爱我了?”
湖上有片刻安静,耳边只有夜风吹过的声音。奚华等待着他的回应,这一刻真正领悟到他从前的心情。
可是他坚持说:“我不认识你,谈何爱不爱你?”
“那你为何救我?你还抱我。”
“救你是举手之劳,抱你是不得已而为之,抱歉。”他又覆上她的手背,要把她双手拨开。
奚华不肯放手:“可是师兄,我之所以会在水里,是为了找你。”
他手上动作微微一滞,奚华趁机说:“师兄忘了我也没关系,我告诉你我是谁。我是南弋的小公主,是天玄宗的小师妹,是你……”
话到嘴边,她又说不下去了,毕竟那场亲事并没有如期举行。
他对那一大串关系不置可否,也没管她没说完的是什么,只是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奚华说不出口,没想到他真像初次见面的陌生人那般淡漠又疏远,问出她最不想回答的问题。
“怎么不说话,你叫什么名字?”他在催她。
“宁师兄你是不是故意的?你明知我不想听你喊我的名字。”奚华始终认为宁昉没有忘记她,但他不肯承认,她也不能逼问。那就忍着吧,看他能忍到什么时候。
宁昉不再与她解释,拨开她的手臂,独自朝湖岸上走去。走出去好一段,又回过头来问她:“怎么不走?想一直待在水里?”
奚华立刻说:“我在此地无家可归,不知该去何处,除非宁师兄收留我。”
宁昉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见她始终站在湖里不动,总是松口道:“走吧。”
“我刚修成人形,刚才推推拉拉精疲力尽,已经走不动了,宁师兄可以抱我回去吗,就像以前那样。”奚华看见他眼角飞快闪过一抹无奈的表情,随后见他重新踏入湖中,不疾不徐地走来,朝她伸出手臂。
他的动作看上去十分僵硬,完全不像从前游刃有余,他也不主动抱她,奚华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该用什么姿势。
两人在月下僵持了一会儿,湖面上映照出面对面站立的人影。
奚华真搞不懂他在别扭什么劲儿,她主动靠过去,抓住他一只手臂放到自己后背,再把另一只放到她膝盖弯下,仰面笑他:“你是不是不会?现在学会了吗?”
她还没反应过来,宁昉已带她离开湖边,来到一处林中空地。她完全没感觉到他抱她,他已经放她下地。
“我们不会玄苍殿或者天玄宗吗?去梅安坊也可以,这里什么都没有。”奚华没想到他要留在映寒仙洲。
“原来姑娘有家可归,那姑娘请回。”宁昉施法在林中搭建了一座木屋,又随手构造出一个小巧的院落,不再理会身边那人,独自朝木屋中走去。
奚华快步跟上,哪里还有一丁点儿精疲力尽的模样?最后如愿在木屋中分到一间寝屋。
宁昉与她协商:“暂时收留你,可以。但你我互不干涉,不许进入对方的房间。你哪天想走便走,不需要告知我。”
奚华收回了正要抱他的手,心不甘情不愿地点头。心底暗道,师兄的心肠真的比从前硬/了好多,嘴也是。
一夜过去,二人相安无事。翌日晨起,奚华发觉仙洲异常热闹,找了路人打听才知道,今日是猫仙寿辰,仙洲子民全都要去猫仙庙参拜猫仙。
奚华邀请宁师兄一起去参拜猫仙,习惯性地拉住他的手往外走,他又要挣脱,她越是紧握,催促他:“一起去吧,雪山一定也很想你。你有礼物带给它吗?”
宁昉随她去了,两人走在路上,时不时迎来路人好奇打量的目光。
“这对小夫妻长得真好看,简直是神仙模样。”
“感情真好,神仙眷侣就是这样么?”
“小声些,别被他们听见了。”
“他们已经听见了,不然怎么会笑……”
奚华对旁人的窃窃私语十分满意,偏过头去看师兄的表情,他又戴上了严肃的面具,迅速把笑容掩盖了。
“宁师兄,你多笑笑,你笑起来很好看。”她说的是真心话,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笑了,也不知道他打算强忍到什么时候。
两人携手到达猫仙庙,并没有见到雪山,只在大殿中见到雪山的塑像。
年长者当众念了寿诞贺词,首先概述猫仙的生平履历,它是映寒仙洲里第一个生命,在仙洲成型之前就存在了。接下来称颂猫仙的光荣事迹,它庇佑着仙洲子民,有时还会为人们指点迷津。再往后便是祝贺猫仙寿辰,仙洲所有人都希望猫仙福寿绵长。
奚华静静听着,忍不住晃了晃师兄的手,小声说:“雪山怎么受得了这些?它那么贪玩的一只小猫,怎么都变成猫仙了?”
宁昉任她晃来晃去,没有说话。
猫仙庙里很热闹,奚华却忽然有些感伤:“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来仙洲多长时间了。雪山该不会真的老了吧?”
她隐隐感觉,师兄握着她的手握紧了一些。
老者的贺词念完了,许多人陆续上前向猫仙的塑像供奉贺礼,大多是小鱼干、花花草草,还有些香火符纸之类的。
“雪山一定最喜欢师兄送的礼物,我刚来仙洲的时候,它的猫窝附近堆了一座小山,是师兄留给它的吧?也不知道现在它把礼物藏到哪里去了?”
