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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鹊喻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21章 第一百二十一眼


    奚华不知道他为何突然这样问,今日也并非什么特殊的日子。酒后脑袋昏昏沉沉,她猜不透他的意图,于是抬眸疑惑望着他。


    宁昉又解释了一遍:“我是说,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


    她仰面瞪大眼睛打量他,今夜无月,他脸上似有一层淡淡的暗影,以至于她总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就这样茫然地看了好半天,她脖子有点僵了,眼眶泛起酸涩,小声说了一句:“想哭。”


    宁昉一时怔然,听她又说:“你不是问我想做什么吗?我想哭。”


    短短一息之间,许多想法似北风卷飞雪,在他脑中呼啸而过。


    “怎么了?你难过吗?”他原以为今日带她来天玄宗,一起见到了紫茶,一起和别人分享了他们的喜讯,她是欣喜雀跃的。


    但没想到她的心情与他预期的截然相反。


    她呆呆愣愣朝他点头,就像憋了好久才说出口:“我很难受,眼睛也难受,心里也难受。”


    看着她欲哭无泪的表情,宁昉突然想起她假扮成紫茶想要离开的那一日,他带她去了玄光殿,在愤然之中诘问过她,与他在一起是不是很难受。


    现在她回答了,她亲口告诉他,她很难受。


    他垂眸看着两人一直牵在一起的手,原来十指紧扣也只是他强求,是他单方面纠缠着她,不肯放开她。


    他不由得去想,他强行把她从无相渊带去玄苍殿,逼迫她与他喝下合卺酒,一厢情愿为她解除春怀引的余毒,每天夜里匆匆赶回与她相拥而眠,有时情难自禁抱着她不眠不休。乃至昨夜,他软硬兼施要她答应婚期。还有方才,要她对别人讲出“喜讯”。


    是不是在这些时刻,她都很难受?是不是与他在一起的每时每刻,她都很想哭?


    是吧,她都亲口说了。


    也许真的是他做错了,是他一再强人所难,错得一塌糊涂,是他罪无可恕。


    他一点一点松开她的手,果然她没有挽留,更没有回握。夜风从指缝间穿过,因为有汗,冷意更甚。


    他看着她小小的手停在他手掌中,她手指周围有淡淡的红印,是他太用力了。也许很疼吧,只是她一直没说。照这样推想,和他在一起时,有许多许多事,都让她想哭。


    “我问你一件事,你能不能,想清楚再认真回答我?”他嗓音越渐低沉,又一次试着触及那个不可说的话题。


    “嗯?”奚华双眉微蹙,眼神中带着丝丝缕缕的抵触。


    虽然她不喜,他还是问了:“假如有一天,我走了,你会怎么样?”


    “什么?”她头好晕,看着不远处那张嘴缓缓开合,在说着她听不懂的话。


    “假如有一天,我不回神宫了,你会如何?”他屏息等待着她的回答。


    奚华好一会儿没说话,想了好久似是不信:“真的吗?”


    他已经看懂了她的表情,她满眼都写着:“还有这种好事?”


    紧接着她说:“那我不是就想去哪去哪,想干嘛干嘛?”


    他沉默地收回手来。


    奚华不防他突然变换姿势,她少了支撑,晕头转向差点栽倒,好在面前那双手又扶住她重新站好。


    即使醉意正浓,她也明显感觉到他手上动作特别僵硬,好像对她不满意。


    可是谁叫他非要在她喝醉的时候问这么复杂的问题,她想不明白,而且很心烦,低头埋怨:“怎么?我说错了吗?你有意见吗?”


    换做以往,宁昉一定会纠正她的想法,会告诉她就是她错了。但此刻看她颓丧低落的模样,听她说她难受想哭,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不认同她的答案,但也自知不该再勉强她。


    奚华只觉得有一股莫名的情绪堵在心里,憋得发慌,心想他还不如跟她吵一架。而他偏偏如此沉默,她满腔不安无处排解,连争吵的由头都没有,忍不住对着他的手臂又捏又掐。


    他还是无动于衷,她握拳又捶又打:“不然我还能怎么样?难道我还能去找你吗?那你说我该去哪?”


    宁昉赫然反应过来,他怎么可能让她去找他?那未知的苍茫之地,只是他独自一人的去处,到那时,他绝不会再让她同行。


    于是他说:“你说得很对,你想去哪就去哪,想干嘛就干嘛。”


    对她而言,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可是得了他的赞同,奚华非但没有消停,反而更烦躁了,好似要趁着醉意把坏脾气全部发泄出来。


    分明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可她分不清是哪里不对劲,只能心烦意乱表达自己的不满,气愤地说:“我讨厌你,我讨厌你,我不喜欢你了,我恨你……”


    “抱歉。”这是第一次,他没有制止她说这样的话,就言尽于此吧。不然他真怕自己脱口而出,告诉她没有几日了,很快就要结束了,请她再忍受他一下。


    奚华安静下来,从他身上缩回双手,慢慢在原地蹲下,差点跌坐在地,埋头不再理他。


    他看见她双肩不停起伏,她在哭,只是没有眼泪。这是第一次,他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才好。


    “抱歉。”即使知道她不想让他靠近,他终归不能眼睁睁看着不管她。反正她都讨厌他了,再讨厌又能怎么样?他蹲下去,双臂从她腋下穿过,揽住她抱起来,又重复了一遍:“抱歉。”


    他没指望她回抱她,果然,她握拳朝他后背重重锤了一下,看来真是讨厌极了,她真是快恨死他了。


    他反手抓住那只作乱的手,摁在自己后背不放,就像她也抱着他。


    说是自欺欺人也好,是强人所难也罢,终究还是这样比较习惯。想来想去,几经尝试,他做不到对她冷淡疏远。何况已没剩多少时间。


    “不许讨厌我,也不许恨我。我当你喝醉了在说气话,以后不许再说。”他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想让她舒服一点别再哭了。


    见她难得没有反抗,他还继续:“我要你喜欢我,要你爱我。你不是答应嫁给我了吗,你都告诉别人了,总不能出尔反尔吧?”


    她还是一动不动,连被他捉住的手也没有收回,任凭他随意摆放。


    宁昉弯腰抱起她,左臂托住她后背,右臂绕过她膝盖窝,低头看她还闭着眼:“睡着了?那我们回去吧。”


    她终于吭声,但依旧未睁眼:“我不想回去。”


    “那你想去何处?”他问不出来,一一列举,“想回聆云院吗?还是想去宿月峰?”


    她都不想去,摇头反对。


    宁昉轻轻颠了她两下,略显无奈道:“总不能回去找紫茶,她和你一样喝多了。”


    “去热闹的地方吧。”她说着就要下地,使劲蹭了几下,反被抱得更紧。


    知道争不过他,她懒得再动了,贴着熟悉的胸膛,依稀觉得还是有哪里不对劲,耳边似乎少了什么,空荡荡的。


    这空白很快被喧嚣填满,街市上的人语充斥着她的耳朵,赶走了那种隐隐约约的不安。


    “你施了遁形术没有?”她揪住他腰间的衣物警惕起来。


    “没有。你想来热闹的地方,还怕被人看见吗?”宁昉横抱着她,泰然自若地走在夜市街头,“若不想被人瞧见,那你躲起来吧。让他们只看我就行了。”


    奚华果然偏过头去,埋进他胸前衣襟里,只勉强遮住了脸。她听见他在笑她,就和上次她在流霞亭喝醉酒被他抱去宿月峰一样,那时他还是善解人意、温柔体贴的宁师兄,哪像现在阴晴不定,反复无常……


    不知走了多远多久,她感知到他停下脚步,择一处椅子坐下,把她换了个姿势,要她面对面跨坐在他腿上。


    她不想面对他,顺势把额头靠在他肩上,原以为他会把她扳正叫醒,但这次竟然没有。他一手托住她后脑勺,一手轻轻拍着她后背,像在哄睡。


    她决定顺其自然。


    不远处有人在唱着缠/绵悱恻的曲子,她迷迷糊糊听了个大概:说的是很久以前,崇吾山上有一棵姻缘树,若有缘人寻到那树,会见到树上挂满相思叶……


    她正准备仔细听听,耳边却传来另一个声音:“不是要来热闹的地方吗?怎么一直装睡?也不睁眼看看。”


    奚华不想被拆穿,这下更不好睁眼了。又听到歌姬在唱:手持相思叶入眠,会进入特别的梦……


    她正想听听是什么样的梦,露在外面的耳朵忽然被轻咬了一下,一缕热息徘徊不去,它贴着她说:“真睡着了?那我们回去吧。”


    奚华装不下去了,立刻仰头阻止:“不回——”


    他的脸贴过来,嘴唇精准无误地衔走了她的话,与她边吻边说:“好,不回,我们就在此地。”


    奚华着实被他吓了一跳,吚吚呜呜挤出一句:“这是在外面……”


    “你小声些,别乱动,无人看你。”吻越渐深入,呼吸越渐急促,“当然,除了我。”


    奚华避开他的目光,匆忙扫视一圈,认出这是在绯云湖画舫,周围熟悉的落地屏风把雅室单独隔开。如他所说,旁人的确是注意不到他们的,只要动静别太大。


    她稍稍放松几分,忽然被他揽腰往前一抱,两人从双肩到腰/腹倏而紧贴,灼热触感让她哆嗦了一下,差一点惊叫出声。


    “别担心,我会忍着。”他有意安/抚她,奈何声音绷得很紧,和身体不相上下,“忍到回去为止。”


    奚华哪里还敢回去?困意一扫而空,脑子里不由自主联想到回去之后的场面,为还没发生的事紧张得要命,脚尖都绷直了也忍不住轻颤,微乱的衣裙在他手上晃荡起来。


    两相对比,激/烈的吻也算得上温柔。她不敢发出声音,任他放肆索取。


    画舫在绯云湖上随波漂荡,激起细碎的水声,间或还有一两声夜鸟的嘤鸣。


    幸好歌姬还在唱曲,曲声掩盖了一室动静。


    奚华把注意力全部放在悠长的曲子上,听见了故事的后续:若两个人能在姻缘树下进入同一个梦,说明两人心意相通,可以长相厮守……


    她心念一动,松口理顺呼吸,小声问:“歌姬唱的是真的吗?”


    “想去?”宁昉完全看透了她的打算,见缝插针地追问,“想和我做同一个梦?”


    奚华认命般“嗯”了一声,声音比窗外的水声还轻。


    “为了不回家,连这种理由都想出来了。”他朝前顶了一下,抵在那里不动,“难道我会吃了你了吗?”


    难道不会吗?奚华差点踩着座椅站了起来,被他拉回来坐下,她低声求他:“我们去崇吾山吧,好吗?”


    “你对我真狠心啊。”宁昉明知她故意找借口,耐不住她求饶,还是答应了,“再抱一会儿,好歹等画舫靠岸。”


    奚华只好等着,后来才知道他说的“再抱一会儿”全是托辞。他是一路抱着她去往崇吾山,到了姻缘树下也没放她下地。


    举目望去,满树相思叶玲珑剔透,沙沙作响,仿佛成片透明的梦在风中飞扬,洒下一声声絮絮低语的梦呓。叶片散发出一缕缕幽香,令人迷醉神往。


    奚华伸手去摘,还没有碰到叶片,手忽然被宁昉抓住。


    “等一下。画舫上的歌姬道听途说,她不知全貌。”宁昉一直抱着她,郑重其事地告知,“手执相思叶入睡,一旦进入梦中,会忘记那是梦。只有意识到自己身在梦中,才能醒来。这样你也要尝试吗?”


    奚华思索片刻,然后点头。她之所以来崇吾山,并非只因为逃避回神宫,更因为她有些摇摆不定的心事,想通过相思叶的梦来验证。


    宁昉还是觉得不妥:“今日是正月初一,再过两日,我们就要成亲。若是困在梦中未醒——”


    “不会的,不会睡那么久的。”奚华伸手捂住他的嘴,“再说,你可以叫醒我呀。”


    “梦外之人不能叫醒还在做梦的人,会让那人神魂永远留在梦中,醒来的肉/身从此心智不全,痴傻终生。”


    奚华迟疑半晌,随后问他:“你的意思是,我们不会做同一个梦,对吗?如果是这样,我们还有必要成亲吗?”


    宁昉未再阻拦,默许她摘了一片相思叶。奚华见他不动,帮他也摘了一片。


    他接过她递来的叶子,征求她的意见:“那我们现在回家吧。”


    奚华拉着他坐到树下,自己主动坐在他身边靠着他:“就在此地小憩,梦醒了就回家吧。”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对他表现出这样的依恋与温柔,听她也说“回家”,宁昉都觉得惊讶,他明明还没有入睡,却已如坠梦中。


    他把她抱过来坐在自己腿上,其实他对地点没有执念,只要在她身边,哪里都可以是家,故也同意了她的提议。


    “就算是个美梦,也不能睡太久,好么?”他看着彼此手中的相思叶,形状和纹路都极相似,是她特地挑选的吗?


    奚华斜靠着他,这个姿势再熟悉不过了。相思叶的香气萦绕鼻尖,她开始有点犯困。


    宁昉又叫她:“不能就这样睡,你应当亲我一下。做个记号吧,万一你找不到我呢?”


