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凝眸》 1、第一眼 扶光四十八年秋,残阳西斜,暮色将尽。 当初怜妃受天子圣宠时,其居所月蘅殿金碧辉煌,一朝被冷落,宫殿也萧条破败。怜妃故去之后,落败的宫殿愈渐荒芜幽寂,与皇家的繁华喧嚣彻底隔开。 西风吹落梧桐叶,也吹散枝头细碎的蝉鸣,慢慢换上草丛间促织的声响,带着霜露的寒气。酷暑已然远去,人世一片秋凉。 “公主,庭院中衰草落叶越积越厚,丫鬟们整日疏懒,也不打扫,这样乱糟糟的怎么得了?”梳着双平髻的侍女正在清理墙角悬挂的蛛网。 “小茶累了?是我准许她们不打扫的。”温润的嗓音从画屏之后传来,纤瘦的身形映在屏风上,比画中美人更动人,宛若轻盈的蝉翼附着于人世,随时可能被西风吹去。 “我既然假装看不见,就要装点像一点。月蘅殿再乱,她们再懒,一个眼盲的公主都不可能发现。就算她们日日清扫,悉心装点,也讨不到我这个妖女欢心,何苦劳神费力?” “公主,不许这样说自己。”紫茶拂去蛛网,用绢布擦了手,绕到画屏内侧,在公主身边蹲下,再仰头看她。 公主面上覆着一层黑纱,黑纱上边缘与她双眉齐平,垂坠而下,被挺拔的鼻尖隆起弧线,下摆扫过她小巧的下颌,尚未触及脖颈。这一抹暗影时时刻刻笼罩着她,像一朵惨淡的愁云遮蔽一弯本该明丽的月牙。 秋风穿堂而过,将她面上的愁云吹开一道空隙,紫茶就着这空隙看向她的脸,瞥见她闭着眼睛。 “那群没良心的,哪里晓得感念公主恩惠,更不知晓公主体恤。今早我听见她们议论,说是害怕染上邪气,一个两个都想离公主远些,根本不敢靠近。”紫茶越说越气,眼中怒火中烧,忍不住咬牙切齿。 “她们离我远点才好呢!这么多年了你还不懂?”公主用二指轻轻弹了一下婢女脑门,位置精准无误正中眉心,“我懒得伪装,被外人眼睛盯着,没个自在,累得很。” “天下人都以为我看不见,除了母妃和你。我巴不得她们离我远一些,越远越好,莫要管我,莫要看穿这个秘密。”她细长指尖掐了掐紫茶脸蛋儿,“至于月蘅殿,越破旧越好,越阴森越好,如母妃所说,少有人来,才更安稳。你也别打扫了,省得你说我偏心纵容她们……” “公主莫要笑我,小茶没有这样的心思。”紫茶一点就透,拨开公主双手,撑着她的膝盖站起来,胡乱揉了揉她的头发,随后闪身一躲,笑嘻嘻跑开。 “站住!”公主立刻起身追过去,脚尖踩住了紫茶的一小截裙摆,作势要狠狠收拾她。 “公主饶命!小茶不是故意逗你。”紫茶噙着笑,哪有求饶的模样,“公主生辰快到了,那一日异瞳光泽会消失,公主什么也看不见,若公主今日不肯放过我,到时候可别怪小茶不客气。” “敢威胁我,你要反了天了!”公主听到生辰略略失神,紫茶趁机跑开,两人嬉笑着追逐起来。死气沉沉的月蘅殿难得泛起一丝活力,好似凄凉的坟茔上开出一小枝春花。 “公主生辰将至,可要请国君赐件新衣?你毕竟是他小女儿,他何至于冷漠至此?” “不必了,我都没见过他。他不记得我才好呢。”公主还笑着,语调中却是自嘲,“我是‘妖妃’的女儿,是不祥之人,也许他是怕我才不见我,如此甚好!” 紫茶从中听出淡淡的苦涩,停下脚步,转身扶住公主,双手抓住她的衣袖,粗粗一碰便能摸出来,这衣裙实在很陈旧了。 “若有一天他瞧见我这双眼睛,发现我就是传言中祸国殃民的异瞳,不知他是怕还是恨呢。不论如何,若真到了那一日,我必定活不成的——” “公主莫要胡说!”紫茶最怕听见这话,硬生生捂住她的嘴巴。 恰在此时,殿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自公主出生以来,月蘅殿人迹罕至,这突如其来的访客绝不寻常。 “三公主奚华接旨——”脚步声在前厅门口骤然停下,软塌塌的通报声扯得老长,“国君口谕,命三公主即刻启程,前往永昭坛,参加血祭。” 紫茶认得这人,他是南弋国君奚嵘的近侍李福德,“奴婢斗胆,请公公解惑,血祭是什么仪式?” 这些年天下动荡不安,百姓民不聊生,有时还有妖邪作乱,南弋大兴祭祀之风。尤其是“异瞳死,天下生”的预言现世以来,大小祭祀更是层出不穷。祭祀已成为举国头等大事。 月蘅殿虽然地处皇宫偏僻一隅,宫人亦对这些事颇有耳闻,且时常议论。但血祭一词,紫茶是头一回听说。 “国君龙体欠安,梦中幸得仙人指点病因:今岁人间暴乱频出,怨气横生,上苍降下天罚,以施惩戒。国君厚德,以天子之躯承万民之苦。若想渡过险隘,需要皇族至亲血脉祭祀苍天,以求宽宥。”李福德说完,弹指掸落肩膀和衣领上的枯叶和灰尘。 紫茶脸色煞白,又扶了扶公主,担心她受惊过度,“血脉祭天,那岂不是……” “不会死。只是献出鲜血注满祭器,皮肉之苦而已。”李福德眯眼瞧着三公主奚华,只见她杵在原地一言不发。她许是被吓破了胆,木讷得像月蘅殿里的柱子似的,从头到脚隐隐透出些腐朽的痕迹。 紫茶慌乱恳求:“望公公向国君求情,小公主长年体弱,放血献祭会要命的。若是国君见到小公主,必然不忍让女儿受此折磨。” “你这婢子!有幸为国君和百姓祈福,乃是三公主殊荣,怎可说是折磨?”李福德不欲在月蘅殿久留,这冷宫阴森森的,里头的人既没有眼色,也不懂规矩。自三公主出生之日起,十六年间国君从未再踏进这座宫殿,今后岂会再来?又岂会见她? “李公公,这等殊荣小公主承受不起,甘愿让给——” “放肆!国君圣意,岂容你一个婢子置喙?太子在外征战未归,大公主同皇后在国君榻前照料,二公主近日染了风寒不宜四处走动。若非如此,这等好事轮得到你家主子?”李福德眼角突突跳动,他扭头,视线有意避开近旁那一抹黑纱,“三公主管好你的婢子,莫要不识好歹。” 奚华抬手,摸索着拍到婢女肩膀,不许她再胡乱出头。她幽幽开口:“李公公,像奚华这样的不祥之人,也可以为国君祈福吗?” 李福德后颈一凉,脚后跟不禁后撤半步,心头蓦然想起那桩陈年旧事。 十六年前冬月初一,天妖食日,光线被尽数啃噬,正午如坠永夜。南弋国君命令时任天师举行祭天大典,他在祭典上跪拜苍天,降下罪己诏,承认自己德行有亏,祈求苍天宽恕子民。 不巧的是,宠妃莲姿怀胎十月,偏偏于这一日诞下一女。月蘅殿内,刚出生的小公主不哭不闹,在黑暗中没有一丁点儿响动。接生的稳婆战战兢兢,生怕落在自己手上的是个死婴。 等到天边日色复原,光线照进寝殿,稳婆看清女婴的模样,差点没把她摔在地上。 “妖女,这是妖女!”稳婆抱起婴儿便往外跑,疯癫地嚷嚷,“不关我的事,她生来就是瞎的!” 门外近卫将她拦下,太医立即查看小公主到底有何异样,这一看,发现她双眸黯淡无光,散发着浓郁的死气,好像要把所有光线都吞噬。且她明明睁着眼,却对一切景象都毫无反应,她确实是看不见的。 她不是举国搜寻的异瞳,却比异瞳还吓人。一定是她阴邪之气太甚,在她降生之日,连太阳都黯淡了光辉。 国君忙于应对天妖食日之事,没有现身月蘅殿。但月蘅殿中,亲眼瞧见小公主眼睛的宫女、侍卫、太医不下二十人。 一日之间,宫中秘辛流出:莲姿原是西都公主,早年间南弋大胜西都,亡国公主“弃暗投明”献身南弋国君,痴缠着他来到南弋,从此凭借美色获得圣宠,很快被封为怜妃。 流言亦甚嚣尘上。惑乱君心的怜妃果真是妖妃,她生下的女儿是妖女。那妖女天生眼盲,什么也看不见,是个不祥之人。她的出生甚至牵连到了一国之君,令帝王青史上留下了“德行有亏”的败笔。 自那日起,国君冷落了怜妃,再未踏入月蘅殿一步。南弋最小的公主奚华顶着“不祥之人”的名号,在冷宫中慢慢长大,一直活到十六岁,被素未蒙面的父皇命令参加永昭坛血祭。 此时,李福德突然听到不祥之人问话,阴风将他后颈吹出一层冷汗,他顾不上擦汗,丢下一句“圣命不可违,三公主早去早回”,说完便匆忙拂袖而去。 “敢问李公公,今夜血祭,是何人主持?”奚华追问,她音量不高,嗓音如同幽魂的叹息,轻飘飘追上去。 “当朝天师宁天微。”李福德已行至殿外,吩咐驾车的侍卫去接应公主上马车。 -- “哇——啊——哇——啊——”凄厉的嚎叫撕扯暮秋的寒气,一大群黑鸦的暗影加剧了薄暮的昏昧。 皇都城东,马车一路疾行到达永昭坛北侧。 车轮停稳后,紫茶极不情愿地撩开幕帘,搀扶公主下地。 “那位是月蘅殿的小公主?没想到她竟是如此绝色!” “小点儿声,此处可是祭坛圣地。” “脸都没见着,你就被勾了魂儿。我听说她长年以黑纱覆面,除了遮挡失明的眼睛,还因为她奇丑无比。” “啧,所以她一直躲在冷宫不出来,是因为长得太丑,不敢见人?” “……” 满朝文武奉旨前来,早已在永昭坛下跪成一片。他们本就对深居简出的小公主十分好奇,多年来又无缘得见。谁也没想到,她第一次公开露面,竟是参加血祭。此等千载难逢的场合,许多人忍不住抬头,遥遥打量她,也忍不住议论纷纷。 奚华状若未闻,她假装看不见,伸出胳膊任紫茶挽着,示意紫茶带她走上祭坛。岂料还未踏出半步,一大群黑鸦直冲冲飞过来,截断二人去路,将她们困在原地。 滴答滴答,黑鸦所在之处,红泪如黏腻的血雨。 即便有黑纱相隔,奚华仍能隐约瞧见周遭仓皇翻飞的黑影,甚至能看出有些黑鸦是断了头的,只剩半截身子在夜空中摇摇欲坠。有液体滴在她头上,沿着发缝流向额间,染湿她面上齐眉的黑纱,散发出一股浓郁的血腥气息。 “走开,该死的!”紫茶胡乱挥手驱赶黑鸦,衣裳被啼血的尖喙啄出好几个破洞,她顾不上收拾,又匆忙用双手捂住小公主的耳朵,“别听这群人胡说!” 她手上很用力捂得很紧,她不想让那些恶毒的字眼惹她的小公主伤心。 奚华想说“不要紧”,这些话她全都可以置若罔闻。 “妖女,她果真是妖女!” “否则这群鬼鸟为何绕着她飞,一定是她吸引了同类……” “她阴气太重,出生那日把太阳精气都吸光了,她简直比那异瞳还吓人……” 她知道黑鸦为何绕着她飞,她从鸦群凄厉的嘶叫里听出声声哀鸣,每一声都是有求于她。然而此刻她无法回应,因为她连自身都难保。 “那宁天微怎么还不来?他找异瞳这么多年都找不到,还不如先收了这个妖女,勉强算是将功抵罪。” 宁天微——奚华甚至不敢默念这个名字。 她害怕血祭,更害怕今夜主持血祭的天师。这些年她费尽心思隐藏躲避,万万没有想到,即将在此地与他相遇。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第二眼 十余年前,月蘅殿怜妃寝宫。 “母妃,寝宫好黑,为什么我们不点灯?”小公主在夜里问怜妃,她年纪还小,说话时口齿还不清晰。 怜妃轻轻拍打幼女后背,哄她入睡:“母妃喜欢黑,你也要习惯黑。听见没?快睡,闭上眼睛,白天黑夜都是一样的。” “母妃,我不想戴着这东西,婢女都怕我,还说我是长得太丑才不敢见人。”小公主扯了扯脸上那一层黑纱,又生气又委屈,“她们还嘲笑我是瞎子,可我明明不是。” 怜妃抓住女儿的小手握在怀里:“她们说是你就是,就让她们怕你,才不敢欺负你。明日我就将她们撵出去。快睡。” “母妃,我睡不着,你能不能给我讲个故事?”小公主在浓浓夜色中对着黑纱呼气,她鼻子有点塞住了,心里还埋怨是这黑纱干扰她呼吸。 怜妃此前为女儿讲过好多故事,这次决定换个新的:“从前有个国家,灾害不断,战乱频发,国君昏庸无度,百姓流离失所,所有人都觉得这个国家快要灭亡了——” “母妃,你讲简单点,我听不懂。”小公主困惑地嘟囔。 “等你长大了,就懂了。”怜妃继续讲,“有一日,天师勘破天机,声称‘泱泱大弋,有女异瞳。异瞳死,天下生’。” “什么是异瞳?” “就是两只眼睛,里面长着不一样的瞳仁。” “什么生死?那个女孩儿只是长了一对特别的眼睛,和天下存亡有什么关系?” “天师说有关系,国君、臣子和百姓也都相信,他们说异瞳少女是祸国灾星,影响了国运。只有找到她,除掉她,万世才得以安宁。你觉得她可怕吗?” “不可怕,我觉得她可怜。”小公主抽了抽鼻子,心口有些闷,“那天师最后找到她了吗?” “还没有。你希望天师找到她吗?” 小公主使劲摇头:“异瞳少女应该躲得远远的,永远别遇见天师。不然她就会死……” -- 站在永昭坛北侧,被成片黑鸦包围时,风暴中心的奚华蓦地想起母妃讲过的故事。 年幼时许多个夜晚,那个荒谬的故事曾伴她入睡。直到有一日,她悄悄揭开面上黑纱,从铜镜中望见自己眼中一金一蓝两只瞳仁,铜镜轰然坠地,那故事她再也不敢听。 从那时起,为了不被发现异瞳身世,她终日面带黑纱,小心翼翼伪装自己是个瞎子。 扶光四十五年,她听说天师因搜寻异瞳未果,含恨而终。但这场追逐并未停止,他的弟子宁天微继任天师之位。新任天师手段酷烈,无所不用其极,甚至在即位仪式上向苍天押注了自己的天命,若不能铲除异瞳之祸,愿献祭自己。 她还听说,宁天微年纪轻轻,姿容清绝,常引人感叹:“他一定是天仙下凡,来拯救我们。” 世事如此不公平,他是万民敬仰的救世主,单单是她一人的夺命鬼。 当日从铜镜中初见异瞳的惊恐卷土重来,恐惧像铁索捆绑她许多年,这一刻勒得更紧。 “公主别怕,天师发现不了的。”紫茶凑近小公主耳畔轻声劝慰,“你只要假装看不见就好,今夜头等大事是血祭,他不会联想到异瞳这回事儿。” 奚华微微颔首,默然无语,双手暗中握成拳头,手心抠出指印。 紫茶继续说:“今日若是冬月初一就好了,那公主就不必假——” “别说了。”奚华止住紫茶说话,她明明知道手掌应该落在何处才能准确捂住她的嘴巴,但有意放歪扑空了,任谁一看她都是抓瞎。 鸦群越来越狂躁,古怪的鸣叫也越来越激烈了,垂死挣扎的黑鸦疯狂涌向奚华,争抢着落在她头上肩上不肯离去,尖喙上的血水簌簌落下,染在她苍褐色衣裙上,因是暗色,在暗夜中不算清晰,只有血腥味越发浓郁。 除血腥味以外,奚华隐隐嗅到另一种气息。那气息飘散在秋夜的寒风中,不知从何处传来,飘过永昭坛,离她越来越近了。 她暗暗凝眉,努力辨别那一缕熟悉的气息,“小茶,你闻见什么气味没有?” “黑鸦的血,臭的。”紫茶还在努力赶跑黑鸦,手背都被黑鸦的尖牙利爪戳得绯红。奈何这群亡命徒不肯罢休,一波去了一波又来,连绵不绝,怎么都赶不走,她也没办法。 奚华没再继续问她,显然她没有闻到,她的心思也不在这里。奚华明了,那一缕清幽的气息,绝不是黑鸦血水的气味。它是如此特别,但凡有人嗅到过一次,就不会忘记。 “公主当心,天师来了。”紫茶见小公主走神,连忙戳了戳她的手肘,小声提醒。 若非黑纱覆面,奚华此刻定然压不住眼眸中的惊诧—— 天师来了? 天师为何是他? 随着那一缕气息迫近,周遭的血腥味都变淡了,鸦群惨烈的啼鸣渐渐收了声势,扇动的翅翼离永昭坛远去,风声随之变轻。 忽然之间,奚华脸上一凉,黑纱轻柔的触感消失了,一滴温热粘稠的液体落下来,砸在她右边眼睑上,她立刻将眼睛闭得更紧。 血迹尚未晕开,她未及擦拭,就听到紫茶尖声尖气的叫喊:“别跑!” 紫茶松开她的手,着急去追一只黑鸦。方才鸦群被天师驱离永昭坛,最后一只黑鸦叼走了小公主脸上的黑纱,掀开一幅隐匿许久,从未蒙尘的画—— 一幅惊艳卓绝的美人肖像画。 “美人啊!谁说小公主貌丑,真是瞎了眼了!” “她生了如此绝色眼睛却看不见,莫不是天妒红颜?” “明日国君那里,不知道要堆多少请求赐婚的折子。往后谁还往嘉阳公主和永平公主那里凑呢?” “可小公主是不祥之人,你忘了吗?” “你有几条命,敢娶妖女回家?” “……” 祭坛之下,惊叹与议论四起,比黑鸦的啼鸣更加聒噪。 奚华久居月蘅殿,今夜第一回出现在这么多人面前,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假装自己看不见,心头本就惶惶不安。如此紧要关头,最关键的面纱却被叼走,紫茶也不在身边帮衬。 更要命的是,她不敢看永昭坛上是谁朝她一步步走来。紫茶说那人就是天师,可是…… 她独自立在永昭坛北侧边角上,晚风吹拂她苍褐色的衣裙,好似吹动一片单薄的暗影,轻而易举就要把她带去天边。 还不如就随风飞去天边。她正做此想,眉心突然一凉,被这沁骨冷意一刺,她下意识想要躲避,上半身猛然往后一仰,像一枝花拦腰折断,眼看着就要跌落永昭坛。 却没跌下去,有一只手臂忽然揽在她花枝一般的细腰上。 奚华闭着眼什么也看不见,只觉得那股气息铺天盖地而来,从头到脚将她包围。那气息过分浓郁,没有一点儿凝神静气的作用,反而让她惴惴不安。 就像横在她腰间的手臂,与其说是拯救,不如说是捕猎,吓得她颤了一下。她像一只被利箭对准的鸟雀,每一根羽毛都止不住战栗。 她想离他远些,但他的手臂是唯一的支点,除了他冷硬的掌心,此刻她无处可去。她还来不及站直身子,眉心再次感受到一抹凉意。 黑暗之中,她清晰感受到他的指尖落在她紧颦的眉心,沿着细微的沟壑慢慢移动,轻轻擦过她细腻的眼皮。 她不知他意欲何为,他试探她的眼睛,动作这样仔细,莫不是已对她有所怀疑? 她被困在方寸之间,保持着向后仰面的姿势,纤腰僵硬地倚在他手上。他细致入微的查探太吓人了,她连动都不敢动,生怕被他瞧出端倪。 祭台之下,近百双眼睛望向永昭坛边缘的两个人。此时夜色深浓,加之隔着些许距离,无人看清台上的细微举动,只看到一黑一白的衣衫被夜风扬起,彼此交错掩映。 在众人眼中,天师抱着小公主,像是白衣仙人抱着墨色的影子。 直到冰凉的指尖移到她的眼尾,奚华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 “好了。”他说。 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仅仅两个字。语调没什么起伏,冷冷清清。 什么好了?奚华不明所以,却不敢直接问,分明一切都糟糕透了。 直到眼角那一抹凉意终于离开,她才惊觉眼皮上的黏腻潮润消失了,那股血腥味也变淡了。原来他方才那番莫名其妙的动作,只是帮她擦去乌鸦的血迹? 即便如此,她仍然忐忑不安。天师现在或许对她没有恶意,全因不知道她就是预言中的异瞳少女。若有朝一日他发现真相,怕是更恨她种种伪装和隐瞒,岂不是更要将她碎尸万段? 思及此处,她再也稳不住,腰一挺,上半身直冲冲立起来,动作太突兀,迎面撞到天师身上,肩膀都硌痛了,又慌张地弹开。 完全站稳之后,她顿感腰间一松,他已将手臂收回。 想来是他们离得不远,她能感觉到他的呼吸落在她面前,轻轻扫过她鼻尖。如此近距离下,她不敢随意呼气,害怕交缠的呼吸泄露她的内心。她也知道,越是这样矜持,她紧张的情绪越是暴露无遗。 直到有什么东西横亘在她面前,将他的呼吸隔绝在外,她才悄悄舒坦一口气,极轻极缓,细若游丝。 黑暗之中,一片微云覆在她微红的鼻尖,随后贴在她额头上,轻柔的边缘与眉峰齐平。阴影沿着面颊垂下,掩盖她每一丝表情。这触感她再清楚不过,连带的动作也熟悉,有一双手牵住面纱两角,在她脑袋后面打了一个结。 非同寻常的是,今夜做这番动作的,不是她自己,也不是紫茶,那双灵巧的手,属于她惧怕的天师。 奚华内心惶恐,于情于理,她都该向他道谢。可是一想到他的身份,这声“谢谢”就哽在她喉咙里,半天挤不出一个字。 “公主,我——”紫茶的声音远远飘来,还没说完就生硬地顿住。黑鸦已经飞远,她追不回小公主的面纱,又不放心留她独自应对天师,气喘吁吁赶回来救急,却惊讶地望见天师正在帮小公主系面纱。 谁允许他做这种事?且他手中这张面纱哪儿来的?居然和小公主常用的一模一样!难不成他真像传言中那么厉害,随手施个法术,隔空把逃窜的黑鸦召回去了? 若是如此,紫茶反而更担心了,小公主的演技能骗过他?他才是小公主天生的克星,是她命定的死结,与他相比,连血祭都没有那么可怕了。 “祭台圣地,闲人止步。”宁天微遥遥呵止紫茶。 “请天师见谅。”紫茶放慢步速但仍然朝永昭坛走去,“小公主眼疾不能视物,若无奴婢牵引,恐误了国君血祭大事。” “公主,请。”宁天微向奚华伸出左手,未再理会旁人。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第三眼 紫茶将天师一举一动看在眼中,这意思再明显不过,血祭全全由他掌控。行动不便的小公主全由他指引,其余任何人都不得找借口靠近小公主,即使是贴身婢女也不行。 众目睽睽之下,紫茶不敢违逆天师的指令,只好改道去往祭台之下,和文武百官混做一片,跪拜叩首,等候血祭结束。 她眼看着天师朝小公主伸手,小公主应当是看见了,但没做出任何反应,既没伸手回应,也没逃避闪躲。 而天师自然而然地牵住小公主的手腕,任由她紧握拳头。他转过身去,牵着她往祭台正中央走去。 风中忽然“噗嗤”一声,一长排烛火燃起,撕裂了夜幕,照亮神圣的祭台。 今夜的祭台与往昔不同,没有陈列牺牲,正中间只立着一只夔凤纹玉樽。这玉樽是南弋王朝珍藏的瑰宝,头一回用作祭祀礼器,在秋夜肃立,等候鲜血的饲喂。 从北侧边角到永昭坛中心,小公主跟在天师身后走了将近百步。她稀碎的脚步踩在他的影子上,整个人也躲在那片阴影之中,但存在感依然强烈。风吹动她黯淡的面纱,偶尔泄露莹白如玉的面颊。 紫茶跪在第一排,强作镇定努力去看小公主的脸。此时烛火摇曳,再加上黑纱掩饰,她看不清小公主的眼眸。如此也好,她与小公主最是熟悉,连她都看不清,其他人可想而知。 她的心早已提到嗓子眼,好不容易稍稍回落几分,却又见天师左手抬起小公主的手腕,引着她伸向祭台上那只玉樽。 “血祭之礼,要取公主鲜血灌满这只夔凤纹玉樽,期间臣会辅以天地灵气,至赤血盈樽时方才礼成,万望公主配合。” 天师语毕,小公主悬在玉樽上方的右手一下子摁在玉樽边缘,险些将它摁倒。她那只手原本是握拳姿势,拳头松开之后,修长的手指牢牢抓住玉樽杯口,指甲上泛起淡淡的粉色。 小公主一言不发,只有祭台之下传来低声的议论: “这玉樽容量可不小,这么多血一放,谁受得住?” “小公主也是可怜人,只怕是凶多吉少……” “国君究竟是什么情况,莫非是有意——” “住嘴,圣意岂容你我揣测?” 一声呵斥使议论声戛然而止,永昭坛霎时安静下来。 “公主,失礼。”天师将小公主右手从玉樽杯口剥离,两人掌心合拢,他宽大的衣袖垂下来,遮盖了两只交握在一处的手。 他凌空画符,吟诵符文。 很快,赤红血珠从袖口滴下,落入夔凤纹玉樽,敲出滴答一声脆响。夜色骤然碎裂,染上层层殷红。 滴答,滴答,滴答…… 滴血声连续不断,在寂寥的秋夜中无比清晰,声声敲在心头,奏一曲阴恻恻的丧曲。 紫茶盯着玉樽上方流淌的鲜血,看它凝成一股血线,把她缩成一团的心死死勒紧,狠狠提起。 怎么玉樽还不满?怎么血祭还不结束?到后来,她已分不清自己在心中问了多少声。 终于,终于,一滴血溢出玉樽杯口。 “血祭已成,诸位散了吧。”天师宣告祭祀结束,嗓音透出一丝倦意,不似此前清冽。 群臣从地上站起来,来不及整理仪容,纷纷探头打量小公主的状况,却见她似弱柳在风中倾倒。天师将她拦腰抱起,快步离开永昭坛。 他走得极快,避开那群探头探脑的官员,抱着小公主行至永昭坛西侧,于僻静处踏上一辆马车。 小厮驾马刚要出发,一婢女匆促奔来,拦下他的动作。趁着他犹疑的空档,她掀开厚重的帷幔,喘着气追问:“小公主怎么了!” 宁天微背对帷幔坐着,微微向前俯首,没理会来人。 紫茶费力跨上马车,撩开帷幔钻进车厢,一眼望见小公主躺在软毡上一动不动,纤瘦的手腕上缠了厚厚几层白绸,血色正一点点渗透出来。白绸还没有打结,接头尚在宁天微手中。 她朝前大跨一步,想夺过那染血的绸缎。 宁天微不让,牵住两端接头系了一个死结,才说:“晕了。” 呵,这不是明摆着吗?紫茶又气又怕,内心把他狠狠咒骂了一通。 若不是他搞那个什么血祭,小公主怎么会受此折磨?她越想越气,憋着一句“混蛋”不敢骂出口,嘴唇都咬破了,渗出两三粒血珠。 她的目光牢牢锁定在小公主身上,以至于没有发现天师面色苍白似天边薄月,也没看到他宽大的袖口下润湿一片红霞。 马车平稳快速地驶离永昭坛,约莫一盏茶之后,车厢外喧哗声渐起,是到了庆明坊大街内城河东岸,此时正值夜市。 紫茶操心小公主的伤势,着急回月蘅殿。然而月蘅殿偏僻至极,小公主无权无势,她也没有门道去请宫中医士。眼下最佳求助对象就是宁天微,他如今权势滔天,位极人臣,找个医士不过是随口一提之事。但他一直在找异瞳,她万万不敢让他离小公主太近。 这档口,她一筹莫展。不料马车突然一阵颠簸,嘶嘶马鸣乍起。驾车的小厮“吁”了一声,马车堪堪从疾行中停下。 “阿婆当心。”一温柔女声从车头附近传来,把突如其来的颠簸瞬间抚平。 马车立在原地不动了。紫茶着急回宫,拨开右侧垂帷查看情况,只见一身姿曼妙的娘子正搀着一位驼背老阿婆。 阿婆不管她阻拦,全当听不见马的嘶嚎,还朝着车头方向弯腰蹲下,伸直了手臂,颤巍巍去捡粘了尘泥的圆球,是散落一地的糖葫芦正滚来滚去。 “阿婆,贵人马车冲撞不得,要怪就怪我们运气不好。”那娘子一边劝慰一边回头探看,眼中的柔波涌过来,将紫茶席卷。 紫茶这才注意到,那娘子右耳耳垂上挂着一枚硕大的碧甸子耳坠,在夜市灯火下散发着温润细腻的光辉。饶是她火急火燎想要回宫,视线也为那一抹光泽停留,难免恍了恍神。 这架势再明显不过,是夜市营生的老太太与当朝天师的马车起了冲突。紫茶偏过头想问天师如何解决,只见他微微阖眼,似乎不欲理会这意外的插曲。 她着急,如此干耗着不是办法,不若直接走下马车,自己掏些银钱补偿那阿婆,好就此了事。 岂料她刚要起身,右手将将放下垂帷,眼前倏然飞过一道暗影,急促气流重新扬起垂帷。不知何物穿行而过,砸在马车外“啪嗒”一声。 “哇——哇——你赔——坏蛋——大坏蛋——”嚎啕大哭来得突然,差点刺穿耳膜。 紫茶探头望去,马蹄附近不知何时又蹲了个麻衣小童,他脏兮兮的瘦脸上鼻涕眼泪抹在一处,两根细小手指虚虚搁在嘴边,手指之间却是空空如也。他脚边,马蹄侧面溢出一团红泥,是糖葫芦的碎酱。 “天师这是作甚,你何必和毛头小孩过不去!”紫茶忍无可忍,又给宁天微添了一项罪行,他既不尊老,也不爱幼,活脱脱一个冷血无情的伪君子。 宁天微重新合上眼,薄唇轻启:“那不能吃。” 紫茶瞪他一眼,心道他就算有洁癖也不该祸害别人。她正愁如何迅速解决这一连串烂摊子,忽然听见夜市不远处惊惶的叫喊: “死人了,死人了!” “这船夫的眼睛怎么不见了……” 紫茶掀开垂帷一看,内城河两岸和拱桥上挤满了人,一只乌篷船正从桥下阴影中漂出来,船夫歪歪斜斜仰躺其中,右臂泡在河里如同废桨。他脸上两个凹陷的血窟窿,少了眼仁,血水肆意横流,淌过惨白的脸,流向黑魆魆的船板。 只一眼,她不敢细看,今夜风波不断真是没完。 “送公主回月蘅殿,传信梅太医明日一早替她诊治。”宁天微吩咐驾车的小厮,随后疾步走向人群簇拥之地。 “天师,明早是否太晚——”待紫茶反应过来,他的背影早已走远。 只余下一声命令式的叮嘱:“公主手腕上那段白绸,不可拆开。”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第四眼 昏睡之中,奚华梦见了很久以前的事。 她三岁生辰那日午后,平素一向躲着她的婢女之中,有个名叫金桃的突然很殷勤,说是两位皇姐要为她庆生,她奉命带她前去相会。 奚华没有玩伴,她知道自己有两位皇姐,年岁长她不过三五岁。又不止一次听说她们住在南弋皇都最富丽繁华的宫殿,备受父皇和皇后宠爱,日日被仆从拥护,过的是众星捧月的生活。 她想和皇姐们一起玩,但自出生以来,还从未见过她二人。这一日突然听闻她们要为她庆生,她自是欢喜又期待,想与母妃说一声再出去,但没见到人影,于是她兴致勃勃同金桃一道出发。 从月蘅殿出来,奚华第一次见到冷宫之外的世界,无奈黑纱碍眼,令这个新奇世界笼罩了一层沉闷的阴影,显得模糊而又迷离。 她想看仔细些,但金桃虚虚拢着她的手腕走得挺快,她不习惯这样匆忙的步速,跟不上,这也不符合一个盲女的习惯,于是她第一次主动抓住了金桃的手。 那瞬间她感觉婢女的手抽搐了一下,掌心很快冒出一层汗。触感滑腻腻的,她不舒服,但也不想松开。 她没有朋友,唯一亲近之人只有母妃,今日皇姐要为她庆生,她迫不及待想要见到她们。她忍不住猜想皇姐们之前不与她往来,是因为没有见过她,是不知道她有多可爱多听话。 她一心以为,今日一旦见了,她们往后必定会对她改观。 至于带她去赴约的金桃,是月蘅殿第一个靠近她的婢女,她想趁这个机会和金桃多说说话,于是煞有介事地讲起异瞳少女的故事,以为对方会很感兴趣。 哪知金桃却说:“这故事早已经老掉牙了,全天下无人不知。” 奚华一时找不到别的话题,接着问:“那你觉得那少女可怜吗?” “可怜?”金桃手上加重力气拉着小公主,步子走得更快了,“她可恨还差不多!” 奚华闻言一惊,没想到婢女对那异瞳少女有这么大的恶意,她不想再听了,对方却愤愤不平道:“天师说她影响了南弋国运,是祸国殃民的灾星,只有傻子才会可怜她,她合该以死谢罪!” 这番痛骂使奚华心头一紧,面前黑纱的色泽蓦然加重,她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了。她在黑暗中慌乱地踩了一脚,硌在碎石上,差点儿就地跌倒。 金桃不知道她正经历着什么事,嫌她动作不利索,不耐烦地挣脱她的手,“小公主你走得太慢,我瞧着天也快黑了,你的两位皇姐该是等急了。不如你就在原地等候,我去请她们过来……” 金桃压根儿没有请示和商量的意思,一边说着话一边走了。 奚华手心突然落空,什么也抓不到,她还在为突然的失明惊慌,又不敢被别人发现端倪,只好被迫同意金桃的做法。她不知道金桃走的哪条路哪个方向,只是对着空茫之处喊了一声:“你要记得我站在什么地方,我就在这里等你们过来。” “一定会来,小公主安心等着。” 奚华留在原地等着,却并不安心。失明使她寸步难行,她不知自己为何会突然看不见。前不久她还偷偷埋怨月蘅殿的宫女笑话她眼瞎,转眼间她就从装瞎变成了真瞎,而且偏偏在生辰之日。 是否从此以后她再也看不见?她还没有见到两位皇姐,还没有和玩伴一起过生日,甚至今日离开月蘅殿时,她都没有见到母妃。 她年纪太小,想不通这是怎么回事。母妃常在夜里说喜欢黑,要她也习惯黑,但她无法习惯,只觉得莫名害怕。 她独自在黑暗中等了许久,直到腿脚酸麻,皇姐迟迟没有来,金桃也没回来找她。难道是她混淆了时间?其实金桃离开此地还没过多久?她看不见周围光景,对时空的感知能力变得一塌糊涂。 她当然想过回月蘅殿,伸手探脚走了几步,找不到方向,茫然地踱步。她心里尚存一丝妄想,若是自己走后,金桃带着两位皇姐来了,见她不在,必定再也不会与她相约,她也就再也不会找到玩伴了。 犹疑之际,她双手戳到一丛枯枝,脚尖抵到一堵山石。她避开枯枝,手脚并用试探几下,面前应是一座假山,于是靠过去休息,后背倚在带霜的枯草上,沾了一身湿气。 冷风吹过,夹带着嘤嘤呜呜的声响,听上去很像小猫的叫声。奚华害怕孤单,一直渴望玩伴,心想若能养一只猫也好的。 她斜靠着假山,摸着山石,仔细辨别声音的来处,穿过交错横斜的树枝,一步一步拐进假山背阴处的石洞。那叫声更近了,柔弱并且纤细,像极了断断续续的哭泣。 “小猫?”她专心摸索了好一阵,甚至忘记自己腿脚都麻了,一路慢慢挪步,脚尖碰到了一团软物。于是她蹲下身来伸手一摸,掌心触感毛茸茸的。 “小猫?”她又喊它一声,它哭得更大声,吵吵嚷嚷,反倒比之前更有生命力。 被这嚎哭声一吵,奚华心里的恐惧和委屈竟然减轻了,进而对石洞里的小猫产生了同情。她一边抚/摸小猫的茸毛,一边问它怎么了,就像对待最亲密的玩伴那样,温柔细致,哄它开心。 小猫也不躲开,一直缩在原地,嘤嘤呜呜叫着,不理会她。 她蹲得腿麻,干脆就地坐下,扭着身子双手把小猫抱到腿上。因为看不见,她动作很慢,好在小猫依然没乱动没乱跑,安分地被她双手捞到了腿上。 “你怎么这么胖这么重啊!你是小猫吗,这么大只……”奚华对偶然寻到的玩伴喜欢得紧,还有模有样晃着小腿安抚它。 小猫安定下来,不再嘤嘤呜呜乱叫,在小主人腿上缩成一团,还往里一拱,挨着她小小的肚皮,很是亲人。 奚华怕痒,忍不住笑出声,又伸手挠小猫的痒,又低头在它茸毛上蹭蹭,把皇姐和金桃忘得一干二净了。她坐在石洞里逗猫,和它玩得正开心,不知假山外天已经全黑了。 直到听见洞口传来脚步声,听见母妃喊她的名字,她生怕母妃不同意,抢先喊了一声:“母妃,我可以养小猫吗——” 这喊声穿透了遥远的旧梦,抵达十三年之后寂寥的寒夜。 “公主,你还当我是小猫?”紫茶在小公主床榻边蹲下,脑袋在她手背上蹭了几下。 奚华许是感到痒,手指微蜷,双目总算在黑纱下睁开。这一看,哪里有什么小猫?三岁那年她在假山石洞里捡到的不是小猫,而是裹着绒布的女婴。那一日母妃答应将女婴带回月蘅殿,为她取名紫茶。于是“小猫”紫茶陪在小公主身边,与她一起长大了。 “公主可算醒了,你不知道这三日我是怎么过的……”紫茶满脸忧愁终于得以舒展,“都怪那个可恶的天师,搞什么歪门邪道,害公主昏睡这么久……” 三日?奚华惊讶,她瞥见窗外夜色深浓,还以为此时是血祭结束之后的晚上,哪知道已经过了这么长时间。她撑着床榻想要起身,刚一动作就被阻止。 “公主手腕疼不疼?梅太医之前来看过,说公主是失血过多,惊惧过度而晕倒的,你现在头还晕不晕?”血祭结束之后,紫茶担心了一整夜,第二日又听见太医这样说,更是心痛得不得了。 奚华手上毫无痛觉,她甚至不记得自己在祭坛上被划了伤口放了血,在她迷迷糊糊的印象里,她晕倒的时候血祭还没有正式开始。“小茶如何请到的太医?失血过多,太医真是这么说的?” “太医署的梅颉,是天师安排的。恰巧那日清早,李公公也领了太医来为公主诊治,他比梅太医迟了一步,便没用上。” 奚华仰面躺着,半信半疑地抬起右手,只见手腕上缠着绸缎,缎面上红褐色的血迹已经干透,看上去很不整洁。她想拆,刚摸到绸缎,又被紫茶拦住。 “天师说不能拆开。”紫茶并不想听天师的,但是小公主身体要紧,她勉为其难按他交代的做。 奚华越发感到古怪了,有些事她想当面问问宁天微,“天师可有来过月蘅殿?” 紫茶摇头,“最近皇都可混乱了,永昭坛血祭那晚,庆明坊夜市发生一桩凶案,一中年船夫尸陈乌篷船上,被凶手挖了眼珠……” 奚华顿时感觉眼眶里淌过一股冷流,又听紫茶继续说:“这还不是个案,当晚的凶手还没查到,后来陆陆续续又出现了新的死者,那些离奇死亡的人,都被挖了眼珠。” 紫茶以为小公主忌讳这一点,停下来看了看她的反应,才慢慢说:“这几日官府一直没查出个名堂。很多人都说凶手就是传言的中异瞳少女,说她见不得别人正常的眉眼。还说她成了妖鬼,凡人根本抓不到她。” “就是因为这样瞎猜,他们才抓不到真凶。天下所有坏事都是异瞳少女一人做的,她可真是无所不能。”奚华经历这种事太多次了,但被扣上杀人凶手的名头,还是难受,“官府捉不到真凶,所以天师去忙着捉妖了?” “血祭当晚我们回宫路上,天师去案发现场看了情况,据说正是因为他声称内城河畔有妖气,看热闹的百姓才吓得不轻。但他后来并没有跟进调查,这几日都没有露面,真不像他的作风。”紫茶不想让天师接近小公主,他闭门不出,对她们来说也算是好事。 “天师说皇都有妖怪,你不害怕?他不出来驱魔降妖,你还开心?” “怕呀,这事儿闹得满城风雨,每个人都战战兢兢。”紫茶深有体会,这几日月蘅殿的宫人也吓破胆了,没有一个人敢来照顾小公主,全都躲得远远的,“普慧寺这几日在发放佛灯,说是可以驱灾辟邪保平安,好多人没日没夜排队求取。好在公主也醒了,明日我也想去求一只灯回来。” 奚华点头,妖鬼之事,她自然也是怕的,若佛灯真有这种功效,月蘅殿里放一只也不错。她望见紫茶面色疲惫,遣她回房睡觉。 人去后,寝宫越发幽寂。 奚华抬起右手腕,单手拆开染血的绸缎,剥离了最后一层,就着晦暗的天光眯眼细看,她纤细的手腕上也染了淡淡的血迹,却没有一丝伤痕。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第五眼 翌日清早,紫茶前往城西普慧寺求佛灯。近日佛灯供不应求,求灯人总是一大早就排起长队。 而求灯也讲缘分,来人触碰佛灯,若佛灯亮起,便是有佛缘,可以携灯离去,受佛光庇佑;若佛灯不亮,便只能空手而归。 紫茶笃定自己有佛缘,出门时大有一副求不到佛灯就不回来的架势,小公主没管她,其他宫人则是既笑她狂傲,又盼她心想事成。 毕竟这月蘅殿实在幽暗又阴森,若有佛灯驱邪,也许能改善恐怖的氛围。 紫茶不在,无人敢靠近小公主。她正好落得自在,慢条斯理为右手腕换了一段干净的绸缎,照原样牢牢系紧。 午后,紫茶迟迟未归,想来是佛灯难求。 奚华从寝宫推门而出,没有人迎上来,即便如此,她也习惯了假装看不见,独自一人慢慢踱步。露天庭院里,地上散落着乌黑的羽毛,不远处,还瘫着好几只黑鸦。它们不叫也不动,大约早就没气了。 她认出这是血祭那夜的黑鸦,这些可怜家伙千辛万苦飞到月蘅殿,没能求生,连“殓尸”的人都没有。因为她,婢女们仗着她看不见,根本不会来碰这些不吉利的玩意儿。 她顺着散落鸦羽的地方走,不知不觉竟到了芙蓉榭。这地方她已经许久不曾涉足,乍一见到,尘封已久的回忆忽然漫上心头。 芙蓉榭下原是莲池。母妃在世时,每年盛夏,池中都种满莲花。满池碧波映着红莲,南风吹送荷香,芙蓉榭就变成月蘅殿最绚烂的风光,甚至和阴沉灰暗的背景格格不入,显得跳脱起来。 后来怜妃患病,芙蓉榭的每个夏日仍然少不了莲花。奚华当时不知缘由,以为是母妃爱莲心切,才会带病也要种花,执着至此。 扶光四十五年,夏尽秋来,满池莲花尽数凋谢,月蘅殿失去唯一的亮色,重归枯败萧索。 怜妃病情加重,连日缠绵病榻。黄昏时分,奚华在芙蓉榭独自凭栏,透过黑纱凝望残荷,凋零的花就像留不住的性命,经风吹不了几下,就要彻底陨落了。 奚华忧思难解,不禁对花垂泪。没想到枯黄的莲叶竟然泛起一抹淡绿,倾倒的莲梗慢慢变得挺拔,就连枯萎的花瓣也重新变成盛开的样子。 她以为是自己看错,反复眨眼确认多次,池中莲花确实重开了。她不敢轻易相信,撩开面纱,擦了泪细细凝视,望见莲花盛放如新。 她甚至瞧见,停在莲花花瓣间的新死的蜻蜓也有了动静,它在吮吸花上的泪痕,尔后张开了轻盈的双翅。 奚华摘下那朵莲花,掩在袖中,趁四下无人,快步回到母妃寝宫。她在病榻前俯身,将重开的莲花献给病重的母妃。 她以为母妃见到这花会很高兴。她已有初步猜测,她的眼泪,可以让母妃像花一样重获新生。 不料怜妃脸上并无喜色,全是惊惧,惊讶地问她这花是怎么回事。 奚华满心欢喜地说了,差点就喜极而泣,她很想对着母妃大哭一场,让母妃好转。 “跪下!”怜妃呵止奚华,一把揉碎了她手中的莲花,“你可知我最厌恶这花?” 奚华闻言大惊,怎么也没想到母妃会是这般反应,她太震惊,整个人呆若木鸡,连跪下都忘了。 “西都佛诞节上,我曾是持莲圣女,那年南弋国君奚嵘巡游征战,途径西都时遇见了我。我不愿为他远嫁异国,他就在佛诞节当夜屠戮西都,强行带走了我。”怜妃从未打算将这些前尘往事告诉女儿,可是她居然复活了一朵莲花,她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奚华哽住,说不出一句话。 “芙蓉榭那些莲花,不是我种的,全是他一人所为。隔着国仇家恨,他居然还要我为他一人持莲,他还妄想持莲的圣女只属于他,你说他是不是疯了!”怜妃气急败坏,掀开被子从床上站起来,病体如烛火在风中摇摇晃晃。 “他居然说他爱我,他懂什么是爱?他根本不知我过往,我唯一珍爱的花是茉莉,他却用莲花来恶心我!年复一年用这花来提醒我恨他!我从前的名字、我如今的封号,我早已厌恶透了!” 疯了,真是疯了。奚华第一次听闻这些爱恨纠葛,她身上居然流淌着那个恶人的血,她简直不知在母妃面前该如何自处。 “你,跪下!没我的同意,不许起来。”怜妃重申她的命令,少了昔日的爱惜与温情。 奚华听命跪下,其实这不是母妃第一次凶她。以往她想离开月蘅殿去外面看看,母妃从不允许。后来每逢生辰之日,异瞳失去光泽变成无用的眼睛,她什么也看不见,母妃又偏要在那一日撵她出去,让她独自在外摸黑游走,甚至连紫茶也不许出门陪她。 以前她不理解母妃为何这样做,这次跪在地上却恍然大悟。 原来母妃也厌恶她,原来她是父母孽缘的恶果,是天子手下的罪证,是母妃心上的伤疤。更何况她在日食时分出生,还天生异瞳,是世人口中的妖女。 她以为母女连心,母妃总是爱她的,其实并不,母妃也是冥冥众生之一,爱恨悲喜与他人无异。 她是这世上万人唾弃的存在,怎配得到爱? “哭什么哭?从今往后,你再也不许哭!”怜妃望着女儿发抖的肩膀,语气越发狠厉,像彻底厌恶了她,拖着病体转身离开她。 奚华根本止不住眼泪,面纱已经湿透,沉沉附在脸上,浓重的黑影笼罩她,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她跪在原地,隔着阴影望见母妃一步步走远,最后背对她关上了房门,从始至终没看过她一眼。 她是因伤心而落泪,很快又想起要紧的事,找了杯盏来盛接眼泪,只因她今日偶然得知,她的眼泪具有神秘的治愈能力,若是劝母妃饮下,或许她能从病痛中痊愈。 她想以此赎罪,想要母妃原谅她,不要冷冰冰抛下她。所以她在母妃空荡荡的寝宫中跪了一整夜,也哭了一整夜,直到眼泪都流尽,嗓音都沙哑。泪水装了几只杯盏,匀到瓷瓶里都装不满。 母妃彻夜未归,临走前她说“不许起来”,奚华也当真。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向来冷清的月蘅殿忽然闹嚷嚷一片,紫茶跑进屋找她,告诉她怜妃昨夜在芙蓉榭的莲池中溺亡。 奚华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去芙蓉榭的,她双腿麻木,站都站不起来,双眼肿胀得睁不开。她做梦一般,到了昨日凭栏处,望见莲池中所有残荷都被折断,一具尸身漂浮在颓败的莲梗之间。昔日的持莲圣女终是和莲一起凋谢了,她就那样漂着,和她最厌恶的花一起漂着,无人敢去打捞收捡。 奚华站在原地没动,说不出一个字,流不出一滴眼泪,双手还紧紧抱着一只白玉瓷瓶。她全身冰凉,只有那瓷瓶被她捂热。 周遭看热闹的宫人议论纷纷:“她居然不哭,母妃死了她都不哭。她傻傻抱着那瓶子做什么?连紫茶都哭得比她伤心,妖女果然是没有心的。” “因为她看不见吧,她看不见怜妃惨相,她不知道怜妃死了。” “她好可怕,比异瞳少女还可怕,怜妃就是被她克死的吧,谁靠近她都要遭殃。” “怪不得国君从来不来月蘅殿看她。今后恐怕更不会来了。” “走走走,别看了,吓死人了……” “……” 奚华杵在原地,其他人都散了,只剩紫茶抱着她。 “就这么恨我吗?”她终于说了一句话,也是她在怜妃安葬前说的唯一一句话。 紫茶不懂她为什么这样问,也不知道如何劝慰她。 瓷瓶坠落,碎片飞溅一地,蓄了一夜的泪水四处流淌。热泪经风冷却,斯人如逝水难追。 她决定听怜妃的话,那是绝情的母妃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她决定再也不要哭了。 她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哭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第六眼 奚华从往事中艰难抽离,正欲离开这伤心地,身后忽然响起一阵轻重不一的脚步声。 “国君有令,三公主奚华血祭有功,赐封号珑安。”公公李福德找来芙蓉榭传旨,声线刻意拔高,一句话拖得老长。 奚华领旨,颔首谢恩,血祭一事算是彻底了结了。她用血为自己换来一个封号,这大抵是那个人对她最大的恩赐。 她脸上没什么喜色,也没问国君病情可有缓解。心底倒是冷呵一声,若他得知血祭用的不是她的血,是否要收回这个恩赐,是否要降下欺君之罪? “珑安!玲珑剔透,顺遂安康,姐姐也喜欢你的好名儿。”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 奚华站在原地,隔着面纱悄悄望向来人,分不出这是哪位皇姐,便沉默地杵在原地。 对方出乎意料地热情:“让姐姐好好瞧瞧,这几日身子可有好些?” “嘉阳公主为何走那么快?我们说好一起来的。”又有一位锦衣华服的年轻公子跟上来,“莫不是因为这盏佛灯和我怄气?我守了三天两夜才在普慧寺求来的,奈何只求到一盏,你就让让小公主吧。” “世子这是哪里话?月蘅殿最是需要佛灯,我若是能求到灯,也是为着我这小妹。”大公主奚琼撇开国公府世子朱轶,走到奚华身边,轻车熟路地挽上她的手臂。 这姿势如此亲昵,就像她们姐妹二人早已相熟多年。奚华并不适应,但也不挣脱,盲女天生就需要搀扶,此刻她更要装得像一点儿。 李福德没理由留下来看戏,向三人告退,离开了这座冷清的宫殿。 朱轶绕着芙蓉榭略略转了一圈,再拎着佛灯走回奚华身边,“此处徒有芳名,竟没有芙蓉,实属可惜。明年春暖时分,我来为小公主播种。在此之前,便用这芙蓉佛灯聊表心意……” 奚华顺着他的手势默默看向佛灯。它是未开的莲花花苞形状,底部一片莹白,往上透出似有若无的淡粉,花苞顶部染了一抹红霞,娇俏夺目,酷似真花。 然而她看见了也当没看见,更不会伸手去接。她绝不会在芙蓉榭种花,她早已经厌恶了这种花。 奚琼将朱轶伸过来的手拍开,含笑轻斥道:“世子四处播种的桃花李花还不够多么?想来早已是姹紫嫣红开遍,怎的还要种到我小妹这里来?” “姹紫嫣红,不及清水芙蓉。嘉阳公主莫非是质疑微臣眼光么?” “万花丛中过,被迷了眼也未必不可能。世子若是没有别的事,就给我们姐妹留点时间如何?” “嘉阳公主爱护妹妹,微臣实不敢夺人所爱。还请小公主收下佛灯,微臣下次再来拜会。”朱轶执意要把佛灯送给奚华。 奚琼伸手替她接了,撵走朱轶。 朱轶还千般请托,嘱咐嘉阳公主帮忙安放妥帖。他一边走一边回头看,只遗憾佛灯离那美人儿太远。 奚琼没搭理他,还未等他走远就说:“国公府这位世子,是皇都无人不知的纨绔,平素最爱拈花惹草,处处留情。珑安可千万别听信他的花言巧语。这佛灯咱可以收下,这花花公子,咱别搭理他……” 对于皇姐情真意切的建议,奚华没心思热切回应,只是轻轻嗯了几声。 “珑安在血祭上受苦了,身体可是还没有恢复?这月蘅殿怎么一个婢女也见不着?姐姐送你回寝宫歇息。”奚琼搀着小公主手臂离开芙蓉榭,一路瞥见好几只死掉的黑鸦,她当奚华看不见,嘴上也没提。甚至奚华差点踩到了,她也没牵她避开,就像没看到一样。 天阴沉沉的,冷风吹过,奚华忍住后背的寒凉,又听大公主问:“上个月西都进献了一批貂绒,父皇可有赐给月蘅殿?” 奚华未曾听闻此事。 “父皇许是怕你见了西都的物件又想念你母妃,他其实是为你考虑,你不要同他怄气。”奚琼轻抚小妹的手臂,摸到她陈旧的衣衫,随手搓了几下,“不过父皇也多虑了,他明知你……” 看不见。 奚华岂会听不懂这言外之意?她照常装作看不见,把心思花在摸索找路上,一路寡言少语。直至二人回了寝宫,她始终兴致不高。 奚琼见她神色恹恹,猜想她是在血祭上受了罪还没有恢复。于是扶着病秧子小妹到床边坐下,又将国公府世子殷勤献上的佛灯搁到近旁的美人榻上,随后叮嘱小妹好好休养,改日再约她同游。 奚琼告辞了,走到门口却又折返回来,把月蘅殿寝宫好几扇窗牖一一拉拢阖好,扣得严严实实,“看天色怕是要落雨,妹妹莫要染了寒气,平白惹人心疼。” 隔绝了冷风之后,寝宫里泛起一缕微甜的香气。皇姐留下的这些话,以前从未有人对小公主说过,像裹了蜜的糖,绵密得教人发晕。 在那轻盈的脚步声完全走出寝宫之前,奚华喊住那摇曳而去的背影:“嘉阳姐姐,你还记得金桃吗?” “哪个金桃?”奚琼停在门口,回头问她,瞧见她已和衣躺下,面上依然黑纱未解。 “我三岁生辰那日,替阿姐传话的婢女。” “我当初有叫人传话吗?传的什么话?日子太久,我都不记得了。”嘉阳公主作茫然追忆状,又很确定地补充,“不过金桃这个名字,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妹妹若是喜欢,改日我送你一个金桃……” 皇姐后面还说了什么,奚华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她清楚地记得第一次遭遇眼盲的经历,那一夜母妃在假山山洞中找到她,责问她为何独自外出,她解释说是婢女金桃一路牵着她走到这不知名处。但是母妃不信,她说月蘅殿没有金桃这个人,还说她从没听过金桃这个名字。 年幼的小公主等着金桃回来,好证明她说的是真的。生辰之日过去,她奇迹般地重见光明,悄悄在月蘅殿找了一圈又一圈,但再也没有见到金桃这个人。金桃牵着她走了好长一段路,将她留在黑暗中等待,然后一去不返,仿佛从未存在。 金桃长什么样,她当初没看清,今夜越是思索,越觉得头晕。寝宫内无人点灯,夜色比往日深浓。眼上的面纱似阴云扩展变大,蔓延成无垠的黑夜,吸引她坠落其中,越陷越深。 她想呼救,只觉得喉咙干涩喊不出声音,惶惑之中,她又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小公主为什么不留在原地等我?我找了你好久,你到哪里去了?”似是金桃在说话。 奚华睁不开眼,看不见金桃在何处,连个背影也寻不到,但那股声息分明在靠近,绝不是她凭空的臆想。 “小公主跟我走,我带你去极乐的去处。”金桃的询问变成了引诱。 奚华突然感觉手腕上一凉,有一只手拽住了她的手。当年金桃带她去找皇姐,虚虚拢着她的手腕,并不曾这样用力。是否因为多年不见,金桃怨念颇深?以至于她不像旧日的相识,倒像索命的妖鬼。 “小公主,我知道你久等了。我竟不知,你何时长得这么美了。” 那气息越来越近,语气又起了变化,阴沉中透露出兴奋。 奚华想避开危险,但浑身软绵绵的,无力挣扎摆脱。 窗关得很紧,没有风吹过,但她脸上轻盈的面纱被掀起了一个小角。这一刻,她听见金桃的嗓音完全变了,有人在说:“让我好好看看你的脸——” 那人话音未落,忽然被噗嗤一声中断。利器刺进血肉。 面纱骤然回落,重新覆盖奚华的脸。 “金桃”吃痛惊呼,跌坐在小公主床边,红血滴落在“她”妖冶松散的衣衫。一枚雪亮鹤形发簪扎在“她”宽大的手背上,蓦地脱落,变成一只嘴上带血的灵鹤,展翅而起,利爪扑向“她”迷离的眼。 “请天师明鉴!”那人抱头躲避,“我万万不敢轻薄公主,是被女鬼上身,迷了心窍,险些酿成大错。” “她”装神弄鬼,扮作女子模样,欲借女鬼之名行不轨之事。千算万算,没算到竟真被天师驱了鬼,坏了这一夜好事。 “她”在地上滚了两圈,本就松松垮垮的衣衫散落一地,再遮掩不住男子身形,还露出一块国公府的鎏金腰牌。 “出去。”宁天微面无表情地俯视国公府世子,“你不该出现在此地。” 朱轶心有不甘,望向美人榻上完好无损的佛灯,又扭头想看床上昏睡之人,“可是小公主她——” “滚出去。”天师掌上生风,地上不堪入目的衣衫飘起来罩住朱轶,一股无形的力量将他扫出寝宫之外。 “宁天微你休要做得太绝,我爹和你师父——” 房门在天师身后关拢,将一切嘈杂言语隔断。他走向公主榻边。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第七眼 宁天微走得疾,在幽闭的寝宫内带起一阵风。风吹动了挂在床架上两旁的纱帐。 他站在榻边,快速看了小公主一眼。即使在睡梦之中,面纱仍然遮挡着她的脸。那些没被盖住的地方,额头上,脖颈间,正冒出一层晶莹的细汗。 他不该看的,也更不能触碰这些汗,于是他沉默地放下两侧的纱帐,正欲收手离开,手腕忽然被紧紧握住。 “你是谁?”小公主似乎用尽了全力,以至于连问话都费劲。 宁天微没说话,倒是想起过去的许多个冬月初一,总有个小姑娘问他“你是谁?” 那时他也从不回答,她看不见,误以为他不会说话。所以每次分别时候,那姑娘总是朝他伸手,期待地勾勾手指,等他用手势在她手心作答。 在许多次询问落空之后,这是第一次,她抓住了他的手腕,大有一副不依不饶的架势。 “天师。”小公主语气笃定,她明明已经认定,还多此一举发问。 宁天微嗯了一声,他之前并不知道,那眼盲的小姑娘竟是月蘅殿的小公主,毕竟哪个公主会是那般无依无靠的落魄模样?血祭当夜,在永昭坛上见到她,他惊觉世事荒唐。 “天师为何救我?” “驱鬼捉妖是天师的天责。” 奚华用力捏了一下他的手腕,“天师不知我问的是什么?欺君之罪,天师亦不放在眼中?” 她实在疑惑,她以为以她的身份,血祭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受一场罪,没想到竟能死里逃生,更没想到是从他手中死里逃生。 宁天微想要抽回手腕,试了几下却没抽动,因他有意避开某个角度,有些地方不想让她碰到,所以也不好用力。“为了还债,公主不是也救过我?” 三年前冬月初一,上一任天师季疏下葬之日,宁天微在皇陵重度昏迷。他那时神志不清,命悬一线,因为动用了禁术,遭受反噬,整个人仿佛在冰冻和炙烤之间煎熬。 痛不欲生之际,他又遇上了每年冬月注定会遇上的那个人。她居然也出现在皇陵,她都看不见,竟在此守陵? 她在他冻得发抖时抱他,在他酷热难耐时解了他的衣裳。他知道她看不见,但如此举止,实在出格。若是他能动能说话,他一定会阻止她,不会像从前那样一言不发。 可惜他那时毫无还手之力,他连意识都游离,昏昧之中只能任她为所欲为。是担心他救不活了还是怎么?后来她居然哭了,眼泪簌簌而下,不偏不倚砸在他脸上,汇成一道道温热的河。 那些河在他脸上蜿蜒流淌,沾湿鬓发流向耳畔,或是途径嘴角流向下颌再积聚在颈窝,竟让他有一种被雨淋透的错觉。 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哭成这样还不够。她垂首靠近,一贯覆在她脸上的那张面纱扫过了他的脸。尔后,她摘了潮湿的面纱,一对湿漉漉的眼眸凑近他,贴在了他的唇上。 他清醒了一刹那,惊觉一朵带着甘露的花瓣将他轻轻覆盖。但转瞬之间,甘露变成了炙热的苦海,铺天盖地涌过来,让他有种窒息之感。 他从来不知一个人的眼泪可以这样多,他想问她到底在做什么,因为他快要死了,她就难过至此么?为什么? 理智也被苦海淹没,他无法冷静思索,时至今日也想不通缘由。 她的举止太匪夷所思了,那之后很长时间,他都怀疑那是不是真的,是不是他在昏迷中胡乱编造的一个梦。 显然这梦太荒诞,如今也不适合当面说破。只有她留下的面纱,提醒他那件事是真的。 “当时是想救你,但不起作用。”奚华也觉得奇怪,那时候她哭了那么久,流了那么多眼泪,连旁边的枯草都变绿了,受伤的黑鸦都展翅飞走了,她抱着的那个人怎么还是奄奄一息。 她明明答应母妃再也不会哭了,但又为一个将死之人违背了自己的决定。若当初知道他是天师,是她此生最大的威胁,她还会为他做到这一步吗? 奚华也想不通,世事难料,追溯不到一个合理的答案。 她还抓着他的手腕,间隔在两人之间的衣料原本是干燥的,但她掌心里渐渐感受到湿意。一开始她以为是汗,毕竟自嘉阳公主离开,“金桃”出现,她就生出一股莫名的燥热。 但她的那点儿汗还不至于向他衣袖上渗透。且这一夜甜腻得叫人发晕的空气太稠密了,掺了一丝别的气味,逐渐浓烈,终于被她嗅出。 “天师还没好?”奚华倏地松手,那黏腻的触感竟然是血。 宁天微手肘撞在左侧床架上,发出一声闷响。 “天师怎么回事?”奚华想起紫茶昨夜所说,近日皇都妖鬼猖獗,天师却没有出面解决,原来是在养伤。 “好了。没事。”宁天微一语带过,手腕被她松开之后,反而更能感受到她掌心的灼热是不正常的。 “女鬼”已驱,他本不欲久留,但见她额间热汗不止,面纱之下浮现一簇红云,她右手搁在被褥之外,紧紧握着拳头。 他问:“公主怎么了?” 奚华还没开口,房间里突然闪过一束红光。 美人榻上那朵芙蕖佛灯骤然亮起,旋绕上升,数层花瓣齐齐张开,顶部那一抹浅红倏地变深,像血浸透每一片花瓣,很快变成了燃烧的火焰,照亮整个寝殿。 这佛灯竟是妖灯! 火焰越烧越烈,熊熊燃烧的芙蕖中心升起一枚花心,居然是一颗血淋淋的眼仁。眼仁飞得更高,肆意冲撞,疯狂散布妖气,火光中泛起一缕缕紫雾,越发阴森诡谲。 奚华心惊胆战,浑身乏力不能动弹,透过汗湿的面纱望见宁天微背对她站在床边。寝宫中烟雾缭绕,火光炫目,她悄悄睁大眼睛,也看不真切。所有物件似乎都在扭曲变形,融化升腾,腾腾热气中,她觉得自己好像也快变成一缕烟。 那颗眼仁忽然变换轨迹,径直冲床榻飞来。正当此时,被“女鬼”纱衣笼住的银簪化鹤而飞,一口吞食了带血的眼仁,尔后展开银色羽翼盖住燃烧的佛灯,数息之后,妖火熄灭。 其后是“咔哒”数声,灵鹤将月蘅殿寝宫紧闭的窗牖一一撞开,清冷夜风灌入,满屋烟雾似噩梦般消散。 奚华暗中目睹一切,却假装什么也没看见。她看见身姿矫健的灵鹤露出笨拙醉态,站在窗框上晃晃悠悠差一点儿就跌出窗外。 “回来。”宁天微朝窗台伸手。 灵鹤差不多是扑腾下来,没落在天师手上,倒是趴在他肩上,还左右摇晃脑袋,红扑扑的脸试图靠近他的脸。 宁天微朝肩上一拍,灵鹤窘态全失,缩小成一只银簪。他将银簪递到奚华手中,知她看不见,便说:“公主可将这鹤簪留在身边,必要时用作防身利器。它还可以吞噬噩梦,有助于安眠。” 奚华闭着眼慢慢摸索那鹤簪,假意询问:“刚才飞来飞去的也是它?” “是。”宁天微如实相告。 “它怎么这么烫?”她其实还想问它刚才为什么那副模样,她自己看上去是不是和它没什么两样。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第八眼 翌日清早,奚华醒来时,紫茶正在房间里清扫灰烬。细碎的尘埃漂浮在晨光里,她辨认不出这尘埃源于何物,只是鼻腔很痒,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奚华见她神色恹恹,料想她定是没有求到佛灯。 “小茶今日不去普慧寺了?”奚华还没起床,躺着问她。 紫茶摇头:“不去了,求佛灯根本不公平。” “哦?”奚华翻了个身,侧躺着望向紫茶。 紫茶:“这几日普慧寺求佛灯的人多,而佛灯少之又少。我们原本规规矩矩排着队,结果来了个纨绔公子,自称是国公府世子,要所有人给他让位。队伍里头权贵世家本来不少,不过亲自来排队的多是仆从和小厮,哪个敢和世子硬碰硬?憋着一口气也就让了他。” “不要脸。”奚华一脸嫌弃地“啧”了一声。 紫茶不知道昨日发生了什么,继续说:“最可气的不是他插队,求佛灯不是还要讲佛缘吗?我们让他先去,也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他这种人怎么可能有佛缘,到时候佛灯不亮,他也拿不走佛灯。只是没想到,他居然强迫那普慧寺发灯的灯女,一开始是嘴上糊了蜜似地请求,然后又说纳她做妾。这么多人看着,他竟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果然是桃花李花,四处留情。”奚华想起昨日嘉阳公主对朱轶的评价。 “不过那灯女不为所动,说不给就不给。世子利诱不成,变成威逼,大庭广众之下对灯女动手动脚,灯女为求自保,捞了一盏佛灯给他。他倒挺会装模作样,还在佛前拜了拜,说是要以佛灯赠美人,请求佛祖保佑他抱得美人归。”紫茶越说越嫌弃,将清扫灰烬的掸子重重一拍,“不知道是哪个美人这么倒霉!” “是你家公主这么倒霉。”奚华抬手指着晨光中漂浮的灰烬,“你现在打扫的这些灰烬,是烧掉的佛灯。” 紫茶大惊,扔下掸子快步跑到床边,飞快打量小公主,幸好她没有吃亏,“大胆狂徒,他怎么敢起这种歹心?” “昨日下午,嘉阳姐姐来月蘅殿,世子朱轶跟着一起来的,送了你说的那盏佛灯。”奚华真没想到佛灯原来是这样来的,“幸好你没有求到佛灯,那佛灯是妖灯,灯芯是一颗眼仁。” 紫茶傻了,愣了半晌才问:“那公主是怎么脱险的?” “昨夜天师来了。”奚华没提朱轶装神弄鬼的事。 紫茶松了一口气,脸色却更不好了,两条细长眉毛都差点皱成一团:“可是公主,天师对你来说,也很危险。” “我知道,我离他远点。”奚华一直将天师视为命中注定的克星,即使有了那些前尘往事,也无法消减她心中的恐惧。 “公主既然知道,为何还收下这东西?”紫茶这才看见她枕头上放着一枚发簪,“这是天师送的?怎么红彤彤的?” “用来防身的,它本来就是这个颜色。”奚华抓住发簪将它压到了枕头底下,心头泛起疑虑:天师说这灵鹤会吞噬噩梦,那它应该不会吃别的梦吧?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梦见一些难以言喻的东西。 “公主,从普慧寺回月蘅殿的路上,我听说国公府世子和嘉阳公主之前曾定下婚约,但是嘉阳公主三年前突然悔婚,死活不嫁。你可知这是为何?” “嘉阳姐姐看穿了他的德行?”奚华想起昨日大公主和世子的互动,怎么看也不像有婚约的样子,更不像因为悔婚而撕破脸皮,两个人明面上不对付,但气氛却又挺和谐的,着实奇怪。 紫茶郑重说道:“因为嘉阳公主三年前对新任天师一见钟情,亲口说出非他不嫁。所以,公主更要离天师远些。” “哦,是要远些,越远越好。”奚华附和着回答,在面纱之前轻轻眨了几下眼睛。 -- 普慧寺佛殿内,四壁雕满庄严的佛像,正前方是佛陀金身端坐于莲台之上。所有佛像都闭着眼,对殿内扰攘置之不理。 佛陀和莲台附近,摆了十余盏芙蕖佛灯,一名灯女腰系长裙,肩披彩帛,正一一引导来人试灯。若佛灯亮起,求灯人可带走佛灯,否则就是没有佛缘,不能强求。 时至深夜,佛殿中求灯的人依然排着长队。队伍末尾,三五人低声交谈。 “你们听说没有,昨夜吉庆楼的酒窖失火,火势凶猛,吉庆楼都差点被烧塌了。” “吉庆楼在绯云湖边上,临水而筑,怎么会失火?” “唉哟你别不信,吉庆楼的李掌柜冲进酒窖救火,结果身子都快烧没了。” “官府叫他的小妾萋萋去认尸,那女人死活不肯去。当初李夫人在世时,李掌柜和舞女萋萋那么多次私会都在酒窖。如今李掌柜死在酒窖,萋萋哪里还敢去?怕是做噩梦都要吓死……” “李掌柜昨日亲自来普慧寺求的佛灯,回去之后还在提着灯在吉庆楼四处走动。为了显示掌柜的佛缘深厚,吉庆楼还打折哩,菜品半价,饮酒不收钱。” 几人越说越起劲儿,一开始是惋惜昨日没喝到不要钱的酒,后来又讨论萋萋是不是很快要当上吉庆楼的女掌柜,若是有人能勾搭上萋萋,说不定能当上吉庆楼的新掌柜。若真有人当上新掌柜,一定要请客做东,请他们去开怀痛饮。 “酒窖都烧了,饮什么饮?” “诶,不对啊,李掌柜昨日不是带回了佛灯吗?佛灯怎的不管用,连火都压不住?” “去你的,佛灯是驱邪避妖的,和失火有啥关系?” “连火都压不住,还能压住妖?走走走,别等了,这佛灯谁爱要谁要,我回家睡大觉去,卯时还得去杀猪嘞。” “哟,张屠夫莫不是真要去勾搭吉庆楼的萋萋?若是事成,你还能记得杀猪这回事?” “你看佛陀旁边那个发灯的仙女,和萋萋相比谁美?” “你敢打仙女的主意,昨天国公府世子都没能说动她。你小子到底是来求佛灯还是来看仙女?” 众人嬉笑一场,闲言碎语张口就来,打破了佛殿的沉闷肃静。但灯女依然垂首望着佛灯,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仿佛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张屠夫辩解几句,正欲离开,殿门忽然大敞,冷风直灌佛殿,吹动众人衣帽。 “此地有妖鬼作祟,速速离开。”一白衣男子只身执剑立于殿门处。 佛殿中起了一阵哄闹,排队的人纷纷回头看他,又扭头看向正前方的佛灯,犹豫着要不要离开。 “你谁呀?偌大佛殿,仙女和佛灯在此,何处有妖鬼?”队伍中间一尖脸男子带头质问。 “捉妖的。”宁天微走入佛殿,剑尖一路划过地面,发出铮然之声。 “捉妖?你假借一番姿色,胆敢冒充天师,妖言惑众想骗走我们。你这假天师,老实交代,是想独占佛灯,还是看上了发灯的仙女?”尖脸男子还不罢休,带动更多人跟他一起站出队伍,意图拦住“假天师”。 宁天微不予理会,径直往前。他行进途中,突然有人大喊:“快看,佛陀睁眼了,佛陀怒目,定是要治他的罪!” 众人纷纷昂首望向佛陀,果然见那金色面庞上一双圆眼赫然闪着幽光,饱含怒意。被这怒目一瞪,众人只觉心惊,腿一软便跪倒在地,佛殿中齐刷刷跪了一大片。 此时又有“刷”的一声,一抹寒光闪过,佛陀双眼骤然碎裂,金面上流下两行血水。 “你你你,大胆狂徒,竟敢刺伤佛陀眼睛,小心遭天打雷劈!” “老天啊,佛陀饶命,这全是他一人所为,和我们没关系……” “还不快跪下认罪,佛陀一定会降罪于你!” 满殿惊呼之中,十余盏佛灯骤然亮起,旋转着上升,变成一朵朵燃烧的芙蕖。花瓣一层层打开,吐出了花心,竟然是血淋淋的眼仁。 “要死了,这是什么鬼东西!?”众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吉庆楼失火,是佛灯点燃的?” “什么佛灯,这是妖灯!快跑啊,天师救命!” 众人乱做一团,惊恐的眼神被妖灯火光照亮,妖火很快让人神志不清。十余颗带血的眼仁四处冲撞,挤进满壁佛像的眼眶内。 数尊佛像脱壁而出,面孔狰狞,怒目圆瞪,手持弓箭宝塔,要将殿中求灯之人赶尽杀绝。 灵鹤不在,宁天微亲自动手,利剑横扫而过,将妖瞳悉数刺破,佛像轰然倒地,芙蕖火光消散。他的剑飞向灯女,本已一剑穿心,不料剑尖上只挂着一张纸糊的人影。 灯女化作一缕烟雾逃散,乱糟糟的佛殿里,只余阴森森的诅咒在飘荡—— “记住你的罪孽,你不得好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第九眼 佛殿出事之后,普慧寺一众僧侣被盘查审问了好几轮,最后是一个小和尚认罪,他自陈是被一位女香客唆使,不知她是妖鬼化身,也不知她以妖灯充佛灯。怪他一时糊涂,才惹出这种祸事。 官府欲寻根究底,奈何那小和尚口风太紧,还未上刑,他就自请下十八层地狱赎罪,当即咬舌自尽。