大殿中忽然有老者说:“我记得猫仙很喜欢飞鸟,我亲眼看见过猫仙追鸟,追到了也不伤害它,猫仙对鸟特别好。”
许多人兴致勃勃加入讨论,追问老者猫仙长什么样,是不是真像塑像那般慈眉善目,德高望重的猫仙怎么还爱追逐飞鸟?
闻此,奚华轻声问:“师兄知不知道,雪山最喜欢的灵鹤飞到哪里去了?”
第138章 第一百三十八眼
奚华等了好一会儿,也没听到师兄回答。他的警惕性出奇地高,不像她,常常落入他的圈套。
贺寿仪式一直持续到中午,猫仙全程没有露面。众人临走前,还有最后一个环节,可以排着队挨个摸一下猫仙塑像的猫头或者猫爪,祈求猫仙能带来好运。平日里他们对猫仙崇敬有加,不敢行此冒犯之举,只有在特别的日子,才能有机会像这样表达喜爱。
奚华和师兄走在最后,抓着他的手一起摸了摸猫仙的圆头。等其他人都走了,她从储物袋里取出一幅画,展开平铺到供台上,是除夕那夜在神宫里。师兄教她画的雪山,被雪山的猫爪踩花了的那一幅。
“雪山以前很喜欢师兄的画,不过它如今当上猫仙了,可能把我们都忘了,也不想要这样的礼物了——”
奚华话音未落,一团雪白的毛球从幕帘背后冲出,径直扑到她怀中。雪山还是小猫模样,完全不像塑像那般老态龙钟。
毛茸茸的猫头在奚华掌心蹭了又蹭,雪山又抬头去看宁昉,伸出猫爪想趴到他肩上,却被奚华拦下。
奚华拢住两只猫爪捞回来,一本正经劝它:“他说他不记得我们了,你可不要去惹他,等他想起来再说吧。”
雪山看了一眼宁昉被奚华抓住的手,开什么玩笑,这是不记得的样子吗?陌生人也可以手牵手吗?以前在神宫它就见过许多次,两个人嘴上说着老死不相往来,实际上如胶似漆难舍难分,过了这么长时间,经历了这么多事,不知道还有什么阻碍,居然还这样口是心非。
它也懒得拆穿,只要听话照做就行。谁知奚华居然松手放它下地,摸摸它的脑袋转身就要走:“好了猫仙大人,我们改日再来看你。”
雪山受不了了,当即换了目标,跳到宁昉肩上,朝他委屈叫嚷:“你看看她啊,怎么这么没有良心!为什么不带我一起走,是怕我打扰你们吗?”
宁昉没搭理它,也没把它抓走放下,一路沉默着带它回了仙洲里的新家——
从猫仙庙回去之后,奚华没再围着师兄转悠,逗了逗雪山,摆脱它没完没了的“纠缠”,一个人外出了一趟。
她至夜方归,归来时月近中天,远远望见师兄在木屋屋檐下仰首观月。
“宁师兄!”她满心欢喜朝他走去,料想他一定是在等她,赏月只是伪装的借口罢了。
可她还没走到檐下,宁昉已然转身进屋,一丝回应也未给,只留下一个淡淡的背影。
“师兄……”说不沮丧是假的,奚华整理好气馁的情绪,走到他房间门口,来迟一步,他已将房门掩上。这还是第一次,她被他拒之门外。
有约在先,奚华不方便直接进屋找他,只是抬手敲了敲门。静夜里只有指骨轻扣木门的声响,三两声脆响过去之后,满屋沉默都变得凉凉的。
奚华站在门口解释:“你是不是以为我走了,所以生气了?对不起。”
“是你说外出不要打扰你,我本来想叫你一起去,但你恐怕不会同意……”
只有她一个人在说话,她都怀疑他房间里还有没有人在。
“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不要瞒着我,再不开门,我要自己进来了。”奚华又上前一步,作势要推门。
房间里传出回应:“我并未生气,亦没有不适。早点休息。”
他的语气冷冷清清,像月下一层清霜,怎么也捂不热,碰一下就会消失。
奚华还坚持道:“我不信,除非你出来让我看看。”
可他却说:“信不信随你。我想我没有必要向你证明。”
对话戛然而止,奚华说不出什么来了,但也不想走开,依然立在门口,转身背靠墙壁,安安静静杵着,随后渐渐从蹲下到坐下。不见就不见吧,反正回房也睡不着,她不想回去。
奚华原以为自己不会睡着,没想到直到被人抱回房间放到床上,她才迷迷糊糊转醒。
察觉那人松手要走,她立刻抓住他的胳膊不让他起身,睁眼直愣愣瞧着他:“宁师兄是不是偷偷亲了我一下?你不用趁我睡着,想什么时候都可以。”
宁昉被她拽紧,俯身半蹲在床边,没有刻意回避,冷淡回应她的审视:“你在做梦。”
“那也是一场好梦。”奚华嘴角弯弯,明明在笑,但又有些伤心,“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睡不着,也梦不到你。”
可即便如此,他的神情也并未缓和,一边起身一边说:“继续睡吧。”
像是一道生硬的命令。奚华不想听。
“我没打算独自离开仙洲,下午是去了一趟南弋,在公主府里找回一样东西。没想到它居然还在,可惜已经旧得不成样子。”奚华从储物袋里取出那东西,握住它放到师兄手心里。
“在南弋那一世,师兄是不是怪我一走了之,怪我给雪山做了礼物,给紫茶留了信,但没给你留下只言片语?”