    多么蹩脚的借口,他料她肯定不会答应,她就算假装睡着了也不会理他。


    但奚华抬头亲吻了他,她说:“祝你好梦,宁师兄。”


    第122章 第一百二十二眼


    人在被巨大的喜悦包裹时,会深恨时间过得太快。


    宁昉来不及回想,奚华上一回主动吻他是什么时候,上一回叫他宁师兄是多久以前,唇上温热的触感稍纵即逝。


    他心有不甘,双手托住她正在撤退的脸,捧回来,捧到自己面前。


    让鼻尖蹭着鼻尖,额头抵着额头,眼睫扫过眼睫,唇瓣覆上唇瓣,轻轻摩挲,重重去碾,呼吸像彼此的发丝那般凌乱地勾缠,交错缠结,不想分开。


    “再叫我一遍。”他想用唇舌来教她,让她跟随他的指引,再叫一声他想听的话。


    奚华说话都不利索了,艰难地找回呼吸,缓缓地收尾:“梦里见吧,等你来梦里找到我,我会叫你。”


    宁昉仍舍不得结束,她越是这样,他越不想放开。


    但奚华已闭上眼睛,渐渐不再回应他的动作,急促的呼吸也趋于平稳,最后还说:“我等你,梦里见。”


    宁昉忘了自己上次入睡是什么时候,尤其在带她去神宫之后,每天夜里他都不曾阖眼,等她睡着了他还默默看着她,有时会忍不住悄悄再吻她。相见时恨相见太晚,天亮时恨天亮太快。


    此刻,他落入一种难以决断的彷徨,要不要割舍这一段珍贵的时间,去做一个梦?而且是一个无法预知走向,不知何时会醒来的梦。


    回望此生,他甚少做没有把握之事。哪怕是百年之前她身死魂消的那一天,他赌上性命换她重回一世,当时他也并不觉得冒险,因为笃信能得到她的爱。


    但现在,穷途末路之际,他斟酌权衡要不要再赌一次。赌他会与她做同一个梦,赌他们很快就会醒来,赌他们会满心欢喜成亲,赌他们会相守一生再无离散。


    代价无疑是惨痛的,但他选择无视那代价,因为她说她会等他,她说她会在梦里叫他。他怎么能让她在梦中空候?而且他很想听她叫他。


    若是等不到他,她会哭吧,他不忍心的。


    他做了决定,低头吻她的唇,也不松开,就这样徐徐入梦——


    唇上的触感消失了。


    宁昉看见奚华一个人躺在玄苍殿寝殿的床榻上,天光大亮,时辰已然不早了,她还赖床不起。


    他忽然想,是昨夜夜里太累了吗?怪他忘了分寸不知节制,害她彻夜受累。这种事时有发生,有许多次,天亮后他都起床更衣去天玄宗了,她还浑然不觉不知道他已经走了。


    他走了,但又放心不下,所以每日离开之后,总是分出一缕神识留在神宫陪着她,这件事他没有告诉过她。


    他还记得奚华第一次在玄苍殿醒来的那个早晨,她慌慌张张把手腕上的玉镯摘下。他暗暗生气,想走过去把它重新戴上。但那未免太吓人了,他不想吓到她,也不想被她发现自己的所在,所以忍了。


    直到她去看花。去年从幻境出来之后,他一直照顾着这盆灵植,离开天玄宗以后,又把它带来了玄苍殿,好让她日日都能看见。当她伸手轻抚花枝,他就附着在花上,忍不住缠上她的指尖,情不自禁亲了她一下。她骂他“不要脸”,行吧,他不能出声辩解,只好默默认下。再怎么不要脸,也只是对她一人罢了。


    后来每日,他在天玄宗稍有空闲,就会通过神识看她一眼。


    直到那日,她因为他假扮雪山的事生气,连真的雪山也不理了,他带紫茶去玄苍殿陪她,结果他的神识在一旁听见她们聊春怀引,看见她和紫茶互换容貌想趁“大好时机”离开神宫。他真是忍无可忍,真身当即从天玄宗赶回,带她去玄光殿反省思过,而她春怀引发作,他亦有早有私心,后续发生那种事便是水到渠成。


    自那以后,她就三天两头赖床不起,他会在事后忏悔,但下一次还是难以克制。


    只有一夜,他的神识没有留在她身边,腊月十五月圆夜,他去了映寒仙洲,没有余力分出神识。


    今日和往常一样,他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默默陪伴着她。


    时近晌午,奚华还没起床。


    宁昉不由得想:这是有多累?睡到这么晚。昨天夜里他们到底干嘛了?他都没印象了。


    这时候他才闻到一丝酒气,和许多年前他亲自酿的,存放在丁叔那里的酒同种气味。许是他们昨夜饮酒过度,她宿醉未醒,他也记不清了。


    他在一旁等她醒来,恍恍惚惚记起她上次喝醉,还是他们一起去天玄宗宣布婚讯那夜。


    他记得那夜席间,丁叔就说起等他成亲那日,会带酒去庆贺。他明明拒绝了,怎么他的酒还是出现在了神宫?


    而且他意识到一件事,一件很严重的事,他想不起与奚华成亲那日,是什么样的光景。


    怎么可能会忘记?


    他至今仍记得扶光五十年正月初十,小公主本应该出发去西陵和亲,她却穿着一身大红色喜服在明辉殿坦白身世,用鹤簪自尽。


    他也记得,一百年后在无相渊浮析山上,小师妹和商夷执手并立在鸾凤台上准备结契,是他亲手摧毁了那桩亲事,执剑朝她一步步靠近,隔着染血的扇面要她接受他的恨。


    她与别人的亲事,他都记得清清楚楚,每个细节都历历在目,想抹都抹不掉,想忘都忘不了。


    但为什么,她与他成亲的光景,他却一点印象也没有?


    难道他们没有成亲?这不可能。


    他不是守在她身边吗?他的神识仍然和往日一样,和她在同一个房间里,默默等她醒来,无言地陪着她过完一整天,到了夜里,他的真身会从天玄宗赶回,会在纵情欢愉之后抱着她哄她入睡。


    他明明还在,这样的日子不可能中断。


    现在,他想叫她醒来,想问一问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走到床边俯身靠近,闻到苦涩的酒气。很奇怪,这酒为何变了一种滋味?


    作为神识,他叫不醒她,也碰不到她。他在房间里寻找那盆灵植,想附着在茉莉花枝上,但真奇怪,她最爱惜的灵植,居然不见了。


    难道它生长过于旺盛被移栽到了屋外?灵植的长势代表着她对他的爱,如此看来,她只是嘴上不说,其实对他感情也很深。


    宁昉稍稍放下心来,又等了她好一阵,直至暮色将近,她居然还未醒。


    他突然想到,雪山总该来叫她吧,雪山向来最爱黏着她,整整一日,它居然没有出现。


    他走出寝殿去找雪山,寻遍神宫每一个角落,不止玄苍殿,从头到尾也没有见到它的影踪,连一根猫毛都没有见到,这很不对劲。


    他忽然想起来,他好像有很长时间没有见到雪山了,连它的叫声都慢慢模糊了。可是除夕那夜,他们不是还照着它画过年画吗?奚华就是在那一夜答应他,愿意与他成亲。


    天黑了,就连这座空荡荡的神宫也变得陌生起来,他似乎许久不曾置身此地,此刻怅然四顾,天地苍茫,竟不知今夕是何年。


    他还有她,他立刻返回寝殿找她,但推门而入匆匆一顾,床上已空无一人。


    他现在才发现,神宫禁制已解,她与他时常融为一体,凭她如今的灵力和修为,在神宫自是来去自如。


    那她走了吗?他犯了什么错,让她又一次抛下他?为何总要如此对他,那么多次还不够吗?


    宁昉不信,走遍每一座殿宇匆忙寻找,万幸在玄光殿,看见奚华的背影。


    一瞬间,他惊觉她在巨大的镜面之前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他不清楚她来这里做什么,思过之地,她要思什么过?而且她酒都没醒,连眼睛都没睁开,站在殿中摇摇晃晃,看上去随时可能跌坐在地。


    他有些生气,气她一个人胡闹,也气雪山贪玩瞎跑不来陪着她,最气自己的真身迟迟不归。


    仙盟有那么忙吗,天玄宗的事有那么要紧吗?这都什么时辰了,他还留在那里做什么?


    愠怒之中,他听见奚华用传音石联系紫茶。


    她问:“我师兄什么时候回来?”


    她的声音沙哑,像利刃一下子刺中他,以至于那声“师兄”,听上去都变得了滋味,直教人满腔酸涩。


    传音石对面迟迟没有回应。他的怒火波及紫茶,干什么不说话,她不是最心疼小公主吗?


    过了好一会儿,紫茶的声音又轻又慢地传来:“公主,我来陪你,好不好?”


    “不要,我只要我师兄。”她很固执,又问了一遍,“我师兄什么时候回来?”


    亲耳听到她说这样的话,得知她对他渴求至斯,宁昉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


    因为她在哭。


    她双肩起伏,声线颤抖,眼睛又红又肿。虽然没有落下一滴眼泪,但她就是在哭。


    他立刻伸手抱她,但屡屡扑空,一遍遍告诉她:“我就这这里,师兄就在这里。”


    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偌大的宫殿里只有她压抑的抽泣。


    现在他恨死自己了,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囿于何事,为何不归?


    而且从奚华的反应来看,他必然是缺席已久,很长时间没有回来了。到底为什么会这样,他怎么忍心让她这样?


    传音石又亮了,紫茶在劝她:“公主,你回来——”


    有人打断了紫茶,传音石熄灭又亮起,随后传来丁勉的声音。


    丁勉说的是:“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逝者已矣……


    生者如斯……


    宁昉如遭雷劈,那个逝者,就是他吗?


    他不能再从天玄宗赶回神宫,不能再与她争吵又和好,不能再安慰她亲吻她,因为逝者已矣。


    他对这一切毫无印象,完全想不出这是怎么发生。


    但这个结局说明了一件事:百年赌约,他输了。他所爱之人,真的不爱他。


    怪她吗?见她酩酊大醉,见她欲哭无泪,他如何忍心怪她?


    为何她不能说到做到呢?当初他旁敲侧击地问过,有朝一日若他走了,她会怎么样?


    那时她口口声声说过,若他不回神宫了,她便想去哪去哪,想干嘛干嘛。


    为什么她要后悔呢?又何苦折磨自己呢?


    这是他最担心的事,最不愿见到的局面。


    生前有许多许多次,当他剖开真心却求而不得的时候,他很想告诉她:“要么现在就爱我,要么永远别爱我。”


    永远别爱,方可躲开爱的伤害,不必像他永堕爱的苦海。


    爱与恨是两个极端,最痛苦是左右徘徊,去而复返。


    他多希望这是一个梦,多希望梦醒之后有机会再重来。


    如果重来一次,如果再听她说“不爱他”,他一定不会再挽回她,宁可让她彻彻底底恨他。他明明也尝试过,中途狠不下心忍受不了,做不到,又放弃了。


    是他的错,这一切尽是他的错。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留在她身边多久,想再牵她的手,再将她揽入怀中,但数次尝试屡屡落空。


    到最后,他从她又红又肿的双眼上移开视线,把她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惊讶地发现,她手腕上戴着玉镯,头上戴着鹤簪。


    她的玉镯早已被她砸碎,就在这座宫殿高大明亮的壁面前,他亦亲手让断裂的玉镯灰飞烟灭。


    至于鹤簪,早在他昏迷不醒时化鹤而飞,离开了映寒仙洲,然后在无相渊寻她未果,选择了自行折断,化作星辉飘散。


    它们为何会重新回到她手上和发间?这讲不通。


    宁昉盯着这两样反常之物,蓦然找到症结所在,这是一个梦,打碎他期待与希冀的噩梦。


    不是说好要在梦中相见吗?不该是这样的“相见”,为什么又食言?


    他站在她身边痛苦地看着她,和他一样痛苦的她。


    梦中的画面纷纷消散,他睁眼,见到奚华仍然倚靠在自己怀中,安睡仍未醒来。


    满树相思叶依然簌簌作响,他手中的叶片亦在迎风摇曳。


    “你不知自己为何不能与她同梦?你忘了同梦的前提是两个人心意相通?”偃的声音从崇吾山中传来。


    宁昉垂眸望着怀里那人,无声苦笑了一下。


    偃还在感慨:“我也挺意外的,你居然剖掉了自己的心啊,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第123章 第一百二十三眼


    是什么时候的事?这种事不必告诉偃,宁昉也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包括奚华。


    他一直在设法重建映寒仙洲,灵泽圣君的异瞳,起初是仙洲灵力的源泉。是以他不惜每月取心头血滋养异瞳,好让它生机永在。


    腊月十五去仙洲时,他原先用来取血的鹤簪已经折断。诚然,他可以再找别的工具,但假如赌约到期那日他不能活下来,那么这一夜便是他最后一次为异瞳取血,仙洲迄今尚未复原,他走以后又怎么办?


    再者,如今时局动荡,他不能再时时受情刃牵制。当年在南弋历劫,季疏诱导他激活法器用来寻找异瞳,代价是情刃永悬心上,一旦动心生情便受情刃雕琢,用情越深情刃越是锋利,想来也是偃的伎俩。


    许多次,心痛到极致的时候,宁昉设想过一劳永逸的办法:若他没有心,情刃无处雕琢,想必就失效了,如此他方可解脱,免受情/爱之痛。


    多重因素促使他亲手破胸剜心,此举并非一时兴起的疯狂,而是深思熟虑的结果。


    他也没什么好犹豫的,腊月十五那夜,他独自在仙洲炼化了自己的心,把它制成了法器,放入玉匣永远与异瞳同在。


    然而,剖心之后,他依旧没有脱离爱的苦海。舍弃了一颗心,神魂仍在,烙印打在神魂之上,永远都不可磨灭。


    但他并不后悔,他的心与异瞳足以使映寒仙洲复原,他想把玉匣里这两样东西作为礼物送给奚华,也就是送给灵泽圣君,让她亲手重建仙洲。他等待着合适的时机,他想她应该会喜欢。


    崇吾山上,偃的哂笑扯回他的思绪,偃故意刺激他的情绪:“你以为,她为何来这里?”


    为了逃避回神宫。前半夜,宁昉在画舫上拆穿过奚华的想法,为了不回家,她连这种理由都想出来了。


    偃放声大笑:“仔细想想,你真的猜不到吗?其实你只是不肯相信,不敢承认罢。”


    宁昉不愿再想。


    但偃喋喋不休:“多明显啊,她后悔答应嫁给你,但又已经把婚讯告诉了旁人,她左右为难,不知道该怎么拒绝你。”


    想要偃立刻闭嘴。


    “她想躲开这桩亲事,所以才假装对姻缘树和相思叶很感兴趣,兴致勃勃邀请你一起做梦。”


    “多简单啊,只要她随口叫你一声师兄,轻飘飘亲你一下,你就上钩了。”


    “她想应付你,只要扔给你一丁点儿虚情假意就够了,你真傻啊宁昉,你比衍苍还傻。”


    宁昉低头看着奚华,想问她:是吗?你真的这样想吗?


    “你不相信?你又不忍叫醒她当面对质。她就是拿准你不会中途叫醒她,所以这是逃婚最完美最轻松的办法。”


    摘取相思叶之前,宁昉的确与奚华说过顾虑与风险,梦外之人不能叫醒还在做梦的人。当时她表现得很有信心,认定他们二人会在梦中相遇。


    “不信也罢。你等着吧,等到正月初四那日,你看她会不会醒来与你成亲。”偃大笑而去。


    挑唆是非的言论消失了,宁昉很快将它们抛诸脑后。


    他不会用偃说的话来评判奚华,尤其是刚从噩梦中醒来,梦中的痛苦和悔恨还萦绕在身边,彻夜的山风都吹不散悲哀。


    他坐在树下,以手作梳篦,轻轻梳理她的头发,把耷在侧脸上的发丝夹在耳后,垂首在她耳畔低语:“你在做什么梦?梦中有我吗?”