妖鬼的线索就此中断。 皇都无人再前往普慧寺求佛灯,连烧香拜佛的人都少了一大批。此前辛辛苦苦求了佛灯的人家,也忙不迭请江湖术士上门销毁。 当夜佛殿中所有求灯客亲眼目睹妖灯中生出带血的眼仁,于是更加笃信作恶的妖鬼就是异瞳少女,否则凶器怎会是眼仁? 好在这几日她没再兴风作浪,许是被天师一剑刺中伤了元气。 皇都各大街市冷清了好些时日,妖鬼风波暂时平息之后,诸多民间活动才又重新热闹起来。 十月最后一日午后,嘉阳公主奚琼又来了月蘅殿,邀约奚华夜游绯云湖,去画舫上听曲。 据说,皇都近来最时兴的活动,便是夜乘绯云湖画舫,听醉音坊头牌歌姬玉声唱曲。权贵子弟、富家小姐、文人墨客和江湖游侠争先前往,那画舫常常一票难求。 嘉阳公主曾以重金邀请玉声进宫唱曲,但头牌歌姬不为所动,声称除了湖上画舫,她哪儿也不去。 绯云湖在宫外,奚华起初并不想赴约。奈何嘉阳公主软磨硬泡,说她在皇宫里憋闷已久,早想着出宫消遣散心,恰好妹妹生辰在即,听曲这种雅事,最适合姐妹相约。若奚华不答应,便是瞧不上她一番心意,她便要到父皇面前请托,为奚华办一场声势浩大的生辰宴,还要在生辰宴上为她相看门当户对的郎君。 奚华万万不想凑到奚嵘跟前,也不想相看什么郎君,遂勉强应下。嘉阳公主离开月蘅殿时,千叮咛万嘱咐,约好戌时在画舫上相会,她已经提取预定了最好的位置。 月蘅殿没有马车,面覆黑纱出行太惹眼,奚华额外罩上一顶帷帽用以掩饰。紫茶与她同行,两人走到庆明坊大街时,夜幕徐徐降临,夜市上商贩和游人越来越密集。 十几年来,奚华鲜少出月蘅殿,即便生辰之日母妃将她撵出殿外,她看不见,活动范围也只限宫中。之前永昭坛血祭,她乘马车去时忧心忡忡,归时昏迷不醒,也就没看见市井街巷的风貌。这次出来,她心中颇有几分新奇之感。 夜市中人来人往,紫茶挽着小公主缓步游览,绯云湖在庆明坊大街西尽头,要穿过整个夜市,才能在湖畔登上画舫。 街边大小商铺灯火通明,路上亦有老少商贩高声叫卖。近旁有个卖朱钗配饰的小摊,紫茶粗粗扫了一眼,蓦地想起前几日在小公主枕边看见的鹤簪。小摊上的结条钗和金步摇等物,倒是不及那鹤簪精致。 她透过帷帽看向小公主发间,见她头上没戴那枚鹤簪,心头默默松了一口气。但又见小公主没戴任何发饰,连零星点缀都没有,她又难忍心酸。 奚华对这些东西浑不在意,平素低调惯了,也不爱装扮,倒是对各种吃食有些兴趣,但又拿不准吃什么,料想画舫上也有准备,现在似乎不宜多食。 她正在犹豫,突然被紫茶轻轻拉了一把。 “阿婆,来两串糖葫芦!”紫茶朝右前方跨了一步,拍了拍一白发老妪的肩膀。 阿婆转过来,收了铜钱,一只手颤巍巍摘取糖葫芦。 “阿婆你不记得我?半个月前,就在这条街上,我们见过的。”紫茶弯腰凑到阿婆跟前,细看才发现,老妪目光浑浊,眼神不大好。 “什么?你说不够,还要一串?”老妪侧着头扭着脖子询问,一边又多取下一串。紫茶见她可怜,又掏钱买下。 奚华也没管她,等到糖葫芦买好了,离阿婆有些距离了,才好奇问:“你何时见过她?” “永昭坛血祭那夜,回月蘅殿的路上,天师的马车途径此地,差点把阿婆撞了,糖葫芦都洒了一地。”紫茶说起这事还愤愤不平。 “公主你是没看到,天师最是冷血无情,马车差点撞了人,他居然在车里闭目养神。可见他心里尽是鬼神之事,他就不像个人,公主千万离他远些。” 奚华摸了摸缠在手腕上掩人耳目的绸缎,淡淡“嗯”了一声。她接过紫茶递过来的糖葫芦,刚刚撩起帷帽的薄绢,袖口处突然探出一只鸟头,尖喙朝前一啄,糖葫芦“啪嗒”一声掉落在地。 “什么东西?”紫茶没看清是怎么回事,夜里光线不好,她还以为是自己眼花,居然瞧见一张利嘴。 奚华也很意外,但仍然镇定道:“没事,一不留神没拿稳。” 紫茶还是觉得不对劲:“公主袖子里装着什么东西?好像会动,怪吓人的。” “风吹而已,哪有什么东西?”奚华轻轻拂袖,袖口已变得很轻盈,看上去确实没有他物。 紫茶看着落在地上的糖葫芦,这些圆滚滚的糖果子上已经粘了灰尘。 “公主你不知道,天师那人,他有洁癖。上回就在这夜市,马车撞掉阿婆的糖葫芦,有个小童捡了一颗,他居然远远给人打掉。他这种人,既不尊老,也不爱幼,他自己不想吃,就不让别人吃,没有一点同理心。” 奚华按住袖口,感觉其中又有动静,灵鹤大约是听不得有人诋毁天师。 紫茶偏头看向她,怕她又拿不稳,这次不再把糖葫芦递给她,而是自己捏着一串,伸到她面前,“公主,我帮你拿——” 话未说完,一团白影突然盖住她的手,随后一刹之间,她手中的糖葫芦不翼而飞。 “什么东西!”紫茶茫然抬头,望见一只雪白仙鹤叼着糖葫芦在她头顶飞来飞去,虽不知其来处,但这模样瞧着眼熟,“这又是天师送的?” 奚华捂住她的嘴,示意她不要声张,小声告诉她:“这是那枚鹤簪变的。” 紫茶瞪着灵鹤,不满道:“上梁不正下梁歪!” 灵鹤松口把第二串糖葫芦砸在地上,又叼走她手上仅剩的那一串。 “可恶!有本事你别变回来!”紫茶一腔怒火无处发作,气得跺脚,踩扁了几颗糖葫芦。 灵鹤真就没变回来,张开双翼凌空而上,越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朝夜空中飞去。 “飞走就飞走,就当是还给天师。”紫茶劝说小公主别去找它,反正想找也找不到,眼下去绯云湖要紧,她们还要去画舫上听曲。 奚华清楚戌时之约,不想让嘉阳公主等她,也只好暂且不去追寻灵鹤了。 两人朝庆明坊大街尽头走去,街上人来人往。被很多双脚踩过之后,此地哪里还有遗落的糖葫芦,它们早已变成了模糊的血肉,沾满了尘泥。即便有路人低头看,也看不出眼瞳的形状。 ** 戌初时分,奚华到达绯云湖。 此地虽是庆明坊大街尽头,夜市却在此达到极盛。临湖大小酒楼灯火辉煌,楼上楼下人声鼎沸,湖畔游人络绎不绝。许多人都是为绯云湖画舫而来,哪怕不能登船游赏,也挤在岸边羡慕地观看。 诸多视线聚焦处,一艘富丽堂皇的游船停在岸边,其上张灯结彩,悬灯百盏,光影斑斓。 奚华挽着紫茶经甲板登上画舫,透过帷帽依稀可见,甲板上绘有五彩祥云,双脚踩在上面似有漂浮之感,仿佛登临梦幻仙境。 画舫上洞箫数缕,管弦叠奏,丝竹之声不绝于耳。诸多富家子弟在船头游赏闲谈,亦不乏有娇俏女子凭栏哄笑,其中有个唤作萋萋的,妆容最是妩媚妖娆。 奚华走完甲板最后一步,刚要登上画舫上,船头三五人争先与她攀谈:“玉声仙子可叫我们好等。” “认错人了,谁是醉音坊歌姬!”紫茶冷声呵退示好之人,没给他们一丝好脸色。 那几人讨了个没趣,悻悻而退,引得旁人发笑。众人为新登船的美人让出一条通道,眼神却久久停在她身上。有人埋怨那帷帽碍眼,挡住了一张如花似玉的面庞。 奚华一路不曾言语,缓步跟随紫茶去舱中寻找嘉阳公主。到了事先约定好的专属席位,绕过一座落地屏风,雅室之内空无一人,两张黄花梨木扶手椅上铺了软垫,软垫光洁如新,尚无一丝落座痕迹。 “几时了?嘉阳姐姐还没有来。”奚华低声问。 紫茶正想请小公主先入座等候,她出去找人,看是不是错过了。屏风外忽然有人说:“好巧,没想到小公主也爱画舫听曲,我与小公主可算是意趣相投。” 这声音很耳熟,奚华万万没想到会在此地遇上国公府的朱轶,她当即挽上紫茶想要离开,朱轶却到到雅室口子上,侧身轻倚着屏风,以一把折扇拦住去路。 “小公主请留步,我方才遇见画师谢烟,他封笔多年,今夜居然肯破例为我画几笔。”朱轶展开折扇,略带炫耀语气,“若不出意外,折扇上寥寥几笔,才算是谢烟真正的封笔之作。若公主喜欢,我愿赠予公主。” 奚华对他口中说的谢烟略有耳闻,听说他深居简出,没想到居然也在这喧嚣之地。她透过面纱扫了一眼折扇,扇面上飘着一抹流云,和雅室屏风上的山水,倒有几分相称。 “故意戳人痛处,不是君子所为。稀世名画世子自己留着欣赏,别往小公主这里塞,没用,伤人。”紫茶推开折扇,执意要带小公主离开。 朱轶本不觉得有什么,经她这样一说,倒真像是自己言语有失。他将扇面叠拢,搬出另一套说辞:“也罢,不提此事。小公主是第一次来吗?醉音坊的画舫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一旦登上画舫,就要等到夜戏结束方可离开,否则便是扫人兴致,会遭船上所有人记恨。” “那又如何?醉音坊的破规矩,还管得住公主不成?”紫茶着急离开,是因为心中不安,这夜戏不知要唱多久,若是过了子时,便到了小公主生辰,届时她会真正失明,什么也看不见,行动更加不便。 “小丫头,你可敢现在就公然亮出你家小公主身份?”朱轶用折扇敲了一下紫茶脑袋,“既然是隐藏身份低调出行,可不得好好守着规矩?以前就是嘉阳来了,也从来没有提前离开的。这规矩她没有提前和你说?” 恰在此时,一个宫女跑进船舱,到奚华跟前匆匆解释:“小公主,我家主子着急来画舫找你,方才在湖畔下马车时扭了脚,脚腕和脚踝肿胀得厉害,不能再走动,只好抱憾回宫……” 这拙劣的借口奚华不想理会,她早该想到的,嘉阳公主怎么会专程约她。 “主子怨自己怨了好久,她都不要奴婢陪她回宫,特地吩咐奴婢把生辰礼物带过来送您。”宫女双手托着一只金筐宝钿金盒奉上,等了好一会儿,见小公主不为所动,才想起她看不见。 宫女按照嘉阳公主再三交代的,打开金盒送到小公主手边,请她摸一下这件礼物喜不喜欢。 奚华无需触摸,已悄悄看见,那礼物是一只硕大的金桃,在舱中灯火下泛着金光。 她假意没接住,金盒坠地,金桃滚落脚边。此刻脚下船体一抖,画舫已然离岸。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第十眼 “公主当心!”紫茶一把扶住奚华,既然画舫已经离岸,她们一时半会儿也回不去了。她扶着公主先落座。 朱轶顺势在旁边的黄花梨木扶手椅上坐下:“今夜人多,舱中已无别的位置,小公主不介意我坐坐你嘉阳姐姐的位置吧?” 考虑到人多,奚华不想暴露身份引出事端,忍着烦腻没有回答。 “你过来煮茶。”朱轶安排送金桃的宫女。宫女对他自是言听计从,经过他身边,走到雅室边角处,熟络地倒腾起茶器。 歌姬玉声还未登台,舱中众人纷纷猜测她今夜会唱什么曲目。在嘤嘤嗡嗡的闲谈声中,朱轶随口说起:“近日朝野之中有一则传言,不知小公主可有耳闻?” 奚华对朝野之事不感兴趣,月蘅殿消息一向不灵通,她自然不知道。 朱轶:“上一任天师季疏,宁天微的师父,似乎不是因为找不到异瞳少女抱憾而终,是死于非命。” 奚华一下子听到太多关键词,不自觉指尖轻颤,幸好有衣袖遮掩,无人瞧见。 “世子想说什么?是异瞳少女杀了上一任天师?”奚华暗中哂笑,她哪有这么大能耐?若她比季疏还厉害,哪里还需要这么小心翼翼地活着?不过流言蜚语历来如此,总把她传得神乎其神,好像世上一切大奸大恶之事,全都是她的手笔。 “非也,异瞳少女暂且不谈。”朱轶一改平时轻浮语气,正色道,“听说季疏之死,是宁天微弑师上位,小公主莫要被他的外表所蒙蔽,务必离他远些。” “什么?他果然是道貌岸然伪君子。”紫茶不禁插了一嘴,为天师又添了一桩罪证。 “无稽之谈不可轻信。”奚华比紫茶淡然很多,平淡的语气中似有讥诮,“即便传言是真,也与我无甚关系。这些事世子应当与嘉阳公主去说,她才是与世子有婚约之人,而且她心系天师。” “……”朱轶嘴角轻抽,脸都黑了,还欲挽回颜面,画舫上安静下来。 喧嚣繁杂的吹奏一并停了,舱中众人亦默契地噤声,每一道目光都望向前方戏台。静谧夜色之中,戏台前徐徐垂下一帘纱帐,像一片朦胧又缥缈的烟雾,跟随绯云湖的清波悠悠晃荡。 慢慢地,纱帐上似有笔墨铺开,一具婀娜身影如美人画卷悄然浮现。玉声登台,唱出今夜第一曲:“好梦最难留,吹过仙洲。”[1] 这一声宛若女子纤纤玉手抚动,轻轻捧起湖上的柔波,莹莹水光挥洒在听众心头,真像是登临仙洲。 玉声不愧是醉音坊头牌歌姬,绰约身姿在纱帐后依稀可见,难怪有人称她作仙子,竟也不为过。 紫茶站在小公主身边,附耳对她说:“纱帐上那团晃来晃去的影子,是歌姬的耳坠吗?我好像在哪见过,眼熟……” “夜市的首饰摊上?”奚华对这东西毫无印象,只当是紫茶那时比她看得仔细。 “夜市吗?”紫茶努力回想但理不清头绪,纱帐上缥缈的影子晃得她头晕。 这时候,歌姬玉声已唱到高/潮部分,说是凡尘之外,远去千里万里,有个映寒仙洲。那里生活着灵泽族。灵泽族的眼泪可以治愈伤痛,故此仙洲没有病患和伤痛,是人人向往的神圣与极乐之地。 奚华听到灵泽族的眼泪,心中一震,头皮发麻。邻座朱轶问她是否相信仙洲存在,她都没听到。 “小公主?”朱轶偏头看向她,见她一动不动好像已经在仙洲神游,“如果世上真有灵泽族,我一定会找到他们的眼泪,为小公主治好眼睛……” 奚华沉默不语,震惊之后尽是茫然,心头空落落的,自己都分不清此时身在何处。身边那个人好像还在说话,那扰人的声音越来越慢。 她听见玉声还在唱曲:“寻思依样到心头。去也无踪寻也惯,一桁红楼。”[2] 但戏台已经不见了踪影。画舫摇摇晃晃,也许这绯云湖上,真有一条路线通向仙洲。 她感觉手臂上的触感也松了,平时最粘人的紫茶,怎么也松开她?不和她一起去仙洲吗? 玉声继续唱着:“中有话绸缪,灯火帘钩。是仙是幻是温柔。”[3] 雅室前面的屏风不见了,戏台前面的纱帐也不见了,唱曲的玉声朝她款款走来。她终于看见玉声的脸,居然是母妃莲姿。 “奚华怎么不笑?”莲姿轻言细语问她,与最后一夜声色俱厉的母妃判若两人。 奚华已经许久没有见到母妃的脸,此刻她根本没想过母妃为何能看到她藏在帷帽和面纱之下的表情。 她只看到母妃脸上带着笑,那笑温柔得像湖面上小小的水涡,把她记忆中那张冷峻的脸都替换掉了。好像当夜的争吵和分离,只是她做的一个噩梦,而今这梦终于醒来。 然而她笑不出来,她想哭。 “不许哭,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许哭。”莲姿一直笑着,但那笑意中隐隐潜藏着危险痕迹,温柔面庞上的小水涡既扩张又加深,变成旋涡。她说:“奚华若不听话,那我走了。” 奚华感觉自己被那旋涡吸入,彻底被吞没之前,她抓住了母妃的手:“母妃别走。” 莲姿已经转身别过脸去,任由奚华拉着她的手:“奚华若听话不哭,我可以带你去仙洲。” 奚华含泪望着母妃的背影,忍着不让泪落下来。只要不让泪落下来,她就可以离开这悲哀的尘世,随母妃一起去往仙洲。 满眶眼泪让视线模糊,她看不清周围的一切,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她忘了绯云湖画舫,忘了醉音坊歌姬,忘了落在船板上滚来滚去的金桃,忘了小猫一样黏人的紫茶…… 她竭尽全力,盯住母妃的背影,害怕稍不留神,这背影就消失了。 通向仙洲的路缥缈又颠簸,从仙洲吹来的风也比凡尘中的风大,吹掉了她的帷帽,吹乱她的头发,也吹起莲姿的衣袖。 那荷叶袖随风飘荡,奚华看清袖子上的莲花纹样,蓦地顿住脚步,抽回手惊呼:“你是谁?” 她如梦初醒,惊觉自己正站在画舫最外侧围栏上,栏杆又窄又长,只要踏错一步,她就会坠入湖中。 “是你思念之人,带你去寻仙洲。”那女子狠狠推了她一把,始终未回头。 奚华身子向绯云湖倾斜,坠落的过程中,望见水花飞溅,有白衣仙人于浩渺湖面踏浪凌波。 她想她一定是疯了,或是仍在梦中,否则近在咫尺之处,她为何会看见他的脸呢?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第十一眼 深夜绯云湖上,宁天微撑一只竹筏追赶醉音坊的画舫,隔着十来丈距离时,忽望见船外围栏上摇摇欲坠的身影。他舍弃竹筏踏浪而去,一路同行的灵鹤都没赶上他的脚步。 “公主为何在此?”他抱住即将落水的女子,脚在船体借力一踩,纵身登上画舫,稳稳立于船头。 怀里那人没应声。他看了一眼女子面上歪歪斜斜的面纱,不必掀开,确认她是奚华无疑,只是不知她是被吓晕了还是怎么了。 乐曲声早已停止,画舫上安静得诡异,只有宁天微走动的声响。舱中璀璨的灯火俱已熄灭,戏台上空无一人,纱帐在随风飘荡,歌姬不知所踪。 今夜来画舫上听曲的人倒是不少,此时无一例外都在昏睡中。这些人或是歪倒在座椅上,或是背倚屏风半坐,或是直接仰面瘫在地上,脸上或哭或笑,全都不省人事。 或许这画舫夜夜如此,听曲的人耽于痴梦,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情状。 宁天微抱着小公主,一路查看,在最中间的雅室里找到了她的婢女紫茶。紫茶亦昏睡在地,上半身斜靠着黄花梨木扶手椅,双手还紧紧抓着扶手。 宁天微稍稍倾身,单手摆好木椅上的软垫,准备将奚华放到木椅上歇着。他弯腰将人放下,扶着她的脑袋靠在木椅搭脑上,帮她尽量选了个舒服的姿势。 尔后他放手,正欲起身,右肩忽然被一只手搭住。 “没想到天师也会怜香惜玉。”一缕热气从身后凑近他耳侧,阴冷手指沿着肩膀移向他脖颈。 不必回头,宁天微迅速朝后斜刺一剑,那人却已躲开。剑尖刺进一团虚空的烟雾,无处着落,兀自闪着冷光。 妖鬼仍在,画舫中危机四伏,将昏睡中的小公主放在此处并不安全。他改了主意,重新抱起小公主,单手将她揽在怀中,带在身边。 “天师真会享受,美人在怀,可是要听曲吗?”纱帐之后,醉音坊头牌歌姬玉声再次登台,又幽幽唱起迷离的曲调:“好梦最难留,吹过仙洲——” 忽而“嘶啦”一声,利剑划破纱帐,几乎同时,一枚碧甸子耳坠骤然如冰裂,亮闪闪的碎粒四处飞散。 剑尖直逼戏台上唱曲的歌喉。原来醉音坊头牌歌姬,与永昭坛血祭当夜庆明坊夜市之中拦下马车那女子,长着一模一样的脸。 “说,你为何杀掉乌篷船的船夫?” “天师一手抱着美人,另一手却执剑要杀我。为何如此偏心,是嫌我不如她美吗?”玉声朝左侧弯腰,抬手翘起兰花指,指尖轻轻推开冰冷的剑刃。 剑刃倏然逼近,划破那妖娆玉指,却未沾染血迹。 玉声不退反进,长袖一拂,就着剑刃裁下一截荷叶袖,随后腰肢旋转一圈,再转身时,一片水绿色荷叶覆在她脸上,遮住一双如丝媚眼。 “现在我比她如何?不就是面纱么?”玉声似乎察觉不到危险,举手投足间始终保持着头牌歌姬的媚态,“人人上赶着来这绯云湖画舫,都是为了听忘忧之曲。天师何苦,偏要听一曲俗世悲歌?” 宁天微不答。玉声不理会正对她眉心的那把剑,悠然唱起前尘往事。 大意是一位芳龄少女,某日突患眼疾不能视物,家人害怕她被当做异瞳少女处决,于是小弟陪阿姊渡河去邻县亲戚家里暂避风头。日暮之后,野渡津头,姐弟二人仓促登上乌篷船。船行数里,少年惊觉方向不对,原来船夫这是要把他们送去天师在州县设置的驻点,献上异瞳少女换取赏金。 阴谋暴露,船夫杀害少年并将尸/体投河。少女奋力抵抗,那黑心船夫居然说:“躲什么躲,在这条船中和老子一起玩的,不止你一个,有的妹妹都舍不得下船呢。老子玩够了再把你送给天师,说不定天师也好这一口,就喜欢你这种看不见的。” 激烈撕扯之中,少女恨不得挖了他的眼,但因为自己看不见,一双手反被恶人擒住,拽去别的去处。她不堪其辱,趁其不备跳了河。 孤魂野鬼在浩浩河川上漂泊多年,寻遍每一个渡口,窥视过每一条乌篷船,终于在皇都庆明坊大街内城河拱桥下的阴影之中,再度与他相逢。 “你说,如此丧尽天良之人,不该杀吗?”覆在玉声脸上的那张荷叶湿透,就像是刚从河川之中捞上来的,让一张伤痕累累的脸藏匿其后。 “天师为何不答?莫非真如那死人所说,你也喜欢眼睛看不见的?”玉声冷笑一声,瞥了一眼他单手揽着的那个人。 歌姬语气逐渐疯癫:“他死了,死得好,我只恨我没能早点变成厉鬼,没有早点挖掉他那双眼睛,让那双恶毒眼睛又看了许多姿色。无耻!混蛋……” 湿淋淋的荷叶滑落了,藏在后面的脸再次显露,轮廓和五官迅速变化,细密的皱纹爬上松弛的眼角,竟变成了卖糖葫芦那个阿婆的脸。 宁天微长剑微微晃动,永昭坛血祭当夜,他失血后力量削弱,感知到马车附近那两个人不对劲,没想到她们居然可以合二为一。 “那孩童失踪多日,你将他带去了何处?是死是活?”宁天微问老妪。 阿婆却忽然变作了孩童,朝他凶巴巴地瞪眼:“坏蛋,不许凶阿婆!阿婆还要给我做好多好多糖葫芦!” 天师抱着奚华后退了半步,垂首看一眼,她和舱中其他人一样,都还没有醒。 “我疼爱他如命,岂会伤他半分?”孩童又变成老妪,说起陈年旧事。 四年前元夕灯会,秦阿婆三岁的孙子闹着要吃糖葫芦。秦阿婆年事已高,腿脚不太便利,眼神也不太好了,不想去挤灯会,但是耐不住孙子撒娇卖乖,终于牵着他出了门。 婆孙两人上了街,元夕灯会上游人如织,那个卖糖葫芦的小伙子走得快,这一老一少废了老大的劲儿也追不上。好不容易靠近了,三名青衣术士不知从何处冒出来,拦住二人去处。 为首那人抓住秦阿婆稀疏的白发迫使她抬头,她在灯火照耀下睁不开眼,抬起苍老手背遮住半眯着的眼睛,就因这副模样,竟被怀疑是异瞳。 秦阿婆吃痛,磕磕巴巴解释,她这把年纪,半截身子已经入了土,怎么可能是异瞳?听说那是个少女。 术士不睬,说是异瞳已经成妖,法力高强,善于幻化伪装。不管眼前这人是多少岁,哪怕是个老翁,但凡眼睛有问题,就是可疑对象,必须抓去交给天师处置。 幼孙不懂,还抓着奶奶的手喊着要吃糖葫芦,催促她快走。术士嫌小孩儿碍事,执剑想逼退他。就那一下,秦阿婆绕到幼孙面前一挡,正正被长剑刺中后心,当街身亡。 她的魂魄离体,望着这灯火通明的长街,天师手下那一档人早就不见了,往来游人也没有一人为她收尸。她衰老的身子瘫在街上,好像是一团可怖的邪物,人人避之不及。只有小孙子还在摇晃她逐渐冷硬的肩膀,扯着她皱巴巴的衣服,还一声声喊着糖葫芦糖葫芦。 秦阿婆冤魂流连人世,未入地府,飘回家中去看,全家上下并无一人为她悲痛,他们反倒轻松,好像她早就该死了。年幼的孙子不见了,他在街上目睹那桩凶案,被吓成了痴儿。没人要那痴儿,他疯疯癫癫,无家可归,不知跑去了何处。 “我长年游荡在夜市,只为了找到他,请他吃糖葫芦。你,天师,你的马车撞到我,你当年要杀我还不够,我做了鬼你都不放过。”老妪咬牙切齿痛骂,脸上老泪纵横。 宁天微将手中长剑偏移一尺:“当年那个天师,不是我。” 这时他感觉小公主脑袋动了一下,也许快要醒来。 “不是你,前几日打掉我孙子糖葫芦的人总是你!我苦寻他多年终于相见,他已经不记得我,他只想吃一颗糖葫芦。你为何不让他吃?你为何不让他吃!” “你不知道你卖的是什么?”宁天微只心软了一瞬,脸色很快冷峻起来。 “知道又如何?他已经傻了,他吃了那些眼仁,就会跟我走。”老妪看上去比那个痴傻孩童更疯,面容在一老一少之间来回切换。 一张脸说:“不要杀她,我要吃她的糖葫芦……” 另一张脸说:“让他跟我走,去阴曹地府,好过在人间受苦……” 说着说着,那张脸忽然燃起幽幽鬼火,变作一中年妇人的面容。老妪和幼童消失得无影无踪,鬼妇人双脚离地,倏而飞到宁天微跟前,但不是冲他而来。她凑近他身前揽着的女子,却因为被面纱遮挡,她没看到女子的脸。 宁天微迅速转身,按住奚华后脑勺让她躲在自己胸前。 鬼妇人放声大笑,讽刺道:“看护得这么紧,也不知道天师有什么图谋。总不可能是因为爱吧,爱才真真可笑!” 这世上不是每件事都有图谋,宁天微不屑和一个鬼魂解释。 鬼妇人哀叹:“人间情爱,譬如朝露,烈日蒸灼,有几段姻缘能够长久?神仙眷侣,恩爱鸳鸯,一朝相偎相依,到头来还不是你死我活……” 见执剑之人不理她,她似有不甘:“天师不信?那你就试试,看看有朝一日,你和她是不是相互折磨。” 宁天微自然不信,他自视此生绝不会套上情爱枷锁。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2、第十二眼 见天师不为所动,鬼妇人换了口风:“也是,天师怎么会有爱呢,天师善恶不分,才阻止我们报仇。刚才她们说的那些人,难道不该死吗?你有什么权利阻拦我?” 一簇鬼火从妇人丰腴的手臂上飞出,一下子烧毁了一面精致的木质舷窗。她边笑边说:“看到没有?水里浮着的那个人,她也是死有余辜。” 宁天微本打算走到窗边,抬脚时察觉到奚华揪着他腰间的衣物,他没问她是醒了还是在做噩梦,看这样子她肯定是不想去。 他停下脚步,单手甩出拂尘扑灭那一圈鬼火,透过残破窗口望出去,湖上漂浮着一具女尸。 灵鹤飞向湖面,衔住后领把尸/体翻了个面,死者露出一张血肉模糊面目全非的脸。 “她还不如去酒窖和李雄一起烧个干净,何至于现在这样丢人现眼?” 鬼妇人斜靠在窗口,视线越过黑压压的绯云湖,望向一座临湖酒楼。那里前几日遭了一场大火,掌柜都葬生火海。如今居然还在营业,那场火怎么没把那酒楼全烧掉,那些人怎么还在饮酒作乐? 她手掌抚了抚肚子,但肚子分明平坦,丝毫隆起也没有。她遥望吉庆楼,自顾自讲起陈年旧事。 “李雄是入赘到吉庆楼的女婿,敬我双亲,待我极好,人又老实,没有野心,左右邻里都说他到我家不像女婿,更胜亲儿。我双亲去了以后,他慢慢插手酒楼经营。但他生意头脑不行,做得不好。后来我孕期,李雄怕我操劳,便不辞辛苦包揽一干事务。只是他经营不善,吉庆楼生意越来越惨淡。” “这并不影响我对他的感情,我想生意是生意,哪有人重要。我以为吉庆楼要完蛋,没想到还能在他手里起死回生。他招了个舞女来做工,舞女萋萋美貌如花,舞艺了得,把绯云湖畔所有酒肉之徒都吸引到了我吉庆楼一家。就连朝中天师的下属,也隔三差五来吉庆楼纵情吃喝,彻夜看美人跳舞,谁还有心思去寻异瞳?” “萋萋救了吉庆楼,我当她是贵人,不论她凭艺也好,凭色也罢,总归是出了力气。有时候撞见有人占她便宜,我会替她推挡,帮她出气。她也是个知恩图报的,不管刮风下雨,日日去药铺抓药回来,熬成药膳,细心服侍我喝下,说是助我养胎安神。” “药膳效果不错,哪怕吉庆楼时常闹得夜火朝天,喧闹声也从不惊扰我安眠。我嘱咐李雄,要他关照萋萋,莫让她吃了亏,多给她发些工钱。我喝了她抓的药,我不想占她便宜,这些钱便用工钱补贴。” “怀孕到了中后期,我越发嗜睡,难得清醒时分,也总是头晕眼花。临近生产那几日,我突然就看不见了。那些日子李雄忙着经营酒楼,我也就在吉庆楼歇下,想着有人照应。生产那天,没有产婆来吉庆楼帮我。我痛的要命,大声喊李雄,李雄不在;又大声喊萋萋,萋萋也没出现。” “倒是在楼下喝酒的天师下属进了屋,他们说我眼睛有问题,怀疑我是异瞳,趁我虚弱一刀将我砍杀。还说刚出生的孩子也不能留,那孩儿那么小,眼睛都还没睁开过,就惨死于恶人刀下。” “此番我化作厉鬼归来,在吉庆楼没找到当初那两个行凶之徒。我也才知,自我死后,萋萋摇身一变,从舞女变成掌柜夫人。这是我身后事,我纵有遗憾,亦劝自己想开。我对这家业还有留恋,去酒窖追忆过往,却见到墙角隐蔽处布置了床榻,榻上随意放着李雄和萋萋的衣裳,还有些恶俗画页。谁想到那两人每次在酒窖欢/爱缠/绵,竟还要作画留念,竟还要注明时间,好一册郎情妾意恩爱宝典!我真是瞎了眼!” “你说他们该不该死?这些人该不该死?”鬼妇人从哭诉变成哀嚎,眼中泣下血泪,双手已变成燃烧的火苗。 火焰从手脚蔓延到胸口,再扩展到头部,悲伤的脸一寸寸残缺,所剩无多。 这是怨恨难消的冤魂,在经受鬼火焚烧。熊熊鬼火快烧到眼睛时,一对眼仁竟却腾空而起,骤然幻化出许多张面孔。 “你最该死,你剑下冤魂无数。” “你借铲除异瞳的名义滥杀无辜,替天行道这种事你装起来是不是很顺手?” “你不是天师,你是魔鬼!” “善恶有报,天理昭昭。你和异瞳,都会不得善终!” “……” 数不清的狰狞面孔悬浮在画舫中,有的血泪横流,有的目射凶光,也有的眼瞳空空。有的青面獠牙,张开血盆大口。有的却笑靥如花,眼眸之中全是蛊惑。它们痴笑,撒娇,引诱,或是叹息,悲泣,哀嚎,还有的狂怒,痛骂,诅咒,将原本繁华如梦的画舫变得比地府还可怖。 它们在天师面前一一闪过,不停质问:“天师可还记得我?我可是你亲手杀的。” 又一张脸将它挤开:“我呢?” “我呢?” “还有我。” “好好看看,想起来没有?” 宁天微并不识得这些脸,但这些久留人世的冤魂厉鬼,只能由他来对付。画舫阴气太重,他亦有些头痛,并且感觉到小公主后背在微微颤抖。 他知道她醒了,也知道她在害怕,但她害怕的是什么?仅仅是这满满一船的鬼魂吗?此刻他无暇问她。 “她怕的是你,你比鬼还可怕。” “她怕你,她在发抖。” “她听到了你的秘密,是不是活不长久?” “你还不放手,是不是想杀她灭口?” 鬼面不断分裂,越变越多,扭曲变形,重叠渗透,哭笑交融,美丑难分。它们齐齐变大,从四面逼近,向中心合围,厉声嘶喊:“还我命来!还我命来!” 宁天微催动内力,斜插在窗框上的拂尘凌空而起,在昏暗画舫中画出一道道金色符文。拂尘射出飞丝,锋利如针,细密如雨,刺向数不清的鬼面。 鬼面闪躲逃窜。被刺中的那些脸,五官倏然消散。躲开攻击的脸,快速渗透融合,拼凑成一张瞬息万变神态各异的脸。 那张脸鬼气太重,飞丝刺于其上竟不留痕迹,甚至还被反弹,刺向画舫上昏睡的人。 宁天微单手执剑横扫,凌冽剑气蓬勃而出,夺命飞丝化作轻柔细雨。绯云湖受剑气激荡,耸起一大圈水柱,布成阵法,向画舫合围。 画舫剧烈摇晃,有分崩离析之势。奚华再不敢装睡,抬头提醒天师形势危急,但她的声音淹没在厉鬼冤魂的嘶吼声中,他许是没听见,没有回应。 眼看着那张鬼脸越来越苍白,五官也慢慢褪淡,鬼气快要被清理干净。胜利在望之际,变幻不息的鬼脸竟突然定格,变成一个眉清目秀的女孩。 一切鬼哭狼嚎都消失了,寂静之中,小女孩喊了一声:“哥哥。” 奚华意外,隔着面纱望向宁天微,只见他面露惊诧,右手紧急收回了长剑。 “哥哥,你为什么抱着别人?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小女孩清纯又无辜,问话也极温柔,嗔怪中带点儿委屈。 奚华不知道天师的过往,她自知无权过问这些事,但清楚地感觉到,天师神思游离在外,他揽在她腰间的手渐渐放松。 小女孩继续说:“你怎么当上天师了?你忘了爹爹娘亲和我,是怎么死的吗?” 她圆润的杏眼中泛起微光,像绯云湖上水光闪烁,惹人怜爱,又让人眩晕。 奚华察觉不对,这厉鬼善用幻术迷惑人心,此前它正是伪装成怜妃样貌引导她跳湖,现在定是变成故人蛊惑天师,只是不知它又要用什么话术。 “醒醒,它是假的。”她扯了扯宁天微衣袖,但对方没应。他迷茫的目光落在那张泫然欲泣的脸上。 “哥哥,我只是想带你去仙洲。你若愿意,可以带上你身边那个姐姐一起走。若你想帮画舫上其他人脱离苦海,也可以带他们同路。”小女孩循循善诱,显出很大方的模样。 奚华重重摇晃宁天微的手臂,这画舫上还有紫茶,还有一船无辜百姓,他门万万不可就此葬身于绯云湖上。 “哥哥,爹爹和娘亲都在仙洲等你,我们都很想你。”小女孩落下眼泪,带着哭腔祈求,“你只要仗剑自刎,就能与我们团聚。很简单,就那样把剑举起来,然后……” 奚华大惊,没想到这厉鬼如此狠毒。更不妙的是,宁天微竟然受她影响,右手握紧了剑柄,手背上青筋暴起。 “哥哥,你怎么不动,你怕疼吗?你知道那时候我有多疼吗?”那张脸双眉紧蹙,露出痛苦神色,“哥哥,你快点,我要走了。” 宁天微抬手举起了剑。 小女孩声音正变得微弱:“对,就是这样,对准你的脖子,或者胸口。就像爹爹娘亲和我,当时,你不是亲眼所见吗?” 奚华拼命想抽出那把剑,但宁天微握得很紧,且正在依照指示慢慢动作。他面上浮现悲哀神色,眼中暗流涌动。她无论如何也掰不开他的手掌,只得死死抓紧他的手腕,阻止他继续。 小女孩的面容越来越浅,声音越来越轻:“哥哥,我必须走了。你若不肯跟来,我们一家,今生便永不能团聚……” 宁天微放开奚华,执剑对准自己,剑尖刚要刺向皮肉,忽然惊闻:“我亦想去仙洲,你先杀了我!” 长剑硬生生被换了指向,随即“哐当”坠地。 奚华抱紧天师,将他双臂死死箍在腰间,又一脚踢开那把剑。它飞出去好远,不知落在何处。 画舫中那张近乎透明的鬼面绽开一抹古怪的笑颜,轻声笑问:“你居然舍不得杀她。你不好奇她是谁吗?”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3、第十三眼 高耸的水柱齐齐回落,阵法失效,绯云湖恢复平静。 厉鬼最后的余响又轻又慢,微弱得几不可闻,但奚华仍然为之一惊。她不知道宁天微听见没有,也不知道他现在是否已经恢复清醒。 她透过面纱看着面前这个人,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看,见他端方标致的面庞上笼罩着一层清光,整个人冷冰冰的,像一件一碰就碎的白瓷美人像。 但她不敢细细观看,更不可生出怜惜之心,她担忧自己的处境。天师与她面对面站着,两人之间仅仅只隔着一层面纱。若他真的好奇,对她有所怀疑,那她藏在面纱之后的秘密,当场就会被戳穿。 事已至此,她若突然闪躲,便是做贼心虚,自露马脚。她一时想不出如何自救,而他已经抽出一只胳膊,右手伸向她的脸。 她看着刚才执剑的那只手一寸寸靠近,方才情急之中,她费尽全力又拧又掐,都没能把他的手掰开。他手背上还留着一大片红印,像一抹胡乱涂抹的胭脂,在夜色中亦清晰可见。 可惜这冷冷清清的白瓷美人,转眼就变成了冷酷无情的夺命杀神。奚华后悔不及,冒出一个邪恶念头:方才费力救他做什么?她就应该趁人之危,在他不堪一击时一下子将他捏碎打破。 但一切邪恶想法已经来不及施展,面纱被撩开前一刹那,她无处可躲,只能暂时闭上眼睛。 黑暗之中,她感觉对方的动作迟疑了,好像是拿不准下一步该怎么做。 万籁俱寂,一丝风也没有,湖水流动的声音也仿佛被隔绝了。画舫早已停止前进,在离湖岸很远的地方随意漂着。 水波轻轻荡漾,些微动静在她心中放大数倍,搅出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 她想必是沾到水了,否则为何眼角处一片冰凉? “公主,可否睁眼一看?” 他只是轻声询问,语气可算是十分温柔,在幽静的画舫中却如此突兀,一字一句清晰可闻,她想假装没听见,是断然不可能。她只是想不出该如何回避。 眼角那一片冰凉在慢慢移动,触感也变得清晰,这不是水迹,是他的指腹一点一点摩挲。虽然此时细致温柔,但她已见过这只手握剑时的决绝,只怕下一刻,他就会强迫她睁开眼睛。 “天师,这是何意?”她故意放慢语速拖延时间,在心中暗自盘算: 她戌时登上画舫,等了嘉阳公主很长时间。后来玉声登台唱曲,她又在痴梦中见到“怜妃”。 在那之后她被宁天微所救,接着又听了好几段悲情过往,再之后默默观看了一番激战。 直到现在,时辰应该不早了。 但她刚刚救下天师时,还能看见他一举一动。现在她没有十足的把握,无法确定是否过了子时。如果异瞳的光泽还没消散,她一睁眼就会暴露无遗。 宁天微很有耐心,始终轻言细语地问:“公主,可否让我看一眼?” 奚华内心焦灼不安,表面上强作镇定,装作懵懂反问他:“天师不是正在看吗?从来没人这样看过我的脸,天师不觉得此举唐突?” “公主……”他一时语塞,没有下文。奚华微微松了一口气,如此神不知鬼不觉地,又为自己争取了一点时间。 短暂的庆幸之余,她不敢放松警惕,越是防范,对外界一切动静越是敏感。比如他凉凉的指腹,何时在她眉眼间一点一点抚动,何时又滞留原地停止不前。 这动作明面上很温柔,实则经不起任何揣测。她稍一琢磨,就认清自己处于什么可怕的处境。她就像是落入敌手的猎物,他已经志在必得,所以才这样慢条斯理地玩弄。 “公主。”他依旧言语轻轻,态度亦是恭敬的,“你应当明白,我想看的是什么。” 再拖延下去就实在可疑了,奚华冒险赌一把,假装若无其事地睁开双眼。 什么也看不见。谢天谢地,异瞳消失了,她什么也看不见。 今生头一回,无边的黑暗让她感到心安。 子时已过,现在是冬月初一了。生辰之日,她无需再伪装,这一日她真的看不见,不会再露出破绽。 “看了这么久,天师还没看够?”她默默卸下心防,连呼吸都顺畅了不少,却迟迟听不到对方回答,只听见一声极其轻微的叹息。 不是吧,他怎么一直不说话?是对没抓到异瞳感到遗憾?还是感慨这双眼睛生得很丑? 他总不会是承认自己没看够。有什么可看的?不过就是一双黯淡无光的眼眸。 奚华心生疑惑,也陷入沉默。在他人面前,她的面纱从来没有撩开这么久,先前凝固的晚风重新流动,吹在她毫无遮蔽的脸上,凉飕飕的,她不习惯,下意识想要躲避。 而停留在她眼角的指腹,有了一丝温度,居然变成了唯一的热源。 “公主!你们在做什么?”紫茶忽然喊话,她在黄花梨木扶手椅旁边醒来,脑袋靠在把手上,迷茫地睁眼。 沉默至此被打破。 奚华回过神来,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抱着天师,急忙松开双手,像受惊的鸟落荒而逃。这很奇怪,就刚才那种姿势,任谁看了都不会觉得她是那只鸟,她抱得那么紧,分明是狠狠蓄力的弓弦。 放开天师之后,她双手少了依附,才感觉画舫摇摇晃晃。 “公主小心些。”紫茶撑着木椅起身,跑过去扶着奚华,把天师隔开,再从头到脚将她打量一番,“怎么衣裳乱糟糟的,面纱也歪了?” 她熟练地为公主整理衣着,越看越觉得哪里不对,终于反应过来:“怎么这么暗?画舫里的灯笼全都不亮了。我什么时候坐到地上了?歌姬的曲儿唱完了吗,怎么不把我们送回去。” “画舫上有鬼。”奚华冷不丁地回答。 紫茶吓得抱紧公主,两个人贴到一起差点儿跌倒,“这是鬼船?那个歌姬是鬼?” 奚华点头,没告诉她先前船上的鬼不只玉声一个。 “大公主安的什么心啊!”紫茶忍了一夜,终于在恐惧中爆发,也顾不上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奚华也没有开口制止,很快又听到紫茶“唉哟”一声。 “你干嘛打我?干嘛戳我头发?”紫茶气恼地抬头,望见灵鹤两只爪子抓着一柄剑,剑刃上残留的湖水滴落在她脸上。她拂去那些水,才发现脸上一片潮润,像淋了一场烟云。 几盏灯笼依稀亮起,画舫上有了光亮,不若离岸出发时那般灯火辉煌,朦朦胧胧的,是一副曲终人散的光景。 “怎么回事?天都还没亮,我怎么就醒了?” “画舫怎么还在漂,不是该靠岸了吗?” 舱中个别听曲的人醒了,嘀咕几句,复又倒头睡去。 过一会儿更多的人发出疑问:“不是好梦到天明吗?怎么这才半夜。” 奚华摸到头绪,原来画舫听曲是这个意思,听众要在绯云湖上好梦一整夜,天亮时方才靠岸下船。 紫茶气得跺脚,不管嘉阳公主有心还是无意,骗得小公主上了鬼船。小公主独独这一日看不见,若不是天师来画舫上驱鬼捉妖,那后果不堪设想…… “莫非这是到了仙洲?所以我提前醒了?”又有人念叨。 众人听闻,赶紧从座椅上起身,跑到船头观望,可惜这里还是绯云湖,只不过离湖畔非常遥远,沿岸成群的酒楼闪着零星的光影。 “玉声仙子呢?曲也不唱了,人也不见影踪。” “莫非她真的升仙了?没人唱曲了,我们才提前醒来。” “正是正是,玉声多美的姑娘。” “这绯云湖画舫,今后怕是要散咯。”有人遗憾。 “欸我鬓发怎么是湿的?这莫不是仙洲降下的甘露恩泽?” “还真是,我头上也有!” “仙洲啊,我何时才能登临仙洲?” “……” 画舫上大多数人都醒了,众人对这场奇异之旅议论纷纷。 奚华听着这些感慨觉得好笑,什么仙洲甘露,那是夺命的飞丝化成的水迹。什么玉声仙子,那是羁留人世的冤魂厉鬼。她又笑不出来了,那么多仇恨悲苦,若它们有重量,怕是这画舫都载不动。 她静静听着,在看不见的时候,听力更加敏锐。她以为天师会打破这些人的美梦,但他一直都没有说话,不知他在想什么。她甚至怀疑,在众人梦醒之前,他是不是已经先走了。 “公主睡得可好?”世子朱轶一睁眼就问。 紫茶绕到他面前挡住:“与世子何干?” 画舫漂泊许久,终于靠近。子夜时分,湖边游人极少,酒楼大多数都已经打烊,挂着吉庆楼招牌的那座楼,还亮着灯。 “走,下船回家去了。” “大好时光,回家作甚?被你爹捉住家规伺候?” “可这画舫不留人,大半夜的也没个去处。” “去吉庆楼喝酒,那里虽然没有玉声仙子,不是还有个萋萋么?” “不对,萋萋不是也来了画舫吗,怎么没见着她?” “哪有?我看你是想人想疯了吧……” 众人陆续下船,踩着甲板上的五彩祥云,告别如痴如醉的仙洲之梦,回到了无生趣的俗世生活。 有几个人真去了吉庆楼,有人走向谈笑着走向歇了业的夜市,经此归家,或寻找别的去处。 奚华看不见夜市,但前半夜来时的景象历历在目。在那个人声鼎沸的街市上,有个阿婆颤颤巍巍摘下一串糖葫芦,她侧着头扭着脖子询问:“什么?你说不够,还要一串?” 她当时没吃,那糖葫芦恐怕甚苦,否则为何会有一种苦涩滋味不经唇舌,直抵她心头。 “公主,深夜不安全,我带你回宫。”世子留在画舫上迟迟不走,就为了等着闲杂人等先离开。 奚华在面纱下露出嫌恶表情,紫茶抢先拒绝:“不必了,那个姐姐,对,就那个送桃子的姐姐,你陪世子回去吧,省得世子路上无聊寂/寞。” 她说了一大通,自觉已是十分客气了。听嘉阳公主安排来送礼物的宫女,此时没吱声,等着发落。 世子不甘放弃,语重心长道:“珑安,你万万不可胡来,近来皇都有妖鬼作乱,你深夜逗留宫外,实在危险。” 奚华始终不为所动,也不想与他多费口舌。 她听见一阵轻盈的脚步声响起,由远及近,在她身边不远处停下。 “皇都确实有妖鬼作乱,这里不正有个驱鬼捉妖的吗?”紫茶反问世子,“公主和天师同行,还有什么法子比这更安全?” 朱轶不知道宁天微何时来了画舫,但他既然登船,说明此地必有问题。他虽心有不甘,只好下船离去。 紫茶还不饶人:“桃子姐姐还不跟上,不怕被妖怪捉了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4、第十四眼 其他人都走了,船头只剩三人迎风而立。 紫茶扶着公主,等着天师一道下船,等了好一阵,他居然转身,往画舫里面去了。 “这,怎么……”紫茶没了刚才那番咄咄逼人的口才,明明说好要送公主回宫,天师居然不下船。她居然也无话可说,而是莫名其妙猜到了一个理由。 “公主,此处风大,我们也先进去。”紫茶见天师走远了,确定他真没打算下船,便扶着奚华走进舱中。画舫又慢慢离岸。 奚华略一猜测,心中已明白大概,但她对紫茶反倒看不懂了,小声问:“你怎么回事?不是说要离天师远些吗?” “我发现了一个秘密。”紫茶挽着公主停下,神神秘秘地凑到她耳边,“天师,喜欢公主。” “胡说什么?”奚华从没想过这茬,宁天微和她是你死我活的关系,怎么会扯得上别的感情。 紫茶认真道:“我敢肯定,他对公主别有用心。不然他怎么会半夜三更赶来画舫,定是因为收到灵鹤报信,他不放心你一个人遇险。” “是因为画舫上有厉鬼作祟,他赶来这里是天职所在。”奚华面无表情地反驳。 “那他为什么不让朱轶带公主回宫?定是不想让你们接触。” “是因为他看不起朱轶这种人。”奚华没说月蘅殿闹鬼的事儿,当时宁天微已经收拾过朱轶一次了。 紫茶继续找补:“那朱轶走了,他为什么不送公主回宫反而继续游船?原因很简单——” “什么?”奚华心说,画舫上发生那么多事,他定是心情不好。 “因为天师想要公主陪他多待一会儿,他舍不得这么快下船。”紫茶笃定。 “一天到晚尽会瞎猜。”奚华摸索着捏了捏紫茶的脸,手和脸一接触,发现紫茶在笑。她可以想象,那一定是一副看热闹的表情。 “如果这些证据都不充分,还有一件事铁证如山。”紫茶朝前面看了看,确定宁天微与她们隔着很长一段距离,她才说,“就是刚才在画舫上,天师看公主的眼神,绝不单纯。” 奚华原以为她要说什么,没想到是这个,她耐心纠正:“是不单纯,他怀疑我是异瞳,这还能怎么单纯?他是不是盯着我看?他眼神里一定杀气腾腾。” “……”紫茶被“异瞳”卡了一下,才又说,“不可能,那绝不是看敌人的眼神。当时画舫昏暗,但他眼中很有神采。可惜公主没看见,那种眼神绝对不会骗人,他的心思根本就藏不住一点点。” 奚华不想再听她说这些不着边际的东西,紫茶却扭着她:“下次公主悄悄看他,就会发现我说的是真的。反正他不知道你只有这一日看不见,其他时候,你在暗他在明,这些线索哪里逃得过你的眼睛。” “好你个紫茶,你不觉得这么做有些卑鄙?”奚华拒绝她的馊主意。 紫茶惊讶:“公主这是在同情他?难道公主也——” “也什么也,没有的事。”奚华立刻反驳。 “那公主为什么抱他,我亲眼所见,公主抱着天师,还把他的胳膊紧紧箍着——” “别说了,当时光线不好,你看错了。” “天师平时那么凶,那时候可温顺了,他就盯着你的脸,眼睛都不眨一下。要不是我喊了公主,说不定他——” “不可能。”奚华捂住紫茶不许她再说,“我与他绝不可能。” “就算,就算你略略猜对一二,那也只因为他现在不知情。如果有朝一日他发现我是异瞳,他绝不会心慈手软。” 自从永昭坛血祭那夜得知他是天师,奚华一直都做此想。今夜又逢厉鬼说的那些话,尤其是最后那个小女孩,仅用幻术就能将他逼到那种程度,可见他一定恨极了异瞳。他绝对不会饶过异瞳,更不可能喜欢她。 “以前我也这样想,所以常劝公主离天师远点。现在我改主意了,公主想要逃脱天师制裁,不该躲着他,反而要靠近他,陪伴他,勾——” “总之,就是让他心动沉沦,他爱上了就不忍心了。” “拜托你清醒一点,他是天师,不是那个纨绔世子。”奚华有点恼了。 紫茶冒死说完最后一句:“真的,公主甚至不需要费多大力气。你让他深陷,简直轻而易举。” 八卦告一段落,紫茶这才挽着公主继续往船舱里走,回到了之前听曲时候的雅室,奚华又坐在那张黄花梨木扶手椅上,吩咐紫茶坐相邻的椅子。 画舫上仍旧只亮着零星几盏灯,光线不算明亮。两人一时无话,四处安安静静。 经历了前半夜的喧嚣和惊变,此刻难得的安静反而让人心头不安。 “你可有看到天师?”奚华一路都没听见他说话,他沉默得好像消失了。 紫茶站起来四处看了一圈:“他不在,他该不会悄悄走了吧?他是不是会水上轻功,不用等画舫靠岸也能离开。” “嗯,他可能是嫌你吵闹,不想听你胡诌。”奚华说,心中恍惚想起在自己站在画舫栏杆上看到的那一眼,那人踏浪逐波直奔画舫而来,倒真像是水上轻功。 “那我们怎么办?深更半夜,烟波湖上,这画舫怪吓人的。公主不觉得害怕?”紫茶瑟缩着肩膀,探头探脑朝公主靠近。 奚华附和道:“嗯,吓人,害怕。” 这时,画舫上传来一缕箫声,声音的来源并不遥远。箫声让人安心了不少,但没过多久,它变得凄凄切切,婉转低沉。 它就像是在冬夜的湖中潜沉,坠入湖底悄悄呜咽,再裹着冰冷的水汽飞向夜空,盘旋着告别。 “有些冷,你把你桃子姐姐煮茶的炉子搬过来。”奚华吩咐紫茶,她知道这箫声源于何人,他留在画舫上不回去,应是为了超度亡魂,作最后的告别。 “什么桃子姐姐,她煮的什么茶,炉子里一丁点儿火星子都没有。”紫茶嫌弃地生火,被烟呛了几口,才点着炭火。画舫中暖意渐浓,慢慢向周围扩散。 “喏,公主,你的礼物,这么大个金桃,可别忘了带走。”紫茶从角落里捡回金桃,塞到公主手里。 “什么金桃,都是骗人。”奚华将金桃狠狠一扔,它正好穿过被鬼火烧坏的木窗,直奔绯云湖而去。 好巧不巧,金桃不偏不倚砸在灵鹤头上。它原本慢悠悠在湖面玩水,突然有好大一坨金色异物飞过来,差点把它砸蒙了。 金桃“扑通”一声落水,灵鹤亦在湖面气势汹汹地扑腾翅膀。它今夜两次被异物砸中,先是主人的剑,这会儿又是金桃。它实在不解气,飞到宁天微身边,绕着他飞来飞去,想讨个公道。 “公主,你故意的?”紫茶偷笑。 “我看都看不见,如何故意?”奚华摇头,她只想扔掉金桃,谁知灵鹤又不幸中招。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在活跃气氛,不想让那个吹箫的人一直伤心。”紫茶摆弄着茶器,挑了个铜壶先烧水,“我又找了新的证据,他不理会那只倒霉的灵鹤,证明他站在你这边,他对你偏心。” 若不是有面纱挡着,奚华真想对这无稽之谈翻个白眼,“你去找找天师,请他进来喝茶。” 紫茶一改从前作风,这回很乐意去请,她绕过了屏风,又听见公主补充:“你就说,就说画舫里没有人气,阴森森的,吓人。” 紫茶很快就引人进来,她站到小公主身边,双臂搭在她的黄花梨木扶手椅椅背上。 宁天微自然走向与公主相邻的座椅,入座之后,自袖中取出鹤簪,“灵鹤生性安静,这次是意外。公主若不介意,可收下它。” 奚华没伸手,因不知从何处接,“它可以吞噬噩梦,更适合留在天师身边。” “多谢公主关照,只是今后我不需要了。” 天师言外之意,奚华了然于心。若他经年累月的噩梦今夜已在这画舫上消失,她亦感到欣慰。毕竟她的噩梦,还不知道要纠缠她到什么时候。 “那就谢谢天师好意。”紫茶取走鹤簪,塞进公主手中。她趁机瞄了一眼,若鹤簪有表情,此刻定是十万个不愿意。没关系,以后还有的是时间,让她好好教化它。 灵鹤不闹,紫茶不说话,画舫中又变得静悄悄。 煮茶的炉子烧得正旺,火苗噗噗作响,铜壶上头水汽徐徐升腾,一点点淡淡的暖意恰好驱散了冬夜的寒气。橘红火光漫过炉子,照亮两把木椅的扶手,照亮软软垂下的衣裙,照亮屏风上的清丽山水,竟有一种长夜相对,灯火可亲的静谧恬淡。 紫茶有意给二人留出空间,但又不好独自一人去舱外,这样显得太刻意,何况外面很冷。 于是她转到一边去倒腾茶笼,慢条斯理把每一个都打开看看。此地背光,其实茶叶的品相看不太清,正好容她消磨很多时间。 直到她打开倒数第二笼,里面装的正是紫茶,她忍不住开口:“公主,听玉声唱曲的时候,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我不是紫茶。” “你不是紫茶,那是谁?”奚华不懂她为何这样说,“紫茶”是母妃给“小猫”取的名儿,又不是说她真是一种茶。 “我梦见了仙洲,我是仙洲湖泽里的一片浮萍。”紫茶又感受到了梦醒时分的怅然,“我梦中之地,该不会就是映寒仙洲吧?” “那只是个梦,勿要多想,也不要留恋。玉声一开头不就说了吗,好梦最难留。”奚华劝她,“不过,紫茶和浮萍,倒也有相似之处。” 紫茶恳切道:“紫茶并不向往仙洲,只是想找到灵泽族,若能求得灵泽之泪,或许可以为公主治好眼疾。” “我不相信灵泽之泪,这种东西并不存在。”奚华语气坚定,面纱下的表情却很沉重。 “公主,我真的见到了仙洲……”紫茶不愿意放弃这渺小的希望,遂又求助宁天微,“天师你说,这世上有没有灵泽族?”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5、第十五眼 宁天微再次听到这个提问,是在崇光阁中。 南弋国君奚嵘半坐在紫檀木镶金龙榻之上,背倚床头一侧围屏,半掩的床幔遮住他的脸。 “依天师之见,世上有无灵泽之泪?” 宁天微站在一丈以外,望见龙床上铺着的一层宽大的丝绸锦被。锦被上以金线织就一条英武巨龙,龙身上洒满耀目金辉。金龙却并未凌驾于五色祥云之上,而是游曳于莲池之中,龙头靠近一朵盛放的莲花,似在轻嗅莲的香气。 他内心是鄙夷的,口头上谨慎回禀:“未曾亲眼所见,臣不敢妄下定论。然此物为民间传说,陛下亦不可轻信。” 一本奏折被掷在地上“哗啦”一声,国君冷言:“果然你还是不如你先师,今日若是你先师在此,你知他会如何说?” 宁天微扫了一眼散落在地的奏折,通篇都在奏请国君寻求灵泽之泪,以求仙寿恒昌,以解南弋困顿之局。 短短一个日夜,绯云湖画舫上的仙曲,关于映寒仙洲和灵泽之泪的传说,就已传遍整个皇都。 国君近来因病未行早朝,但今日有厚厚一沓奏折传进崇光阁,称灵泽之泪是上苍对南弋的恩赐,请陛下切莫错失良机。 “若季卿在此,定会请朕安心,纵赴刀山火海,他亦会未朕寻来此等宝贝。”国君疾言厉色,“岂会像你?只会抹杀南弋的希望,劝朕放弃!” 宁天微:“陛下所言极是,臣应当谨遵先师遗命,为南弋尽忠竭力。” “异瞳之事如何了?季卿在世时,每旬皆有新的线索。纵然妖孽还未落网,但他常有进展,总让朕、让文武百官和天下百姓安心一二。” “臣还在追查。”宁天微照实回禀,“近日暂未发现可疑目标。” “宁天微,你听不懂话是不是?!朕夜夜惊梦,见人人都可疑!”国君震怒,将茶盏重重掷出,茶汤溅射一地,“你倒好,你胆敢下令禁止他人搜捕异瞳。就凭你一人之力,打算追查到何年何月?你要坐看天子崩殂南弋亡国,是不是!” “季疏当年是怎么看中的你?他说你有仙人之相,天赋异禀,说要收你为徒传你天师之位。他为你求情,朕乃是看在他的情面上,才免你死罪!” 宁天微低头,拱手道:“陛下息怒。陛下见人人都可疑,然天下臣民皆血肉之躯,并非人人都可斩矣。臣此举,只是不想让异瞳之祸波及无辜之人。” “宁天微!你是罪臣之子,如今既然已做了天师,更不要再搞你父亲那一套!你父亲亦不是你口中的无辜之人!” “朕念你上月主持血祭有功,暂不治你渎职和妄论之罪。你且去你先师墓前反省思过,看你什么时候能找到异瞳,什么时候能找到灵泽之泪。” “是。臣告退。”宁天微转身往外走。 “宁卿。”国君咳了几声,声音软和下来,“弘明仙师生前将毕生功法悉数传授于你,现如今放眼整个南弋,唯你一人可平息异瞳之乱。朕若没记错,你在天师继位仪式上押注了你的天命。若你先师没看错人,朕亦有惜才之心,不忍见你献祭,故才提点你尽快找到异瞳。” 宁天微脚步稍作停留:“谢陛下抬爱。天师之责,臣时时谨记在心。” “甚好。还有一事,朕也须提醒你。”国君又说:“珑安公主虽与朕不亲近,但她是怜妃之女。天师与珑安,不可走得太近。” “是。”宁天微眼前闪过丝绸锦被上金龙戏莲的纹样,不再停留,走出了崇光阁。 ** 前任天师季疏,虽不是皇亲国戚,但通晓阴阳之术,为皇族尤其是国君排忧解难多年,又尽心竭力清剿异瞳之祸,深受国君信赖和仰仗。念他为异瞳之事奔走终身,最后竭虑而死,国君追封他为弘明仙师,破格将他厚葬在皇陵之中。 皇陵乃皇都重地,闲杂人等禁入。国君近侍李福德奉命带宁天微前去,他向守卫宣了圣上口谕,守卫听命放宁天微一人进入。 “望天师于弘明仙师墓前好生反省思过,莫辜负了浩荡皇恩和仙师遗命。”李福德临走前,还朝宁天微背影念叨了几句。 门口守卫凑近说:“公公真乃大善人也。天师素来受国君看中,不知他这次犯了何事?” “咳!你瞧瞧人家多高贵,压根儿不领情,连头也不回。”李福德轻甩拂尘,也不管天师会不会听见。 “国君突然降罪,那传言该不会是真的吧?天师真的是弑师上位?”守卫听闻传言许久,此时心痒难耐,忍不住追问。 “休要妄议,他就是言语有失触怒了国君才来此。你一个小小守卫,乱嚼舌根,可要小心你的脑袋瓜子。”李德福一指戳中近卫脑门,将他支远,随即拂袖离开。 守卫哎呦哎呦叫唤两声,连连感谢李公公提点。他原想告诉李公公,今日午后珑安公主也来了皇陵,现在快酉时了还不见她出来。但他又听公公说休要妄议。 亏得有李公公提点,这种事,他最好只字不提,省得今后有人说他散布流言蜚语。 再者,如天仙下凡的清贵天师,和生来就不祥的冷宫公主,这两人实是八竿子也打不着的关系。他一个小小皇陵守卫,瞎操什么心,保住自己项上人头要紧。 宁天微背逆夕阳方向,快步走向弘明仙师陵,单手推开石门,沿昏暗墓道直入地宫。 三年前季疏下葬之日,作为弘明仙师的弟子和新任天师,宁天微在此彻夜守陵。 就在那一夜,其他人离开之后,偌大地宫只有他一个活人。 他掘了季疏棺椁,从中找到寻找异瞳的法诀。但那法诀是违禁之术,掌握法诀之人必遭反噬,重则当场殒命。他铤而走险,动用了禁术,险些命丧黄泉,但却没找到异瞳踪迹。 那之后他数次怀疑,法诀可能是季疏的诡计。季疏都已经死了,还要拉着他共堕地狱。 时隔三年,宁天微再次进入弘明仙师陵地宫核心。 他用火折子点燃地宫中的白烛,朦胧火光照亮这圆形石室,照亮中间安放的季疏棺椁,亦照亮地宫壁上的石雕壁画。这十幅壁画所刻,皆是同一名少女,她正经受十种酷刑,组成一组异瞳受刑图。 壁画上的异瞳少女全都长着诡异的眼睛,左右眼眶中各有一枚碎粒,没有完整的瞳仁。十张痛苦的面孔全都朝向同一个方向——圆形地宫的穹顶上,朱墨书写着六个字:异瞳死,天下生。 那是弘明仙师生前最著名的论断,据称是他受苍天感召所得。这预言经皇族昭告天下,广为流传,南弋无人不知。 宁天微此次并非为异瞳而来,而是仗剑走向季疏墓碑,重重挥砍三剑。一剑为父母双亲及妹妹,一剑为绯云湖画舫上诸多冤魂厉鬼,还有一剑为天下其他因异瞳之祸受害的人。 三剑既出,“弘明仙师季疏之墓”几个铭文已不可辨认,墓碑轰然倒地,溅起一地烟尘。 事毕,宁天微吹熄烛火,转身欲离开。 漆黑地宫之内,竟有熟悉的声音响起:“三年不见,为师对你甚是想念,你今日有意触怒龙颜,专程赶来此地,却是拿为师泄愤。” 宁天微蓦地顿住脚步,后背生凉,恨意宛如冷□□蛇,沿着背脊爬上他的脖颈,令人窒息。 “当年为师念你仙运通达,天赋异禀,欲收你为徒,你执意不肯。为师对你有知遇之恩,你就如此报答。”季疏不疾不徐,言谈间一副寻常语气。 宁天微问:“你没死?” 季疏轻笑一声:“你父亲宁鸣,多次在朝堂上谏言,说异瞳预言祸乱朝政,为害百姓。他那时恐怕没想到,他自己也会死于这祸事。” “你妹妹,多乖巧一个小姑娘,可惜不幸染了眼疾。纵是重臣之女,她也不能摆脱异瞳嫌疑。我亲手将其斩杀,实乃天经地义。” “至于你父亲母亲,他们非要阻拦,便是与妖邪同罪,我身为天师,岂有不杀之理?” “还是你识时务,不愧是我一眼看中的天选之人。你说你,何必兜这么大个圈子?若你一开始就诚心拜我为师,我念在师徒情谊的份上,必会对宁家手下留情。毕竟谁有异瞳之嫌,不过是我一句话的事。” 宁天微呵止他:“情谊?你明知我拜你为师,不过是想杀你雪恨。” “你真乃我弘明的好徒儿,我教你大义灭亲,你就学会了弑师上位。”季疏依然在笑:“好徒儿,我知你所图,又有何惧?你不过毁我肉身,我将以我魂灵,追随我的主君,助他实现大业。” “是谁?”亡魂归来这种事,在妖邪横行的南弋并不少见,宁天微并不意外。但季疏亡魂所言之人,神神秘秘,他从未听闻。 季疏虔诚道:“主君无处不在,无所不能。” 宁天微不信:“你生前死后,都爱故弄玄虚。” 季疏继续说:“有朝一日,三界生灵,都会俯跪于主君脚下,祈求怜悯。” 宁天微不想再听他大放厥词,异瞳之祸已经害了无数无辜之人,这天下切不可再冒出个无所不能的“主君”。 季疏见他要走,又说话眼前的事:“好徒儿,你今日来此地,向我炫耀吗?大错特错。你杀了我又有何用?莫非你不知道,天师之所以受天下尊崇,享无上权力,是因为天师威严和皇族利益密不可分。异瞳之祸,是皇族用来铲除异己,巩固统治的工具而已。” 宁天微如何不明白?宁家表面上是死于异瞳之祸,实则死于忠贞谅直,宁家长期与皇权对立,最终被皇族所弃。 “异瞳一日不除,皇族便一日借此行事。你最大的敌人不是我,是真正的异瞳,是南弋皇室。哎,你弑师,实乃短视之举,为师实在痛心疾首!”季疏又换成悉心教导的语气,满嘴仁义道德,还忍不住叹息,仿佛两人之间从未隔着血海深仇,而是师徒情深。 除掉异瞳,毁掉南弋皇室,这些事早在计划之内。宁天微不欲再听季疏亡魂废话,沉默地朝地宫通道走去。 “好徒儿,好不容易来一次,着什么急?”季疏喊他,见他不听,又说,“其实,异瞳死,天下生,这只是预言的一半。” “说。”宁天微冷言。 “普天之下,仅为师一人参破天机。我本欲将完整的预言尽数告知于你,奈何你杀了为师,这另外半句,为师尚不及透露。”季疏又开始弯弯绕绕,“不过,你也无需着急。若你真能找到异瞳,待她死时,你自会知晓全句。” “还有,为师已知晓真正的异瞳在何处,可惜你迟迟不来为师墓前焚香祭拜,尽尽孝心。” “说。” “天机不可泄露,为师不能直接告知你。” 宁天微忍无可忍,挥剑一斩,昏黑地宫中冷光一闪,剑气凛然。 季疏冷嗤一声:“三年前你掘开为师棺椁,不惜动用禁术掌握法诀,其实已成功一半,只是少了一样关键之物。” “何物?” “这地宫四壁雕刻的十幅异瞳受刑图,分别凿取壁画少女左右眼之中的碎粒,施以法诀,碎粒可自动拼合两只瞳仁。若感知到异瞳的存在,它们会发出金色和蓝色的光泽,会向着异瞳所在的位置飞去。” “有何代价?”宁天微很清楚,季疏这种人,绝不会将此等捷径白白告诉他。 “此法只能用一次。结束之后,那对临时组成的异瞳会化做一道情刃,悬在施法之人心上。其后,施法之人若动心生情,心便会受情刃雕琢。动情越深,情刃越是锋利。” “……”宁天微沉默,血肉之躯怎么会受虚空之物挟制?他不信季疏这套玄之又玄的说辞。 季疏:“你不敢?” 宁天微有何不敢?他自视心中惟恨与道而已,此生不会动情。 “杀了异瞳,你将得道飞升;异瞳不死,你就永远羁留乱世。”季疏阴恻恻地感叹,“这些话早就是老生常谈,如何取舍,是一目了然之事。但为师实在担心,你做不出正确抉择。”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6、第十六眼 寅时初刻,绯云湖画舫靠岸,奚华在天师和紫茶陪同下回宫,随后与天师作别,回到月蘅殿。 月蘅殿居于幽僻之处,历来人迹罕至,此刻所有宫人早已熟睡,无人发现小公主这个点才归寝。 一夜劳顿,加上生辰之日眼睛对天光不敏感,奚华破例晚起。近午时,才由着紫茶帮她梳洗更衣。 自怜妃薨逝之后,奚华每逢生辰之日,皆去皇陵祭拜凭吊,朝至夕归,整整一日都待在皇陵。因为这一日她什么也看不见,不如去地宫待着,陪伴弃她而去的母妃。 更衣期间,奚华听见寝宫门外三个宫女正窃窃私语。隔着这段距离,平日里她只能听个隐隐约约,今日恰好是一年之中独一日的例外,门外私语,她一字不落全听了去。 “姐姐听说没有?皇陵近日居然遭了盗贼,神宫司一个小太监多次潜入皇陵,盗取随葬珍宝无数。那宝贝多得,下辈子都用不完。” “他这不是马上就要去下辈子了吗?有命偷,没命享,有什么好羡慕的。” “那小太监胆子够大的,皇陵都敢偷。不过据他说,还有比他胆子更大的,把弘明仙师的棺椁都掘了。哪个狂徒敢偷仙师的东西?真是不要命了。” 奚华听到此处,心中隐隐浮现一个猜测,不过她来不及细想,很快又被那两三宫女的议论勾走了。 “那小太监被捉后大肆发表言论,什么都敢说,临死之前更是跟疯了一样。来,你们猜猜,皇陵之中哪座墓穴最奢华最金贵?” “弘明仙师?” “仙师已经飞升上界,要这么多人间财宝作甚?反正那小太监说的不是他。” “那还能是谁?皇陵墓穴恁多,我都叫不出名儿。好妹妹快讲,别卖关子。” “嘘,你俩绝对猜不到,皇陵之中,随葬珍宝最多的,是怜妃陵!”为首的宫女说得起劲儿,“听说她的地宫石壁上绘着一片莲池,其中绽开了万朵金莲,可能还不止万朵,那小太监说他数都数不清!那里即使不点蜡烛,也满壁生辉。那附着在墙壁上的池水,都是金色,照得人挣不开眼睛……” 奚华闻言愣住。 “他说万朵金莲之中,还立着一幅金碧辉煌的怜妃浮雕,做工精妙,和真人一般大,对,你还记得怜妃吧?就是这么高,这么大。她手持莲花放在胸前,那金莲花是石壁上最大的一朵花,硕大的花瓣从胸口往上,遮住了怜妃的脸。” “国君也真奇怪,怜妃生前住在这破破烂烂的月蘅殿,他看也不来看一眼。谁能想到,怜妃死后,他居然把地宫墓穴搞这么大阵仗。” “那些金莲花,随便凿一朵下来,都是破天的富贵。” “若把那面金壁移到月蘅殿,我能在这里干到死……” “你们说,难不成怜妃果真是妖妃?这都薨了多少年了,还能在梦中惑乱君心?” “滚出去!”奚华怒不可遏,中止更衣,“你们三个,别让我再碰到。” 不用紫茶去赶,那三名宫女第一次震慑于小公主鲜有的震怒,慌忙奔逃而去。生怕迟了一步,小公主的不祥之气就降临到她们身上。 月蘅殿再度归于沉寂,人是越来越少。 午后,奚华在紫茶陪同下前往皇陵。到了怜妃陵地宫门口,奚华吩咐紫茶先回去,晚些时候再来接她。 自母妃去后,每逢生辰之日,她一贯如此,不许有人作伴,只想独自待在地宫。 只是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些年她来地宫这么多次,竟不知此地是何等奢靡光景,更不知地宫中竟有金莲无数,还有持莲圣女。 只因为母妃走得决绝,奚华总想起最后那一夜的争吵,想起第二日清早芙蓉榭的莲池,她不愿意来见母妃的陵寝。以至于她这么久都不知道,这里居然也有一片莲池。 母妃生前不得自由,死后骸骨到了墓穴竟然也不得安息。那个人多狠心,凭什么在陵寝之中,也要生造一片永不干涸的莲池,将她魂灵死死囚禁。 奚华摸索着走进地宫,这次没有去摸母妃棺椁,而是拎着一只竹箧,靠着石壁行走,这一走才知道,地宫是个巨大的圆形。 她一路单手触摸石壁上的浮雕的痕迹。果然如宫女所说,壁上雕刻的,都是莲花。虽然看不见它金光闪耀的奢靡之姿,但每一片花瓣、每一枝花梗和每一片莲叶,她全都可以清楚感知。她甚至能摸出来,哪些花尚且含苞待放,哪些已开得娇艳欲滴。 她厌恶这些花,她要毁掉这面墙壁。 今日紫茶去制备饮食的时候,奚华独自去了母妃生前居室,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把短刀。她是在怜妃走后,才知道这把短刀的存在。它以前没有派上用场,今日将要拯救它故去的主人。 奚华揭开竹箧上,掀开最上面一层褐色纱布,取出短刀,右手紧握刀柄,对着石壁一路向前走。刀尖划在石壁上,发出刺耳的响声,仿佛满池莲花在苦苦挣扎,激烈抗议。 她喜欢这声音,她要听它们挣扎,听它们抗议,越痛苦越好,越激烈越好,她绝不心慈手软,绝不手下留情。她要这满池莲花凋零破碎,即便如此,也不能抚平她心中愤恨。 她沿着石壁走了一圈又一圈,悦耳的割裂声一路响个不停。她伸出左手触摸石壁,壁上又高高低低许多条划痕,纵使她看不见,也可以想象它是什么样子。 但这不够,远远不够,石壁高处,更高处,那些她够不到的地方,那里依然罪恶丛生。 从声音和手感判断,短刀刀口已经严重磨损。她暂时收回这唯一可用的工具,决定先解决更迫切的问题。 奚华面朝石壁,双手覆在浮雕之上,一边慢慢向侧面移动,一边细细分辨浮雕的痕迹。如此走了好长一段,她在摧折的金莲之中,摸到了母妃的裙摆。 