她纤薄的手掌还覆在他微凉的掌心上,遮住那东西,“其实我也给师兄做了礼物,只是没有送出。现在只要你告诉我你很想我,我就把它送给你。”
她目不转睛盯着他的眼睛,找不到他动摇的迹象,视线又慢慢移向他闭合的唇,也没等到回应,真想撬开它让他说话。
不指望他坦白承认了,奚华移开手掌,让他自己看。
宁昉手心里放着一块雪山形状的小木牌,表面已有裂痕,边沿也起了毛刺,比雪山脖子上戴着的那块破旧得多。小木牌上还遗留模糊的划痕,依稀能辨认是几个字:仙途坦荡,平平安安。
是小公主留给天师的遗言。
“其实我先做的是这一块,后来想想,你离开月蘅殿时那么决绝,想必不喜再听我说话。我不想再被你厌烦,也担心你因为它而不愿意照顾雪山,所以赶在天亮前又重做了一块。这一块就留在了公主府没有让雪山戴去。”
奚华没提当年除夕那夜自己的手被锉刀误伤了几次,也没再盯着他看。她低头望着他手心里近乎破碎的小木牌,声音也轻了许多:“你若真不想说就算了。但也不能白收,你总得用什么东西和我交换。”
宁昉总算开口:“你想要什么?不能太过分。”
奚华指着他手腕上的玉镯:“这个,你先前已经把它送给我了,怎么又在你手上了,还给我。”
“不行,换一样。”他居然不同意,抓住小木牌收手避开,“谁说它是你的?它与你并无关系。”
奚华见他要走,立刻扣住他的手腕,隔着衣袖敲了敲玉镯,熟悉的声音从中倾泻而出,正好是:“你知不知道,我好想你。”
偏偏这一句还重复了好几遍,分明是他的声音。
“听听,也不知道是谁说的。”奚华很满意,觉得这玉镯真懂事,又轻敲它一下,这回又是,“我只是想见你。”
她抓着师兄的手晃了晃,仰面问他:“这些话全是骗人的吗?现在是不想我,也不想见我了吗?其实玉镯不是我最想要的,我知道你不会答应才退而求其次,没想到你连玉镯也不肯给。”
她最想要的是什么?她敢肯定,他其实心知肚明。
宁昉没给机会让她说出口,冷着脸拢住她小巧的手,把玉镯拨弄到她手腕上,戴好便要离开,她却抓着他不放。
他抽出手来:“劝你见好就收,不要得寸进尺。”
“师兄可以不走吗?我一个人睡不着。”奚华学会了苦中作乐,宁师兄要是答应自然很好,他要是不答应,光看他左右为难也挺有意思。
“你先前不是睡得挺好的?你看看现在是什么时辰?”宁昉不再多留,转身走出了她的房间。
奚华瞥了一眼窗外,意外发现此刻已是拂晓的光景,他再怎么冷淡也不会让她坐在地上靠墙睡一整夜,那就只有另一种可能。
她朝他的背影追问:“师兄何时抱我进来的?我都没去过你的房间,这不公平。”
问了也是白问,那背影一走出房间,顷刻就已消失——
之后一整个白日,奚华都没有再见到宁师兄,去问雪山,雪山也摇头表示不知情。
入夜后,她躺在床上并未睡着,只是闭眼养神,养着养着,发觉一缕淡淡的热息在她面上流连,从耳边到眉眼间。
她本能地想睁眼,转念一想又改了主意。此刻在她身边的肯定不是雪山,雪山不会这般有节制,它毛茸茸的脑袋很快就会蹭她的下巴,猫爪的软垫也会贴到她脸颊上来。
不像宁师兄,只是坐在床边看着她,离她时近时远,有时明明非常近了,他的眼睫都轻扫了过她的脸,她以为他忍不住要亲她了,他居然又退后隔开。
奚华藏住所有反应,假装早已熟睡,暗中观察他打算做什么。可惜等了好一阵都没有后续,连他的气息都消失了。她睁眼一看,宁师兄并不在她身边。
第二夜,他又来了。当温软的唇瓣轻轻落在她眉心,奚华犹豫了,很想当初抓住他让他承认,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假寐任他继续。
第三夜,眼角重温了亲吻的感觉。她忍得很费劲,不确定他是否尝到了泪的咸涩。
其后几日,他终是失了节制忘了分寸,起初还只是用指腹轻轻描摹她的唇形。渐渐地,他俯身垂首靠近,用唇瓣去缓缓去蹭。力度失控之后,若即若离的触碰全变成了吻,越来越深,难舍难分。
随着他日渐放纵行事,奚华假寐的难度越来越高,刚开始只是不方便呼吸,后来心跳也变大声,再后来,被他吻过的地方都会泛起红晕,当红晕从脸颊往别处延展,热意难消,她会忍不住战栗。
在木屋住了快十日,奚华切身体会到映寒仙洲夜雨丰沛,空气都变得潮润,梦也氤氲。难怪草木都丰茂繁盛,花亦香气远盈。只不过赏花的人极有耐心,温柔轻抚过花瓣之后又向花辞行。
第十夜,奚华再也受不了了。当长吻趋于结束,温软之物缓缓从她口中撤离,她忽然揽住师兄的腰,忘乎所以去回吻。
宁昉动作一滞,从头到脚倏然绷紧。
奚华还闭着眼,紧紧缠住他邀请他再度靠近,亲手凭借记忆和习惯摸索着,引导他要他继续。
既是两情相悦,何苦一忍再忍?