    奚华毫无反应,睡得很沉。


    他真想以身入梦,亲自去梦中找她,就像去年带她去梦中游湖赏月那般。


    但这次不行,一旦有外物入侵,相思叶筑造的梦境会瞬间坍塌。梦境塌了,做梦的人就再也醒不来了。


    所以他只能等待。


    他凝视着她的脸,仔仔细细打量许久,看她有没有皱眉,看她眼尾和嘴角有没有下垂,因为他很担心:“如果没有梦到我,你会伤心吗?”


    一夜过去,群星隐匿,东方既白,天快亮了。


    他劝她许多次:“别伤心,也别一直等我,快醒来好么?”


    正月初二,宁昉又在崇吾山等了她大半日,不见她有梦醒的迹象,遂抱她回到神宫玄苍殿。


    他去了一趟映寒仙洲,返回之后找到雪山。


    雪山正在睡觉,忽然被他叫醒,对他怨念颇深,但看在他给它又带了许多玩具的份上,它大猫有大量,姑且不与他计较。


    而且他们忙完正事之后,宁昉对它又揉又抱,它好不习惯,连后颈上的猫毛都竖起来了。


    它记得自己刚到天玄宗那段时间,宁昉一靠近它就打喷嚏,所以大多数时候与它不算亲近。


    有时它闲得无聊,故意去挨他蹭他挠他,就等着看他鼻尖红红的样子,它总觉得新奇有趣。但是宁昉从来不会撇开它,每次都强忍不适抱着它。它都忘了是过了几年,他渐渐适应了,不再打喷嚏了,自那以后它的乐趣少了一样,不能再逗他玩了。


    他们当然也闹过矛盾。有一次,它忽然特别想念小公主,命令他必须立刻帮它找回小公主,结果他找了很久还是空手而归,它又生气又失望又伤心,把他手背挠得满是血印,好像还咬了他几口。


    它怀疑宁昉记仇,虽然他当时没有收拾它,但他有时半夜把它叫醒,对着它说些有的没的,或者干脆抱着它发呆,什么也不说,就是故意让它睡不好觉,绝对是蓄意报复,真的很烦人。


    每逢那种时候,雪山总觉得他不太正常。今日也是,它搞不懂他为什么突然对它这么好,虽然他在笑,他的动作也很温和,但他明显情绪不高。总之他就是不对劲,藏不住那股发疯的前兆。


    雪山承认,它当然也喜欢宁昉,整整百年相依为命,它也不是那种没有良心忘恩负义的猫。但是这个人今日真的很反常,雪山决定相信自己的直觉,赶紧从他手里溜之大吉。


    宁昉处理完后续事宜,再回到寝殿,奚华依然未醒。


    夜幕降临,天光一点点变暗,又一日即将结束。


    他侧躺在她身边,静悄悄望着她,轻轻地亲吻她,贴在她柔软的唇瓣上轻声问:“怎么还不醒?没有梦见我,所以生气了吗?”


    他在想该如何向她解释,解释他与她为何没有做同一个梦,他们明明心意相通。她绝不可以以此为理由,拒绝与他成亲。


    正月初三,午后,锦麟忽然用传音石联系他:“大师兄,你们的亲事筹备得怎么样了?需要我帮忙吗?”


    “不必,我在准备。”比起锦麟的亢奋,宁昉要平静许多。


    锦麟热情极了:“大师兄不必客气,有事你尽管说!我这不是有经验吗,可以帮你们参考——”


    “大师兄和小公主才不要你出主意。”紫茶打断锦麟抢过了话头,“大师兄,小公主在你身边吗?我可以和她说句话吗?”


    宁昉一直看着奚华,传音石里的声音如此吵闹,她也依旧沉眠未醒。


    没等到答复,紫茶心急:“我找了小公主好几次了,她一直不理我,你快帮我喊她一下!”


    宁昉先前看到奚华的传音石亮过好几次,一猜便是紫茶找她,他没有帮她接通。


    现在紫茶找上他了,他淡然回答:“她现在在忙,你想和她说什么,告诉我也无妨,晚些时候我转告她。”


    “哎呀,不行!有些话不方便告诉你,我只能说给小公主听,大师兄你赶紧帮我个忙吧!”


    宁昉回绝:“她现在不方便。”


    “大师兄你怎么这样!”紫茶恼了,情急之下嗓门都变大了,“你以前也总这样,上次我在云梦宗联系小公主,你就不让小公主和我说话,你管得太多了吧!”


    那边锦麟在劝:“哎呦别气了,大师兄都说了不方便,他难道会骗你吗?成亲之前要准备很多事,我们当时不也忙得晕头转向吗?你忘了吗……”


    紫茶不听劝:“就连说一句话的时间都没有吗?可是我们两成亲的时候,我盼着小公主来找我啊。现在怎么这样?她不会不理我的,一定有特别的原因……”


    “小公主现在不在。”宁昉再次开口,他望着她的眉眼,和她十指相扣,却告诉别人,“她现在不在我身边。”


    正月初四,神宫玄苍殿,一整个白日,寝殿之内都阒寂无声。


    时间平静地流逝,每一刻都如此煎熬。


    到了本该成亲的日子,奚华依然没醒,宁昉守在床边,控制自己不要去想偃说的那些话。


    传音石又亮了,他想掐断联结,对面丁勉在说:“阿昉,祝你和你师妹鸳鸯比翼,琴瑟永和。”


    “多谢丁叔。”


    “谢什么谢,我做梦都没想到能有这一天!”丁勉感慨万分,“你师妹怎么不说话?前几日我说‘多此一举’她是不是生气了?我收回我的话,你俩往后真心相待,好好过日子啊!”


    “丁叔别多想,她没生气,她只是不好意思。”


    “行吧,这就开始护妻了,你小子也有今日。过几日你们一起来天玄宗,我们再举杯共饮啊!”


    宁昉能听出来,丁勉已经喝多了,他也没再多说。


    不一会儿,另两人吵吵嚷嚷的声音传来。


    “小公主昨日没空,今日总该有空了吧?今日我必须找到她和她说话,她怎么还不理我啊!”紫茶要急哭了。


    锦麟也焦头烂额:“今日更没空了,人家新婚之夜正忙着,哪有空闲听你说话!”


    宁昉抬头望了一眼殿外,入夜了,新婚之夜。


    “你懂什么?小公主不会这样对我!”紫茶哭了。


    “我的老天爷,你不是说要祝大师兄和小公主永结同心吗?你赶紧说,说完了好让人家清静清静。”


    “我才不要祝福大师兄,一定是他把小公主怎么了,他才不让我们知道!”紫茶嚎啕大哭。


    “夫人,仙女,紫茶,我拜托你别瞎说了好吗?多不吉利啊!”锦麟掐断了联结。


    传音石灭了,喧闹骤然消失,神宫又陷入死寂。


    子时过后,宁昉才对奚华说今日的第一句话:“除夕那夜,你说你没有准备好,怪我心急,也许今日对你来说,确实太仓促了,对吗?”


    夤夜时分,第二句:“但你总该告诉我,你认为什么时候合适,快醒醒,好么?”


    枯坐一夜,天快亮了,宁昉没再言语,偃的挑衅挥之不去。


    “成为邪神,或者交出衍苍神体,否则你连与她道别的机会都没有了。”


    正月初五,天亮了,他蓦然起身。


    第124章 第一百二十四眼


    唇上的触感久久不去,奚华想抽身躲开,还没有寻到去处,又被人抱了回来。


    那人抱她一同去春日游园,行至春花烂漫之地,被太阳晒得暖洋洋的花瓣从枝头飘落,蹭着她微微泛红的面颊,轻抚过莹白细腻的肩,飘飘然落入近旁新融的溪涧。


    流/水落花,春至也,天上人间。[1]


    惬意过后,奚华略感困倦,而对方尚未尽兴,还在园中四处游赏。她不想坏人兴致,只用手臂环着他的脖子寻得支撑,头倚在他肩上,懒洋洋眯起眼睛,感受到他行动中的起/伏,随便他带她到哪里去,哪里都可以。


    不知过了多久,夕阳西下天色渐暗,春花落满小园香径,旧燕从别处归来,啄食枝上的芬芳,花/汁飞溅。[2]


    “宁师兄,我好像做了一个梦。”奚华迷迷糊糊和同行之人说起。


    “是不是一场好梦?”温热的气息在她耳畔流转。


    奚华睁眼,此间哪里还有什么春日小园,先前种种不是梦还能是什么?


    她与一人共枕栖于榻上,寝殿之中一对红烛照亮锦被如翻涌的红浪,也照亮那人清隽俊逸的脸、暗流涌动的眼以及欣然快慰的笑颜。


    奚华就这样仰面盯着他看,看着看着,开口喊他:“宁师兄……”


    “怎么了?”宁昉离她很近,两人视线在咫尺之距交错。


    “没事。”她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忽然就想叫他,只是一时之间有感而发,“我是不是很久没有叫你师兄了?”


    他点头,额头就一下一下轻轻挨到她的额头:“你多叫我两声,我喜欢听。”


    听他这样说,奚华忽然又叫不出口了,转而说起:“师兄是不是很久没笑了?你多笑笑,笑起来真好看。”


    他笑起来,就像温柔的月光轻轻洒在她身上。


    他笑着说:“你都不肯叫我,还要我对你笑,哪种这样的道理?”


    奚华伸手摸了摸他上扬的嘴角:“你不是一直笑着吗?”


    想要收手时,指尖被含住了。新婚之夜她叫了他多少次,师兄或者别的,她在云里雾里压根就数不清了。


    成亲之后,奚华和宁昉感情很好,好到远远超出她原先的设想。


    两人一起去天玄宗,连紫茶和锦麟都受不了那股腻歪的劲儿,丁勉却十分满意,每回一见到他们就眉开眼笑,连酒都要多喝两盅。


    习惯了蜜里调油的日子,奚华有时也会想,若日子永久这般过下去,这一生她或许别无所求了。


    她没有问过宁昉,从他日日夜夜的表现来看,他应该也一样。


    她去天玄宗不算频繁,有一次宁昉在仙盟议事,她回了一趟宿月峰,在碧落潭附近,遇见一个疯子——宁怀之。


    一想到宁怀之从前对灵泽族犯下的罪过,奚华恨不得亲手杀了他。她咽下这口恶气,主要是为了宁昉,她不想让他背上为妻弑父的罪名,虽然只是养父,虽然关系不好,但总归有这层关系在。其次则是看他已经疯了,昔日权势地位名声全都没了,看他死虽然泄愤,但看他赖活着忍受一败涂地的折磨,也未尝不可。


    她不想正面撞上宁怀之,于是有意折向旁的路径避开他,既然他疯了,想必也认不出她。


    谁料宁怀之飞身上前截断去路,污浊的双目死死盯着她,咬牙切齿道:“是你毁了他!是你毁了他啊!”


    宁怀之重复说了很多遍,以至于那天夜里,奚华做梦都梦到那个声音:“是你毁了他……”


    这次意外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奚华没有专门告诉宁昉。宁怀之的疯言疯语,也不至于影响他们甜蜜的夫妻生活。


    或许是机缘巧合,或许是宁昉越来越忙,自那以后,他带奚华去天玄宗的次数逐渐减少。等奚华意识到这个变化时,她已经好几个月没离开过神宫了。


    但因为他每夜都在,稍有闲暇时白天也留下来陪着她,她便没觉得哪里不好,日子照旧过着。


    暮春之后,天气渐渐热了起来。这日午后小憩时,奚华忽然想找雪山。


    说起来也奇怪,这家伙以前最爱黏着她,有时候连睡觉都要贴在她枕边,每次都是宁昉把它抱下去,它才委屈巴巴不再往床上跳。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雪山越来越爱往外跑,都说岁数大了会更恋家,它居然反着来,比小时候玩心更野更重了。


    奚华去找它,找遍所有角落,连一根猫毛都没见到。她有点慌了,偏偏宁昉这一夜很晚都没有回来。


    三更过后,一听到宁昉踏入玄苍殿,奚华立刻冲到他面前,急匆匆问:“宁师兄,雪山去哪里了?我怎么找不到它?”


    “我还以为你这般着急,是盼着我回家呢。你先缓缓。”宁昉用指腹擦掉她额头上的汗,轻轻拍了拍她的肩,不疾不徐地解释,“雪山没事,它在神宫玩腻了想出去,我便带它去了天玄宗,紫茶和锦麟也很喜欢它,天天逗它呢。”


    奚华舒了一口气,抓住他的手晃了晃,微微嗔怪:“这么重要的事,宁师兄为何不告诉我?害我担心一场。”


    宁昉刮了刮她的鼻梁骨,意味深长道:“你知我素日出门很早,那时你还没有起床呢。你不是老怪我耽误你睡眠么?我见你睡得沉,不忍打扰。”


    奚华若有所思,也不好再怪他一时疏漏,自己的脸反而发红发烫。


    他把微凉的掌心贴在她热烘烘的面颊上:“今日久等了,早些睡觉吧,不然你又要怪我了。”


    被师兄催着做别的事,奚华也就没在深夜联系紫茶。


    也许是这一夜折腾过了头,翌日奚华醒来时,已是日近黄昏。


    她掏出传音石呼叫紫茶,一股脑问了一大串问题:雪山最近表现如何,有没有闯祸,玩得开不开心,什么时候才回神宫,要不要她去接它……


    等她终于快说完,紫茶叫住她:“公主在说什么?雪山不在汀兰苑。”


    奚华赶到天玄宗时,宁昉尚在钦云殿集会。等到他终于忙完正事,旁人全都离开了,奚华冲进殿内。


    宁昉张开双臂稳稳抱住她,把她紧紧摁在怀中,开口却说:“对不起,我并非故意瞒着你。”


    奚华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当下却是问也不敢问。


    宁昉轻轻拍着她后背,语气亦是哀恸:“雪山年纪大了,离开了我们。它不想让你伤心,所以走得安静。”


    事情已经发生,但奚华接受不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么重要的事你居然瞒着我……”


    宁昉亲了亲她红彤彤的眼睛:“我也不想你伤心。你早晚会知道的,晚一日,少伤心一日。”


    他怎么能这样想?!怎么能说出这种话?!奚华惊诧,朝他后背锤了一拳,成亲之后她第一次对他生气:“你在说什么?我不喜欢你了。”


    宁昉依然轻言细语安慰她:“雪山活到百岁已是不易,它走了,你还有我。我会永远陪着你。”


    奚华听不进去,哭也哭不出来,夜里回了玄苍殿,也始终郁郁寡欢。


    宁昉抱着她安慰了一整夜,她又伤心又生气,没心情搭理他。


    她睡不着,脑袋昏昏沉沉,也听不明白他是如何劝说她的。一开始他好像是在讲雪山是怎么长大的,然后又劝她要看开些,他说这是没办法的事,再往后就说到了他们两身上。


    奚华迷迷糊糊听到一些片段,比如“你必须喜欢我,你必须爱我”,又如“难道雪山比我重要吗”,还有“我们就在此地,哪里也不去,你永远别想离开我”……


    他还说了什么,她也记不清了,第二日清醒之后连原本听到的话都模糊了,只知道那不算是恰当的安慰。


    奚华为雪山的事伤怀许久,但没有再在宁昉面前表露出来。她隐约感觉到,她和他之间,或许也有隔阂。


    这段时间,即使她什么也没说,宁昉也抽出更多时间用来陪她,对她关心呵护达到了无微不至的地步,他在神宫时几乎与她寸步不离。


    奚华把他的付出看在眼里,自己也尽力主动去消除那点隔阂,试着重新回到和他亲密无间的状态。


    直到有一天,宁昉有急事必须去赤澜关,临走前叮嘱奚华务必等他回来,他说可能会有些晚。


    他走之后,奚华用传音石联系紫茶,想问问赤澜关出了什么事。但她呼叫紫茶好几次,一直到午后都没有联系上她。


    “灵泽,难道你没有发现,你已经很久没有和紫茶说上话了吗?”一个阴森森的男子嗓音凭空出现。


    “谁?你是谁?”奚华环顾四周一无所获,用灵识搜寻,也探知不到声音的源头。


    但他就是存在,且越发教人毛骨悚然:“难道你没有发现,这些日子,你只困在一处,只见到一人,只同他一人讲话吗?”