她松手,独自站在浮雕前。她想起今日在月蘅殿听那个宫女说的,怜妃浮雕与真人一般大小,这么高,这么大。她听到却不能看到,只能依靠回忆来想象。 现在这雕像近在咫尺,她却不敢轻易触碰。她曾因无知,送了母妃一朵莲花。于是母妃恨她,才狠心丢下她走了。 母妃恨她,想必不愿意被她触摸。她揣着无尽悔恨和思念,但只要一想到母妃恨她,再真挚的感情都无法表达。 没关系,奚华,没关系,她一再劝自己,今日来此,最重要的是凿毁母妃浮雕上那朵莲花。 西都佛诞节,圣女持莲,从此去国离乡,从前永远被囚禁在所谓“爱”的牢笼,背上“妖妃”骂名。 奚华想要拯救母妃,先要摸索着找到那朵莲花。如此一来,她不可避免地会摸到浮雕上的母妃。 “对不起。”她指尖再次碰到了浮雕上飘逸的裙摆,若时光重回月蘅殿中母妃对她发火的那个夜晚,她一定不会再长跪一整夜,她会抓住母妃的衣裙。或许这样,母妃就不会离开她。 但时光再难倒回,这浮雕上的裙摆做工再精细,也是僵硬冰冷的,不会动,也也抓不住。 奚华试着张开双手,轻轻抚过浮雕,沿着衣裙的走向,摸到了母妃的手臂。她很矛盾,明明知道顺着手臂找过去,就能准确无误定位那朵莲花。但她调转方向,似有意避开那个位置,先摸到了母妃的头发。 随后是额前发际线,再往下一点点是眉眼。然后,奚华再小心也无法避免,手掌底部与手腕交界处,碰到了莲花的花瓣。 她不再犹豫,右手重新握紧短刀,狠狠刺向石壁。她放手,短刀“哐当”落地,捡起来再刺,比先前更用力,短刀仍然落地。捡起来再刺,刀尖戳到浮雕之后,她使劲压着刀拖动,在莲花上到处划满凌乱痕迹。 她随手摸了两下,这朵花已经千疮百孔,石壁上有细小的碎片剥落,裂纹周围的刺边有些硌手。她喜欢这种感觉,竟一点不觉得疼。 她用尽全力开凿,恨不能把这朵花彻底凿碎彻底剥下来,地宫之中响起一连串刀石相击的声音,嘈杂而又激烈。在黑暗世界里,她只觉得这声音甚是悦耳。 她只想毁掉这莲花,不舍得伤害浮雕上的母妃,于是用左手摸索浮雕,定位莲花所在区域,到了边界处,右手动刀朝那位置狠狠扎下。 这一刀还没扎下,右手忽然被人抓住。铆足的力气中途溃散,她差点没站稳。 背后有人说:“公主,不要伤到手。” 奚华知道这是天师,他的声音和气息,都很熟悉。但她不容任何人阻止,冷漠道:“放手。” “你先放下刀。”他手上没有很用力,只是扣住她纤细的手腕,不让她再乱凿墙壁。 奚华不听,再次用力往前一戳。这一用力,宁天微从身后把她的手拽开,不准她再往前。 她转动手腕,想挣扎摆脱,挣不开,又用左手抓扯,狠狠掐住他手背,想逼他松手,结果适得其反,他亦用左手抓住她左手,教她不得动弹。 “放肆,你干什么!”奚华急欲脱离掌控,她奔着头往前挣,短刀猛一撞在浮雕凸起处,刀身折断,前一半落在地上“哐当”一声脆响。 她闻声一怔,右手还紧握短刀刀柄,一时间感到茫然。像箭在弦上,弦绷得太紧,忽然断了,力量全都溃散,情绪却找不到出口。 “抱歉。”他说。 抱歉什么?她知道这不是他的错,但此时精疲力尽,没心情和他纠正。何况他到现在还从背后抓住她两只手,生怕她胡来一样,这哪里是道歉的态度? 她不想说话,沉默之中,发觉他朝前走了半步,离她更近。 一缕气息正在靠近,从她头顶后方,慢慢飘向耳侧。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7、第十七眼 “公主不喜欢怜妃?”宁天微问话时,轻微气流从斜后方飘过奚华眉眼上罩着的面纱。 她开口:“是母妃恨我。” “怎么会?”他修长的手指挑开她右手,这次很轻松,刀柄也掉在地上。 “我做错一件事,戳她痛处。她恨我,所以才决绝地走。”奚华第一次对人倾诉。 “那不是恨你,有时离开是一种保护。” “是吗?”她想要求证。 对方只道一声:“是。” “天师,你不会安慰人。” “除非我是公主的母妃,公主才肯确信我说的是真的。但我不是,所以……”他的解释有理有据,隐隐带着一丝被嫌弃的无奈。 “你……”奚华无话可说,不指望他还能说出什么安慰的话来。 “公主不喜欢莲花?”他果然不会补救,已经转换了话题。 奚华:“我恨莲花,因为母妃恨它。” 这时,她的双手终于被放开,身后那人蹲下,在地上捡什么东西。然后她听到他说:“我帮你。” “我自己来。”和母妃相关的事,她想自己做。 “好。”他没反对,把短刀前半截放进她手中,“只有刀片,没有刀柄,小心些。” 奚华朝浮雕抬手,伸到一半又停住,因为递给她刀片的那只手,还握着她的手背,“天师还不放开我?” “公主看不见,也分不清花的模样,我带你找花的位置,不会让你误伤你母妃。”他拢着她的手放到花上,“这样也算你自己来。” “……”奚华懒得再和他争,尤其是她突然想到,她假装“一直”看不见,那就根本摸不出莲花的轮廓才对。为避免露出破绽,她就在他引导下继续凿墙。 半截刀片本就不好用力,有时候她心急加快动作,还要被他拍拍手背,他说:“不要急,小心些。” 她来地宫已经超过半日,搞破坏搞了这么久,最初汹涌的愤恨渐渐淡却。再加上宁天微突然出现,她激烈的情绪找到了出口,发泄一通之后,渐渐趋于平和。 当然,她绝不相信这是被他安慰,这完全是她自己心态好。毕竟这地宫中万朵金莲,她用一辈子都抹不干净,总有一天要学会释然。 她累了,手都痛了,胳膊也酸了,不想弄了。但身后那人还很认真,这么久了还不劝她停下。 “天师,你见过茉莉吗?”她随口问起,准备闲聊几句就收工。 “少时随先父下江南,在江南见过。”他记得那种白色小花,只是在皇都多年未见。 她幼时常常听怜妃提及此花,便一直对它颇有好感,但个中细节没办法再问母妃了。 “从前听闻,茉莉的寓意是,莫忘莫离。”那些遥远又浅淡的少时记忆,若不是被她问起,他几乎不会想起来。 “茉莉长什么样?好看吗?”她问过紫茶,紫茶也不知道。 “还行,纯白色的小花,带着香气。”他尽量描述,但不容易说清楚。 “好抽象。”奚华忽然转身,背靠壁画,朝宁天微伸手,“茉莉到底长什么样?” 过去的很多个冬月初一,她朝他伸出双手,问他是谁,始终没有得到回答。这一次,被刀柄磨得发红的手心上,有人用手指轻轻描绘,画了一朵小小的花。 她想起先前在画舫上听紫茶说的那些话,可惜今日她看不见,无法偷偷去看他的眼神。 ** 入夜之后,紫茶在怜妃陵地宫入口等候小公主,只觉得这一回小公主动作好慢,这么长时间都还不出来。 她还有急事禀报,差点忍不住去地宫找人,里面可算有人出来了。 “天师为何在此?”紫茶惊讶,小公主从来不许旁人和她一起待在地宫,连她这个贴身婢女都从未去过,没想到被天师打破惯例。 奚华跟在宁天微身后走出地宫:“有紫茶在,就不劳烦天师相送了。” 宁天微于是先行告辞。 奚华挽上紫茶,还以为她又会刨根问底,指不定还要用“孤男寡女,地宫幽会”之类的话来取笑她。 没想到紫茶这次很正经,甚至还有点着急:“公主,翠微宫的永平公主,你的二姐姐,你见过没有?” 奚华摇头,她不仅没见过那位二姐姐,连她的名字都不常听到。 紫茶一口气道:“一个时辰前,李公公来月蘅殿传旨,说是国君命你去翠微宫陪着永平公主,即刻出发。我说你在怜妃陵未归,他也没辙,回去禀报了,后头又说,请你就明日一早就去翠微宫。” “二姐姐怎么了?怎么突然要人陪她?”奚华着实摸不着头脑,她在人烟稀少的月蘅殿待了这么年,从不希望别人打扰,怎么还要被安排去陪别人。 紫茶扭头朝四处看了看,确定皇陵没有其他人,才说:“我特地找李公公打听了,说是永平公主最近风寒初愈,今日就偷偷溜出皇宫,没想到回来之后就要寻死觅活,谁都劝不住。她母妃急得没办法,想找个姐妹陪她。翠微宫平时和月蘅殿没有往来,她怕你不愿意去,就搬出了国君的命令。” 奚华还是想不通:“二姐姐又不是只有我一个姐妹,不是还有嘉阳吗?我记得她俩挺熟的,为何不叫嘉阳去陪她?” “这个我也问了,就是因为太熟了才不方便,她们只想找个不熟的。”紫茶清了清嗓子,略带尴尬地说,“李公公还说,那二位公主平日里一直暗中较劲,永平公主不愿意让嘉阳公主看她落魄出丑,所以,呃,她只同意找个不熟的,尤其是像小公主你这样,眼睛不方便的……” “……”奚华无语,走出皇陵了实在忍不住,“求人办事还这么多要求,我还真不想去呢!” “那个,公主,其实还有别的原因。”紫茶吞吞吐吐,犹豫着到底要不要说,“你要是保证听了不生气,我就告诉你,不然,你还是不知道为好……” “说。”奚华不做保证,直接“逼迫”。 紫茶飞快说道:“她们说永平公主很惨所以要找个更惨的,不然找人去了也没用。” “所以最惨的倒霉蛋就是我。”奚华的脸色差点就和面纱的颜色融为一体了,“二姐姐到底怎么了?犯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大错?” “李公公不肯透露,只说明日小公主去看了就知道了。”紫茶问了好几次也没得到个准信,她又猜测,“该不会,是私会情郎吧?” 若不是此时眼睛还看不见,奚华真想敲她额头,“一天到晚竟会瞎猜,莫要胡说。” 紫茶挽着小公主安静地走了一段路,可惜她到底安分不了多久,没一会儿就神神秘秘地问:“那公主能不能和我说说,天师为何在地宫?” “他有正事,恰好路过。”奚华不想细说那万朵金莲和怜妃浮雕的事。 紫茶双手蓦地抓住小公主胳膊:“难道皇陵也有妖鬼出没?” “嗯,没错。”奚华阴森森地吓她。 “不是吧?有天师在的地方准没好事……” “是呀,所以我们要他远一点。” “不对,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欸我的竹箧呢?不在你手上?”奚华察觉紫茶两只手都抓着她,那竹箧之中还放着断裂的短刀,不好随意丢弃。 “天师拎走了,他根本没想拿给我。”紫茶边说边笑,“他一定是舍不得,拎回去自己珍藏去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8、第十八眼 翌日,奚华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快到中午了,终于不情不愿地出门。 “公主不换身衣裳?这可是你第一次去翠微宫。”紫茶看着小公主一身朴素白裙,一丁点儿修饰也没有,心酸地喊住她,“先等等,我帮公主再搭配搭配。” “你忘了我是去比惨大会?还搭配什么?这样最好。”奚华一贯不在意外貌姿容,“丑一点更好,才不会引人注目。” 紫茶被她说服,还玩笑着奉承几句:“也对,公主花月容貌,根本不必特地打扮。像天师那样高冷的人,看了公主的脸都被深深迷住了。若是其他人看了,可不得被迷个神魂颠倒?” 奚华只当做没听见,推着她后背催她往翠微宫出发:“带路。” 月蘅殿地势偏僻,这一趟花了不少时间,两人才到花团锦簇之地。 没想到此地也十分清净,几乎和月蘅殿不相上下,奚华越发觉得古怪。永平公主的母妃出来迎了一下,愁眉苦脸地说了几句感激之语,愣是没说清到底发生了何事,就催她快快去永平的房间。 紫茶于是带奚华去往仙波阁,两人刚推门进屋,脚尖还没挨着地面,突然有人尖声制止:“别动!” 奚华扶住门框,摇摇晃晃把前脚收回来,透过面纱一看,满眼都是散落的画纸,床榻上、铜镜前、书案上,各处都被画纸凌乱覆盖,就连地上也到处都是,几乎没有落脚之地。 这房间太乱,她第一眼都没看清永平公主人在何处,默默扫视好几圈,才见到书案上一座小丘慢慢耸立起来,层层叠叠的画纸从小丘背上滑落,女子精美的发饰、白润的后颈和瘦削的肩背慢慢显露出来。原来是永平趴在桌面上,被画纸盖住。 “绿绮,去将这些画儿收了。”永平公主有气无力地吩咐,抬起手臂朝门口随意招招,“是珑安妹妹来了?过来吧,小心脚下。” 奚华这才头一回看到她的脸,一张巴掌大的清瘦小脸,挂着两条枯萎下坠的柳叶细眉,下面嵌着一对儿红肿的眼,鼻尖上染了一团墨,脸颊上还有笔杆压出的红痕。这个二姐姐,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怪不得不准嘉阳来看她。 奚华应声过去,挽着紫茶要她走慢些。她又看了绿绮收捡的那些画纸,大多数都是山水画,有的只画了一半,有的寥寥几笔。因是边走边看,面纱又让画笼上一层暗色,她看不真切。 “永平姐姐这是怎么了?”奚华走到二公主身边,与她同坐在书案前。 “仙波淡,我最爱的仙波淡,没了,再也见不着了。”永平公主哀叹了一整夜,这会儿嗓子都哑了,仿佛刚才尖声尖气喊“别动”的那个人,根本不是她。 奚华愣是没听懂什么波什么蛋,尽力往那画儿上联想,在衣裙遮掩下暗中戳了戳紫茶。 紫茶会意,连猜带蒙:“二公主您画的这是,仙——波——淡?” “好眼力!你叫什么名字!”永平一下子来了精神,热情地抓住身边的婢女,“他们都说我画得不像,你是第一个看出我在画《仙波淡》的人!” 紫茶动也不敢动,瞥了一眼还在旁边收捡画纸的绿绮,绿绮默默回以同情的眼神。 “你是如何认出《仙波淡》?莫非你也见过原作?那原作只在每月初一展出一次,要花五百两银子才能观赏,珑安妹妹——”永平越说越小声。 “月蘅殿哪有这么多钱?”奚华把紫茶拉回自己身边,省得她被留在翠微宫,“紫茶哪里是真认识《仙波淡》,她这是讨永平姐姐开心,这丫头平时最会这一套。” “哎,绿绮原先也会这样的,我每次画完画叫她看,她都说好像好像,就跟真的一样。我以为真有那么像,还特地出宫请同好观赏,结果人家说我画的和原作相差十万八千里!后来绿绮也就哄不到我了。” 永平自己动手把书案上那几张画纸叠到一处,奚华暗中瞧见,几幅山水画之下还有一幅人像。那画很快被盖住,她也没看清,只看到似乎是个男子,穿了一身白月长袍。 “我本来不想再提这伤心事,不过你们既然有心来陪我哄我,那我就忍痛再说一回。”永平一开口又觉得哽咽难言,摇头道,“绿绮,你帮我说。” 婢女绿绮收好了画纸,依言从头说起:“《仙波淡》是谢烟大师的名作,前年他靠此画一举成名,但也就此封笔。宫外丹青坊的老板杜悟花血本购得名画,他将名画珍藏起来,每月初一专门举办‘仙波会’,邀请十位爱画之人一同来欣赏。” “这杜老板倒是挺有情/趣,还知道取个仙波会这样的名儿。”紫茶不禁插嘴一句,“那二公主的仙波阁……” “我家公主是真爱画,杜老板可不是,他是商人,搞这一套就是为了赚钱。”绿绮抬起手掌,伸直五根手指,夸张道,“你猜去一次烟波会得花多少钱?没错,五百两!还要提前五日去丹青坊预约登记,先交钱抢个名额。” “这么贵还有人抢着去?”紫茶惊讶得眼睛都睁圆了,摇摇主子手臂,“公主,她们好有钱……” “皇都的达官贵人和富家子弟多的去了,不过他们大多只看一次,凑个热闹,显摆自己。不像我家公主,公主是真爱,每月初一都去。”绿绮见永平公主没有打断她,也就不再遮遮掩掩。 “公主,你二姐姐好有钱……”紫茶忍不住感叹,但又疑惑问道,“既然这么多人花重金看画,谢烟怎么不自己办烟波会,这简直是泼天的富贵!” “不可直呼大师名讳,谢烟大师才艺超绝,不喜凡尘俗世,怎么会沾染金钱俗气?”绿绮停下来看了主子眼色,见她无异议,才继续说,“就连我家公主,也被他拒绝了好多次。” “永平姐姐亲自找过他?”奚华对方才在画纸上见到的男子,有了大致猜测。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9、第十九眼 永平点头,绿绮便接着说:“公主几番欲向他拜师学艺,但他一直拒绝。公主又带着临摹的《仙波淡》请他指点,他说公主画得不像,等哪天画得像了再说。所以公主每月初一必去仙波会,看完画回来没日没夜地练习。但是去年,谢烟大师失踪了,听说是归隐山林,隐居避世去了。” 奚华想到绯云湖画舫,若朱轶没认错人,那谢烟前夜就在绯云湖画舫上。她仔细回想朱轶折扇上那一抹流云,若那是谢烟真迹,她二姐姐这些练习,确实与之有天壤之别。 看来谢烟对永平公主也算客气了,没有把她批驳得一无是处,难怪永平…… 她有些纠结要不要把朱轶折扇的事情告诉永平,真人见不着,若是能得到真迹,或许也能安慰她。 但若告知此事,那她偷偷出宫去画舫听曲的事儿就瞒不住了,并且她一个未出嫁的公主,后半夜还和天师共渡一船,这可不能乱传。如此一番斟酌,她没提朱轶那把折扇的事儿。 “谢烟大师既已隐居避世,姐姐为何不放下执念?姐姐就是将《仙波淡》画出大师精髓,也找不到他拜师了。”奚华劝永平公主打消这份心思。 “他不是言而无信之人,待我将《仙波淡》画得像了,我必会再与他相见。”永平执意道。 奚华仍然觉得没必要:“那昨日初一,姐姐可是在仙波会见了那画触景生情,回宫之后才如此伤心?” 永平落下一行眼泪,抬手让绿绮替她解释:“小公主,我家主子昨日没见到《仙波淡》,仙波会没开,那画儿也失踪了。” 奚华猜测:“怎么?丹青坊的老板携重金和名画一起跑了?” 绿绮摇头:“不是,那个杜老板,他死了。” 奚华大惊,她以为自己来翠微宫是听一出情感大戏,没想到这背后居然还牵扯出人命。 但显然永平公主根本不在意丹青坊杜老板之死,她一心扑在《仙波淡》上。谢烟唯一的画作失踪了,她亦觉得人生无望,回宫之后寻死觅活。 “永平姐姐报官了吗?”奚华追问。 “哪里用得着我出面,我私下出宫也不方便联系官府。那些交了定金要参加仙波会的人可着急了,他们想追回银子,报官比谁都快。”永平不想再谈这件事,起身走向靠墙的紫檀雕花衣柜,“珑安既然来了,可否再帮姐姐一个忙?” 奚华不知她意欲何为,默默看着她从衣柜里掏出一件月白男子长袍,心中咯噔一下,但又只好假装什么也看不到。 “二公主今日还要出宫?您要小公主来翠微宫,是想找人顶替你留在仙波阁?”紫茶打起小算盘,“小公主也不是不能帮忙,只是——” “不是,这不是公主的衣裳,是谢烟大师的。”绿绮帮着解释,不料越解释越乱,“不是他本人的,是照着他常穿的样式做的,反正就是……你们不要多想……” 奚华更觉得糟糕,二姐姐该不是想…… “妹妹帮忙试穿一下,让我看看效果。”永平见她要拒绝,又红着眼软软地说,“我的心思难道还不够明显吗?妹妹不是来哄我的吗?不会一直让我伤心吧?” “这怎么能成?小公主亦是女子,怎可扮做男的?”紫茶打消了想靠帮忙赚一笔钱的念头,但很快转念一想,干脆用这个借口拒绝她们,“小公主怎么可以随便做衣架子?除非,永平公主付钱,一次五——” “一千两银子,珑安你帮帮我,我见你也生得美,才请你试穿。其他人我都看不上,怕玷污了这身衣裳。” 紫茶目瞪口呆,没想到这永平公主如此挥金如土,她一定是被那画师迷得,走火入魔了。 她被绿绮推着,云里雾里地走到门外,还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你们月蘅殿很穷吗?” 她又听到绿绮在问,她恍惚点点头,然后又摇头,之前听说怜妃地宫里有万朵金莲,那算不算是小公主的财产?虽然…… “看来是很穷,不然你怎么敢让主子给你打工赚钱啊?”绿绮感觉此时不可思议,居然又有点羡慕。 “啊,呃。”紫茶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到底做了什么,这下好了,小公主在里面不知要被她二姐姐折腾成什么模样。 她悲喜交加,有点着急,忽然听见庭院中有人问她:“紫茶,你为何在此地?” 来人居然是天师,他已直入庭院,走上台阶,到了仙波阁门前。 紫茶第一反应是小公主的救星来了,但很快就觉得这时机不合适。见他抬手敲门,她赶紧拦住:“天师先别进屋。” “为何?”宁天微有要紧事,又敲了两下门。 “就是,总之就是……”紫茶很尴尬。 绿绮在一旁也不出声,心想这家伙一定是怕有人耽误她主子赚钱。 宁天微已经慢慢推开门,不料迎面望见一男子背影,那人背对门口坐在一张黄花梨木圆凳上,身姿挺拔但显得僵硬,还有几分莫名的熟悉。 奚华早就尴尬得不想说话了,没想到这时候偏偏来了熟人。 永平公主退后一步,还兴致勃勃道:“天师怎么来了?快看看这位公子好不好看。” 奚华垂着眼,目光扫过面纱下边缘,看见来人已经走到了她身边。 他说:“怎么穿成这副模样?”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0、第二十眼 “什么叫这副模样?这难道不好看吗?”永平公主当场质疑天师的眼光,很快转念一道,“既然这样,不如天师帮我试试,你来得正好。” 宁天微直言:“永平公主,臣是来询问案情,请先帮珑安公主把衣裳换掉。” 她知道他所言是丹青坊的案子,她不关心。她慢慢整理着奚华身上的外袍,那外袍只是虚虚拢着在小公主身上,盖住了她原本穿好的衣裙,要解开只是一抬手的事儿。她就是舍不得,磨磨蹭蹭,还想再多看几眼。 “要我帮你吗?”宁天微问。 她还没回答,便听到妹妹“嗯”了一声,这是有多心急? “男女授受不亲,这忙天师如何能帮?”永平不再拖延,把奚华那件外袍解了,一边悉心收捡,一边又问,“天师和珑安很熟吗?她穿成这样,还戴着面纱,你都能认出来?” 奚华:“不熟,定是紫茶在门外说的。” 宁天微:“血祭那日见过。” 这两人回答撞在一起,永平公主敏锐道:“血祭离现在有段时日了吧?天师还记得这么清楚。若是被嘉阳知道,她定会伤心的。” 气氛突然有些微妙,但宁天微没理会她的风言风语,正色询问:“昨日丹青坊现场的情况,请永平公主如实告知。” 永平把仙波阁门口的两名婢女叫进屋来,随后和绿绮一起说了昨日所见: 她们在丹青坊一楼观看店里出售的书画作品,等着老板杜悟来领上二楼去参加烟波会。但是一干人等一直等到中午,杜老板都没出现,这很不正常。有几个看画的人耐不住性子,担心杜老板带着画和钱跑了,于是上楼去找人。 这一看,杜老板还在呢,就是趴在展台上睡觉,睡得很熟。但是不好,《仙波淡》不见了。 有人着急叫喊杜老板,却发现无论如何都叫不醒他,一摸他胸口才知道,他心都不跳了,人都死了。 这和宁天微在别处听的大差不差,他追问:“他是不是没有任何伤口,展台旁边地面上有一片竹叶?” “嗯,这竹叶重要吗?虽然他死得蹊跷,但这显然就是一桩盗画杀人案吧。不应该官府来查案吗?”永平始终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并且也觉得有人小题大做,“天师不去追查异瞳,怎么有闲心管起这种事了?” 宁天微冷声回答:“有人说,这是竹妖杀人。” 恰有一股北风从门口灌进来,仙波阁气氛骤然跌至冰点。 “什么竹妖?因为现场有一片竹叶,而且是竹林中随处可见最普通的那种竹叶,就说是竹妖杀人?官府无能,抓不到凶手,就搬出妖鬼之说,天师也相信?”永平公主其实也害怕,尤其想到自己昨日就在丹青坊,若真和那什么妖物共处一栋楼,那还得了? 绿绮也害怕道:“竹叶那么软那么薄,怎么可能用来杀人?” 宁天微:“此案尚无定论。但今日拂晓,绯云湖边吉庆楼背后暗巷之中,又发现一具死尸,全身上下里里外外没有任何伤口,也没有中毒迹象。他大腿下边,压着一片竹叶。” “不是吧?真的是竹妖杀人吗?”绿绮和紫茶异口同声,全都战战兢兢,揽着各自的主子凑到了一处。 奚华虽然已经在画舫上见过了真正的冤魂厉鬼,但仍然觉得吓人。这下好了,她原以为自己来翠微宫是听一出情感大戏,后来发现是一起盗窃杀人案,谁知这下更离谱了,居然还是竹妖连环杀人案。 这已经很惊悚了,她有种不好的预感,若是连天师也抓不到竹妖,那么这杀人行凶的一口大锅,很快又要扣到她头上。一切罪大恶极之事,皆是异瞳所为,是异瞳影响了国运,助长了妖邪,她已经早就摸清流言的风向了。 为今之计,她只希望宁天微赶紧抓到“竹妖”。 几个人安静了一会儿,永平公主一开始嫌天师多管闲事来询问案情,这会儿听说可能有竹妖,又觉得他很有安全感,不着急赶他走了。 她又问:“天师如何知道我去了丹青坊?除了母妃和绿绮,无人知道我出宫。” “丹青坊每月登记预约仙波会的名册,上面的人官府已经逐一排查,绿绮这个名字尤其显眼,每月都登记在册,很容易就查到是翠微宫。”宁天微罕见地耐心解释,想找到更多线索,“永平公主每月去看,想必对《仙波淡》那幅画很熟悉,可否告知画上是何景象?” “这还不简单?除了谢烟大师本人,没人比我更清楚《仙波淡》画了什么。”永平很乐意讨论这个话题,她亲自从书柜之中取出绿绮收捡的画纸,递到宁天微面前,“喏,天师请看,这就是《仙波淡》。” “是我的临摹习作,虽不敢说一模一样,但十有八九是跑不了的。”永平见宁天微不说话,又试着为自己挽回几分颜面。 宁天微将画纸一一翻看,边看边问:“谢烟,大师,就是这种水平?” 房间里气氛又凝固了,奚华在面纱遮掩下忍不住想笑,她在天师眼中看见一缕平静的失望。他不高冷的时候,嘴也真够毒的,怎么说出这种话来? 永平气得够呛,没好气道:“是我画得不好行了吧。天师一天到晚神神鬼鬼,心里装的都是妖魔鬼怪,也看画懂画?你就是再厉害,也比不上谢烟大师。” 宁天微也没否认,还在继续翻看画纸,过了好一阵,目光停在一幅人像上,“这幅画画得不错,永平公主若有心学画,今后可以专攻肖像画,放弃山水画。” “你……”永平更生气了,简直不知这是夸她还是损她,但很快又大度地说,“天师眼光还算不错,这就是谢烟大师,怎么样,生得好看吧?” 奚华进屋是就瞥到了这幅画,现在才看清谢烟真容,他虽然被称作大师,但画上这张脸看上去也不过二十几岁,完全是青年才俊的模样,难怪她二姐姐痴心一片,尽付仙波。 紫茶弯腰,朝小公主附耳说:“公主,天师说话这么毒吗?他之前对你说话不这样吧?” “你俩悄悄说什么?”永平理所当然地猜测,“是不是说谢烟大师生得好看?” 奚华不想说出实情,于是点头答“嗯”,就这一瞬间,她感觉天师看了她一眼。 虽然他的目光被她的面纱阻隔在外,如蜻蜓点水般一闪而过,但她分明捕捉到蜻蜓薄薄的翅膀了。 怎么回事?他难道怀疑她能看见吗?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1、第二十一眼 宁天微将目光移回那幅画像,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询问当事人:“永平公主,臣可否带走此画?” “宁天微你什么意思?你怀疑谢烟大师?”永平彻底炸毛了,伸手想将画夺回,“大师怎么会做行凶之事?他是儒雅文人,怎么可能用竹叶杀人。再说,他早就归隐山林了,又怎会……总之绝不可能是他。” 宁天微面无表情地卷起谢烟的画像,毫无感情地说:“臣没有说他一定是凶手,《仙波淡》出自他手,他也有可能被害。” “什么?”永平跌坐回圆凳上,刹那间脸色煞白,过了好一阵子,她才抚着胸口转向奚华,“妹妹今日能不能就留在翠微宫,我这心里着实不安……” 奚华早就想走,哪里还坐得住,闻言便要推辞:“这样不太好吧……” “臣也认为小公主应当留在翠微宫。”宁天微又看了奚华一眼,顺带又看了紫茶一眼,然后起身往外走,“臣还有要事在身,先告辞了。” 紫茶会意戳了戳小公主,奚华亦在思考天师那意味深长的一眼,尔后说道:“姐姐先歇会儿,我代姐姐去送客。” 永平心思早已不在这上头,听她这一说才怀疑自己是否有失礼数,对待驱鬼捉妖的天师过于随意。但她也管不了这么多,也懒得安排绿绮,就随客人去了。 奚华在仙波阁的庭院中赶上宁天微,紫茶很自觉地退到一旁等候。 “天师为何劝我留下?”奚华开门见山地问他。 宁天微本就走得不快,此刻停下来,说:“月蘅殿人少,公主留在此地更安全。” 奚华不解,发生在宫外的凶杀案,与她有什么关系。就算天师真的怀疑是竹妖所为,也不必如此谨慎这样安排吧。 宁天微尽量说得平淡:“那两位死者,丹青坊的杜悟,和吉庆楼的常客,除了死法相同,还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去过绯云湖画舫听曲,而且就是前夜,听那最后一曲。” 奚华一惊,背后窜出一股凉意:“此案与醉音坊有关?” “头牌歌姬玉声失踪,绯云湖画舫停业,醉音坊最大的一笔生意做不成了。官府怀疑是醉音坊东家孙妙恶意报复,才杀害前夜在画舫上听曲的人,目前没有确凿证据,他们先把醉音坊和孙妙监视起了。” “但是,案件若是因玉声失踪而起,那……”奚华欲言又止。 宁天微懂的她意思,若玉声失踪是案件源头,那他暗中驱鬼,岂不成了罪魁祸首? “我已找过孙妙问话,孙妙没有大肆行凶的能耐,他得知玉声是鬼非人,吓坏了,画舫都不敢要了。”宁天微略带嫌弃,又补充一句,“他还说,鬼帮他挣的钱,他也不敢花了,已经全部交给我处置。” 奚华:“天师亲自去问的?” “嗯,个中细节不必告知官府。不用驳了他们面子,也正好让他们在真凶面前装装样子吧。” “那天师去过醉音坊了?那里怎么样。”奚华轻飘飘地问了一句。 宁天微:“要事在身,没有细看。醉音坊东家虽然排除了嫌疑,但湖上画舫,官府没找出线索,今夜我要再去一趟,所以不能和公主待在一块儿。” 奚华明白,天师这是把她当成潜在受害人看待,因此劝她留在翠微宫。她才想起自己出来还有另一件事找他说:“天师怀疑谢烟?” “嗯,只是永平公主听不进去。”宁天微目前尚且没有十足把握,只是一种捉摸不透的直觉。 奚华仰头,宁天微倾腰朝她靠近,她小声说:“我听说前夜,谢烟也在画舫上。” 宁天微惊讶:“听谁说的?” “朱轶,他还跟我炫耀来着。” “既然如此,我先行一步。” “嗯,天师当心。”奚华说完,又喊了声紫茶,挽上紫茶朝仙波阁走去。 宁天微朝翠微宫出口方向走了几步,又停住脚步转身,喊了一声:“公主。” 奚华顿住,过了一会儿才回头,透过那层面纱,又看到他意味深长的目光,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直到他问:“公主为何不戴鹤簪?不喜欢?” 原来宁天微盯着她,是在看她的发饰。奚华尽量解释:“不是,我带了,只是没戴在头上,有些不方便。” 她从衣袖之中取出鹤簪晃了晃,宁天微见状才道:“那我走了,公主当心。” 两人分散之后,奚华恍然发现天色已经快黑尽了,夜幕之下,翠微宫显得越发陌生。 “公主,公主?你刚才看见没有?”紫茶扯了扯小公主的衣袖,发现她在出神。 奚华还有点茫然:“看见什么?” “天师的眼神。我上次就说了,他在明你在暗,公主一定偷偷看了对吧?” “啊?什么?”奚华捕捉到一个词,偷偷看,她今日老觉得天师在看她,是因为她在偷偷看天师?她更不明白了,天师为何这样看她?他以前也这样吗?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2、第二十二眼 奚华留在翠微宫陪着永平公主,紫茶和绿绮也在,四个人都待在仙波阁。 深夜,翠微宫中忽然响起一阵嘈杂声音,这个时辰早该安静了,平日里绝不会有这种动静,为何今夜偏偏遇到这等事? 永平公主叫绿绮去看看情况,绿绮出门大致问了附近的宫人,很快就回房禀告:“没事,是宫人们在砍竹林。” “这么快就传到宫里来了?”永平脸色一直不太好,看样子恐怕又要急出病来。 绿绮走过去为她捏肩,慢慢说:“嗯,说是整个皇都都知道了。有那异瞳预言在先,国君一向对妖鬼之事很敏感,他下令砍掉宫中所有的竹林,各个大臣府上也是一样,一根竹子都不能留下,砍倒之后还要尽快焚烧,一片竹叶都不能见到……” 奚华再次无语。 “听他们说,国君还下令让天师赶紧捉拿竹妖,赶紧清剿异瞳。”绿绮把在外头听来的事儿一并说了。 “还有,这两日宫里宫外盛传的映寒仙洲和灵泽之泪,天师没有顺着国君的意思去办,国君龙颜大怒,罚了他去皇陵思过。” “天师思过,为何要去皇陵?”紫茶加入闲聊,昨夜,难怪天师会出现在怜妃陵地宫。 绿绮:“你不知道?天师的先师,上一任天师季疏的陵墓,就在皇陵。” “天师和他师父,关系如何?”奚华随口一问。 “小公主,你们怎么什么都不知道?”绿绮很费解,今日见到小公主之前,她亦很害怕月蘅殿的不祥之人,但这一日接触下来,发现小公主不像传言之中那么可怕,她就是行事低调,又爱深居简出,怎么跟那谢烟似的?关键是她很多消息都不知道,透着一股单纯的天真。 “宁天微和他先师关系很好,整个南弋都知道,弘明仙师仙去前夕,把毕生绝学和修行要诀全部传授于他心爱的弟子,宁天微也誓死追随他先师遗命。这是南弋广为流传的师徒佳话。”永平公主虽然经常生病,对这些事还是多少有些了解。 奚华默默听着,这和她前夜在画舫上听到的版本不一样,两任天师的关系,恐怕不像众人认为的那样和谐。又譬如昨日,天师刚进怜妃陵地宫时,情绪也不好,她当时没察觉,现在想想,应该也是和他先师有关。 永平见她不搭话,又说:“据说弘明仙师曾经一眼相中宁天微,千方百计要收他做徒弟。你别说,他看人眼光真准,宁天微就是做天师的绝佳人选。” “他继任天师之后,驱鬼捉妖这等事每每大获全胜,那阵子皇都藏匿的妖邪一听他名号就闻风丧胆。再加上他生了一副好皮囊,终年顶着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这些年也算是迷倒众生。比如嘉阳吧,就是为了他连自己未婚夫都不要了。” 紫茶试探着问:“既然天师这么好,那永平公主怎么不像嘉阳公主那样……” “这还用问?他那种人,就合该做天师,谁也别想得到。除了刚刚说的,我真是再也想不出他还有哪里好。他性子冷淡,脾气也不好,说话也不好听。更重要的是,他一天到晚想的都是妖魔鬼怪之事,他就不是个正常人。” “是吧?”奚华轻声附和,声明自己的立场,“月蘅殿和天师不熟,不清楚他的为人。” 永平也没多想,很确定地说:“就算再怎么不熟,有一件事你总该知道吧?若要问他装在心里最久的人是谁,必然只有一个,就是那个异瞳少女。” 奚华又一次无语,虽然这话可能是事实,但怎么听着就是怪怪的。 紫茶却跟风:“没错!天师这样苦苦寻觅,求而不得,恐怕一天到晚要在心里想她八百次。” “想杀她八百次对吧?”奚华虽然戴着面纱,但在场另外三人都觉得自己看到她翻了好大一个白眼。错觉,这一定是错觉。 “珑安你怎么能这样说?怎么这么不知情/趣?”永平十分赞同紫茶的说法,觉得这小丫头简直和自己意趣相投,“这天下偏生有一种人,就爱逆天而行,越是不可无之事,他越要为之。依我看,宁天微就是这种人。你看他这名字,不就是这个意思?” 见妹妹不应,两个婢女也不搭腔,她又说:“他们一家人都这样,他父亲宁鸣,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宁鸣而死,不默而生。[1]所以最后……” “最后怎么了?”紫茶又一次暴露,月蘅殿果真消息闭塞,什么也不知道。 “算了,没什么,大晚上的说这个干嘛?”永平记起,父皇曾明令禁止,这件事谁也不准提,所以她很快又换了个轻松的话题,“欸你们说,你们说那异瞳少女到底长什么样?” 绿绮:“想都不敢想,她应该长得很丑很吓人,而且成了妖,可能还要吃人……” 紫茶立刻反驳:“那可不一定,说不定是个美人。” 永平公主立刻朝她投出赞许的眼神,满意道:“没错!若是她长得倾国倾城,颠倒众生,你们说天师会不会被她迷住?毕竟他经年累月,日日朝思暮想,若最后发现自己早已情根深种,不能自拔,这才有意思!我就等着看他这一天。” “不是吧公主?异瞳少女是威胁国运的祸首,你这……”绿绮甚至去门口看了看,这种大逆不道的言论有没有被外人知道。 紫茶也觉得不可思议:“二公主不担心谢烟大师了吗?怎么还有兴致聊八卦?” “别人的痛苦就是我的幸福,别人的爱恨情仇就是我的……算了不说了,这不是转移注意力吗?”永平实则很不放心,又叮嘱绿绮明日一早出宫,去谢烟大师从前居所附近打探一下,看能否寻到他行踪,她心里才算有个着落。 紫茶轻轻戳戳小公主:“公主在想什么?怎么不说话?” “没什么。”奚华早就没听她们闲聊了,自宁天微走后,她老在想谢烟的《仙波淡》和画舫上玉声唱的曲,这两个有什么关系? 如果宁天微的怀疑被证实,那谢烟有什么动机?谢烟到底是什么人?她有个非常不现实的猜测,甚至都没对宁天微说起。 “公主?”紫茶看她心不在焉,着实反常,凑到她耳边神神秘秘地问,“难道在想天师?” 此时奚华也没法说教她,而是说:“我在想,月蘅殿附近那片竹林有没有宫人去砍掉?若是没有,会不会招来竹妖?” “拜托!珑安你,能不能想点好的!”永平公主满脑子的风花雪月一下子被吹飞了,连同她在内,房间里没有人说话了。 屋外,翠微宫中,以及皇宫内更远处,许多竹木被砍倒在地,竹叶仍在夜风中飒飒作响。 皇都夜色,更加深邃。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3、第二十三眼 庆明坊大街尽头,绯云湖畔,因附近出了竹妖杀人案,这两日人迹罕至,不复繁华景象。 宁天微独自登上画舫,里里外外一盏灯笼也没亮,和他前夜来时,没多大区别。他走遍画舫上所有角落,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人,也没有找到谢烟。 他进了雅室,坐在与前夜相同的位置,当时煮茶的炉子还在,炭火早已经熄灭,只剩下冷冷的余烬。他闭眼细细回想当时光景,茶炉火光照亮的每一个画面都渐次回放,直到他睁开双眼,望向近处的屏风。 屏风上画的,果然也是山水,碧山苍苍,烟水茫茫,一片宁静悠远的景象。 他刻意回想永平公主所画的《仙波淡》,两者之间没有一丁点儿相似可言。 他在画舫中又走了一圈,把每一幅画卷都看遍,画上皆是山水,但山的高低错落、水的远近浓淡,各有不同,也都和临摹的《仙波淡》扯不上丝毫联系。 他方欲下船,忽听到岸边有两个醉汉在聊天,大约是从吉庆楼喝了酒出来,这种时候,也不怕死。 其中一个醉醺醺道:“映寒仙洲的事儿你听过没有?我是真想去仙洲。” “谁不想去?如今皇都人人向往。不过张兄你想,仙洲装得下这么多人吗?挤进这么多凡人,那还是仙洲吗?”另一个似乎还神智清明。 “王五,你怎的如此古板?我去仙洲就是为了永远活在仙洲吗?非也,非也!”姓张那个大发感慨,“仙洲之所以特别,是因为灵泽族。我只是想讨得灵泽之泪,从今往后,无病无痛,就算受伤也很快就愈合,连痕迹都没有,就这样长生不老!在人间也可做活神仙,何必偏要住在那与世隔绝的仙洲?连国君都想长生不老,你没做过这种美梦?” 宁天微在画舫上静静听着,思绪渐渐澄明。 王五果然像是没醉:“灵泽族就一定会救你吗?他们要是不肯流泪呢?你去一趟仙洲,岂不是白跑?” “这你都不会?若灵泽族吃软,那就哄之骗之,用一切拿得出手的好处让他喜极而泣。若他吃硬,那就摧之逼之,施加折磨让他痛哭流涕。这就叫威逼利诱,你懂不懂?”那醉鬼说起这个,手段一套一套,倒像是酒意都消了。 王五点头称是,他那张兄得了认同,又继续说:“若靠这些手段还行不通,还有感情,你尽可用他在意之人、在意之事,彻底摧毁他的感情。一个人难道可以忍住一辈子不掉一滴眼泪?绝不可能。就是那天上的神仙,也是会哭的。” 宁天微默默听着这恶毒的言语,心中一片寒凉,这就是他守卫的人间,这就是他保护的人民?人心阴狠至此,与妖鬼何异? “张兄高见!但若是这样还不行呢,若灵泽族始终不肯流泪——” “那便将他杀了,死亡的痛苦总会让他哭吧?”王五仰天长啸,仿佛已经拿到了灵泽之泪,“若他不肯给,就将他杀了。我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休想得到!” “好好好!不如我们今夜就登上画舫,去那映寒仙洲找寻灵泽之泪!” 两人相谈甚欢,勾肩搭背欲往画舫上走。突然有一坨重物从画舫船舱中飞出,一并砸中两人膝盖。两个人看也不看那是何物,捂着膝盖落荒而逃,一路惊恐大喊:“鬼啊,有鬼!天师何在,天师何在!” 人已经一瘸一拐躲远了,惊叫声还在继续:“灵泽之泪,我受伤了,更要灵泽之泪……” 凄冷夜风刮过绯云湖,画舫在湖面上轻轻摇晃。宁天微望向湖面,那里黑沉沉一片,什么也没有。但从那上下起伏的波纹中,他好像看到了一句话,季疏亡魂所说的——无处不在,无所不能。 他抬头望天,天亦是乌黑一片,无法回应他的质问:这世上有什么东西,无处不在?它真的无所不能吗? 他在画舫上待了一夜,直到夜色褪淡,晨光熹微。 翠微宫仙波阁中,整夜也无一人安眠。 天亮之后,永平公主安排绿绮出宫,要她去谢烟大师旧居附近打探到他的行踪。 绿绮离开翠微宫不久,另一个宫女急匆匆到仙波阁禀报:“公主,国公府世子死了,被竹妖杀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4、第二十四眼 宁天微方从画舫上下来,便有国公府小厮急急奔来通报:“请天师大人速速到国公府上捉妖!我家世子,被竹妖杀了。” 他没有多问,径直跟随那小厮前去。 国公陪着夫人在前厅哭天抢地地商办后事,其余亲眷围作一处安慰,还有仆从杂役也集中在前厅,但人人都面带惊恐,时不时说到“竹妖”,纷纷举目张望,生怕一片竹叶从天而降,就要了自己小命。 世子朱轶被竹妖离奇杀害,众人皆不敢靠近案发现场,只有平日里最得他亲近的小厮周一,带天师进入世子房间。 朱轶死征与之前那二人相同,浑身上下没有任何伤口。他衣襟上别了一片新鲜翠绿的竹叶,除此之外,他周身再无任何线索。 宁天微开门见山问讯周一:“冬月初一前夜,世子去绯云湖画舫做什么,见了什么人?” “这——”周一吞吞吐吐,本来就惨白的脸上,又显出几分为难。 宁天微:“你与他同去的画舫?那你比他运气好,没有死在他前面。” “天师救命!”周一腿一软,一下子跪倒在地,连头也不敢抬,战战兢兢地说,“世子是绯云湖画舫的常客,但那日去画舫之前,他心情很好,比以往都重视,他说,他说是去见公主……” “哪个公主?”宁天微面无表情看着朱轶衣襟上那片竹叶。 “大公主,嘉阳公主。”周一汗流浃背,又一想世子已死,说不定竹妖下一个要杀的就是他,那还为世子考虑什么,“其实,是嘉阳公主约了小公主,邀请她听曲。最后嘉阳公主为什么没去画舫,这我就真不知道了。” 宁天微二指夹起那片竹叶,它在日光照射下微微发亮,叶片上丝丝纹理清晰可见,它作为凶器,还是太温柔了。 “除了公主,他还见了什么人?” “世子只带我上了画舫,我们就分头行动了。他要去见公主,不准我跟去打扰。所以他在画舫上发生了什么事,小的真不知道。” “那夜画舫中途返回,你作为随侍,为何不等他同归?” “世子早就说了要和公主一起走,我岂敢……” 宁天微知道他说的公主就是小公主,不知不觉间面色更冷峻了,“他回来之后,可有什么不正常的事发生?” “没有。那天夜里他并没有回房,我想他是不是……”周一欲言又止,忽然感觉房间里气氛骤冷,吓得他以为是竹妖大白天也来杀人了,赶紧蹭过去想抱住天师大腿。 宁天微一脚踢过去,周一闪躲不急,歪倒在地,惊觉天师居然比竹妖还吓人。竹妖可能会要了他的命,但天师看起来,现在就会要了他的命。 他再不敢遮掩,立刻和盘托出:“世子带回一把折扇,就是他平时用惯的那种,府上都不知道扔着多少把。但这一把,他宝贝得不得了,经常拿在手里细细把玩,看了又看。每次看完,他还亲手把它收进他的宝箧之中。世子平日里什么宝贝没见过,他这么喜欢一把折扇,只有一种可能,这扇子应该是公主送他的——” “折扇在何处?”宁天微冷冷打断,他朝着周一眼神所指方向走去,从立柜中取出一方纯金宝箧,打开宝箧,最上面果然有一把折扇。 他单手展开折扇,一眼见到症结所在,扇面边角位置,飘着一抹灵动的流云。只消这一眼,流云刹那间便将他的思绪带回画舫之中,他好似也变作流云,在一面面画屏之上飘飞游走。 宁天微没去前厅打招呼,他离开国公府,独自前往醉音坊。 此时青天白日,醉音坊不及夜间热闹,歌姬三三两两凑在一处,惊恐地讨论这竹妖杀人案,还说那竹妖又不是她们楼里的,官府成日盯着她们做什么?这群衙役该不会是借公务之便,谋天性之私? 几人又惊又笑又闹,还频频朝楼外张望,忽见一气质出尘的男子进来,顿时惊为天人。她们自诩在醉音坊也见过不少俊俏公子,但都不敢相信这世上竟有天仙一般的男人,凑上去欲与他攀谈,他目不斜视地上楼了。 就像风吹来一个美梦,还没看清,梦就无影无踪。 自发生竹妖杀人案以来,醉音坊东家孙妙这几日寝食难安,又听说他的头牌歌姬玉声是鬼非人,命都被下丢了一半。他巴不得天天把天师留在醉音坊不让他走,此时见他出现,简直像是盼来天神降世。 他迎上去殷勤道:“绯云湖画舫,天师又去看了吗?可还喜欢?反正我将它送给您了,您随意使用,若是有什么缺的,您尽可告知。” 宁天微问:“画舫上的装饰画,可是山水画大师谢烟所做?” “唉哟!天师您也喜欢谢烟吗?”孙妙面带苦涩,焦虑地搓着双手,“这可如何是好?画舫上几十张屏风,我去哪儿为您找大师画作啊?我孙妙就是倾家荡产,也买不起——” “不是谢烟?”宁天微不让他絮絮叨叨。 “当然不是!天师莫要说笑。谢烟只画了一幅《仙波淡》就名声大噪,紧接着他就封笔,那《仙波淡》既是他开篇的成名之作,又是他封笔之作,所以贵上加贵。杜悟搞的那个仙波会,去的人光是看几眼就要付五百两银子。我一个小小的醉音坊,哪里请得起这号人物,来为画舫画屏风?”孙妙平日里巴不得和大师攀上关系,这会儿却又要尽力摘得一干二净,“更何况,画舫最初建成的时候,《仙波淡》还没画出来呢!我那时候还没听过谢烟这个名字。” 宁天微感觉若隐若现的线索又绕成了一团:“那画舫上的画作,出自何人?” 孙妙:“是个十八九岁的落魄青年,名叫银竹。他长得倒是一表人才,特别是那对秋水盈盈的眼睛,看谁都很深情。但他就是没什么钱,每回来醉音坊听曲,就光是听曲,也不干别的,许是拿不出那么多钱吧……” 宁天微再次冷声打断:“说重点。” “有一次银竹碰上了玉声,那之后他只要来醉音坊,就只找玉声,而且是在玉声当众唱曲结束之后,他也不耽误玉声挣钱。” “重点……” “不知怎么的,玉声也不烦他,关键是他二人什么也没做,他来了,玉声有时就给他唱曲,他就在一边画画。他对那些画很不满意,但玉声经常鼓励他,我也觉得那些画看着还行,就留在画舫上做了装饰,还请他画了屏风。我都没花几个钱,他还说不值,看他那样子简直就要白送。我哪好意思白拿?那之后他再来找玉声,我便不收他钱。” 宁天微边听边捋:“还有没有别的?” “天师也知道玉声是唱曲的,她就是嘴甜,夸起人来甜得要命。有一回,玉声夸银竹画得好,说他画中山水如梦如幻,胜似仙洲。我们都知道玉声就是随口一夸,唯独他一人当真。” “那之后,他常和玉声说些神神叨叨的故事,说什么仙洲多美多好,说他的拙作根本不配与那神圣之地相提并论。” “最初一次两次,玉声当他是谦虚,也就没放在心上。后来次数多了,她大概也不想再听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就不愿意为他唱曲,慢慢地两人就不见面了。再后来,就没人知道他去哪里了。” 孙妙唠唠叨叨说了一大堆,最后感叹:“我以为玉声是完全不相信银竹说的,可谁知道,她居然在画舫上唱那个什么,‘好梦最难留,吹过仙洲’!天师你说,玉声自己都是鬼,怎么还相信这些?” 宁天微没与他议论,默默从袖口中取出一幅画像,展开铺到孙妙跟前。 他还没问,孙玉抢先说:“天师何意?你明明都认识银竹,还找我问这么多!” 宁天微:“你确定此人是银竹?” “不是银竹还能是谁?他来我醉音坊那么多次,我现在随便叫一个当年围观的歌姬来看,她也定不会认错。虽然他看起来,比那时候更成熟了一些。”孙玉原本斩钉截铁,但看银竹年岁已和当年不同,又不敢确信了。他转身,真打算去廊道上喊个人上楼一起分辨。 宁天微喊住他:“你没见过谢烟?” 孙妙转身,又摇头又拍手地解释:“谢烟为人低调,一举成名之后也极少公开露面。我既买不起大师名作,又要忙着醉音坊的生意,倒没必要拼死拼活往他跟前凑吧?” 孙妙说完,见天师冷眼瞧他,他琢磨好半天,终于猜到:“您的意思是,这人是谢烟?” 宁天微无声点头。 “银竹就是谢烟?谢烟就是银竹?”孙妙嘀嘀咕咕一直重复,简直不敢相信当初那个落魄银竹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大师谢烟。 “孙妙,切记此事不可声张。”宁天微郑重提醒,说完这句便朝门口走去。 孙妙又想起什么来,在他身后像哭诉一般:“天师,那个,画舫屏风上既然有这么多幅画,您看要不……” “我几时说过要收下你的画舫?但你清楚,那些画绝非谢烟所作,而是银竹。”宁天微不再理会孙妙一惊一乍的嬉笑和哀嚎。 画舫上的夜晚,连同那些情绪,且都随风去吧。 他走出醉音坊,正欲前往谢烟旧居探查情况,国君近侍李福德忽然来了,宣旨命他即刻进宫面圣,说是竹妖杀人案可以先放下不管,清剿异瞳才是当务之急。 这个节骨眼上,宁天微实不想理会。 李福德凑近他说:“昨天夜里,兵部尚书满门被异瞳所害,天师渎职在先,不应该马上去看看吗?” 宁天微没去成的谢烟旧居,绿绮去了。 这地方远离皇都中心,极为隐蔽偏僻,她从宫中赶来,再快也得一个时辰。以前她陪着永平公主来过许多次,次次都失望而归,后来直接人去楼空。这一次她也不抱任何期待,轻车熟路就找到小道,只身进了宅院。 谁知她走进一看,归隐山林的谢烟大师,此刻竟然正安坐家中。 “你又来了?你家主子怎么没来?”谢烟第一次主动对她问话。 绿绮惊呆了,以为自己还在翠微宫里做梦,眼前所见一定不是真的。 谢烟收回视线,继续慢条斯理整理着画具,用细绢轻轻擦拭毛笔笔杆上的残墨,“她不是一直想请我指点画作吗?你可以带我去找她。” “啊?!”绿绮忙不迭引着谢烟,一步步走向翠微宫。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5、第二十五眼 翠微宫中,永平公主一早就坐立难安,又听说朱轶昨夜被竹妖杀了,更觉胆战心惊。 仙波阁附近的竹子已经连夜被砍干净,竹林中剩下的那一截截断桩,染了霜露,像泛寒的刀尖直抵人心,教人心神不宁。 快中午了,绿绮出宫还没回来,永平公主总觉得今日她会带回谢烟大师的消息,她实在不敢细想那消息是好是坏。她想找点什么事儿来分散注意点,奈何她那珑安妹妹话又不多,今日又愈加沉默,就连她那个活泼机灵的婢女,也不怎么闹腾了。 她心里闷得慌,左盼右盼,没想到盼来了嘉阳公主,她真后悔自己这两日疏于打扮,被嘉阳看到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一面试图遮掩,一面招呼:“哟,什么风把嘉阳姐姐吹来了?” “天风。”嘉阳扫了一眼对方憔悴模样,又环顾四周,见了奚华,也没过问,而是失望道,“天师今日没来?” 永平意外:“姐姐心好大,还有空到翠微宫来寻天师?你那未婚夫不是被竹妖杀了吗,你都不去国公府上看看?” “朱轶是什么人?老早和我没关系了。照你这一说,天师是去国公府捉妖去了?”嘉阳欲走又留,最后干脆进屋坐下,“我还是不要去了,免得惹他分心。” 永平都忍不住嗤笑一声。紫茶悄悄扯了两下奚华衣袖,小公主没理她,不知小公主究竟在想什么,老这么心不在焉。她又看向嘉阳的婢女,还是那个桃子,桃子高傲得很,不如绿绮好接触,正好她也不想搭理对方。 永平原本和嘉阳在斗嘴,阴阳怪气,你来我往,但她突然就不说话了,双眼直直望着仙波阁的中庭,眼神都在发光。 她怀疑自己看错了,但绿绮快步跑过来,不可思议地喊她:“公主,公主!谢烟大师来了,他说今日可以指点你作画!” 听闻“谢烟”二字,奚华蓦地回神,隔着面纱看过去,庭中那人身着月白长袍,二十几岁模样,完全不像“大师”听上去那样老气横秋。他散发着一股缥缈出尘的气质,尤其那双眼睛,似一泓晶莹澄澈的秋水。奚华第一次见谢烟,心中忐忑和好奇兼具,还有一丝莫名的熟悉。 紫茶凑到奚华耳边,轻声问:“公主你怎么了?难道你喜欢谢烟这样的?他比天师还差得远吧……” 奚华掐了她一下,没空和她解释。 永平去隔间飞快打理了妆容,然后取出自己临摹的《仙波淡》,把自己认为画得最像的放在上面,双手捧着厚厚一沓画纸,毕恭毕敬地递给谢烟。绿绮则将剩下的习作搬出来,摞在屋子里的书案上,画纸堆成了一座小山。 谢烟没有进屋,就近在中庭内的石桌旁坐下,一言不发地看画。永平又激动又焦虑,她在谢烟旁边站了好久,像个随时等候被发落的学徒,但大师的目光没有在任何一页纸上停顿,更没有流转到她身上。 嘉阳轻飘飘来了一句:“连谢大师都挑不出差错,永平,看来你的画完美无瑕。” 永平本就紧张,被她皇姐风凉话一刺,本来就没消肿的眼睛又要红了。 谢烟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只是手中的画纸翻得越来越快了,还剩薄薄几页纸时,他停下翻页,抬头问:“《仙波淡》那幅画,你记得多少?” 永平忽然感觉谢烟这个人很割裂,他明明长了那么温柔的一双眼睛,但他说话那样冷,只言片语都像是拷问,于是她心虚:“都记得。大师还是觉得我画得一点儿都不像吗?” “忘掉它吧,就当没见过那幅画。”谢烟把临摹的画作推回给永平,永平不肯伸手接,一阵风将画纸吹得四处纷飞。 嘉阳也走到庭院里来,没注意脚下踩到几张画纸,无所谓道:“永平你至于吗?一幅画而已,有什么好惦记的?你以前不是最喜欢画人物肖像吗?别搞这些没有生气的山山水水,枯燥无趣!” 谢烟吩咐永平:“去拿张白纸来。” 永平困惑地看他。 谢烟:“画纸、笔墨,还有房间里坐着的那个人,你带她一起出来。” 紫茶远远听到,一下子急了,小声在奚华旁边吵嚷:“不是吧公主,这谢烟想干嘛?我要告诉天师!” “你想多了。”奚华起身,挽着紫茶慢慢出门,也到了庭院之中,方听见谢烟朝永平说:“你忘记《仙波淡》,去拿画纸笔墨来,我可以重新画一幅别的,山山水水了无生趣,画人吧。” 永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早已封笔的大师居然要重新提笔,而且还要画人。就连嘉阳都来了兴趣,一起取了各样工具。两人吩咐婢女在庭院中布置了一局棋,好让她们能装模作样摆摆姿势,不至于傻坐着尴尬。 “珑安,要不你将面纱摘了,谁下棋还戴着面纱?黑沉沉的,也不美观。”嘉阳直言不讳。 永平立刻说:“不用了吧?绿绮你去抱张琴出来,珑安,你就到她身边去听琴吧,那儿。” 奚华一定是不会摘下面纱的,她半挽着紫茶去庭院边角的廊檐下,一路听着紫茶嘀嘀咕咕抱怨:“她们两个欺负你,永平公主生怕你抢了她的风头。公主为什么要留在这里受委屈,难道真是为了那个谢烟?不行!” “别到天师面前胡说。”奚华拍了拍紫茶手臂,安抚小猫似的,“我们今夜不住在这里了,回月蘅殿去。” 谢烟画得很慢,几人在庭院中待了很长时间。 下棋那一对姐妹早已经将棋盘都看腻了,两人都不想在大师面前暴露自己的真实水平,所以谁也没有真下,生怕走错了一步,这差错就被画在大师名作上。 永平很想偏头去看看大师将她画成什么样,但又不敢乱动,还一直保持得很好。嘉阳早已经耐不住性子,只是不想输给妹妹,才一直装作一副怡然自得的姿态。 不巧院墙之外突然翻腾进来一只小白猫,在几人之间横冲直撞,一下子扑到嘉阳双腿上,踩了好几个脏兮兮泥印子,一溜烟跑了。 “还不快去把它抓了!”嘉阳瞪了婢女一眼,婢女急匆匆跑去追猫。 “大事不好!异瞳,异瞳又害人啦!”门口正好有另一个婢女跑进来,也顾不上被她撞痛脑门,跑进庭院之后连气都没理顺就开始禀报。 奚华霎时感到头皮发麻,后背都僵硬了,这种事无论经历再多次,她都无法淡然处之。面纱遮蔽着她的眼睛,黑色围拢过来,又将她与整个世界都隔绝了。黑暗之中,她已经听不到绿绮的琴声,听不见嘉阳和永平的议论,甚至感受不到紫茶在轻拍她的手背。 她只能听见有人在控诉异瞳的罪行:异瞳猖狂至极,昨夜血洗兵部尚书满门,这是要从军事上击垮南弋的国运。国君雷霆震怒,现在正在对天师兴师问罪,满朝文武战战兢兢。皇都流言四起,很多人说这几日猖狂杀人的竹妖,也是受异瞳少女的追随者。甚至更有人认为,皇都根本就没有竹妖,就是那异瞳在杀人。 她不知道那个婢女到底说了多久,异瞳种种罪行,一直在她脑子里重放,占据她的全部神志。 直到后来,她听见有人在说:“小公主,你为何如此紧张?放轻松,不然这画画出来不好看了。” 画画?这种情况下,怎么还有人可以淡然作画? “珑安,你一直这么胆小吗?异瞳杀的人又不是你,管她做什么?你别捣乱,别影响大师作画。” 她反应过来了,痛苦的只有她一个人,或许还有暗中握住她手背的紫茶。那个禀报消息的婢女早已经被赶出庭院了,她们也叫那婢女别捣乱,就像刚才叫她那样。 似乎刚才那些话都是假的,否则她们怎么能继续稳坐如山,继续自在说笑,还继续拿她玩笑:“珑安,你既然这么胆小,不要回你那个偏僻的月蘅殿了,不然吓坏了连个人都找不到……” 天光慢慢变暗了,先前那个瘦小的太阳好像并没有出现过,冷风吹过,教人遍体生寒。也许人在深陷痛苦的时候,才会做最虚无缥缈的梦。她想起了绯云湖的画舫,想起玉声唱的那首曲子:好梦最难留,吹过仙洲。 她透过面纱望向谢烟,她已经克制许多次,终是忍不住问他:“谢烟大师,你说这世上真的有仙洲吗?” 她看到谢烟右手中的画笔停顿了,柔软的笔尖离开了纸面,一滴墨将落未落。 “珑安,你傻不傻?你也相信那个什么映寒仙洲和灵泽之泪吗?可惜那天夜里我没去成,不然我倒要听听看那歌姬到底是怎么哄人的。” “你想用灵泽之泪治好你的眼睛?看开点,这种事强求不来的。” 两位皇姐依然有说有笑。 她没再说话,又过了好一阵,才听见谢烟回答:“小公主,这世上没有仙洲。” 谢烟收工离开时,天已经快黑了。奚华看也没看那幅画,就带紫茶回了月蘅殿。气温骤降,再晚些时候,恐怕要下雪了。 冷飕飕的院落之中,嘉阳兴致勃勃地凑过去看画,扫了一眼也就转身走了,边走边说:“你慢慢欣赏,看看这幅画的重心落在谁身上。” 永平怎会看不出来?谢烟把小公主的面纱改成了一把团扇。团扇玲珑精致,被它遮遮掩掩的那张脸,引人无限遐想。毫无疑问,这就是大师新作上最出彩的地方。 入夜之后,她又摊开那幅画反复观看,只是每次,都刻意避开团扇所在那一片。 直至深夜就寝前,在簌簌风雪声中,她问绿绮:“今日我们待着的地方,有竹叶吗?” 绿绮很肯定:“没有,昨天夜里整个翠微宫的竹林都被砍光了,今早我特意看了,庭院之中一片竹叶都没有。” 永平继续问:“小公主今日穿的什么衣裙,上面有类似竹叶的花纹吗?” 绿绮弹琴时一直离小公主不远,她记得清清楚楚:“就一身素白衣裙,一点儿花纹都没有。” 永平把绿绮叫来身边,先是指着画上小公主执扇的手,再指向画中人衣袖底下露出来的一小块衣裳。她问绿绮:“你看这是什么?”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6、第二十六眼 月蘅殿的竹林果然还在,这偏僻角落根本无人来管。竹叶窸窸窣窣,随风四处飘散。入夜之后,又兼风声雪声,冬日第一场雪毫无预兆地到来。 奚华又做了那个梦,这些年她不知多少次梦见虚假的“异瞳”。 一大片面目模糊的亡魂朝她逼近,那些苍白扭曲的脸上没有完整清晰的五官,每一张脸上都有两只血窟窿,她们的眼睛早被挖了去,血水却永远流不干。 “还我命来,你还我命来!”亡魂扑向她,咬牙切齿谴责她的罪孽,“为什么你要躲着?为什么要让无辜之人替你断送性命?该死的是你,为什么你还能好好活着?” 这些话她亦在一次次噩梦中听过无数遍,从第一次做这梦起,她就以为梦中的自己必死无疑。在日积月累的恐惧与负罪之中,她不止一次想过一死了之。 但这梦很奇怪,总是停在亡魂合围她的最后关头,她就会莫名醒来,将噩梦硬生生掐断。 这一次,在生死一线的时刻,她以为自己又要醒来,那亡魂的脸却骤然逼近,五官都清晰起来。 玉声凑到她面前,硕大的碧甸子耳坠晃来晃去:“永昭坛血祭那夜,庆明坊大街上,我拦下马车,原是为了等你。” 奚华想躲开玉声,玉声又突然变脸,成了普慧寺的灯女:“国公府的纨绔,他本是没有佛缘的,只因他要送你佛灯,佛灯才亮起,是我有事找你。” 灯女也没把话说完,她面貌迅速衰老,变成了弯腰驼背的秦阿婆:“去绯云湖画舫的路上,你买了我的糖葫芦,可惜有只鸟出来捣乱。” 奚华头痛欲裂,拼命想从梦中醒来,但从头到脚都无法动弹,眼睛无论如何也睁不开。 梦中那亡魂的脸再次变换,成了她印象最深刻的宁家的小女孩。 “这么着急梦醒做了什么?醒了又待如何?立刻就去死吗,还是继续心惊胆战地活着?”那女孩对她说话,比对宁天微说话尖刻很多。 奚华笑了一下,她真想一了百了,真正的异瞳死了,就不会再有无辜之人受她牵连,天师也可以得到解脱。她□□消亡,魂飞魄散,再也不会恐惧,也不再觉得痛苦。 她费劲全力想挣脱梦魇,然后下一刻就寻求解脱。 梦境大幅度颠簸了几下,似乎马上就要倾覆,奚华猜想这是灵鹤食梦的效果,但她刚刚察觉它的存在,它却突然飞走了,梦境破损之处又快速复合,筑成一个牢不可破的牢笼。 那小女孩继续说:“想死没那么容易,异瞳少女没有决定自己生死的权利。” “你说什么?”奚华顿时感觉全身血液都凝固了,她唯一可以解脱的选择都被剥夺。 亡魂露出阴恻恻的笑容,似怜悯又似诅咒:“‘异瞳死,天下生’,你没听过吗?将来某一天,南弋会爆发一场毁天灭地的疫病,唯有异瞳少女献祭,才能拯救一切。你若想赎罪,就必须活着,活到你该死的那一刻。” “若想赎罪,就必须活到该死的那一刻……” “必须活着,直到该死的那一刻……” “背负一切罪孽、恐惧和痛苦,直到那一刻,方得解脱……” 亡魂又分裂成无数张脸,一行行血泪汇聚成绝望的河,梦被染成血红色,摇摇欲坠,坍缩在血河中。 奚华终于摆脱梦魇,像一缕游魂飘出月蘅殿,浑浑噩噩闯进雪中。 ** 从醉音坊出来之后,宁天微先去了兵部尚书府上查看现场,尔后进宫赶往崇光阁面圣。入夜之后,他仍未离开皇宫,而是独自登上观星楼。 这座百尺高楼是弘明仙师季疏生前督造,用来夜观天象,占测天机,是天师专属的楼宇。自季疏死后,观星楼空置许久。 宁天微第一次登上观星楼,站在顶层露台上仰望天宇,阴冷夜空中一颗星星也没有,彤云唾手可得,冷风掀起他的发梢,吹动衣袍,猎猎作响。 向下看,整座皇宫乃至偌大皇都尽收眼底。宫中只有一座宫殿附近还有竹林,小小一丛,他一眼就认出,那是被人刻意忽略的月蘅殿。其余地带,翠竹已尽数被砍,剩下的半截竹竿酷似尖刀,遥遥指向天际。 他盯着那一把把尖刀,距离太远,细节都看不清晰,但昨夜尚书府中的惨相,仿佛就在眼前。 他怎会不知?国君奚嵘大动干戈,下令砍掉所有的竹林,不过是以躲避竹妖为幌子,借机安排精兵强将潜入重臣府邸,在砍伐竹林的同时,杀掉威胁他执政的臣子,再将惨无人道的杀戮冠以异瞳少女的名义。 前任天师季疏在世时,奚嵘的这套把戏就已经玩得炉火纯青。这一次他又有了新的花样,不再让眼中钉顶替异瞳去死,直接借异瞳的名义,神不知鬼不觉将兵部尚书杀死。 一夜之间,那些尖刀利刃捅进肉身,随即热血喷溅,哭声漫天。即便这一回没有亲眼所见,他也摆脱不了那些血腥残暴的画面。 他闭上眼睛,直到脑海之中的惨叫声慢慢被呼啸的风声取代,再睁眼时,茫茫夜空中飞花漫漫,飞雪正从天而降,将无数飞檐宝顶一一覆盖,将尖刀一样的断竹渐渐掩埋。 宁天微俯瞰雪中皇都,心中忧愤难平。他必须尽快找到真正的异瞳少女,防止更多杀戮因她而起。他取出两枚小巧的锦盒,一一打开,里面是他从季疏地宫带回来的,壁画少女左右眼眸中的碎粒。 雪花落在锦盒之中,与碎粒混在一起。 季疏亡魂所言,他并不完全相信。他试着念出当初差点要了他性命的法诀,没想到碎粒竟真的徐徐上升。它们在雪中旋转,环绕,聚集,拼合,慢慢凝结成两颗圆润的瞳仁。随后,灰蒙蒙的表面上散发出淡淡的幽光,仿若懒懒睁开沉睡已久的眼睛。 雪越下越大,很快将这对惺忪睡眼包覆。 宁天微以为这对瞳仁今夜不会再有更进一步的变化,岂料它们居然自己抖落了雪花,闪烁的幽光渐渐变得明亮。两颗瞳仁由内而外,各自散发出金色和蓝色的光泽。它们通体透亮,熠熠生辉,彼此环绕,难舍难分。 这件法器竟真对传闻中的异瞳有所感应,而且就在今夜。 宁天微伸手握住法器,匆匆下了观星楼,走出楼阁再松手,法器自他手心弹跳而出,飞向雪中。 他跟随法器前进,一路行经数座宫殿,原以为很快就要出宫,但走了许久,那金蓝光芒仍在宫中巡游。 此时夜已深,又值大雪天气,庞大的宫廷如同冰冷苍白的死物,一丝生气也没有。 途径翠微宫时,他暂停片刻但又很快离开,这个时辰他不方便前去探视,更不可能叫小公主出来,毕竟天那么冷,他亦有要事在身。 那对异瞳法器一直在风雪之中游走,不多时又被雪花包覆,光泽减弱,它们将雪抖落,继续穿梭。 到了某一条僻静的宫道上,宁天微忽然将法器握进手中,绮丽的光线消失了,雪的反光映照着他冷峻的脸。 他站在原地,心中升起一股异样之感,这条宫道通往月蘅殿,法器为何指向这个地方? 这应当只是巧合,皇宫这么大,处在这个方位的并非只有月蘅殿。况且小公主在翠微宫,此地若真有异常,也与她没有关联。 他松手,法器表面的雪花已在他手心里融化成水,像是胡乱流淌的泪。这对异瞳似乎正凝视他,嘲弄地问他:“怎么?你不敢跟来?” 他不欲再看,只跟着法器继续前进,一步步逼近月蘅殿。 路过月蘅殿时,法器并没有飘进去,而是放慢速度继续往前。 他此时方知,这一路上他加速的心跳终于减缓。 法器越飘越低了,宁天微盯着它的轨迹,忽然发现雪地上有零星血迹,星星点点,仿若落梅。新的雪落下来,将落梅轻轻掩盖。 不多时,飘飞的法器彻底停下来。他亦停下来。 甚至用不着抬头,在视线范围内,白茫茫雪地上,他望见她伏跪在地的背影和杂乱拖曳的裙摆。 金蓝色光泽在她身后无声流转。 只需要看这短短一眼,那对异瞳法器化作寒光冷刃,刺进他心间。