可他不愿接受她的指引,也不再继续那个吻,他松口留出空隙,沉声说:“早点睡,对不起。”
奚华难以置信地睁眼,困惑且迟疑地问他:“你不想要吗?”
从前在神宫的日日夜夜,她听他这样问过许多次。此刻她第一次问,心底浪/潮未退,声线又细又轻,止不住轻颤,微微一勾就要断裂。
可是他居然说“嗯。”
她怔怔望着他:“你什么意思?”
第139章 第一百三十九眼
“不要的意思。”宁昉眸色尚未清明,语气却冷淡决绝,从腰后拨开她的手,意欲从床上起身。
奚华假意顺从,在他将要离去时,右手出其不意覆上一处鲜活的证据,就着这姿势逼问他:“为什么骗人?”
两人俱是一惊,被对方的反应一激,又更为激烈。
奚华被自己吓了一跳,从没想过这只手竟做出这般卑鄙又粗鲁之事。她与梦中的猛兽阔别重逢,经年未见,不料它比以往更吓人,野性难驯,正不顾一切往前贴近。
她惊觉自己抓住了一团火,它还拥有骇人的实体。她想安/抚那团火,火势却愈演愈烈,纯粹是引火上身。她迅速回忆以前是怎么做的,那些从来不敢细想的画面全涌上来,一下子无比清晰,连她手腕上玉镯的触感,也骤然变成另一番滋味。
她包不住那团火,它狂放又炽热,要把一切隔离与束缚统统燃尽,再与温柔紧紧相贴。
“感觉到了么,它背叛了你,它很想我。”奚华手握铁证,强忍战栗装作平静,仰面直视他暗/潮汹涌的眼睛,看他额头上渗出一层热汗,汗液静静往鼻尖凝聚。
她稍稍扬起脖子,在那滴莹亮的汗珠即将坠落之际,主动用鼻尖把它碰碎,却又隔着这一滴汗珠的距离,不与他脸上任何一处肌肤挨到一起。
“它比你诚实。不像你心口不一。”她从身侧抬起左手,指腹摸了摸他紧抿的嘴唇,“好红,好漂亮,刚才你明明很用力,现在又不肯。”
她凑上去轻轻亲了一下,飞快擦过,一触即离,在咫尺之距邀请:“真的不想吗?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宁昉仍然缄口不言,奚华却发现他的目光正在转移,从她眉眼间撤退,却绝非逃避。他在寻找新的领地,望向她口不择言天真开阖的嘴唇,稍作停留,又一寸寸继续往下,盯住她半掩的颈侧。
被他炙热的目光一烫,浑身都热得不成样子,奚华拨开颈侧微乱的衣衫,露出一枚小小的红痣。她确信,只要稍稍向他凑近,那艳红的小点就会染上独属于他的光泽。
可是她不再主动送上门去,只是托住他紧绷的脸颊追问:“其实你很想它,对不对?”
“亲亲它,它也很想你。”她微微偏头,变成更方便的姿势,沉沉夜色愈加旖/旎。右手握住的火越燃越盛,理智随时可能被烧毁,身体会陷落到一起。
她几乎是势在必得的。
可是宁昉不为所动,或是不允许自己动,他僵持在原地,眉心紧蹙,闭上眼睛。
“你听好,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缠/绵的嗓音冷下来,说话的人从渴望渐渐走向理性,濒临放弃,“说吧,你怎么想的。”
奚华近距离看着伏在自己面上的脸,等了很久,也没等到他回答。
“你不爱我了,那我走了。”她松开嚣张的火焰,收回双手不再碰他,想离开床榻,离开这个房间。
但被他身体挡住去路,她起不了身,冷静地重申一遍:“让我走吧,你早点休息。”
可他偏又不让,似乎对她的话充耳不闻。
奚华生出一股被作弄的恼意,多日累积的委屈连带着一并爆发:“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你早就不爱我了,否则你不会在离开的时候叫我的名字,也不会自作主张抹去我的记忆。”
“什么都是由你决定,你想走就走,你愿意与其他人商议,却瞒着我一个人。”
“你让我像傻子一样,接受别人莫名其妙的同情。”
刚重逢那几日,奚华被失而复得的喜悦冲昏了头脑,默默把负面情绪全都压了下去。即使被他冷待,她很难受,也不想和他吵架,不想让他伤心。
现在,伤心的人变成了她自己。
“我知道你不想让我来找你,不然你不会故意假装不认识我,也不会故意问我叫什么名字。”
“我知道你不想原谅我。我是天底下最坏的人,怎么可以再来找你?”