    奚华知他蓄意挑拨离间,稳住心态不给他任何反应。


    “你心里只有他一个人对吧?你就不关心紫茶怎么了吗?你好好想想雪山。”那人喋喋不休,忽然又嗤笑起来,“哦,你该不会还不知道,雪山是怎么死的吧?”


    雪山的死刺痛奚华,她面上不显,心里砰砰直跳。


    “你师兄没有告诉你吗?他总是有事瞒着你呀。你猜猜看雪山怎么死的,很简单,你若猜对了,今日我便只提这一件事,其余的改日再详谈。”


    想叫这个声音立刻闭嘴,奚华双手在袖中握拳,不论听到什么荒谬的事,她绝不会相信。


    “是你师兄杀死了雪山,他就那么轻轻地,捏着雪山的脖子,就那么轻轻地一下,你的雪山,就没命了。哈哈哈哈,你猜不到吗?你敢说你从来没有怀疑过他吗?”


    奚华脸色煞白。


    “刚才已经让你一局,你不肯猜。我再给你一次机会,猜猜他为什么要杀掉雪山?”


    沉默之中,空气焦灼,呼吸都变得艰难。


    “因为嫉妒,因为你把雪山看得比他重要,因为他不是你心中的唯一。你一定猜到了对吧?你只是没胆量说出口。那行,剩下的都让我来说,你好好听着!”


    “雪山之死只是开始。你信不信他从赤澜关回来就会告诉你,紫茶也死了,在仙魔对战中死在赤澜关。”


    “接下来要死的可能是锦麟,也可能是丁勉,也可能是你在天玄宗的同门。你认识的,或者以后有可能会认识的,他都不会放过,因为他不能忍受。”


    “不!你住口!”奚华失控大叫。


    那个声音越说越兴奋,淬毒的话语源源不断,充斥整座神宫。


    “因为他爱你。原因很简单,就因为他爱你。”


    “他要你爱他,那你爱他吗?你知道什么是爱吗?”


    “你当然不知道啊!因为他亲手斩断了你的情根,你根本回应不了他的爱,永远也满足不了他的要求。”


    “但凡你对他有一丝动摇,但凡你多看旁人一眼,他就会接受不了。”


    “他本来就不正常,以后只会越来越疯狂。”


    “你见过他发疯吧,在圣棺里他自己说的,是他失心疯,是他走火入魔。就在神宫,就在这个房间,他也说过要把你永远囚/禁在此地,作为满足他欲/望的禁/脔。”


    “这些都是小儿科,其实你没见过他真疯,毕竟他瞒着你轻而易举,也不是一天两天。”


    “灵泽,面对这样一个疯子,一个口口声声说只爱你的疯子,你想杀了他,还是想挽救他?”


    奚华已经瘫坐在地,双目无神对着虚空自言自语:“我已不会流泪,世上再无灵泽之泪。”


    “你想救他啊?你居然还想救他!你怎么还没死心呢!”那声音放肆狂笑,笑此人与那个疯子旗鼓相当。


    “你若真想救他,我给你指条明路:大道无情,你让他断情绝爱,重归神位好了。”


    ……


    奚华不记得那个声音是几时消失的,也不知宁昉是几时回来的。


    察觉到一个熟悉的吻落在唇边,她不敢回应,甚至不敢睁开眼睛。


    宁昉问她:“你怎么——”


    “宁师兄。”她立刻打断他的话,害怕听他提到紫茶,她必须为自己的惶恐找个理由,“我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噩梦。”


    “没关系,只是梦而已,不必当真。”他的温柔与往日一般无二,他的手轻轻扶过她眉心。


    不可能一直逃避,奚华缓缓睁眼,发现宁昉在为她贴花钿。


    他们又迎来了新的一天。


    此刻他离得很近,奚华不可避免地望进他的眼眸。从他澄澈而专注的眼眸里,她清清楚楚瞧见,自己眼中竟然生着一对异瞳。


    异瞳,不是上辈子的事吗?怎么又重新回到她眼中?


    她就这般与他对视,直至追溯到混乱的根源。


    幸好,这一切只是一个梦!


    可是,这真的只是一个梦吗?


    第125章 第一百二十五眼


    奚华明白过来,这是梦,是她和宁昉在崇吾山上姻缘树下,手执相思叶所做的梦。


    入梦前约定的那些事,她真的全都做到了,和他在同一个梦中相遇,也在梦里叫他“宁师兄”。


    甚至连梦醒之后就成亲这件事,也在这个梦里提前体验过了,这个梦的起点,就是正月初四新婚之夜。


    但婚后的幸福辛福生活并不长久,自从发现雪山死后,他的“所作所为”快让她窒息了。


    梦还未醒,奚华直愣愣地望着宁昉,试图从他的眼睛里细细辨认: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真如她听说的那般偏执凶残吗?真的会行事极端不择手段吗?


    那个神秘人列举的桩桩件件,其中有些事她亲身经历过,其他更多的,她连想都不敢想。


    宁师兄,宁昉,真的会做那些事吗?就算是因为爱,就算是为了她。


    “为了她”,只要一想到这点,她更觉得可怕!


    现在,奚华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矛盾:等到梦醒之后,还要在正月初四如期与他成亲吗?还是拒绝这场婚事,让他断情绝爱,重登神位,以此杜绝灾难的发生?


    “为什么这样看着我?看了这么久,还没有看够吗?”宁昉在端详她眉心新贴的花钿,又抬手理了理她头上的发饰。


    见他眼波流转,朱唇轻启,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样,奚华实在无法想象他会做那么残忍的事,甚至是对他亲手养大的雪山。不可能吧?那个神秘人说的一定是假话。


    她左思右想,隐隐有了倾向,也可以说是私心作祟,她大抵更愿意相信他,而不是被其他人挑拨离间。


    至于梦醒之后的事,她听他安排便是。


    “宁师兄,这是一场梦,我们该醒了。”奚华觉得奇怪,他们同在梦中,她已经识破这是梦,为什么宁昉还无动于衷?


    他看上去浑然未觉。不应该啊,他明明比她厉害许多。


    “师妹睡迷糊了吗?还是被你刚才所说的噩梦吓到了?”宁昉摸了摸她的脑袋,随后揭开身侧一大只金锦盒,取出嫁衣递给她,“时间不早了,该换衣裳了。”


    “什么?!”奚华第一眼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反复又看了好几遍,确认这是嫁衣无疑,连忙摆手拒绝,“师兄这是何意?我们已经成过亲了。”


    见她不接,宁昉拎着嫁衣贴近她身前略略比划,神情甚是满意。


    他含笑看她:“在梦里成亲的吗?没想到师妹也很着急,我以为着急的只有我一个。”


    奚华是真着急,不是着急与他再成亲一回,而是着急与他解释:“不是梦里,是真的,我们成亲那天夜里,我还告诉你我做了一个梦,你忘了吗?”


    话一出口她也觉得有些古怪,果然,宁昉指出她的纰漏:“你看,你也说你做了一个梦。”


    “不是梦,是真的,我们真的成亲过了,不用再重来一遍。”奚华急躁起来,把自己都绕晕了,“不是,我是说,我们在这场梦里已经成过亲了,现在梦该醒了。”


    宁昉把嫁衣放回金锦盒中,奚华松了一口气,心想还好他听懂了……


    谁知她还没想完,宁昉就转过来,双手捏了捏她的脸,既严肃又温和地提醒她:“你真的睡糊涂了,话都说不清了。不过吉时不能耽误,快清醒些。”


    完了,他完全不相信,奚华脱口而出:“这是梦,不要再重来一遍,是你睡糊涂了,你快清醒一点!”


    宁昉心平气和地望着她,相比之下,她的冲动就显得特别夸张,而且还有些咄咄逼人。


    意识到这一点,奚华放低音量,尽量耐心劝说:“你不是刚从赤澜关回来吗?是不是太累了?这真的是梦,我们该醒了。”


    宁昉却说:“师妹在说什么?我们刚从崇吾山回来。我已许久没去过赤澜关,你记错了。”


    奚华愣在原地,眼睛都睁圆了。


    宁昉不再多言,伸手解开她腰间束带。奚华立刻抓住他的手,草草合拢衣裳,双眼盛满惊诧:“你干什么?”


    “为你更衣,时间不早了,你该换上嫁衣了。你若不会,我可以——”


    “宁师兄!”奚华恼了,大声打断他,“你搞清楚,今天是什么日子!”


    宁昉:“正月初四。除夕那夜,你答应我的,正月初四,你会与我成亲。”


    奚华懵了,在这场梦中,今日怎么会是正月初四,不是早已经入夏了吗?暮春的时候,她失去了雪山,还对他发了脾气,这么重要的事,她怎么会记错呢……


    宁昉抽出手来,双手扶住她微颤的肩,语气中难掩失落:“你是不是反悔了,不想与我成亲了,所以找这么多理由拖延时间?还编出这是梦这等荒唐的理由。”


    奚华心里很乱,不知为何这个梦迟迟醒不了,被他绕来绕去,她都有点怀疑自己了。


    她努力静下心来想找证据,一边掏出传音石,一边劝说他:“我们真的成过亲了,婚后我们一起去天玄宗,紫茶和锦麟还笑师兄黏人,丁长老还喝多了,这些事你都忘了吗?不信我们现在就问紫茶。”


    她迅速点亮传音石,连喊好几声紫茶,对面全无回应。


    不安的情绪从心底油然而生,奚华还要再喊,传音石忽然灭了。无论她怎么努力,都再也点不亮它。


    她抬眼向宁昉求助。


    恰在此时,那个阴森森的声音再次响起:“你信不信他从赤澜关回来就会告诉你,紫茶也死了……”


    不!奚华想捂住耳朵,宁昉却凑近吻她。


    她突然好害怕,重重推开了他。


    可惜这推挡全无作用,顷刻间,她又被一人狠狠揽入怀中,腰背被紧紧搂住,视线被全然挡住。


    她还想挣脱,却听见他说:“你醒了?”


    醒了?终于醒了,噩梦总算结束了!


    奚华听他这短短一问简直是如闻天籁。


    可当她偏头一看,她不在崇吾山姻缘树下,竟然在神宫玄苍殿。


    再看宁昉,又看自己,两人都身着喜服,分明是新人的装束。


    她更拿不准了,这到底是醒了还是没醒?这喜服又是怎么回事,不至于一眨眼的功夫就套在了她身上吧?还与梦中见到的那件一模一样?


    宁昉还没放开她,低头把脸埋在她发间,声音也闷闷的:“我帮你穿的,时间不早了。”


    时间不早了。


    奚华恍恍惚惚:“今天是哪一日了?”


    宁昉明显顿了一下,沉默片刻才说:“正月初四,我们成亲的日子。还好你醒得及时。”


    成亲,成亲,又是成亲!这个词听了太多次,奚华脑中嗡嗡作响,彻底分不清这到底是梦里还是梦外了。


    她已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就这样麻木地站着,任由他紧紧抱着。


    过了一会儿,宁昉松开她,捏住她右手翻过来摊开,把一样东西放进她手心,郑重告诉她:“之前说好的,成亲这日我送你礼物。”


    奚华一直被“成亲”这个词搅着,脑子都转不过来了,收到礼物也没有心思细看,淡淡扫了一眼,看到一只淡蓝玉匣。


    见她如此冷淡,宁昉意外,忍不住提示她:“不打开看看吗?”


    奚华没看他的表情,也没注意他的语气,她心乱如麻,实在顾及不了那么多,只随口一说:“现在不了,我改日再看吧。”


    宁昉心头一沉,改日,他还有改日吗?


    他等了她许多日,其实今日已是正月初九了。


    刚才骗她说是初四,全因他还心存侥幸,想看看她是否愿意同他成亲。


    那一日早已结束了,永远不可能回来了。


    “你怎么了?”他扶住她双肩,其实更像是稳住摇摇欲坠的自己,“你是不是反悔了,不想和我成亲?你是不是在想要怎么拒绝?”