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7-30 第27章 第二十七眼 宁天微站在原地,缓缓抬眼,密集的雪花飘过眼睫,但无法抹去不远处白玉石阶旁边那个背影的存在。 他沉声喊她:“小公主?” 想问她为何隐瞒,一出口竟觉得嗓音艰涩,言语都像被风雪冻结。 那个人并未理会,没出声,更没有回过头来。 宁天微慢慢朝石阶走去,每一步都伴随着积雪“嘎吱嘎吱”的声响,走近了,才发现她瘦削的双肩正不停地抽动,风中夹着低声的啜泣。 “小公主,怎么了?”他以为走到她身边,他会第一时间掀开面纱看她的眼睛,但当他真正走近,居然看见小公主腿上趴着一只纯白小猫,猫的眼角血迹斑斑,一对瞳仁正是一金一蓝两种颜色。 他伸向她面纱的手蓦然停顿,静静留在空中许久不曾收回,雪花落满整个手背,指尖也好像冻得晶莹。他原以为自己会诘问她的身世,没想到就只问出了这样短短一句话。 他从季疏陵墓中取来的法器,据说是能感应到异瞳存在。他跟随法器穿越一场浩大的风雪,结果就是见到一只受伤的异瞳小猫?这岂不是一个天大的笑话吗? 他一时竟不知心中忽然空洞的情绪,是愤恨还是庆幸?也不想去分辨,自己在来时路上为何步步迟疑。 而他以为好好待在翠微宫的这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回了月蘅殿,三更半夜独自在雪地里对着一只猫泣不成声。 “喵——”小白猫似乎发现来人不怀好意,一边警惕地叫着,一边往小公主怀里钻去,细小的舌尖还在舔舐她的手指上的泪滴,它受伤的眼睛正在痊愈。 宁天微顿时明白了,三年前在皇陵地宫,他受禁术反噬濒死之际,她为什么哭得那样伤心。 原来她对他并没有那么舍不得,她竭尽全力,是为救他性命,所以她流出源源不断的眼泪,哭肿了眼睛。 她就是传说中来自映寒仙洲的灵泽族,不知何故托生在昏聩无能的南弋皇室。怜妃应是发现了女儿眼泪的秘密,不愿意暴露她的能力置她于危险之地,所以决绝寻死。 但是,法器究竟是指向她还是指向猫? 他还不能完全打消疑虑,只不过此时不适合验证。 “小公主为什么不留在翠微宫?”他走到她跟前,面朝她蹲下来。 奚华恍惚听见有人说话,反应了好一阵,才终于挣脱惊悚的梦境,分清自己在什么地方,认出面前说话的人是谁。 怀里的猫又叫了两声,她知道救猫一事已经暴露了她的秘密,便也不再隐瞒身世,她说:“我想见谢烟。” 带着浓浓哭腔的一句话让宁天微莫名一怔,看来她早已怀疑谢烟的身份和动机,只是出于某些原因没有告诉他,“公主见到谢烟了吗?” 奚华没有说话,她好不容易挣脱梦魇跑出月蘅殿,一路浑浑噩噩都不知今夕何夕,后来听见猫的惨叫,她跌跌撞撞找到了受伤的白猫,再后来,便听见天师问话。 她甚至都不知道天师是什么时候来的,他为什么会来找她。 “谢烟已经走了。”宁天微断言,伸手从她发间摘下一片竹叶,青绿色叶片上亦积了厚厚一层雪花。 从竹叶所处的位置判断,谢烟必定与她有过近距离接触,她居然毫无察觉。他说:“公主深夜独自外出,很危险。” 奚华更伤心了,谢烟为何来了又走,为什么不带走她,或者干脆杀了她? 除了被母妃罚跪那夜和三年前在地宫救人那回,她很少这样哭,猫的眼伤已经愈合,并不需要她这么多眼泪。 但或许是因为今夜惊梦,她在梦中预知了此生悲怆结局,所以控制不住一直掉眼泪。 宁天微不禁回想,他刚才说话很凶吗?平日里也一贯如此吧? 他拿她没完没了的眼泪没有办法,知道她不愿意别人碰她的面纱,他从下沿缝隙中伸手进去,轻轻擦了一下她脸颊上的泪水,放软语气说道:“别哭了。” 奚华没想到他居然会帮人擦泪,这还是那个高高在上、不近人情的天师吗?偏偏她此时既难受又慌乱,担心他发现她眼睛有问题。 她想躲又无处可躲,干脆顺势靠近他,脑袋一埋,直接躲在他肩膀上,把一双泪汪汪的异瞳完完全全藏在他看不见摸不着的地方。 腿上的小白猫突然喵喵叫了几声,大约是抗议这两人挨得太近,令它的领地变得拥挤。 奚华摸摸它的脑袋以示安抚,默默等着天师把她推开。如果真被推开,她还得再想其他办法。 宁天微愣了一下,但没有推开她,她的举止实在反常,这样突如其来的亲近,使她看上去脆弱得像一片雪花,也许轻轻碰一下就化了。是以他稳住身形,任她随意靠着。 “公主怎么了?”他明显感觉得到,她比前几日在怜妃陵里的状态还要差。 “做了噩梦,很不好的梦。”奚华不打算向任何人透露梦的内容,不管是对天师,还是对紫茶。或许因为此刻有了短暂的依靠,一提起这个梦,她越发怅然。 宁天微看着她松松散散的衣袖,试着小心翼翼捏了两下,里面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他压抑着自己没有由来的微愠,尽量轻声问她:“鹤簪呢?” 随后他看见她摊开另一只手,鹤簪不在,她红扑扑的手心里赫然有几道长短不一的红痕,显然是用力抓扯所致。 她似乎现在才反应过来自己手心空空,带着哭腔解释:“我明明很用力握着它,但我不知道它现在去哪里了。它是被我弄丢了吗?” 宁天微轻轻叹了一口气,真不知她是做了什么梦,何以惊惧伤心到这种程度。 他低头,把她手心里的积雪吹去,又看到那几道扎眼的红痕,“不会弄丢,它自己知道回来。” 在这样近的距离,他看见她裙摆下边缘露出一小半脚尖。她鞋也不穿就跑出月蘅殿,一路上不知踩到了什么尖利之物,白绫袜上都沾了血迹,令他蓦地想起来时在雪地上见到的点点落梅。她居然还伏跪在雪地里以眼泪救猫,好似对寒冷、危险和疼痛全然不知。 飒飒北风飞过,搅动漫天飞雪,也卷起方才被他丢弃在雪地的竹叶。宁天微瞥了那竹叶一眼,也对,假如谢烟来时,没有撞见他今夜欲杀之人正在救猫,没有发现她与自己是同类,他恐怕不会改变主意一走了之。 思及此,宁天微百感交集,怪自己来得太迟,来时还带着犹豫迟疑。但心中隐约有什么东西束缚着他的情绪,不让他细究那迟疑是何原因。 此刻也不该费心再想这些,他问靠在自己肩头那个人:“公主还能走吗?我带你回去。” 奚华抬头,抱着小白猫尝试站起来,这一动才发现自己从腰到脚都僵硬,根本用不上一丝力气。 宁天微搀住她双臂带她站起来,继而转身站到她跟前,说:“若公主不介意,我背你回去。” 奚华没动,这种时候她也没必要介意亲密距离,之前好几次,天师抱过她,她也抱过天师,只是现在…… “公主?”宁天微回头看她,面纱遮挡着她的脸,他总是看不清她的表情。 他忽然想,这有什么好问?难道她说介意,他就让她在这风雪夜里磨磨蹭蹭不回去? “天师能不能帮我个忙?”奚华双手托着小白猫碰了碰他后背,“你帮我抱着它,不然我上不去。” 宁天微随即从她手中接过小白猫,然后靠近她放低腰身,想到她看不见,遂单用左手抱猫,腾出右手牵引她行动。等她趴到背上了,他再用右边手臂托住她。 他之前就发现,她实在很轻,每次抱她,只要轻轻一揽。这次他额外抱着一只猫,对比愈加明显,他甚至感觉她比猫重不了多少。 而且她很安静,趴在他背上一动不动,或许是因为拘谨?偏偏那小白猫很不安分,一直在他手掌和手腕上乱踩,毛躁地动来动去。 看来灵泽之泪对它真的很有用,不仅能治愈伤痛,还让它很兴奋。 “喵——喵——”小白猫不仅乱动,还一路叫个不停。 奚华不想小猫给他添麻烦,左手绕过他的肩往前伸,装腔作势摸索了几下,然后摸了摸小猫的脑袋,正经命令它:“不要吵。” 小猫好像真能听懂她的指令,果然安静了,脑袋还在她手掌中蹭了蹭,发出很舒服的叫声。 奚华被小猫脑袋蹭得有点痒,于是抬起手不再管它。刚一抬手,它又“喵呜喵呜”叫嚣起来。 “乖一点,不然不要你了。”奚华故意恐吓小猫,手又在猫身上胡乱揉了几下,动作不复之前那样轻柔。 小猫起了玩性,反而更闹腾了。奚华又往前探头,绕过天师肩头伸长双臂,两手一起按住小猫。 她心思全在猫上,没注意到面纱在天师颈侧扫来扫去,若不是他偏头避让,她的侧脸都要贴到他脸上了。 “别乱动。”他终于出言制止。 奚华没有立即停下,只是放慢手上动作,小声问:“你是说它,还是说我?” “喵——喵——”小猫很会帮腔,跟着她一起发出疑问。 “我自然不敢说公主。”宁天微把头摆正,就这么一小会儿,脖子竟很不习惯。 奚华还有什么不明白?他说的是不敢,不是不想。她停下手上动作,才发现自己左手正好搭在他手背上,小指无意中勾到了他的小指。 她教育小猫时动作挺灵活的,被他喊停之后,手一下子变得僵硬了,试着翘起来,反而更尴尬。也罢,是他说的“别乱动”,她干脆不动了,勾着就勾着,搭着就搭着,他的手她又不是没碰过。 小猫似有所感,居然也安分下来不闹腾了。 “今夜天师为什么来这里?”奚华总算想起来问正事。 宁天微沉默片刻,含糊回答:“来找一样东西。” 能让天师深夜寻寻觅觅的,是什么东西?她大致能猜到一二,假装随口一问:“找到了吗?” 宁天微摸了摸小白猫,小指与她解开勾缠,他说:“也许。” 她没再问,心又重新变冷,放弃那稍纵即逝的温热。 谁也没再说话,一路安安静静,奚华这才发现,她竟然迷迷糊糊跑出来这么远。 到了月蘅殿附近,她从他肩膀上抬头,认真说:“天师你放我下来。” 宁天微没理会她,沉默地背她走进寝殿,到了用作小憩的美人榻旁边,才放她坐在榻上,在把小白猫放到她身边。 他转身点了灯盏,随即问她:“公主殿中可备有热水?” 奚华认定他送她回来就要走了,哪里需要费心点灯?现在又问水,难道天师府上比她这里还拮据,夜间连取水都不方便?她没过问,三言两语给他说了在哪个房间取水。 “稍等我片刻。”他去时也未吹灭灯盏,烛火无声摇曳,墙上只留下她一人的影子。 奚华不知他意欲何为,疑惑并好奇地等了一阵,方见他端了一盆热水进屋,水中还浸了一张白绫手帕。 她越发诧异,又只好装作不知情,透过面纱的暗影看他朝自己走来。他在榻边附身蹲下,心平气和地问她:“公主没穿鞋就跑出去,脚受伤了,不疼?” 她猛然反应过来,从噩梦中惊醒后她慌乱跑出房间,确实没顾上穿鞋,单穿着一双白绫袜在雪地里踩了大半夜,早就冻得麻木了,也不知道疼。 现在听他一问,她双脚往后一缩,脚后跟磕到美人榻边缘,倒真的挺疼的。 “此事怎可麻烦天师?叫紫茶吧。”她猜到他的打算,但此举实在不妥。 宁天微没说话,奚华伸手胡乱挥动几下,轻轻扯了扯他肩膀上的衣料,询问他:“天师?” 他蹲在原地没动,反问她:“公主是要我背你去找紫茶?还是我单独去叫醒紫茶?” 这两样显然都不合适,奚华没辙了,伪装眼盲就这点不好,明明是自己能解决的问题,为了装得天衣无缝,也不得不受制于人。 “清理伤口而已,公主不必放在心上。”宁天微语气毫无波澜,面色亦十分平静,他其实很小心,没有碰到她的小腿,只是事先轻轻拉住她左脚袜带。 奚华双脚原是悬空的,这下动也不敢动,也不敢低头看。她一向把袜带系得很紧,她哪里想到有一天这复杂的袜带居然落到天师手里? 虽然他小心翼翼没有碰到她,但正因如此,他动作很慢,过程尤其漫长。袜带上每一次轻柔的拉扯,她都感觉异常明显,这还不如快刀斩乱麻。 她绷紧心弦忍受许久,袜带总算解开了。白绫袜随即被脱下,从脚踝到脚背到脚尖,一下子少了包覆,露在夜里冷飕飕的。 她听见了水声,微微低头偷瞥一眼,天师在绞弄那张手帕,没有完全拧干,留了一些水分。 然后她感受到了一片温热,伴随着伤口的痛意。她忍不住往后一缩,却没躲得掉,脚腕被他单手扣住。 他埋着头问:“很疼?” 奚华“嗯”了一声,试着挣了两下,还以为今夜就到此为止。没想到他不放手:“忍着,我动作已经很轻。” 她其实也想忍着,但他一动,那手帕一擦过,她脚就跟着发颤,害她双手都抓紧了榻沿。 “公主不要乱跑,不受伤,就不会疼。”他一直很淡定,手上动作不停,就像在做一件极其惺忪平常的事,“不要乱动,就可以快一点结束。” 他说得虽然有理,但听起来不那么悦耳,奚华直言:“但是天师,你的手好冷。” 他松手,双手放进热水中又浸了一回,期间他也颇感意外,从雪地里到月蘅殿这么久,他都没有察觉自己手很冷,这么长时间,他都在放空思绪? 双手回温之后,他重新绞干手帕,没再问她有什么感觉,沉默地将她一只脚上的伤口清理干净。随后他重新打了一盆热水,从拆解袜带开始,一步一步重复那一套流程。 奚华比刚才习惯了一些,剥离了紧张不安的情绪,脚上伤口好像也没有那么痛了,温热的手帕让她感到熨帖。 她也不再躲避,不再和他斗嘴。透过墨色面纱,她望见台面上轻轻摇曳的灯火,借着这点光亮,她微微垂首看了一眼蹲在她身边的天师。 回到月蘅殿这么久了,就算身上沾了雪花,在房间里也该融化了。但天师发冠上和发丝间居然还有雪花,不知道他又是在哪里弄的,难道他一直都这么冷? 她假装不经意碰到他的头发,拂去大部分雪花,随口感叹一句:“天师,你头发好冷。” 宁天微没空管他的头发,正想叫她坐好不要乱动,突然感觉头上搭了一块棉布,小公主摸索着帮他擦了几下。他抬头看她一眼,虽然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显然她很用心。 在他喊停之前,她抢先说:“不要乱动,就可以快一点结束。” 就在他抬头的一刹那,奚华忽然想起了紫茶的猜测,因为她偷偷与他对视,从他眼中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笑意,和紧随其后的,仓皇的回避。 她决定相信紫茶的猜测,因为她需要活下去,她会尽她所能,让紫茶猜测成真。 她专心想着怎么样才能让天师动心,继而对她心软,哪怕有一天天师得知她就是异瞳少女,也手下留情饶她一命。唯有如此她才能绝境求生,抱着另一个秘密活下去,活到她能够赎罪的那一天。 她想得很投入,以至于天师已经松开她脚腕准备去倒水了,她还握着棉巾在擦拭他的头发。 “喵——喵——”小白猫抢先在天师说话之前叫起来,跳到她腿上,伸出爪子去爪她手中微湿的棉巾。 宁天微起身退后一步,小白猫扑空差点摔在地上,它叫得越发起劲,宣泄它的不满。 他问:“公主打算养猫?” 奚华后知后觉想起这回事,救了猫总不能又扔了它,如果它在这冷冷清清的月蘅殿能待下去,养着它也无妨。 “它长成什么样?取个什么名字好?”她轻轻摸几下它就不乱叫了,在她手下变得很温顺。 “它通体白色,两只眼睛,一金一蓝。”宁天微一遍描述一边斟酌措辞。 奚华敏锐地意识到:“一金,一蓝,天师很介意它的异瞳?” 他解释说:“我只是在想,怎么让公主明白这几种颜色究竟是何种颜色,以及这只猫究竟长成什么模样。” 奚华忽然感到一阵心虚,她其实悄悄把小白猫看在眼中,没想到自己却抛给他一个难题。 “白如雪,金似阳,蓝若海。我这样说公主能想象吗?”他稍作停顿,仍然觉得言语苍白,“它趴在雪地里,就像一座小山。你摸摸它,那就是山的形状。” “白色的小山,那就叫它雪山吧。”奚华闭上眼睛,依他所言摸了摸了小白猫,她当然知道山的形状,仔细一体会,发觉小猫和小山真像。 再睁眼时,花窗外已浮现淡淡天光,积雪的光泽映衬天空,使天亮得更早。 寝殿的门忽然被推开,来人迷迷糊糊念叨:“公主,你头疼不疼,怎么我一整夜都昏昏沉沉——” 她蓦地停驻脚步,揉揉眼睛,不可思议道:“天师也在?怎么来得这么早?” 宁天微没做解释,紫茶难以置信地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房间里快要燃尽的灯盏,当下恍然大悟,天师不是来得早,他是彻夜未眠,而且他的头发略显凌乱,这很不寻常。小公主独坐美人榻上,也不是起得早,是根本没睡觉! 她正想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忽然听到“喵喵”几声猫叫,被这叫声一惊,她这才看见小公主双腿上趴着一只猫。 “公主你要养猫?”紫茶大感意外,走近一看,更加惊讶,“这不是昨日跑进翠微宫那只猫吗?它还惹得嘉阳公主发脾气了,闹出好大动静。” 奚华没接话,她当时心事重重,没注意到这个插曲。 “公主你不知道?”紫茶看了看小猫一金一蓝的眼睛,确定它就是那个机灵鬼,她又看了一眼天师,有意无意地说,“也对,公主的心思全放在谢烟大师身上,都没发现庭院里有猫。” 宁天微抓住了重点:“公主在翠微宫见到了谢烟?” “谢烟到翠微宫找永平姐姐,看了她临摹的《仙波淡》,他应当就是为那幅画去的。”奚华解释,不知道怎么回事,她有种藏着掖着最后还是被抓个正着的感觉。 紫茶却说:“我看不止,谢烟一定是对公主另有企图。《仙波淡》本就是他原创,他何必专程再看他人的临摹作品?就算他一开始真是为了看画,看完之后他为何不走?这根本就说不通。” 紫茶瞄了一眼小公主和天师,两人都沉默了,天师也看她一眼,示意她继续说。 “谢烟早已宣称自己封笔了,居然破例在翠微宫画画,而且还是画人,听说他从来没有画过人像吧?”紫茶琢磨了一下有些话该不该说,最后还是不吐不快,“公主你没看到,谢烟大部分时候都在看你,那幅画的重点一定是你,依我看他定是别有用心。” “别说了。”奚华喊住紫茶,有些话合该点到为止,这家伙大肆宣讲八卦,添油加醋过头了。 宁天微语调微冷:“照此说,是因为翠微宫人多眼杂,公主没能和谢烟说上话,所以才冒险回了月蘅殿,料定他会来找你。” 其实那不是主要原因,奚华离开翠微宫,是因为听说了兵部尚书惨遭“异瞳少女”灭门一事,她控制不住情绪,无法在外人面前待下去。但这一点她不能向天师解释,所以选择了沉默,表面看来,就是认同他所说。 房间里静悄悄的,紫茶后知后觉地发现,气氛比她预测的还要严肃,天师居然真的生气了,就因为画师谢烟?事情好像不是那么简单。 她试图缓和氛围,于是走到小公主身边,蹲下来细看小白猫,伤怀地感叹:“公主以前还当紫茶是小猫,现在养了真的小猫了,是不是不喜欢紫茶了?” “傻不傻?猫是猫,人是人,能一样吗?”奚华接过了紫茶递过来的台阶,快速换了话题,“它有名字,它叫雪山。” “哈哈哈哈,谁家的猫叫这种奇怪的名字!”紫茶实在忍不住笑起来,快速瞥了天师一眼,又凑到小公主耳边低声说,“我看天师整日冷冰冰的最像雪山,公主你是不是故意的?” 雪山约莫不喜欢有人取笑它的大名,忽地从小公主腿上跳下来,跑到寝殿墙边书架上去了。紫茶跟上去捉它,不许它捣乱。 一见有人来追,雪山越发起劲,四条雪白小腿在书架上乱蹬,一幅长卷被它蹬下来,掉在地上“垮啦”一声。 “公主平时也画画吗?”宁天微走过去拾起长卷。 紫茶连连否认:“怎么可能?天师莫要开这种玩笑惹公主伤心。书架上诗文话本,是我念给公主听的。” 宁天微将长卷放在书案上摊开,纸幅太长,书案都摆不下,只容一段一段观看。 这是一幅清远淡雅、仙气飘飘的山水画,其中许多片段与绯云湖画舫屏风上的画作有相似之处,但意境远远比那些画高远神秘。 紫茶愣了,小公主房间里怎么会有这样东西? 奚华已经猜到那是何物,现在却不能马上去看,只好故作镇定地询问:“天师在看什么?” 宁天微将画卷一段一段铺开,盯着画上山水说:“谢烟留给公主的,《仙波淡》。” “什么?天师怎么断定这是《仙波淡》,《仙波淡》不是被偷了吗?就算是谢烟偷了自己的画,为什么要送给公主?”紫茶好懵,越来越搞不懂状况了。 “‘白雨映寒山,森森似银竹’[1],这墨迹很新,是谢烟近日才补写的。”宁天微指着画卷边角上一行小字,“映寒,不觉得很耳熟吗?银竹,是谢烟以前的名字。据醉音坊的老板说,绯云湖画舫上的画,是银竹作的。” 宁天微看了小公主一眼,她一言不发,只将双手握紧了拳头,手背都泛白了。 在这一瞬间,他愿意对她细细描述《仙波淡》上到底画了什么,但这不是“白如雪,金似阳,蓝若海”那么简单,线条的粗细、笔墨的浓淡,除非他带她重绘,否则她很难体会。她看不见,所以注定错过画上的仙洲。 他看完了整幅画卷,翻到背面还有几个小字,他劝她:“银竹还说,不泣,珍重。” 他想起之前夜探画舫,听到绯云湖畔两个酒鬼谈话,为了得到灵泽之泪,他们可以对灵泽族哄之骗之,摧之逼之。拥有特殊能力的灵泽族,在乱世其实举步维艰。银竹告诉她不要哭,想必也是这个原因。 “《仙波淡》画的是映寒仙洲?谢烟是传说中的灵泽族?可是,这和公主有什么关系?”紫茶看看小公主,又看看书案上的画卷。 她对画中景象也有莫名熟悉之感,这使她越发着急了。但是小公主一直沉默,她只好朝天师露出求助的眼神。 “谢烟画《仙波淡》是想要找到同族,但多年寻觅无果,也没有人识破其中奥秘去和他联系。醉音坊歌姬玉声在画舫上唱的最后一支曲子,暴露了映寒仙洲和灵泽族的秘密。谢烟不愿意让世人找到映寒仙洲,所以从丹青坊取走了《仙波淡》,并想杀掉画舫听曲的人灭口。” 宁天微尽量说得平淡,以免刺激小公主的情绪。 “所谓竹妖杀人,便是他杀人之后,用自己的眼泪抹去了死者的伤口,让普通人看不出破绽。他留下竹叶,故意装神弄鬼,捏造了竹妖这号凶手,用以混淆视听。而且,他原名就叫银竹。” “所以谢烟专程去翠微宫看永平公主的临摹之作,是想销毁那些画?但见她画得实在不像,才懒得多次一举,只是叫她把《仙波淡》忘了。”紫茶渐渐理出一丝头绪,不禁一阵后怕,“他特别留意观察小公主,是在判断那天夜里她是不是也去过绯云湖画舫听曲,一旦他确认,他就要找机会行凶……” 宁天微神色严肃:“你一夜熟睡,但醒来仍然头痛,是因为谢烟用了迷烟不让你醒来。” 紫茶双手撑着书案,脸都白了,目光被《仙波淡》牢牢锁住。 “谢烟在月蘅殿没有找到公主,又或者是被别的什么事情耽误,以致作案未遂。后来,他看到公主在雪地里用眼泪救猫,意外发现公主与他同是灵泽族,所以他放弃了行凶。”宁天微之所以生气,也是气小公主将自己置于险境。 单从这件事来看,受伤的小猫出现得正是时候。哪怕它一金一蓝的异瞳干扰了他的判断,他也忍了。 “在南弋,或许只有公主一人与谢烟是同族,但公主先天不能视物,所以《仙波淡》现世许久,一直被丹青坊当成揽财的宝贝,却没有等到真正的识画之人前去问询。” 紫茶总算搞清了前因后果,但她仍然死死盯着《仙波淡》上某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落,她说:“公主,映寒仙洲有许多湖泽,湖泽之中漂着浮萍,我想我就是其中一朵。” 奚华和宁天微都想起了画舫上那一夜,紫茶说她听曲时梦见了仙洲,她是仙洲湖泽里一片小小的浮萍。虽然没有确凿根据,就这幅画而言,也许她猜得不错。 紫茶离开书案,走到美人榻边,埋头趴在小公主膝盖上,她低声说:“公主,也许我来到人间,就是来陪你的。不管在仙洲也好,在南弋也好,我是浮萍也好,是紫茶也好,我会永远陪着你的。” 这幅画弄得她很想哭,虽然她在月蘅殿和小公主一起长大,她一直想着陪伴小公主,说到底其实是小公主在石洞里发现她,怜妃将她们一起养大。小公主有很多伤心事,她以前都不知道。 比如小公主曾经说怜妃之死因,是她送了怜妃一朵盛开的莲花。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明明是秋天,芙蓉榭一片荒芜,小公主在哪里摘的新鲜莲花?她一定是用了什么特殊的手段,所以后来才对自己苛责至深。紫茶怨自己太迟钝,那时候都没有发现。 怜妃薨逝之后不久,紫茶得到怜妃托梦,梦中怜妃叫她常常逗小公主开心,千万不要让她掉眼泪,还不准她告诉小公主托梦这件事。她确实这样做了,有时撒娇,有时装傻,全都是为了逗小公主开心。只是她现在才知道,怜妃不让小公主掉眼泪,还有另一层原因。 连谢烟都告诉小公主别哭,她更不能惹她伤心。是以紫茶忍住眼泪,眼角在小公主衣裙上蹭了几下,竭力换了轻松的语气,开起了玩笑:“天师,你要不要试试,你的眼泪能不能疗伤救人?” 宁天微没理会戏谑之语,他还在看那幅画。 紫茶继续说:“若是不能,那天师快找找看,《仙波淡》上有没有你熟识的地方,山水、风云、草木,或者其他什么,有没有可能是你呢?” 宁天微默默看画,他对画中景致确有熟悉之感,但那感觉实在朦胧,还有很多地方和他浅淡的印象对不上。或许他从未见过那个地方,只是不由自主参照它的样子在想象。 他停止想象,又听到紫茶遗憾地感慨:“要是全都扯不上联系,那天师就要输给谢烟了。” “什么?”他怀疑自己听错了,谢烟何人,他根本不屑和他比较。 “难道不是吗?公主是灵泽族,谢烟也是,他们都来自映寒仙洲。如果天师不是,那天师和公主的关系,不就比谢烟和公主远了一层吗?”紫茶想到什么说什么。 然而这些话还是不起作用,公主仍然心不在焉,和天师一样不理会她。 她又说:“我也是映寒仙洲的浮萍,如果有一天,我们都回仙洲了,天师却不能去,那怎么办呢?到时候天师会觉得南弋很无聊吧。” “不要胡扯,天师很忙,哪有时间觉得无聊?”奚华打断紫茶,不让她再问这些没有意义的问题,她猜得到,天师是懒得和她计较,恐怕他早已耐心告罄了。 紫茶换了正经语调,很期待地问:“公主,你想回映寒仙洲吗?怎么样才能回去,《仙波淡》也在这里,能不能拜托天师帮忙想想办法?” “少想这些有的没的,浮萍有一点比紫茶好,它安安静静,不会吵闹。”奚华掐断了她的幻想,昨夜梦中,她已经做了决定。 她要留在苦难重重的国度,至死方休。 今生今世,故土不可回望,仙洲无法抵达。 紫茶不甘放弃,小公主在南弋生活得多苦啊,她很想带她离开这是非之地,她嘀嘀咕咕:“要是天师不肯帮忙,那公主就找谢烟好了。” 谢烟多半不在了。宁天微没有说出心中猜测,以免惹人难过。 天色已经大亮,他要赶去谢烟旧居看看一切是否如他所想,简短告辞之后,他在寝殿门口拾起一枚鹤簪。 鹤簪上沾了墨迹,还刺破了一片竹叶。竹叶上写了字:灵泽是脆弱的雨。 他看了一眼,将那竹叶扔了,心中无端冒出一缕烦闷。谢烟有何立场给他留这样的话?就没有一点分寸感吗? 他要走时,鹤簪恰好变成了灵鹤。灵鹤原想跟他一起走,一看他脸色冷冰冰的,不敢靠近他,转而识趣地溜进了寝殿。 “好家伙,你也去学画画了吗?脸上在哪儿沾的墨,好丑。”紫茶一见灵鹤进来就笑话它。 它扇了扇翅膀想挡住脑袋,不料寝殿中突然跑出来一只猫。它立刻飞起来躲避,猫也怕它,一下子躲到小公主腿上去了。 “你俩干嘛?鹤飞猫跳的!”紫茶发现自己地位不保,月蘅殿来了两个比她更闹腾的。 宁天微把灵鹤重新变回了鹤簪,叫紫茶去把鹤簪上的墨洗了。吵闹停歇,寝殿里终于安静下来。 他转身往回走了几步,轻声说:“公主若是觉得难过,不必忍着。” 奚华心弦松动,母妃和谢烟都叫她别哭,紫茶也总想哄她开心,其实她忍得很辛苦。 只有面前这个人,给了她情绪的出口。 “天师你能不能过来一下?”她拍了拍自己身边的空位。 宁天微走过去,没有与她同坐,只是俯身靠近她,拉了一下她的衣袖,用动作告诉她他站在何处。 奚华顺着他的手臂靠过去,把脸埋在他右肩上。这个最具危险性的人,此刻居然让她觉得最安全。 “天师是要去查看谢烟旧居吗?”她的声音都被眼泪打湿了。 “嗯。”不知怎的,他觉得那两个字刺耳。 没想到她却说:“那天师还回来吗?” 第28章 第二十八眼 宁天微独自前往谢烟旧居,走进西侧白雨堂,一眼见到正前方文竹画案上趴着一位身死气绝的年轻公子。 死者脖子上一个圆洞形血窟窿,鲜血流淌至画案,染红了衣袖和好几页凌乱画纸,他手底下还压着一页字迹潦草的纸。此人身着月白长袍,与永平公主画中之人别无二致,乃是谢烟无疑。 宁天微一一看过画案上所留之物,尔后通知官府来一道结案。监视醉音坊的衙役被召来清理现场,醉音坊老板孙妙也一道前来。 一干人等进入白玉堂时,恰逢一阵阴风扫过,五六片竹叶飘过窗牖洒落于画案之上,被血水粘黏。为首的知府骤然顿住脚步,身侧衙役也不敢上前,有人嗫嗫嚅嚅问:“竹——竹妖——又——又杀人——” 宁天微面无表情站到窗边,知府见势,从身侧拎了两名衙役上前查看情况。 两人强忍惶恐走近一看,不禁惊讶:“这,谢烟死了?杀人的竹妖就是谢烟?” 宁天微冷言:“认识?仔细看看。” 醉音坊的孙妙小跑到天师身后,探头一看,死者果然是昔年常来听曲作画那小子。他望向天师,想告诉他此人真就是银竹,还没出声,便被天师冷淡的目光瞪了回来。那目光又扫过他的手,他尴尬地放开天师的衣袖,想帮他理顺,对方已经避开。 “他在画什么东西?”衙役望向画案,其上杂乱地铺着几张画纸。那是蘸血画成的人像,每一幅都只用寥寥几笔,狂乱地描绘出挣扎的身姿和惊恐的表情,五官都没画完整。 他小心翼翼将画纸提起来展示,众人倒吸一口冷气,随即凭借画像的身形和面容认出他们的身份:丹青坊老板杜悟,他粗长的眉毛几乎竖立;吉庆楼的常客,绯红酒糟鼻就像要脱离纸面;还有世子朱轶,他圆瞪的眼睛里惊恐夹带惊喜。这不正是接连被竹妖杀死的三个人? “画画就画画,他杀人作甚?”一群人围上来边看边议论。 “画上血迹新旧不一,应是谢烟杀人之后立刻蘸了受害者的血,在凶案现场画的。” “但那三名死者身上,和这三张画上,都不见伤口,他用来画画的血,从哪里流出来的?” “你看他自己,他血淋淋的脖子。”一精瘦衙役正在查看谢烟脖子上的圆洞,突然脚下一滑,幸好被旁人扶住,才堪堪站稳。 “大人,您看这个。”衙役蹲下身,从鞋底捡起一只竹制素管紫毫笔,笔的两端全是血,还粘了地上的尘泥。他小心捏着画笔中段,把顶端移近谢烟脖子,略略对比,笔杆粗细和血洞大小完全一致。 知府也已看出谢烟是以他最熟悉的画笔,做了杀人凶器。 “这儿,他还写了一页纸。”另一名衙役抬起谢烟灰白的手,取出一纸血书,其上写道: 烟漂泊廿载,习画数年,难绘满意之作,郁郁不得志时,虚造一世外仙源,曰映寒仙洲,以遣困顿苦厄。烟凭此虚幻之作为人所识,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实乃造化弄人,讽刺至极。 仙波之余,烟难出新作,尤为画人所困。烟为幻梦所缚,渐至癫狂,不惜习取妖邪之术,妄求技艺突破。烟欲画人之精髓,生死爱/欲四象,唯死可以干涉。烟杀三人,欲画其将死之时,施邪术掩其狰狞之伤,全其体面。 然烟所画三人,情态虚浮,情绪浅薄,盖因生死爱/欲皆为个人体验,烟难与三人感同身受。是以烟自绝于此,欲将死之绝望宣泄于笔墨之中,以全大师之名。 世上实无仙洲,灵泽亦虚妄之谈。生时困顿,死后长眠…… “这,谢烟真是竹妖?他杀人是为了画人?荒谬,他脑子是不是有问题!” “他自己都说了啊,幻梦所缚,渐至癫狂!” “他这是癫狂至极!什么《仙波淡》,邪物,邪物!” 在场众人义愤填膺,一想到当初跟风追捧大师,而大师是个技艺有限、内心偏执的杀人狂魔,实在愤怒又难堪。 知府不想担责,谨慎询问宁天微:“依天师高见,谢烟所言是否可信?竹妖杀人案是否以此结案?” 宁天微道:“谢烟既已自陈,可以结案。” 知府立即安排:“将凶犯的自白书贴出去,广而告之,映寒仙洲和灵泽之泪皆是凶犯凭空捏造,今后不得再议。” 衙役依令行事,又在谢烟手肘下找到一个几近揉碎的纸团。他嫌恶地将纸团展开,大多数人都不关心,只有两三人扭头过来扫一眼,纸上是谢烟的自画像,并无激烈挣扎的情态,一笔一划都是死气沉沉。 “哎,什么死之绝望,他杀了自己不是也画不出来。” “我看那自白书就是托词而已,他就是畏罪自裁。” “……” 案情已结,知府离开白雨堂。一众衙役留下来清理现场,懒懒散散议论不止。 孙妙几次凑近画案细看,又倒回来单独回禀天师:“谢烟眼角湿的,好像是,眼泪?” 他控制音量,说得很小声,其实衙役们根本不在意。 “他连杀人作画这种事都做得出来,为什么还会流泪?”孙妙觉得不可思议,想起当初银竹在醉音坊侃侃而谈的模样,他实在想不到,那个听曲作画,甘心免费作画不收钱的年轻人,如今会做如此丧尽天良的事。 宁天微淡淡道:“他后悔。” “他后悔什么?”孙妙仍是不解。 “去将他眼泪擦了吧。”宁天微安排孙妙,转身望向窗外,竹枝上的积雪正在融化,雪水落在低处叶片上,滴滴答答。 竹林外围,小池塘结了一层薄冰,游鱼在冰水中缓缓游动。对于一切草木鱼禽而言,这只是个平常的日子,它们不知道这座宅子即将人去楼空。 孙妙走近画案又折返回来,伸手好几次,始终不敢触碰谢烟的脸,最后推脱道:“别吧,流泪的竹妖,也很吓人……” 宁天微关上窗牖,沉默地走出白雨堂。 “天师,您等等。”孙妙跟上去,好一番犹豫,才铁了心,“绯云湖那艘画舫,我真不要了,送给天师,任由天师处置。” ** 月蘅殿寝宫内,紫茶洗净鹤簪回来,发现天师已经离开,小公主已经在床上躺下。 她仔细回想了先前所见种种细节,突然福至心灵,决定先走过去看床上那人睡着没有:“公主,你的紫茶小猫来了。” “别闹。”奚华扯了扯被褥,不许她乱动。 紫茶笑着追问:“公主,你是怎么从美人榻到床上的?你自己走过来的?” 奚华顾左右而言他:“我困了,睡一会儿。” “公主,你就告诉我吧。”紫茶好奇得不得了,她记得公主那时候没穿鞋,照公主的性子,肯定不会光脚跑过来。 奚华声音轻轻地:“我头疼,小茶别吵,让我睡一会儿。” 紫茶闻言立刻安分了,虽然不确定这是不是小公主找的借口,但小公主昨晚多半没睡觉,她不再打扰,蹲在床边守了一会儿,看她睡得很熟了,自己才去做别的事。 这几日竹妖杀人案疯传,月蘅殿的一大片葱茏竹林没人来砍,宫女们害怕,好多人都跑去另寻门路了,留下来的没几个。紫茶四处转悠,走了半日,一个宫女都没瞧见。 月蘅殿越发清静幽寂了,新来的小白猫雪山到处乱窜,看着倒是很喜欢这里。 小公主一直睡到下午都没醒,紫茶闲得无聊,想起永平公主还欠她们一笔酬劳没付,遂去了翠微宫收账。 她刚要走进仙波阁的庭院,绿绮立刻跑出来问:“小公主可还好?” “嗯。”她没想到翠微宫居然这么关心小公主,庭院中烟雾飘出来,她被呛得连声咳嗽,“仙波阁在做什么?” 绿绮连忙告诉她:“这儿不叫‘仙波阁’了,改回‘锦云阁’了,待会儿见到永平公主,你可别说错了。” 紫茶简直摸不着头脑,跟着绿绮走进庭院一看,永平公主正在焚烧画纸,弄得满院烟雾缭绕。烟雾后面,‘仙波阁’的牌匾果然不见了。 “这是怎么?”紫茶今日没逢见别人,还没听到风声。 “你又不知道?竹妖杀人案已经告破,竹妖居然就是谢烟!”绿绮一边说,一边去锦云阁里继续抱画纸。 “谢烟,小人,江郎才尽,走火入魔,为画画杀人,我真是看错人了。”永平对谢烟的评价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什么?为画画杀人?”紫茶很惊讶,知晓《仙波淡》的秘密之后,她把谢烟、小公主和她自己都归为同一个地方来的老熟人,他们有共同的故乡,进而她认定谢烟不是这种人。 “谢烟的自白书都贴出来了,作案动机写得清清楚楚,整个皇都的人都知道了,他就是竹妖。今日天师亲自去督办的,不会有错。”绿绮将厚厚一摞画纸抱出来,重重丢在地上,最上面那几张飞到空中,飘下来就落进火堆,转眼就烧没了。 紫茶明白了一二,心知不能为谢烟解释,她要保守映寒仙洲的秘密,于是闭嘴不说了。 “莫要发愣,过来帮忙。”永平公主惯会支使婢女,她不想被更多人知道,所以才没叫其他婢女来帮忙。 紫茶抓了几张画纸掉进去,反正这些画临摹得不像,和真正的仙洲相差十万八千里,她安慰自己,挤出一抹苦笑,被烟雾一呛,差点流出眼泪来。 待揉一下眼睛,她忽然看到永平公主手上拿着一幅风格迥异的画,定是谢烟昨日的新作,她难掩遗憾地问:“公主要把这幅画也烧了吗?” “当然,这幅画比其他画更该烧,竹妖画的,谁还敢要?邪乎!吓人!”永平把画丢进火堆,动作毫不犹豫。 紫茶飞快地扫了一眼,画中的小公主没戴那暗色面纱,而是举着一把清雅秀丽的团扇。她还没看清团扇上的景致,火苗就窜了上来。 多好看啊,可惜一刹那就化为灰烬。 她忍不住想,若有朝一日能回仙洲,小公主就不必再遮遮掩掩,而是可以自由自在,放肆逍遥地活着。只是不知道那一天,何时才能到来。 “发什么呆?快帮帮忙。”永平公主又安排紫茶,总感觉这小丫头没有前两日机灵了。 紫茶还问:“公主把这幅画也烧了,不觉得可惜吗?” “有什么可惜的?天师今日也来过翠微宫,我道他来干嘛,他居然特地来看谢烟的画。”永平对谢烟祛魅之后,反倒觉得其他人关注谢烟很不正常了。 紫茶疑惑:“啊?天师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他说画得不好,建议我扔掉。这还用得着他建议?我看他真是莫名其妙。”永平说着又连扔好几张。 紫茶心领神会,附和道:“嗯,确实莫名其妙。” “对了绿绮,你去把那件月白长袍来拿,一并烧了。”永平刚吩咐完绿绮,又急忙补充,“等等,你先取两千两银子来拿给紫茶。” 紫茶目瞪口呆,没想到这酬劳居然翻倍了。 永平叮嘱紫茶:“你回去交给我珑安妹妹,就说先前委屈她穿了那件衣裳,多出来的银子就当二姐姐向她赔罪。” 紫茶心说不委屈,不委屈,小公主不介意穿那件衣裳。早知道能拿这么多钱,她就该劝小公主多穿几次。 一回到月蘅殿,紫茶迫不及待想向小公主展示这泼天的富贵,兴冲冲走到寝宫门口,却紧急顿住脚步。 小公主睡了一整天还没醒,天师居然又来了,就坐在她床边。 第29章 第二十九眼 宁天微到月蘅殿,原打算告诉小公主竹妖杀人案是如何结案的,没想到她还在睡觉,而且看样子睡得不好。 冬日黄昏,积雪缓缓消融,天气很冷。她额上却出了好多汗,连面纱都有了浅浅湿痕。 宁天微伸手过去,试着用手背探探她额上温度。恰在此时,她迷迷糊糊地问:“谢烟怎么样了?” 知她是在说梦话,他没回答,默默将手收回。 可他右手刚刚抬起,又被她胡乱抓去按到脸上,她还按住不放,好像生怕他跑了。 她说:“你别走,我难受。” 这好像不是梦话了。 她的脸和手都热腾腾的,体温确实不正常,应该是昨夜在雪地里受了凉,回来之后发烧了。 “公主,先松手。”宁天微试着将手抽出,但奚华抓得很紧,汗滋滋的手心贴在他手背上,让他感觉自己手上也渗出细汗。 他手下是她终日戴着的面纱,色泽暗沉,材质不算轻/薄。 面纱之下,她那一双眼睛近在咫尺。 他指腹轻轻摩挲了一下,透过面纱,触碰到眉骨、眼睫和眼尾。这并不是第一次,上个月在画舫上,他明明已经近距离亲眼看过,她不是异瞳。 但一想到昨夜那对法器停在她身后,他很难彻底打消疑虑。 这时候她对他毫无戒备之意,甚至还有些依赖,若想再看看她的眼睛,这无疑是绝佳的机会。但正因为如此,他反而意外地犹豫了。 犹豫之时,一双猫爪在挠他的靴尖。他偏头一看,雪山不知从何处跑进来,一金一蓝两只眼睛直愣愣盯着他,警告他不许做出下一步行动。 他稍微用力,从她热烘烘的脸上收回手来,不再触摸那碍眼的面纱。 凉悠悠的正好用来降温的手掌跑了,奚华嘀咕:“小茶为什么离我那么远?” 因为生病的缘故,她鼻音很重,言语间满是困惑和委屈。 宁天微这才明白,她这是高热不退,又看不见,半梦半醒中把他错当成紫茶了,难怪她忽然这么信任他。或许过去十余年,在这幽寂的月蘅殿,每当她生病,便是如此依赖紫茶。 成为天师之后,他独来独往惯了,自认为不太会照顾人,于是起身外出,先去找了紫茶。 平时跟得老紧的紫茶,今日不见人影。他默默打了水回来,准备帮小公主擦擦汗,进屋一看,这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她就把被子全部掀开,踢到了床榻内侧靠墙的角落。 她一身洁白寝衣就这般露在外面,宁天微撇开视线快步走过去,第一反应是帮她盖好被子。 他俯身弯腰,单手刚刚抓到被子,小公主忽然伸手抱他,胳膊绕过他双肩,双手在他后颈处交叠。她一番动作一气呵成,根本不像个病人。 可是她一开口,又饱含病中的无力感:“小茶今天好奇怪,怎么老躲着我?你以前不这样。” 宁天微还是弯腰的姿势,右手抓着被子角,左手撑在她枕边,开口解释:“公主,是我。” 奚华完全没听进去,反而继续问:“是不是我养了雪山你不高兴了?你也是小猫,我不会偏心的。” 她一边说一边摸了摸他的头,似是用心安慰,汗滋滋的手掌在他后颈上下蹭了蹭,分明就是逗猫的动作。 他忽然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难怪雪山这么喜欢它,可能所有猫都会喜欢她。 雪山又在挠他的鞋靴,“喵呜喵呜”叫着,叫声听起来怨念颇深。 他掀过被子来给她盖上,腾出右手拨开她的手臂,她朝床榻外侧翻了个身,看上去不太高兴的样子。 他突然好奇她面纱底下到底是一副什么表情,想揭开看一下,一想到她的眼睛,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他不能趁她生病,趁她把他当成紫茶,就做这种她不情愿的事,实在卑鄙。 他从温水中捞起巾怕,绞干多余水分,默默帮她擦了脸。露在面纱之外的,就只有额头那一小片,若是她安安静静不动,他很快就能擦干。但她老是摇头躲来躲去,三两下就出了更多汗。宁天微干脆拿开巾怕,亲手把那热汗擦去,她不躲了,大概觉得手更凉快。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没想到她这么难伺候。 好不容易消停了一阵子,奚华又翻了好几次被子,她有时热汗直流,有时又冷得打寒战。 迷迷糊糊之中,她能感觉到有人帮她擦了汗,但那个人动作不太熟练,而且怎么只擦脸?她脖子上和背上也有很多汗,她掀开被子就是为了散热透气,怎么被子很快又被盖了回来?就像是故意和她作对。 冷的时候,她把被子裹紧,那个人又偏偏离她那么远。 她很怀疑,那人到底会不会照顾人? 但她晕乎乎地,都没细想这月蘅殿中愿意照顾她的,除了紫茶,还能有谁。 消耗完了体力,她晕乎乎睡过去,做了一些乱七八糟的梦,梦中还想了一下,鹤簪放在了什么地方,会不会变成灵鹤来吃吃掉这些梦。 奚华再次睁眼时,望见寝宫里暗沉沉的,床边坐着个人影,幸好她对这身影很熟悉,很快认出这是天师。 今天清早,她的确问过他还会不会来,因为想听他说谢烟的案件如何了结,映寒仙洲和灵泽之泪的传闻如何抹去。 如她所愿,他确实来了。只是她没想到,这么晚了,他居然还在等。 她恍惚想起自己做了奇怪的梦,但记不清内容了,伸手摸了摸枕边,鹤簪尚在,也不知道它有没有看见。 她想问天师能不能通过鹤簪看到自己的梦,默默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发现他双目轻合,一动不动,应是在浅眠。 奚华本不想叫醒他,但融雪的冬夜气温很低,这样干坐一夜,不仅休息不好,还容易着凉。 她将枕头立起来垫在床头,起身半坐,拢了一条小毯子,然后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果然凉悠悠的,正要叫醒他,临时改了主意,她说:“小茶,我想喝水。” 宁天微睡得很浅,一听她说话就醒了,今夜他第二次解释:“公主,是我,宁天微。” “天师?”她第一次听他自报姓名,他凌冽的声音像冬夜里融化的雪水,依次念出这三个字,每一声都给她一种很奇异的感觉。 她此时清醒又糊涂,搞不懂这是怎么回事,想他听再说一遍他的名字,好让她分清那种感觉。 他已经端了温水过来,把茶盏放进她手中,“先喝水,公主昨夜着凉了,今天高热不退,出了很多汗,应当多喝水。” “哦。”听他这样一说,奚华始明白自己为何睡了一整天。 她隐约想起梦的内容了,她好像在逗猫,那只猫明明很舒服但又不配合,怎么这样口是心非。 宁天微见她不动,以为是面纱挡住了让她不方便,他终是将她的面纱掀开一角,露出她小半张脸,叫她:“公主在想什么?喝水。” 面纱落入别人手中,奚华有点不习惯,但仍就着他的姿势,低头将盏中温水喝了一口,中途又问起正事:“谢烟怎么样了?” 宁天微说得很简短,把在白玉堂的所见挑了重点来讲,谢烟的自白书略过没提。 奚华还没喝完水,就听见他说完了,怎会如此简单?她不禁意外:“没了?” 他说:“嗯。公主还想听?” 奚华喝完水捏着空茶盏,心中一阵纳闷,他刚才说他名字时,语气明明不是这样。怎么没过多久,声线就变得冷冰冰的,好像融化的雪水又重新结冰。 难道是因为她叫他回来讲讲谢烟的事,害他在月蘅殿等了这么久才等到她醒,他怪她浪费时间,耽误他休息,所以心里有怨气? 她鲜少见他这副模样,忽地想起永平公主的评价,说他脾气不好,说话也不好听。算了,就算她还想听,现在也别问了,明天问紫茶好了。 她正默默一通分析,忽觉腿边被子一塌,一个白影蹬了一下又飞快闪过,掠过宁天微面前。随即,她听见他短促地吸了一口气。 “天师怎么了?”她反应过来是雪山捣乱,只是她还得假装没看见,一边问,她一边伸手寻找他的脸。 “没事。”他扭头避开。雪山“喵呜喵呜”叫着,溜出了寝殿。 “雪山挠了天师的脸?”奚华凑近他,她仗着自己看不见没有距离感,一下子挨得很近,察觉他又在后退,她牢牢抓住了他上衣前襟。 宁天微见她肩上拢着的毯子掉了,拎起来重新把她裹上。这时她右手抚上他的脸,问他:“疼不疼?” “没事。”他隔着毯子按着她双肩,只要稍稍用力,就可以把她推开。 奚华没再多问,单用右手在脑后一扯,面纱从眉眼滑落至鼻尖,无声落在榻边。一张洁白无瑕的脸再无遮挡和修饰,彻底暴露在他面前。 乍一见到这张脸,宁天微停下动作,他盯着她闭着的双眸,只见她眼角落下晶莹的泪水,在昏暗夜色中闪着微光,直抵人心。 “公主做什么?”他惊讶于她的冲动和坦诚,对她可能是异瞳的怀疑又打消了一分。 奚华没说话,沾了满指泪水摸了摸他的脸,她先前暗中瞧见,那抓伤在他右侧眉峰上,但她故意将手放在别处,既然他不肯说,她就自己动手各处寻找。 宁天微明白了她的意图,抓住她湿漉漉的手移开,“没有用,公主不是试过了吗?” 奚华知道他说的是三年前,她蓦然想起当时那个姿势。 她左手还抓着他的衣襟,闭着眼贴向他的脸,鼻尖碰到了他的鼻尖,认真道:“让我再试一下。” 第30章 第三十眼 暗夜之中,一片海悄无声息地涌过来。 在被浪花沾湿之前,宁天微拒绝涉足那片海。他微微后仰,向左偏头不看她,扶着双肩把她推远。 奚华还不放手,把他前襟抓出好大一片凌乱的褶皱,一条条纹路在黑暗中依稀可见,仿若海的波浪,深浅不一,起伏不定,渐渐向更远处蔓延。 “天师不是说难过不必忍着?”奚华搬出他的话来反驳。 宁天微语重心长道:“难过不必忍着,但其他时候不能随便掉眼泪。” 她用力挤了一下眼睛,表情更伤心了:“天师看不出来吗?我现在就很难过。” “……”宁天微可算明白了,她这是蛮不讲理,故意这样做。就算他撇开视线,不看不碰,也清楚地知道她现在是怎样一副表情。 他没想到她还有这样难缠的一面,他的底线亦不可动摇。于是沉默趁虚而入,如同拔地而起的峭壁巉岩,横亘在两人之间。 就像很久以前,她问他是谁,摊开手心等他写上姓名。她的耐心并不长久,等不了多长时间,他未做回应,她也就识趣地放弃。现在她就是故技重施。 但眼泪和手心毕竟不同,他真不明白她的眼泪怎么可以这么多。每个灵泽族都像她这样吗?他也无处求证。 宁天微放弃讲道理,无奈地问她:“公主难过什么?” “我的眼泪为什么对天师不起作用?我只能救一朵花或者一只猫吗?”她有理有据地推测,“你看谢烟,他可以让致命伤口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为什么连你脸上一道猫抓的伤口都治不好?难道我是灵泽族里资质最差的那一个?” “也许是吧。”宁天微顺着她的思路,不再多说。 奚华愣了一下,还以为是自己听错,她说:“天师,你真的不会安慰人……” 他没反驳,掏出手帕帮她擦了眼泪,劝她:“别哭了。” 奚华亦无话可说了,她忽然感到意兴阑珊,好比她兴致勃勃朝海面扔了一颗石块,石块却只是无声地沉入大海,海面也没溅起一丝水花。她试了好几次还是一样的结果,就没有心思再重复。 她果然不哭了,连呼气的声音也收住,安安静静闭着眼睛,独自在黑暗世界里放空。没过多久,就被他打断,他声音柔和了一点儿:“就这么难过?” 她一声不吭,只是点头,暗中发现了对付天师这种人的招数,过度热情对他无用,适当冷落才能让他停留。 “说吧,公主还想做什么?”至此,他仍然以为自己是看在她生病的份上才妥协的。 奚华见好就收,顺势问他:“什么都可以吗?” “不能再贴着我的脸掉眼泪。其他都可以。”他排除掉最过分的那一种,其他的,料想她也不会乱来,且随她去吧。 奚华心想,当初她一双泪眼贴着的并不只是他的脸,还有…… 罢了,也许他那时候神志不清没分清楚,亦或他什么都知道只是说不出口。她不能得寸进尺。 “那天师过来一下。”她要正面相对,不要他离这么远。 说完之后感觉他没动,她抓紧他被弄皱的衣襟,借力自己凑过去靠近他,右手托住他下颌不许他躲,指尖随意落在他鼻梁上。 “公主。”他开口,气息被她手指挡住,在狭小的空间内回旋,无处可去。拒绝只会适得其反,他就不该开口规劝,不该喊她,然后又什么也不说,好像对她藏着许多话似的。 奚华反问他:“不是说什么都可以吗,天师这么快就反悔了?我好奇天师长什么样,不可以自己想办法知道吗?” 他看着她白皙清瘦的脸,和哭过之后发红的眼角。这张脸上究竟是否藏着秘密,他好奇过很多次,有时甚至在梦中探寻。 现在她近在咫尺,任由他看个分明,他却想帮她戴上面纱遮住这张脸。 奚华没等到回答,当他是理亏默认了,于是慢条斯理摸了摸他的脸。她当然知道他长什么样,往日她在面纱掩护下悄悄打量过好几次了。 此刻这样做,不过是找个理由接近他,是故意让他心动的手段罢了。 是以她还明知故问:“她们都说天师长得很好看,是真的吗?” 宁天微听很多人这样说过,但现在他就是说不出口。 “天师怎么不说话?生气了吗?”她在想自己是不是作弄过头了,偏偏还是好奇心作祟,想试试看他能忍受她到什么程度。 “没有。”他知道自己并未生气,但一种异样的情绪盘旋在心中,时起时落,忽明忽暗,太陌生了,难以捉摸。 他分不清那是什么,只是感觉不太舒服。 “真的吗?”奚华又摸了摸他的脸,动作看似随意触碰,其实每次都完美避开他眉峰处的伤口。 宁天微很肯定:“真的没有生气。” 奚华闭着眼睛,看不见他的眼神,但能分辨出他的表情。她轻轻揉了揉他的眉心,真诚询问:“那天师为什么眉头紧锁?” ** 印象之中,奚华最后也没听到天师解释他为什么那副表情。她耐心等了好一阵,他做了一件出乎她意料的事——帮她系上了面纱。 他双手系面纱的时候,毯子少了依附,又从她肩上滑下去了。她本就在病中,少了遮挡,冷得打了个寒颤。 他不再帮她裹紧毯子,换了近乎命令的语气安排她:“公主该睡觉了,明日一早起来喝药。” 她记得自己还问了一句“那天师明天也会在吗”,不过翌日醒来时,没见到他人影,是紫茶在寝殿中守着她。 “公主,喝药。”紫茶一早煎好的药都凉了,她热了几回,才等到小公主醒来。 奚华想要从床上坐起来,刚一动,左侧肩头便有个热乎乎的圆球动了一下。毛茸茸的小猫耳朵蹭了蹭她的脸,雪山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床上来了,这家伙黏人得紧,睡觉也要挨着她。 奚华发觉紫茶异常安静,若在平时,她定要怪她偏心新养的小猫,今日却不闻不问。直到她快要喝完药,紫茶才冷不丁问道:“公主,甜不甜?” “这是药,不是糖,什么甜不甜?”面纱之下,奚华双眉紧颦,勉强把最后一口汤药咽下。 紫茶一边端走药碗,一边憋着笑打趣:“天师送来的,药也是甜的吧。” 奚华忍不住轻拧了她一下,还没松手,又听她问:“公主和天师进展神速,什么情况?” “没这回事。”奚华否认,这几日两人常常接触,皆是事出有因。 紫茶才不信这些,她连续两晚见到天师在公主房间,若非有意,公主绝不会让他留下,她很有把握地追问:“老实说,公主是不是喜欢上天师了?” 奚华沉默片刻,正色道:“我怎么会喜欢他?只是利用他罢了。” 说出口才察觉,这套说辞,她已在心里默念好多次了。每一次主动向他靠近,她都提醒自己这是利用,不可付出真心。 玩笑的氛围一下子消散了,公主突然严肃,紫茶也不禁认真起来,赞同道:“这不就对了?公主想要在天师手下活下来,就要靠近他,陪伴他,让他心动沉沦,不能自拔。公主怎么突然就想通了?” 奚华没说话,她是因为梦中的预言才决定这样做。至于她梦到了什么,做了什么决定,她绝不会告诉旁人。 公主打定主意之后,紫茶反而觉得有点不靠谱了,“公主打算利用天师多久呢?该不会是一辈子?” 奚华把雪山抱到腿上,从头到脖子再到后背,帮它理顺茸毛。它惬意地叫出声,一对漂亮的眼睛望了她几眼,又舒适地眯起来。 她也慢悠悠地回答:“没错,就是一辈子,我打算利用天师一辈子。” “话本故事和民间传说里都说,像天师这样的人,最后都要功德圆满,飞升成仙的,所以没有一辈子。”紫茶不禁为小公主担心起来,“届时若真是这样,公主会伤心吗?” “那不是正好吗?利用罢了,怎会伤心?”奚华笑了笑,她说的都是认真的。 她会利用天师一辈子,用她自己的、短暂的一辈子。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0-40 第31章 第三十一眼 那日午后,南弋在西陵战败的消息传来,国君震怒,朝野上下人人自危。 最后还是有人提到了异瞳少女,一说她祸害南弋国运,又说她前些日子残害南弋肱股之臣,实是罪大恶极,必须尽快将她斩草除根。 皇都笼罩在阴影之下,月蘅殿即使消息再闭塞,关于异瞳的动向总是一次也躲不过。 奚华风寒稍有好转,经此变故,又拖了好久,夜里频频从噩梦中惊醒。好几夜醒来,她看见天师就在房中,但他不说话,似乎不想让她知道他在。她亦假装不知,只在他看过来的时候悄悄回望,瞧见他眉骨附近的伤口还没消,也不知他怎么搞的。 差不多一月之后,奚华方才痊愈。她病好之后,天师没再默默来月蘅殿探望。她也没有事由去找他,突然密切起来的关系好像一日一日变淡了。 时近年末,皇都举行了好几场隆重的祭祀,宁天微在永昭坛主持仪式,国君亲临,文武百官无一人敢缺席。 据紫茶说,嘉阳公主每场都去,回回站在永昭坛下第一排,她并不是诚心祭祀,摆明了是趁机去看天师。紫茶好几次提议小公主要不要去,奚华总是拒绝,作为天生眼盲的妖女,她没有理由出现在那样的场合。 直至除夕当夜,辞旧迎新的热烈氛围暂时将阴影驱散。宫中四处张灯结彩,国君照例设宴,皇族亲眷及朝臣隆重赴宴。在举国同庆的日子,再无人提及异瞳祸国这种沉重又扫兴的话题。 奚华出生至今十余年来,从未在赴宴之列。年年今夜,她给月蘅殿的宫人放假,准许她们出宫与亲人共贺新春。人散后,月蘅殿便越发清冷寂寥,与热闹非凡的宫廷格格不入,只有紫茶陪她一起守夜,还想法设法逗她开心。 这一年入夜之后,紫茶犹犹豫豫地支招:“公主要不要去找天师?我已经提前去宁宅探过路了。” 奚华一如既往地摇头:“找他做什么?我们不是每年都这样过的吗?” 紫茶泄气了,很快又忿忿道:“天师怎么这样?这么重要的日子,都不知道主动过来。” “他为何要来?”奚华心平气和,看上去毫不在意,“他要去参加宫宴,很晚才结束,没有必要来月蘅殿。” 紫茶敏锐地发现,小公主这是在帮天师找借口,他是有事脱不开身才不来。 她再不提这件事,按照往年守夜的惯例,她要和小公主一起画虎头,把虎头作为年画,贴到门上镇宅辟邪。只不过小公主向来鲜少动笔,她也不会画画,年年都把虎头画得奇形怪状,最后勉强挑出一张成形的贴出去,算是遵从年俗。 今年月蘅殿有了新成员,她们亦有了新的想法。奚华坐在书案对面,把雪山抱在腿上,将它端端正正摆好姿势。紫茶照着雪山威风凛凛的模样,争取把虎头画得更像一点儿。 不过雪山安分不了多久,就开始扭来扭去,脑袋在奚华手上蹭了又蹭,和老虎的英武之姿相差十万八千里。到后来,鹤簪变成灵鹤飞过来,和雪山嬉戏玩闹,更是不得消停。 奚华捉不住雪山,干脆放它去玩,紫茶无奈地停笔,这一下,两人都觉得今年的虎头年画更没指望了。 雪山和灵鹤让冷清的月蘅殿热闹起来,嬉闹之中,有人轻扣殿门,走入寝殿。 隔着面纱,奚华也一眼就看清了来人,她假装不知是谁,让紫茶先问:“天师怎么来了?” 宁天微扫了一眼画案上的半成品,画纸上的家伙实在奇怪,猫不像猫,虎不像虎,他示意紫茶准备新的画纸,他提笔蘸了墨,一边说:“公主想要年画?我来画吧。” “好。”奚华面色平静,对于天师的突然到来,没有表现出丝毫意外。倒是紫茶鬼使神差地问:“天师也会画画?有谢烟画得好吗?” 空气忽然停滞了一下,奚华暗中看着天师,他没理会紫茶,只是执笔的力度变重了,指节微微泛白,很快又恢复正常。 雪山和灵鹤还在一旁嬉戏,画案这边却十分安静。奚华沉默地看着画纸上的笔墨走势,在天师笔下,一只老虎很快成形,它体型威猛,身姿矫健,点睛之后,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要冲出纸面,一跃而起。 “哇!天师画得真好!”紫茶刷新观念,由衷感叹。 话音未落,一团雪白圆球蓦地滚到画纸上,雪山脸上和背上糊了好大一片黑墨,两只前爪还朝着纸上的老虎挥来挥去,作势要与它好好比试一遭。 紫茶倒吸一口冷气,奚华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天师刚画好的大作被雪山搞得一团乱,天师口头上没说什么,但脸色和凌乱的黑墨没差多少。 “怎么了?”奚华明知故问,暗中看着雪山继续捣乱,它不知道自己闯了什么祸,还对着纸上的老虎玩得正开心,把灵鹤都抛了一边了。 更好笑的是,它压根不看天师的脸色,还舔了两下他的手背,似乎是夸奖他画得好,邀请他再画几只大猫。 “公主,雪山踩坏了天师刚画好的年画,自己也搞得一团乱。”紫茶简单解释状况,朝雪山伸手,雪山不理它。它一只爪子还在挠天师的衣袖,一金一蓝的眼睛迷惑地瞪着他,怪他太懒不继续作画。 奚华摸索着抱住雪山,捏了捏它毛茸茸的后颈略略施以薄惩,把它抱给紫茶:“把它抱出去洗干净,不许它再来捣乱。” 紫茶会意,把雪山抱出去清洗,离开时轻轻关上殿门。 月蘅殿再度安静下来,奚华靠在画案上,双手将年画慢慢摊平,遗憾道:“可惜了。天师怎么不说话,生气了?” “没有。”宁天微语气平和,其实面色仍然不佳,他重新取了干净的画纸铺开,执笔蘸了墨,准备重画。 “老虎长什么样?天师可以教我画吗?”奚华站在对面,朝他伸手。 他对雪山的愠色缓和了许多,把画笔搁在笔山上,耐心解释:“老虎和雪山长得差不多,更大更凶,不好画。” 奚华绕过画案走到他身侧,偏头朝向他:“那天师教我画雪山吧,也可以做年画。”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答应:“好。” 奚华看着他把笔山和砚台移近,又把崭新的画纸铺展到她面前,他取了笔放到她右手中。她胡乱捏着笔,有意让他纠正。随后他走到她身后,右手握住她执笔的手,带她在纸上画出第一道线条。 他比方才独自作画时画得慢,每次落笔和提笔都非常仔细,数笔之后,告诉她刚才画的是虎头,现在画耳朵,然后画背脊。 不一会儿,墨迹淡了,笔触渐渐干涩,他拢着她的手移向砚台,重新蘸了墨,再回来继续画画。 “天师不是教我画雪山吗,怎么又画虎头?”奚华听他讲解,又悄悄看画,笔下分明是老虎的模样。 宁天微直言:“它太爱捣乱了,公主多管管它。” 奚华忍不住笑了:“管不住,天师帮我管吧。” “专心点,很快就画完了。”宁天微不让她三心二意。 奚华却说:“天师慢一点好不好?太快了我学不会。” 宁天微怎会不知她不是真的想学,她不过是和雪山一样,偶尔使小性子爱折腾人罢了。在这一点上,雪山与她实乃意趣相投,她也确实管不住它。 今夜是除夕,他好多年没画过年画了,此刻一笔一画之间,他恍惚找回了以前那种家人围坐,烛火可亲的温暖。不知不觉之中,他把作画速度放慢了一点。 又蘸了几次墨,又画了好长时间,他终于停下,从她手中取走画笔,向她宣布:“公主的年画,画好了。” 手背上温热的触感消失了,奚华问他:“天师说说,我画得好看吗?” “尚可。”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比起雪山弄坏的那幅画,还有差距。” 奚华转身面朝他,此时他离画案还很近,她就站在他与画案之间小小的空间里,仰面看他的脸,“既然我学得不够好,天师再教我一遍吧?” “不教了,太晚了。”他双手在收拾画具,没有碰到她。但奚华能看到,也感受得到,这姿势像一个若即若离的拥抱。 远处传来钟声,随后响起噼里啪啦放鞭竹的声音,旧年逝去,新岁到来。 这是一个绝好的时机,有些话现在说,有些事现在做,完全不需要刻意伪装。 于是奚华忽地倾身向前,双手抱住面前那人腰背,脸埋在他怀中。在辞旧迎新的喧哗声中,她说:“我不喜欢除夕,但今年例外。” 她听见了他的心跳。 第32章 第三十二眼 宁天微沉默不语,没有别的动作,只是静静站着。 “天师为什么来找我?”奚华之前没问,现在来补,过了好一会儿没等到他解释,她干脆自作主张,“既然天师回答不上来,那就抱抱我吧。” 她没给他说不的机会,直接牵着他双臂放到自己腰后。刚刚放好,那双手臂还没用力,灵鹤突然从角落里飞过来,落在它主人手上,使劲扑腾翅膀,显然是故意阻拦。 奚华偏不信邪,灵鹤扇起阵阵凉风,翅膀又拍得她后背很不舒服。她反而抱他更紧,上半身朝他倚过去,试图躲开身后那只没有眼力见的捣蛋鬼。 她忽然问起一件事:“天师,灵鹤吃掉了什么梦,其他人能看到吗?” 宁天微:“不能。” 奚华暗中松了一口气,还待确认:“你也不能吗?” “我也不能。”宁天微掸了掸手指,示意灵鹤消停一点,但它不听,非要闹腾。 他继续说:“梦是很私人的东西,就算被灵鹤吃掉,旁人也无权窥探。除非……” “除非什么?”她想杜绝任何一种可能。 “那个人身死魂消,灵鹤才可能把他的梦吐露出来。” “这样啊。”奚华声音闷闷的,“如果有一天我死了,天师不要看我的梦。” 这一刹,灵鹤忽然消停了。它被宁天微握在手中变成了的鹤簪,不能再自由动弹。宁天微断言:“公主不会死的。” 奚华明显感觉到背后的拥抱变紧了一些,她知道她正在一步步达成目标,这反而让她更伤感。她努力将突兀的话题变得平常:“人皆有一死,这是迟早的事。天师答应我,不要看我的梦,好吗?” 他没有顺着她,只是说:“公主只要活着,我就看不到你的梦。” “天师不肯答应,那这鹤簪我不要了。”她的梦太隐秘,不可以剖白于人前。 宁天微始终没松口,沉默地把鹤簪塞进她手中—— 新春伊始,气温回升。旧年的积雪早已融化,新岁未再降雪,连一场雨也没有。 起初,人们对暖洋洋的天气津津乐道,觉得这一年日子比往常好过。到了春耕时节,老天爷迟迟不降一滴雨,百姓担忧起来。 入夏之后,烈日日日曝晒,气温持续攀升,南弋遭遇有史以来最严重的干旱。这些年粮食收成本就越来越差,年年闹饥荒,这一年更甚以往,西北灾情最重。加上边境交战不断,粮草极度缺乏,当地暴乱频发,流民逃窜,饿殍遍野。 旱灾有目共睹,乱局之下,搅灭异瞳之祸的呼声空前高涨。一连数月,天师异常忙碌,数次祈雨均不见成效,皇都之中又时常有各路妖邪趁机作乱。除捉妖之外,他还要为追查异瞳终日奔波,没有哪一日能闲下来。 这段时间,奚华很少见到天师。不见也好,每当时局动荡不安,总有奸佞之人用极端手段博取圣心,把无辜百姓当做异瞳少女处死。哪怕同为百姓,饥荒闹到食不果腹的地步,也有豪强把弱小冠以“异瞳”的罪名,将“罪人”杀了以求平安,其实是为分而食之。 奚华负疚难安,接连数日被噩梦纠缠。有许多次,她宁可自己不再醒来,但每到梦的结尾,无数冤魂厉鬼质问她:“这就想死吗?哪有这么简单?” 八月中旬某个深夜,她意外做了个温情的梦,最后一刻,却有个声音冷冷宣布:“不是想要赎罪吗?快了,你已经没剩多少时间。” 奚华从梦中惊醒,发现雪山依旧趴在她肩头,紫茶坐在床边拉着她的手,手心里全是汗。 “公主怎么了?”紫茶捏了捏她的手,眼睛里满是担忧。 奚华另一只手里还握着鹤簪,鹤簪上也满是汗。她破例问紫茶:“天师最近在忙什么?他是不是很久没来了?” 紫茶一直帮小公主关注着天师的动态,终于听到小公主问起来,她立刻禀报:“听说天师要去西北赈灾,安抚民情。” 奚华望了一眼窗外天色,夜空中明月高悬,明日必定又是烈日炎炎。“宁宅在何处?小茶能不能带我去一趟?” 紫茶犹豫:“可是公主,现在很晚了……” 奚华不顾她劝说,起身穿好外衣,安排紫茶马上就出发。 紫茶拗不过小公主,且她本就有意撮合,经不起小公主安排,帮她整理了衣着,就同意带她去找天师。 两人刚走到寝殿门口,紫茶忽然拉住小公主。奚华停步,透过面纱,她亦看到有人正沿着空旷的廊道走来。 “这么晚了,公主去做什么?”宁天微走到她面前,紫茶拍了拍小公主手臂,回了自己房间。 奚华倚着门框,默默看他一步步走近,月光在他身上镀了一层淡淡银辉,银辉像流动的水,一寸一寸蔓延到她眼眶。 去做什么?她方才梦中惊醒,恍惚中感到大劫将至。她等那一天已经许久,没想到刚瞅见一丝苗头,心底生出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想去找他。 她魂不附体地出了门,冲动的行为被突然的来访打断,她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的想法。 有些隐秘念头就像潜藏在密林中的鸟雀,长久不见天日,蓦然窜出来,连她自己都相见不识。 “公主?”那一抹月光到了她面前,被面纱隔绝在外,照不到她的脸。 “这么晚了,天师来做什么?”奚华反问他,其实她心里大致有个猜测,但就是想听他亲口说出来。 宁天微自己都不清楚他怎么就来了月蘅殿,他临时被调去西北赈灾,临行之前,他不来说一声显得失礼,特地来说一声又显得刻意。他无非就是来道个别,至于为什么要道别,他也说不上来。 奚华见他格外沉默,干脆直接问他:“听说天师要去西北,什么时候出发?” “明日一早,我来和公主道别。”