“我应该像你期望的那样,任由你安排,忘记一切,放下一切,余生只管自己,不可以再出现在你面前让你烦心。”
她越说越伤心,藏不住丢脸的哭腔,微红的眼角泛起水润的光泽,愤怒都削减了气势:“你让开啊!我现在就走,再也不会来找你!”
狠话也是软的,她还要再说,绯红的嘴唇上却得到一个吻。
宁昉低头亲她,此时他全身上下约莫只有嘴是软的,温柔汇聚于一处,他轻声解释:“对不起,我不是这样想的。”
奚华气不过,扭头躲避:“不必了,你是同情我才安慰我,我不需要。你不爱我就算了,我去找别人。”
“你说什么?”他单手托住她下颌往回带,要她与自己面对面说清。
“还有什么好问的!其实我根本不想来找你,那日你丁叔来鸿音庙找我,打扰了我的好事!”奚华看着他危险又深邃的眸色,更不想好好说话,“不信你去问他,他亲眼见到,我是别人一起去求姻缘的——”
气话没能说完,唇舌被他钳制。她一下子就感觉到,他全身最后一处温柔也已消失,连吻都是激烈的。
这正是她想要的,可她不会轻易让他称心如意,她故意闪躲回避,挑/衅他的占有欲,扒下他故作冷静矜持的面皮。
于是吻越来越深,逃离与追逐越发不可收拾。他很用力,带了些禁锢和惩罚的意味,留下一处处痕迹。不需要用言语来解释,是爱的证明。
奚华渐渐不能呼吸,却也觉得呼吸没什么要紧,她脑袋昏昏沉沉,把先前的决定全忘了,打开自己,再度与他贴近,胳膊和腿脚都缠上去。
“你是故意的。”他笑着问她,甘心落入她的陷阱,谁是猎物还不一定。
她抱得更紧,嘴上却说:“也不全是。”
“真这么想要?”他也给她最后一次机会,“想清楚再决定,可别怪我没有提醒你,也不许后悔。”
还要想清楚什么呢?奚华已经没有思考的力气,只说了声:“我好想你。”
言语都被撞碎,两声喟叹同时响起,交缠渗透密不可分。
他至此暴/露本性,与先前淡漠疏远的模样判若两人,在起伏进退之间攫获她每一声压抑又欢愉的哼/鸣。
可他居然还能腾出精力与她谈心,也只在这种时候会轻一些,“我特别后悔向当初那样与你告别,我不想和你告别,我收回那两个字。”
一说到不想告别,动作又难免夸张了几分。
“我没有不想原谅你,我从来没有怪过你。相反我很担心,担心你是心怀愧疚,才对我百般容忍。”他嘴上说得柔情似水,行动却有天壤之别。
奚华很快败下阵来,想躲开猛烈攻势,刚一萌生退意就被抓回,被摁在原地哪里也不许去,她有些想哭:“你骗人……你好狠的心……”
他知道她在说什么,她想求他轻些,可是不行。
“你不是想听我说想你吗?现在听到了吗?”他正用身体向她倾诉,放肆宣泄蓬勃的爱意,“我一见到你,就想做许多事。没见到你时,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奚华不敢再听了,耳朵都红透了。可他偏还要再说:“我本想忍着,我本以为,看你一眼就好,牵一下手就好,抱你一下就好。再后来变成,亲一下额头就好,亲一下嘴唇就好,深吻一下就好。再后来我又想,若你能主动吻我就好……”
奚华受不了了,不管是他愈发放肆的举止,还是他直白露/骨的言语,她断断续续喊出声,连控诉都连不成完整的句子:“骗子!你才是……故意的……”
“是你想要我这么做的,我怎么忍心拒绝?”他柔声安慰她,动作却片刻未停,“好好珍惜吧,下次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什么?”奚华死死抓住他紧绷的手臂。
“我如今神魂不稳,栖附在灵骨之上,就是你腕上的玉镯,每日幻化出人形,尽量用最长的时间来陪着你。你明知我对你从来做不到清心寡欲,我只是一直忍着不碰你。”宁昉把实情悉数告知。
“像今夜这般纵/欲,要消耗许多灵力,近几日恐怕无法再来见你……”
奚华不愿意了,用力推他:“那你赶紧停下!”
“我怎么停下?你难道要我像现在这样回到玉镯里去?”宁昉苦笑了一下,又重重吻她,“是你先要求我的,不可以半途而废。抱抱我吧。”
奚华不再退缩了,愿意承受他的一切,愿意献出自己的一切,紧紧抱住他直到最后一刻,眼角涌出热泪。
余韵在静默中难以平息。过了好一阵,宁昉轻轻吻掉她的泪滴:“别哭了,又不是再也不见了。”
可她的眼泪越来越多,完全不由自己控制,抽噎着问他:“你怎么不早说?我可以忍着的……”
“我怎么没早说?好,都怪我,是我太想你,是我不能忍。”他把所有“埋怨”都一一认下,整个人温柔得要命。
奚华把他抱得更紧了,大概是几生几世最用力的一次,害怕一松手他就消失了。
宁昉换了一种话术安慰她:“没什么好后悔的,你刚才,也很快乐吧?”