    先前在崇吾山上,偃的挑拨他原本不信。此刻见奚华心不在焉的模样,他的信心岌岌可危,稍有不慎就会跌入谷底。


    奚华情绪也不好,很抵触这样没完没了的追问。


    刚才在梦里她已经见识过他的偏执,她的拒绝有用吗?还不是一切都是他说了算?就算她不愿意,他也会强迫到底,很多事根本由不得她选择。


    正当苦恼烦闷之际,她忽然望见雪山跑进了寝殿。


    梦里的雪山死了,幸好现实之中雪山健在,还会跑会跳,还向她跑来。失而复得的欣慰点亮了她的心。


    她立刻撒手撇开宁昉,快步朝雪山跑去,连手中玉匣落在半路都一无所知,半弓着腰去抱雪山,雪山却绕过她奔向玉匣,像一道雪光擦身飞过。


    这一刹,她听见雪山惨叫,而她两手空空,只抓到一阵冷风。


    时间都像是凝固了,奚华不敢相信,僵硬地转过身去,只见宁昉正拾起玉匣,雪山就这样在二人之间消失了,如同一团白雪在转瞬之间融化。


    噩梦中的灾难业已成真。


    奚华失控大吼:“我永远也不会和你成亲!”


    宁昉握紧玉匣,站在原地目光沉沉地看着她:“你真的想好了吗?”


    第126章 第一百二十六眼


    在亲耳听见她拒绝之前,宁昉原想告诉奚华,刚才跑进来的不是雪山,真正的雪山前几日已经走了。


    正月初五天亮时,雪山的魂魄飘进玄苍殿,惊得宁昉蓦然起身。


    他问雪山是怎么回事,雪山还傻乎乎的搞不清状况,连自己魂魄离体了都不知道,就像是睡了一觉清晨醒来一样。它还像往常一样趴到枕边去看她,还把爪子按在她肩上想叫醒她,却怎么也按不到她。


    雪山问他,小公主为什么不醒?为什么不理它?什么时候才醒?


    他知道雪山想和她说话,想让她再抱抱它。可是雪山问的一连串问题,他也问过许多次,他自己也找不到答案,无法给它满意的回答。


    一缕游魂这样飘着不是办法,他把雪山的魂魄送去了映寒仙洲,用灵力为它造了一个养魂的猫窝,让它不要乱跑好好待着。


    假以时日,等它学会化形,重塑猫身,就会变成真正的灵宠,不必再经历生老病死的痛苦。


    刚才跑进玄苍殿的根本不是雪山,是魔物伪装成雪山来抢夺玉匣,事发突然,宁昉即刻处置了它,紧接着就听见奚华吼出那句话。


    是因为雪山吗?她竟然认为他会对雪山做这种事?还是说她本来就不愿意,这只是一个刚好到来的契机罢了。


    他目光沉沉地看着她,希望她不要一时冲动,希望她想清楚再决定,他想再争取一次机会,于是问她:“你真的想好了吗?”


    奚华脱口而出:“你爱过雪山吗?你把它当成什么?它只是你用来接近我的工具吗?”


    宁昉很惊讶:什么工具?她居然这样想?


    “天玄宗拜师大典那次,你去赤澜关修复结界那次,在南弋夜市上雪山带我登上画舫听曲那次,在神宫你假扮成雪山那次,那些时候,它都很好用是吗?你借用雪山的名义靠近我,屡试不爽对吗?”


    奚华越说越激动,红着脸,红着眼,怒火攻心口不择言:“如今你的目的达到了,它让你稍有不满,你就杀掉它。那我呢,你口口声声说爱我,千方百计要我爱你,全是为了得到灵泽之泪对吗?”


    “你根本不懂爱是什么,也不可能教会我,我居然试图学着爱你,真是太可笑了!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宁昉一个字也没有说,既没有反驳,也没有安慰,只是忽然之间也觉得很可笑很荒谬。


    从崇吾山回来之后,他盼着她从梦中醒来,完成期许已久的婚事,可是连约定好的婚期都过了。


    再后来,连他们的雪山都走了。他真担心他也像雪山一样,连与她道别的机会都没有。


    到今日,他也快走了。


    临走前,他还盼着她醒来,与她再说说话,也听她再说说话。说不定他们还有机会,可以化解这次危机。


    该说幸运还是不幸?现在她醒了,他等到的却是这样的她,听到的却是这样的话。


    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挽留的话从前已经说尽了,此时此刻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静静看着奚华,忽然觉得眼前的女子好陌生,她再也不是南弋的小公主,再也不是天玄宗的小师妹。那些温情美好的时刻早已经消逝了,再也回不来了。


    在很多次心如刀绞的时刻,他常会想起天师和小公主在画舫上偶遇的那一夜。那时小公主怕他自伤,会紧紧抱住他,会把他的剑踢到水下。那时他还没有激活寻找异瞳的法器,心还不曾受到情刃雕琢。那时心动也很纯粹,不会伴随着心痛。


    后来许多次心痛到无以复加的时刻,一如此刻,他无比想念她的怀抱。他多希望她能像那夜一样主动抱抱他,不顾一切留住他。


    可是,他也一直都知道,就连过去那个对他最好,与他最亲近的小公主,也是骗他,也是利用他。


    整整一百年过去了,他到最后才问:“你记得从前在南弋,你收到嫁衣那日,说过什么话吗?”


    “怎么不记得?字字句句,刻骨铭心。”奚华一开口就给他堵了回去。


    玄苍殿里气氛更压抑了,风吹动华丽的红绸,吹动两人身上红艳艳的衣袍,翻飞的红影分明在嘲讽他:“这就是你从前期待的婚事吗?足够隆重吗?”


    “你从来没有爱过我,对吗?”他最后一次问出这句话,事到如今,连预设的回答都变样了。


    “从来不爱,以后也不会爱。”奚华答得干脆利落,转身端来那盆灵植递给宁昉,“你把它拿走,我不想要了。”


    他不想接,她非要给,花枝在两人之间摇来摇去,折断了好几枝,茉莉花瓣落了一地。


    多可怜的花。宁昉不忍见它这样,伸出单手去接,恍惚想起最后那个梦,他在玄苍殿找了许久也没有见到这盆茉莉,还以为它是长势太好被移栽到室外了,原来是被丢弃了。


    就在走神的刹那,灵植从他手中滑落,连盆带花砸在地上,灵壤与落花乱糟糟一地狼藉。


    以前他受不了毫无动静的灵植,受不了光秃秃的灵壤,私下为它注入灵力促进它生长。


    后来茉莉生根发芽、长叶开花,他抱她去看花,在花前深深吻过她,为她细心修剪花枝,问她愿不愿意嫁给他。


    那些时候,他总觉得爱是触手可及的,只不过隔着一层轻纱,她只是暂时还不明白,还不肯把轻纱摘下,还不肯轻易说爱他。


    他总以为他可以等,等她相信他的感情,等她明白自己的心。


    现在,反倒是他明白了,假的就是假的,再怎么强求也不可能变成真的。两情相悦,莫忘莫离,从来只是他一个人的妄想罢了。


    在最后这段时间里,他想了很多很多,极力想找出爱的证据,劝说自己留下。


    然而越是追忆越是绝望,从头到尾,她从来都没有说过爱他,从小公主到小师妹到如今,连一句都没有过。


    唯有一次,他听锦麟说新来的小师妹特别喜欢他。那段时间,他为此开心许久,每每想起,总不禁展颜一笑。


    直到那夜在画舫上问她缘由,她十分洒脱地告诉他:“我见所有人都喜欢师兄,那我也喜欢师兄。”


    原来是这样啊。就这么一场一戳就碎的误会,还值得怀念吗?


    现在她都亲口说了,从来不爱,以后也不会爱。


    宁昉想起自己在梦中所见的场景,想起自己痛定思痛所做的决定:他不会再挽回她了,像“你必须爱我”这种强人所难的话,他也再不会说了。眼下务必当断则断,以免她来日后悔。


    “你对我还有什么想说的,今日一次说尽。”他一直都看着奚华,等待着,看她还能说出多冷漠的话。


    果然,她摇头:“无话可说,就到此为止吧。”


    就到此为止吧。


    他与她真是难得有一次默契,偏偏在最后关头,想到一处去了。


    也许这个“此”对她而言,已经推迟了许久,否则她何必这样迫不及待呢?


    见她斩钉截铁、坚定如斯,宁昉劝说自己可以放心了,梦中最坏的局面应当不会再发生。


    该走了,借着送礼物的机会,他最后一次走向奚华,最后一次牵她的手:“送你的,先前说好的。”


    奚华不让他牵,猛一挥手,把那玉匣也拍落在地。她看也不看它,冷声拒绝他:“不必了,我不想再见到与你有关的一切。”


    宁昉没再尝试,俯身拾起玉匣,移开视线未再看她,最后只说了一句:“好,我走了。”


    再也不能回头看她冷若冰霜的脸,再也不能转身抱她微微颤抖的肩,再拖下去他就走不了了,难道要死在她面前吗?


    他绝不会让她见到这一幕,也不会让她知晓这件事。


    他连那身喜服都还未脱下,走到玄苍殿外,取出一直在发光亮到发烫的传音石。


    锦麟的呼叫十万火急:“请大师兄速回天玄宗。”——


    宁昉向锦麟问明事由,回天玄宗之前,赶去了一趟映寒仙洲。


    雪山原本无精打采趴在猫窝里,一见他出现,立刻探头探脑朝他身后张望,看了半天没见到相见的人,又失落地缩回窝里。


    “抱歉,今夜她不会来见你了。”宁昉俯身来看它,想抱抱它,魂魄是碰不到的,又收回手来。


    雪山心情不好,不想搭理他,用前爪捂着脸遮住眼睛,懒得回答。


    他忽然问:“这些年我对你怎么样?你讨厌我吗?”


    他在乱说什么啊?雪山睁眼疑惑地瞅着他,搞不懂他为何突然问这种莫名其妙的问题。他以前偶尔也这样,半夜不睡觉抱着它说些有的没的。它敢肯定,若是它猫身健在,现在肯定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它真不想理会他的胡思乱想,但见他心情也很差,它勉为其难喵喵应付几声:“你又瞎想什么?”


    “不想说就算了。”宁昉也没追问,转而郑重道,“交给你一个任务,你在这里好好长大,长大之后就去找她,能做到吗?”


    雪山仰头白了他一眼:“这还用你说?”


    “那就好。”宁昉起身要走了。


    “等等!”雪山又喵喵叫住他,“为什么要等那么久?你不能先带她来见我吗?”


    第127章 第一百二十七眼


    宁昉脚步微顿,但没回头:“她不愿意和我一起来,我也还有别的事要做。”


    “你们怎么又吵架了?小公主很容易心软的,你哄哄她不就好了?干嘛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雪山单纯的猫头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他俩总要吵架,明明两个人感情好得不得了,谁离了谁都受不了。


    可是宁昉没接话。雪山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心道他真过分,居然不听劝,一声不吭就走了。


    他以前从来不会这样丢下它,现在是欺负它挠不到他吗?


    雪山飘出猫窝,匆忙追到他面前问:“你下次什么时候来?”


    宁昉真想把它抓回猫窝,它飘得太快,圆滚滚的魂魄都变成了长条状,这让他怎么相信,它会老老实实待着不乱跑?


    他没法告诉它他不会再回来了,只含糊一句:“我不知道。”


    雪山盯着他左看右看,猫头都快抵到他脸上了,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他语气也不对,表情也不对,说的话也怪怪的,毕竟从前他极少说这种没有把握的话,也不会随意敷衍它。


    “先别走,你帮我找一样东西,把它拿过来放进我的窝里。”它熟练地使唤宁昉,就像很久以前命令他连夜去找小公主一样。


    宁昉也没推脱,跟着雪山走到它那一大堆玩具旁边。虽然它现在玩不了,他也把这些东西带来了仙洲,勾着它努力修行,尽快重塑猫身。


    “这里头有一只鸟窝,用迷穀树枝编的,还缠了祝余草,你帮我找找。”


    听见雪山说鸟窝,宁昉心头已有大致猜测,再听到迷榖树枝和祝余草,他已猜得八九不离十了,边找边问它:“那年上元节,你吃了妖丹,跑进灵植圃,是为了编鸟窝?”


    那年雪山闯祸被丁勉抓住了,回到宿月峰又被宁昉教育了一晚上,再加上吞了妖丹消化不良很不舒服,反正已经“挨骂”了,它懒得再解释自己去灵植圃做什么。


    时至今日,它才说起:“我给我朋友做了一样礼物。”


    宁昉想着雪山平时都独来独往,哪有什么要好的神秘朋友,想着想着,手头翻到了一只奇形怪状的鸟窝,边沿还别着两朵干枯的茉莉。


    “好看吗?我见你喜欢茉莉,那它应该也会喜欢吧。”雪山兴致勃勃地介绍礼物,想再摸摸自己的杰作,把歪歪扭扭的鸟窝再拉扯得圆/润一点儿,可惜它摸不到了。


    “灵鹤去哪里了?我与它很久不见了,它什么时候回来呢?”


    它喵喵叫了好半天没得到回应,扭头一看,宁昉居然在摸它的脑袋。


    它懒得躲开,想摸就摸吧,反正它如今也没有感觉,反正他也摸不到那种毛茸茸的触感了,可没过多久,居然听见他说:“挺丑的。”


    雪山好生气,气冲冲道:“你给我做的猫窝也好看不到哪——”


    “挺丑的,鸟窝,但我很喜欢,它也会喜欢。”宁昉轻轻碰了碰那两朵干枯的茉莉,随后把鸟窝放进雪山的猫窝,转身不再看它,“我走了,你好好待着,它也会想你的。”


    雪山哪里肯听?连路追上去“坐”到他肩上,用猫爪的软垫去按他红红的眼角和鼻尖,就像很多年前它刚到天玄宗那时一样。


    现在它明明按到没按到,那两处却越来越红了。


    它用猫头去蹭他的颈侧,蹭也蹭不到,用前脚去抱他的脖颈,抱也抱不住,最后沮丧地问他:“你不能带我一起走吗?”