说完这句话,他就该走了。 奚华却上前一步,在他转身之前先抱住他,轻声解释:“这样才算是道别。” 她原本收敛着情绪,打破距离的界限之后,开始控制不住地回想着梦醒时分那句警告。她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多,也许每次说再见,都是最后的道别。 很多想法,总在临别前才清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已经习惯了拥抱的姿势,习惯了对方怀抱里的气息,她忍不住问:“天师走后,我做噩梦怎么办?” 宁天微就事论事:“公主收好鹤簪,有它在,噩梦都会被吃掉。” “那我要是生病了怎么办?”她想找个理由把他留下来。 “太医院的梅颉,我和他说过了。公主若有不适,可以找他诊治,紫茶也见过他。”早在永昭坛血祭那次,他就和梅太医说过月蘅殿的事。 天师总是对答如流,以至于奚华再搬不出理由,她磨磨蹭蹭不放手,犹豫了片刻,干脆破罐子破摔,直接问他:“那我要是想你了怎么办?” “公主。”宁天微叫了她一声就顿住,剩下的话似乎很难说出口。 “嗯?怎么办?”奚华有种直觉,猜他会说“不要想我”。 果然他说:“公主慎言,不要开这样的玩笑。” “哦。”她松开双手,不得不承认,从始至终都是她主动,这么长时间,天师都没有回抱她。看来这场利用,并没有达到她期望的结果。 她原想问他离开皇都之后会不会想她,但他的行为已经说明一切,何必再用这样的问题去为难他?她不会再问,也许没有机会再问了。 宁天微送她进屋,随后正式道别,离开时说了声:“下雨了我就回来。” “嗯。”奚华没再多说,她不愿细想,不知自己能不能见到下一个雨天。 第33章 第三十三眼 第二日,宁天微果然启程去了西北。 皇都也久旱不雨,月蘅殿草木干枯凋零,比往年更缭乱破败。 一连数日,宫道上遥遥传来咕噜咕噜的响声,是车轮轧在路上行进,天不亮就开始,日出后停止。 奚华近来睡眠欠佳,总在淡淡天光里把这声音听得一清二楚。紫茶亦不堪其扰,跑出月蘅殿去打听,结果大吃一惊。 “公主,你绝对想不到你二姐姐干了什么好事!翠微宫为了让草木长青,让花开不败,每日从宫外运水来灌溉。”紫茶义愤填膺,不顾自己口干舌燥,“她带了个好头,其他宫殿见国君没有制止,纷纷跟风效仿,还有些会争宠的妃嫔,一大早到崇光阁外亲自浇花,就为了讨国君欢心!” 奚华早就对南弋皇族失望透顶,只是没想到这帮人能荒唐到这种程度:“大旱之下,民不聊生,到处都没下雨,宫外哪来的这么多水?她们从宫外抢来的?” “最开始永平公主是花钱买的,随便给点银钱,就有一大波老百姓争着抢着担水送水,听说绯云湖都被舀干了好大一片。” “他们换了钱有什么用?若着天继续干旱下去,没了水,没了粮,岂能活命?” “最初是百姓要钱不要命,后来就变成了官府压迫他们必须送水,从湖里取水还不行,湖是公家的,百姓不能动。每家每户,需得从自己水井里取水。家中没有井的,挖也要挖一口井出来。这么热的天气,好多人就在送水和挖井的时候累死过去……” 末世王朝,自取灭亡,不是奚华借机为自己洗脱冤名,南弋皇族和权贵种种荒诞的恶行,哪一个与异瞳少女扯得上一丁点儿关系? 两人正声讨这件事,一团白影冲进房间直奔小公主而来。 奚华低头看,雪山在蹭她的腿,它嘴里衔着一条二指宽的小黑鱼,鱼身上的水迹滴了一路,快要干了。 “在哪儿咬的鱼?到外面玩去。”紫茶蹲下身去抱雪山,想把猫和鱼赶出去。雪山不听,一直躲着她的手,前面两条短腿牢牢环抱着奚华的腿,又仰着头露出求助的眼神。 “你不是要吃它?”奚华看着雪山,又看了看它虚虚叼在嘴里的小黑鱼,鱼眼呆滞无神,和死鱼没多大区别,从鱼头到尾巴尖都散发着一股阴沉沉的气息。对着死气沉沉的一尾鱼,雪山自然没有胃口,也没有玩性。 紫茶也看懂了雪山的动机,匆匆离开小公主寝殿,很快又捧了一只大瓷碗回来,瓷碗沿儿上有个豁口,碗里的清水便不能装得太满。 雪山扭头对准大瓷碗松口,小黑鱼“啪啦”一声落入水中,溅起细碎的水花。 奚华很清楚它的意图,她左手使劲儿拧了一下大腿,右手食指抹了抹眼角。紫茶见状,立刻双手把小黑鱼捧离水面,它毫无知觉,不会躲,更不会迎合。 奚华朝大瓷碗伸手,湿漉漉的指头贴在鱼唇上,灵泽之泪渗入鱼嘴。吸入的泪液太少,小黑鱼始终一动不动,没有反应。 “你可不要不识好歹,小公主很疼的,不要让她眼泪白流。”紫茶压着气恼的情绪,捏了捏小黑鱼的脑袋,让鱼嘴拱成圆口,方便喂入灵泽之泪。 雪山眼巴巴凑过来,两只爪子扒着大瓷碗边缘,没轻没重,差点把碗掀翻。紫茶用眼神警告它:“你最好是真想救它,不是为了救活它再逗它玩。” 雪山心领神会地点头,讨好地蹭蹭紫茶,又喵呜喵呜叫着,回到小公主身边抱着她的小腿,一金一蓝的眼睛泛着水光,心疼地望着她。 奚华又重重拧了一下腿,强迫自己别去想那个问题:若有朝一日她真的走了,紫茶和雪山,又该怎么办呢? ** 九月深秋,大旱持续加重。不仅西北粮区收成惨淡,南弋皇都也许久不见一滴雨水,落寞的王朝好像马上就要变成一团热气,随风消散。 火上浇油的是,南弋在和西陵的对决中一败涂地。边关急报传来,举国动荡不安,民愤滔天。 南弋水深火热之际,西陵提出要让南弋公主和西陵王子萨孤渊和亲。三位公主都惶惶不安,担心自己被送去民风彪悍的游牧异族。 比起两位皇姐,奚华还有另一层不可告人的担忧,她不能离开南弋,她必须留在南弋,解救那一场疫病,否则她良心不安,生生世世无法解脱。 思虑无用,这种事不是她能决定的。她不想让紫茶担心,明面上装作无所谓的模样,从不主动提及此事。 半月过去,紫茶见小公主消瘦许多,心疼地安慰她:“西陵战胜,一定会挑南弋最尊贵的公主去和亲。有两位皇姐在前,公主应当能够避开风险。” 谁都知道这套说辞根本站不住脚,奚华也没说破,选择和紫茶一起自欺欺人。 月蘅殿中唯一让人欣慰的事,便是小黑鱼在灵泽之泪的治愈下渐渐好转。它活了过来,先前呆滞的鱼目一日比一日更有神采。 出人意料的是,它慢慢褪去了浓重的墨色,全身色泽越来越浅,这几日已经变成一条亮闪闪的小银鱼。 紫茶每日为它换水时,习惯性喊它小黑鱼,它都不搭理。非得改口喊它小银鱼,非得夸它漂亮,它才勉为其难地游两下,表示它在听。 雪山时常趴着大瓷碗瞅它,还多次把毛茸茸的爪子伸进水里试图摸它,它懒得回应,并不和雪山嬉戏。有时候灵鹤和雪山一起来,它更是冷淡,直接在碗底装死。 只有遇上奚华,它才罕见地表现出热情的那一面。每当奚华的手指靠近它,它便凑过去吮食灵泽之泪,似乎这东西让它上瘾。 ** 九月末,皇都依然滴雨未降。南弋即将与西陵和亲一事,街头巷尾已经无人不知。三位公主的日子都不好过,明眼人一看便知,小公主作为最不受宠的那一个,最有可能被当做棋子,时机一到便可能被抛掉。 紫茶成天忧心忡忡,忍不住出主意:“等天师回到皇都,公主即刻去找他帮忙。只要天师说公主生辰八字与西陵王子不和,公主定能摆脱这桩事。” 奚华当然明白,在确定和亲公主人选这件事上,天师极有话语权,他的卜算尤为重要,有可能是最关键的因素。 但她只是简单应了一声,并没有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紫茶又劝她:“公主不相信天师么?他对公主一往情深,一定不舍得让公主去和亲的。” 奚华不置可否,只揉揉紫茶脑袋,又摸摸趴在她双腿上的雪山,又看了一眼大瓷碗里的小银鱼。小银鱼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灵巧的鱼尾在碗里划出一个漂亮的水泡。 她想起先前与天师道别时,他说“不要开这样的玩笑”。他拒绝了她的试探,也许她不该再对他抱有期待。 十月上旬,久旱不雨的一个早晨,天气已经转凉,奚华再次从噩梦中惊醒。她习惯性地去找鹤簪,伸手在枕头底下探了探,发现那里空空如也。 鹤簪不会无缘无故飞走,应当是它的主人回了皇都。奚华等了三五日,亦没见宁天微来月蘅殿找她。 倒是第五日下午,紫茶从旁人嘴里得了消息,匆匆跑回月蘅殿通风报信:“听说天师回皇都好几日了,公主有见到他吗?” 奚华心下了然,状似无所谓地摇摇头。 “天师怎么这样?他就算是再忙,也不至于连见面的时间都没有吧?”紫茶义愤填膺,她一向认定天师对小公主情深意切,这一次居然有点动摇了。 幸好小公主没有表现出很伤心的样子,看来她的确只是利用他,没有付出真正的感情,就不会为他的冷淡伤心。 “宫里都在议论,南弋旱情愈演愈烈,国君召天师回宫,给他定了最后期限,无论他用什么办法,如果十日之内他不能让老天下雨,就要以火焚身,用魂魄和天神沟通,祈求下雨。”紫茶把别处听来的消息粗粗讲了一遍。 “……”奚华意外,“南弋不需要他诛杀异瞳了?他以火焚身就能祈雨成功?” “听说天师已经应下这桩差事,今日他已经在永昭坛举行了祈雨的仪式,但是……”紫茶没说完,眼下天都快黑了,天空中依然万里无云,显然这次祈雨没有成功。 她默了一会儿,接着说:“百姓都在传,说什么龙王失踪了,所以祈雨才不起作用。依我看这就是瞎猜,若真是这样,神仙来了都不管用,怪不到天师头上。” 奚华遥望天际,漫天晚霞似烈焰熊熊燃烧,狂乱的云纹像火红的唇舌,日复一日放肆叫嚣。她的面纱为暮色笼上一层暗影,更添加了几分日落西山、穷途末路之感。 “南弋只有一个天师,就算祈雨暂时不成功,国君也不会要他性命。”紫茶一通分析,最后还是劝慰小公主,“公主还是多为自己考虑,先找他帮忙解决和亲的事。” 当天夜里,奚华在观星楼底层的木梯附近等了许久,方等到与天师碰面。 第34章 第三十四眼 宁天微下楼时步履轻盈,踩在木梯上几乎没发出声音。奚华默默看着他走近,却只能假装不知。 她有种奇怪的感觉,他一路沉默,就像是刻意的回避。 他走完最后一阶木梯,即将与她擦肩而过,才停下脚步询问:“公主找我何事?” 没有多余的寒暄,也没有久别重逢的气氛,奚华开门见山说了正事:“南弋战败,西陵要求南弋公主和亲,我不能去和亲,请天师相助。” “抱歉,和亲人选并不由我定夺。”宁天微背对着她,没有转身。 奚华将他一举一动看在眼中,没想到他会拒绝得如此彻底。一别数月,他对她的态度与之前有了天壤之别。她不知道这期间发生了什么事,也没有资格向他刨根问底。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她很清楚地意识到,他对她没什么感情,喜欢更是无从说起。她之前从他那里感受到的好意,恐怕都是自作多情产生的错觉。 但为了留在南弋,她锲而不舍地追问:“真的不行吗?天师只需要说我和西陵王子八字不合,没有缘分,这不过是你一句话的事,也不可以?” 宁天微并不松口,言语间没有一丝波澜:“请公主见谅,缘分天定,假若天意如此,我也不能违抗。” 十几年来,奚华听过许多人的冷言冷语,没想到在危急关头,竟会听见他的。这寥寥数语有理有据,却教人遍体生寒。原来他也会用这种语气和她说话,冻结她所有期待。 是了,对他而言,她并不是特殊的。于她,这一世所遇到的冷漠隔阂之人甚多,他也不过是其中之一。 她忽然醒悟,自己怎么会认为他可以亲近?就因为这几年生辰之日偶然的相遇,就因为去年永昭坛血祭之后短暂的相处,她就对他产生了些许误解?以为他待她,是与旁人不同的。 当初在绯云湖画舫上,紫茶想当然的猜测果然不对,天师怎么可能喜欢她? 他纯粹是因为怀疑她,才接近她,以便时常找机会观察她。前些日子他对她不错,不过是想要她放下防备罢了。 她的第一反应不是伤心,而是生气,对他和对自己,兼而有之。 “也对,天师忙着祈雨,忙着找异瞳,哪里顾得上我呢?哪里用得着抱歉呢?”奚华呛他一声,绕开他朝门口走去。 为了不暴露异瞳的秘密,她故意闭上眼睛什么也不看,也不去想有没有走对方向,反正不想再和他待在一起。 “公主,等一下。”宁天微见她稀里糊涂地乱走,又叫住她,从袖口掏出鹤簪,递到她手上。 鹤簪的形状和触感,她都很熟悉,稍微碰一下,她就能分辨出是它。出于多重考虑,这一回她不想收下它,所以左手自然下垂,没有握住它。 鹤簪也不乐意跟着她,当即变成灵鹤想要飞离她身边。它翅膀刚扑扇两下就被宁天微抓住,还没跑掉又重新变回鹤簪,再次被递到她手边,挨到了她手背上凉凉的皮肤。 奚华不禁恼了,挥手拒绝,不料把它拍到了地上:“天师看到了,它和你一样,不愿意同我在一起,如此勉强,又是何必?” 宁天微没作解释,俯身捡起鹤簪,拂去鹤簪上的灰尘,看着她的背影,又问她一声:“那公主的噩梦?” “我做不做噩梦,与天师有何干系?”梦里的绝望挣扎,她不想被任何人知晓,紫茶不行,天师也不行。正好鹤簪也不喜欢她,她干脆就此撇下它。 宁天微不再多说,看着她胡乱推开门。紫茶远远迎上来,不解地瞪了他一眼,接小公主回月蘅殿去了。 晴朗的夜晚,浩渺天际中一丝流云也没有。明晃晃的月光把她纤瘦的身影照得发亮,也照亮了因干旱而荒芜的长长的宫道。他远远看到,她经行之处,枯草重新变绿,有的还开出了细碎的小花,那么美,那么刺眼。 唯有这一次,他庆幸她看不见,才不会瞥见他悲伤的脸。 ** 深夜,奚华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乍一睁眼,猛地见到一片暗影正靠近她的脸,一只手正伸向她面纱边缘。 “你是谁?”奚华重重拍开那只手,“啪”的一声,在那白皙的手背上印下一片红晕。她顺着手臂看过去,榻边站着一位银衣墨发的年轻公子,他眼中既无辜又震惊。 她从未见过此人,不知他何方来路,姓甚名谁。 “你看得见?”公子惊讶,他轻拂双臂衣袖,把原本就妥妥帖帖的仪容又整理了一遍,回头望一眼空荡荡的大瓷碗,再重新盯着她,“怎么又哭了?我的伤好了,不用再喝灵泽之泪了。” 原来是小黑鱼伤愈,离开大瓷碗化作人形了。 奚华不接话,也不方便擦眼泪,有面纱掩着,她只当自己不出声就不会被发现。 年轻的银衣公子朝榻边弯腰,低头凑过去想看清她的脸。未及凑到跟前,她纤白的食指戳在他眉心,把他一寸寸推远。 她态度坚决,手上力气倒是不大,对他来说,几乎算是微乎其微。然而他对那白玉般的手指毫无抵抗力,完全依着它的指示活动,指哪朝哪。 他近距离望着眼前的手指,看她伸直了手臂,把他推到了最远处,眉心那一小点儿触感消失了。 他问:“为什么你细心照顾小银鱼,却要远离我呢?我不如小银鱼好看吗?” 奚华无语,鱼是鱼,人是人,怎能一样对待?何况他还是个男人,岂有亲密无间的道理? 看他一脸迷惘,似是真心发问,她勉强解释:“雪山如果是人,我也不会天天抱它。” “那你若早知道我是人,便不会救我了吗?”他原身并不是鱼,也不是凡人,此时不便透露身份,“为何你不一视同仁,要偏心小银鱼呢?” 奚华看不出他是真不懂还是假天真,一视同仁是这样用吗?这世道还真有人把自己和一条鱼相比? 众生平等,一个人并不比一条鱼、一只猫、一朵花高贵。她一贯这样想。没想到这个人居然担心自己比不上一条鱼。 她当然也会用眼泪救人,只不过不会用救鱼那种姿势,那种唇与指的触碰和舔/舐过于亲昵,若发生在人与人之间怪尴尬的。 奚华随口喊他:“小黑鱼。” “嗯。”他答应地无比自然,很快又反应过来不对劲,“嗯?” 待在大瓷碗里这段时间,他习惯了她的声音。小黑鱼,小黑鱼,每次听见她喊他,他就情不自禁摇着鱼尾回应。 是以这次他根本没听清她喊的什么,条件反射就应了一声。 “……我不是小黑鱼。是受伤才变了颜色。”这么简单的道理,她难道想不明白?还用得着他从头到尾解释说明? 奚华懒得纠正,继续问他:“你怎知月蘅殿有人能救你?” “之前救我的人是谢烟。那个雪夜他最后一次离开白雨堂,说是要去月蘅殿送一幅画。谁知他回到旧宅后,就……”变成人形的小黑鱼第一次说起谢烟,这些事没必要隐瞒。 “我来月蘅殿是为了取走那幅画,想通过那幅画找到映寒仙洲和灵泽族。出了点小小的意外,我被困在月蘅殿那个水池里,变不回人形,后来漂到池边,被猫咬上岸来。嗯,就是雪山。” 他所说的“小小”的意外,便是被殿门上的虎头年画拦住。区区凡人笔墨,竟然能拦住他,这人间居然有人比他厉害? 他想一定是因为自己伤势太重,才沦落至此。是挺重的,他险些在池塘里一命呜呼。 “你还要救其他人吗?”他心里暗自鄙夷,这话怎么听起来怪怪的,就好像在问,你还养着其他鱼吗? 因为异瞳之祸,因为和亲危机,奚华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她的确要救其他人,不是用几滴眼泪或一场哭泣,是用更决绝酷烈的方式。这些事不能说,她摇摇头。 “小黑鱼”困惑了:“那你为何掉眼泪?” 前半夜她从外面回来,状态就不太对劲。他还以为她又要喂他灵泽之泪。 起初他很喜欢这东西,不论是不定期回白雨堂的谢烟,还是月蘅殿里蒙着面纱的小公主,只要有人愿意喂他,他就乐意接受。他要治伤,没道理拒绝。 但是近来,他不再那么心安理得。 尤其最近几次,看她想方设法哭出来,他心里隐隐感到不太舒服,连嘴里的灵泽之泪都变了滋味。 在大瓷碗里,“小黑鱼”靠近她,不光是为了灵泽之泪,也是用鱼的方式对她表示安慰。 “谢烟不会像你这样哭,如无必要,他从来不会掉一滴多余的眼泪,也绝不会伤心。” 他发觉小公主今天和平时不一样,从外面回来就很低落,给他喂灵泽之泪时也没有掐手臂,眼泪自然而然地落下来,就好像她一直在哭,戴着面纱也掩盖不住。 而且她喂食的时候都没有叫他,以至于他刚才一听她喊“小黑鱼”,就习惯性地答应,没来得及做出冷傲的样子。 就连入睡后,她的面纱还被眼泪洇湿。她到底是做了噩梦,还是根本就没睡?他分不清,想帮她揭开面纱让她透气,所以他变成人形。 “什么人让你掉眼泪?”他不喜欢那个人,心说那人真是不知好歹。 奚华不想细究,搪塞道:“没谁,做噩梦而已。” 他屈膝蹲在榻边,盯着她的面纱:“既然看得见,为什么要带面纱?公主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面貌丑陋,甚为吓人。”奚华说得很平静,听起来尤其真实。 “……”他不相信,但也不想强人所难非要她掀开面纱看看。他从衣襟处取出一枚月牙状玉佩,放到她枕头边上,既慎重又随意。 奚华看得清清楚楚:“这是做什么?” “送你。”他说,他没想到自己竟会这样把它送出去,可他这双手和这张嘴,好像不听使唤似的。 奚华不想要,她即将不久于人世,收下它也没有意义。她把玉佩推过去:“你脖子上那一道红痕怎么回事?” “我脖子怎么了?”他眼中浮现出清澈的不解,面朝她微微仰头让脖子袒露更多,还拉着她的手往脖子上放。 奚华将手抽回来:“小黑鱼,你现在不是小黑鱼了。” “那公主叫我小银鱼?紫茶不就这样叫我吗?”他淡淡一笑,发冠和衣衫上闪着银色微光,仿佛若隐若现的星星。 他执意要将半月玉佩塞进她手中:“我要走了,你留着它。你不想摘下面纱也没关系,只要有它在,下次见面,我一定能一眼就认出你。” 奚华只觉得浪费,这短短一生,她和小黑鱼应是不会再见面了。更何况依他所说,他认得的,到底是他的半月玉佩,还是她这个人本身? “小黑鱼”站起来,理顺衣袍,朝外走了几步又停住,回头问小公主:“你救了我,那你有什么心愿吗?” “下雨。”奚华并没有很当真,挑了个迫在眉睫的事告诉他,听见他脚步顿住又启程。余光里,他的身影慢慢远去,最后消失在殿门外。 第35章 第三十五眼 祈雨期限临近尾声。第十日午后,国君近侍李福德来月蘅殿宣旨,命令珑安公主奚华前往永昭坛协助天师祈雨。宣旨完毕后,两名面生的宫女双手捧着玉盘进殿。 紫茶还没看清玉盘之中所盛放之物,见李福德要走,连声追问:“李公公,小公主不会祈雨,也不会通灵之术,为何要去协助天师?这要求是天师提的?” “是满朝文武一致提议,国君头一回见他们那么齐心。”李福德如实转告,“南弋无人不知,珑安公主出生时天降异象,日华散尽,足以证明小公主是极阴之体,对于祈雨大有益处。” 紫茶气得一哽,却又挑不出错。去年是血祭,这一回是祈雨,小公主沾上永昭坛准没好事。她见李福德已经匆匆走出好几步,赶紧问:“极阴之体,天师也这样认为吗?他需要小公主协助他祈雨?” 李福德头也不回,将拂尘朝身后挥了几下当做回答。月蘅殿安静下来,两名宫女向小公主围过来要帮她更衣,原以为她会推挡拒绝,没想到她安安静静,一句话也没说。 见小公主这副模样,两名宫女忍不住想到“极阴之体”。两人小心翼翼不敢碰她那阴沉沉的面纱,更不敢打量她的表情,连手中托盘都在颤抖。 “紫茶,你来帮我换吧。”奚华冷冷吩咐,雪山趴在她腿上忽然抬头,一金一蓝的圆眼睛瞪着附近的陌生人,不很耐烦地嘶叫几声,吓得宫女连忙将玉盘递给紫茶。 紫茶一手接了一只,慢慢挪动脚步,到床榻边将玉盘放下,始终忧心忡忡。 黄昏时分,奚华又一次出现在永昭坛。时隔一年,旧地重游,她依然系着玄色面纱,将面容影藏在阴影之下。 透过面纱向外望去,永昭坛地面外围画满符文,各式各样,密密麻麻,以鲜血绘就,不知这鲜血源于何人,很可能来自天师。 浩浩荡荡一大圈符文包围着的,是一幅太极八卦图,一丈方圆的阴阳鱼首尾相衔,印在永昭坛正中心。 和去年血祭时类似,文武百官在祭坛下跪拜叩首。这一回,抬头打量她的人更多了。好在紫茶站在外侧,将那些意味深长的目光隔开。 奚华看着宁天微从永昭坛另一侧走来,快走到时,他淡漠的视线在她身上停留了一刹,蜻蜓点水一般,很快不动声色地撇开。 不难猜想,这是她着装的缘故,下午李福德叫宫女送来的是一套雪色纱衣,说是宫中为祈雨特制的服制,拢在她身上,丝丝缕缕,如烟似雾。 宁天微到了她身边,要紫茶先回月蘅殿去。紫茶不情愿地松手,一步三回头走下祭坛。 前几日在观星楼不欢而散之后,奚华和天师这才第一次见面,此刻谁都没有说话,就像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虽然久旱不雨,但深秋天气已经很凉。永昭坛上的氛围,比秋凉更甚。 奚华一如既往扮做看不见的模样,杵在原地不动。天师伸手牵她,她也不躲,也不回握。他冰凉的手指贴过来,轻轻触碰,如同雪花倾覆。 她也不问他怎么回事,沉默地跟在他身边,脚踩在红艳艳的符文上,一步步走向永昭坛中央。 她的每一步都伴随着铃铛的轻响。和雪色纱衣配套的四十九只银铃,最大的那只被她握在手中,其余四十八只小银铃,垂坠在她身上不同地方,从肩颈到皓腕,从纤腰到脚踝,一路叮叮当当,模仿下雨的声音。 两人肩并肩踩过一大片符文,走进了偌大的八卦图,到了正中心位置,叮铃叮铃的“雨声”消失了,被话语声代替。 “就在此处,公主知道该怎么做吗?”宁天微从她手中收回手来。 下午李德福来月蘅殿宣旨,同行的宫女给她讲过协助祈雨的流程。说是永昭坛正中心有个太极图,极阴之体要在阴鱼鱼眼处起舞,跟随天师做法的节奏晃动周身的银铃,模拟下雨的声音,向上天祈求真正的甘霖雨露。 是以她不再多问,到指定位置站好,默默望见宁天微背对她站到了砍位。 四野俱寂,因为久旱的缘故,虫鸟都了无踪迹。天色渐晚,在阴沉肃杀的永昭坛上,宁天微焚香祝祷,青烟袅袅上升,和着神秘的香气,汇入天边的烟云。烟云始终浅淡单薄,不见雨水的踪迹。 他手执拂尘,一边吟诵祈雨词,一边凌空画符,祭坛上遍地符文与之感应,泛起殷红血光,亟待一场大雨冲洗干净。 威压之下,群臣受到无声的指引和约束,尽皆跪拜叩首,动作整齐划一。 众人再抬头时,永昭坛上赫然出现了苍、赤、黄、白、黑五道光束,幻化成五条长龙,首尾交叠,围绕着八卦阵中心的阴阳鱼旋转。小公主被五色龙完全遮住,莫说她的人影和舞姿,连衣角和发梢都看不见了。 银铃的声响自阵中传来,初时断断续续,零碎不成章法。渐渐地,细碎声响连缀成一片,如同纷纷扬扬的雨水。数息之后,声调愈高,响动愈大,节奏愈急,似瓢泼大雨从天而降。五色龙也飞得愈来愈快,迅猛而凌厉,肉眼凡胎再看不清龙的形体。 风乍起,天际墨云翻飞,尘世上草木早已枯萎,没有一片枯叶随风纷飞。永昭坛下,跪拜着的群臣震慑于肃穆的氛围,纷纷静默垂首,凝神屏息。南弋皇都中,无数百姓心有所感,不约而同地仰望苍天。 宁天微立于祭台之上,任凭天风吹动衣袍猎猎作响,他岿然不动,面无表情,仿佛剥离了人的所有感情和特征,变作一枚冰冷的神圣的符号,渐渐和寂寥的天地融于一体。 然而,阵中的铃音忽然乱了节奏,意外牵动他的神思。 第36章 第三十六眼 奚华全神贯注协助祈雨,然而仪式中途,不知怎么回事,她左腿肚上猛然传来一阵刺痛。 出于本能,她踢腿试图摆脱异物。但腿稍一动作,铃声就随之变得杂乱。挣扎无用,刺痛却一直加剧,攫取她所有注意力。 天色阴沉,似乎很快就要下雨。为免功亏一篑,她极力稳住心神,忍痛想跳完这支舞。 小公主亲手制造的雨声好不容易恢复正常,没过多久,又变得飘忽不定。她头晕目眩,手脚都失了力气,像一株被折断的花,软绵绵倒下去。 不该这样的,五色龙的光晕忽然撕开一道裂隙,一个人影穿透光晕朝她走来。霎时之间,她腿上的刺痛感大幅减轻,腰背也有了支撑。 宁天微动作太快,奚华又蒙着面纱,都没看清他是怎么走到了她旁边,又怎么捉走了她腿上那只金色长尾蝎。 等她从惊诧中勉强回神,居然发现自己被抱坐在他腿上,侧面倚靠着他。他坐在祭坛中央,正掀起皎然若雪的衣袖,为她擦拭伤口周围的血迹。 怎可如此?身为天师,他应该好好完成祈雨仪式,不为任何意外分心。再加上这段时间他对她很疏离,两人就像两朵浪花渐行渐远分开了轨迹,为何现在他又折返靠近,又表现出很在意的样子 奚华思绪混乱,脑袋昏昏沉沉,还没想通他的行为逻辑,腿上忽然感受到柔软和温热,与先前尖利的刺痛有着天壤之别。在腿上隐秘之处,仅小小一片,触感却直抵内心。 她下意识想躲,左腿刚欲往旁边回避,脚腕就被一只手牢牢握住定在原地。即使蒙着面纱,她也不敢看他的动作。永昭坛上,祈雨中途,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天师怎么能亲自用嘴帮她处理伤口,而且还是这样难以言喻的姿势? 阵阵秋风扫过,腿脚因寒凉而轻颤,伤口处却被热意包覆,冷与热的冲突叫人发晕。 她伸手推他肩膀,意图让他停下这荒唐动作,他丝毫不被影响。她又用力推他的额头,没想到手也被他拢住,活似自投罗网。 她还想挣脱,铃声哐啷哐啷响作一片,似暴雨彻底乱了节奏。 混乱之中,伤口处的吮吸力度还在加重,皮肉被坚硬之物擦刮过。 她惊觉宁天微居然咬她,还亲眼看见此人匆匆仰头瞪了她一眼,他面色冷硬严肃,目光中暗含警告意味。 奚华也恼了,想叫他清醒,低斥道:“你做什——” 话音未落,她的嘴便被对方掌心捂住,余音只剩一串吚吚呜呜。若不是因为隔着面纱,她真想在他掌心狠狠咬上一口。然而她费力挣扎也无济于事,一举一动仍全然被他掌控。 “别闹,那长尾蝎有毒。”宁天微偏头吐掉毒血,以指腹擦净唇边血迹,压低声线叮嘱她,“别乱动,痛也忍着。” 奚华还在和他说话,支离破碎的音节从他掌心下溢出来,与杂乱的铃声掺在一起,根本连不成句子,他居然还能听懂她的顾虑。 “他们看不到,有五色龙挡着。”他解释,然后继续。 看不到?奚华默默扫了一眼,只见五色龙的光晕比先前扩大了两三倍,把她和天师完全掩盖住了。但即便如此,她也极不自在,好像随时都会被发现。 “看不到,但是能听到。”宁天微言外之意,若小公主不怕被发现,继续抗议也无妨。 奚华果然安静了,不再说话,也不再徒劳地推他。她握紧双手,绷直脚尖,忍着痛和痒,忍着冷和热,浑身僵/硬地等他结束。 又过了不知多长时间,腿肚上温热的触感消失了,方才抱她的人已经起身离开。她坐在他坐过的位置,地面还留有一丝余温。 奚华想整理衣着,发现自己负伤的小腿已被纱衣下摆覆盖。刚才双方都临近失控的场面就像是一场梦,此刻梦醒,她还记得自己在永昭坛上协助祈雨,于是又晃动银铃,让铃铛发出和谐的“雨声”。 “雨声”没持续多久,她听到天师宣布祈雨仪式结束了。风都停了,一滴雨也没有落下。 今日是十日之期的最后一日,若子夜过去,明朝太阳照常升起,天师将献祭自己,以求上天宽悯降下甘霖。 仪式收尾,以失败告终,即使有极阴之体协助,也不起作用。国运衰微的南弋,走到了穷途末路,再难求得苍天庇佑。 群臣纷纷起身,陆续离开永昭坛。杂乱的脚步声里夹杂着叹息与质疑,亦有落井下石之语。 飞旋的五色龙渐渐慢下来,耀眼的光带逐渐黯淡直至消失。祭坛上的八卦阵还在,符文的血光变成陈旧的暗紫色。 奚华仍坐在阴鱼鱼眼位置,收手停下动作,大小银铃随之回落,再无任何响动。 待到永昭坛下已无人在,奚华望见天师再度朝她走来,他没再移开视线,简短地问她:“冷不冷?” 这其中约莫有一点儿关心的成分,但他语气生硬,例行公事似的。奚华没应,他这般忽冷忽热的态度,她不喜,不想理会。 宁天微无意勉强她回答,径自解了外袍系带,俯身弯腰,把外袍披在她身上。先前她那身又轻又薄的雪色纱衣,肩上和腰间长短不一的飘带,总算是看不见了。 奚华不接受,沉默地把外袍扯开。 宁天微哪里容她拒绝,收拢外袍重新裹住她,双手搭在她双肩不许她胡乱动弹。 这姿势并非第一次,去年风雪夜她受了凉,他在月蘅殿照料,也帮她裹过小毯子。然此时两人之间氛围,与当初截然不同。 奚华看他脸色也不好看,眉宇间浸染着一片寒霜。她越发见不得他的勉强,好像这种种举动皆不是出自他本意,而是有人强迫他似的。既然如此,他又何必多此一举? 她用力想把他推开,若不是因为小腿被毒蝎蜇伤不好动弹,她立刻就要起身走远。 这念头还没来得及谋算,一片暗影倏而靠近,久违的怀抱再次将她包围起来。她没多少力气,陷入其中再难躲开。 谁都没有讲话,阴冷肃杀的祭坛上,只有秋风飒飒吹过,以至于这紧密相贴的姿势少了温情意味,更像是冷漠的僵持。 奚华埋头抵在宁天微右肩,等了好一会儿也没听到他解释,终是忍不住问他:“做什么?” 宁天微单手轻轻拍了拍她后背,当做回答。她偏头凝睇他的神色,沉沉暗影中,见他双眉紧蹙,唇线紧抿。 既然难受,又何必违心这样做呢?既然不情愿,为什么不离她远一点?她不懂天师为何不肯从心所欲,偏要这样为难自己。 “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你?我好像,不认识你。” 她说话时,气息被面纱阻隔,嘴唇开合的动作经面纱传递,困惑和感慨落在他颈侧皮肤上,变作若即若离的触碰。 她当然明白,祈雨仪式早已结束,朝臣尽散,公主和天师亦没有理由留在祭坛上。 但不知是何原因,天师不提回去的事,她也避而不谈。既然问不出个理由来,她索性任由这不明所以的拥抱无声延续着,当它是最后一次了。 “快到子时了,还不下雨怎么办?”奚华从他肩上仰头,视线绕过他刀裁般的鬓边,望向茫茫夜空。 满天星斗,仿若凝固不动的雨点。苍天沉默不语,不理会人世的祈求与呼喊。若世上真有神仙,想必神仙也苦厄缠身,无心渡化苦难的人间。 奚华早老想问,现在当面问起:“听说天师有朝一日会飞升成仙,是真的吗?” 近来宁天微时常也想起季疏所言:杀掉异瞳,便可飞升成仙。若异瞳不死,他亦只能羁留人世,在苦海中浮沉辗转。当那一天悄无声息地迫近,正常人都知道该作何选择,但他不知怎的,心中隐隐不安。 “公主不是也要回映寒仙洲吗?” “希望天师得偿所愿。”奚华没有正面回答,她的祝愿发自内心。等他真的飞升成仙了,便不会介意她曾经骗了他,利用他。或许他会忘记人世的一切,也忘记她,这就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结局了。 她遥望天幕,从那里看不出仙洲景象。她早已做了决定,今生无缘得见故乡。 当是时,一颗星子坠落,一道银线划破苍穹,一闪而过。 奚华以为自己看花眼了,却又无法向天师求证,毕竟她日复一日假装盲人,怎可看见星星? 但很快,祭坛以外,远处市井中传来骚动,嘈杂人语混作一片,此起彼伏。 起初是街边乞儿惊呼:“欸!下雨了吗?” “什么?”巡夜的更夫敲了一声锣,“哪有雨?你在做梦?” “是星星,星星落了!”连街好几户人家打开了窗。 更有一大波人跑出家门,冲到街上,惊声感叹:“越来越密了,星星怎么落了这么多!” “天降异象,陨星如雨,这是不祥之兆。完了完了,这下真完了!”有人就地伏跪,以头抢地,有人东躲西藏,奔走逃亡。 “天要亡我南弋,天师呢,他怎么祈雨不成,反致祸患?怎么这么多年了还找不到异瞳……” “……” 奚华亦见到星星像雨一样坠落,无数亮线划破深邃天幕,稍纵即逝,不断有新的星星接上,作一场浩大的谢幕。照这样下去,恐怕过不了多久,天上的星星都剩不了几颗了。 她暗自下定决心,不想再和天师置气,双手绕到他背后,轻轻抱了他一下:“十日期限到了,今夜看上去不会下雨了,我想告诉天师一个秘密。” 宁天微没有回应,他直觉并不想听。但小公主的手一路轻抚过他的后背,随后搭在了他的肩上。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一切发生得很快,宁天微还未来得及拒绝,就已然望见了一对眼眸。 少了墨色面纱覆盖,小公主一金一蓝的两只眼瞳璀璨夺目,美得惊心动魄。 秋夜祭坛上,满天星斗下,两人此生第一次对视,宁天微落了下风。 对面那片秋波纯粹而深邃,悄无声息地席卷一切,他的所有言语、所有思绪都被卷入其中,浸透湿润的光泽。 他过于震惊,除了近在咫尺这双眼、这张脸、这个人,世间一切外物尽数被隔绝在外。 星星不再坠落,像冻结的雨点重新凝结在夜空。永昭坛外,街巷中嘈杂的人声全都安静了,骚动就此结束。 他追寻已久的真相就这样摆在眼前,苦苦寻觅的异瞳少女,就在身边。 为什么偏偏是她呢?即便曾经有过猜测,但他迟迟未下定论,也从未想过她会主动坦白。她是如此直截了当,如同利刃破冰,一点儿余地也不留。 夜风却吹拂她轻柔发丝,勾起纤纤发尾撩过他的脸颊。他不着痕迹地撇开了视线,垂眸低语,既是问她,又像自问:“天师的毕生使命是什么,公主不会不知道吧?” 奚华知道,当然知道。从小到大,关于异瞳的传言就像是悬在她头顶的利剑,令她年年岁岁如履薄冰。天师就是那执剑之人,他随时有可能刺下利刃,了却她的性命,完成他的天则。 她应该离他远远的,不能产生任何交集,偏偏竟与他这般亲近,远胜过旁人。 既然早已偏离轨迹,奚华忽地仰面凑上前去离他更近,久违地抓住了他的衣襟:“在杀掉我之前,先爱我好吗?” 这毫无预兆的一问,尾音被掐断,隐没在两人浅浅触碰的唇瓣之间。 浅啄只是前奏,亲吻不需要预告,很快,她冒失的试探和邀请,变成了明目张胆的索取。 奚华抛却诸多犹疑,忘了理智为何物,径自加深了这个吻,要求对方给她肯定的回答。 风又起,墨云在天际翻涌,群星渐渐隐匿其后。与她耀目的异瞳相比,日月星辰都黯然失色。 宁天微避开她的眸光,松口往后撤离。她跟过去,全程睁着眼,凝视他每一抹细微神色,企图从抗拒和讶异中搜寻出一丝心动的痕迹。 其实两张面庞离得太近,表情反而辨认不清。她寻不到想要的答案,闪耀的眼眸中泛起一层迷离的水色,这一泓秋池演变成华丽又危险的沼泽,诱人深陷,一旦涉足,便脱不开身。 她无暇开口询问,因为唇齿正忙于另一件事。她只用眼神来追索,问他为何不肯答应。 可惜种种努力尽是徒劳,他始终拒绝与她对视,一丝破绽也没有展露。 她兀自暴露了最大的秘密,亲手把致命弱点剖白在他面前,却迟迟等不到他的决断。 事已至此,她没有回头路可言,也不知道该如何停下,是以执拗地维持着这场纠缠,直到眼角沾染了小一片潮湿。 很奇怪,她明明很努力地克制,怎么还会不争气地掉眼泪?水迹的范围渐渐扩大了,从眼角到脸颊,从头顶到肩颈,伴随着沙沙沙的低吟,原来竟是下雨。 若早知今夜会下雨,她又何须坦白身世,把自己全然置于危险境地? 一切都来不及计较,雨势迅疾,哗啦哗啦从天而降,冲刷祭坛上的符文,溅起零乱的水花。 永昭坛很快被雨淋透,远处街市上人声鼎沸,呼喊声、庆贺声、奔走声、笑声和哭声,混杂在铺天盖地的雨声里,吵吵嚷嚷,听不真切。 雨在她挺翘的眼睫上形成水帘,由稀疏渐至密集,依然盖不住异瞳的辉光。她想天师一定是恨透了她这双眼睛,否则为何全程回避她的视线,不愿意看她一眼。 非但如此,一片熟悉的暗影轻轻覆上她的脸。他宁愿给她系上面纱,也不愿直面那对异瞳。 这样自欺欺人有什么用?难道看不见就可以当它不存在吗?奚华扯掉面纱,硬要直愣愣地望着他。 宁天微同她一样固执,从她手中抽走面纱,又一次挡住她深切的目光。 拉拉扯扯没有结果,奚华懒得再阻拦,当他双手牵住面纱边角在她脑袋后面打结时,她顺势将双臂搭在他肩上,两手在他后颈处交叠。随后她凑上前去,再延续那个混乱的吻。 面纱不似唇瓣软绵,夹在其间,陌生的触感反而更加清晰,涩滞而又深刻。呼吸纠缠不清,倾盆大雨也冲不散丝丝缕缕的热气。 雨水很快浸透了面纱,使之变得又湿又重。奚华呛了一口水,气息急促紊乱,感觉快要不能呼吸了。直到此刻,对方终于一把扯开她脸上湿淋淋的面纱,紧紧捏在手心里。水从他指缝间溢出,掺着淡淡的血色。 一道惨白天光划过,将永昭坛照得透亮。借着这道亮光,奚华看清宁天微嘴唇上的血痕。那红色刺眼,衬得他脸色苍白,像极了冷冰冰的白瓷美人,从遥远天际而来,落入这茫茫尘世,薄唇间衔了一朵血红的花,染上了另一人的呼吸,生出一缕朦胧的热意。 “生气了吗?”她终于敢问他,天边惊雷恰在此时炸开,响声震耳欲聋,盖过了他的回答。 其实她心知肚明,这哪里需要问?他一定气极了她,气她的欺骗,气她的冒犯。 “天师为什么不动手?你舍不得杀我,对吗?”她右手托着他的脸,指腹轻轻抚过他唇边的伤痕,以为他会拨开她的手,没想到他竟然无动于衷,任由血色朝她指尖蔓延,很快被雨水冲淡。 雨越下越大,模糊了视线,即使天师的面容近在咫尺,奚华也看不清他的表情。既然没有否认,可以当他是承认吗?他这般反应,其实令她挺意外的。 看来一时半会儿不会死了,她铤而走险换来一线生机,于是伺机追问:“其实你喜欢我,对不对?” 然而耳畔哗啦哗啦,全是雨声。 “你真的舍得,让我去西陵和亲?”她眼中水波摇曳,和雨的分界不甚明晰。 她正要细看他的眼神,忽闻“咔嚓”一声脆响,双眼随即被一张白绸掩住。她拽住他的手腕想要推开,只听他冷冷道:“公主,别闹了。” 别闹了,这就是他的回答,是她频频追问后得到的唯一一句话。 她还来不及思考,便听见不远处传来马车行进的声音,渐渐趋近,在永昭坛边缘停驻。 紧接着,一朵朵水花自地面高高迸溅,啪嗒啪嗒,越来越快,一团湿淋淋的毛球扑到她膝上,雪山“喵呜喵呜”的叫声全都被雨水浸透了。 很快,紫茶撑着伞跑来永昭坛中央,顾不上可能被天师呵退,撞见天师与小公主二人情状,像两株经雨淋透欲生欲死的水草,在雨中摇摇晃晃又彼此缠绕。 她心中一怔,连撑伞的手都止不住轻抖。 “国君口谕,天师与珑安公主祈雨有功,明日前往御荷苑面圣,有赏……”李福德没有踏足永昭坛,他站在马车附近宣旨,刻意抬高了音调,在雨中仍然显得阴郁绵长。 宣旨的话音将将落下,天师已打横抱着小公主走到马车近前。两人都缄口不言,也没有谁领旨谢恩,好像没有听见似的,气氛诡异地沉默。 紫茶撑伞跟紧天师步伐,努力为她的小公主遮掩。 其实暴雨早已让两人浑身湿透,哪里还用得着撑伞呢?李福德在宫中当值多年,对某些事有着天然的敏感。加之宁天微抱着小公主,行为毫不避讳,脸上那副生人勿近的表情是什么意思,简直是再明显不过了。 李福德绕过伞沿和雨帘打量二人举止,意味深长地问:“天师嘴唇怎么了?” 宁天微面色淡漠如霜雪,衬得那咬痕分外鲜明,沉沉夜色也无法为之掩饰。但他不予理会,径直掀开马车的帷幔,俯首弓腰抱着小公主进了车厢。 帷幔垂下,掩住两个湿漉漉的身形,隔绝了好奇的窥视。 雪山适时连叫两声,紫茶收拢雨伞甩了甩水迹,一边跟进去一边做无谓的解释:“是猫抓的。雪山,还不快消停点!” “哦?什么猫这么大胆子?天师当真是好脾气。”李德福继续慢悠悠地品评,“天师一路看护小公主,用心良苦。若是国君得知你如此照顾小公主,想必也——” 他话还没说完,忽见宁天微冷着脸独自从车厢里出来,抬手示意驾车的小厮让出位置。 宁天微未执伞避雨,未着外袍【踏雪独家】,周身衣衫尽湿,贴着身子勾勒出颀长身形。他的湿发披散在后背,脸上亦遍布雨痕。 他双手拽紧缰绳,一言不发驱车而去,竟像是一只鬼魅在雨夜疾行。 小厮从未想过天师居然会抢他一个小小马车夫的饭碗,李福德也被抛在祭坛边上一脸茫然。一时之间,他不禁冒出一个荒唐的联想:策马而去的那个人,一点儿不像平日里清冷自持的天师。他也不像是要送小公主回月蘅殿,反而像是要把她拐去茫茫人世外,到无人知晓之地,二人再也不回来。 三更已过,风雨交加。惊雷一路追随马车,把驾车人摇摇欲坠的身影和双眉紧颦的表情都照得分明。 迅疾但平稳的车厢里,奚华任由紫茶擦拭她的头发,擦尽她身上的水痕。 她恍惚听见紫茶在问刚才发生了什么,她心力俱疲,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索性选择了沉默以对。她神色恹恹,像是要睡着了。 然而紫茶实在着急,一语惊醒了她:“公主,我听说萨孤渊昨日已经抵达皇都了。” 第38章 第三十八眼 翌日清早,奚华醒来时浑身乏力,头疼得厉害。她睁眼环顾,视线落在熟悉的床帏和被褥上,随即认出这里是月蘅殿。 大雨经夜未止,水声延续到今晨,像一个杂乱无章的梦,在屋檐下敲出滴答滴答的动静。 紫茶陪她去御荷苑面圣,那是奚嵘在宫中崇光阁附近的院落。 她一路都没有说话,连脚步声也轻轻,被无休止的雨声完全掩盖过去。快到御荷苑时,远远传来一阵嬉笑,看来奚嵘还没有到场。而今日被叫到此地的,不只她一位公主,也不只天师。 “哟,天师嘴唇这是怎么了?被哪个美人妖精咬了不成?”永平公主问了昨夜李福德问过的问题。 没办法,那伤口十分显眼,又出现在特殊位置,很难不引人遐想。 “猫抓的。”当事人的回答冷冷清清。 这一头,紫茶憋了一整夜,这才小心翼翼问:“公主,是不是天师冒犯了你?所以你……”生气狠狠咬了他。 想不到天师居然如此行径,再怎么喜欢也不能失了分寸吧!紫茶很生气,她一定是要站在小公主这边的。 奚华摇头否认,但没做解释,她如何说得出口,是她一时冲动冒犯了天师,得到他沉默的拒绝。 “哦?不知情的还以为发生了什么风月之事。”永平一如既往爱聊这种话题,看热闹还不忘扯上旁人,“看来是嘉阳姐姐多虑了。” 嘉阳没出声,永平意犹未尽地感叹:“我就说嘛,天师心里装不下别的,日日夜夜魂系梦牵的,唯有一人,就是那个异瞳少女……” 奚华正走到御荷苑外围假山附近,闻言,不自觉地在冬日枯枝下停下了脚步。不多时,她就听见宁天微反驳:“公主说笑了,我不曾这样想。” 这是一句惺忪平常的话,也是这种场合里最适宜最得体的话。但此刻从天师嘴里说出来,字字句句就和雨水一样凉,不带一丝情绪,从杳杳天际坠落,碎了一地。 “公主,天师是在外人面前口是心非,你别信。”紫茶依旧坚持自己的判断,他都亲了小公主,亏他还能说出这种话。从小公主的反应来看,她显然不想听到天师给出这样的答案。 奚华在面纱下眨了眨眼睛,天师哪有是口是心非?她已经亲自用最直截了当的方式去验证过了,他对她没有一丁点儿旖旎心思。昨夜他用行动展露了他的心迹,此刻只言片语的否定,不过再一次印证而已。 “咳咳——” 奚华正在想要不要离开此地,进去和他待在一处,恐怕也是碍眼的存在。她忽然听闻身后有人咳嗽了几声,一个陌生的嗓音在问:“为何站在此地?还不进屋去?” 紫茶连忙回头道:“拜见陛下。”旁人皆以为小公主不能视物,她得提醒小公主来人是谁。 奚华愣怔片刻,“父皇”二字尖锐又生涩,卡在喉中喊不出口。她也不想为难自己酝酿情绪,故而亦只喊了一声:“拜见陛下。” 十余年来,父女二人头一回相遇,便是如此尴尬的场景。 奚嵘“嗯”了一声,没多说什么。 她静静垂眸,目光透过面纱的暗影,瞥见奚嵘朝她伸手,似是想要拉她一把。但那只手横在她跟前停滞了片刻,还没有挨到她的衣袖,又悄无声息地收回。 幸好他改变了主意,奚华在心中默默感叹,奚嵘和她绝不可能达成父慈女孝的关系,隔着母妃对他的仇恨,隔着她自己异瞳少女和灵泽族的身世,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和他相处,甚至也不会假意奉承。 更何况,他下旨召她今日觐见,除了论功行赏,恐怕还有深层的目的。若非如此,为何他身旁除了近伺李福德,还立着一个异族装束的男子?这男子是何人,不言而喻。 奚华暗中洞悉一切,因为“看不见”,面上便假装不知情。她跟在奚嵘身后,同行进了御荷苑。 苑内的嬉笑乍然消停了,一干人等参拜国君之后,嘉阳和永平不约而同站到了奚华左右两侧,把紫茶都挤开了,好像她们三个是同气连枝,情深意切的好姐妹。 这真是破天荒的待遇,奚华却并不惊奇,她瞧见两位皇姐今日装扮比往常低调了许多,只着素色衣裙,从头到脚甚至连一件配饰都没有。 在西陵王子萨孤渊来访之际,她们在打什么主意,可想而知。 国君对祈雨有功的二人进行嘉奖,赐宁天微“熹明仙师”的称号,“熹”与“奚”同音,比上一任天师“弘明仙师”的称号尊贵得多,可见国君对祈雨的结果尤为满意。 宁天微平静地谢恩,他一贯喜怒不形于色,今日更是寡言少语。在场众人,除了西陵王子萨孤渊以外,没人觉得奇怪,若是宁天微对名号表现得很热切,那便不是他了。 奚华默默打量他,总觉得他眉眼间有一缕化不开的郁色。是不是因为她做了那样的事,所以现在和她共处一室,他很难堪? 涌动的暗流无人察觉,国君的恩赐还在继续:“赐珑安公主府邸一座、封地百亩、黄金万两、绫罗万匹……” 奚华对这些赏赐没有实感,甚至有些抗拒,这像极了阴谋的前奏。果然,两位皇姐都一脸艳羡地祝贺她:“珑安,从今以后你就是南弋最尊贵的公主!” 这种恭维和抬举直把她送上风口浪尖,此刻她的处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艰难。 她想回一句“当不起”,刚刚开口,话头就被皇姐堵了回来。她们朝她露出最和善最热情的笑容,用最亲热的语气告诉她不必自谦。 国君奚嵘又发话了:“今日气氛正好,萨孤王子不妨说说看,朕的三位公主,王子可有钟意的人选?” 此言一出,堂中骤然一静。三位公主都闭口不言,奚华极力回避不好的预感。然而在这孤立无援的世界里,风更急了,浪更大了。 “自然是有。”负手立在一旁的萨孤渊开口了,“在下对小公主一见倾心,意欲求娶,望陛下割爱准许。” 惊涛骇浪朝奚华涌过来,刹那间将她卷入绝望的漩涡。 嘉阳和永平不约而同退让几步,留出位置让萨孤渊站到小公主身边。 这些冠冕堂皇的场面话不过是装装样子,南弋是战败方,这异族王子就算是明抢,他们不也得双手奉上? 奚嵘配合他做足礼数,继续问道:“珑安哪里都好,唯独这双眼睛,生来便不能视物,萨孤王子不介意吗?” “昨日小公主协助天师祈雨,我亦在永昭坛下观礼。祭坛之上小公主风姿绰约,如同神女降世。我怎么敢介意神女的眼睛?只是遗憾自己不能获得神女一顾……” 多么讽刺,南弋臣民大多认定月蘅殿的小公主是妖女,这个敌国王子萨孤渊居然说她是神女。看来眼神不好的人不是她,而是这个人。 嘉阳和永平也惊异地附和:“珑安,王子把你视作神女,你怎么没反应?” 奚嵘问:“珑安,你可愿意代表南弋去西陵和亲?” 奚华不说话,隔着面纱,她沉默地望向宁天微。 他分明已经知晓她能看见,也分明知道她这样看着他是为了什么,她拜托过他好几次,要他以天师的立场帮忙拒绝这门亲事。 可是他依然选择视而不见,和昨夜一样,不给她任何回应。 奚华固执地与他对峙,想要他改变心意,想要博得他一丝心软。但她饱含祈求意味的视线,对他来说或许就像扰人的藤蔓,他不愿意被缠绕被牵缚,静默中随手一挥剑,轻飘飘地,就把它们尽数斩断。 就这么难,她只想请他说一句“不行,小公主不合适”,就这么难。 “天师的卜算果然很准,珑安和西陵王子确乃天赐良缘,珑安是和亲公主的最佳人选。”国君又发话了,言语间十分欣慰。 奚华心中所有的侥幸和不甘都落了地,她怎么会把希望寄托在天师身上?他利用天师的权威,说出了与她的诉求截然相反的话语。 她还是默默盯着他,在他淡漠而平静的脸上,看不出任何伪装和勉强。她还极力寻找破绽,想知道他为何这样。 “天师是何时卜算的?如此神机妙算,这喜讯合该早些教我们知晓。”嘉阳含笑询问,抛开了和亲的风险,语气都舒展了不少。 国君奚嵘看了近侍一眼,李福德立刻会意道:“昨夜祈雨仪式结束后,天师连夜进宫面圣,在国君面前亲自占测,卦象显示珑安公主与西陵王子是天作之合,实乃大喜之事……” 他们还在兴致勃勃地说着什么,奚华已经听不进去了。 为什么偏偏是昨夜?是不是因为她对天师做了那种事,所以他一刻都忍不了,所以连夜把她推给别人,着急送她去异国他乡。 她默默看着他的脸,那张从前她一寸一寸抚过的脸,被她的眼泪沾染过的脸,此刻变得陌生了。再看他薄唇上刺目的吻痕,像一朵有毒的花,在鄙夷地诘问她:“你怎么敢做这种事呢?” 是了,在他面前她就像个笑话,还是个不知天高地厚、自以为是的笑话。 一层水雾浮上眼眶,笼罩着奚华一金一蓝的瞳仁。她目光停驻之处,天师那张凛若霜雪的脸,慢慢变得陌生,越来越模糊。 她庆幸自己还戴着面纱,在这片巴掌大的阴影之下,她尚能勉强忍住细微的啜泣,忍住翻涌的泪滴。 她再也不想靠近他,再也不会对他抱有依赖和牵挂。 相反,她有点害怕他了。 第39章 第三十九眼 和亲公主一经确定,便进入备婚流程。婚期定在次年初春,过了年末隆冬,南弋珑安公主再动身前往西陵。 月蘅殿绝大多数宫人都被派去收拾新的公主府,奚华不愿意搬过去,依然留在冷清萧条的旧居。 近来皇都日日阴雨不断,许是上次祈雨效果太好,这场雨连绵至今,完全没有停歇的意思。 自那日在御荷苑面圣之后,奚华没再见到宁天微。不见也好,她不知道还能如何与他相处。 有时她甚至会想,天师已经得知她是异瞳,当时留她一命已是疏漏大意。有朝一日等他清醒过来,保不齐会对她痛下杀手。 她只希望那一日不要太早,再不济,不要早于南弋爆发疫病的那一天。 若他无法放任她活到那一天,她就告诉他自己的打算,即便再无情谊可言,也请他宽限些许时间。届时根本用不着他动手,她会自行了却此生。 眼下还未到迫不得已的局面,躲着他已是最好的选择。 紫茶不知道小公主心里的打算,只以为她终日忧心和亲的事,这一日午后又劝她:“不如我带公主远走高飞吧,我们去找映寒仙洲好吗?” 奚华摇头拒绝,她决计不可能离开此地。 “为什么不走?”紫茶不甘心,还努力说服她,“公主是舍不得天师吗?他这么薄情你还不走,该不会是真的爱上他了?” “怎么会?我靠近他,对他好,假装喜欢他,不过是利用他罢了。”这些话说了太多次,奚华说起来不带一丁点儿犹豫,也没有一丝破绽。 但紫茶这次不信:“骗人,如果不爱他,为什么要亲他?” 奚华淡然解释:“权宜之计,我向天师坦白了异瞳身世,怕他杀我,所以演了一出戏,假装对他用情至深。” 紫茶闻此目瞪口呆:“公主你不要命了?” “与其遮遮掩掩被他看穿,不如主动坦白卖个人情,祈雨那夜是第十日最后期限,我承认自己是异瞳,是为让他产生一种错觉,以为我爱他胜过爱自己,以为我不忍看他献祭。”奚华也没想到,自己能解释得有理有据。 紫茶依然半信半疑:“真的吗?这未免太冒险了。” 奚华摸摸她的脑袋,笑着安慰她:“虽然铤而走险,但我赌赢了,天师没有杀掉异瞳,不是吗?” 紫茶也看不懂小公主和天师到底是什么情况,只觉得小公主心狠起来手段也很高明。天师居然真的放过了异瞳少女,以后他真的会做异瞳少女的裙下之臣吗? 她猜不到结局,暂且停止追问。 雪山懒懒地趴在小公主腿上,这时候抬头蹭她手心,“喵呜喵呜”叫了几声,像是在反驳她这套说辞,一声一声问她,心里真是这样想的吗?口口声声说这么多,不是骗人的吗? 之后不久,李福德又来了,身侧随行的宫女双手托着一大只金锦盒。他说:“这是西陵王子亲自为珑安公主挑选的嫁衣,请公主收捡妥当。” 事到如今,推拒无用,奚华吩咐紫茶接过来。紫茶把它随意搁到一旁,连金锦盒也没有打开。 李福德斜睇一眼,幽幽提醒:“公主不若先试试尺码和款式?听闻这嫁衣,是天师陪同西陵王子一起挑的,他还亲自为这身衣裳祈福了,实乃费心颇多。” 奚华不为所动,李福德又说:“想来是公主与天师交好,他才特意做这么多。若是换了别的和亲公主,他不见得会做这些事。” 紫茶轻哼一声:“天师既然如此用心,怎么不亲自送来呢?” 他已经把事情做到这个份上,小公主难道还会再求他不成?他何必冷淡至此,断绝每一个和小公主见面接触的可能。 李福德只是一笑,没和一个小丫头计较,很快就换了话题:“明日冬月初一,是珑安公主生辰,今夜国君特为公主举办生辰宴,请公主移步公主府参加宴会。” 生辰宴?奚华和紫茶俱是一愣,近来为和亲的事闹心,竟然连一年一度的生辰都忘了。 “萨孤王子明日即将返回西陵,今夜也是为他践行。国君特地吩咐,请珑安公主务必到场。”—— 新赐的公主府位于皇都北部翠峰山下,奚华在淅淅沥沥的暮雨中第一次抵达。府中雕梁画栋,富丽堂皇,似一座精致奢华的迷宫,与凄清幽静的月蘅殿截然不同。 生辰宴设在正厅惠风堂,偌大厅堂中,宴饮早已准备就绪。主座居于上首,留待国君奚嵘入座;台阶下左右分设两列席位,宾客已经坐得差不多了。 奚华一眼就看见了宁天微,他身上那种冷冷清清的气质与歌舞升平的晚宴格格不入,在宾客中如此突出,想避而不见都难。 她忽然想,以往每次宫宴,他都是这副模样吗?以前她不在场,从不知晓。 她很快摁下思绪,傻瓜,想这些做什么? 对于天师,她再无好奇的必要。事到如今,她离他越远越好。 萨孤渊坐在宁天微右侧邻桌,不知何故他二人走得这样近了。 嘉阳和永平也已到场,坐在对面那一列。 因为假装看不见,奚华不必与任何人打招呼。如此甚好,她也不想跟任何人打招呼。 她很清楚,这场所谓的生辰宴,左不过是南弋国君的政/治把戏。奚嵘以此为契机,在西陵王子面前极力表现出南弋皇族对珑安公主的重视。 宴会越隆重,排场越浩大,显得她越尊贵,这场和亲便越有诚意。 没有人在意她的感受,更不会特地真心实意为她庆生,这么多年,她的生辰一直被当做不祥的禁/忌,偏在这一年,变成了需要众人齐聚一堂举杯欢庆的日子,世上哪有这等不可理喻之事? 它不过是个绝佳由头罢了。这场宴会需要她出现,她只好奉旨参加。这是和亲公主的责任,她明白,她必须承担。 侍从引导她落座,席位早已确定,就在萨孤渊右侧。 自她走近公主府以来,诸多视线落在她身上,总有人好奇观望,肆意打量。因她鲜少出现在公众场合,难得露面一回,总是陷入这种境地。只不过这一次,比过往每一次都更加明显。 她选择剥离了感受,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才能在此地留下来。 因此奚嵘是什么时候来的,入座后说了些什么,宴会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有哪些环节,她都恍恍惚惚。 惠风堂中觥筹交错,席间歌舞表演换了一波又一波,奏乐换了一曲又一曲,玉盘中的珍羞换了好几回,她全都没有实感,像个游魂置身事外。 必要的环节结束了,奚嵘走后,朝臣也陆续告退。奚华意欲离席,今夜紫茶不在身边,她不方便独自行动,还没起身,两位皇姐迎面走来。 “珑安,生辰快乐。”嘉阳和永平异口同声,手执白玉盏欲与她对饮。 奚华假装没看见,她少时曾经期待的场面,迟了许多年才发生,如今再也不期待,只觉得兴致索然。 “珑安,是不是这面纱挡住你不方便?”永平扫了一眼小公主面前的餐食,显而易见,她什么也没吃,连碗筷都干干净净,冷冷的瓷面上隐约映照出厅堂中灯火的光晕,“还是这晚宴不合胃口?” 奚华还未回答,忽见一团暗影靠近,两根手指夹住了她面纱的边角。萨孤渊道:“我帮帮小公主。” 她立刻闭眼按住他的手,不许他把面纱掀开,因仓皇而用力,竟把那只手按在了自己侧脸上。隔着面纱,一股热意自那略显粗砺的手掌中传来。 萨孤渊停顿片刻,尔后从她掌心下抽出手,自衣袖中取出一块金色丝绸,叠成二指宽的一条绸带,随后拎着绸带两头贴近她白皙的脸,“这个好看,换一块,它不碍事。” “珑安,这个真好看。不像你平时戴的面纱,阴沉沉的。”永平在一旁附和。 奚华孤身在此,躲避解决不了问题,木然闭上眼睛,感受到脑袋后面面纱系成的结松开了,脸上轻盈的触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堪堪盖在眉眼之上绸带,带来陌生的气味和触感。 它被折叠成好几层,合在一起更显得厚实,即使奚华尝试暗中睁眼,也看不见外物,就像子时提前到来,她变成真正的盲女。 绸带上的异香积蓄在鼻腔附近,经久不散,浓郁得让人眩晕。 近处响起酒水倒进杯盏的声音,宴席散去了,歌舞亦已停止,喧嚣不再,这声响更听得分明。 奚华手里被塞了一样东西,质地冰凉、坚硬、光滑,表面带着薄薄一层水渍。她握住的是皇姐递过来的白玉盏。 躲也躲不过,她懒得白费口舌,遂起身面朝来人,仰头将那杯酒一饮而尽。 初次饮酒,她并未尝到醇厚滋味,喉中反而有些辛辣,刺得嗓子微微发疼。还没来得及分辨,第二杯酒又塞到她手中。她把酒咽下去,人却好似浮在水面,没有头绪地漂流。 接下来是第三杯、第四杯…… 有人在说祝酒词,谈笑间还说着什么佳偶天成、金玉良缘。那些话弯弯绕绕太复杂了,她脑中茫茫然,已然听不明白。 如此正好,不需要听明白,也不需要有人劝,她主动把满溢的杯盏接过来,稀里糊涂又灌了几口酒。 她没想过顺从,这是放逐和发泄,是她从心所欲做出的选择。 若能喝醉也好,醉了就什么也不用想,只管放空自己。麻木让人忘记疼痛,一切忧愁痛苦都沉入水底。 她也只是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自然也是会趋利避害的,尝过了才知道,这些无力承担的痛苦,原来也可以逃避,心可以得到短暂的喘息。 那就把自己灌醉,最好是不省人事,反正也无人在意。 “想不到小公主酒量如此之好。”萨孤渊也加入了劝酒的行列,他招呼侍从端来另一种酒,亲手斟了满满一杯,“试试这个,西陵特制的……” 奚华根本没听懂对方在说什么,接过来就喝了,隐约感觉这酒劲更大,滋味更烈,她头更晕了。如此甚好,她想要更多。 于是她迷迷糊糊伸手过去,很快就听见悦耳的水声,白玉盏又斟满了。她低头刚要喝,手中忽然空落落,杯盏被人夺了过去。 “小公主不胜酒力,不宜再饮。”另一个人的声音响起,像一把闪着寒光的冷刃,划破重重迷雾,强迫她清醒。 奚华心生抵触,不满地嘀咕:“你谁呀?关你什么事?” 未及对方回答,她稀里糊涂抬手一挥,手背径直撞到他,白玉盏中浓酒倾斜溅出,洒在她衣袖和手腕上,温热的液体很快被夜风冷却,凉飕飕的。 她顾不上这些,趁那人不备,从他手中夺走了白玉盏,胡乱伸到相反方向。 萨孤渊托住她手中杯盏,以免它晃来晃去。他一边为她斟酒,一边说:“今夜是小公主生辰宴,天师何必败她兴致?况且今夜乃是小公主为我践行,这种事轮不到外人插手吧?” 近处有人含笑低语:“是呢,家事岂容外人干预……” “天师好没道理……” 这些阴阳怪气的论调教人心烦,奚华不想多听,端着酒转身到一旁,自顾自闷头饮酒,刚刚垂首凑近白玉盏,嘴唇还未触碰到杯沿,忽觉一张脸蹭着她的侧脸擦过,另一人的唇角挨着她的唇角,杯中酒被他抢先一饮而尽。 岂有此理!她被他突如其来的异常举止生生怔住,手中杯盏坠地,砸得粉碎。 她看不到那个人的表情,但能切身体会那张脸上遍布危险与警告之意,与他擦脸而过的瞬间,她脸上每一寸肌肤都激起一层战栗之感。他居然还不挪开,冷脸就这样贴着她,似在无言中欣赏她的警惕和慌乱。 躲避危险乃是本能反应,她好像一只惊惶的鸟雀,“腾”地一下逃出捕猎者的掌控范围,只想离他更远一些。 这仓促的一退步,她晕头转向撞到了萨孤渊手执的酒器,酒水溅洒一大片,连带着她胸前衣襟都遭了殃。 “小公主当心。”萨孤渊脱下厚重的黑貂裘,裹在面前这醉鬼身上。 一种古怪的冲动在心中荡漾,失控感油然而生,奚华不想再留在此地,不想让那个人看到她失控的那一面。他明明漠不关心,现在又多管闲事。还是说他忍无可忍,又对她动了杀心? 她裹紧裘衣想让自己立刻消失,低头问萨孤渊:“带我离开好吗?我想回月蘅殿。” 第40章 第四十眼 夜雨迅疾,密集的雨点捶打马车车盖,激起嘈杂响声。 车厢里未点烛火,只燃着异域的熏香,朦胧烟气在晦暗车厢里袅袅上升,甜腻气味把冷箭一般的雨水也熏得软绵绵。 奚华裹着裘衣坐在软榻边上,夜风偶尔从窗边垂帷的空隙里吹进来,扫过她绯红面颊,也无法让她清醒。 她脸上还残留方才在晚宴上的感觉,和那人侧脸相贴的战栗感,像浓烈酒意迟迟不退。 她不该再想的,但不知怎么回事,一种陌生的冲动抓扯着她的心。 “什么时候才到?”她想尽快回到月蘅殿,但脸上蒙着厚实的金色绸缎,完全看不见外面的光景,分不清此时身处何地。 “雨太大了,马车行不快,小公主莫急。”萨孤渊坐得离她不远,软榻有一处凹陷,说话间,凹陷渐渐朝黑貂裘移近,“若是困了,可以先在马车上睡一会儿。” 奚华似有所感,蓦地站起来,恰好避开了对方高大的身影,开口嘀咕:“你的酒呢?马车上还有吗?” “小公主还没尽兴?确定还要?这么喜欢绮梦散?”萨孤渊似乎很惊讶,语调中难掩兴奋,“小公主现在什么感觉?太贪杯会让你受不了的。” 奚华没听懂,气冲冲地推开他,不允许近身:“快去拿酒来,小气……” 她说不上来自己是什么感觉,若起初微醺的醉意像在水面茫然漂浮,那此刻就像是从水面沉到了水底,跌进了无底的深渊。她须得有人拉她一把,否则就是永无止境的沉沦。 “要不要我帮你?你这样忍着会很难受的。”男子声音转过来了,酒的气味也越来越近。 这是一种引诱,萨孤渊势在必得,所以才不急不缓,笑看她能忍到什么时候。 她是和亲公主,迟早是他的妻子,婚期尚远,而他现在就想得到。神女,不就是任他采撷的吗?反正西陵没有那些条条框框的规矩,他想做什么但凭他心意,谁也别想拦住。 他很期待,等到绮梦散效力发作,天真的小公主该要如何向他求饶,她会怎样把那些最私密的欲/求宣之于口。 奚华的确很难受,深渊里似乎有一张大网,把她捆绑束缚,无边黑暗之中,怪物无声地靠近,朝网中困兽伸出爪牙。 她先前借故讨要的酒已经伸到她跟前,酒气越发浓烈,湿润杯沿不轻不重压住了她下唇。到了这一步,她抿着唇不敢再张口。 “张嘴。这可是小公主自己求来的,怎么又不喝了?”萨孤渊似笑非笑,向前凑近她,“莫非想要我喂你喝——” 他话音未落,奚华忽闻马匹嘶鸣,酒器坠地。马车剧烈颠簸又骤然停止,一场惊变突如其来。她没站稳,整个人朝前一栽,撞进一人怀抱,顿感其中冷硬又潮湿。 她碰也不敢碰他,大步往后一躲,险些跌倒,又被一只手臂拦腰搂近。 黑暗中浮动着熟悉的气息,来人带一身夜雨的寒急。奚华几乎醉得神志不清,如此混乱情境下,却能断定冒雨赶来的人是天师。 酒坛和杯盏碎了一地,方才劝酒的萨孤渊昏迷了不再出声。马车停在原地不再行进,天地之间夜雨哗啦哗啦,唯独车厢内阒寂无声。两相对比,沉默更教人窒息。 熏香尚在燃烧,甜腻的烟气越发浓郁。危险的气氛并未有消退,天师这般突然出现,使她陷入另一种危险境地。 她执意往后退,想脱离他的手臂。奈何每动一下,便有一股强硬的力道将她扣押,她躲不开,更加战战兢兢。 “你谁啊?关你什么事?”她极力硬气地诘问,欲与他撇清干系,夹着浓浓醉意,更像是委屈的嗔怪。 拜托,他快点走吧,快点离开这是非之地。她心中极不安宁,澎湃的激流似要决堤,若他此时此刻非要和她待在一起,她真拿不准自己会做出什么事。届时他会作何反应,她连想都不敢想。 宁天微一言不发,任由沉默充斥着散乱晦暗的车厢,比雨声更喧哗。 奚华还在挣脱,挣不开,倒像是惹恼了他,一时不察被他拦腰横抱起来,双脚蓦地离开了地面。少了依附之地,她仍不敢抓着他,手脚都没地方放,脑子更不清醒,心潮汹涌更甚。 垂帷被完全掀开,冷风直直灌入,大片水汽扑面而来。 她披着别人的黑貂裘,只露了个脑袋在外面,眉眼上罩着别人的金色绸缎,头上也没淋到多少雨。黑暗之中,她能清楚感觉到宁天微步伐很急,他迅速跨出几大步就停下来,随后抱她一起上了马背。 然而她丝毫没有接触到马鞍,她双腿之下居然是他的腿。怎么会是这样面对面叠坐的姿势?她以为是自己醉得太厉害,陷入一场荒唐的绮梦,于是伸出右手在两人接触之处一掐,竟听见他闷哼一声。 这不是幻觉,居然是真的!她脑中一阵轰鸣。 这样贴身相抵,简直是在逼她释放苦苦压抑的情绪。 更要命的是,宁天微单手策马疾驰,仅用另一只手便能把她拢在身前。他甚至解开了氅衣罩在她身上,下巴微微用力抵住她头顶,自上而下为她隔绝了所有冰冷的雨。 她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一连串急匆匆的马蹄声,硕大水花一路飞溅,还没落地,骏马就已经远去。颠簸的马背并不很稳,她始终不敢抱他,两手垂在身侧拧着自己双腿,艰难地维持平衡。 分明已是无比亲密的距离,两人却没有彼此依偎,只在沉默中对立。奚华不确定自己还能支撑多久,她浑身都软绵绵没力气,指不定何时就靠过去。不像他,清冷若白瓷,坚硬若玉石。 她乱糟糟的脑子里忽然又浮现出白瓷美人的形象,就像上次与他在绯云湖画舫那一回。此刻或许是她离美人太近,肌肤相贴,身形相叠,雨水冲刷下冰冷的白瓷居然也染上热意。 这样不行,她绝对不能沾染,她恨不能让雨把她的一切遐想都冲洗干净,然而她根本碰不到雨。 她必须找到别的办法,中止这场绮梦一样的遐思。