她怔愣片刻,果然缓解了几分。
他还说:“你都哭了,它也是,那么多眼泪,不止是因为舍不得我吧?”
“闭嘴!”奚华完全收住了眼泪,用亲吻掩盖羞涩,“那你下次什么时候再来?”
“很快,我和你一样,迫不及待。”
第140章 第一百四十眼
如宁昉所说,他真的消失不见了。
奚华情绪大起大落,敲了敲玉镯,连问话的嗓音都哑了:“宁师兄,你在吗?”
没人回答她。
她忍不住担心,师兄到底在不在玉镯里,会不会是魂飞魄散了,怕她伤心,才编出个理由来骗她。
她现在很后悔,若早知他神魂不稳,她绝对不会勾着他做这种事。虽然他说得没错,刚才她确实挺快乐的,但是现在……
她明明精疲力尽浑身乏力,却在床上辗转反侧,抬起手腕把玉镯凑到面前看了又看,直到天光大亮,也没有睡着片刻。
第二日,雪山被奚华无精打采的模样吓了一跳,虽能猜到大抵是什么原因,但没想到他们那么不知节制。为了给他们留点面子,它假装什么也不懂,假装自己还是一只天真无邪不谙世事的小猫咪。
奚华一整日浑浑噩噩,都不知道时间是怎么过的,对玉镯说了很多话都没得到回应。往好处想,师兄在玉镯里听不见她说话,所以才不回答她。往坏处想……她不敢想,把那些心思全抛到一旁。
入夜后再次躺到床上,她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就像回到了在天玄宗那段日子。确定师兄听不见她说话,她不再藏着掖着,絮絮叨叨把很多想法都说给玉镯听。
她也没数自己说了多少遍“我好想你”,原本只当做自我催眠,却忽然听见有人应她“我也是”。
“你能听到却不理我!你是不是故意的!”奚华满脸通红,后悔对玉镯吐露心声,“你还听到了什么?”
“就只听到这一句,师妹还说了什么?”宁昉果真在玉镯之内,既好奇又惋惜地问她,“再说给我听听。”
奚华不信他没有听到,但他又叫她师妹,她便不再追究,只问她最关心的一件事:“你什么时候出来?”
“说不定,我尽快。你安心睡觉,不要老是熬夜。”宁昉劝她。
奚华安静了一会儿,没过多久又开口,问及一件她惦记之事:“宁师兄不是说玉镯是仙玉做的吗?那灵骨又是怎么回事?”
宁昉沉默几许才解释:“玉镯是用我的灵骨做的,一分为二,做了一对。在天玄宗第一次见面那天,我怕你不肯收下它,才借口说是仙玉。”
奚华静静听着,回想起自己看到玉镯的第一眼,还暗暗感叹天玄宗实力雄厚,连传音石都做得那么精致,大师兄出手阔绰,对初次见面的外门小师妹送那么贵重的礼物。她现在才知,三界最纯净的仙玉也不可能那么惊艳……
“你记得吗?就连仙玉你也推脱,那时你只想要锦麟手里那种普通传音石。那有什么好的?粗制滥造,也不美观,配不上你……”
奚华陷入沉思,没闻到那股莫名其妙的酸味。
直到听见师兄又问她:“怎么不说话?你不会还在比较吧?有什么好比较的?天壤之别。”
她回过神来,郑重说道:“师兄,对不起。”
她后悔自己曾经屡屡拒绝他的珍贵之物,后悔把她的那一只玉镯留在幽陵古冢的幻境里,更后悔在神宫玄光殿把它砸碎。灵骨断裂之时,他一定很疼,却不想让尖口伤到她,还亲手把断裂的玉镯扬了灰。只有他才会做这种事,他从来如此。
“我不想听你说对不起,还不如多说你想我,我喜欢听。”宁昉不想让她歉疚,如今他得到的,已经超过预期。
奚华于是催他:“那你早点出来,我当面说给你听。”
“一言为定,到时候不许不认。”他就着这个机会,把一些要事一并说清,“还有,赤澜关一战后,我幸存这一缕神魂,映寒仙洲接纳了我。我原计划修得人形就去找你,你先来了,我很开心,深感幸运之至。”
“所以,你不要再去想异瞳见到的那些事,那是我心甘情愿为你,过去就是不想让你担心,才没有告诉你。世事因果相系,如今我不也从中受益?”
“师兄……”奚华做不到立刻放下心结,但会尽力。
“再者,仙洲虽然接纳了我,但这缕神魂其实无所依附。你带来了我的灵骨,便是为我提供了最佳栖身之所,实是救命之恩。我后悔让你忘了我,不然你一定会早些时候来找我,对不对?”