    “不能。”宁昉最后一次把雪山撵回去,不准它再跟来了,“你长大之后还要去找她,所以不能跟我一起走。”


    离开仙洲之前,他再次叮嘱雪山:“如果将来你找到她,发现她过得很快乐,就不要再提起我了,记住了吗?”——


    正月初九夜,御岫峰上人山人海,仙盟所有宗门和修士共聚天玄宗,气氛剑拔弩张,实是大难当头。


    偃在日暮黄昏时放话,要求仙盟交出衍苍神体,如若不然,无相渊龙君商廉将在明朝卯正时分彻底摧毁赤澜关。


    商廉指名道姓要仙盟盟主晞明道君应战,声称晞明道君先后屠杀他龙族三子,深仇大恨不共戴天。


    原来上古龙族也秘密肩负着坚守赤澜关结界之重任,无相渊一直有密道直通赤澜关,历代龙君对结界的构造走向、薄弱之处了如指掌。


    到了商廉这一代,约莫百年前,他的两个私生子与小龙君商夷争夺继位权,三子俱受重伤。商夷流落人界,另二者被偃利诱堕入魔族,自封蛟王、虺首,百年间两兄弟各自发展壮大,相互之间极不对付。


    前年,蛟王与虺首争夺魔渊领主之位,激战之中,巨大的能量冲击赤澜关,把结界撕开了一道长达千里的裂隙。


    天玄宗前往赤澜关镇压魔族动乱,晞明道君宁昉只身潜入魔渊,亲手诛杀了蛟王与虺首,自此与龙君商廉结下了血海深仇。商廉不欲将私生子堕魔破坏赤澜关的家丑外泄,一直隐忍不发,没找到合适的由头报复天玄宗。


    去年,小龙君商夷迎娶灵泽圣君不成,反而在浮析山上当众死于晞明道君的溯安剑下。龙君商廉即刻与偃结成同盟,其后多次挑衅仙盟,扬言要报杀子之仇。


    商廉明面上没什么大动作,私底下在倒腾赤澜关,盖因偃告知他复仇有一个绝佳时机,在那一日到来之前切不可轻举妄动。偃则大量吸收邪念,在乱世中如鱼得水,实力突飞猛进。


    绝佳时机终于到来,偃和商廉以赤澜关为筹码要挟仙盟,若不肯交出衍苍神体,天下苍生便将同赤澜关一起毁于一旦。


    这一夜,天下修士大惊失色,急盼晞明道君坐镇仙盟主持大局。但正主迟迟不现身,众人焦躁的期盼积聚到顶点就要崩盘。


    万寿宗有人怒怼:“晞明道君在拖延什么?生死存亡之际,还忙着与他夫人花前月下吗?”


    “休得胡吣!盟主为苍生呕心沥血,在场诸位莫有不知!”天玄宗弟子与起头那人对峙。


    双方最初还你一言我一语,随着其他宗门加入,争论变成骂战,渐渐有人动起手来。


    “有什么不能说!他都能做出毁人姻缘,当众抢亲这等事,还在乎什么脸面?”


    “三界安危哪有他抢到手里的夫人重要?只怕天下苍生不及怀里美人一笑!”


    “他与他爹无甚区别,坐在盟主位置上把我等耍得团团转!我等还要称颂他救世主的英名?晦气!”


    混乱之中,一个披头散发的老翁冲向议事广场正中央,执剑高呼:“尔等蠢货,吾儿煞费苦心,只为得到灵泽之泪。有朝一日,衍苍必将重归神位!”


    反对者对宁怀之群起而攻之,更有人明嘲暗讽:“神君牺牲真大,为了大局不惜献出自己的肉/体!此等壮举真是可歌可泣!”


    “冠冕堂皇的理由谁不会找?只怕殚精竭虑是假,荒/淫享乐是真!”


    “……”


    锦麟一直用传音石联系大师兄,好不容易才说上话,三言两语说完偃和商廉宣战之事,只听得对面的语气毫无波澜,似乎局势全在他意料之中。锦麟略略放下心来。


    源源不断的非议也通过传音石传到了对面,锦麟还想劝说大师兄勿要挂怀,对方却是恍若未闻,只说稍晚些时候他会来天玄宗。


    “他到底在忙什么这么久还不来?”紫茶这几日对大师兄意见很大,“你不觉得他最近很奇怪吗?还不许小公主和我联系,简直太过分了!谁受得了他!”


    “消消气,别这样说。”锦麟近来为了安抚紫茶的暴躁情绪也颇费心力,“这么重要的事,大师兄与他夫人定然要共商对策,给人家新婚夫妇留点时间吧。”


    紫茶还是气不过:“他俩绝对有问题。除非他带小公主一起来天玄宗,我亲自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不然我绝对不会给他好脸色看!”


    “好好好,夫人从前也会管到你的小公主头上吗?那就全靠夫人辛苦了。”锦麟熟练地恭维紫茶,好让她宽心,他是决计不敢管到大师兄头上。


    而且,切断传音石的连络后,锦麟后知后觉品出一丝不对劲来,大师兄刚才说话的语气,岂止毫无波澜,简直是一潭死水。也许真如紫茶所说,真有问题——


    戌时将尽,晞明道君现身天玄宗,对仙盟下发号令:“既然偃想要衍苍神体,那仙盟将神体给他便是。”


    此言一出,一大帮持中立态度的宗门立刻对其倒戈相向,许多原先拥戴仙盟盟主的修士也破口大骂,甚至连天玄宗内部,亦有不少人当即与之割席。


    声讨和咒骂如惊涛骇浪,涌向独立于钦云殿前高台之上的那个人。


    “宁昉你说什么?无耻至极!”


    “认命吧,你我还能反了天不成?人家高高在上,既是仙盟盟主,又是神君转世,他甘愿把衍苍神体拱手送人,你我还管得着吗?”


    “什么仙盟盟主,依我看,这姓宁的与偃根本就是一伙的!这么久都压制不了偃,如今连装都不装了……”


    声浪一浪高过一浪,忽然有一人惊声怒斥:“混账!天玄宗怎么会养出这么个混账东西!”


    宁怀之一剑捅破心口,鲜血飞溅,当场毙命。


    人头攒动的广场上倏然一片死寂,诡异的寂静中,晞明道君重申:“吾意已决,此事无需再议。诸位明日卯时随吾去赤澜关,向偃转交衍苍神体。”


    言毕,他淡漠离场,留下凛厉夜风和漫天阴云,压得人喘不过气。


    绝大多数宗门连夜退出仙盟,火速离开了御岫峰。


    亥时,汀兰苑,锦麟拉住怒气冲天的紫茶,丁勉上前询问宁昉:“果真要如此行事?”


    宁昉对他们三人未设防备:“偃之所以不好对付,全因他行迹飘忽不定,再高深的法力,落不到他身上,皆是空谈,因为他没有身。这是他最在意的缺陷,也是他极大的优势。”


    “你要把衍苍神体送给他做身体,限制他的行迹,然后一举屠杀?”丁勉大致猜到一二,但思来想去,仍然认为不妥,“杀掉偃的同时,必然会破坏神体,你是神君转世之身,你舍得让神体灰飞烟灭?”


    宁昉淡然回应:“方才在广场上,有人说得不错,我与偃是‘一伙’的。偃是衍苍亲手从识海中剥离的负面欲/望,他从一缕邪念发展至今。而我,是‘有幸’被衍苍留下的那一部分。”


    丁勉等三人目瞪口呆,谁能想到仙盟盟主与偃居然还有这层关系?


    “虽出同源,那也不代表偃有权占有衍苍神体,那是暴殄天物,你真舍得!”


    “对啊大师兄!你既然做了这番谋划,方才在钦云殿前为何不解释?何必忍受那些非议!”


    丁勉和锦麟忿忿不平,头一回反驳宁昉,气头上指指点点,说个没完没了。


    只有紫茶一声不吭,因为没见到小公主,她始终不肯给大师兄好脸色,更别说帮他出谋划策。


    “仙盟之中,并非所有人都值得相信,天玄宗内部亦是如此。而且,丁叔方才分析我的策略,也不全对。”宁昉施手将整个汀兰苑布设了结界。


    三人见状,正襟危坐,听他沉声说到正题。


    “明日我要做的事,需要绝对可信的人一同完成……”


    听着听着,三人异口同声喊出:“不行!”


    “万万不可如此!”


    “大师兄你……”


    “这是你一个人的决定吗?你有没有告诉你夫人?她怎么会同意?”


    面对激烈反对,宁昉扶额,罕见地轻叹一口气,坦白说道:“她并非我夫人,我们并未成亲。我与她缘分已尽,从此再无干系。”


    见三人呆呆愣愣,他又强调:“此事永远不可让她知晓。”


    “不行!小公主绝对不会允许你做这种事!”紫茶蹭地一下站起来,对着大师兄大吼大叫,“她会恨你瞒着她,她会痛苦会后悔,你怎么忍心!”


    锦麟顾不上拉住紫茶,他甚至希望自己能像紫茶一样,抛却所有礼数,也对大师兄大吼大叫,大声反驳他的决定。


    紫茶越说越激动:“你怎么这么绝情这么狠心?你是不是没有心!她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丁勉一言不发,双眼直愣愣地盯着宁昉,看他还要说些什么鬼话。


    宁昉面无表情,也不拦着他们,只是问:“在诸位心中,我是什么样的人?”


    “当此地覆天翻,还恋情根欲种,岂不可笑?”[1]


    “在诸位心中,我便是这等可笑之人?”


    他“鬼话”连篇,把另外三人都弄沉默了,还弄红了三双眼睛。


    为此,他还得继续编出更多“鬼话”来宽慰他们。


    “陨落与飞升又有何异?不外乎都是魂归天地。”


    第128章 第一百二十八眼


    紫茶一点儿也听不进去,掏出传音石准备通风报信。她很清楚,眼下谁也留不住大师兄,只有小公主可以。


    她以为大师兄会阻止她报信,没想到他撒手不管。


    “如果你想让赤澜关毁于一旦,如果你想让偃统治三界,如果你想看我现在就魂归天地,紫茶,那你尽可现在就与她联系。”


    紫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捏紧传音石不敢轻举妄动。


    “偃为何要把日子选在正月初十,紫茶,你不觉得这个日子很熟悉吗?”


    紫茶再熟悉不过了,一百年前的正月初十,小公主没去和亲,在明辉殿选择了自尽。


    “当年她留给你的信,是骗你的,她怕你想不开,才骗你说她会回来找你。其实她根本没打算回来,她不愿意再有来生。”


    听闻伤心往事,紫茶大哭起来:“是你骗人!小公主才不会这么绝情,她不是回来了吗?你才是骗子!”


    “是我强求。为了让她回来,我与偃签了百年赌约,明日卯正,是赌约到期之时……”


    宁昉粗略说了赌约一事,没说这一百年间他的心态如何变化,也没说他如何用尽全力去确认那人的心意,然后一次次认清现实。


    这期间有些事,他们三个或多或少都知情,更多的,他不想再提。


    而今结局近在眼前,是他输得彻底。


    “愿赌服输,付出代价是天经地义之事。为今之计,便是充分利用这必死之局。”


    他叮嘱紫茶:“一旦她得知此事,赌约会立刻终止。我走以后,如果你有信心对付偃和商廉,有信心挽救危机,那你可以试试,你随时可以向她报信。”


    话说到这个份上,谁都看清此事再无转圜的余地。


    紫茶明白自己不该再哭了,但憋不住肩膀一直在抖。锦麟强忍泪意抱抱她,但此刻在大师兄面前,他忽然觉得连这样的拥抱也很残忍。


    这世上或许有许多许多爱,就像飘飞在天际的云,像不期而至的雨。可惜云的分布并不均匀,最缺水的荒漠往往最难逢甘霖。最需要爱的人偏偏不能得到爱,悲剧便由此诞生。


    丁勉一直很沉默,听到最后只问了宁昉一句:“所以你一直在为这一日做准备?”


    宁昉淡淡“嗯”了一声:“即便没有赌约,我与偃终究也会走到最后一步。与其说赌约是冒险,毋宁说它提供了一条捷径。长远来看,这又何尝不是反败为胜?”


    时间紧迫,他没功夫再说服三人赞同他的观点,而是直接详述了策略与分工。直至深夜,最后一场长谈结束。


    一切要事准备妥当之后,锦麟有意叫大师兄在汀兰苑留宿,丁勉一眼把锦麟挽留的手瞪了回去。


    宁昉临走时,紫茶狠下心把自己的传音石交给他:“请大师兄代为保管,我怕我忍不住和小公主联系。若小公主主动找我,我……”


    紫茶话都没说完,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很快就说不下去了。


    “紫茶,你忘了她从前是如何劝你的?你要为自己而活,别人的事,不值得时时挂心。”宁昉罕见地安慰她一回。


    从南弋到天玄宗,从天师到大师兄,紫茶第一次听见他安慰人,而且他的话术和语气,都和小公主没什么区别。


    道理她全都懂,然而眼下,这安慰完全起了反作用,她越听越伤心,只想叫他闭嘴。


    “紫茶,下次你与她见面,不要再叫她小公主。她只是天玄宗的师妹,与我也没有特别的关系,明白了吗?”


    宁昉又着重交待了一遍,接过传音石走出汀兰苑,把那三人的叹息和啜泣尽数抛在身后了——


    神宫玄苍殿,奚华收拾了一地狼藉,又开始做各种各样的杂事。等她抬头望向殿外,才发现夜已深深。


    震怒之后,情绪好似一片经历了暴风雨的海,迟迟不能风平浪静。


    直至夜深人静时,再无别的事可以分心,她意识到一件事:这次分开,似乎过于顺利。


    她接受不了雪山就这样死去,一时情急对宁昉说了那些话。她不能让噩梦成真,所以用最糟糕的言语逼他放弃这段感情。


    她不愿意再回想当时的一切,和噩梦没什么区别。


    现在想来,他今日的言行举止其实是很反常的。他不像先前那般偏执强硬,全然接受了她的指责,没说一句反驳和解释。她说什么就是什么,甚至连“到此为止”他也没有反对。


    一切顺利到不可思议。


    这明明就是她想要的结果,让他断情绝爱,证得大道。但在说好与他成亲的这一日,独自坐在他精心布置的房间里,她的心莫名空荡荡的。


    一定是因为雪山。她无法接受雪山之死,无法接受自己亲眼所见之事,心就像被掏空一大块,只有用愤怒才能填满,否则就只剩伤心。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吵架,以往吵得再厉害,到了夜里,宁昉都会从天玄宗回到玄苍殿。奚华惊讶地发现自己在想这件事,然后才意识到现在已经过了子时。


    今日与他争吵时,她看见他的传音石一直亮着,显然是有急事。那时他都视而不见,她也不可能多问。


    现在,她取出传音石,想问问紫茶,天玄宗或者仙盟是不是发生了重大变故,是不是很难解决。


    但她喊了紫茶好几声,紫茶都没有回应,传音石对面一丁点儿响动都没有,和她所在的神宫一样,安静得可怕。


    别无他法,奚华上床蒙头钻进被窝,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锦被上淡淡的冷香让人心烦意乱,脑子里蓦地冒出那个问题:在南弋收到嫁衣那日,她说过什么话?