她隐隐记得,白瓷美人身上应当有一件坚硬锋利之物,他曾经几番相赠她又还回去,现在再也管不了那么多,她要用它来解这燃眉之急。 她没法再和他保持距离,干脆破罐子破摔,在他衣间摸索,寻找那件东西。许是她突然换了姿势,对方措手不及,她双手经行之处,他每一处皮肉都绷得很紧。白瓷美人好像从头到脚都变僵硬,才让她有机可乘。 从窄腰到宽肩,掌心途径他心口位置,温热肌肤下剧烈心跳超过磅礴大雨。她不敢多听,一触即离。 他始终沉默,没问她在干什么,但想必他早已气极败坏,不然共乘的这匹马为何跑得越来越急? 她向后伸手,反折在自己背后,勉强抚上他的手腕,摸索着去寻他的袖口。不料马倏然停步,他倾身压下来,她被迫后仰,上半身倚向马背,靠在他手臂上无法动弹。 太近了,一缕呼吸扫过她耳侧,即使看不见,直觉告诉她这场面更加危险。 幸好这姿势并未持续很久,片刻之后,他重新挺直腰背,抱她下了马。 她才知是月蘅殿到了,从门口到寝殿这一段路,她抓住最后的机会,从他身上取走了鹤簪。她把鹤簪锋利的尾端扎进手心,紧握着不放,试图利用锥心疼痛让自己清醒。 宁天微抱着她走得很快,没发现鲜红血迹滴了一路,留下数朵幽然绽放的红梅。 奚华好不容清醒一点儿,双脚甫一踩到了地面,她立刻退离他跟前,双手藏在身后不想让他看见。 但没有用,他很快抓住了她的手。不用看也知道,这尊白瓷正在被她指缝间淌下的血液染红。 她还做着最后的挣扎,希望他就此罢手。毕竟她为了克制那奇怪的冲动,做到这个份上已是极限。 然而他不容分说掰开她紧攥的手,抽出鹤簪狠狠掷向地面。 他必定是气极,连自己的东西都舍得扔。奚华震惊于他的怒气,下一刻,一抹柔软之物忽然附上她血淋淋的掌心。 轻轻一触的刹那,鹤簪带来的痛感骤然消失了,温热的呼吸让她怔在原地。怎么可能?天师怎么可能舔舐她的手心? 她好不容易寻得一丝清明,思绪却被他这破天荒的举止彻底搅乱,心乱得一塌糊涂。 “做什么?”她冷声斥问,甩手躲避,想让他到此为止。 可她哪里躲得掉,她纤细的手腕被他一手圈住,完全落入他掌控之中。而且他唇下更用力了,从轻蹭到碾磨,令她手心的伤口隐隐生出一股别样的痛感。 总之这不是一个吻,他不可能这样用力地吻。 “我最后再问一遍,你谁呀,你在做什么?”她刻意拔高嗓音,嗓子都哑了,却只听见他一声轻笑,似静夜中冰凌破碎。 几乎同时,她脸上一凉,眼皮上空荡荡再无遮挡,厚实的金色绸缎被他一手扯开扔得很远。 她看见了面前这人,他满身雨水,衣上沾了她的血。 此刻的他一点儿也不像白瓷了,白瓷怎么可能这般缭乱又艳丽?她不得不承认,他是她这场绮梦的核心。 “公主真不知道我是谁?”他含笑在问,声音却很冷。他还没有起身,就着这种姿势抬眼看她,视线扫过她明亮的异瞳,呼吸仍然盘旋在她麻木的掌心。 他唇上还留着她上次的咬痕,依旧清晰,这样动着,像衔着一朵花慢慢游走在她手中,不管她作何反应。他唇角沾了些血迹,她抬手想帮他擦净,指腹才碰到一下,他偏头继续方才的行为。 她不再问这是在做什么,说什么都是多余。 她勾住他的下颌向上抬起,四目相对,她朝他俯身,吻了上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0-50 第41章 第四十一眼 倘若经年之后回想,诱导奚华犯错的,想必是那朵在她手心里辗转流连的花。 茫茫尘世上,最不可及之处,因为有那样一朵花,牵绊着她匆匆辞行的步伐,用旖旎花姿勾勒出些许牵挂,轻轻地悄悄地问她:“你还要走吗?” 她以为自己可以留下,所以她吻向那朵花。 起初是轻轻触碰,浅浅试探,她不由自主加重,想吃掉它。 “你怎么敢喝成这样?” 她尚未完全得逞,忽然听到质问,且天师的语气前所未有的严厉,甚至有些凶。这种时候她不想听,蹭了蹭他的嘴唇,明明是又热又软的,怎么说出这么冷硬的话来? 偏偏他还继续问:“你怎么敢叫他送你?” 比刚才更凶了。奚华腹诽,此人明明是在做这种事,怎么还能分出心思刨根问底? 她不想纠结不愉快的话题,默默继续唇间的动作,脑中闪过无数念头,最想知道他如何界定这种行为。 可他不太顺从,没一会儿居然又要开口,执意冷冷追问:“你怎么敢穿——” 奚华堵住了这句话,趁他松口时完成了入侵。别再凶她,也别再问她,不论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情,事已至此,难道他们不应该更投入一些么? 她闭上眼睛,向右偏头,在追逐、挑衅和缠绕中渐渐迷失,许久才反应过来两人已换了姿势,不知不觉中他又在高处了,她仰面继续唇舌间的纠缠,黑貂裘从肩上滑落一截。她顺势解开它扔了,当做对他这一系列拷问的回答。 她双手勾住他脖子,唇瓣松开一道细小缝隙,轻柔的气音从中滑出,像一尾柔滑的腼腆的小鱼,她小声呢喃:“可我有些冷。” 这是再明显不过的暗示,她想要他抱,就和从前一样。但又不完全一样,此刻她想要更多。 她从身后捞起他的手臂放到自己腰背上,随后向前靠近他,整个人仿佛闯入了一丛潮湿的雨林。 “你身上全是雨,湿的,挨着难受。”她心生悔意,想离开这丛雨林,稍稍退后,后背却像被湿淋淋的枝干捆缚。这是他精心布下的陷进,猎物一旦涉足,再也不能逃离。 她挑开他被大雨浸透的衣衫,碰到细腰窄背颀长身线,拥抱不一样的触感,却不敢多看。但脸颊上方依旧小雨不停,是他头发上的雨水仍在滴落,眉心和鼻梁上的雨水也不断蹭过来,让她也淋了一场雨。 “还是湿的。”她没有言明是哪一处,生辰宴上洒落的酒痕还留在她衣裙上,袖口和前襟都湿漉漉的。她不喜欢,索性解了被酒水沾湿的外裳,粗粗揉作一团去拢住他的头发,胡乱擦去雨水,再拂拭彼此脸上的水痕。 她只着贴身单衣,冷意更甚,双肩都微微轻颤,渴望亲密无间的依偎,但他的怀抱居然有了空隙。他隔开一段距离,不许她贴那么紧。 她无法理解,想睁眼探寻,还未来得及与他对视,忽然被他单手捂住了眼睛。 又是这样,总是这样。 她微微松口,含着恼意:“为什么总是不看我的眼睛?是不敢还是不肯?” 宁天微没有马上回答,温热的手心覆盖她微湿的眼睫,指腹染上她额间的一层薄汗。她扭头躲避,使得这触感像极了摩挲。 奚华以为他不会回答了,没想到他说:“别看我。” 此时他嗓音极低,往日一贯的清冽不复存在。这三个字因过分压抑而变得低哑,缠绕着一丝轻微的喘/息,理也理不清,分也分不开,更不愿被别人察觉。 好,不看。奚华第一次听见天师这样说话,这细碎言语轻易跃过了她心中最薄弱的防线,她不得不答应,却也不甘心放弃。 即使看不见,她也会用别的方式寻找答案。 这种方式,她早已不是第一次在他身上实践。 她左手搂住他的脖子,右手抚上他的脸,以紧绷的面颊作为起点,一路向下迁移,循着他几不可察的细微动静而去,从手背上拢住了他的手。她固执地与他十指相扣,触碰到了完全陌生的、意料之外的禁区。 她僵在原地,动也不敢动,几乎连呼吸和心跳都暂停,更遑论睁眼再探究竟,霎时间浑身热气翻涌,再也不觉得冷,但指尖轻颤不由自己克制,似有花火自此地蔓延,将她所剩无多的理智焚烧殆尽。 数息之后,她才艰涩地开口:“等我嫁去西陵,成日醉生梦死,也会有,这样的时候……” 没能说完,后话被他亲口堵住。 显然他不想听,可她偏要再说:“你管得着吗?” 他那只手指缝收紧,她的手指被钳在其间隐隐作痛。 “你受得了吗?”再一次明知故问,她的嗓音被碾成一条细线,勉强从紧贴的唇舌间挤出。 他抽出他的手,反握在她手背上,把最不可触碰之处彻底交付在她掌中。 她确信自己是完全昏了头了,才会问出:“你是要跟我一起去吗?” 去西陵吗?并不,就此时此刻,一起奔赴那场绮梦,一起沉沦,陷得更深,万劫不复。 可他只是捉住了她的手,不许它再做任何动作。 她在深渊的边缘堪堪停下脚步,回头才发现,这场梦其实是水中捞月,雾里看花。 深渊中破碎的月影,他不会和她一同拼凑。岸边雾中的花林,他不会与她携手同游,他们不会并肩走入林中。 她只好在边缘徘徊,心中不由得轻叹,真卑鄙啊奚华,在生辰宴上喝那么多酒,不就是赌他一定不会袖手旁观?赌赢了又如何?强扭的瓜不甜,何必把他逼到这种程度? 雾要散了,梦快要结束,等到彼此都清醒之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时候。那么就再问一次吧,她松口却不想退后:“为何你明明爱我,却不肯留下我?” 他的气息依然炙热,言语却开始变凉:“我何时这样说过?” 果然,他才不会轻易上当。她连一句哄人的话也骗不来。 爱这个字,他以前从来没有说过,若现在不肯说,以后再也不必了,因为她没有以后。 她轻笑了一声,在他掌心下眨了眨眼,头还抵着他的额头。 “那我给你机会,你现在说。否则你我现在这样,算什么?”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皮/肉贴得再紧,心也会被隔开。他发梢上未擦干的雨水兀自滴下来,滑过她绯红的脸,经过他唇边。 然后他开口:“那酒里有什么,公主不知道吗?” 她知道了,是因为他喝掉了一杯她的绮梦散。她知道了,这一切无关情/爱,是欲/望驱使,他不堪忍受,才会匆匆找来。 “原本不懂,现在懂了,知道了天师为什么来找我,也知道了这是在做什么。” 她想收回自己的手,想拨开他的手睁开眼,试了好几次,都没有成功。 她保持这样的姿势又问了一遍:“所以,天师是还想继续吗?” 第42章 第四十二眼 窗外夜雨未止,风没有吹进来,气温也是低的。两人衣衫不整又贴身站着,寒颤也会传递。 奚华没有等到答案,等到了一双手将她横抱起来。当天师再松手,她已被放到床榻之上。 要继续吗?当她仰面躺好,望见他放手起身,她抬手抱住他后背,不让他走开。 这姿势很熟悉,她想起去年卧病在床,梦中逗猫,也是这样。如今还能够把天师当成猫吗,显然不行。 他是男子,还喝了绮梦散,这样俯身趴在一个也喝了绮梦散的女子身上,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他的脸埋在她脸侧枕间,压住了她一部分松散的发丝,她也没躲。两人交颈相拥,肌肤相贴,耳鬓厮磨,能清楚感受到彼此身上每一处变化,世间最恩爱的眷侣大抵如此。 在这样一个夜晚,做什么都可以。 说不出口的也可以。 只不过两人都没有动作,很久都没有出声,很默契地,连呼吸都收得很紧。 需要思考这么久吗?绮梦散效力正盛,但这梦无人织造,从边边角角到中心,正在不可挽回地消散。 雨夜天光黯淡,被厚实的床帏一遮,床上光线更暗。奚华目光扫了一眼枕边人的耳廓,扫过他被她揉乱的头发,最后望着依稀可见的帐顶,清了清干涩的嗓子,故作淡然询问:“这么久以来,天师之所以常常靠近我,是因为怀疑我吧?” “是。”他没有否认,他确实怀疑过。 她听到了,却忽然走神想到别处,想自己用词也不太准确,哪有常常,不就是寥寥几次罢了。真好笑,现在还计较这些做什么? 她从他背后缩回了手,放在自己身侧,再问:“其实天师早知道我是异瞳,所以监视着我,不让我有机会犯错,是吗?” 她听见他“嗯”了一声,这声音离得这么近,就在她耳侧,即使轻微又短促,也不会被错过。 这就是他,这才是他。说得这般坦荡直率,言简意赅,他是连委婉和粉饰也不屑去做的。 薄情如他,怎么可能与她说爱?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有爱,他不会花费心思编造谎言来骗她。何况她早就知道,天师是不会安慰人的。 “其实天师不必对我这样好。”她没有什么能给他的,他用不着对她有什么企图,除了让异瞳少女死于他剑下。 “为了灵泽之泪。我一直好奇公主的眼泪。” 原来还是有所图啊,原来是从那年皇陵偶遇开始。那一日也是她的生辰,她为他流了那么多眼泪,哭肿了眼睛,想救他一命。 若一切重来,若早知现在,当初她还会那样做吗? 她又想起从翠微宫回月蘅殿那个晚上,她第一次从噩梦中预知此生结局,是这个人把她从纷飞的大雪里背回寝殿。第二日一早,是他说“公主若是觉得难过,不必忍着”,是他给了她情绪的出口,于是她靠在他肩上哭了。 原来,他是怕她忘了流泪的能力吗?是不是她每一次落泪,他都在冷漠地观察,就像在冷眼看一朵稀奇古怪的水花? 现在,她推开了他的肩,嘴角弯弯,带着笑看他的脸:“天师要失望了,从今往后天师再不会得到我一滴眼泪。直到我死,也不会再为你掉一滴眼泪。” 她看见他表情一下子变得很难看,也对,图谋已久换来一场空,不论是谁都会觉得遗憾。 “其实,这些话若天师早点说出口,我不会误会那么多,也不会让你见到狼狈不堪的我。”她已经换了声线,隔绝所有泪意,说起来都是浅浅笑谈。 往事在走样变形,她回忆里的天师一点一点变了容颜。是不是过去每一次透过面纱看他,她从来都没有看清?是不是在她面前,他一直是此刻这张脸,带着这样淡漠疏离的表情? 印象与现实错位,一切都是假的,不怪他,她知道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是她用虚情假意换得他逢场作戏,谈不上被辜负,但为何还是伤心? 想来也很可笑,就在刚才,在他匆匆赶去把她从马车里带走时候,在他一路策马疾行却为她遮风挡雨的时候,在看见他唇上久不愈合的艳丽吻痕的时候,她久违地萌生了一丝对生的眷念。她还为他担心,害怕自己死后,他会伤心。 她完全是多虑了,真是自作多情。 不论那一天何时到来,她会安顿好紫茶和雪山,然后独自一人了无牵挂地离开,不会再为一朵得不到的花停驻,这世间不值得再回眸一顾。 她有好一会儿没说话,独自沉浸在混乱的想法里。过了好一阵,她才听见身边那人冷冷地说:“恕我生性凉薄,不知情为何物。可惜公主眼拙,看错了我。” 多么一阵见血的评价,奚华简直在心里佩服他的论断。眼拙,她今生痛苦的根源,可不就是眼拙?如果她不是异瞳,如果,如果…… “我与公主之间,只有两条路可走,我杀掉异瞳,或者放公主远走。”他的声音冷得像冰,好像把窗外雨水都变作了雪,要硬生生撞进人心里来,“我选第二种,今生今世,永不再见。我们就此说定,绝不反悔,如何?” 他已在起身,这是他今夜说的最长、最恳切的一席话。说话时他居高临下,一眼不落地直视着她的眼,这是两人之间极其鲜有的对视。 奚华仰面直直盯着他的眼,异瞳辉光流转,似要看进他内心深处。她原本想笑,笑不出来,最终认真开口:“宁天微,你叫一次我的名字如何?告别是要喊真名的。” 他没有叫她的名字,从始至终,一次也没有。 静悄悄的月蘅殿,小公主凝视天师最后一眼,看他撩开床帏,无言地转身。 异瞳就在这时黯淡,世界坠入黑暗。 告别来得这样仓促。 连宿命也代替她答应了,永不再见。 第43章 第四十三眼 翌日,紫茶在小公主寝殿守到中午,才等到她转醒。 雪山夜里出去闲晃,早上才回来,这会儿趴在被子上打瞌睡。紫茶单手托腮趴在床边,一脸担忧地望着小公主:“公主怎么睡这么久,生辰宴很累吗?是不是很糟心?” 小公主只道:“喝醉了酒,睡过头了。” “什么?”紫茶跳起来,再蹲下去摸小公主额头,“有没有事啊?天师怎么不帮公主挡酒,太过分了!” 见小公主不答,紫茶冷静下来一想,天师无名无分,没什么立场能为公主挡酒,好像也怪不着他。 “那谁送公主回来的?”她心里早早预设了人选,然后才听小公主说是天师。嗯,这还差不多。 小公主起床更衣,她在一旁帮衬。她又说起:“昨夜发生了一桩怪事,生辰宴结束之后,那个萨孤渊离开公主府,不久就失踪了,后半夜才回到住处,听说还是天师送他回去的。” “哦,是么?”小公主淡淡问了一嘴。 奇怪,小公主怎么这个反应?紫茶一听这语气就知道,她绝对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真的!不知道萨孤渊大半夜跑到哪里鬼混去了?听说他被天师送回去时烂醉如泥!”她又气愤又嫌弃,想提请小公主重视,“公主真的要和这样一个人和亲吗?” 但小公主只在默默更衣,没理她,她都有点儿怀疑小公主有没有在听她讲话。 宿醉的影响这么大吗?她发觉小公主今日异常沉默,话特别少,还老是心不在焉的。 “公主你不要不当回事!天师也真是的,还找回萨孤渊干嘛?干脆让他死在外面算了。他就这么想把公主嫁出去吗?!” “别提他。” “哦,这种晦气的酒鬼,我不提了。”她下意识以为小公主说的萨孤渊。 “别提天师。” “哦。”紫茶听出小公主很严肃,不知小公主和天师到底怎么了,现在不好问,她打算另寻时机。 按照往年惯例,生辰这一日小公主要去怜妃陵地宫,她一早就做好准备陪她同去。可是今年小公主很奇怪,说要自己一个人去,不要她送,她悄悄跟去也不行。 她拗不过小公主,只好顺从安排,忧心忡忡往她手里塞了一把伞,眼巴巴看她出门。看了几眼就勉强移开视线,她必须得做点别的事来分心,否则担心得厉害。 视线一转,她又发现不对,喊住了刚走出去不远的小公主。 “公主,门口地上怎么有血?” 一阵沉默。小公主又没回答她,只是停下了脚步,在廊下不远处站着。 紫茶蹲下来,仔仔细细查看地上的血迹,没看出什么名堂,再一抬头,望见小公主还站在原地不动,宛如一尊石像。 她很疑惑:“公主,你紧张什么?别害怕,只有一丁点儿血迹,不仔细看都发现不了。不是什么大事,可能是哪里来的飞禽小鸟留下的吧。” “哦。”小公主没多问,只是捏了捏手心,换了一只手拿伞,抬脚准备离开。 “不对!是有人把血迹擦了,这里还能看出擦痕。看来原先的血迹不少,喏,这里也有。”紫茶看到了更多细节,又觉得此事不是那么简单。 “如果公主不知道这件事,那就只能是天师擦掉的。” “嗯,不知道,我走了。” 门口有血,很多血,还被人擦了。这不是很重要的事吗?小公主怎么漠不关心?紫茶越发困惑不解。 她得问清楚:“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天师是不是受伤了?他不想让公主担心,所以悄悄擦掉了血迹,以免被公主发现。” 她在心里一通分析,觉得肯定是这么回事,天师就是这种人。或许他还伤得不轻,不然照他的性子,不会连残血都擦不干净。 幸亏有她,小公主今日看不见,差点就要被天师瞒过去了。 她真心劝说:“公主,你要不要去看看天师?” 可是小公主已经走了,只丢下一句:“别提他。” 第44章 第四十四眼 入夜,小公主还没有回月蘅殿。 雨一直淅淅沥沥下着,夜间雨势变大,紫茶坐立不安。小公主独自在外眼睛又看不见,莫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她后悔得要命,今日她就不该那么听话,由着小公主任性乱来。现在她再也坐不住,撑了把伞急匆匆赶去怜妃陵找人。雪山见她出门,一下子跳到她肩上,怎么也不肯下来。紫茶只好带它同行。 她一路走得很急,左手撑伞,右手抱猫,到皇陵入口处时衣裙下摆都被夜雨淋湿了好大一片,张望着正要往里走,却被守卫拦了下来。 守卫厉声呵止:“不得擅闯。夜已深,你到皇陵来做什么?” “大哥让让,我来找小公主。”紫茶觉得奇怪,每年冬月初一,她都陪小公主来皇陵,不知道与这守卫打了多少次照面,他理应是认识她的,怎么今日竟会阻拦? 守卫还不放行,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珑安公主今日并未来皇陵,你只是她的侍女,没有国君准许,不得进入皇陵。” 紫茶愣了,喃喃道:“没来皇陵,怎么可能?大哥你是不是——”玩忽职守,没看到人? 雪山也喵呜喵呜帮腔。 守卫信誓旦旦以项上人头作保,今日珑安公主确实不曾来过,还奉劝她:“你若是担心公主,赶紧去别处找找,莫在此地浪费时间。” 紫茶想想也对,守卫不会拿这种事和她开玩笑,要是小公主真在地宫出了什么事,他也担不起这个责。 但若不在皇陵,人会在哪儿呢? 紫茶撑着伞往回走,雨越下越大,在地上溅起水泡,她脑中忽地灵光一闪:难道是去找天师了?小公主嘴上还说“别提他”,结果为了去看他,连怜妃陵都不来了,真是口是心非。小公主还老说对天师没感情,只是利用他,谁信? 她心里啧啧一叹,嘴角却扯出向上的弧度,一整夜的担忧都被这个傻笑盖过去了。她以为自己是朝月蘅殿走的,停下脚步才发现自己站在宁宅门口,原来还是放心不下,身体绕过脑子帮她做了选择。 来都来了,她想顺便带小公主回去,于是上前叩响院门。 一个白发老翁开了门,着装看着应是管家。他略略打量抱猫的姑娘,面露了然神色,冷淡又不失礼数地开口:“姑娘来找天师吗?天师今日不在,姑娘请回。” 紫茶挑眉,这番话一听就是宁宅回绝访客的套路,且管家张口就来,说得这么顺溜,一看就是平时拒人于门外的次数太多了,有经验了。 皇都明里暗里倾慕天师的女子太多了,光是找上门来的都数不清。紫茶不大满意,管家刚才说得太委婉了,明明应该直接说“天师名花有主,姑娘勿要再来”,早点让他的追求者们放弃幻想,认清现实。 管家见门外姑娘迟迟不走,以为她不甘心,这种场合他见多了,每个来找天师的姑娘都不肯轻易放弃,他早已经习以为常。后来次数多了很不像样,天师还吩咐过他们,若有姑娘上门来找,无需问其芳名几何,也无需问找他何事,只消说他不在,劝其离开即可,事后也不用向他禀报,他不在意。 这次是真不在,绝不是诓人,管家又劝:“天师今日寅时外出,现在还未归家,的确不在宅中。天晚了,姑娘请回吧。” “哦。”紫茶看他神色极为认真,有些信了,她摸着雪山的猫头,想解释说自己并非来找天师,而是来找小公主,免得惹人误会。但这种事不好同外人讲,万一传出什么流言蜚语,对小公主的名声不好。 小公主没回月蘅殿,天师没回宁宅,两人多半是在一块儿的,紫茶会心一笑,还想问:“那天师——” 她刚开口又顿住,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被管家看在眼里,他更加确定了这姑娘是来干嘛的,还不好意思了。哎,还是怪他们天师男/色惑人。 紫茶不知对方如何想她,其实她是打算问天师身体可好,可有受伤?但转念一想,既然小公主已经去看他了,那一定会问得一清二楚,也就用不着她瞎操心了。 她向宁宅管家道谢,随即转身离开,心想这都几时了,天师还不送小公主回宫,如此不知节制,感情就这么好吗?既然如此,那小公主是不是不用去西陵和亲了? 想来想去,未婚男女深夜私会其实不妥,她怕小公主“吃亏”,虽然天师不会是那种人,但是万一…… 她还是决意去找,这两人能去哪儿?应该不是人群喧嚣之地。 她想到一个地方,抱着雪山急忙朝庆明坊大街走去,到了西尽头的绯云湖一看,画舫不见了。天师也真是的,生怕有人来和他抢人吗?居然让画舫离岸了。 紫茶不会水上轻功,也不会游水,即便她会,这么冷的天,也不可能游水去找。 自从醉音坊头牌歌姬玉声失踪之后,绯云湖画舫就停业了。那段时间吉庆楼酒窖失火,出了人命,后来又出了“竹妖杀人”案,很多人都说绯云湖这地方不吉利,搞得人心惶惶,游人也越来越少,湖畔酒楼陆续倒闭,如今更没几个人来了。 现在已是深夜,紫茶沿湖走了好长一段路,好不容易找到一只乌篷船。船夫带着竹斗笠,穿一身绿蓑衣,蓑衣上破了四五个洞,露出里头单薄的麻衣,他在风雨中冻得发抖。 紫茶见他正要收工,急忙踏上乌篷船说要找他帮忙,掏了一撮碎银子给他,请他去寻绯云湖画舫。 船夫见这小姑娘出手阔绰,爽快地划船出发。等到划出去一二里了,他惊觉不对,哪家的姑娘如此胆大,且不说她深夜独自乘船,她居然敢到绯云湖上寻画舫。皇都谁不知道这地方阴气重?难道她不是人,而是女鬼? 这样一想,他手上哆嗦,差点把船桨都扔了,小心翼翼略过斗笠边缘打量她,这一看完蛋了,她抱在怀里的那只白猫两眼放光。虽然她有意遮掩,但他还是看到了,猫的瞳仁一金一蓝,正是异瞳! 天师都没找到的异瞳,怎么就被他遇上了!异瞳少女竟然变成了猫妖! 船夫心头呜呼哀哉,只怕自己今夜便要命丧于此,哪里还有心思寻找画舫,掉头就要返程,死在湖里多不好,他不想做水鬼…… “为何掉头?我多给你些银子,继续找。”紫茶不知他心中畏惧,不是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吗,她只能想出这么实在的法子。她说话间,雪山猫头从她衣袖底下钻出来,一边叫一边探头张望。 船夫果然停止掉头,再不敢回头看她,使劲摇动船桨加速朝更远处划去。 紫茶心道果然,钱是个好东西。 雨夜寻船不易,湖上光线黯淡,重重雨幕又干扰视线。乌篷船划了将近两刻钟,紫茶仍然没瞧见画舫。 船夫战战兢兢询问:“深更半夜,姑娘为何——” “我找人。”紫茶看也没看他,心想他该不会是嫌时间太长要加钱吧,幸好这段时间月蘅殿有钱,她随身带了不少。 “今夜这事,你回去之后谁也别说。待会儿我找到人,你不论看见谁都当没看见,我付你十两银子做封口费。但若你敢泄露半句——”她闭口,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她哪有什么杀人灭口的实力,不过装装样子吓他。此举乃是为了小公主和天师的清誉着想,若这船夫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回去之后到处乱说,那还得了? 船夫一听更慌了,这女鬼和猫妖还有同伙,她花言巧语莫不是要骗他上那鬼船?他魂都差点吓没了,连乌篷船划到了画舫边上,他都没回过神来。 紫茶果然放下封口费就走,肩上托着雪山,手中握着伞,费了好大劲拽紧画舫侧面悬挂的木梯往上爬。她还想再次叮嘱那船夫保密,回头一看,小小的乌篷船早已划出去二三丈,轮廓都看不清了。 雪山一上船就飞奔向船头,紫茶跟在它后面急急追去,经过中部的船舱,一路既不见灯火,也不见人影,既没看到公主,也没见到天师。 直至快到船头,她望见一个清瘦的背影——小公主独自坐在船板上,从头到脚被夜雨淋透。 她心头窜起一股无名怒火,还没走到跟前就大喊:“公主这是做什么?” 小公主背对着她没有回头,似乎根本没有听见她说话,又或许她听见了却不想回答。 她走过去为她撑伞,沉声问:“天师呢?他没在画舫?” 小公主还是没说话。紫茶只见她右手攥紧一枚鹤簪,在画舫围栏上凿刻一道印痕。那印痕已经很深,细碎的木屑落下来,漂在积水上轻轻晃荡。 雪山缩在她腿上不出声,只是仰头乖巧地看她。 过了好一阵,她才开口:“不是说好了吗?不要再提他。” 紫茶蹲下来,拨开小公主额间湿淋淋的碎发,摘下她又湿又重的面纱,慢慢擦掉她脸上的水痕,轻声问她:“公主为什么没去怜妃陵?为什么来了画舫?你知道独自跑这么远有多危险吗……” 她接连问了好多问题,都没有得到回答,直到听见小公主说:“因为我,想回家。” 她于是知道,小公主是真的放弃天师了。 以前她提过好多次,说要带小公主去寻找映寒仙洲,小公主从来不答应,要么就是找借口搪塞过去。 这是第一次,她说她想回家。或许这纷纷尘世上,她已再无牵挂。 紫茶突然很害怕,有一种留不住小公主的预感,小公主会不会在未来某一天抛弃她?她和雪山,难道不是小公主的牵挂吗? 她望向苍茫的湖面,想起《仙波淡》上那一处不起眼的角落,忽而有感而发:“如果紫茶变成浮萍,是不是就能感应到映寒仙洲在何处,是不是就能带公主回家?” “不许胡说,小茶是人,不是浮萍。”奚华回过神来,捂住了紫茶的嘴巴。紫茶明明撑着伞,脸上却有水痕,沾得她满手都是。她虽然看不到,但知道那是什么。 “小茶,你有什么心愿吗?我生辰还未过,把许愿的机会让给你。” “我想要公主康健无虞,长命百岁,无忧无虑。” “我是问你,你且说你自己,不是我。” “那我想我自己长命百岁,永远和小公主在一块儿。” 雪山喵呜喵呜叫了几声,透出一股被冷落的哀怨。 紫茶于是又说:“那再加上雪山吧,我们三个,永远在一块儿。” 她等了很久,也没有听到小公主说“好啊”,她不敢问了。 第45章 第四十五眼 风雨交加之夜,画舫在绯云湖上越漂越远。湖面茫茫一片,湖岸早已失了影踪。 乌篷船溜了,天师也不在,画舫一时半会儿靠不了岸。紫茶别无他法,拉起小公主进了后舱,指挥她在一张小榻上坐好。 她用炉子燃了碳火,移到小公主腿边,用这火先烤干她的衣物和头发。雪山一见火炉就贴过去,背上纯白绒毛都蹭黑了。 奚华还是不怎么讲话,火光安安静静映在她身上,像阳光照亮一个雪人。雪人精致又漂亮,但过不了多久就会融化。 “公主,明日一早我们就回去好不好?”夜已深,现在肯定是找不到拉客的船只了,只能在画舫上凑合过一晚。 奚华摇头:“我不想回去。” “啊?月蘅殿你都不想回了?”紫茶苦恼,这画舫停业已久,且不是生活用度不方便,连吃的都没有,不回去如何是好? “真的不想回去。” 紫茶这次学乖了,小公主不想解释为何不回,她便绝口不提,以免惹她伤心。她无意之中瞥见,小公主右手还握着那枚鹤簪,握得用力,拇指都微微发白。 她又怀疑自己在船头的断论了,看来对小公主而言,放下是一件很难的事。 这后舱原先是游人躺卧休憩之地,许久无人打理,小榻上的被褥过于单薄,不适合这个季节。 紫茶从黄花梨木衣柜里翻找出三床棉被,摞成一摞正要抱到床榻上,回头一看,小公主已经和衣睡下,手里还握着那枚鹤簪。她自然不再叫她,轻轻帮她搭上厚被子,任她睡去。可能睡一觉就好了,紫茶这样想。 现实总是事与愿违,奚华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翌日一早脸颊发烫,周身冷汗涔涔,这是高热之症。 紫茶帮小公主擦汗,听见她迷迷糊糊说着梦话,断断续续前言不搭后语。毫不意外地,她听见小公主喊了一个名字。 “公主,我们回月蘅殿吧。”你明明很想他。 但奚华这次很固执,半梦半醒之间也不同意。紫茶好说歹说,她就是不肯回去。 紫茶劝不动她,起身走出船舱,想看看附近有没有往来船只。但除了宽广的湖面和磅礴的大雨,她什么也没看到。 画舫漂了一夜,现在离庆明坊大街已经很远了,甚至可能已经离开了皇都,漂到了她说不出名字的江上。 这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偏偏小公主烧得厉害,裹了好几层被子也瑟瑟发抖。紫茶喊她她都不应,她梦话也不说了,看着就像不省人事。 小公主病情急转直下,紫茶不敢再耽误,迅速揭开被子侧面一角,想从她手里取出那枚鹤簪。被子里那只手哆哆嗦嗦,明明热得像一团碳火,居然还把鹤簪握得那么紧。人在病中都是乏力的,小公主大约是把所有力气都集中在了这一处。 紫茶也顾不得这么多了,双手并用抠出鹤簪,随即快步走到舱外,刚刚放下垂帘,一只灵鹤从她掌心飞出,振翅冲向雨中。 “喂,你回来!”她赶紧朝灵鹤大幅度招手,因为不想被小公主听到,她没有大声喊叫。 灵鹤视而不见,从湖面冲向高空,来来回回飞了好一阵,才落回画舫船板上。它通体羽毛又湿又乱,面部表情疲惫又颓然,修长鹤颈上羽毛都掉了一撮,如果它是个人的话,此刻就是一副被掐了脖子死里逃生的模样。 紫茶在船舱里找了纸笔,三言两语写了张纸条,裹成一卷又展开,在纸条边角又补写一句,然后用麻绳地把纸条套在灵鹤爪子上,拍拍它的脑袋,叫它去送信。 然而灵鹤就落在她手掌上,动也不动,爪子被黏住了似的。 “去呀,去给天师送信。你刚才不是飞得挺快的吗?”紫茶心急火燎地催它。 灵鹤踱来踱去摇头,急躁地叫起来,像在解释什么。 紫茶听不懂鸟语,又怕它听不懂人话,戳了戳它爪子上那一小卷信纸,又遥指天空,还单手在身侧拨弄,模范它扇翅膀的动作。这一套操作下来,傻鸟也该懂了吧,何况它是灵鹤。 但是它依然无动于衷,甚至连叫也不叫了,干脆趴倒在紫茶手上,缩着脖子,用翅膀盖住脑袋。 紫茶确信它是听懂了,只是不肯配合。 “你不去是吧?要是小公主出了什么事,你就等着天师收拾你吧,到时我才不会帮你收尸……” 威胁是有用的,灵鹤起身时还有些犹豫,一副左右为难的样子,飞离画舫之后,却是头也不回冲向云霄。 该不会就这样跑了?紫茶心头一慌,很快又想,天师应该会来吧?一定要来啊!—— 整整一日,灵鹤没有出现,紫茶急得团团转,真真体会到了什么叫度日如年。 画舫依旧随波飘荡,好像已经彻底被世人遗忘。有时风太大,卷起一个浪头打过来,撞在船板上噼里啪啦,画舫摇摇晃晃。漫天雨水和江水混为一体,似乎顷刻之间就要把它吞吃掉。 在这风雨飘摇的尘世上,当初豪华瑰丽的绯云湖画舫,如今也和一片无根的浮萍没什么两样。 灵鹤是在夜幕降临时飞回来的,它爪子上的纸条不见踪影,但天师没有来。 它还没落地就叫个不停,叫声急躁又刺耳。紫茶只凶它一句:“闭嘴!别给他找借口了!” 后舱中传出动静,小公主迷迷糊糊在翻身。 灵鹤立刻识趣地变回鹤簪,紫茶匆忙用衣袖给它擦了擦雨水,快步走进去蹲在小榻边上,假装在捡东西。 奚华半坐起来看她,紫茶适时抬头,把鹤簪递给她,一边故作疑惑道:“欸,它怎么掉地上了?” 冰凉的鹤簪就这样静静横躺在奚华手心上,复杂的纹路间还有些残留的雨水,细小的水珠隐隐闪着微光。 紫茶蹲在原地看着小公主,小公主看着发簪,什么也没问,但是她的表情,分明是什么都知道。 紫茶在心里编了很多理由想安慰小公主,比如天师不在皇都,比如天师实在很忙,比如天师重伤昏迷……总而言之,他是有迫不得已的理由,才不来接小公主回去的。 但是她不敢开口,因为天师已经变成禁忌词,小公主不许她再提。 她思来想去纠结半天,最后心一横,干脆道:“公主别想他了,当他死了算了。” “啪”的一声,一个巨大的浪头撞到后舱上,画舫猛地一晃。 舱外不远处传来喧哗人语,领头的声音渐渐近了。 “那儿,那儿!大人您看,草民没骗您吧!” 一连串脚步声像惊涛泼上画舫,涌向后舱。垂帘朝两边卷起,李福德率先进来,扯着嗓子软绵绵道:“唉哟珑安公主,你可真让国君好找。” 奚华坐在床上没有应声。紫茶踮脚,探看外面来的都是些什么人,一眼望见昨夜乌篷船的船夫,后面黑压压一片,都是陌生面孔。 李福德又说:“悬赏寻人的告示都贴遍了,整个皇都,无人不知珑安公主失踪一事,禁军把皇都搜了好几遍,也没找到公主。你差点都把国君急出病来了……” “你看不出来生病的人是谁吗?”紫茶也顾不上客套了。 “来人,接珑安公主回公主府养病。”李福德吩咐禁军进入后舱,他退到一旁语重心长地叮嘱,“公主可要好好养病,除夕将至,之后不久便是新春,届时若拖着病体去和亲,有损南弋国威,总是不大体面——” 紫茶打断:“谁说小公主要去公主府?是送回月——” 奚华拉住她:“小茶,就去公主府,我不会再回月蘅殿了。”—— 小公主被“送”回公主府养病。紫茶和雪山自然也搬去公主府同住。 月蘅殿中人去楼空,过去的欢声笑语、温情倾诉、争执吵闹都随风消逝,一切声息都被阴雨冲散,终将归于沉寂。 紫茶为小公主收拾好新的居所,第二日抽空又去了一趟宁宅。 这回开门接洽的不是前几日那位老管家,换了个中年家丁。他说得很直接:“天师最近很忙,没工夫见客,姑娘请回。” “烦请告诉他是紫茶找他,他一定会——” “天师说了,他谁也不见,包括珑安公主。” 紫茶后退半步,家丁便要关门了。 “等等,灵鹤送来的信,他收到没有?” “自然是看过了,他叫公主好好养病,安心准备和亲。这些话灵鹤没有送到吗?” 紫茶再没有什么可问的,转身走下台阶。 家丁又朝她背影喊话:“他还说,让灵鹤别再给他送信。和亲公主给当朝天师送信,不合适吧?” 第46章 第四十六眼 扶光四十九年十月最后一日,珑安公主最后一个生辰宴结束,南弋天师宁天微当时尚且不知,此后生生世世,他会如何回想这个夜晚。 在彼此最亲密亦最疏离的时刻,天师对公主说了“今生今世,永不再见”。他凝视着那对异瞳起身,随后与她错开目光,离开床榻,掀开又合拢床帏,利用这片浓得化不开的暗影,把公主那一道缠绕过他无数次的视线干脆利落地切断,彻底隔开。 他思绪很乱,没发现自己转身的刹那,公主眼中那对异瞳恰好变得黯淡。从床榻到门口那几步,他走得决绝又艰难。 跨出殿门那一刻,他实在忍不住掩唇咳嗽,极力压低声线,鲜血不可抑制地,从他嘴角满溢出来,漫过手掌与下颌的细小间隙,滴答滴答落在地面。幸好今夜风大雨急,喧嚣雨声将这些声音完全掩盖,寝殿里那个人分辨不出来。 他顿住脚步,左手扶住门框,弓着腰垂着头,右手从松垮垮的衣衫里取出一张墨色面纱,这是永昭坛祈雨那夜,他从小公主脸上扯下来的。 面纱先前沾着他唇上的血,被公主咬出来的。他早已将把面纱洗净,再无一丁点当夜的痕迹,只是这些日子极少与她碰面,没有机会归还。 今夜,他俯身弯腰,站在原地很久,直到适应胸腔里剧烈的痛感,才用面纱把唇角和下颌的血迹一点一点擦干。 假如不是为了忍住这一大口血水,假如不是为了隐藏自己身上的血腥味,他会和她解释更多吗?会轻言细语安慰她吗?会问出他心里想问的那句话吗? 他不知道,也来不及思考,因为情刃在他心上来回雕琢,在她身边再驻留一刹那,或许就会被她发现。 他不想让她发现。幸好如他所愿,她丝毫不知。 他叠好面纱揣进怀中,随后慢慢蹲下,从袖中掏出一张手帕,用它擦拭地上的血迹。 从门口到寝殿这一路,有他和她两个人的血。殿中没有点灯,雨夜天光晦暗,地上的血迹看不分明,在沉沉夜色下只依稀显出模糊的轮廓。伤痛让人无力,他几乎是垫着手帕撑在地上,才勉强把一地狼藉收拾干净。 他拾起那只被他狠狠掷在地上的鹤簪,不知怎的,忽然想起自己刚才压过的、轻嗅过的她的发丝。 不过就是说了这么几句话,走出这么几步路,刚才发生的一切已被他抛掷身后,变得无比遥远。 他像一枚影子融进浓浓夜色,走到殿外长廊,侧身倚着廊柱,单手拿着血淋淋的鹤簪伸到廊檐之外,任冬夜的冷雨把血迹冲洗干净。雨也淋湿他的手,仿佛淌过一件白皙的冷瓷,愈发冰凉并且易碎。 鹤簪摇摇晃晃,左右抖动,它想变成灵鹤,被他捏住不让。 他没用多大力气就止住它,说话的声音也很轻:“不要再飞走,也不要跟我走,你就留在她身边。” 灵鹤从来没有违背过他的命令,这次亦然。它只是觉得奇怪,他为何虚弱至此,为何用这样奇怪的语气和它说话?不像命令,更像请求。 他倚着廊柱静静站了很久,廊檐之外雨水斜斜飘落在他脸上,无人再为他擦干,他自己也不管。 他纹丝不动,就像变成了廊柱旁的一样摆件,和这寂寥的宫殿融于一体,不会说话,不会走开,不像人会哭会痛,会有复杂情感。 他不知自己是几时走出的月蘅殿。如果他能说到做到,今生今世,他不会再来。 后半夜,他回宁宅换了一身洁净衣物,再把马车里昏迷不醒的萨孤渊送回住处。 出现在人前时,他已经恢复那副清冷出尘、纯净无暇的模样,从头到脚没有一丝脆弱的痕迹。 西陵一众使者连连向他道谢,根本想象不出来,他们的主子差一点就死在这“恩人”剑下,更想象不出来,这位南弋天师看似平静的外表下,藏匿着怎样一片波涛汹涌的海。 寅时,早朝之前,国君奚嵘急召天师觐见。 宁天微这一夜还未阖眼,又随李福德进宫。途中,天边隐隐雷鸣,似是不祥之兆。 国君寝殿崇光阁,奚嵘半坐在龙榻之上,上半身掩在床帏内侧。 “深夜召熹明仙师前来,实有要事。”奚嵘音色疲倦,顿了半晌,才挥手吩咐李福德,“你来说。” 李福德走近一步,侧身站在二人之间:“陛下今晨,在梦中见到了弘明仙师。” 宁天微端肃静立,微微垂首,没有答话,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好似听见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奚嵘示意李福德继续说:“弘明仙师向陛下托梦,不日之后,江南吴地将出现一种疫病,起病隐秘不易察觉,发病初期高热多梦,病情进展较快,伴随惊惧昏厥,最终或可夺人性命,且极易传播。” “弘明仙师特地提醒,此病乃因妖邪作祟而起,寻常医术无法根治。此事非同小可,疫病若控制不当,不仅损害民生,也危及国/本。” 他顿了顿,终于说到重点:“陛下的意思是,请熹明仙师即日动身前往江南吴地,探查实情。” 宁天微颔首应是,奚嵘急召他前来,说是季疏托梦,原来是想支他远离皇都,他也正好有此打算。 国君奚嵘亲自问:“搜寻异瞳少女的进展如何,宁卿近来可有眉目?” 宁天微和上次说的一样:“还在找,尚未找到。” 奚嵘倒是没像往常那般震怒,而是温言提醒:“既然局势未明,宁卿此次南下,务必低调行事,切莫张扬行迹。朕会做出你一直身在皇都的假象,以防皇都妖邪趁机作乱。你对此可有异议?” “为保皇都安稳,理应如此。”宁天微一向主张出行从简,自然不会反对。 “如此甚好。若你需要,朕可下令梅太医与你同行,协助你处理疫病之事。” “谢陛下体恤。” 奚嵘再无其他吩咐,近侍李福德抬手示意天师告退。 宁天微告退转身,迈步之前又转回来,斟酌后开口:“陛下,既然此病危害甚深,臣想在离开皇都之前,去一趟先师地宫。先师有灵,应会告知更多信息。请陛下准允。” “好。” 宁天微走后,崇光阁安静下来。 少顷,李福德见国君仍然面带郁色,暂无起身更衣之意,于是主动上前关切询问。 “陛下可是为疫病忧心?天师既已领旨南下,定能顺利解决此事,尽快带回佳音。陛下无须思虑过多,恐损伤龙体。” 奚嵘按着眉心:“朕不希望他尽快回来。” 李福德故意露出惊讶神色:“令陛下忧心的另有其事?” “天师在珑安生辰宴是如何行事,你不知道?祈雨那夜,去永昭坛宣旨的人不是你?” 奚嵘抬眉瞧着近侍,感慨道:“再这样下去,南弋与西陵和亲一事,恐不能成……” “诶诶!天师怎可……”李福德拍手哀叹,随即闭口不言,有些事不宜拿到明面上说。 “你即刻选定一批可靠亲信,待今日天师离开皇都后,安排他们接手宁宅日常事项。和亲之前,他们若是见到珑安和她的侍女,该做什么事,说什么话,你提前交待。” “是,奴这就去。”—— 宁天微离开崇光阁,并未回宁宅休憩,直接前往皇陵,进入弘明仙师陵地宫。 地宫中的景况与他上次所见无异,环形石壁上异瞳少女浮雕被凿了瞳仁,地面上散落碎石。一年过去,国君并未派人修。 地宫穹顶之上,朱墨写就的字迹依旧清晰——异瞳死,天下生。 铲除异瞳之祸,是南弋天师毕生的使命。 宁天微独立于幽暗地宫中,在这句预言下站了许久。 地宫之外,雨又下了整整一日,夜色渐深。 上一任天师季疏的声音响起:“要事在身,你还专程来拜会为师,让为师感动至极。以前怎么没见你尊师重教至此?” 宁天微没理他,神色淡漠,似在放空。 “你来地宫有何事要问?你不妨开口,为师对你一向知无不言。”季疏又阴阳怪气,“你不信?去年那对异瞳法器,为师没骗你吧?它难道没有带你找到异瞳?” “情刃滋味如何?为师也实在没想到,它居然能运用到你身上。” 穹顶上的六字预言发出暗红血光,为整座地宫镀上一层阴森诡异的色调。季疏始终没有现身,游魂在无形中开口:“杀了异瞳,你就能得道飞升。你迟迟不动手,在想什么?舍不得她?” 这些问题,宁天微问过自己很多次。 季疏继续说:“你看,她也不见得有多在乎你。若不是这样,你这么疼,她岂会不知?你还不动手,是想死在这里?” 宁天微神色如常,只是脸色较前半夜更显苍白。他身姿挺拔,只是双手在衣袖下不自觉地握紧。 “既然今日你专程来拜访为师,还诚心等候至深夜,为师不妨再提点你一二……” 季疏语重心长说了很多,面上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见宁天微始终不回应,最后说:“你看,为师说了这么多,你也不听。其实你今日来皇陵,根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是不是?” 子夜之后,宁天微走出弘明仙师陵,路过怜妃陵,出了皇陵。 随后,他在宁宅外登上马车,离开皇都,赶赴江南。 第二日,灵鹤自画舫飞回宁宅,飞来飞去寻觅整整一日,也没见到主人。 黄昏时分,灵鹤爪子上的纸条被风吹落,飘然飞进雨中,无人来拾。纸条被雨浸湿,字迹渐渐模糊,再看不清。 第47章 第四十七眼 刚搬去公主府的前几日,奚华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之中。这一回病情顽固,高热频频发作,好不容易消退一点儿,不多时又反反复复。 国君奚嵘授意太医来公主府看诊,太医都换了好几位,治疗效果着实不佳,奚华病情也没有实质性的好转。 太医每每有什么嘱咐,皆是说给紫茶听。半个多月过去,紫茶一次也没见过梅颉梅太医。 她留心关注梅颉,依然是因为梅颉和天师走得近,他以前还为小公主看过几次病,这次却没有露面。 天师本人以及和天师相关的人,都从公主身边消失了。上一回去宁宅打探,宁宅家丁说的那些话,紫茶并没有转告给小公主。 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公主府不像月蘅殿那般冷清,被指定为和亲公主后,奚华比过去更受重视,尤其当她在病中,日日夜夜都有人看顾。即便紫茶不在,也会有其他侍女顶上。 雪山不喜欢新地方,到公主府之后去了一身玩性。它终日赖在奚华被子上或枕头上,懒洋洋的,不像以前那般到处闲晃。但不论它怎么蹭主人的脸,或是用爪子轻轻挠她的头发,她也不怎么理会它,至多淡淡瞧它一眼,浅浅笑一下,又闭上眼睛。 这日,雪山整日不见影踪,入夜之后也未回来。紫茶寻遍公主府也没找到它,猫不能丢,她急匆匆外出去寻。 “你们听说没有?珑安公主拒绝去西陵和亲和亲,是因为天师。”见小公主睡得很沉,临时负责照料病人的侍女忍不住聊起八卦。 “真的假的?公主倾心天师?”同伴们十分惊讶,凑到一处打听更多,“那天师对公主如何?” “那还用说?天师冷心冷情,无心情爱,这些年他拒绝了多少人?嘉阳公主那么金尊玉贵,他也不接受。何况是……” 更何况是月蘅殿妖妃的女儿,最不受国君宠爱的眼盲公主。这些话不用说出来,侍女们早就心知肚明。 “我还听说,珑安公主之所以被选为和亲公主,也是天师一手促成。依我看,他就是被小公主扰得心烦,才声称小公主和西陵王子是天作之合,借由和亲的名头,让小公主远走异国他乡,再也别烦他。” “唉,小公主真傻!听说她是为了逃婚,才登上绯云湖画舫,结果生了重病困在画舫上回都回不来。禁军把皇都搜了个遍,小公主失踪一事闹得满城风雨,皇都谁不知道?但是天师稳坐如山,一直没有出面找人,这不就是明摆着和小公主撇清干系吗?” 侍女们越聊越起劲,又有人说:“难怪月初紫茶姐姐去宁宅找人,结果气冲冲地回来,肯定是被天师拒之门外了,说不定还被教育了一通……” “真狠心啊天师,小公主生病这么长时间,太医都差不多来了个遍,他却连看都不来看一眼……” “话可不能这么说。难道小公主对他有意,他就必须有所回应?没有这样的道理,感情的事勉强不来的。” “……” 直到紫茶抱着雪山从月蘅殿回来,侍女们才识趣地闭嘴,一溜烟跑出寝殿。 “小茶,明天陪我去看看嫁妆吧。”奚华侧躺在床榻上没有起身,说话时也还闭着眼。 雪山一听见她的声音,三两步飞快蹦上床去挨着她。 紫茶脚步微顿:“公主醒了?” “嗯,早就听见她们说什么了。”奚华心平气和,语气里不带一丁点儿伤心,仿佛方才那群侍女所说的人不是她,而是别人。 “公主要亲自去看嫁妆?怎么突然改变了主意?”紫茶不敢相信,她那么抵触和亲,为何突然就同意,还如此上心? 奚华揉揉雪山的猫头,让它柔软的毛发从她指缝间冒出来,雪山越发凑近她,亲昵地蹭她的手掌,喵呜喵呜叫起来,露出享受的表情。 “我也应该向前看,不对吗?” 第二日,连绵不断的阴雨居然停了,皇都天光久违地明亮。 珑安公主大病初愈,身体逐日好转,突然对和亲一事热衷起来。 接连好几日,奚华让紫茶陪她去查点嫁妆,因她“看不见”,便由紫茶一一过目,报出珍珠玉器、绫罗绸缎、家具器皿等等物件数目,核对是否和礼单上的一致。 奚嵘要彰显南弋对和亲的重视程度,在嫁妆上必然不会吝惜。是以这项工作比紫茶想象中耗时耗力,但小公主乐此不疲,她虽然不解,却也尽心尽力去做。 忙了好几日,紫茶以为大功告成,奚华却提出要事先学习西陵的文化礼仪和生活习俗,以便嫁去西陵之后能尽快融入。 奚嵘对此大加赞赏,专程请了精通西陵文化民俗的老师到公主府教学,还在朝会上赞赏珑安公主聪慧好学、识大体、有气度。珑安成了他时常挂在嘴边的人,仿佛过去那么多年的漠视和冷待从未发生过,她不是日食之际出生的妖女,不是一国之君德行有亏的证明,而是国君掌上明珠,是南弋最尊贵的公主。 但是,对于珑安公主突然的变化,旁人有不一样的解读。 宫人们私下议论,一致认为公主是被天师伤透了心,才想出此举,用来刺激或者报复天师。不过天师也真沉得住气,公主大张旗鼓准备和亲,搞出这么大动静,他也不置一词。看来,他是真的不在意。 流言蜚语最易传播,很快,皇都酒楼茶肆、大街小巷都开始议论此事。这些言论被添油加醋,变得更加曲折离奇,夸张得离谱。 流言兜兜转转,再传回公主府,紫茶怕小公主听了伤心,但奚华很坚定:“安心养病,认真准备和亲,是我自己的决定。旁人怎么议论,我不在意。” 没有人知道,在画舫上重病时,奚华又做了那个预知未来的梦。她在梦里询问疫病何时发生,何日是她死期。 梦中无数冤魂没有给她明确的答案,只是稍作提示:“异瞳少女之死,可以解救疫病引发的危局,却不能为过去冤死之人正名。” 她懂了,只有当众坦白身世,将自己是异瞳这件事昭告天下,才能永远消除异瞳之祸的阴影。 她暗中做了决定,她要大张旗鼓,盛装赴死。一场声势浩大万众瞩目的和亲,就是属于她的最好的时机。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腊月中旬,民间一则小道消息从江南传来,说是吴地出现了一种不明原因的寒疾,一家七口很快因寒疾丧命,连家中饲养的家畜家禽都无一幸免。 末世王朝,战乱频发,饥荒连年,死人不是什么新鲜事。死亡宛如一个飘忽不定的幽魂,在街头巷尾、乡野村舍四处闲逛,哪个倒霉蛋不留神撞到它,便被它扣住,押解到阴曹地府去。 这消息刚开始无人在意,它甚至不够做茶余饭后的谈资,即使有人偶尔说起来,也顶多轻嗤一声,道一句“这有什么?大惊小怪。” 但很快,更多消息传来,说那寒疾病情进展迅速,传染性极高,染病者必死无疑。吴地因病死亡的人数节节攀升,很多村舍、街巷以及城中市集,一旦有人染病,家人和邻舍很快也遭殃。 疫病来势汹汹,寻常医士无力诊治,反而因为直接接触患者而迅速染病,很多医馆和药铺都倒闭了,或者干脆关门不营业。 寻常医术不行,便只有求助鬼神之力了。一波江湖术士趁机大肆揽财,到处作法消灾,招摇撞骗,搞得乌烟瘴气。自然,很多骗子也丢了性命。 吴地与皇都相距甚远,消息传来时,当地的形势已经很严峻了。 国君笃行这场疫病是妖邪作祟而起,下旨派天师去江南除疫。 临到国君给天师指定的出发日,紫茶默默关注小公主的动向,天师此行危险,若是以往,小公主必定会去送他,会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当心,还会问他何时返回,就像上半年他去西北赈灾前夜。 但是这次,小公主对天师要去江南这件事漠不关心,她一句也没过问,倒是把满腔热情都倾注在和亲的事宜上。 若不是瞥见小公主常常望着鹤簪发呆,紫茶也以为她已经彻底忘却前尘。 年关将至,再过几日就是除夕。南弋笼罩在疫病的愁云之下,江南当地控制得不好,疫病开始向外传播,甚至连皇都也出现了感染者。 不知何人最先传出消息,说珑安公主从绯云湖画舫回来时就重病高热,伴随着多梦、惊惧、昏厥,症状与江南吴地的疫病相差无几,说不定她就是皇都的传染源。虽然她已经痊愈,且公主府一众宫女侍从,包括登门来看诊的太医、教导西陵文化风俗的先生,都没有染病,但疫病威胁之下,皇都人心惶惶,珑安公主被当做可疑对象,又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就连国君奚嵘,对公主府的态度也冷淡下来。 如此一来,除了紫茶,其他人都对珑安公主避而远之。众人一提到她,又像以前那样把她当做不祥之人,最后总是埋怨“她怎么还不赶紧去西陵和亲?留在南弋就是害人。” 紫茶为小公主抱不平,常常气急败坏和人理论,奈何寡不敌众,她总是失败而归。 但当事人相当淡定,奚华自己也常说“怎么还不去西陵和亲”,似乎她已经彻底厌倦南弋,迫不及待要走向新生活。 转眼到了除夕,今年宫宴取消,整个皇都死气沉沉,一片萧条。 入夜之后,紫茶和往年一样备好笔墨纸砚,来叫小公主一起画年画。 “公主在写什么?”紫茶一进屋就瞅见小公主坐在书案前写东西。 “没什么。”奚华闻言,立刻把信纸折起来,掩在衣袖底下不让人看。 紫茶先前已经看见过好几次,小公主独坐案前写信,时常想好久才落下一笔。有时候她写到一半又撕毁重来,不知道是什么信如此重要,需要字斟句酌。 该不会又是写给天师的? 紫茶快步走到她身边,抓住她手臂弯弯晃晃,好奇追问:“公主给谁写信?难道又是——” “给你写的。”奚华适时打断她,不让她说出那个名字。 “那为什么不让我看?” “会给你看的,以后再看,现在不行。” 奚华态度坚决,紫茶也不好再强求,心里倒是越发好奇了,到底写了什么这么神神秘秘。 “今年我们不画虎头年画,我想做点别的。”奚华收捡了信纸,找来一块浅白色枫木和一把小锉刀摆到桌上,开始动工。 紫茶想起去年除夕,她和小公主在月蘅殿画虎头年画,雪山坐在小公主腿上扮作老虎,天师在宫宴结束后来访,亲手教小公主画画,灵鹤和雪山追逐打闹不得消停。 那幅画至今还贴在月蘅殿,只不过再也无人去看了。 当初那么热闹,她以为那种热闹会一直持续下去,没想到这么快就物是人非。想必小公主拒绝画年画,也是这个原因,不想触景生情。 “公主在做什么?”紫茶盯着她手上的动作,看锉刀在枫木上移动。 奚华头也没抬,手上动作有些着急。“给雪山做的礼物,看不出来它像什么吗?” 雪山大概是听到自己的名字,从她腿上坐起来,猫头凑近书案,猫爪伸过去想挠那块木头,还没碰到,就被主人摁回去。 紫茶盯着未成型的礼物看了一阵,瞧不出它是什么。 她只觉得小公主最近有点奇怪,似乎有什么事情催着她,她总在赶工。 明明和亲的各项事宜已经准备妥当,启程去西陵的日子定在次年正月底,还有将近一个月才出发,许多事不需要着急这一时半刻。 翌日便是新春。 天蒙蒙亮,奚华熬了一宿,总算做好了送给雪山的礼物:枫木被雕成一座小山形状,正面刻了一只简单的小猫脑袋,背面刻着“雪山”二字。 她把木牌挂到雪山脖子上,把麻绳两头打上死结系劳。雪山很喜欢这枚小玩意儿,戴上木牌之后它走路都摇头晃脑,故意让木牌在脖子上晃来晃去。 奚华把雪山抱回来放在膝盖上,托住小猫前脚向前抬起,让猫头面朝自己。她仔细端详雪山的眼睛,在其中找到了依赖、喜爱和疑惑的情绪。 “一金一蓝,和我一样。”她低头用额头碰碰雪山的猫头,轻叹一声,“你也过得很辛苦吧?” 雪山听大约听不懂主人言语,却能感知她的情绪,它喵呜喵呜回应,是一种温柔的安慰。 “对不起,是我连累你。”奚华从雪山眼瞳之中看见自己,不知是谁眼中泛起水波,像一条细小却璀璨的天河。 雪山有点急了,伸出爪子去按她的嘴,紫茶恰好进屋,拍开猫爪,皱眉教育它:“脏的。” 这时候,紫茶忽然发现小公主没戴面纱。陪在小公主身边十几年来,这还是她第一次正面近距离看小公主的眼睛。异瞳光彩夺目,吸引了她所有的注意力。 见她愣怔不语,奚华笑问:“异瞳很可怕吗?早知道我带上面纱不吓你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就要掏出面纱,毕竟有个人经常这样做,一再用面纱蒙住她的眼睛,想必是对异瞳十分厌憎。 紫茶回过神来:“公主眼睛真美,一点儿也不可怕。” 雪山连声帮腔,毛绒绒的猫脸凑过贴主人的脸,很骄傲地眨眨眼睛,展示自己的异瞳,也得到紫茶的夸奖。 但温馨的气氛并不持久,奚华再开口已是担忧:“这段时间我学习西陵风俗,得知西陵不喜欢猫,他们把猫视作邪物,但凡见到,就要赶尽杀绝。我们不能带雪山去西陵……” 紫茶很意外,压根没想到还有这一茬,西陵居然对猫这么残忍。但她们若不带走雪山,这家伙还能去哪里?毕竟它长着一对异瞳,少了公主庇护,也只怕活不长久。 奚华接着说:“小茶,我想请你去趟江南,把雪山交给天师。” 紫茶一时语塞,江南、雪山、天师?生辰宴以后,小公主很少提及天师,乍一说起,居然对他委以重任。其实她也明白,异瞳是雪山的致命弱点,南弋几乎所有人都对异瞳恨之入骨,只有天师出面养着它,它才能免遭伤害。 “公主,我不是不想去,也不是害怕疫病。”紫茶很为难,“江南离皇都好远,坐马车往返一趟都要十几日。公主和亲在即,我怕去了江南赶不回来。” “还有将近一个月我们才出发去西陵,时间还很充裕。小茶若实在担心赶不及,那今日就送雪山去江南,我在皇都等你。”奚华态度坚决。 紫茶无奈,伸手去抱雪山,雪山不肯,在主人怀里躲来躲去。 “雪山听话,他也会好好照顾你。”奚华亲自抱住雪山递给紫茶,又正色吩咐,“快出发吧,快去快回。” 紫茶简单收拾了行李,才发现小公主提前安排了马车。临走时,她抱着雪山一步三回头,上了车又跳下来,跑回去抱住小公主:“公主真的会等我,对吧?我还没看到公主给我写的信呢。” “我当然会等你,小茶快去快回。”奚华含笑回抱紫茶,三岁那年她在假山石洞里捡到的“小猫”,如今已长到这么大了。紫茶永远以她为先,事事为她考虑,但她居然狠心骗了紫茶。 马车启程,车轮压过地面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紫茶还拉开车尾的垂帘,和雪山一起看她。 她站在原地,努力笑着朝她们挥手,心知这就是永别。 第49章 第四十九眼 新春伊始,江南吴地山棠街梅安坊,一大群高热患者排长队等候看病。 咳嗽声、喘气声和呻吟声此起彼伏,有的人命入膏肓,还没等到大夫来瞧一眼,就已经昏死过去。其他人也不敢去帮扶,看也不敢看一眼,一来自己也病弱乏力,二来也害怕被重症患者进一步感染。 疫病传播迅速,席卷乡野城镇,夺人性命如霜浸枯草,秋火燎原。城中病患如织,乡间新坟四起,更多尸体无人处理,腐肉和枯骨早已不再罕见。 江南吴地梅家世代行医,长子梅颉在皇都宫中任太医,次子梅闲接管山棠街的梅安坊,子女也在医坊从业。自去年秋冬第一波病症初发以来,梅安坊便人满为患。两个月以来,许多医坊停业倒闭,剩下寥寥几家,没日没夜开诊,负重不堪。 宁天微到吴地探查疫病起因,这两个月在梅安坊后院落脚。其父宁鸣与梅家兄弟二人皆是旧识,宁天微幼时也曾在梅家住过一段时日。 “既然查明这场疫病起因并非妖邪作祟,天师为何还留在江南?真不打算回皇都去?”太医梅颉接连忙了好几日,这日深夜总算得空问宁天微。 “梅叔,私下您不必叫晚辈天师,何况这是在江南。”宁天微从书案前起身,恭敬地回应梅颉,“疫病虽不是因妖邪而起,但江南人心惶惶,江湖术士趁机行骗,妖邪频频作乱,使疫病更难于控制,我留在此地是职责所在。” “国君笃信弘明仙师托梦所言,你怀疑你先师所说不是真的?” “季疏托梦,江南疫病,皆是国君让我远离皇都的托词。” 梅颉捏了捏眉心,无奈道:“你既然一清二楚,还不回去……” “我怎么敢忤逆君心?况且梅叔是同我一起来的,如今也日日夜夜为控制疫病劳苦操持,我自当等梅叔一道回去。” “你真是……和你爹一样固执。如今疫病四散,已经传播到皇都,你就不担心皇都局势?” 宁天微眼神微暗。 梅颉知他也有难处,劝不动他,不再白费口舌,从旁拿了一面铜镜递到他面前,“不论身在何处,你要爱惜身体,不要随意磋磨。你看看你,最近累成什么样子,是不是连觉也不知道睡……” 很憔悴吧,他知道。宁天微接过铜镜,没看自己,只把铜镜放在书案一旁。 书案上堆满卷宗,他把这段时日处理的各项事件都记录在册,资料已堆了厚厚一叠。 梅颉顺着他手上动作看过去,看见高高一摞资料旁边立着一只白瓷瓶,瓶里居然插着两株新开的茉莉。 “你喜欢茉莉?寒冬腊月,花高价买的?”梅颉意外,平日里看宁天微一向严肃沉闷,没想到他会做这种事。 宁天微果然回答:“隆冬时节不应该有茉莉,此花有违常理,我特意买来,想看看它究竟有什么问题。” “你呀!心里怎么全是神神鬼鬼!”梅颉忍住想念叨他的心思,无奈一笑,“江南百姓钟情茉莉,这些年有花农搭建了土窑花棚,寒冬腊月也能种出茉莉。许多富家公子最爱在这种时候高价买花,专门送给心上人。” “原来如此,江南风貌,是晚辈知之太少。”宁天微对这种做法不置可否。 “你当然不懂,你也学不来江南公子这般做派,再者,你也没有……”梅颉语气微顿,联想到过去一些细节,又试探着询问,“你有心上人吗?” 问完他自己都不信,这显然就是白问。他在皇都默默关注宁天微这么多年,除了鬼神之事和异瞳少女,这孩子破例费点心思的只有月蘅殿那位珑安公主,他拜托自己去给公主看过诊。 但珑安公主也不可能是他的心上人,否则他怎么可能利用天师职务之便,主张让珑安公主去西陵和亲?除非他脑子有毛病。 而且珑安公主月末就要启程去西陵,他还在江南稳坐如山,劝都劝不回去。 不是,肯定不是。梅颉在心里默默分析一通,认定宁天微完全没有这种心思。 “梅叔说笑了,晚辈没有心上人。这等风雅之事,我也不会。”宁天微答的果然如梅颉所想。 梅颉望向那两株茉莉,忽然生出点兴致,再试探道:“月蘅殿的小公主,月末就要离开南弋,你若是早些回皇都,说不定还能赶上送亲。你和她,不是关系尚可吗?” “梅叔,珑安公主与我,并无特别的关系。”宁天微丝毫不接招,反倒找借口搪塞,“我头有些疼,今夜想早些休息。” 梅颉很把他的头疼当一回事,立刻伸手帮他把把脉,语重心长道:“你身子到底怎么回事?怎么会无缘无故折损成这幅样子?难道你也染了疫病?你不能再随意折腾,除非你不想活命。” 宁天微拱手送梅颉离开,梅颉走后,他擦掉额角一层薄汗,吹灭烛火,上床就寝。 暗夜之中,一缕香气幽幽扩散,浅淡缥缈,却挥之不去。 这两个月,他成日东奔西走,极少宿在房中,也是夜不能寐。 今夜,他仰卧床榻之上,大约是香气缭绕之故,不可避免地想起书案上那两株茉莉的样子。 纯白色小花,在绿叶之间像是点缀,散发出清幽香气,编造出遥远的梦境。 “天师,你见过茉莉吗?”幽暗地宫中,有人向他问起。 她的声音好轻,困在他和地宫浮雕之间,在狭小空间里徘徊,绕也绕不出去。 他听出这是小公主的声音。 “从前听闻,茉莉的寓意是,莫忘莫离。” 他当时是这样回答的,为何这个词如今再提,如此苦涩忧郁? “茉莉长什么样?好看吗?”她继续问,不满足于他口头上的解释,“好抽象,茉莉到底长什么样?” 她忽然转身,背靠壁画,朝他伸出手来。 她的手在等他,他很确信。在梦中,他不愿让她的等待落空。 他想在她手心里画一朵小花,亲手告诉她茉莉长成什么样。 然而当他伸手,指尖并未落在她手心,反而是用手掌拢住了她执笔的手,带她在纸上画出一道线条。梦境突然切换,没有条理可言。 他动作很慢,每次带她落笔和起笔都非常仔细。数笔之后,画纸上的图案大致成型。 他想起来了,这是去年除夕,他在月蘅殿教小公主画虎头年画。 不知出于什么理由,他蘸了好几次墨,又画了好长时间,才从她手中取出画笔,告诉她年画已经完成。 那时候小公主好黏人,赖着他要他再教一遍。 当时他为什么没有同意?他想不明白。 幸好除夕的钟声依旧准时响起,她说她喜欢这一个除夕。 她的拥抱毫无预兆,不知她是否听到,辞旧迎新的喧嚣声里,他心跳剧烈,比当初更甚。 很多时候,她都是更主动的那一个。当她索要拥抱,便会抓着他的手臂放在她腰后。 因为这是一个梦,他当然知道该怎么做,他双臂收紧,予以回抱。 因为这是一个梦,它仍然按照当初的轨迹展开。她追问他能不能看到被灵鹤吃掉的梦,他不想提这个话题,因为不想听到她说那句话,即使只是在梦中。 他赶走捣乱的灵鹤,加重了拥抱的力度,唯有在梦中,他才敢放任自己做这样的选择。 可惜再美好的梦也不持久。 小公主还是说出了那句话,她声音闷闷的:“如果有一天我死了,天师不要看我的梦。” 灵鹤忽然变作鹤簪,被他紧紧握在手中,他难得失控喊出:“公主不会死的。” 梦境在此刻被戳破,宁天微满头大汗,双手紧紧抱紧了被褥,一种巨大的失落和恐惧突如其来。 小公主可能会死? 小公主怎么可能会死? 上次听见她问灵鹤食梦之事,他没有特别在意,只当作是她好奇。这一回突然梦到,不好的预感牵扯着他的心。 “喵——唔——”近处忽然响起熟悉的猫叫。 他鲜少有这样恍惚的时刻,梦醒时分,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睁眼一看,这里是梅安坊的后院,他在江南。但雪山居然趴在被子上,被他紧紧抱在怀中。 窗外天光大亮,已是日上三竿。 他许久不曾睡到这个时辰,雪山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他还在做梦? “喵呜——喵呜——”雪山连叫好几声,想从他胳膊下钻出来。 宁天微连打好几个喷嚏,轻轻松手放开雪山。 鼻腔里再熟悉不过的痒意提醒着他,这不是梦,雪山真的来了,就在他身边。 皇都距离江南千里迢迢,雪山怎么可能独自跑这么远?除非…… 他心中忽然升起一股隐秘的期待,冲淡了梦醒之后深不见底的不安。 他不敢相信她真的会来。和亲在即,她怎么能任性跑这么远?何况他们明明都说好了,今生今世,永不再见。 他起身下榻,穿好衣物,整理好仪态,看了一眼瓷瓶里依旧盛开的茉莉,反常地从铜镜里扫了一眼自己的脸。 “砰砰砰——”敲门声就在这时响起来。 第50章 第五十眼 宁天微抱着雪山走向门口,修长手指搭在内侧门框上,停顿少顷,才不疾不徐地拉开房门。 门外站着的人是紫茶。 整个梅安坊后院,并无旁人,只有紫茶。 