“嗯,那你确实应该后悔。”一聊起这个,奚华的愧疚减轻了许多。
宁昉笑了一下,又劝她:“好了,那你现在是不是该睡觉了?”
奚华老实说:“你不在我睡不着,大概是在神宫养成的坏习惯。你再和我说说话。”
宁昉总是迁就她:“你知道吗?刚分开的那一年,我去看过你,你好像没有感觉到。”
“什么?你不好好在仙洲待着?”奚华很惊讶,催他一五一十交代清楚。
“那年正月初十,丁叔和锦麟回天玄宗的时候,我也回去看了一眼。那日大雪,你穿得很厚实,帽檐的软绒把你的脸都遮住了大半。你站在人群里朝钦云殿遥遥观望,我见你看着丁叔和锦麟。我真希望我是和他们一同回去的,一同站在钦云殿外的高台上,那样你便也看见我了。”
奚华想起那日,难怪她当时觉得很错乱,原来如此。
“不过那日我对你有些生气,紫茶说我长得很丑,你居然会相信!”宁昉忽然换了语气。
奚华立刻狡辩:“那不能怪我,要怪就怪紫茶胡说,还不是你自讨苦吃让我忘记?还有其他时候吗?你只来看过我一次吗?”
他说:“后来,你去灵植圃找安神的灵植,你在轻嗅一株花草的香气,那时我就在短暂停靠在那朵花上,没想到有个碍事的师妹突然缠着你。我不能在外停留太久,没等到你再靠近,又只好回到仙洲的湖中。”
奚华笑了笑:“真可惜,还有吗?”
“再后来,你去了江南吴地,住进梅安坊。”
宁昉顿了顿,想起一桩陈年旧事,过去没说出口的话,现在也向她坦白:“你知道吗?我们在南弋的那一世,我住在梅安坊那段时间,最后一夜梦见了你,醒来见到雪山趴在我身上,我以为是你来找我。”
可当他推开那扇房门,却没有见到想见的人。
奚华确实去找他了,百年之后,当她推开那扇房门,茉莉花香如故,却已物是人非。
好在遗憾都随着流水匆匆逝去,爱太重,在岁月长河里沉淀下来。
“宁师兄,你在梅安坊写的日志,是不是为我写的?”
“是,那时我很想你,但没有理由回皇都找你。”
“谢谢你,你写得特别有趣,给了我许多陪伴和安慰。”
他又劝她睡觉,可她想一直听他说话。
他打定主意不说了,她居然亲了玉镯一下,莹白的玉镯霎时间通红一片。灵骨极其敏感,哪里受得了她这样“胡来”……
“宁师兄?”
她还在叫他,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也不把玉镯拿远一点。宁昉清了清嗓子:“再说最后一件事,听完不许再问,也不许再亲。”
“那你慢慢说,尽量详细些,细枝末节都不要遗漏,最好添油加醋,一直说到明天早上。”奚华看着玉镯上的红晕,她手腕也有点热,“不对,一直说到你出来见我。”
宁昉缓缓开口:“是一件小事。以前你总是不戴玉镯,你记不记得我经常用手环住你的手腕?”
奚华忽觉一阵心虚,还以为他要挑她错处。
没想到他说:“其实那时候我只是在想,不如让我变作玉镯,不管你戴不戴,我都会主动缠上来……”
“停!别说了!”怎么是这个走向?还让不让人安心睡觉了!奚华直觉连玉镯都变紧了,热意与红晕正沿着手腕朝她胳膊上蔓延。
他居然还说:“日日环绕,夜夜紧贴,一刻也不松开。如今倒也算是得偿所愿……”
奚华不好意思再听下去,毕竟他有时会说出让人招架不住的话来,她严肃制止:“很晚了,安静,该睡觉了。”
“你还知道要睡觉?快睡。改天见。”——
就这样过了四个日夜,到了第五日清晨,奚华迷迷糊糊醒来,发现自己躺在熟悉的怀抱里。
她起初以为是梦,静静看了枕边人好一会儿,心道自己真是睡眠不足太糊涂了,师兄看起来好像是真的,连拥抱的感觉都像是真的。
她伸手,想用指尖轻戳那张完美的脸,没想到那脸上漂亮的嘴唇忽然开口:“醒这么早,不再多睡一会儿?”
奚华倏然推开他,迅速起床下地,连衣裳都没整理好,拢在身上松松垮垮的。
宁昉睁眼困惑地瞧她:“怎么了?躲那么远做什么?不是天天催我赶紧出来吗?”
“你不能靠近我,不许碰,你自己说的你会忍不住,不可以这样,你不能再去玉镯里好几天不出现。”奚华一股脑说了很多,把顾虑和盘托出。
看他一脸淡定笑而不语,她又补充:“当然,我是会忍住的,不会靠近你的。”
“真的吗?我不信。”宁昉脸上笑意更甚,侧躺在床上朝她张开手臂,“过来吧,没关系。”
奚华站在原地不挪步,又见他掀开锦被一角露出颀长身形,她立刻转身,不再看他的动作和表情,抬脚欲往门外回避。
背后那人还在笑她:“我穿得整整齐齐,只是叫你过来休息而已,绝对没有意图不轨。你在想什么?”