    李福德来月蘅殿送嫁衣那日,也就是她前往公主府参加生辰宴那日。那是她极其排斥的一日,生辰宴之后发生的事和她所听到的话,她从来不愿回想,一次次强迫自己忘记那日的一切,久而久之,印象反而深深扎根在那个晚上。


    记得那人抱走她又推开她,记得他给她希望又让她绝望,记得他说想要她的眼泪,记得他说今生今世永不再见。字字句句,刻骨铭心。以至于后来许多时候,每当她稀里糊涂越界,只要一想起当夜情景,再炽热的心情都会骤然冷却,无法再往前踏出一步。


    都过去这么久了,他为何旧事重提?还在吵架的时候专门问起?


    奚华想不明白,那日生辰宴之前,她与他都没见面,更没有说过话。


    是她记错了吗?她想问问紫茶,于是再次点亮传音石,喊了好几声,紫茶一直没应。


    传音石明明亮着,对面却阒寂无声。


    “为什么不理我?”奚华盯着传音石,等了又等,“为什么不和我说话?”


    她等了好久,始终没得到回应。料及现在太晚,紫茶已有家室,或许深夜真的不方便,奚华掐灭了传音石。


    明日再问好了,也不差这一个晚上。


    后半夜,奚华听见熟悉的脚步走进寝殿。淡淡的香气渐渐靠近,分明在提醒着,这一架果然还是白吵了。


    分开是很难的事,才不会这么顺利。


    她已经尽最大努力,对宁昉说了最过分的话。更过分的话,她想不出来了。


    也许今生便要如此纠缠到底,再怎么挣扎也得不到解脱,她应该接受吗?


    奚华心情复杂,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装作睡着了,闭眼不理会他。


    与往日不同,他轻缓的脚步在中途停下。


    过了好一会儿,静悄悄的寝殿里响起纸笔相触的沙沙声,断断续续,有时间隔许久才继续。


    这声音让人想起除夕,几日前的除夕,和许多年前的除夕。她不明白他深夜不睡觉在做什么,纵有好奇,但他们才吵过架,而且雪山都走了,她做不到若无其事地揭过,不能就这样起身走过去看他笔下。


    明日再看好了,也不差这几个时辰。


    就这样想着,奚华希望时间过得快一些,这糟糕的一日赶紧结束,等天亮了又是新的一日。等他一早离开神宫,她再去看他写了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沙沙声彻底停下。脚步声朝床边靠近,冷香飘到身边,床褥陷下一块,微冷的怀抱再一次包裹着她。


    她确信此人就是后悔了,还说什么他走了,这才多久,又回来了。


    她知道他接下来要做什么,每晚都是如此,哪怕只有一点点时间,他也会亲她,常常会做更多。


    呼吸渐近,薄唇浅浅碰了碰她的唇。好凉,她疑心这是错觉,怎么会有人连嘴唇都是凉的?


    是夜里下雨了吗?他眼睫上好像残留着一小片夜雨,轻轻扫过她的眼皮和眉心,也是凉的。


    奚华发现他与往日很不一样,他很沉默,动作轻缓而克制,若即若离的触碰其实算不上一个吻。


    如此也好,冷静点好,不然她还怎么假装睡着?


    他双手轻轻捧着她的脸,除了掌心微凉之外,还有什么触感也不一样了。因为闭着眼,她一时也判断不出来。


    正思量间,额头被他贴住,他怎么连额头也是凉的?


    奚华差点要忍不住睁眼看了,眼皮却变得沉重。回忆里许多片段忽然在脑中闪过,一幕幕出现又变淡,一声声响起又变远。


    这不对劲,她想要停下来,却发现想法和行动全然不受自己控制。


    她后悔装睡了,想叫他别这样,可是她开不了口,说不出话来。


    在无比混乱之际,她听见他说:“我爱你……”


    这是他今夜说的第一句话,她只听见前三个字,后面只有模糊的气声,她没听清。


    那微凉的薄唇在她唇上的触碰太浅太轻,她隐约感觉是两个音,但辨别不出到底是哪两个音。


    想问他说了什么,为什么连两个字都吝惜不肯说清?一个人会对爱的人做这种事吗?都是假话,他又骗她。


    她要生气了,真的生气了,再也不想原谅他。


    吻的感觉消失了,如同回忆一幕幕抽离。


    当他的手从她脸上移开,在最后一刻,她察觉他手腕上空落落的,少了什么东西。


    那里原本有什么呢?她想不起来了。


    所有心事都离她而去,像花叶上一滴小小的露水,还没有落入掌心,就已然了无痕迹。


    第129章 第一百二十九眼


    正月初十,卯时三刻,赤澜关墨云翻涌,天光看起来再也不会亮了。


    仙盟来人不多,其中天玄宗弟子不足百人,其余宗门修士零零星星,一行人跟在晞明道君身侧。他与圣棺站在一处,是昏天暗地里极为鲜见的亮色。


    “丁长老为何没来?锦麟小师兄也不在……”


    “该不会只有我们这群傻子吧?”


    “怎么感觉像来陪葬似的?”


    “现在退出还来得及吗……”


    窃窃私语越发悲观,被一名清瘦斯文的男修呵止:“真怕死就赶紧消停。”


    话音刚落,前方结界撕开高达数丈的豁口,魔修与魔兽冲出结界,千万魔军奔袭而来。


    “好徒儿,多年不见,为师特来为你送行。”一黑袍魔使凌空飞向仙盟阵营。


    宁昉不动如山,溯安剑自行飞出,刺破魔使胸腔,一缕黑雾袅绕上升,黑袍之下落出一具白骨骷髅。


    “怎么不带她一起来呢?死到临头你不想见她最后一眼吗?”黑雾钻进另一具魔修躯体,又被一剑斩杀,即刻换了新的宿主。


    “当初你若能手起刀落杀了她,今日又怎会沦落这等地步呢?怪只怪你不听话,枉费为师一片苦心。”


    溯安剑追杀这个声音,顷刻间魔族前线尸身堆叠。


    一众修士闻言大惊,晞明道君何来魔族的师父?死到临头又是何意?还有那个“她”,是他从无相渊抢走的夫人吗?


    倏然阴风四起,巨型玄色浓雾笼罩圣棺卷入空中,纯白仙玉碎裂如雪。


    浓雾朝神体凝聚,黑影浸染雪色道袍,偃携浩大邪念渗透了神体,玄衣墨发的邪神睁开双目,第一次俯瞰众生。


    “季疏,你聒噪久矣。”薄唇微启,黑袍之下手掌微旋,邪神用这具身体做出的第一件事,是隔空处置了嚣张的魔使。


    “不!我追随主君多年——”惊悚的哀嚎戛然而止。


    “恭迎邪神降世!吾等惟愿永世追随主君!”千万魔军齐声呐喊,呼声震天动地,谁也没把殒命的魔使放在眼中。


    邪神对狂热信徒置之不理,徐徐走向晞明道君,淡漠开口:“好久不见,你输给我了,衍苍。”


    他语速沉缓,嗓音凛若霜雪。


    魔族亲信都为之一怔,主君往日何曾这样说话?偃但凡开口,总是以蛊惑和挑唆居多。难道是一朝成神,狂妄尽敛,霎时间庄严持重起来?


    一众修士无不怔然,邪神与仙盟盟主两两相对,双方长着一模一样的脸,连说话的语气都相去无几。若不仔细分辨,真不好判断这些话出自谁口。难道这就是衍苍神君的正邪两面?


    “不适应神体,强撑无用,不若就此奉还。”宁昉与邪神对视,右手已收回溯安剑,左手正拭去剑刃上污浊的血迹。


    “时候不早了,礼尚往来,我亦有大礼相赠,送你上路。”邪神语毕,一条赤色恶龙蓦地直冲霄汉。


    地动山摇之际,滂沱大雨裹挟浩荡魔气滚滚而来。


    “那是什么东西?赤澜关呢?”


    “赤澜关飞起来了!结界飞啦!”


    “苍天啊,疯了吗!是结界化龙而飞……”


    尖叫声在暴乱中支离破碎。


    赤龙俯冲而下,围绕邪神盘旋,魔气在天地间奔涌翻腾,狰狞龙首撞向白衣道君:“晞明,还我儿命来!”


    “无相渊言而无信,说好以衍苍神体换赤澜关平安,竟是骗局!”


    “绝对是串通一气,宁昉送来神体,偃成为邪神,商廉以龙身贯穿赤澜关……”


    “三界危在旦夕,你我在劫难逃了!”


    仙盟对抗魔军,寡不敌众,大多数修士浴血奋战,总有一拨人趁乱唱衰。


    宁昉执剑击杀商廉,龙身一有伤痕,魔气就从伤处涌出来。


    邪神缓缓抬手轻抚龙脊:“休要害怕,他断不会置你于死地。你若死了,结界便没了。若他不顾结界安危,便不会拿神体来交换。”


    商廉从邪神掌中获得蓬勃邪力,龙身急速膨胀,愈来愈有毁天灭地之势。然而溯安剑气大盛,要将他赶尽杀绝,全然不顾赤澜关结界之安稳。


    商廉欲抽身暂避,邪神嗤笑:“卯正将至,他是将死之人,龙君竟懦弱如斯?放心,他不会杀——”


    “啊!”一声龙啸震彻天地,惊惧瞬间化作哀鸣。


    溯安一剑刺穿龙首,从头到尾贯穿龙身,龙鳞迸溅杀伤无数魔修,赤澜关结界尽毁。


    魔渊血海倒灌,血水环绕形成数百桩巨柱,裹挟断臂残肢不计其数,冲上墨色苍穹,血雨四散,惊起哀嚎一片。


    连邪神都惊叹:“衍苍你疯了吗?弃苍生于不顾,要三界为你殉葬?!”


    宁昉沉默不语,绯红的双目盯着对面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你在等什么?等死?”邪神藏不住疑惑神色,用狂笑来掩饰,“既然你残暴至此,何必送来神体?将你转世之身献与我,我自然破除赌约留你不死。”


    溯安飞至邪神面前,差一寸便捅入神体,竟被宁昉一手握住。


    邪神抬手推开剑刃,眉间不解之意愈浓。


    “确在等死,无需三界殉葬,带你同去,足矣。”


    邪神听见衍苍在说话,但他亲眼看着,宁昉执剑站在他面前,并未开口。


    惊雷与血雨不断,四野哀嚎仍在,他忽然甚感吵闹,难以分辨这威胁之语从何而来。


    “你不知我在何处?偃,你飘零太久,忘却栖于人身是什么感觉了。”衍苍又在说话。


    这一刹那,一身玄衣的邪神盯着一身洁白的晞明道君,恍惚感觉两人角色交换了,从来都是他蛊惑别人,面前这人安敢耍心眼挑衅他?是心有不甘,在垂死挣扎?


    “当初剥离你,是衍苍之过,任你为祸世间。如今我容纳你,可有让你得偿所愿?”


    “你?”偃一直死死盯着执剑之人,此人始终一言不发,但他却一直听见衍苍在说话。


    难道死了万年的神体还能复活吗?偃否认这荒谬猜想,抬手扶在心口,立刻察觉不对。


    他面上故作冷静,内心猜忌、暴躁、不安的情绪却是止不住的。


    但如此惊心动魄之际,神体里的这颗心,居然不怎么会跳!


    “该走了,偃,迎接你翘首以盼的败局。”宁昉把偃惯用的说辞悉数道来。


    偃终于辨清声音的源头,来自“神体”体内,他附身的不是衍苍神体,而是死期将至的宁昉。


    他急欲舍弃这具完美肉/身,此刻却完全挣脱不了。宁昉以身为牢,困住偃,誓要带他同归于尽。


    “做得好,锦麟,动手吧。”宁昉吩咐伪装成自己模样的师弟,师弟却迟迟不动,根本做不了下一步。


    赤澜关毁了,魔气翻江倒海,血雨不止,天地色变。


    锦麟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按照昨夜分工,此刻他应该一剑斩灭邪神,可是他如何能对师兄下手?若必须有人为救世牺牲,他宁愿以身代之,为什么非得是师兄?是他不够厉害,是他不能困住偃带偃离开,是他的错,是他虚度光阴没有好好修行!


    “莫要让我失望,锦麟。”那声音冷清沉静一如往昔。


    偃已是方寸大乱,正想尽一切办法逃离宁昉,为了强化力量,他不顾一切吸收了无数魔修和魔兽的修为,仍然无济于事,挣不开囚牢,反将魔族势力重挫。他才不管魔族死活,他只要自己活着。


    宁昉安排锦麟:“你做不到。那便擦掉溯安剑上的血迹,放下它,去换丁叔来吧。”


    锦麟化作麒麟,穿过尸山血海去找丁勉,交换任务吧,用真正的衍苍神体来重塑结界,他可以完成。


    然而,他刚行至半途,身后赫然金光大作。


    溯安剑以一化百,以百化千,成千上万把利刃组成剑阵,将“邪神”一层层包围。


    “住手!你疯了!”偃惊恐地咆哮,“时辰未到——”


    惊叫声中断,本命剑洞穿宁昉身体,也划破他和偃分裂的神识。四面八方的利剑对调了方位,又重新布阵数次,把阵中血肉之躯伤得千疮百孔,鲜血淋漓。


    生机迅速流逝,宁昉脸色苍白如雪,剑阵一再重启,剑雨一次次穿透他的身体。


    偃的嘶吼慢慢减弱,衣袍上的黑雾在一寸寸消退,但也变不回纯洁无瑕的雪色,它早已浸透了殷红的血水。


    宁昉还不能就此了却此生,他要忍受这痛苦,要亲身感受到偃完全被毁灭,要亲眼看见神体重塑结界,最后的期限不过卯正时分。


    “去吧,锦麟,师兄相信你。”他的声音柔和但不失坚定。


    锦麟不敢回头,他现在才知道,真正的任务与大师兄昨夜的安排有很大出入。他以为只要他不动手,溯安剑就不会伤害师兄。可他忘了那是师兄的本命剑,它要怎么行动,全凭师兄调令。


    那么他真正要做的,只是在一开始伪装成师兄,好让师兄在圣棺中伪装成神体,骗过偃,骗过魔族。在这之后,他便该去协助丁长老,重塑赤澜关。


    “诸位可愿随我同去?”锦麟不再耽误,以麒麟之身,用人声召唤同门。一行人沿途铲除魔族余党,同时净化四散的魔气,净化不了的,合力收拢留待今后另行处置。


    卯正前一刹那,一道崭新的结界拔地而起,璀璨华光照亮赤澜关。赤色血雨骤然停止,纯白的飞花从天而降。


    “下雪了。”凝固的剑阵中传来游丝一般微弱的叹息。


    又下雪了,岁月匆匆逝去,宁昉好像重回百年前那一天,在每一片雪花上看见了挚爱的名字。这次他不会再写,因为他已向她郑重道别。


    又仿佛在茫茫飞雪间望见了魂牵梦绕的人影,如何能够当真?他以往亦常有这样的幻觉,这便是最后一回。


    身体已被利剑镂空,卯正,残破的心口掉出一朵染血的茉莉。


    最后这段时日,为了不被奚华发现他没有心,宁昉在空荡荡的心口私藏了一朵茉莉花苞,让它伪装成一颗心。


    这朵花苞伪装得并不好,因为它不怎么会跳。不过它伪装得也还行,至少她没发现这个秘密。


    最后一刻,他垂眸凝视掌心,看清了这颗“心”,它已是盛放的茉莉。


    今生又添了一件后悔的事,他不该说那两个字,用来与她告别。


    漫天飞雪覆盖了一切。锦麟带一行人回到原地时,剑阵都已消失,只有一朵盛开的茉莉迎着风雪飞向天际。


    长夜已逝。这是日初明,天初亮的时刻。


    丁勉仰天长叹:“为苍生献祭,陨落亦是飞升。”


    惟愿如此。从今往后,天下所有人,都会对神明的归处深信不疑。


    第130章 第一百三十眼


    奚华从梦中惊醒,睁眼一看,窗外和梦中一样,漫天飞雪,天色将明。


    床边站着的人立刻转身,蹲下来问她:“师妹醒了?”