他默默斟酌许久的那些话,一下子哽住喉中说不出来了,像湍急的流水撞上拦路的险隘,溅了他满身水花。 他没说话,疑惑地看了一眼紫茶,又低头看向雪山。雪山也安安静静看着他。 “雪山翻窗进去的,不关我的事。”紫茶没好气地开口,见天师不言不语漫不经心的样子,她一通火气窜上心头。 小公主在皇都举步维艰,他倒好,在江南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不是说来这里处理疫病吗,怎么没见他劳神费力,还是这么一副风度翩翩悠然自得的样子。 “嗯。”宁天微淡淡应了一声。 紫茶越发生气了,小公主近况如何,他是一句都不问,可见真是毫不在意。小公主却把雪山留给他,这真的不是所托非人吗? “公主让我来的,她不能带雪山嫁去西陵,托你照顾它。”紫茶不想多说,眼神里写着明晃晃的怀疑:你会照顾好它吗? 宁天微抱着雪山的手不自觉地轻颤一下,眸光淡了许多。此刻他才相信,她没有来,从皇都赶来江南的只有紫茶。 一种难以辨别的情绪在心中翻涌,他素来以为自己看待世间万物都洞若观火,现在却分不清心情几何。 欣慰?因为她终于分清轻重缓急,没有在即将和亲的紧要关头跑来找他。 侥幸?即使分别时他说了那样冷酷无情的话,她也仍旧依赖着他。 落寞?她真的可以信守约定不再见他,连送猫这种事都交给紫茶。但为何落寞,这不是如他所愿吗? 更多的是困惑,他问:“为何不能带雪山去西陵?” “公主学了西陵的风俗文化,得知西陵把猫视为不祥之物。南弋没人能忍受一只长着异瞳的猫,所以她才把雪山托付给你。”紫茶言下之意,要不是因为找不到别人,小公主才不会找他。 宁天微觉得奇怪,知晓南弋要与西陵和亲之初,他就翻阅过西陵的相关资料,不曾见过西陵厌猫这一说。 但若不是这样,小公主那样喜欢雪山,有时候溺爱它就像把一团雪捧在手心怕它化了,她怎么舍得把雪山留给他? 难道真的是他看漏了重要信息? “公主是在何处学的?”直觉告诉他应该问清楚。 “天师没必要问这么多吧。”紫茶不想和他说话,以前他和公主两情相悦,她便愿意牵线搭桥,现在两个人已经一拍两散了,她不想再给他好脸色。 宁天微沉默了半晌,缓缓问起:“小公主最近——” “你想问什么?你对小公主说了那样的话,你觉得她会过得好吗?”紫茶忍无可忍,之前宁宅门口家丁说的那些话,她每次想起都气不打一处来。天师可真是的,当时那么薄情寡义,现在何必再假惺惺关心呢?小公主不在这里,他不用再费力伪装,她也绝不会转达。 宁天微哑然,看来生辰宴那夜他说的那些话,小公主告诉紫茶了。那些话他连一个字都不愿回想,她还可以找人倾诉,还有人与她同仇敌忾地恨他,想必这样会让她好受一些吧。 紫茶见他又沉默,连一句辩解都没有,心想他果然是懒得再假装关心小公主了。她干脆把话说尽:“总之,公主已经同意去和亲了。她说她想通了,还说以前对天师多有打扰,请天师见谅。天师对异瞳手下留情,她很感激。以后山高水长,最好就两两相忘。” 宁天微没说话,垂首看着雪山脖子上的木牌,这一面刻着一只简单的小猫脑袋。他想,这哪里像雪山?如果是他来刻,会刻得更精致更乖巧。 他把木牌翻到另一面,另一面刻着两个字——雪山。如果是他来写,不会写得如此潦草。 “这木牌是公主做的吗?”他的语气和神色都有些游离,嗓音也不如平时那样清冽。 紫茶见他心不在焉,又着重强调:“天师是没听到吗?公主的事以后你不必再问。公主的意思是,山高水长,两两相忘。” 山高水长,两两相忘。他怎么可能没听到? 今生今世,永不再见。他不是也说过类似的话吗,虽然当时没有听到她的回答。过了这么长时间,她给出了回答。 “天师能照顾好雪山吗?”紫茶受不了他的沉默,这让她想起小公主之前的状态,生辰宴之后那段时间,小公主老是这样。她不想在天师脸上看见和小公主一样的表情。 宁天微仍是只“嗯”了一声。 “你最好说到做到。如果没有照顾好雪山,公主不会原谅你的。”紫茶咄咄逼人,缓了一口气,摸摸雪山的脑袋,“你先照顾它半天试试,我去街上看看能买什么礼物给公主带回去。如果雪山不喜欢你,下午我就带它回皇都去。” 带雪山回皇都,然后呢?小公主就不去西陵了吗?她要为了雪山留在南弋吗?宁天微思绪纷乱茫然,不知怎么的,就朝着这个方向想下去了。他都没注意紫茶急匆匆走了,也没建议她带什么礼物回去比较好。 …… 时近晌午,梅颉路过后院,瞧见宁天微独自一人站在廊下,抱着一只白猫一动不动,好像正在发呆。 他快步走过去,边走边问:“你不是不能接触猫毛吗?怎么还抱着一只猫?” 他印象很深,宁天微作为天师,驱鬼捉妖从无败绩,所有人都认为他完美无缺,没有弱点。但其实,宁天微的弱点是猫,他对猫的细小绒毛有很强烈的不适症状。这么多年以来,宁天微唯一一次向他求助,就是前年冬月,找他抓药,因为不小心接触了猫。 当时宁天微找到他,双目发红,喉咙肿胀,手臂上起了好大一片红疹,咳嗽宛如哮喘发作。对他而言,猫比妖鬼还厉害,简直就是他天生的克星。 他明令禁止宁天微以后再接触猫,给他抓了许多药让他按时服用,他也口头上答应了。 宁天微还请他保密,说是不能告诉任何人猫毛对他有严重影响。因为天师是不能有弱点的,即便有,也不能让人知晓。 现在看来,他简直就是阳奉阴违。 “因为这是珑安公主的猫,所以再难受也要抱着,是吧?”大夫最讨厌病人不遵医嘱,梅颉作为太医,更是如此,忍不住对宁天微发火。 今晨早些时候紫茶突然登门,梅颉认得她是珑安公主的侍女,简单问了来意,紫茶说公主有事拜托天师。他当时想着,公主和亲在即,还让贴身侍女不远千里来这疫病高危之地,想必是有极其重要的事,所以他没细问,只安排了紫茶在后院休息等候,他着急去梅安坊看诊,便没有一起等。谁能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宁天微回过神来,正欲解释,开口却连打好几个喷嚏。 梅颉两条眉毛都拧到了一处,伸手要接过他托在手臂上的猫。他却抚着猫的后背,摇头示意不必。 梅颉气得够呛,难得怒目看他,发现他今日着装居然比往常更正式,连发冠都更精致。昨夜他是怎么说的来着?江南公子的做派他学不来,风雅之事他不会。他这叫不会? 他这副姿容是想要给谁看?总不会是为了珑安公主的侍女。 “放下猫,我去给你抓药。”梅颉撂下一句话转身就走。 宁天微紧随其后,但还抱着雪山不放。 “珑安公主找你何事?千里迢迢,给你送猫?”梅颉以前对小公主没有恶意,现在对她有些生气。 “梅叔,你早年间是不是随军去过西陵,可曾听说过西陵厌猫?”宁天微嗓音微哑。 “西陵怎么可能厌猫?我亲眼见过,西陵王出征还带着猫,说是当做命根子也不为过。”梅颉当时很震惊,所以一直记得清清楚楚,“怎么,珑安公主说西陵厌猫,所以拜托你帮她养猫?” “嗯。”宁天微越发困惑了,看来不是他记错,但他想不通她为什么这么做。 “你们两个关系一般,她和亲在即,却给你送猫。你们两个关系一般,你不能接触猫,还抱着她的猫不放。”梅颉恨不能敲开宁天微的脑袋看看他到底在想什么,“关系一般还能这样,你是不懂她还是不懂你自己?你真不打算回皇都看看?不回去也没关系,你就在江南养猫,这辈子你别后悔。” 梅颉回头瞪了宁天微一眼,因为猫毛的缘故,他眼角微红,鼻尖也像雪中的红樱桃。 脆弱感总让好看的人更出挑,但在太医眼里,这种明知故犯的行为,简直是自取灭亡。 他没工夫再说教,从侧门进了梅安坊,匆匆赶去抓药。 宁天微没再跟进去,抱着雪山独自在侧门附近等候,思索着梅颉刚才说的话,难道他真的不懂她,也不懂自己吗? 梅安坊中依旧人满为患,往日除了大夫问诊之外很少有人讲话,医坊中充斥着咳嗽、呜咽和呻吟。 今日却是例外,有个发着高烧的人从大门外闯进来,欣喜地喊:“有救了!我们有救了!” 他边喊边咳嗽,其余人不理他,只当他烧得神志不清。 那人却像回光返照一样亢奋:“珑安公主和亲的日子提前了,两日后就启程去西陵。说是疫病太严重,公主主动提出用这门亲事来冲喜。国君已经传信西陵,西陵也同意了!” 梅安坊中顿时陷入一片寂静,连咳嗽声都没有了。片刻之后,很多人七嘴八舌地询问:“真的吗?我们真的有救了?” “冲喜肯定有用,前日我去庙里拜过菩萨,菩萨就说是南弋差点气运。” “对!对!我问过云游的大师,大师也是这么说的!” “看病抓药都不管用,我全家九口,吃了药也不见好,如今只剩我一个了!” “这病根本就医不了,那么多大夫都死了。要我说谁也别医了,肯定是冲喜最有用!” “……” 医坊中吵吵嚷嚷,一片喧哗。 宁天微站在侧门外,几个关键词在他脑中不断重复,和亲、提前、两日后。不知是不是受猫的影响太严重,他浑身僵硬,定在原地难以移动。 “你这消息靠谱吗?别是白日做梦,来哄骗我们。” “千真万确,西街口的张老板刚从皇都赶回来,前几日皇都已经传遍了,他连夜回来就是和家里人报告喜讯的。” “唉哟!这珑安公主怎么不早点想通,害我们白白受苦这么久!”有人叫苦,其他人连声附和。 “这我知道,张老板也说啦!”报信那人站到屋子中央,高声吸引了所有人的关注,“珑安公主之前不愿意和亲,是因为她痴恋天师,她在生辰宴第二天登上画舫逃婚,国君命令禁军全城搜寻,把皇都翻了个遍都没找到人,皇都无人不知!” 宁天微怔在原地,他从没想过会发生这样的事。 “什么?珑安公主生来就是不祥之人,怎么敢肖想天师?真是害人不浅!” “那天师呢?他是什么反应?” “还能有什么反应?天师对她厌恶至极。听说珑安公主是独自一人去的画舫,她看都看不见,也不知道怎么让画舫离岸的。那几日皇都风大雨急,画舫离开绯云湖还漂了好远,都漂到了江上。国君悬赏寻人,皇都几乎所有人都在找公主,天师肯定也知道,但是他一次也没有出面。整个皇都,估计就只有天师没有去找她。” “啊,天师这样做也正常,谁叫公主非要缠着他。”有人掺和发言。 中间那人继续说:“不过天师也真薄情,据说公主不死心,在画舫上还给他送了信,他也没去找她。” “哎呀,不知道信上写了什么?难道是寻死觅活,以死相逼,天师一定很厌烦这种人吧。” “你说得没错,多半就是这些。珑安公主故意在画舫上淋了一夜冬雨,很快就染病发烧了,据说禁军在画舫上找到她的时候,她都没剩几口气了。这可不就是以死相逼吗?” 怎么会这样?宁天微不敢相信,这流言蜚语中一定有夸大其词的成分。 他分明记得,生辰宴那天夜里,在月蘅殿中他说了那些话,小公主很淡定。她一贯很少勉强他,当时更是连质问都没有,又何来纠缠他一说? 因为她很淡定,因为他正好有事瞒着她,所以他才能头也不回地离开。 如果她缠着他,如果她执意要他留下,他还会走吗? 她需要寻死觅活,以死相逼吗?根本不必这样,他就会妥协。 “从画舫回去之后,珑安公主卧床不起,派人去请天师。你们猜猜天师怎么说的?” “怎么说的?” “天师劝她好好养病,安心准备和亲,还说不要再写信给他,很不合适。甚至连这些话,他都不是当面对公主说的,而是授意家丁出面,可见他是连见一面都不肯的。” “难怪公主想开了,被人奚落至此,便是平民女子也知道要点脸面,何况她还是公主?” 宁天微脸上煞白,他曾以为小公主和他之间是什么情况,其他人并不知晓。一段关系戛然而止,也只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绝不容旁人议论。 他没想到他悄然离开皇都,是把她独自一人留在漩涡中心,平白遭人非议。他不敢想象,这些时日她受了多少委屈,皆是因他而起。 别人口中所说的他的所作所为,他都没有做过,但却和他当夜所说的话如出一辙,也许她真的会相信。她说山高水长,两两相忘,是不是因为,她真的相信? 那夜的痛感又卷土重来,他连呼吸都变得艰涩,并非只因受到雪山绒毛的影响。他需要死死抓紧门框,才能勉强站稳。 梅安坊里众人还议论纷纷,街上许多病患也一窝蜂涌进来,塞了满满一屋子,场面愈发混乱。 “嗐,她那时候还没有想开,还使劲折腾了一阵子,大肆宣扬说自己同意和亲,一天到晚高调清点嫁妆,积极学习西陵风俗文化。” “这有什么用?她想刺激天师,让他后悔?” “是啊,但是天师怎么会后悔呢?没过多久他就离开了皇都,根本没有一丝犹豫。” “哎!珑安公主可算是想开了,她怎么还要两日后才启程呢?她早就应该离开南弋去西陵!” “……” 梅颉匆忙揣了好大一只药包起身,挤不过躁动的人群,他极目望向侧门,那里空空如也,一人一猫已然不见踪影。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0-60 第51章 第五十一眼 紫茶在山棠街转悠了小半日,一路想着小公主和雪山,心里对天师所作所为愤愤不平,以至于挑礼物都不专心。 午后,她好不容易选中一把半月鱼犀梳,付了钱准备再去挑点别的,刚走出首饰铺,却听到街边路人议论纷纷: “你还不知道?为了冲喜,南弋和西陵和亲的日子提前了。” “真的吗?我们有救了!” “千真万确,珑安公主两日后就出发!” “……” 紫茶吓坏了,匆忙要走,脚尖勾在首饰铺门槛上,正脸朝下重重摔了一跤。她顾不上额上伤口,飞快跑向梅安坊想要求证。 也许是她忧思过度听错了吧,她一边跑一边祈求,希望这是幻听。 但是整条街的人一直在说:“南弋谁不知道,珑安公主天生就是不祥之人。她比异瞳还可怕,早该去和亲了。她怎么还不走呢?说不定她走了疫病就消失了……” 紫茶跌跌撞撞跑回梅安坊后院,发现天师和雪山都不见了。 她慌忙找到梅颉,拜托梅颉立刻联系马车载她赶回皇都。 “吴地疫病太严重,官府为了防止扩散,刚刚把官道封锁了,你现在走不了了。”梅颉一刻钟前刚知道这个消息,现在要叫马车也来不及了。 紫茶急得直喘气:“那天师人呢?这种命令管不着他,就算他不愿意回皇都,我求他大发慈悲,带我回去!” “他已赶去皇都,走之前找过你,但是没找到。他很急,所以先走了。”梅颉当时挤出医坊追上宁天微,都没说上几句话,想劝他不要带猫一起走,他话都没听完就走了。 “混蛋,他真是混蛋!”紫茶又急又气,骂人都骂不利索,哭都哭不出来,“小公主明明说她会等我,她还在等我……” 梅颉也很无奈,递了一张手帕给紫茶,指了指她的额头和手掌:“在流血,你擦一擦。” 她一路飞奔回来,没空管额头上的伤口,又把鱼犀梳握得太紧,手心被梳齿扎伤了都不知道。 “天师既已回了皇都,必定会让珑安公主留下,你不要急,先在江南等候几日,等官道解除封锁了,你再回去找她不迟。”梅颉劝她,他真心实意这样认为。 如今紫茶已不确定天师是否可信,但没有别的办法了,她只能再信他一回,赌他能让小公主留下—— 马车赶路太慢,宁天微没坐马车。他离开梅安坊,单手抱着雪山纵身上马,一路疾驰,夜以继日朝皇都飞奔而去。 第三日卯初时分,他策马疾行,穿过庆明坊大街。雪山似是认得皇都,倏地蹬开他的手,朝公主府的方向跑了。 小公主将在卯正时分出发,现在她应该已经入宫,人在朝堂上。时间太紧了,他必须马上入宫,来不及追回雪山。 天还未亮,街上却灯火通明。街头巷尾悬灯结彩,极度喜庆的氛围将疫病的阴霾一扫而空。皇都每条街都不例外,他好像闯入一片红艳艳的海。 数不清的百姓就像这海里挣扎巡游的鱼,这些时日许多人染病濒死,好不容易盼得了一线生机。疲惫的鱼变得疯狂,从昨夜至今晨都在外面游来游去,挤满每一条街巷,要亲眼看着珑安公主去和亲。 他们全心全意只想着和亲冲喜这一件事,有人不经意间瞥见一抹白色身影策马在街心飞驰,也不在意那人是谁。 宁天微行至宫门处仍未下马,守卫见来人是天师,没来得及阻拦就见他一闪而过。天师一向从容自若,从未有过今晨这般火急火燎的时候,守卫只以为他是奉命紧急从江南赶回,便也未去追赶。 南弋宫中,无数盏明灯高悬,丛丛灯火随风摇晃,映照着月台、玉阶、廊柱和檐角上每一处流光溢彩的装潢,璀璨如天上宫阙。蜀锦五彩地衣铺了遍地,奢华的绣毯让骏马行进的声音都变轻。鼓乐奏鸣之声响起,起初轻缓悠扬,在空中盘旋飘荡,渐渐变得浑厚激昂,在天地之间上下起伏。这是一次声势浩大的和亲,比他想象中还要隆重得多。 到了明辉殿正前方广场边缘,宁天微匆匆下马,快步走上白玉台阶。向上看,四只鎏金狻猊香兽分立在殿门两侧,御香袅袅上升,气氛肃静庄严。 “珑安,今日举国臣民皆会为你送亲,你可满意?”殿中遥遥传来国君奚嵘的声音。 宁天微没听见小公主回答,他踏上最后一组台阶,堪堪望见她的背影。连日惶恐不安的心绪终于得到片刻缓解。 奚华站在明辉殿正中央,面朝高堂上奚嵘所在的方向。单看背影,宁天微也一眼发现她消瘦了许多,单薄身形撑不起她身上那件做工精细的绣金凤纹嫁衣。 华丽繁复的金缕线刺痛他的眼睛,显然,此刻她穿着的嫁衣,并非他送的那件。一些不着边际的想法不自觉地冒出来,他忽然想知道,如果她穿的是他送的那件,会是什么模样? 他走完所有台阶,在殿门外被禁军执戟拦下。 殿中文武百官分列两侧,听见动静纷纷回头,尽数望向他,每一张憔悴病容上都写满惊讶。 国君奚嵘淡然开口:“朕急召天师回宫,意在请天师为和亲公主祈福,天师勿要怪朕下旨突然。天师及时赶到,甚好。” 百官惊讶的表情消退了,原来天师是奉旨前来,不是他们猜想的那样。 宁天微没有答话。从他回来到现在,小公主没有回头看他。 这种场合并不适合解释,他并非奉旨前来。他千里迢迢赶回皇都,是出于一种本能的冲/动,一种不明所以的惶恐。 但究竟为何而来,来这里到底想做什么,此刻他仍然说不清楚。 他在路上反复思量过两个月前季疏在地宫给他的忠告:季疏说他本非凡人,而是宗门里的天之骄子,距离飞升仅一步之遥。这一世他托生在南弋,是来历劫,勘破大道便能得道飞升。 但他所历之劫,并非清剿异瞳之祸、惩奸除恶这样简单。连他的宗门都不知道,真正考验他的是情劫。杀了情劫对象,他便历劫成功。若他情劫难渡,在人间被情刃折磨而死,那他在修真界的原身也会身死魂消,神魂湮灭。 季疏说谁都知道该怎么选,笑他犹豫不决。 现在就是最后的机会,他沉默地站在殿外,思索自己该如何抉择。 他望着小公主消瘦的背影,见她头戴凤冠,凤冠上满缀着宝石和珍珠。它们过分绚烂而有些晃眼。 他避开一簇簇晃眼的光亮,游走的视线终于在她发间找到落脚之处——她戴着他送的鹤簪。 这枚不起眼的鹤簪勾起他的回忆。他恍惚想起,那年冬日黄昏在翠微宫的仙波阁外,他问她为何不戴发簪。怎么会问出这种问题?当时他并不明白,是因为他担心她不喜欢,是因为他想看。兜兜转转过了这么久才看见,原来她戴上鹤簪,是这副模样。 这几日他设想过很多种可能,赶回皇都又怎么样?见到她又怎么样?渡劫失败又怎么样? 此刻终于明了,他才不要永不相见,也不要两两相忘,他要莫忘莫离,哪怕就这短短一世,哪怕自己最后会身死魂消。 他轻轻碰了一下藏在袖中的茉莉花枝,幸好花还安在。他从未如此渴望她回头看他,即便他现在一点儿也不好看,即便一路上雪山让他很憔悴,情刃让他很狼狈。只要她回头看他一眼,他就取出茉莉亲手送她。 然而她始终没看。殿门内外这段距离,竟如此遥远。 要不然他先叫她,告诉她是他先反悔了? 他正欲开口,却见她右手绕过耳侧伸至脑后,抽出了鹤簪。他的目光跟随她执簪的手移动,没想到鹤簪挑开了面纱接头的绳结。 她就在这一刻转身,一对异瞳熠熠生辉,全然暴露在众人面前。她用异瞳的目光扫过每一张惊惧的脸,唯独没有看他。 “珑安生而异瞳,怯怯苟活于世。无辜之人因我而死,我自知孽债难偿,今日自绝于此,愿异瞳之祸就此终结。” 鹤簪末端骤然刺破那道纤细的脖颈,血光四处飞溅。惊变发生在瞬息之间,所有人都彻底怔愣。 她的声线变细变弱,却还继续说:“珑安不求上苍宽宥异瞳戴罪之身,惟愿疫病消散,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四海升平……” “你做什么?!”宁天微冲过去抱住她,脱口而出的低吼哑得不像话。 奚华用最后的力气瑟缩了一下。他好凶,比上次在月蘅殿告别的时候还凶。明明她已经遵守约定不再看他,为什么他还要凶她?他还指望她怎么做呢? 算了吧,不是早就想开了吗?就这样吧,过往所有虚假的温情都已经耗尽了。 不论宁天微对她有多少厌多少恨,她都没有时间再去抚平。人世太苦,她再也不要来了。 潋滟血光中,她抬眼望向他近乎破碎的脸,语气平和而倦怠:“天师何必惊讶?奚华不过成全你罢了。” 这是无比短暂的最后一眼,似天边残月最后一次临照树梢,似一滴露水被日晞前闪烁最后一点亮光。 她真的很累了,一丝力气也没有了。她轻轻阖眼,再也没有睁开。 “你真的爱过我吗?”他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见,过了很长时间,她也没有给他答案。 茉莉花枝从他袖中掉落,朵朵白花飘零,香气纷纷消散。 第52章 第五十二眼 卯正,天色将明。这是和亲公主应当启程的时刻。 鼓乐之声大气磅礴,气势冲向最高点,催她快出发,莫停留。 赤色翟车在明辉殿外白玉台阶下等候许久,斑斓翟羽在早春料峭晨风中优雅飘扬。侍卫和宫女整整齐齐排成长队,华丽的仪仗迟迟等不到公主到来。时辰已到,人却未至。每个人都困惑不已却不敢四处张望,如同精美的人偶被天意放置在戏台。 日未出,雨水毫不预兆自天际飘落,沾湿人偶的面庞。笔直站着一动不动的人偶竟然落下眼泪,喜庆而精致的妆容都花了。 真奇怪,没有哪个侍卫和宫女自发想掉眼泪,他们是宫廷之中最低微的存在,谁敢破坏这一场盛大的和亲? 而且月蘅殿的小公主早该走了,不是吗?他们期盼这一日已经许久,窃喜为何会变作泪别? 这眼泪不听使唤,隐约的啜泣混在雨中,交织成低声呜咽的悲鸣。激昂的鼓乐都停了,湿漉漉的翟羽凌乱地垂下来,明艳的烛火被雨水浇灭,数不清的黯淡宫灯在风中摇晃,似一颗颗因哀伤而颤抖的心。 宫门之外,皇都大街小巷也是一样,奋力游动的鱼忽然潜入了一片泪海。那泪的滋味辛咸、苦涩却又回甘,鱼大概不会想到,仙洲的灵泽亦不过如此。 皇都之外,江南与塞北莫不如是,突如其来的雨润湿了一切生灵,止不住的眼泪汇聚成一场浩大恩泽,万物都沐浴其中。 此起彼伏的咳嗽都缄默,经久不退的灼热都降温,凶险的疫病于今朝散尽。人们重获生机,连日积累的怨怼和愤恨像烈焰被雨和泪熄灭,欣喜之后,心头却一片茫然。 无人知道明辉殿里发生了什么,他们翘首以盼的和亲公主,不会再流连人世间。 雨一直下,上一任天师季疏的声音飘进明辉殿:“天下浩劫,唯异瞳可救。异瞳死,天下生。” 可惜的是,这则关于异瞳的预言,天下人都只知晓其中一半——断章取义对她定罪,日复一日将她赶尽杀绝的那一半。 国君奚嵘和文武百官亦泪流满面,众人憔悴病容业已消失不见,但眼泪簌簌而下由不得自己控制,完全停不下来。 有人抽噎着说出猜想:“难道这就是,灵泽之泪?” 月蘅殿的小公主,在日食时分出生,生来就被视为不祥之人,一生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参加血祭的是她,协助祈雨的是她,和亲冲喜的也是她。她是举国搜寻的异瞳少女,也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灵泽族,她在万众瞩目之日坦白了身世,以最狠绝的方式献出了灵泽之泪。 那泪水源源不断,淌过每一张悔恨的面孔,浸润每一颗哀痛的心。 这天下仅一人没有流泪,便是站在大殿中央抱着异瞳少女的天师宁天微。 “从今往后天师再不会得到我一滴眼泪。直到我死,也不会再为你掉一滴眼泪。” 生离那一夜她说的话言犹在耳,是这个原因吗?她原谅了一切,却不肯原谅他。 “我的眼泪为什么对天师不起作用?我只能救一朵花或者一只猫吗?我为什么连你脸上一道猫抓的伤口都治不好?难道我是灵泽族里资质最差的那一个?” 从前她执意用眼泪为他治伤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她应是灵泽族里资质最强的那一个。她治愈了一切,却无法治愈他。 “薄情的天师不会流泪,但他为何要亲她?”有个文官困惑发问。 奚嵘也怒道:“住手!你放开她。” 宁天微根本没听,他拔出小公主脖颈上的鹤簪,更多的血从伤口处涌出,流向肩膀和锁骨,染湿她微乱的嫁衣。 他低头吻向那道伤口,想为她止住血流。他决意要把她颈侧每一丝血迹都亲吻干净,好长时间都没有抬头。 这嫁衣太碍事了,他抱着她离开,一路垂首亲吻没有松口,也不管旁人怎么议论怎么说。 奚嵘喊他:“站住!” 其他人惊叹:“如此痴迷还让珑安公主去和亲,天师真是疯了!” 嘉阳和永平也来了,在大殿门口嚎啕大哭:“珑安呢?你把珑安怎么了?!” 宁天微觉得自己没疯,他自认为无比清醒,怎么可能会疯? 对小公主抱一下亲一下又怎么了?这也能叫疯了吗? 他沉默地朝前走,一步一步走下白玉台阶。他依然没有抬头,绯红的嘴唇始终贴在她苍白的颈侧。雨又淋湿了他怀抱里的小公主,想起来,他和她常常在雨中。 他抱着小公主一路回到月蘅殿,走进来才发现,空落落的宫殿里一丝生气也没有,老旧的器物上已经落满灰尘。小公主早已不住在这里了。 生辰宴第二日,她离开月蘅殿去了绯云湖画舫,之后便被接去公主府,有生之年再也没有回来过。 和那天夜里一样,他仍然将她抱去了寝殿。 “你身上全是雨,湿的,挨着难受。”上次她是这么说的。 知道她讨厌这样,他自觉擦干自己头发和脸上的雨水,脱去湿淋淋的衣袍,再抱她坐在床边。 小公主身上也全是雨,湿的,想必也很难受。他摘下她头上沉重的凤冠,轻轻擦拭她的长发和脸颊,然后解开她身上那件绣金凤纹嫁衣,一层层脱去之后只剩贴身单衣。 他扔开这件烦人的嫁衣,再次埋头吻向她颈间。所有刺目的血迹都已被清理干净,他仍然贴在那里就像忘了抬头。他用嘴唇细细感受过了,她的脉搏已经彻底停止跳动,肌肤也越来越凉。 “可我有些冷。”她曾用这样的理由索取他的怀抱。她怕冷,但此刻他也是冷的。 他抱着小公主站起来,从立柜之中找出一只金锦盒。小公主搬去了公主府,却把这只金锦盒留在月蘅殿,是不是从来没有打开看过? 如果她打开看过,如果她取出过这件嫁衣,就会发现厚实的绒布之下,还叠放着一套男子的喜服。 萨孤渊已将他的喜服带走,金锦盒暗层里的这一套,是宁天微按照自己的身形尺码做的。萨孤渊和他体型差别很大,如果小公主看过这件喜服,一定会发现这是他的。 毕竟她抱过他那么多次,难道还不知他身量几何? 现在,宁天微取出他亲自挑选的嫁衣,一层一层为小公主穿上,从内衬到霞帔,慢条斯理一一理顺抚平。她真的消瘦了许多,就连这一件也有些宽大。他再为她系上玉带,流苏从盈盈一握的纤腰上垂下来。 “这样会觉得暖和一些吗?”他看着穿戴整齐的小公主,抱她坐回床边,为她调整好姿势,让她暂时倚靠着床架。 他起身,快速为自己套上一身喜服,几乎不用整理,从衣领到下摆都很合身。 他走过去坐在小公主身边,静静看了她好一会儿,总觉得还少了点什么。随后,他摸了摸她的脑袋,修长手指从上到下理顺她的头发,但不敢再为她戴上鹤簪。 “是不是太简陋了,公主会觉得委屈吗?抱歉。”他轻轻贴着她的额头,“下辈子吧,下辈子我和你再隆重一点。” 如果,他还有下辈子的话。 没有人回答他,除了殿外哗啦哗啦的雨声,这里什么响动也没有。 “怎么不说话?觉得不开心吗?不戴鹤簪也很好看,公主不论何时都很好看。”他抵着她的额头轻蹭,一边问她,“那我呢?你觉得我好看吗?睁开眼睛看看我,好吗?” 他曾经许多次捂住她的眼睛,现在却只想要她睁眼。 “穿这么厚也觉得冷吗?下次是不是应该把嫁衣做得更厚一点?”他把小公主抱到床上放进被窝,放下床帏,自己也挨着她躺下,侧身抱着她。 就和生辰宴那天夜里一样,他离开过,又回来了。若早知今日,当时他还敢离开吗? 他慢慢摩挲她嫁衣上的纹理,又问了一遍:“你爱过我吗?” 去年秋冬,小公主被定为和亲公主,很快进入备婚流程。十月最后一日,宁天微来月蘅殿,想亲自把嫁衣交给她。 毕竟金锦盒里藏着暗层,除了她之外他不想让任何人看到。 又或者,来送嫁衣,不过是他找到的见面的借口罢了。 月蘅殿里向来人少,那日他一个宫人都没有碰到,也就没人和他打招呼。他走到寝殿附近,抬手正欲敲门,正好听见紫茶劝小公主远走高飞。 “公主是舍不得天师吗?他这么薄情你还不走,该不会是真的爱上他了?” 在那之前,他从没认真想过什么是爱,他觉得自己和小公主之间,大概有一种朦朦胧胧的好感,放不下,割不断。 这是爱吗?他好奇她的想法,然后听见她说:“怎么会?我靠近他,对他好,假装喜欢他,不过是利用他罢了。” 他的手僵在半空,假装和利用?原来她是用这样的态度对待他。 这是骗人的吧?连紫茶都不信,还追问她如果不爱他,为什么要亲他。 他也想问,在永昭坛祈雨那夜,那场迷乱的长吻,也是作假? 小公主对紫茶淡然解释:“我向天师坦白了异瞳身世,怕他杀我,所以演了一出戏,假装对他用情至深。” 他忽然觉得唇上那道久不愈合的吻痕好疼。不对,照她所说,那根本算不上一个吻,她只是演戏罢了。 他安静站在殿外听完了这场对话,一字一句都没有落下。他也怀疑小公主说的不是真话,可是她有理有据,条理清晰,不带一丁点儿犹豫,他连一丝破绽也找不到。 他就在那时得知她的真实目的:她靠近他,利用他,是因为她想活着,她想要他手下留情。 好,他可以让她活着,让她去西陵和亲,他们再不相见。异瞳少女离天师越远,就越安全,他可以放她远走,让她如愿以偿。 手里的金锦盒变得特别沉重,他没办法亲自进屋送给她。如果进去见她,他一定会问她说的那些话是真是假。 但是,他敢听她回答吗?这种事何必当场戳破,给彼此留点体面不好吗? 自那时起,他开始回避内心,逃避感情,也拒绝分辨爱是什么。爱这个字,与他没有半点关系。 生辰宴那天夜里,小公主执意想要求证他的爱。他真不明白,她最想要的,明明是活着,为什么还要向他求/爱? 他不想撕破她的温柔面具,那么,就让他来做恶人吧,一次把狠话都说尽。 他可以给她最想要的,让她活着,让她远走高飞,永不再见。可是关于爱,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 爱是什么,是不是非得在失去之后才能明白? 静悄悄的月蘅殿,昏惨惨的床榻间,宁天微又一次亲了小公主冷冰冰的脸,一寸一寸把她脸上的泪擦干。他真想咬开她的唇让她说出话来。 “回答我,你真的爱过我吗?” 第53章 第五十三眼 “怎么哭成这样?是不是我咬疼你了?”宁天微松口问小公主,单手轻轻擦掉她脸上的泪,但怎么也擦不完,“别哭了,你别哭了。” 怎么安慰都不管用,他只好偏过头去,把脸埋在她耳侧发间。 眼泪似一条细小溪流隐匿在林间,水光都看不到了,声音也轻轻。 这一定是场噩梦,他闭着眼假装是在做梦。就再睡一会儿,如果小公主先醒来,会拍拍他的胳膊或者捏捏他的后颈,到那时他再睁眼,会发现自己仍然在去年那个冬夜,没有离开过。 待到梦醒之后,他哪儿也不会去,他要寸步不离留在她身边,一眼不落地看好她,这样,梦里可怕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他等了好久,有时恍恍惚惚真的睡着了,转醒时却不敢睁开眼。为什么她还不叫醒他?这个梦持续太久了,但是她一动也不动,完全不理会他,放任他在噩梦里挣扎。 又过了好一阵,他肩上忽然一沉,被一团重物压了几下。他立刻抬头看去,是雪山跑回月蘅殿跳上床榻,从他肩背上踩过,趴在她另一侧挨着她的脸颊。 是她的猫叫醒他,他被迫清醒了,看一眼两人的衣着,还穿着很般配的喜服。噩梦并不存在,他也不可能回到那一天。 窗外雨声已止,殿中愈发安静。 只有雪山时不时“喵呜”叫一两声,没人理它,它歇一阵又重来。因它留在床帏之内,宁天微轻堵的鼻腔泛起痒意,嗓子也渐渐肿胀起来。 “你睡得太久了,会不会有些闷?我带你出去转转。”他起身离开床榻,横抱着小公主走出月蘅殿。 天光晦暗,和他刚赶回皇都时没有两样,其实整整一个白日都过去了,此刻已是夜间。哗啦啦的雨已经变成静悄悄的雪,地上刚铺起薄薄一层小雪花,风一吹就飘散。 他朝细雪中走去,鹤簪变成灵鹤跟上他的步伐。它飞近一点想看看小公主,匆匆瞅一眼又退离好远,不敢探知结果。 它知道自己犯了死罪,小公主这段时间时常紧握着它,它还以为是睹物思人,谁知道…… 它上一次闯祸,扎伤了小公主的手心,主人第一次对它发那么大的火,它被狠狠抛掷在地差点折断。虽然它是一件灵器,折断了也可以复原,但多多少少也有损颜面吧。并且主人发起火来,真的很吓人。 那次它想变成灵鹤好好道歉,但是主人不准它变回来,他要它留在小公主身边。它不敢违逆,也于心有愧,于是一直恪守他的指令行事。除了中间有一回紫茶要它去送信,其他时候它都老老实实当一只鹤簪。 今日一早,天还没亮,小公主把它戴在发间去了明辉殿。它第一次被当做真正的发簪,插在她柔软的发丝之间。它心头颇有几分新鲜感,和精致华贵的凤冠挨在一处,也丝毫不觉得自己逊色。 朝堂之上,好多陌生面孔和小公主告别。它明白这是送行,小公主即将启程去西陵和亲。但是,她不要它的主人了吗?她不是很想他吗?不然她经常握着它这只鹤簪做什么? 幸好没过多久,主人出现在殿门外。他打量小公主的背影,它清楚地看见,主人在诸多头饰中望见它的时候,疲劳的眼神豁然亮了一下。 它一下就懂了,那是他期盼已久终于得见,是困惑已久终于顿悟,是剥离诸多借口和掩饰,再也藏不住爱。 它一下子摆正了自己的地位,原来它是作为定情信物而存在。 现在想想,其实主人第一次把它送给小公主,就存了别样的心思吧?它是一只优雅高贵的灵鹤,变成什么不行,他偏要让它变成发簪。 男子送女子发簪是什么意思?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博古通今什么都会,难道连这都不懂?他还说鹤簪可以吞噬噩梦,既可安眠,又能作利器防身,搬出百般理由劝小公主收下。他怎么从来没把它送给别人呢?它甚至都没看过他的梦,不知道他幽深难测的心里在想些什么。 有一阵子小公主似乎对它并不上心,好几次要把它还回去。主人不许她还,硬要塞进她手中。难道它是什么不值钱的东西吗?要被这两人嫌来嫌去。 后来,两人关系破裂,但是主人离开的时候不许它跟上,自那天起,小公主就总是握着它发呆。有时候她力气很大,捏得它喘不过气来,当鹤簪也不容易,容易被谋杀。 它只能在心里暗自叫苦,主人和小公主都一样,心真硬,嘴也硬,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害它夹在中间活受罪。 直到今日一早,它第一次当上真正的发簪,名正言顺作为定情信物而存在。但是,小公主怎么回事,她竟然…… 后面的事它不敢再想,那是一场鲜血淋漓的灾难。很奇怪,那时它完全挣不开她的手心,也没有机会变成灵鹤躲开。 那一刻它才惊觉,原来她日日夜夜紧握,并非思念,而是练习,一次一次对死的练习。 一想到这个,窒息感卷土重来,它在飞扬的雪花里使劲扑腾翅膀,怎么也无法摆脱。它的翅膀开始虚化,染血的羽翼渐渐变得透明。 刹那之间,它坠入一片深不见底的悲伤,那是主人的悲伤,也是它自己的悲伤。它失去了形体,变成了悲伤的一部分。 它此刻才发现,它不是鹤簪,也并非灵鹤,它是一缕神识,是主人自身的一部分。 宁天微也是这时才想起来,这是他来历劫之前剥离出来的一缕神识,到了南弋,它以灵鹤的形态跟随着他。 那么,他是把自己的一部分亲手送给她,一次一次被拒绝再劝她收下。最后她终于收下,不是作为礼物,也不是什么思念的寄托,而是自戕的杀器。 这一部分的他完全臣服于她,被她掌握,受她控制,在最血腥最绝望的那一刹,无论如何都扭转不了她手上的动作,改变不了她的想法。 偏偏他的神识杀伤力巨大,她真是选了绝佳的杀器,一招致命,必死无疑。 “你对我真残忍啊小公主。”宁天微帮她拂去头上的雪花,寒雪把言语都凝结成冰,“怎么办?我可能有点恨你了。” 归回的神识携带着小公主的梦,他不想看也不敢看,纷乱的梦境却不受他控制悉数展开。 最后一个梦:她询问疫病何时爆发,她在渴望死期。 倒数第二个梦:梦里漆黑一片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冷漠的声音在说话:“恕我生性凉薄,不知情为何物。可惜公主眼拙,看错了我……”他知道这是他的声音,把这些话在她梦里说了好多遍。他居然还说“今生今世,永不再见。就此说好,永不反悔”,是不是她最后选择离开,也有他推波助澜? …… 倒数第三十三个梦:一大片亡魂朝她逼近,带着碧甸子耳坠的歌姬玉声、普慧寺发放佛灯的灯女、卖糖葫芦的秦阿婆、还有他宁家的小妹……是小妹告诉她“异瞳没有决定自己生死的权利。若想赎罪,就必须活着,活到该死的那一刻。” 这个梦异常持/久,在他眼前不断坍缩又还原。他亲眼看见亡魂一寸寸分裂成无数张脸,一行行血泪汇聚成绝望的河,把梦染成血红色。破碎了又重来,好像永远不会结束。 他想象不出她是如何摆脱的这个梦,灵鹤、或者说他的那一缕神识,那时到底在做什么,为什么让她困在梦里这么久? “因为谢烟,那天夜里,想置她于死地的,还有谢烟。”神识回归之后,灵鹤的经历融入了他的记忆。 那么,这就是她从翠微宫回月蘅殿那个晚上,也是他用法器寻找异瞳少女那个晚上。 那天夜里也在下雪,他在雪地上稳住身形,任她随意靠着,她说她做了噩梦,很不好的梦。 那时她不愿多说,他也便没有追问,如果那时就知道她做的是这样一个梦,他们还会走到这样的死局吗? 雪越下越大,从轻盈的柳絮变作飞舞的长羽。宁天微抱着小公主一路没有停步,他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但也不能停下。停下就意味着结束。 灵鹤带回来的梦还在继续展开,过了好久,回到第一个梦。 收到鹤簪的第一个晚上,小公主做了一个梦,梦见皇陵地宫。 梦里她想救一个人,在那个人冻得发抖时抱他,在他酷热难耐时解了他的衣裳,她真是仗着他不会说话不能动,就对他为所欲为。 “怎么哭成这样?我要死了,你就这么难过?”他一直好奇的问题,梦里的他居然问出了口。 她说:“可能是因为舍不得吧。” 他怔住了,没想到她会这样回答。她垂首靠近,面纱扫过他的脸。一对湿漉漉的眼眸靠近他,他吻了一朵带着甘露的花。?!她在梦里是这样解读的吗? 宁天微怔怔望着这个梦,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 小公主闭眼贴着他的唇,带着哭腔说:“你亲了我,要负责的,你不能死了。” 那是第一个梦,她对他的开场白。 那是他看到的最后一个梦,她留给他的结束语。 所有痛苦的、幸福的、悲伤的、快乐的梦,都已经结束了。 第54章 第五十四眼 雪山跑出月蘅殿,在白茫茫的雪地里追上宁天微。此前它并不讨厌天师,毕竟小公主救下它的那个晚上,还是他抱它去的月蘅殿。 不过,要是可以选择,它会选小公主抱它,才不要选他。 今夜,雪山有点讨厌他。天气这么冷,雪这么大,让小公主在被窝里躺着不好吗?它都同意让他陪小公主一起躺着,没有把他赶下床去。那他为什么要抱她出来,还在雪地里走这么久? 它伸出爪子使劲挠他的鞋靴,见他不理,蹭地一下跳到他肩膀上,他还是没反应。 它想挠他的脸,反正以前也不是没挠过,但爪子还没放上去,忽然见到他面色憔悴悲伤,眼尾和鼻尖红得想要渗出血来,若它再抓出一道伤口,这人说不定就要破碎了。 若真这么做,小公主一定会怪它。毕竟之前有一回,它不小心在天师眉峰附近挠出一道细小的伤口,小公主就心疼得不得了,还在他面前哭了。 它不想小公主哭,于是默默收回爪子,坐在天师肩膀上,低头望着小公主。她怎么还在睡?比它还贪睡。不管它“喵呜喵呜”喊她多少声,她都不睁眼也不回答。 宁天微不知道雪山是何时来的,偏头看到它时,它趴在他肩头一动不动,从耳朵到尾巴都积了一层雪,看上去和一座小小的雪山没什么两样。 现在,这座小雪山脖子上除了挂着一枚小木牌,还挂着一只紫色香囊,最外层绒布都被雪沾湿了。 宁天微腾出右手单手解开香囊,取出一卷桑皮纸,展开来是一封信,只不过不是写给他的信。 紫茶小猫: 抱歉,让你送雪山去江南很辛苦吧。抱歉,没有如约等你回来。我不是有意丢下你不管,我也没有消失不见,我们只是暂时见不到而已。 这世上一花一叶,一草一木,皆为我所爱。雨雪风霜,沧海飞尘,俱与我同在。你好好活下来,亦与我同在。 记不记得你在画舫上许的心愿?康健无虞,长命百岁。异瞳之祸终结之后,天师应当会得道成仙。你可随他去仙界修行,你要活到足够久,才能等到我回来。 你的小公主(一道墨迹划掉) 你的阿姐 又及,紫茶是人,不是浮萍,今后务必为自己而生。 宁天微快速看完信件,小公主只给紫茶留了信,没有给他。他把香囊由内翻转到外完全打开,也没有找到别的信件。 她亲手给雪山做了小木牌,给紫茶写了信,却没有给他留下只言片语。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居然说是成全他。她知道什么是成全吗? 他还没来得及怪她狠心,忽然感觉她冰凉的身子越来越轻盈。他不顾上再去计较那封信,只想用尽全力把她抱在怀里。 一切都无济于事,就像当初谢烟留下的忠告,灵泽是脆弱的雨。即使挽留的手握得再紧,雨也会从紧攥的指缝之间流逝。 小公主身形消解,除一对异瞳之外,肉/体最后变成了一滴晶莹剔透的灵泽之泪,甚至没有落在宁天微手心,就化作了一粒雪,飘进漫天飞雪,无从辨认寻觅。 就这一刹那,雪花停止坠落,固定在空中,宁天微施法在每一朵雪花上写上了“奚华”,如果她能听到见到,她愿意留下来吗? 但他很快又慌张地抹去雪上的痕迹,因为她说告别是要喊真名的,他没有喊出声,可以不要告别吗? 雪山眼睁睁看着小公主不见了,两只爪子猛然扑向宁天微合拢的双手,想从他手里抢走小公主留下的异瞳。 宁天微站在凝固的雪中一动不动,任由雪山疯狂抓他的手。他轻轻拢住异瞳,掌心温柔,手背紧绷,双手很快被雪山抓出血痕。 他不想回避,不管雪山怎么挠都可以,他甚至没感觉到手上的伤口痛不痛。他害怕脸雪山也要消失不见了,就像她一样,一点痕迹也不留,转眼就无影无踪。 血痕深浅不一,密集又狰狞,雪山还在劲头上,两只爪子抓住天师鲜血淋漓的手背,用尖利的牙齿去咬他。 他依然不为所动,随它怎么发作。过了好久,他才轻声开口:“雪山,乖一点。” 居然不是骂它,也不是教训它,雪山因为这句话消停了。它很熟悉这句话,这是小公主救它那天夜里,天师抱它回月蘅殿的路上,小公主说的话。 “乖一点,不然不要你了。” 他都没有说出后半句,他不敢说出后半句。 雪山明白过来,天师和它,有一样的悲伤和害怕。它慢慢缩回带血的猫爪,回头安静地望他一眼,重新趴回他肩膀上动也不动了。 宁天微偏头用侧脸碰了碰雪山的猫头,轻轻说:“以后也乖一点吧。” 凝固的雪花重新落下,遥远的暗处慢慢传来季疏的声音:“好徒儿还不知道吧?你的小公主想拯救天下,献祭的不只是她的今生今世,是永生永世。” 风雪声都不见了,宁天微心中蓦地空空如也。 见他反应并不激烈,季疏又添油加醋:“你们对她太好了,她不愿再有来生。” 宁天微一遍遍回想小公主留给紫茶的信,她分明说她会回来,她不会骗紫茶。 “你不信也罢,异瞳少女已死,你历劫到此结束了。你没能亲手杀死情劫对象,没能飞升,只能以原有修为重回宗门。你羁留此地,是不敢回去吗?” 季疏阴恻恻地说完,声音渐渐飘远。 宁天微喊住他:“你先前所说,无处不在,无所不能的那个人,带我去见他。” “你想见我的主君?你有事求他?”季疏原就是为这件事来的,而今目的终于达成,“宁昉,想清楚你愿意付出什么代价。” 第55章 第五十五眼 御岫峰钦云殿,灵气充沛,仙乐缭绕,修真界第一大宗门天玄宗十年一度的收徒大典进入收尾阶段。 殿外一望无际、洁白如玉的广场上,数百名外门弟子列队站在玉石台阶之下,纷纷举目仰望正前方气势恢宏、美轮美奂的正殿。 “好羡慕,不知道钦云殿里面是什么情况,我要修多少年才能变成内门弟子啊!” “他们有仙尊专门指导,必定进境极快,不像我等在山下散养,这待遇真是天壤之别。” “散养也是养,就算灵气稀薄一点,条件简陋一点,仙山山脚总比凡间好吧,没有天才资质,就要认清现实,乱世之中找个栖身之地也不容易。” “……” 天玄宗对外门弟子管束不严,一位年轻仙长站在白玉石阶上诵读了宗门门规,交代了日常事项,便让新来的师弟师妹就地等候,大典正式结束方可离开。 这些歆羡的眼神和感慨的言语,每十年就要在这里重演一次,他早就习以为常,既不参与,也不干涉,只当做耳旁微风吹过,很快就了无踪迹。 “这么重要的场合,怎么没见到大师兄呢?”一个咋咋呼呼的少年挑起新的话题。 有人回他:“这还用说?大师兄必定在钦云殿内,哪有空闲来管我们?” 少年期待的目光黯淡了几分,很快又惊讶道:“你也知道大师兄?” “谁不知道大师兄?每隔十年,无数年轻人涌向天玄宗修行仙术,不都是因为仰慕大师兄才来的?” “是呀,我们一早前来,在殿外等候,就为了在大师兄经过此处时,看他一眼。”好几个小姑娘也兴致勃勃加入讨论。 “啊,有必要这么说得直接吗?你们还是收敛一点吧……” “天玄宗谁不喜欢大师兄?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遮遮掩掩才有问题!”其中一人坦荡承认,环视一圈见同门纷纷点头赞同,对嘛,她怎么可能说错?她轻轻戳了一下身边同伴的衣袖,一脸确信地问:“你是不是也为了大师兄才来天玄宗的?” 奚华原本望着地面在放空,天玄宗御岫峰,她是第一次来,但白玉台阶和恢弘宫殿,却给她一种莫名熟悉之感。她似乎曾经见过类似的场景,但具体是何时何地,却一点儿也想不起来。 她方才没参与讨论,没注意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在聊什么,突然被问到,一时间反应不过来,茫然开口:“呃——” “啊?你不喜欢大师兄?”一干人等都很惊讶,“你来天玄宗不是为了大师兄?” 当然不是,奚华暗想,她来天下第一大宗门,是为了潜心修行,精进自身,有朝一日好为灵泽族报灭族之仇,但这些事不必当众说出来。 大师兄是谁?她从来没听过,也压根不关心。 但她看同门惊讶的表情,似乎谁不喜欢大师兄就不正常。她不想在入门第一天就被当成异类,于是回答:“喜欢,和你们一样。” “嗯——”其他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很快又有人问:“不对啊,那你怎么说得这么淡定,没有一丁点儿感情?” 奚华茫然,她们说喜欢,她也说喜欢,这还不行吗?什么叫没有一丁点儿感情?她自己听着完全没有任何差别,不就是简简单单两个字吗,谁说出来还不都一样? “我知道了,你故意装的吧?”旁边的姑娘热情地揽上她的手臂,侧身偏头仔细打量她的表情。 她暗道不好,这么快就被发现了?真搞不懂是怎么发现的。 哪知那姑娘紧接着说:“你是故意假装这么淡定对吧?是不是特别喜欢大师兄,所以害羞了?哎呀,这有什么关系?这是人之常情。” “……”奚华皱眉看了她一眼,着实没想到还能这样解释,她顺水推舟点了点头,回答仍然十分机械,“是。” 姑娘摇了摇她的手臂,喜笑颜开:“我就说嘛,喜欢就喜欢呗,别假装不在意。” 有少年帮忙解围:“哎呀,你们为难人家小姑娘了,她这么不好意思,一会儿大师兄从钦云殿出来,她都不好意思看了。” “咦,你这是怜香惜玉?是不是看人家长得好看所以想套近乎?” “我没有……” 奚华没吭声,表情纯真无害,眼眸温柔如水,整个人默默散发出一种恬静淡然的美感。她自己并不知晓,也不在意。 玉阶上的年轻仙长也遥遥看她几眼,外貌只是人之皮相,他起初并不关注。但是如此赏心悦目的长相,他在天玄宗这么多年,也是第一次见到,难免有些惊讶。 而且,她那种事不关己的表情、超然物外的气质,竟然和大师兄有几分相像。 她说“特别喜欢大师兄”,那可要吃苦头了。 大师兄无心情爱,只求飞升,这些年不知道拒绝了多少芳心。新来的小师妹再好看,大师兄也不会看。大师兄只会淡漠疏离划清界限,劝人家潜心修炼。 这种事他看过太多次了,即使早就看破结局,这次也忍不住轻叹一声。 云间传来钟鸣,是收徒大典结束的信号。仙鹤伴着仙乐齐鸣,钦云殿九扇殿门同时打开。一众修士和弟子从殿内出来,仙气飘飘、风姿绰约的一行人走向台阶。 “快看,正中间那位,就是天玄宗宗主,靖元道君,宁怀之。” “我知道,靖元道君就是大师兄的父亲。” “欸,怎么没见到大师兄?这么重要的场合他怎么可能不来?” “你见过大师兄本人吗?会不会是没认出来?” “……没见过真人,见过画像。现在出来的宗主长老师兄师姐,虽然都相貌出众,但没有像大师兄画像那么惊艳的。” “再找找,再找找。我们好不容易来御岫峰峰顶一次,要是这次见不到大师兄,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机会了……” 典礼结束,外门弟子也该散场了,但一众少年少女目不转睛地盯着从钦云殿出来的一行人,生怕错过了重要人物。 奚华默默从队伍中退出来,没人喊她,她正好先走一步。 大师兄有什么好看的?她只想先回弟子苑,领取物资,收拾住处,然后想想今后该怎么修行。 从峰顶下山,她原路返回。晨间上山时,数百名弟子浩浩荡荡同行,一路闲谈欢笑,花了将近一个时辰才到达目的地。现在她独自一人,只用了一炷香的时间,就走到了半山腰。 她自觉还不够快,想快步跑下山去,刚刚跑了几步,路旁丛林之中一团白影飞出来,不偏不倚扑进她怀里。 什么东西?奚华被不明物体下了一跳,不禁后退半步,看都没看清,第一感觉手心触感毛绒绒软绵绵的。 “喵呜——” 耳边传来猫叫,源头很近,贴着她耳根。 御岫峰是天玄宗主峰,定然不会有猫妖出没,这家伙是宗门灵宠?奚华思量片刻,想把它抱远一点看看。 但是她双手刚一动,白猫反而朝她贴得更紧,前脚趴在她肩上,脑袋挨着她的头蹭来蹭去。 她连下山的路都不好走了,不知道它从哪里来的,怎么这般黏人? “雪山,快出来!别贪玩了!”年轻男子的声音从另一条路上传来,“快,你们分头去找,要是雪山不见了,大师兄定会发火。” “好,锦麟小师兄,你先别急。”一群人脚步声四散开去,很快没了声息。 奚华摸了摸猫脑袋,试着喊它:“雪山?” 她心里觉得不大可能,雪山?谁会给猫取这么奇怪的名字?大师兄?他好奇怪。 可是喊了一声之后,她又觉得这名字挺顺口的,并且它“喵呜喵呜”连叫好几声,就像在迫不及待地回应。 “雪山。你真是雪山。”她一边叫它,一边朝那位锦麟小师兄走去。 还没走几步,锦麟循着雪山的叫声飞快寻来,急声道:“你是何人?胆敢抢走大师兄的猫!” 奚华抬眸睨他一眼,懒得说话,徐徐松手放开雪山,雪山稳稳当当趴在她肩上,一点儿也没有要下地的意思。 “?”锦麟瞪大眼睛,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雪山一向只黏大师兄,其他人碰都碰不得,今日怎么像块膏药似的,黏上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我抢了大师兄的猫,你来得正好,快把它救回去。”奚华没空计较他的措辞,虽然雪山挺可爱的,但又不是她的,她想早点归还,然后下山回弟子苑去。 锦麟自知言语有失,想到今日是拜师大典,略略猜到她的身份,于是拱手致歉:“抱歉,你是新来的师妹?大师兄的猫跑不见了,我着急来寻,刚才多有冒犯。” 奚华轻轻“嗯”了一声,没说别的。 锦麟尴尬地挠头,只觉得新来的师妹好冷淡,是不是不知道怎么称呼他?他自我介绍:“我叫锦麟,锦绣的锦,麒麟的麟,今日之前,是宗主门下最小的徒弟,师妹可以叫我小师兄。” “嗯,小师兄。”奚华不冷不热地喊他一声,摸了摸雪山的猫头,“那你把大师兄的猫带回去。” 锦麟伸手去接,期待溢于言表。很久以前他就想摸摸雪山,但是雪山高贵得很,从来不让大师兄之外的人碰,它生气了还要挠人,变脸就是一刹那的事。连大师兄都被它挠过,手背上伤痕累累。 没想到这次,他居然有机会抱它回去。他美滋滋伸手等着,不料雪山理都不理他,还趴在师妹身上贴得更紧。 “雪山?”他叫它,它也不应。以前也是,它从来不应。 这要折腾到什么时候?奚华再次尝试把它抱远一点儿,也叫它:“雪山,你该回去了。” 雪山立刻“喵呜喵呜”叫起来,很委屈,听上去竟像带着哭腔的质问。 它一边叫一边扭头过来,奚华在它脸上看到一金一蓝两只眼睛,圆滚滚的异瞳之中,隐隐泛着泪光。 这眼神实在惹人怜爱,她看着它,再劝不出口来。 “雪山一直这样,不让别人碰的。这样吧,辛苦师妹随我去趟宿月峰,把雪山交还给大师兄。” 锦麟收回双手时内心还有犹豫,以前经常有师妹借故去宿月峰想偶遇大师兄,甚至有人打过雪山的主意,大师兄总是冷淡回绝,涉及雪山,更是不留情面。大师兄发了几次火,后来就很少再有人敢去宿月峰晃悠。 除了一个叫紫茶的师妹,她不知死活。当然,这是个例,现在没必要说出来。 雪山今日举止异常,非要黏着新来的师妹不放,他也没办法,只能出此下策,但愿大师兄不要责怪他才好。是雪山要带她去宿月峰,他也是被迫的。 奚华亦只好跟着他前去,她默默想,早知道刚才就不早退了,现在还得翻山越岭去别处耽误一阵,同门一定早都回弟子苑了,等她回去,该不会物资都被领完了? 但是,如果她没有独自下山,就碰不到雪山。雪山也挺可爱的,就走这一趟再抱抱它吧。 锦麟在前面带路,总感觉身后特别安静,好几次他都忍不住怀疑师妹带着雪山跑了,回头看看,人和猫都还在。他主动找话题:“刚才还没问,师妹叫什么名字?” “奚华。”奚华淡淡回答,没有要仔细解释的意思。 锦麟第一次碰上如此冷遇。他一贯很受欢迎,许多师弟师妹常常找他打听大师兄的事,有时候他都说累了,那帮家伙也不放过他。哪像今日这个,她不闻不问,难道是因为害羞,所以藏着掖着? 本着对大师兄负责的态度,他主动叮嘱新来的师妹:“奚华师妹,一会儿见到大师兄,你千万不要激动。” “嗯。”激动什么?奚华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说,但她懒得问,总之听话就好,她随口答应着。 “大师兄是天之骄子,喜欢独来独往,他是宗门白璧,不容亵渎。”这是天玄宗甚至整个修真界众所周知的事,锦麟对新入门的师弟师妹们说过许多次,这次又郑重强调,“你拜入天玄宗,虽是外门弟子,但也要分清主次,潜心修炼。” 奚华回答:“自然。” “总之,万万不可被大师兄美色所惑,免受情伤。他天性冷淡,稍后便是见了,也必然不会留你,你也不要伤心难过。”以前他总是这么劝人的。 奚华根本没听懂什么是情伤,她只在想,冷淡点好,千万别留她,她着急回弟子苑。 长得好看有什么用,美色不能当饭吃,也不能帮她增长修为,甚至都不能像雪山这样,她喜欢它可爱模样,就一路抱着它,随心所欲伸手摸摸。 总之就是,中看不中用,没用。 锦麟等了半天,没听到师妹回答,心中暗道不好,这又是一个没听进去的。 他不再白费口舌,领着师妹又走了许久,终于进了宿月峰,到了大师兄洞府,经由外院、内院最后到达居室门口。 “师妹,我实话告诉你,大师兄最近在养伤,不便见客,你把雪山放在门口吧。辛苦你走这么长一段路送它回来,改日我去山下找你,另做答谢。” 锦麟实在不敢带新来的师妹去见大师兄,这是师兄日常起居之处,从来没有女修来过。便是宗主靖元道君,和他这个厚脸皮的师弟,也很少来。 奚华见他为难,便弯腰想要放下雪山,刚一动作,雪山立刻委屈地叫起来,一点儿不配合。 锦麟心想今日定是完蛋了,他视死如归地开口:“大师兄,雪山不肯——” 房间里只传出两个字:“进来。” 房门就在此刻打开。 第56章 第五十六眼 锦麟立刻闭嘴了,心想大师兄果然是要早早了事,不让师妹在这里待太久。凭借自己察言观色的本事,他立刻领着师妹和猫进屋去。 奚华跟在锦麟身后,一路目不斜视,没有打量房间的陈设,也没去看大师兄在做什么。她一心只想着耽误了这么久,总算把雪山送来给它主人了,放下猫她就可以回去了。 “大师兄,雪山这次跑得好远,居然跑去了御岫峰还躲着不出来。我们一群人找了好久都没找到它,多亏了新来的小师妹。”锦麟飞快地交代前因后果。 谈及师妹,他朝一旁退后半步,错开身影,向大师兄介绍,“大师兄,这是今日新来的小师妹,奚华。” 奚华原本垂眸在看雪山,余光扫到身前那片淡淡的暗影移开了,恍然觉得整个房间都明亮了几分。 出于礼貌她抬眼望去,见一人半坐于榻上,头戴精致玉冠,墨发似玉剪新裁,一身白衣皎若天边新月。他虽然半倚着靠背,但仪容优雅身姿端正得体,腰腹以下被薄被遮掩,隐隐显出修长腿型。 大师兄是挺美的,原来宗门白璧是这副模样,一点也看不出他在养伤的样子。奚华猛然发觉自己居然在看白璧被遮掩的长腿,这很失礼,她默不作声地移开了视线。 偏偏就在此时,大师兄与她目光交汇,眼神像蜻蜓点水一般,一触即离,谁也没再看谁。 尔后,他淡漠地“嗯”了一声。 大师兄是挺冷淡的,初次见面,没有叫她的名字。 不过她不介意,反正她只是“被迫”来送一只猫,完事之后马上就离开宿月峰,应当不会再来。即使往后在宗门里再见到大师兄,也是与一大群同门一起,大师兄都不一定会发现她。就算发现,恐怕也忘记她姓甚名谁。 既然如此,干脆别叫她的名字,反正也不会记得。 何况,她从入门开始,就听人絮絮叨叨说了无数次“大师兄”,直到现在,她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只听说他父亲是宗主宁怀之,那他叫宁什么? 总有一日会知道吧,现在她不想问,以免显得自己孤陋寡闻。 锦麟见房间里安安静静,只觉得哪里都不对劲。 先是大师兄,他这么翩然自若地坐在那里,比平日里都更明媚,哪有一点儿受伤休养的样子?当然,他从凡间历劫回来这些年,每过一些时日就在养伤,问他哪里受伤了他也不说,历劫的过程从来都只字不提,谁也问不出个所以然。 然后是奚华。这个新来的师妹怎么回事?第一次见到大师兄居然连招呼也不打,就算一路上已经领教过她的冷淡,但她好歹也喊了自己一声“小师兄”吧,怎么到了这里冷淡得更厉害了?难道她是腼腆或者紧张,那也不能一声不吭吧? 最不对劲的,就是雪山。它都已经回到宿月峰,到了大师兄跟前,居然还趴在小师妹身上,这还有没有天理?他都忍不住怀疑,雪山是不是被什么妖物夺了舍,才分不清谁是谁。 “雪山怎么还不下来?”锦麟打破沉默,想开个玩笑活跃气氛,“你今日到底怎么回事?难道你也喜欢漂亮的小师妹吗?” 他话音刚落,奚华不禁打了个寒颤,明明没开窗,这房间里怎么突然冷飕飕的? 只有雪山没察觉气氛变得压抑,它慢悠悠地叫了几声,就像在说“那又怎么了,关你什么事”。 大师兄宁昉开口:“锦麟,是不是还有人在找雪山?你去告诉他们不用找了。” “哦,我给他们传个音便是。”锦麟动作很机灵,边说边要拿出传音石。 奚华闻言看向他的储物袋,传音石这种东西,她听说过但没见过,多多少少对它有几分好奇,虽然她初来乍到,和谁都不熟,也没人和她传音。 “找了这么久,师弟们都累了,你带些灵石,亲自去慰劳他们。”宁昉出言制止,另做安排。 锦麟便停下动作。奚华没看到传音石,眼中略有遗憾。 “也带上你的,想要多少灵石,你自己取。”宁昉见锦麟站在原地不动,问他,“还不去?” “哦,我在等奚华师妹,正好顺路送师妹回弟子苑去。”锦麟认为自己十分懂事,未经允许擅自带了师妹来宿月峰,当然要赶紧把她带回去,省得大师兄对他生气。 宁昉叫了一声“雪山”,但雪山好像没听到似的,趴在奚华肩上看都不看他。他又交代锦麟:“你先去,雪山不肯。” 锦麟大感震惊,但不敢多问,他对大师兄向来唯命是从,这次也不例外,只是一边往外走一边想:大师兄也太溺爱雪山了,为雪山居然可以容忍新来的师妹与他共处一室,而且还是起居之室。雪山到底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本事,让大师兄甘愿做出如此牺牲? 他走出房间,习惯性拉上房门,又倒回来推开。其实他也知道,关不关门其实没有区别,宿月峰仅大师兄一人修行居住,一般不会有其他人来。况且小师妹这般沉默,也不会多少法术,定不会对大师兄做什么过分的事。 锦麟走后,房间里再度安静下来。 宁昉抬眸看向奚华:“过来。” 奚华站在原地没动,拍了拍雪山想放它下地,它又委屈地叫起来,还是不肯。 “它不肯。”她望向大师兄,露出一抹尴尬笑意。这笑意比天边烟云还短促,一下就淡了。她随即移开视线,不再看他的脸。 “你过来。”宁昉又叫她,“带雪山一起。” 奚华依言朝他走去,快走到跟前了,余光里见他张开双臂,像在等她似的,像要抱她似的。 她不自觉放慢了脚步。真奇怪,怎么会产生这样的想法?大师兄一定是在等雪山,这姿势绝对与她无关。 她走到榻边,再次尝试抱雪山递给他,雪山依旧一动不动,固执得要命。 “怎么了?你不愿意?” 她听见大师兄问雪山,语气十分温柔,和方才与锦麟讲话时判若两人。而且他还保留着刚才的姿势,张开双臂耐心等着它。 不过雪山不理他,她也搞不懂雪山到底怎么想的。 “雪山很喜欢你。”大师兄收回手臂,慢慢伸手过来,摸了摸雪山的后背,“它特别喜欢你,所以舍不得你。” 这是事实,奚华没话说。她其实一直很招小动物喜欢,但像雪山这样黏着她不放的,她也是第一次遇到。 “它小时候很难养,也不怎么黏我,生气了还喜欢挠人,没轻没重,被它挠一下很疼。” 奚华光听着没插话,默默看着他的手在轻抚雪山的后背,软软的绒毛被手掌压下去,又从修长的指缝间冒出来。他白皙的手背上,还有一道淡淡的红痕。 她于是问:“它现在还挠人吗?” “现在好多了,它不像以前那么任性了。”宁昉轻轻捏了两下雪山的后颈,手指移向猫的头顶,“它已经长大了。” 这是在夸奖雪山吗?好像不全是,大师兄语气并不明快,听上去有些复杂。 一只猫要花多长时间才能长大?一年两年,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奚华并不清楚,她问:“你养它多久了?” “很久,一天也没有分开过。最开始我对猫毛反应很大,后来也习惯了。” 宁昉摸了摸雪山脖子,抬起它的下巴,把挂在它脖子上的吊坠移到背上来。 奚华看过去,那是一块小山形状的木牌,上面刻着图案,看着像是一只小猫脑袋,很简单,不像雪山这么可爱。图案有些模糊了,木牌的轮廓边缘也磨出了毛边。 大师兄把木牌翻到了另一面,上面的文字都有些看不清了,但奚华还是念了出来:“雪山。” 雪山“喵呜”叫了几声,乖巧地回应她。 这一次她终于听出来,雪山不是一只任性的小猫,也不是像大师兄说的那样已经长大,它的声音都有些老了。它的年纪或许比她还大了。 不知何故,她心里涌起一股难言的苦涩,她很少有情绪波动,更别说是对一只初次见面的猫。是因为雪山和它一见如故,她才不舍得看它变老吗?这种情绪很陌生,她不知道如何应对,只是默默闭上眼睛。 过了一会儿,她听见大师兄说:“没关系,旧了也可以变新。” 她以为这只是口头上的安慰,但她睁开眼睛,却发现雪山背上的木牌真的变成了一块新的:表面光滑平整,小山形状轮廓分明,小猫脑袋图案上还带着细碎的木屑,翻个面,“雪山”两个字上似乎还能触碰到手的余温。 奚华见他动作很熟练,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感受,盯着木牌问他:“你把它变过很多次了吗?像这样从旧变新。” “嗯,很多次。” 她又问:“既然木牌可以变回原貌,为什么不把雪山也变回小时候呢?” 宁昉沉默了片刻,深深凝视着她的眼睛:“因为我怕它忘了我。” 第57章 第五十七眼 听大师兄这么说,奚华脑子里蹦出的第一个念头是:大师兄果然是猫奴啊,居然为这种事伤心。 他的语气是伤心吗?她对情绪并不敏感,不论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如果没猜错,看在他长得好看的份上,她不吝安慰他几句:“你对它那么好,它不会忘记你。” “是吗?” 大师兄语气轻快了一些,似乎真的有被她安慰到,但他又说:“那……” 那什么?没有下文了。看来他是不想说。 奚华也不追问,一则不想强人所难,再则她不想再安慰一遍,因为她不太会安慰人,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话,直白生硬,没什么感情。 她老早就移开了视线,从进屋到现在总共也没看他几眼,但四处张望也不合适,她低头看着雪山。大师兄正用手轻拍雪山后背,动作十分熟练。 她看了好一会儿,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在看什么,他的手在安/抚他的猫,没错,但是他离她是不是有点太近了?不然她怎么会闻到一缕淡淡的香气,从他手上或是袖口飘过来的,也许更远一点,来自他身上或者发间? 这香气清冷微甜,若仔细分辨,还夹杂一丝似有若无的苦意,闻起来像浸在冷雨里的落花,像上辈子没做完的残梦。 它理应又远又冷又淡,风一吹就散,而不是像现在,静静萦绕在身边,让人避也避不开。 于是奚华把雪山抱远,自己退后,几乎伸直了手臂,小声说:“它好像睡着了。” 言外之意,她要走了。 可是大师兄也太不会察言观色了,他居然疑惑地问:“你累了?” 这还用问?她抱着雪山一路翻山越岭走了这么远,然后站在此地听他讲养猫经听了半天,要不是看在雪山的面子上,她早就想撒手走人了。 难怪所有人都说大师兄是宗门白璧,玉石嘛,是没长心的,他连这都不知道。