“……”奚华心说,是,你穿得整整齐齐,那你怎么还……
这些话她万万说不出口,她也怪她的眼睛,怎么一眼就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
宁昉继续说:“我们现在这样,和我在玉镯里的时候有什么区别?你都不看我,和我说话还要转过身去。你和玉镯说的话还更多一些,也与它更亲近……”
“别装,你自己知道是为什么!你收拾好了再出来,不然就回玉镯里去。”奚华快步走出房间。
“……”
这一整日,家里气氛都怪怪的。
雪山一开始以为两人又吵架了,因为他们离得有点远,无形中划开一道界线,做什么事都避开,连说话都不面对面。
可是两人的语气和表情,又是感情很好的样子,就像下一刹那就要紧紧黏到一起去。
就比如吃饭的时候,他们同坐一桌却又隔开一段,各自盯着自己的碗却又给对方夹菜,连筷子不小心碰到一起都要弹开。最后还是宁昉先改变,奚华再次为他夹菜时,他轻轻咬走了她筷尖上的吃食,随即搬动椅子坐到她身边。
在雪山看来,他做这些事时是斯文并且克制的,并无轻浮唐突之举,可不知为什么,奚华瞪了他一眼,连菜都不给他夹了。
更过分的是,奚华在饭后说要送它回猫仙庙,让它专心当猫仙,不要在家里东张西望。
天呐,这不是飞来横祸吗?雪山立刻跳到宁昉膝头上,照今日这形势,奚华肯定不会走到他身边来抓它。
宁昉摸了摸它的后背,在给它顺毛。它觉得挺舒服的,主动凑过去蹭了蹭他的手心,心想自己果然没有看错人,还是他比较有良心。
谁知道宁昉忽然说:“我亦正有此意。”
太歹毒了吧!天塌了!雪山想跑,才发现自己全然被他捉住了。他已经起身,还邀请奚华与他一起去猫仙庙。
一路上雪山都在想,它还是太天真了,而他俩,一个丧尽天良,一个斯文败类,绝配——
从猫仙庙返回的路上,奚华闷头走在前面,没走多久,右手被人牵住。
她指尖一颤,想抽出手来,却被师兄握得更紧了。
“路过的大婶们都在笑话我们,说我们吵架了你不想理我。”宁昉把手指插/入她指缝之中,直至与她掌心相贴,十指紧扣,“别这样,你真的不想理我吗?”
奚华束手无策,小声说:“你明知我不是这样想的。”
“嗯?那你是怎么想的?”他与她靠得更近,低头轻声询问,侧耳等她回答。
她没说话,反倒是路人笑得更大声了,人都走远了还频频回头张望。
“宁师兄,我们去别处走走吧。”奚华晃了晃他的手,密不透风的掌心里蒙着一层汗,不知道是谁的,也许两人都差不多。
宁昉陪她同去,他们还是第一次在映寒仙洲闲逛。一路走走停停,携手走遍仙洲每个角落。
天色渐晚时,奚华遥遥望向猫仙庙的方位,眼见余辉正洒在庙宇的屋脊上,她有些担心:“你说雪山会不会怪我?它不想和我们分开吧。”
“没关系,我是你的同谋。”宁昉开导她,“它也不会只怪你一人,还有我呢。”
奚华掐了他一下,更同情雪山了。
他却淡然道:“雪山年纪也不小了,该懂事了。若你真的很想它,过几日就接它回来吧。”
入夜后,月光洒遍仙洲每一处水泽,夜色极尽温柔。
“宁师兄,你记不记得谢烟画的《仙波淡》?”奚华提及往事,却发现师兄没说话。
她又问:“就是永平姐姐临摹过的那幅画,你忘了吗?谢烟把那幅画放在了月蘅殿,你和我,还有紫茶,我们一起看过。”
宁昉这才说:“记得。不想说谢烟。”
奚华噗嗤一声笑了,凑近他阴沉沉的脸追问:“怎么了?谢烟怎么惹到师兄了?师兄刚才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就变脸了?”
“明知故问。”宁昉反问她,“难道小公主当年没有看出来吗?绯云湖画舫上歌姬怎么唱的,你都忘了吗?”
“看出来什么?”奚华仍然佯作不知,难得有这种机会作弄师兄,她不想放过。
宁昉不想继续聊这个话题,牵着她的手转了个方向,边走边说:“回家。”
奚华拉住他停下,不再开玩笑,正色道:“其实我只是想说,今日师兄陪我看的映寒仙洲,和《仙波淡》里的仙洲,不太一样。”
“那你喜欢哪一个?”
“当然是现在这个。”奚华笑着看他,见他又要问理由,她先开口说了,“因为,这是你送我的礼物。”
他的表情一下子明媚了许多,语气却是急切的:“我们回家。”
奚华没再问为什么,和他一起回到小木屋。疾步走进小院,步入檐下,推开门,关上门。
木门发出“砰”的一声脆响,宁昉双手揽住她的腰,手臂撞倒了门上。
“抱抱我吧。”他以迫切的命令在恳求。
奚华抬眸与他对视:“师兄……”
“嗯,抱我。”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