    “紫茶师姐怎么在这儿?现在是什么时辰,师姐守了我一夜?”奚华诧异不解,紫茶一直对她很好,但这是不是好过头了?


    “我也不太清楚,大概是卯正?”紫茶说得模棱两可,实则她不清楚才怪。半个时辰前,大师兄把昏睡中的小公主抱来聆云院,说是抹掉了小公主关于他的记忆,还拜托她往后多陪陪小公主。不对,他一再强调是师妹,不是小公主了。她都不忍心看两个人是怎么分开的,就这么忧心忡忡等小公主醒来,一直默默练习叫她师妹,生怕一不小心喊错了。现在小公主醒了,偏偏是这个时辰,卯正。


    奚华坐起来,裹着被子望着窗外的雪:“我睡了多久了?怎么十月就下雪了,万仞会结束了吗?”


    她记得自己前半夜还在参加万仞会的选拔,在演武场上和太清宗的琴修比试,谁知那琴修中途钻进了七弦琴,琴弦突然变成七条粗壮黑蛇,飞过来死死缠住了她。


    她被黑蛇吓晕了,醒过来就是现在了,天怎么都下雪了?


    “万仞会前年就结束了,师妹在比试时被魔修袭击,幸好被丁长老救下,现在终于醒了。”紫茶低着头,避免与小公主对视。


    “什么?前年?”奚华又惊又气,连被子都顾不上了,“我怎么会睡这么久?那我岂不是连选拔都错过了!”


    “嗯,太清宗的琴音本就致幻,独幽又走火入魔化身毒蛇,攻击性极强,师妹碰上他真是受苦了。总之,不用参加选拔了,都过去了。”紫茶心里苦闷,真怕她问起大师兄。


    奚华还很惋惜:“致幻?难怪我头痛,这效果太强了吧?一年多了……”


    “醒了就好了,别多想了。”紫茶正准备帮她揉揉额上两侧穴位,传音石突然亮了。


    “结束了……”传音石里风雪声比天玄宗更大,说话的人吞吞吐吐,“我和丁长老……很快就回来……”


    奚华觉得这嗓音有些耳熟,但夹在风雪声里有点听不清楚,正想问紫茶他在说什么,紫茶忽然抱住她。


    很快,奚华感觉肩上的衣裳都被沾湿了。


    “发生什么事了?师姐怎么哭了?”她拍拍紫茶的后背,许是被紫茶带动情绪,她的眼睛也有点酸酸的。


    紫茶缓了好久,声音还是闷闷的:“仙盟与魔族对战,彻底平息了暴/乱,重建了赤澜关结界。”


    “这不是好事吗?可惜我昏睡太久,连这么重要的事都错过了。”奚华深感遗憾,回想传音石里的声音,隐隐察觉不对劲,“刚才报信的是锦麟小师兄?他专门向紫茶师姐报信?”


    紫茶坦白说:“我和你锦麟小师兄成亲了——”


    “啊?啊!”奚华简直要恨死万仞会上那个琴修和他的破琴了,她把紫茶扳正,盯着紫茶红红的眼睛,“什么时候的事?师姐不是说不喜欢小师兄吗?”


    紫茶第二次向小公主说起自己的婚事,之前在无相渊也说过一回,如今她全都忘了。


    “去年十月。以前总和吵吵闹闹,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心意,总爱口是心非,后来……”


    “好了好了,别说了。”奚华啧啧两声,头皮都麻了,心想当初争锋相对的两个人居然成亲了,缘分真是奇妙,她是完全捉摸不透,“那师姐为什么哭呢?担心他遇到危险吗?”


    紫茶心情复杂,无法对她说出真正的原因,只好顺着她的话解释:“对,喜欢的人去做危险的事,自然会担心。”


    “停停停!太肉麻了!”奚华很不习惯,连连劝说,“别哭了别担心了,小师兄不是好好回来了吗?”


    紫茶努力笑了一下,没想到勉强的笑比哭还难看:“嗯,锦麟和丁长老回来了,不用担心了。”


    但是大师兄没有回来,小公主也没有提到他。


    事到如今,紫茶只能指望大师兄抹除记忆的法术靠谱一点。她简直不敢想,要是将来有一天,小公主想起来了……——


    这日午后,丁勉和锦麟返回天玄宗,夤夜一起出发的弟子也一道归来。


    一群人还没修整歇息,各大宗门蜂拥而至,把御岫峰围了个水泄不通。


    奚华也去了主峰的议事广场,听到众人议论纷纷,才知道仙盟盟主、天玄宗大师兄晞明道君,今日天亮时在赤澜关重登神位,顺手解决了魔族祸患。这么大的事紫茶师姐都没说,看来师姐的心思,全系在爱人身上。


    奚华听见各路修士都称大师兄为衍苍神君,他们赶来天玄宗,一是庆贺神君归位,二是向仙盟表忠心,信誓旦旦声称自己永不背叛仙盟,愿为三界太平和天下苍生肝脑涂地。


    “衍苍神君……晞明道君……”奚华轻声念出这两个称呼,只觉得十分陌生,还有点拗口,她对天玄宗大师兄一点儿印象也没有。


    广场上人声鼎沸,万寿宗有人问及赤澜关大战的经过,其他人也兴致勃勃地追问,长老丁勉推说自己年事已高需要休息,回顾战况的任务便落到了锦麟头上。


    “晞明道君深谋远虑,前年万仞会期间,他派我去无相渊,利用龙诞节之机,暗查无相渊和赤澜关的关联,天玄宗就是在那一次发现二者之间有密道连通。”


    听众啧啧称奇,感叹神君的谋划原来从那么早以前就开始了。


    对奚华来说,万仞会分明还是昨日之事,仙盟也才刚成立不久。现在听旁人热议,他们说“那么早以前”,她总觉得很错乱,好像别人都亲身参与,只有她置身事外,是个异类。


    锦麟接着说:“万仞会快结束时,晞明道君去了一趟赤澜关,暗中摸清了结界布局,修补了薄弱之地,还顺手斩杀了一批作恶的魔修。”


    底下有人接腔:“难怪万仞会的晚宴他都不在,原来是有要事在身。”


    一群人又大肆恭维。


    丁勉哼了一声,说要先走一步。


    隔着很远的距离,奚华感觉丁长老瞪了自己一眼,不过也可能是看错了。今日下大雪,她穿得很厚实,帽檐的软绒把脸都遮住了大半,她只是个外门弟子,没人会关注她才是,丁长老应该也只是随意一瞥。


    等她回过神来,才听见锦麟已经讲到这几日刚发生的事。


    “偃和商廉联手作恶,要求仙盟用衍苍神体换赤澜关平安。晞明道君早有预料,他很早之前就把衍苍神体深埋在赤澜关之下,为的就是必要时重塑赤澜关。”


    又有人感慨:“啊,原来如此!是我等蠢笨无知……”


    “今晨在赤澜关,我奉命扮作晞明道君,他在圣棺中假装成衍苍神体……”锦麟越说越低沉,有点说不下去了,把细节含糊带过,只说了最终结果,“他以一己之力铲除了偃,然后飞升离世……”


    御岫峰上赞誉之声沸沸扬扬,锦麟也不想再多说。


    奚华遥看小师兄脸色,他看上去并不高兴,反倒有些愁苦之意,和眼前这普天同庆的场面很不和谐。她环顾四周,想看旁人有没有发现古怪之处,但旁人全都沉浸在欢庆和喜悦之中,没人注意到这一点。


    “师妹在看什么?”紫茶来找奚华,一路都忐忑不安,见她注目望着钦云殿前的高台,心头的担忧又多了一分。


    奚华:“师姐你快看看,小师兄是不是心情不好?他脸色很差。不应该啊。”


    “没事,他可能是累了,晚点回汀兰苑休息休息就好了。”紫茶心情稍稍缓和。


    她听锦麟说了,他和丁长老已经按照大师兄昨夜的嘱托,向修真界大小宗门去信,请所有修士不要再谈论灵泽圣君之事,更不要去打扰她的生活。先前见过灵泽神君真面目的人本就少之又少,如今他们震慑于神君的威信,自是不敢再提。但她尚不能完全放心,想劝奚华早点离开人多口杂之地。


    她正琢磨着怎么开口,却听奚华问:“师姐,大师兄是个什么样的人?”


    “啊?”紫茶一时语塞,在大雪天气里,颈上都出了一层薄汗。


    奚华又问:“现在该称他为衍苍神君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怎么,对他一点印象也没有?”


    紫茶临时编了一通:“大师兄深居简出,不爱与人交际,高冷得要命。你对他没印象,也很正常。”


    见小公主皱眉不说话,她又假装不经意地找补:“你以前没见过他吗?也许或多或少见过一两次,就像现在这样,隔得太远,没有近距离说过话,日子久了就忘了。”


    奚华远远望向钦云殿,师姐说的那种情景,她想象不出来,现在望着远处高台,在喧闹之中觉出一丝说不清的寂寥,她随口感叹:“也对,或许就是没有缘分吧。”


    紫茶真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劝说奚华赶紧回去,谁料陪她回聆云院的路上,又听她问起:“大师兄长什么样?师姐说说看,我看看我能不能想起来。”


    “呃——”紫茶支支吾吾,心想这日子真是太难过了,“你为何这么感兴趣?”


    “对神君感兴趣不是人之常情吗?我都没见过那么厉害的人。”奚华见紫茶欲言又止,似有难言之隐,她猜测,“难道他长得不好看吗?”


    紫茶还没想好怎么说,这话她说不出口。


    “难道他长得很丑吗?”奚华难掩失望。


    紫茶硬着头皮点头:“大师兄唯一的缺点,就是面容粗鄙,也是因为这个,他鲜少外出活动,亦不喜欢和人打交道,成日里除了闭关就是修行,他性子也很无趣。所以你不用对他心存幻想,没什么好看的,真的……”


    奚华立刻说:“我对他绝无幻想。”


    对于自己和飞升的大师兄没有缘分这件事,她原本还有一丝遗憾,听紫茶这样一说,遗憾瞬间烟消云散。对于长得很丑的师兄,她一点儿也不好奇了。


    “师姐小心脚下,干嘛一直望天?”她拉着紫茶避开路上结冰的水洼。


    紫茶收回视线,什么也没解释,她心虚极了,真害怕一道惊雷从天而降劈中她。


    走到分岔路口,她邀请奚华去汀兰苑共用晚饭,奚华拒绝:“师姐和小师兄一起吃吧,我就不去打扰了。”


    紫茶回去还有别的事要问,便也没再多说,两人就此分路——


    入夜后,风雪一直未停。


    奚华独自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翻来覆去都找不到舒服的睡姿,连手脚都没处安置,明明裹紧了被子,还是觉得冷飕飕空荡荡的。


    她心里也不是滋味,塞满一腔莫名其妙的惆怅。也许是昏睡太久,错过太多人太多事,她心中烦闷,怎么也睡不着。


    而今魔族动乱已除,天下太平,万仞会也早就结束了,她没机会也没必要再参加什么选拔了,之后只消做个外门弟子。


    此刻夜深人静,她一丝睡意也没有,开始盘算明日要做什么事:先去找丁长老道谢,前年她在演武场上被魔化的对手攻击,幸好有丁长老出手相救。过了这么久了,也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这件事,说不定他连她是谁都忘了。


    汀兰苑中,紫茶和锦麟亦是彻夜难眠。


    锦麟把赤澜关发生的事从头到尾详细说了一遍,还说只此一遍,以后他再也不想回顾。说到最后,两人抱头痛哭,眼睛都肿了。


    紫茶也说起今日自己是如何应对小公主的,她的忐忑、担忧、心疼,以及歉疚,各种复杂的情绪一言难尽。


    说着说着,她忽然把锦麟从床上拽起来:“我们给大师兄烧点纸。”


    锦麟摸不着头脑:“大师兄不缺这个吧?”


    “今日我说了大师兄坏话,我心里着实不安,快点,别耽误了。”紫茶催促锦麟。


    “你以前说大师兄坏话的时候还少吗?我还经常见你和他吵架。”锦麟说起往事,好不容易笑了一下,眼睛却更红了,“不是什么大事,大师兄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不行,他若是知道了,绝对会大发雷霆。我得赶紧向他赔罪,但愿他大人有大量。”紫茶惴惴不安。


    锦麟好奇:“你说什么了?”


    “我不敢再说一遍。别问了,赶紧烧纸。”


    “那我也要问清原委,才能请大师兄宽恕吧,不然光烧纸也没用呀。”


    紫茶两眼一闭:“我说大师兄长得很丑。”


    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了,过了好一会儿,锦麟才问:“夫人,你该不会,是对小师妹说的吧?”


    紫茶绝望点头。


    锦麟也很绝望:“你完了……赶紧去烧纸吧……”


    这是他有生以来听过的,天底下最离谱的谎言了。烧完纸他又问:“小师妹什么反应?她相信了?”


    “信了,她说她对大师兄绝无幻想。”


    锦麟呵呵干笑两声,又多烧了几张。


    这才第一日,这出戏他们就演不下去了,这样的日子何年何月是个头啊……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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