再好看也没有用,再香也没有用,他就是玉石一块。 大师兄总算把雪山接过去了,奚华顿感一身轻松,想要告辞。她正欲开口,却听师兄说:“你累了,我应当答谢。” 这是要给她灵石?就像刚才给锦麟小师兄那样,想要多少取多少? 她第一反应报酬就是灵石,她也不贪心,不会取很多的,虽然大师兄看起来并不在乎的样子。 她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大师兄告诉她去哪里去取灵石,反倒见他从袖口中取出一只莹白玉镯,放在掌心里,托到她面前。 呃,其实她更想要灵石。 初来乍到,她要购置很多物件,虽然这玉镯看上去很精致,但不能用来买东西。能不能换个报酬啊?她不想要这个。 宁昉看她没动,自己也不收手:“你不是想要传音石吗?这是传音石,用仙玉做的。” 奚华眼眸微抬,心想难道是自己落伍了?天玄宗不愧是第一大宗门,连传音石都做得这么精致? 宁昉又说:“你找回了雪山,这是谢礼,你不喜欢?” 奚华总觉得哪里不对,暗自琢磨了一阵,发现自己判断一件谢礼好不好,并不是出于喜欢与否,而是看它有没有用。 或者说,有用的东西她就喜欢,没用的她就不喜欢。显然,这么花里胡哨的传音石,除了用来传音,没有别的用处。 “往后你遇到什么问题,或是有什么需要,都可以用它找我,这不比灵石有用?”宁昉耐心劝她,脸上表情就差直接说,“我不比灵石有用?” 他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奚华也不好再推脱,从他手心里拿走传音石,道了谢,正要收起来,又听他说:“你戴上试试?” “不用了,传音石不需要戴在腕上吧?”她没做多想,理所当然地问,“锦麟师兄不是也没戴吗,我看他也是把传音石装在储物袋里的。” 宁昉顿了顿,才又说:“这不一样,要戴在腕上才能传音,不然没用。” “……”好麻烦,奚华不想要了,还不如给她换成灵石呢,大不了她用灵石去买个简陋朴素的传音石,掏出来就可以用的那种。 “它不仅可以传音,还可以传送画面,毕竟有时候口头上说不清楚。” “好吧,那我回去再试。”奚华见大师兄眼中略带失望,勉强补充一句,“现在我就站在你面前,面对面讲话,试不出效果的。” 真是奇怪,她怎么又在安慰他?而且他好像又被安慰到了。 实际上她只是随口敷衍啊,回到弟子苑她还要忙自己的事,那些琐事都与他无关,她哪会再找他帮忙呢?当面见到恐怕也不会提,就更别说专门戴上玉镯传音了。 宁昉没再劝她,转而道:“走吧,我送你回弟子苑。” 奚华立刻拒绝:“不用了,你不是在养伤吗?”如若不然,为什么整日安坐榻上,不自己去找猫? “休养得差不多了,走走也无妨。”他一边说,一边掀开薄被,起身下榻。 奚华适时转身,余光仍然扫到他一眼全貌。恰在此时,一个人影从门口冲进来,径直与她抱个满怀。 她被箍在原地没法动弹,不知道来人是谁,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就这样安静站了一会儿,她感觉肩上衣衫都温热水渍浸湿了,随后才听见对方喊她:“小——小师妹——” 是天玄宗的师姐吗?她低声抽噎着话都说不连贯,听上去十分伤心。 “我是——紫茶——” 奚华默默回想,自己何时何地见过她吗? “对不起,我认错人了。小师妹长得像我妹妹,特别像。”紫茶极力忍住哭腔,但言语间也满是委屈,“她说她会等我,她明明说她会等我,可是她先走了。” “是她不好。紫茶师姐,别哭了。”她不想牵动紫茶的情绪,便不问她妹妹去哪儿了,只是尽量温和安慰她一下。 没想到这安慰起了反作用,紫茶哭得更大声了:“可是我很想她,特别想她……” 奚华拍了拍紫茶后背:“别哭了,师姐怎么像雪山似的,猫才会这样黏人。” 她不知自己是哪个词说错了,师姐不想和猫做比较吗?她听后哇哇大哭,眼泪跟下雨似的。 奚华再不敢随便安慰人了。 紫茶还没把自己收拾妥当,就着急送新来的师妹回弟子苑去。奚华不再耽误,看了眼睡着了的雪山,看了眼一言不发的大师兄,跟着紫茶走了。 两人刚走到门口,又碰上锦麟,他惊讶道:“紫茶你又来找大师兄?” 紫茶头也不回,压根不想理他。奚华跟上她急匆匆的脚步,听见身后那人还在问:“欸?你怎么哭了……” ** 深夜,雪山都醒了,宁昉还未入睡。 他摸摸雪山的猫头,夸它:“今日辛苦你了。” 雪山躲开他的手,一双异瞳飞快地瞪了他一眼,“喵呜”叫了几声。 这眼神他一看就懂:它说的是“不要你管,我很喜欢”。 他发自内心地感叹:“我很羡慕你。” 雪山用猫叫得意地回答:“羡慕也没用,你羡慕不来。” 这时,暗夜里忽然亮起一簇温润的莹光,宁昉撩起袖口露出手腕,听见一声叹气从玉镯中传来。 他立刻做出噤声的手势,示意雪山不许再叫了,他能感知到奚华并没有戴上玉镯,大概是她无意中碰到了,才传出响动。 照他之前所说,不戴上就不能传音。为了不被发现,他和雪山都静悄悄的,连呼吸都变轻。 但对面只叹了一声气,也不说到底是怎么了。 他等了又等,想问她了,才感觉到她戴上了玉镯,还清了清嗓子。 他适时先问:“师妹找我何事?” “我错过了新手任务,新来的弟子可以在丁长老那里领取灵植种子,灵植养好了拿去换灵石。我回来晚了,种子早被抢完了。” “师妹想要种子,还是直接要灵石?” “……”对面没说话。 “要什么都可以,我这里有很多,师妹明日来取?” “那算了,太远了。” 他刚想补救,就听见对面“哐啷”一声轻响,看来她这是不想和他说话了,“传音石”摘得毫不犹豫。 他也只好忍着什么都不说,是他自己先说摘下玉镯就不能传音的。雪山瞥他一眼,满脸都写着“你自作自受”。 另一边,御岫峰山脚弟子苑,天玄宗外门弟子亦是每人独宿一处小型院落。 奚华回来得晚,住进最偏僻的聆云院,没领到新手任务更是兴致缺缺,临睡前见到大师兄送的传音石,抱着试一试的态度问问他有没有灵植种子。 一听他叫她明日去取,她腿都软了。弟子苑离宿月峰太远了,她不想去。果然找大师兄帮忙很冒失,以后她都不想找他了。 现在她困得要命,还在摘传音石就已经睡着了。 后半夜,她隐隐听见有人叫她,一开始她也没听清对方叫她什么,恍恍惚惚如在梦中。 后来才听到他问:“你怎么不叫我?” 她被那声音牵着走,顺着他的话问:“你叫什么?” “你不知道我叫什么?” “你叫什么?” “宁昉,昉的意思是,日初明,天初亮。” 她跟着他念了一遍:“宁昉,日初明——” “算了,你别叫我名字。”他忽然打断了她的话,话音微微颤抖,平复数息之后,才说,“叫我宁师兄。” 第58章 第五十八眼 翌日,长老丁勉在藏经阁讲授《修真风云史》,这是外门弟子的初级课业,旨在为新人普及常识。课业并非强制,弟子自由选择。 藏经阁位于御岫峰钦云殿外东北侧,是一座飞檐斗拱的九层高阁。《修真风云史》上课地点在藏经阁第一层的讲经堂,奚华不是第一个到的,好在靠窗区域还有空位,她在中后排寻了块蒲团坐下。 她昨夜没睡好,今日脑袋昏昏沉沉的,还老想起梦中那句“日初明,天初亮”。她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做这种梦,并且那个人的声音时不时就冒出来,赶都赶不走。 不多时,她近旁也渐渐有人落座。 “在下梅虔,请问姑娘芳名几何?” 没钱?奚华突然听到这么直白的名字,神志倒是清明了几分。 她转头朝右手边看去,邻座一名清瘦斯文的同门正拱手向她问好,其面相看起来和名字很不搭配,也不知他是怎么做到心平气和自报家门的。 “奚华。”她没多问,也没多说。 “姑娘姓奚?”梅虔打量她的脸,没等到她回答,冷不防被身后另一个同门拍了拍肩。 那男子笑他:“又盯着人看,昨天还没看够?” 梅虔移开放在他肩头的手,朝奚华尴尬而稳重地说:“抱歉,是梅虔失礼。” 奚华早已经转过头去,她觉得自己长了一张普普通通的脸,初次见面为了识记,别人看两眼也无所谓。但若被拿来谈笑,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她不想牵扯其中,便不再理会,恰好此刻长老丁勉来了。 丁勉鹤发苍苍,身形消瘦,是个小老头的模样。他披着一件宽松的夏云灰道袍,仪容散漫随性,看起来并不符合仙风道骨的标准。他说是来讲史,其实连书册都没拿,只捎带了一枚巴掌大的玉简。 “年纪大了,讲不动了,这风云史你们自己看吧。”他声音也懒懒散散。 堂中弟子窃窃私语,很快就有人提问:“丁长老,弟子想起来灵植种子还没种,我能请假想去种灵植吗?” 丁勉点头,紧接着又有人说:“长老,今日我忘了给灵植浇水……” “我也,忘了为它念仙决……” “……” 丁勉一概不留,很快,偌大的讲经堂内只剩下三十来名弟子了。 他这才开始教习法术,外门弟子初级课业之一:如何施法识读玉简讯息。 玉简有等级之分,《修真风云史》属于大众基础读物,所需要的法术十分简单。丁勉三言两语就讲完了,随后指尖朝玉简遥遥一指,一段亮闪闪的金字在空中浮现: 万年前,神族陨落,世间最后一位神明(空缺)神君在灭世劫火后不知所踪。其后,魔族实力大涨,仙族宗门式微,人族末世求生,众生陷入浩劫。 短短几句话,让讲经堂气氛凝重起来。弟子们都知道如今世道艰难,没想到这么艰难。 忽又有人问:“金字为何有空缺?最后一位什么神君?” 丁勉严肃的目光扫过全体弟子:“有证据和征兆显示,最后一位神明抛弃众生,堕入魔界,他的陨落是漫长浩劫的开端。他的名讳是仙族禁忌,风云史不再记录,所有人也不得再问再议。” 气氛变得更压抑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打破沉默:“那,风云史就没了吗?” “没了。”丁勉恢复了懒散随和的姿态。 “那魔族罪行记录、仙族宗门概述,这些信息都没有吗?” “这些都是附录的内容,你问题多,你来翻。”丁勉把提问最积极的圆脸弟子叫上前去,当众验收他的学习成果。 圆脸弟子一脸无奈,指着玉简念了好几次仙诀,所谓的“附录”才以银色小字的形式徐徐展现: 魔族暴戾恣睢,嗜杀成性,以极恶为尊,几千年间数度易主。妖冥精怪已成为魔族附庸。 仙族宗门势力分散,剑修、丹修、符修、器修、体修等等各自为政。剑修宗门天玄宗实力最强,为正道魁首。天机阁与天玄宗世代交好,擅长洞察天机、占测命理。 …… “附录”还展示了许多其他内容,银字密密麻麻一大片,大多数弟子已经头昏脑涨看不进去了。 丁勉准备放学时,堂中忽然有人提问:“玉简里为什么没写灵泽族?” 奚华惊讶,梅虔居然问了她想问但不敢的问题。她不知道自己这一生从何时开始,亦不知年岁几何,前尘往事一片空白,只知道自己是灵泽族,唯一的执念就是查明灭族之仇。 丁勉看向梅虔,神色难辨,沉默几许才说:“灵泽族已经灭族,风云史中不再记录。” “为什么?” “因为天机阁占出一道天机:灵泽末路。”最后一排一名女弟子开口,见长老没有制止,便接着说,“神族末期,也就是最后一位……神君陨落之前,神界附近的映寒仙洲,灵泽圣君以灵力蕴育出灵泽族。起初,灵泽族是世间最温柔最圣洁的族类,其眼泪可以治愈伤痛、净化邪恶。” 奚华不动声色默默听着,灵泽族的起源,她今日才第一次知道。 女弟子接着说:“正因如此,灵泽族备受追捧,不论仙族人族,都想涌入映寒仙洲获取灵泽之泪。圣君为保全族类,曾立下灵泽圣喻:不泣。但是,这也不能解决根本问题。” 更多的弟子好奇追问:“那灵泽末路,又是什么?” “天机显示:数千年来,灵泽族一直在吸收罪孽和杀戮,表面看来功德无量,但实际上,被他们吸收的邪恶之物并没有消解,而是长存在映寒仙洲,被纯净光鲜的假象所掩盖,暗中却滋生出一个毁天灭地的恶灵。” “不可能吧?那灵泽族到底是劳苦功高,还是罪大恶极?” “自然是后者。天机就是如此,天命不可违逆。”女弟子斩钉截铁地说,“阁主的预言绝不会有错,这已是仙魔两界公认的事实。” “先前听闻近日有天机阁弟子来天玄宗交流进益,想不到贵派弟子居然来听老朽讲这老掉牙的风云史,莫不是大材小用。”天玄宗与天机阁关系紧密,丁勉对天机阁也是恭维的态度,“请问姑娘如何称呼?” “长老客气了,弟子白榆,长老叫我白榆即可。” 一众弟子仰慕地望着白榆,奚华心神震动但面色平静,梅虔追问白榆:“仅仅一个预言,恶灵尚未出现,灵泽族就灭族了吗?” 白榆安坐着没说话,长老丁勉正色回答:“魔族,最喜爱邪恶之物,魔尊想把恶灵据为己有。灵泽族否认恶灵的存在,也交不出这么一个人来。魔族不信,在搜寻中屠尽了灵泽族。所以,灵泽末路已经成真。” 满堂弟子俱是一惊,纷纷追问:“那魔族找到恶灵了吗?” “没有。现在仙魔两族都还在搜寻之中。” 所有人都懂了,尚在搜寻,就是要斩草除根的意思。 “总而言之,诸位使命重大,即使只是外门弟子,也要潜心修行,重振仙门任重道远。”丁勉对每届弟子都这么说,例行嘱咐几句就散学了。 丁勉走后,满堂弟子还没走,许多人凑到白榆附近,崇拜地问:“白榆师姐,天机阁真的什么都能算吗?你能不能也帮我们算算?” “好啊,想算什么?”白榆并未拒绝,看起来她很享受被追捧的感觉,“要收费的,一枚上品灵石算一次。” 灵植才刚刚下地,新手任务也还没怎么做,外门弟子哪有灵石挥霍?高涨的气氛像热铁淬了火,一下子又冷又硬了。 白榆又笑:“既然没有灵石,那我帮你们算个不费力气又没有风险的,只当消遣解闷。就算算前世生平过往,有人想知道吗?” “想想想,白师姐真是大好人!”一群人兴致勃勃地排队,不同的人前世算出来自是天差地别,有好有坏。 有人对结果不满意,但又不敢怀疑天机阁的师姐算得不准,只央求着她再算一次前前世,再前前前世…… 人心大抵如此,哪怕是已经不能改变的过去,一旦看到了过去的光景,若是差的,就想变好,就算是好的,也还想更好,总是没完没了。 白榆倒是有求必应,弟子们等不急了连声催促,满堂又笑又恼,风云史带来的凝重和压抑早就烟消云散了。这些人一个两个算完自己前世了还走不,还留下来围观别人的。 奚华也没走,心里想着灵泽末路的事,许久没有回过神来。 直到有人喊她:“你要不要也来算算,不然白等这么久?” 她朝白榆走过去,被一众同门围在中央。 她问白榆:“每个人都有前世吗?” “当然,天地都存在多少年了,我们怎么可能没有前世呢?”其他人起哄。 “那假如前世并不美好,还有必要知道吗?”因为灵泽末路的事,她情绪不高。 “你管它那么多,爱算不算,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同门一窝蜂催促。 人或多或少都会好奇前世,尤其像她缺失了一部分记忆的,有了机会也会想要探究。 奚华没有考虑很久,在一众目光注视下,朝天机阁的人伸出手去。 第59章 第五十九眼 夕阳从窗外斜斜照入,橘色光晕落在奚华白皙纤薄的手背上。 她看着白榆的手从对面伸过来,淡淡阴影一寸寸覆盖自己的指尖。她忽然萌生退意。 前世,或者宿命,是否就如同这片阴影要与她正面对峙,直教人措手不及。 她欲收手回避,指尖却被对面那人抓住。冰冷的束缚感让她在刹那间确定:她很不喜欢,甚至有些讨厌天机阁。 “前世而已,已成定局,你不敢看吗?”周围有人起哄。 “真奇怪,这有什么好躲的?” “白师姐,你快帮奚华算算,看看她前世如何,我们都好奇了。” 闹嚷嚷的喧哗声中,一个清冽的声音传来:“散学了,为何还不走?” 喧闹忽然消停了,像冷雪浇灭一团火,连雪融的声音都没有。 一群人回头望去,只见大师兄立在门口,俊美面庞上似有一层薄霜。此时的他算不上疾言厉色,但无形中散发的冷峻气息令人很有压迫感。 他说:“藏经阁是清静之地,不宜聚众玩闹,更不可行此等虚无缥缈之事。” 白榆原想自我介绍,拉拢关系,听他这样一说,也不好再提天机阁了。并且他的目光落在她手上,宛如针刺,分明就是在教训她做了错事,她松手放开天玄宗的师妹,不敢再继续占测前世。 一屋子少男少女悻悻离开,路过门口时还有人鼓起勇气问他:“大师兄来讲经堂做什么?” “来藏经阁查阅典籍。”他一直站在门口,俨然一副要等所有人都走了他才会走的样子。 奚华心事重重,想着灵泽末路,想着魔族、天机阁、以及前世,走出门口时目不斜视,看也没看师兄,也没和他打招呼。 “怎么不理我?”在她一言不发就这样离开的刹那,宁昉很想抓住她手腕让她留下,但这样做会吓到她,他在她身后抬手又放下,最后只问出一句话。 奚华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语气也淡淡的:“师兄不是来找典籍吗?” “找你。”宁昉走过去站到她面前,徐徐挽起袖口,露出手腕上精巧的玉镯,“我找你好几次,你为何不理?” 说什么来藏经阁查阅典籍,都是说给旁人的借口。迟迟得不到回应,他不得不找来。 “我没戴传音石,没有听到,抱歉,师兄。”奚华心不在焉,不想多说,抬脚便想离开。 她说得直接坦荡,一点儿含蓄和伪饰都没有。她不是忘了戴,是根本不想戴,以后也不打算戴。 宁昉有些不习惯,前世她还是小公主的时候,几乎从不会这样和他说话,如今真是冷淡疏离,一点儿感情也没有。 诚然,在她看来,他们才认识不过一两日,而且是因为一只猫意外接触,连熟人都算不上。 但他是寻寻觅觅很久很久,才等来与她相见。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才算进退有度,而且他时间有限。 “你心情不好?刚才在讲经堂发生了什么?”他很想抱她安慰她,但这些事全都不能做。对待“刚认识”的小师妹,他只能口头上问她,至多陪她走走,还要保持距离。 并且他也知道,他问归问,她不一定会说。 果然,奚华只问了个大概:“师兄对天机怎么看?天机阁的预言,一定是真的吗?” “我不信天机,也不信预言,不论是天机阁还是其他人,他们故弄玄虚的说辞,我都不相信。” “真的吗?”她放慢脚步,认真求证。 宁昉以前就反对天机阁那一套,从南弋历劫归来之后,愈加排斥厌恶。尤其是天机阁大肆宣扬的“灵泽末路”,如果不是因为先有预言出现,魔族怎么会为了抢夺一个“恶灵”而屠戮灵泽族? “当然是真的。”他偏头去看她的眼睛,语气真挚而温柔,“天机阁说的那些话,你全都不必相信,也不值得你伤心。” “师兄很会安慰人,是天生就会吗?”奚华习惯独来独往,不爱和人对视,此刻才第一次迎着他的视线,主动望向他的眼睛。 她都不知道自己先前的表情有多冷漠,也没察觉原本低垂的眼角正慢慢向上弯起弧度。 “并非天生就会,是练习了很久很久。”只不过这样耐心仔细又极尽温柔的安慰,除了她以外,他不会对第二个人说。 “谢谢你,宁师兄。”奚华轻快地丢下一句,撇下他快步朝前走了。 宁昉立刻跟上去:“为什么这么叫我?” “想来宁师兄应当不会骗我,一定是玉镯出了故障,不用戴在腕上也能传音,对吧?”她已经走出藏经阁,在下山回弟子苑的路上小跑起来,发丝和衣裙在夜风中飘动。 他把她一举一动都看在眼中,她鲜活的背影就像是一个梦,一个缺席多年终于来访的梦。 他要抓住这个梦,无论如何,不会再将她放走。 “对,玉镯出了故障,而且永远也修不好了。” 他无法坦白对她说出口,他就和那玉镯一样,早就变得不对劲,这些故障经年累月日益严重,永远都修不好了。 “宁师兄今日找我做什么?”她问话时也不回头。 “你不是说宿月峰太远?所以换成我来。”宁昉走到她身侧,朝她摊开双手,“灵石和灵植种子,你想要哪一个?” 奚华一种奇怪的眼神瞅他一眼:“既然是宁师兄主动送上门的,不能两个都送我?” “伸手。” 奚华把两样东西都接过,望着手心里泛着蓝紫色光泽的种子,“它是什么品种?” “是一种花,等它开花了你就知道了。”他确信她会喜欢它。 奚华眼见他目光深邃,好像在追忆什么,她极少被别人的情绪所牵动,现在却不禁好奇:“就这一粒吗?它多久才会开花?” “这么着急做什么,养好灵植之后还想拿它换灵石吗?”他忍不住轻轻笑了,“养好它对你来说应该很容易吧。” 他没有告诉她,只有她对他心生喜爱,它才会开花。对她而言,应该很容易吧。 第60章 第六十眼 锦麟觉得大师兄近来很奇怪,他以前大多数时间都待在宿月峰练剑、修行或者闭关,这段时间却常常外出,也不说是去了何处。 好几次他来找大师兄,都没见到人影,这次来,居然瞧见他望着手腕在发呆,就好像在等什么似的,脸上还挂着一层淡淡的惆怅。 “大师兄为何事心忧?”锦麟到近前问候,却见大师兄很快就换了一副平常表情,好像刚才心事重重的人根本不是他。 他还特地瞄了一眼大师兄手腕,腕部经衣袖挡着,什么也看不出。 “大师兄,有一件事,你知道了可不要生气。”锦麟老早就想说,这些日子鲜少见到他,一直没找到机会,“前几日送雪山回来的师妹,奚华,你记得她吗?” 宁昉本来不想理会师弟的唠叨,没想到师弟会提起这个名字。 他也有些意外,仅仅是听到别人提及她的名字,他心中竟会生出一丝微愠的情绪,好像什么宝贝被人抢了似的。 不过他面上并不显露,语气也甚是平常:“她怎么了?” “那日她在宿月峰待了许久,有没有对师兄做什么过分的事?”锦麟脸上明晃晃一副防贼的表情,“若我早前知道她怀着那样的心思,定不会让她来打扰师兄。” 宁昉抬头:“她怀着什么心思?” 锦麟见大师兄饶有兴味地望着他,这很罕见,只怕是马上就要生气了,他飞快地交代:“她特别喜欢你所以才哄骗了雪山抱着雪山来找你!” 他一口气说完,没想到大师兄沉默了,这是气得说不出话来?会不会根本没听清,他要不要再说一遍?他不太敢。 气氛安静得很诡异,过了好一会儿,宁昉才问:“她特别喜欢我,真的?” “千真万确,她自己说的。收徒大典那日,她在一大群同门面前亲口承认的。”锦麟看到大师兄笑了一下。 这很反常,他怎么会笑?这是生气到一定程度就会笑起来吗? 锦麟只当风雨欲来,又赶紧找补:“她看起来那么冷淡,谁能想到是怀着这种心思呢?若早知道是这样,我绝不带她来宿月峰。以后雪山也得放着她,不要又被她骗了去。” “你省省心吧。”宁昉淡漠地瞥他一眼,起身往外走,“以后你少来宿月峰,有事用传音石找我即可。” “大师兄你去哪?”锦麟心道不好,大师兄赶他走,而且以后都不准他来了。他只是不小心犯了一次过错,带了不该带的人过来,雪山和师妹真是害惨他了。 宁昉头也不回,人已经走远了。“你经常跑来此处,不是来找紫茶吗?往后她不会来了,你自己去她的住处找她。” 锦麟傻眼了,大师兄是怎么看出来他是来找紫茶? 等等,谁说他是来找紫茶? 他猛然想起,紫茶上次从宿月峰离开的时候哭了,谁能告诉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酉时,奚华完成外门弟子一日的基础课业,独自前往宿月峰后山。 雪山原本在懒洋洋地抓挠树皮,见她走近,飞快收了爪子,跑到她跟前抬起前腿露出软垫,眼巴巴望着她。宁昉严厉教育它好几次,不能直接扑她身上,会吓到她,它收敛了。 奚华躬身抱起雪山,她拜入天玄宗还不足半月,见它的次数却已超过十次,连抱它的动作都很熟悉了。 有时她甚至觉得,雪山不是师兄的猫,倒像是她养的一样。尤其当她望见雪山那对异瞳,金蓝光泽在它圆润的瞳仁中流动,总生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宁昉把溯安剑收回剑鞘,从不远处的山崖上走过来。 “你都不看我,如何能学会?”他选了一套最适合的剑法,比外门弟子学的基础剑法稍有难度,招式又不会过分复杂,专门用来教她。 奚华拍拍雪山放它下地,一边说:“是宁师兄来得太早了,先前不是说好酉时两刻开始吗?” 她见他眉眼间泛起一抹无奈神色,不知怎么的,她有种拆穿别人的乐趣。经过数日相处,她早已发现师兄这块宗门白璧,偶尔也不像旁人说得那般不近人情。 “走了,现在去吧。”她一时兴起抓着他的衣袖,想看看他会不会生气。果然,他没有生气。但是,他居然还笑了一下。 奚华忽然有点看不懂,今日他心情很好吗?脾气也好得过头了吧。她第一时间松开手,没想到对方却说:“没关系,你可以抓着我。” 她瞥了一眼他袖口附近的衣褶,刚才明明也没怎么用力,丝丝缕缕的痕迹却也这么多,罪证一样抹都抹不掉。 “真的没关系,就当做提前适应。”他似乎看破她的犹疑。 她决定听劝,重新抓住他衣袖一角,只见衣褶从指缝间朝更远处蔓延,如同杂乱的藤蔓无声向上缠绕,把一枚洁白无瑕的玉石束缚其中。 她没有碰到他手腕和手臂,指节偶尔挨到一件坚硬的环状物。隔着衣物也能分辨出来,那是用来传音的玉镯。明明已经说清不用戴在腕上也能传音,他还天天戴着,也不嫌麻烦。 这不是第一次私下教学,前几日她已经听师兄口头讲授过这套剑法的关键要点,也看他示范过好几次,今日轮到自己上手练习。 听他讲的看他练的,很不一样,自己动手,更是天差地别。她执剑比划,记得这招忘了下招,总是零零散散,连不到一起。 宁昉站在一旁看她挫败的表情,没发表意见,指尖遥遥朝剑上一指,将一缕银色光泽注入剑身,一招一式也随之涌入剑中,溯安剑自己动起来,引导执剑之人跟随它动作。 最初那几式奚华印象深刻,能够流畅自然地跟上动作。越往后她越生疏,慢慢被剑掌握了主动权,好像不是她在练剑,倒像是剑在逗她。 “宁师兄你笑什么?”她比划久了,跟不上溯安的节奏,难免脸颊生热,透出一层淡淡的恼意和窘迫。 “笑你刚才不看我,现在又记不住。”宁昉走过去,从她手中取走溯安,从头到尾又亲自示范了一遍,整套动作行云流水,挥洒自如。末了,他才又问:“这次看清了吗?记得了吗?” 莫名地,奚华听出“记得”二字他咬得更重,师兄显然想得到肯定的答复。 她也很想记得,但是每次看他练剑,她看的都不是剑,而是他执剑的手、修长的腰身和飞扬的衣袂。 她很想集中注意力,但目光不听使唤,总被其他东西牵动。 怎么会这样呢?这怎么能承认呢?她自己都说不清缘由。 假如被师兄知道,他就是脾气再好也不能忍受,恐怕再也不会教她了。 “还没记住?”宁昉见她迟迟不应,径直走到她身后,把溯安放进她手心,从后面揽住她的手也不放开,“是要这样才能记住吗?” 奚华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为什么他会说“提前适应”,是提前适应这样的距离。 师兄“亲自”带她练了一遍,他比溯安耐心细致,亲手还把一招一式调整到适合她的幅度和节奏,确认她能跟上了,再提高标准。 且他全无冒犯之意,全程保持着距离,除了轻轻托住她执剑的手,其余各处界限分明,没有任何接触。 这个姿势给她一种熟悉的感觉,朦朦胧胧想起来,很久以前也有人站在她身后,这样握着她的手。 是谁呢?无论怎么回想,她也想不起那个人的脸,漫长岁月拉上一重重幕帘,把过去远远地隔开。 一整套剑法已经结束了,她还低头看着手中的剑,近距离仔细看,发现这把剑也似曾相识。她何时何地因何种原因握住过它吗? 回忆好似雪地白茫茫一片,想要追溯也无从,莫说故人背影,连一个脚印都没有。当时那种迫切又慌张的心绪,似乎也只是一种错觉。 她默默打量手中的剑,看了好一会儿,恍然从光洁的剑刃上看到了师兄的脸。 目光交汇的刹那,她才意识到师兄还在身后,并且也静静看着她。 “宁师兄为何这样看我?”她没回头,只从剑刃上看着他的眼睛,试图自己寻找线索。但他温柔眼波把一切都盖过,她什么也没找到,连最直白的含义也看不懂。 宁昉也没有移开视线,对着剑刃上那张疑惑的脸坦然作答:“看你在发什么呆,看你不认真练剑在想什么,看你要这样看我到什么时候——” “你别看了。”她蓦地转身,用左手遮挡住他的眉眼,“看了这么久,师兄还没有看够?” 她忽然有点慌乱,也没想到自己动作那么熟练,那句话脱口而出,问完了才隐隐感觉拗口,她以前也做过这样的事吗,也这样叫他吗? 她不确定,又叫他一遍:“师兄?” 师兄没有回答她,是不是被她的冒昧举动下了一跳?不然为什么他没有移开她的手,就这样任她遮住视线。 并且他抓住了她执剑的右手,掌心包覆整个手背,不再是若即若离轻轻托着。他腕上的玉镯也贴过来,带着细微的凉意,擦过她微微发热的皮肤,就好像她也戴着。 她松开剑柄,从他手中抽出手来,没有自己站好,反而单手抱他,把他执剑的手也箍在腰间。“以前我也这样抱过你吗?” 他动也不动,也没反抗,却说:“没有。” “真的吗?”她不信,这姿势明明很顺手。 可他坚持说:“真的。” 她的好奇心就到此为止,意兴阑珊地改口:“那我抱的可能是别人吧,不知道是谁,反正不是宁师兄。” “以前没有,现在可以有,以后也可以有。”宁昉也很快改了口风,“如果你想,你随时可以抱我。” “谁说我想?我现在不想,一点儿也不想!”奚华立刻放开他,快步走到一旁树下,熟练地抱起了雪山。 她动作太快,手心里微湿的水痕一下子被雪山的绒毛蹭干,她都没有发现。 雪山没看懂这是怎么回事,练剑练得好好的,主人怎么突然跑过来抱它?而且她似乎有点脸红,心跳也比平时更快,是练剑累了? 无论如何,它很享受主人的怀抱,就像以前的日子又回来了。它惬意地叫了几声,完全没觉得自己在炫耀。 但有的人不这么想。 宁昉还站在练剑的山崖上,他没想到她动作那么快,等他反应过来想要挽回,连一片衣角都没抓住。 暮色四合,余晖已无一点痕迹,再过不久,月色如水波倾泻,一日又将结束。 从南弋回天玄宗以后,他度过了很多很多个这样的日子,一开始还数着时日,后来年复一年,连日月辉光都不敢直面。 时至今日,晚霞绚烂,月光也重新温柔起来。 他收了剑,轻轻眨了眨眼,离开山崖走到她身边,送她回去,路上问起:“师妹的灵植养得如何了?开花了吗?” 奚华有点意外:“这么快吗?早上我看它还没有发芽。” 他心中也意外:怎么会还没发芽?难道她说一点儿也不想抱他,是真的吗? ** 御岫峰钦云殿,天玄宗宗主宁怀之正对着水镜交谈:“天机阁神机妙算,不是从来不会占错吗?” 潋滟水光中浮现出天机阁阁主卜澜的脸:“靖元兄,当年天机的确显示晞明道君会渡劫飞升,出现这种结果着实令人费解。” “天机阁真的看不到他历劫的经过吗?”宁怀之问过好多次,想探知到底是什么原因。 “其他人的都可以,唯独他这次,一片空白。”卜澜停顿片刻,一番斟酌后才说,“弟子白榆近日给星姬传回消息,说天玄宗大师兄晞明道君似与一新来的外门师妹关系甚密,这件事靖元兄可曾知晓?” 宁怀之未做回答,神色难辨。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0-70 第61章 第六十一眼 九月下旬,长老丁勉带外门弟子去集中采收灵植。 浩大的灵植圃内,千奇百怪的品种教人目不暇接。丁勉强调了两点要求:一是注意安全,灵植不是人间草木,大多有特异功能,有的还很危险;二是认清自己的所有物,不要眼红别人的成果,争抢灵植这种事有伤风化。 弟子们兴致勃勃地相互交谈,灵植品种繁多,几乎每个人种出来的都不一样:令人忘却烦忧的萱草、食之不饥的祝余草、藏不住秘密的吐真果、隐匿身形的遁形草、改变容貌的幻颜花、还有致幻效果超强的乌羽玉等等。 诸如此类的功效对高阶修士来说不算什么,但对外门弟子极具吸引力,很多人一开始是冲着换灵石才种灵植的,现在连灵石都不想要了,大不了再做别的任务去挣。 奚华的灵植现已不在此地,前些日子她天天来看也不见动静,宁师兄送了她一只聚灵盆,帮忙把种子移到盆里,注入了充裕的灵气,让她带回聆云院去了。 今日她来灵植圃,只是看看同门进展如何。这一看果然,她是进度最慢的那一个。 “怎么两手空空?这花送你。” 她正欲离开,忽然被路旁花丛里的人叫住,循声看去,此人面生,她一点儿印象也没有。 “想献殷勤你找错人了,奚华这里轮不到你。”白榆从对面走过来,把花丛里那人说得一愣一愣的,什么叫轮不到?还有别的什么人也在排队? 白榆不再理他,走到奚华身边朝她伸手:“上次还没算出前世,被大师兄打断了,我再帮你算算?” “不必。”奚华不喜欢天机阁的人,白榆越主动,她越抗拒,就像有什么秘密在被别人窥视。 “正找你呢,原来在这。”紫茶突然出现,从身后挽上她的胳膊,动作熟稔又亲近,“小师妹最近在忙什么,我找你好几次了。” 来得正好,奚华任由紫茶挽着离开了灵植圃。到了紫茶住处,紫茶取出五花八门的成熟期灵植,一股脑全要送给“小师妹”。 奚华按住她的手,眼神既困惑又温柔:“师姐为什么要送我?” “我瞧你因为没种出灵植很失落,正好我有,这些年在天玄宗,初阶灵植我差不多每种都种过,更高级的也有不少,这些都不算什么。” 奚华不由得感叹师姐好厉害,不像她一株也种不出来。 “总之你不要拒绝,一花一叶,一草一木,都是我想送你的礼物。”紫茶说着,忍不住打量“小师妹”的表情,见她除了崇拜之外并无缅怀之意,她真的不记得那封信了。 有很多次,她都很想问“小公主怎么可以忘了紫茶”,可是话到嘴边又默默咽下,那样心碎的过去,忘记或许是一种解脱。 如今还能常常相见,已是上天眷顾,她不能自私地把小公主卷入回忆的漩涡。 “紫茶师姐怎么了?怎么送我礼物送得快哭了?这样我更不敢收了。” “哪有?是这些花花草草气味太浓,太多了我受不了,正好叫你走带。”紫茶把眼泪逼回去,生拉硬扯地转移话题,“你那种子是找哪位长老领的,是不是坏了,不然怎么会种不出来呢?” 奚华如实回答:“找大师兄领的,师姐知道那日我回来晚了……” “宁——师兄,”紫茶差点喊出南弋天师的名字,中途硬生生撇过来,“他是不是经常找你?” 奚华没说话,那就是没否认。 紫茶早已料到会是这样,上一世她一心撮合,结果小公主和天师凄惨收场。这一世她默默旁观,发现两人似乎对调了立场。真的能再续前缘吗?那样一段孽缘,再续只会受伤。 “别和大师兄走得太近,容易受伤。”她的规劝只能点到为止,说得太多就瞒不住了。 “为什么?是因为他很冷漠吗?”拜入天玄宗以来,类似的劝告奚华听过许多次,起初她深信不疑,后来发现师兄并不像别人口中说的那样,他们或许对他有误解。但是,为什么紫茶师姐也这样说? 紫茶斟酌措辞,犹豫着开口:“他对你——” “紫茶!你最近怎么不去找大师兄比试剑法了,我好无聊,都不能帮大师兄应付你了。”锦麟急匆匆赶来,走到门口顿住脚步,“奚华师妹也在?” 紫茶白他一眼:“谁要你应付……” 奚华点头示意自己存在,暗中观察两人互动,发现自己夹在中间好像很多余。 “是不是小师妹来了你就偷懒了?当初你不是口口声声说要当天玄宗最厉害的剑修,要打败大师兄吗?如此倦怠,你连我都打不过……”这么多年,锦麟和紫茶针锋相对,很少说一句软话。 “你是不是手痒!”紫茶懒得和他解释,她一心想成为厉害的剑修,只是为了和小公主重逢的时候变得足够厉害,有能力保护她。 锦麟盯着手掌正面反面看看,似乎在很认真地判断自己是不是手痒,然后笑着喊紫茶:“走啊,去比试剑法,你若输了,就说说那日为什么哭……” “你闭嘴!谁怕输!谁会哭!”紫茶果然又被他激起好胜心。 奚华见自己不适合再待下去,劝了紫茶莫伤到自己,随后带着一篮子灵植匆匆回弟子苑了—— 深夜,奚华正欲就寝,门口忽然传来两声轻响。 枕边的玉镯亮了,有人在问:“睡了么?” 奚华把玉镯放到枕下,温润的亮光被掩去了。她起身披了件外衫,随手拢了拢头发,绕出屏风,走出里间,再去开门。 “这么晚了,宁师兄来做什么?”她难掩惊讶,即使这段时间已经习惯和他相处,但没想到他会在这种时候找来,并且直入院内到了她居室门口,想来是有要紧事,她侧身让他进屋。 宁昉抱着雪山,只踏进门口,单手从背后掩上房门,站在原地没再往前。“抱歉深夜打扰,宗门刚收到消息,魔族突然异动,明日一早要带领天玄宗弟子前去镇压,出发前来和师妹道别。” 奚华有些意外,指了指他的手腕:“事发突然,师兄可以用玉镯告诉我的,不需要亲自过来。” “道别要面对面说的。”他的语气很郑重,试图盖过悲伤。他曾与她不告而别,离开皇都去了江南,最后得到最坏的结果。这种事他再也不要做。 奚华只觉得他很有仪式感,便也配合道:“好,我知道了,你马上要走。” 他明白她此话何意,是在提示他道别已经完成,他该走了。但他总觉得少了什么。 他想起来,当年从皇都去西北前夜,他也曾在月蘅殿门口与她道别。那一次她主动抱他,告诉他那样才算是道别。 然而今夜,此时此刻,她只是说她知道了。她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对他,不会再恋恋不舍,不会再依依惜别。 她是真的不记得他了。 只有被遗忘的人,才会一遍又一遍推翻又确认这个事实。 “师兄要去多久?可以带我一起去吗?”奚华试探着问他,心知希望不大。她想去见见魔族。 宁昉怔然望向她,很想带她同去,就不用分离两地了,但冷静下来还是拒绝:“你不能去,此行危险。” “那我天天跟着你,就不会有危险。”她还不肯放弃。 宁昉笑了一下,总在这种不经意的时候,她会变得和以前一样,像是一眼看破他最抵抗不了什么,偏要用那种话往他心里戳。 “这还不行?那我时时刻刻跟着你,总可以吧。”她坦坦荡荡,步步逼近。 如果不是抱着雪山,宁昉大概会忍不住抱她,现在却只能说:“不行。平时怎么不见你时时刻刻跟着我?” 没有达到目的,反而被他抓住漏洞,奚华嘴唇抿作一条线,失落的神色盖都盖不住。 “靖元道君也会与我同去,你想让他看见你时时刻刻跟着我?”宁昉看出“魔族危险”在她那儿不是理由,不想让她失落,又找出新的理由,“你觉得他会怎么想?” 说实话,奚华并不清楚宁怀之会怎么想,她更不理解的是,为什么师兄也把他叫靖元道君,而不是称作父亲,他们父子关系不好?宁怀之是宗主,带给她的压力显然超过师兄,看来这次她实是去不成了。 宁昉见她没再反对,以为她明白了,才接着说:“我不在的时候,师妹能不能帮忙照顾雪山?” “看来也不是为了面对面道别,师兄深夜来找我,是为了雪山。”奚华伸手把雪山接过来。 “我其实想问,这段时日你愿不愿意搬去宿月峰暂住?”他也知道这种问题很唐突,所以迟迟没开口。 “?”奚华先是惊讶,很快又想通,“雪山不习惯住在别处?” “对,它很挑剔。在其他地方待不了多久就会跑回去。”他都没料到还有这种理由,想了想又补充,“宿月峰灵气更充裕,对你也有好处。你可以把灵植也带去,或许它可以更快长出来,你不是好奇它是什么吗?” “停,师兄是在劝我搬家吗?”奚华认为他对雪山简直溺爱到没边了,为了劝她去养猫,把种种好处越说越离谱。 宁昉直言:“你随时可以搬去宿月峰,如果你愿意的话。” “好,师兄不在的这段时间,我可以去照顾它。现在很晚了,师兄是不是该回去了?” 他早该回去了,他留下来不过是因为没有说出那些话。 “你要不要抱我一下?” “你会想念我吗?” 第62章 第六十二眼 宁昉自问,要告诉她吗?她都把逐客令挂在嘴边好几次了,他心里却还想着这种话。 奚华看他欲言又止,不知道他有什么事为难至此,养猫她已答应了,搬家也答应了,再想不出别的事了。 她朝前走近一步,抬手绕过他身侧,刚想拉开房门,却听见“啪嗒啪嗒”敲门声。 “小师妹——你睡了吗——”紫茶吐字不清,带着浓浓醉意,身形映照在门上摇摇晃晃。 奚华没想到紫茶师姐今夜也来找她,看样子还醉得不轻。她立刻看向宁昉,小声建议:“宁师兄你快躲一下。” 宁昉垂眸望着她,面上难掩惊讶:“我为何要躲?” 奚华见他一动不动,眉眼间还带着一丝委屈,好像被人嫌弃了一样,平日里哪见他这副模样?说出去都没人相信。 她也不管自己是不是看错,只着急劝他:“深更半夜,师兄在我房间,被人看到,这合适吗?” “小师妹,你怎么不理我……”紫茶音量不小,喊了好几声没人应,开始哭哭啼啼。风把哭声吹得断断续续。 奚华被那哭声拉扯着,又晃了晃师兄胳膊,请他赶紧配合。 他还在站在原地,嗓音低沉但轻柔:“紫茶比我重要吗?我不能见人吗?” “师姐喝多了,她需要我。”奚华压低声线,离他更近,试图讲清道理,“宁师兄怎么还计较这个?能不能配合一下?” “师妹你是不是就在门口?”紫茶嘤嘤呜呜,和说梦话没什么两样,“你在和谁说话,怎么不给我开门啊,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奚华瞅见师兄脸色更阴沉了,这样近距离看,他深邃眸光中似有暗流涌动。紫茶师姐到底哪里惹到他了?他至于这样吗? 她实在无法理解,又没时间细想,索性放弃劝说,退后半步放下雪山,扭头进屋去翻找师姐送的灵植。 幸好找到了应急之物。她慌里慌张摘了几朵淡粉色球状小花,快步跑回师兄跟前,飞快塞了一朵花到他口中。 宁昉毫无防备,被丝状花瓣呛到,忍不住咳嗽起来,抓住她的手腕想要推开,还控制着力度不想让她受痛。待尝到花的滋味,他眼中更是惊讶:“这不能吃,你干什么?” 奚华见他咳得脸都红了,竟然展现出一副惹人怜爱的模样,但她才不手软,趁他来不及反抗,把剩下的几朵花全喂给他了。 “对不起师兄,这是用来隐匿身形的花,你不愿意躲起来,我也没其他办法。” 她其实有点儿心虚,但手上动作毫不迟疑,为了不让他把花吐出来,她托住他下颌,手指紧紧摁在他唇上,不许他开口。 他双眉紧颦,眼尾也渐渐变红,表情一看就很痛苦。 奚华还不松手,急切地观察他的变化,但无论怎么看,他凌厉的眉眼、高挺的鼻梁、红润的唇瓣始终清醒可见,被她托住的脸也实实在在,没有丝毫将要隐匿行迹的征兆。 他还全程盯着她,炽热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到她手上,没有实质触碰,她却觉得自己好像要被灼伤。 “对不起,对不起,师兄你怎么还没隐身啊!这花不管用吗?我不知道你吃了它会这么难受。”她愈发惶恐,不敢再看他的脸,又着急给紫茶开门,声音都紧张得发颤。 “你真是,很管用……” 奚华听见他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来,似是憋着满腔怒火无处发作。 她再稍稍抬眼,从微红的脖子上瞥到他喉结上下滚动。只这一眼后,她再看不见他了,师兄好像从头到脚凭空消失了一般。 奚华总算松了一口气,幸好这花有用,只是起效太慢。若师兄再不隐身,她都要被他愤怒的表情吓死了。 她手心里的触感依然灼热,显然他还站在原地。她匆匆收手不再碰他的脸,心虚地说:“对不起师兄,委屈你了,你可不可以让一下?” 她听到一声轻微的吞咽,随后炙热的气息也远了点,想必他已默默走开。 她双手在门口附近大幅度挥了几下,确认没有人在,终于拉开房门。 紫茶一下子趴到她肩上,喝醉的人不知轻重,差点把她扑倒。奚华感觉背后有人扶了她一把,她借力站稳。师兄还肯帮她,那怒气是不是已经消了? 紫茶什么也没感受到,双臂揽着奚华瘦削的肩膀,哭着追问:“怎么这么久才开门啊?我以为你又不要我了……” 奚华正想安慰师姐,有感觉身后有人拉她,就是不肯让紫茶抱她。她才知自己想多了,师兄哪有这么容易消气,他都隐身了还不回去,还留在这里折腾她,是想等她赔罪吗…… “师姐怎么喝这么多酒,夜里别乱走了,就留在我这里吧。”奚华扶着紫茶朝里间走去,身后那人松了手,没再一路跟上。 紫茶满意地笑了笑,又怒气冲冲道:“都怪锦麟,他今日比试输给了我,非要请我喝酒,我也没喝多少,怎么就……” 她一边说一边胡乱挥手,就像还在跟人比试剑法,醉得前言不搭后语:“就怪他,都怪他……” 奚华扶着酒鬼走也走不快,也不好叫大师兄来帮忙,只能耐心安抚:“好,都怪他,他身为师兄,怎么能劝人喝成这样?” “是啊,他可烦人了!我知道他的秘密,总有一天要说出来吓死他。”紫茶憋了很久对谁也没说,但是对小公主不一样,任何秘密都是可以和小公主分享的。 于是她按住奚华肩膀让她停在原地,神神秘秘地问:“锦麟他是不是也告诉你,他名字里的麟,是麒麟的麟?” “嗯。”奚华点头,想扶着她去床上,但是扶不动。 “他骗人,才不是麒麟的麟,是鱼鳞的鳞!”紫茶噗嗤一声笑了,双手还比划了一条鱼的形状,“小师兄的真身,是一条锦鲤!” 奚华愣住,哪里想到会有这种秘闻,一时间哭笑不得,缓了两口气,才问:“师姐是如何知道的?” “嘘!我是亲眼看到的,很多年前,有一次他受了伤跳进宿月峰后山的碧落潭,在潭中变回了真身。” 她边说边笑,见奚华没有一起笑,以为她不信,又说:“真的,他真的是一条锦鲤!虽然不如麒麟英俊帅气,但是也还挺可爱的。” 奚华见她眉眼温和起来,想来师姐也并不讨厌小师兄,不知道他俩平时这么争锋相对做什么。 “这是秘密,我只告诉你一个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我见过他真身。他要再惹我生气,我就把这秘密昭告天下!” 奚华知道这是气话,师姐这么多年守口如瓶,哪里会舍得告诉别人。不过她也好奇:“师姐是怎么看到的?锦麟师兄没有防备你吗?” “因为那时候我是碧落潭里的一片浮萍,他不知道我在。”紫茶对小公主不设防,喝多了便开始口无遮拦。 “师姐怎么会……” 这么活泼又漂亮的师姐,怎么会是浮萍?这比锦麟师兄是锦鲤更让人惊讶。 “你不知道我是浮萍吗?你怎么会不知道呢!”紫茶又趴到她肩上,傻笑全没了,呜呜哭起来,“你怎么会不知道,你好久好久都不来看我,你不知道……” 奚华确实不知道,师姐这是又把她当成谁了?见师姐越哭越伤心,她心里也不好受,好像真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才让师姐总在她面前哭成这样。 “别哭了,别哭了。”她拍拍师姐后背,只觉得安慰的言辞如此浅白,她甚至都想求助大师兄了,他比她会安慰人。不知道他消气了没有,也不知道他走了没有。 这时候雪山跑过来了,围着两人转了好几圈,然后蹭了蹭紫茶的小腿。 紫茶晕乎乎蹲下去,差点跌坐在地上,抱起雪山,迷迷糊糊看了它好一会儿,好不容易止住哭声,随后语气突变:“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该在宿月峰吗?” 奚华还没来得及解释,紫茶已经站起来四处打量,整个人摇摇晃晃走来走去,警惕地说:“大师兄也在这里?” 她把里间外间都看了好几圈,没发现任何可疑之处,又扶住奚华双手问:“小师妹方才是不是在和他讲话?” 奚华摇头:“没有,师姐听错了,我刚才是和雪山讲话。” “真的?大师兄不是好人,你离他远点,他不在最好。以后他找你你也别理他。”紫茶酒后吐真言,说得全是心里话,过了一会儿还是觉得不对劲,“但是雪山怎么在这里?是不是大师兄——” 她话还没说完,忽然趴在奚华胳膊上晕过去了。 身后有热意靠近,奚华知道是大师兄设法让人昏睡过去了。紫茶师姐不再闹腾,她总算把她带去床上,快速帮她擦了眼泪,盖好被子。 弄完这些,奚华绕出屏风,走到外间,轻喊了一声:“宁师兄?” 没人回答,房间里也不见他身影。 “你回去了吗?”她又问,依然无人理会。 她在原地等了一会儿,再开口:“宁师兄还在生我的气吗?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这种花会有副作用,让你这么难受。你走了吗?还是你不想理我了?” 有一团热意悄无声息地靠近,她伸手过去,抓到了他的手臂。她发觉他手臂好热,隔着衣物都像是触碰到一丛温热的火。 她不禁哆嗦了一下,手往下移,摸到了他手腕上那枚玉镯,连冷玉都已经变得温热。 再往下就是手背,她试着轻轻贴上去感受温度,整只手一下子被他握住。 果然好烫,他的手好像一个火源,就快把她也引燃。她本能地想逃离危险,缩了缩手,但他握得好紧,她抽不回来。 “师兄,你怎么了?”她有些担心,若他出了什么问题,她岂不就是罪魁祸首? 他还是沉默,什么也不说。 她问不出答案,于是自己摸索,右手抬起来摸到了他的脸,指腹上沾了一层汗。 他的脸也好烫,或许全身无一处例外。她想帮他擦掉这层汗,手却被他按住,紧紧贴在他侧脸上,再不能随意动弹。 “到底怎么了?师兄不用再隐身了,快变回来我看看。”她感觉到他全身都绷得很紧,一定是难受极了。她看不到,反而更担心。 “你现在,不能见我。”他总算挤出一句话来,嗓音低哑得不像他,“会被吓到。” “见不到才会被吓到。你现在就在吓我。”她受他影响,全身上下都和他一样紧张,一颗心砰砰直跳,“是刚才那些花吃坏了吗?它不就是遁形草开出的花吗,怎么会这样?” “你弄错了。”他是靠自身修为隐去身形的,不是靠她强行喂他吃掉的那些花。 奚华越发不安,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那它是什么?” “别问了。”在这种情况下,他没办法告诉她那是合欢花,“我不想让你尴尬。” 如此紧要关头,怎么会觉得尴尬,奚华想不出前因后果,但听他说得很慎重,而且他很难受,便不再为难他回答。 她安安静静站着不动,两只手都出汗了,气氛沉默而焦灼。 过了一会儿,才又听见他说:“以后你再也别碰这种花,对别人,更不可以。” 她“嗯”了一声,察觉他温热的呼吸盘旋在她眼睫附近,虽然看不到他,但显然他离她越来越近。 她不懂他接下来要做什么,太慌张所以逃避,偏过头喊他:“宁师兄。” 有那么一刻,她想喊他“宁昉”。 “我必须走了。”他并非因为听到她叫他才停下,他并不清醒,只在强撑,这绝不是正确的时机。 他忍了一整晚,到最后还是问出口:“你可不可以,抱我一下?” 从要不要,到可不可以,岂止一整晚? 是从前世到今生,从试探的询问,变成了虔诚的请求。 奚华却说:“我都看不到你,怎么抱你?你先变回来,我看看你到底怎么了。” “不行。”他坚持不让她看。 “那等你回来再说吧,如果到时我还没改变主意的话。” 第63章 第六十三眼 翌日,外门弟子迎来假期,长老丁勉也随宗主一行人去往魔界,归期尚无定论。 紫茶宿醉醒来,仍然头昏脑涨,问师妹自己有没有做什么荒唐事。 奚华笑笑说没有,锦麟师兄是一条锦鲤这件事,她无意之中听到了就算了,没必要在师姐面前重提。师姐还说要保守秘密呢。 她想问师姐送的灵植到底是些什么品种,一想到大师兄昨夜奇怪的反应,那种花定然不是好东西,他定然也不想被人知道,她打消了再问的念头。 “雪山怎么在这里?”紫茶原本要走了,在门口瞧见雪山,于是停下脚步回头。 奚华没打算瞒着她:“大师兄拜托我帮忙照顾他的猫。” “只是照顾雪山对吧?”紫茶只觉得自己已然识破真相,这两人不论前世今生,都是你来我往。 她看看雪山,雪山朝她眨眼,似乎也认同她的想法。 好吧,她一心一意想要小公主开心,只要小公主开心,她不会妨碍她做任何决定。 “对,只是照顾雪山。”奚华没说自己还要搬家,这种附带之事,没必要专门再说了吧。 午后,奚华如约搬去宿月峰。她的房间与大师兄房间相邻,仅仅一墙之隔,而且看起来早就收拾好了。 “你真厉害。”她轻轻揉了揉雪山毛茸茸的猫头。 雪山懒洋洋地回应:“明明是你厉害。”至于她听懂没听懂,它就不知道了。 虽是放假,奚华照例每日练剑。大师兄带走了溯安,给她留了代替品,没有那么强的杀伤力,用来练习完全够了。 有时她甚至觉得,师兄不在旁边演示,她反而更容易进入状态,一门心思全在剑上,不会想些有的没的。 每天夜里,枕边的玉镯会泛起温润的光泽,早晚时辰不一定,但最迟也在她就寝之前。 每到这种时候,雪山总被安排到玉镯旁边发言,“喵呜喵呜”叫几声,然后对面会说:“好了,知道你过得很好,知道你很开心。” 雪山继续和他对话,叫声洋洋得意。他总会说:“停下,不要再炫耀了。” 这种无奈的语气让奚华也想笑,她好奇地问:“雪山和宁师兄说了什么?” 宁昉细心解释:“它说它很想我,叫我快点回天玄宗。” 雪山在一旁争辩,它说的明明是不要他了,叫他别回来了。他是欺负它不会说人话,故意歪曲它的意思。 交谈到最后,宁昉总会问:“师妹种的灵植如何了?开花了吗?” “还没发芽。它是不是死了?”奚华也觉得很奇怪,宿月峰灵气充沛,她的剑法都进步了许多,但灵植种子居然毫无动静,这不就是死了吗? “不可能。”宁昉立刻否认,语气微颤,平复之后才又说,“它不会死的,师妹用心一些。” 奚华每日悉心照料它,想不出还能怎样用心,最后只能一语带过:“宁师兄怎么比我还着急?不如师兄回来帮我养花好了。” 这当然只能是玩笑。玉镯里除了两人一猫的对话,还会传来厮杀打斗的声音,有时听起来很远,有时近在咫尺。 夜谈通常就在这种时候结束,玉镯的光泽熄灭,酷烈的声响随之消失。 宿月峰很安全,但大师兄所在之地很危险,在解决危机之前,他不会回来—— 雪山并非每日都乖巧温顺,有时候也会玩闹。 奚华搬来宿月峰的第八日,从后山练剑回来,一眼瞧见它爬在大师兄房间里的书案上,转来转去不知道在捣什么乱。 她站在门口想喊它出来。雪山一见到它,不仅不消停,反而越来越起劲,伸出前爪招呼她进屋。 奚华走进去一看,它爪子摁着的是一只方形玉匣,单面和她手掌差不多大,散发出幽幽蓝光,如同日初之前的天穹。蓝光渐渐变淡,看上去不久之后就要熄灭了。 雪山把玉匣推到她手边,见她不为所动,又轻轻拍打玉匣表面。 “你要我陪你玩?”奚华头疼,这玉匣应是大师兄的私人物品,就算雪山能玩,她也不能乱来。 雪山“喵呜喵呜”叫得很着急,爪子在玉匣表面来回比划。 奚华仔细看才发现,匣子上有一条细缝,表面的蓝光变淡了,细缝才隐约可见。 “你要我把它打开?”奚华双手揉了揉猫脸,郑重拒绝,“不行,不可以偷看别人的东西。” 雪山不肯放弃,执意要把玉匣塞给奚华,叫声也越发急切。 “这里面装了什么?怎么这么想玩?”她尽量保持耐心,心平气和地问它。 雪山扭头避开她的手,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圆溜溜的异瞳之中金蓝光泽无声流动。 她被它眼神打动,拿起玉匣准备哄哄它,指腹轻抚过玉匣光滑的表面,好巧不巧,那条细缝消失得无影无踪。应当是大师兄设下了禁制,想必玉匣里装着的东西十分隐秘。 奚华松了一口气,总算找到正当理由给雪山交差:“你看,你主人不让我打开。你从哪儿找出来的?把它放回原位。” 雪山连捧带咬弄走玉匣,一路垂头丧气,亮闪闪的眼仁都变得忧郁了。 “快去放好,我就不告你的状。”奚华假意威胁,本来也没打算告诉大师兄,反正她也没打开,什么也没看到。雪山顶多算是犯错未遂,无需让它主人知晓。 当天夜里玉镯照例亮起,奚华没提这件事,不过雪山比往常更沉默,对着玉镯叫了一两声就跑远了。 “雪山怎么了?”宁昉觉得奇怪。 奚华只是说:“没什么,可能它白日里玩累了。” “它是不是闯了什么祸?它抓伤你了?” “没有,宁师兄不要冤枉它。”奚华一边说一边看向雪山,希望它能安分下来,但它背对着她,异常忧郁冷淡—— 三日后,深夜,奚华快睡着了,感觉雪山在被子上来回走个不停。 她迷迷糊糊伸手按住它,想让它安静些。它却在她手心里蹭来蹭去,偏要把她叫醒。 她睁眼,恍惚看见雪山衔着一件红衣。怎么又在捣乱?很晚了,今夜她很疲倦,鲜有地不想理会它。 她随意放下手,试图重新入睡,手背上却有柔滑的衣料拂过,若没猜错,是绸缎的质感。 她从床上坐起来,睁眼一看,被子上搭着的红衣做工精致,喜庆华丽。看着像是,男子的喜服? 她起身站到床边,双手拎着喜服把它理顺,这尺码再明显不过了,一看就知道它归属何人。 她甚至能想象到他穿上它是什么模样,仿佛亲眼所见。 有时候想象比现实更真实,现实比梦境更荒诞,比如现在。 房间里没有灯火,这红色却依然耀眼。它的样式都过时了,边边角角都隐隐泛起褶皱,一定是来自很久很久以前。 它像一簇陈年旧火,在不为人知的地方,穿过暗无天日的长夜,燃烧到现在,燃烧到她眼前。 这场面太离奇了,她看了许久仍不确定:大师兄以前成过亲? 要不然问问他?她看向枕边的玉镯,伸手拿起它又放回原处。 夜很深了,早已超过她平时入睡的时间。 这是第一次,传音的玉镯没有亮起来。 第64章 第六十四眼(一更) 此次魔族异动,起因是魔界深渊之中,蛟王与虺首短时间内修为暴涨,二者争夺魔渊领主之位,巨大的能量冲击魔族与人族的结界,在赤澜关一带撕开一道裂痕。 裂痕长达千里,魔气经此外溢,魔修和魔兽涌入人界,在边境处掠夺资源,同化或杀戮凡人,疯狂拓宽魔族领地。 一连数日,天玄宗众人在赤澜关斩杀魔物,净化魔气,还要稳定民心,挽救受伤凡人,有时也被伪装成凡人的魔修所伤,场面血腥,战况惨烈。 魔族与人族结界的能量壁起初乃是神族亲设,其后由诸神神力维系,坚不可摧。最后一位神君陨落之后,神力渐渐流失,能量壁随之变得薄弱。如今只凭各大宗门合力维持,天玄宗实力最强,责任也居于首位。 破损的结界不能直接修补弥合,若不根除内部的危险因素,它们迟早会再生事端。 宗主宁怀之连同几位长老合力看守结界,阻止魔气继续扩散,同时布阵控制住裂痕,防止它进一步扩大。 宁昉只身进入魔界,潜入魔渊数日,亲手诛杀了蛟王、虺首,凛凛剑气在魔渊中卷起惊涛骇浪。再回到赤澜关时,他神情淡漠,浑身是血。 被这惊悚画面震慑,有长老差点连阵法都没守住,裂痕向外延伸。 “是魔蛟与虺蛇的血,并非我的。”宁昉只一句简短交代,说话间,他周身衣袍焕然一新,淡然面容上眉眼澄澈如水。 血腥污秽的赤澜关仿佛飘进了一片神圣洁白的雪,裂痕也被这片雪的冷意所冻结。 众人又一次意识到,他历劫归来未能飞升,虽是憾事,但他的实力恐怕已经极大限度接近神族,只不过少个形式上的名号而已。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名号无人在意。 诸多尊崇、敬仰、艳羡的目光集于他一身,其中一道目光暗暗夹杂着审视与疑问,来自宁怀之。 第十日,宁昉凭一己之力修补了结界,千里裂痕悉数弥合,再无一丝缝隙。 暴乱平定,危机解除,天玄宗计划返回御岫峰。 宗主私下问及赤澜关结界,宁昉如实告知:“结界撕裂后再补救,自然不及从前坚不可摧,今后不可掉以轻心。” “裂痕虽然消失,破损却已发生,无法恢复如初,此乃世间常理,不必强求。”宁怀之走在他身边,从头到脚近距离打量他好几回,低声询问,“倒是你,身体究竟如何?历劫所受的伤养好了?” “休养多年,已无大碍。父亲不必过虑。” 两人没说几句话就停了,宁怀之正欲发布启程号令,一弟子急匆匆呈来一片玉简。 玉简上是丹修门派幻鼎宗的求救信,由宗主徐鹰贤亲笔所书,末尾轧了他专属的灵印。信中说幻鼎宗近日遭魔族围攻,恐有灭门之危,请求各路道友支援,急盼解救。 来信突然,但友宗危亡,不宜见死不救。主事者商议后,一致同意去改道前往幻鼎宗。 宁怀之私下问宁昉,不乏有试探之意:“解救徐鹰贤和他的宗门,我和几位长老足以。你不先回天玄宗,也要一起去救他?” “我也去,并非去救他,是去杀他。”宁昉稍微撩起袖口,把两粒残破的丹丸递向宁怀之查看,“从魔蛟与虺蛇体内取出来的,这种丹丸短期内让服用者灵力激增,像不像幻鼎宗的手笔?” 他当然想回天玄宗,回宿月峰,但现在还不是时机。 宁怀之暗暗擦掉手心的冷汗:“徐鹰贤勾结魔族,得了什么好处,做得这么急。幸好阿昉心明性慧,把那两头魔物斩草除根,杀绝分/尸……” “父亲过誉了。”宁昉把手臂收回身侧,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身洁白道袍在夜色中皎然若雪,此刻他与刚出魔渊时判若两人,怎么看也想象不出,这般仙姿佚貌的人会亲手把魔物分/尸。 袖口之下,旁人看不见的暗处,玉镯贴近他的手腕,感受跳动的脉搏,染上最真实的体温。今夜时辰已晚,他还没找到机会,朝玉镯说出只言片语。 长明谷外围,各路修士与魔族又是一番激战。子夜过后,魔族战败逃散,徐鹰贤开启护宗大阵,恭迎友宗入内,幻鼎宗要倾力答谢救命之恩。 以天玄宗为首,各大宗门一进入长明谷,护宗大阵立刻闭合,幻化成巨大丹炉,将所有人禁锢在内。 “欢迎诸位道友远道而来,请恕在下略施小计,幻鼎宗此举,乃是为了邀请诸位一同归顺魔界,共谋大计。如有不从者,就留在此地被丹炉炼制。” 徐鹰贤空洞的声音在丹炉顶部飘荡,众人扫视长明谷,只见四处泛起一丛丛浓郁的魔气,连半个丹修的影子都见不到。 谷中顿时怨愤滔天,各路修士声讨幻鼎宗勾结魔族,恩将仇报,丧尽天良,必遭天谴。 “天谴?幻鼎宗过去遭罪深重,早已不屑天谴。当今乱世,行善未必有好报,作恶才能掠夺一切。邪恶才是世上最强的力量,魔神是天命所归,吾此举正是弃暗投明。” 幻鼎宗的过去,在场大多数人都心知肚明。幻鼎宗从前在修真界地位很低,时常被魔族围攻,弟子死伤无数,丹炉尽毁,次次求救无门,当初各大宗门对这个落魄门派的劣等弹药不屑一顾,因为他们能找到灵泽之泪。 “神族早已陨落,魔绝不可能修炼成神,你是被魔族蒙骗,犯下滔天罪孽。吾等劝你即刻改邪归正,撤了这护宗大阵!” “徐鹰贤,不要痴心妄想,速速出来受死!” 空洞的声音持续飘来飘去:“诸位对幻鼎宗伸出援手,吾亦有一份见面礼送上,邀请诸位共览神迹。” 声音的源头从天而降,徐鹰贤早已丧失人形,把自己炼化成了一颗硕大的魔丹,还吸收了幻鼎宗所有弟子的灵力,碾碎了肉身,腐肉化作烟尘。 显形的刹那,魔丹散发出炫目的光晕,霎时间覆盖了所有人。 声讨和咒骂戛然而止,长明谷中充满了陶醉的呢喃、痴迷的呼唤、忘情的呐喊以及放纵的狂啸。 只因各路修士见到了所谓的“神迹”——魔丹的光晕里,每个人都能见到自己最想要的东西,一生所求唾手可得。 膨胀的贪欲扰乱心智,在无尽的贪欲面前,道心也并非坚不可摧。 世间人人如此,在乎什么,就被什么所控制。 宁昉站在长明谷中央,冷眼扫过狰狞的魔丹和众人脸上渐至癫狂的表情。 魔丹哂笑:“天玄宗晞明道君,你很冷静?你才是最可怜的,你的心甚至见不到神迹。” 多么不可理喻,这世间竟然有人不在乎任何东西?没有弱点,完美无缺,极致的冷漠是一种强大,也是一种悲哀。 宁昉不屑理会那哂笑,淡漠的表情没有丝毫破绽。 但倘若扯破他精致面具,撕开美丽皮肉,便会见到一把锋利的情刃,雕琢一颗日益破碎的心,无时无刻,刀刀见血。 适应了吗?痛的感觉。再痛一万次,也不会选择忘记这种感觉。 他轻抚了一下手腕上的玉镯,微微加重力气,忽然听到一个久违的声音: “你又想找她呀?犹豫什么,怕她担心你?” 他不想听,不想被说中。 “可是你看,她从来不找你,她只是应付你。” 他偏又被说中。人越是逃避,越会被严惩。 心防松动的刹那,“神迹”在他眼前徐徐展开—— 南弋皇宫仿若天上宫阙,他走完最后一步台阶,在明辉殿门口望见小公主的背影。 他不喜欢她穿着的那身嫁衣,那凤冠也与她并不相配。他踏入明辉殿,走到她面前,他不是为了给她祈福才赶回来的,也不是为了送别,他就是看不开,放不下,舍不得。 “你来了,我等你好久了。”小公主什么也没问,对视一眼,就看破他的心思。 是啊,她怎么可能不看他?怎么可能连一眼都吝惜不肯给予? “我好想你。”他把她抱在怀里,再用力也不够紧。他小心翼翼取出藏在袖中的花枝,摘下两朵别在她柔软发间。 “是什么?好香,像梦一样。”她抬手轻轻摸了一下花瓣。 “是茉莉,莫忘莫离。”他也觉得好香,可是,像梦一样。 世间没有神明,没有永恒神迹,梦也会醒。 她的指尖离开了茉莉花瓣,慢慢移向不远处的鹤簪。 为什么还是要走到这一步?为什么连多给他一刻也不肯? 为什么,其他人都可以在幻梦中拥有一切,忘情沉沦,唯独他要一再失去? “别碰它,我来吧。”他握住她的手,紧紧抓在手心。他用另一只手摘下她发间的鹤簪,下一刻,他把鹤簪狠狠刺入魔丹的核心。 徐鹰贤痛苦哀嚎,所有“神迹”都渐渐幻灭。 她消失得好快,对他就没有一丁点儿舍不得吗?关于她的一切都不见了,包括藏在他袖中、别在她发间的茉莉,梦匆匆而去,不留一丝痕迹。 幻梦之中的发簪如同灵鹤一般飞去。现实之中,是他的一缕神识伪装成鹤簪,刺破魔丹,幻鼎宗的护宗大阵随之瓦解。 其他人还留恋着“神迹”并未完全清醒。 宁昉独立风中,又听到了季疏的声音: “九十余载不见,百年之期将至,她不爱你。愿赌服输,赌约到期之日,便是你的死期。” 他怎么会输呢?他看着手腕上的玉镯,渴望它亮起。 他忍不住吐了一口血,玉镯被染成红色。 第65章 第六十五眼(二更) 三更早过,玉绳低转。月色入户,窥人睡颜。[1] 奚华不清楚自己是何时睡着的,迷迷糊糊,感觉一团热乎乎软绵绵的毛球贴着她的肩,是雪山,她已经习惯。 大约因为之前没有帮它打开玉匣,这几日雪山总不安分。她都睡着了,它凑过来挨到一起也无妨,可它偏偏时不时又起来。 额前的发丝被轻轻拨弄,扫过眼角,落在鼻尖,她知道雪山又在玩她的头发,猫爪软软的肉垫偶尔会碰到她的脸。 它玩了好一阵,弄乱了她的头发,又丢下不管。她也不理,任由几缕发丝随意搭在脸上,像一小抹淡淡月色,静悄悄落在闭阖的眼眸上,轻轻把梦覆盖。 原来这是一场梦。在梦里,雪山良心发现,把她凌乱的发丝一一理顺。 奈何它没有分寸感,习惯黏人,凑得太近,热腾腾的呼吸轻扑在她脸颊,激起一丝丝痒意。 她想阻止雪山玩闹,伸手把猫搂过来,不许它再乱动。她无意中按到了猫的后颈,掌心之下后颈正变得僵硬,手感也比平常光滑许多。 梦不需要符合常理,她自然也不会细究原因。 “我好想你。”那一丝痒意随着呼吸转移,从鼻梁路过侧脸,到耳边徘徊。 雪山怎么会讲话呢?这梦不可思议。 认真回答一只猫未免有些傻,她没出声,耳边又飘来一句:“我好想你。” 雪山的嗓音有这么好听吗?仿佛雪水新融,淙淙流淌在山涧,带着微凉的水汽,抵达她温热的耳畔,化作雾蒙蒙一片。 “你呢?你怎么都不找我?” 雪山才不会一边说话,一边摩挲她的手腕。她空落落的手腕被一只手轻轻拢住。谁会做这种事,她想睁眼看看,被对方轻轻捂住双眼。 或许因为是梦,这姿势她竟然很习惯,眼睫划过微凉的手心,仿佛归鸟的羽翼轻触旧日的湖面,重逢的诗行如同涟漪,一圈一圈徐徐散开。 涟漪变换了行迹,勾勒出一张脸,因为是在做梦,她无需睁开眼也能看见。 她居然梦到宁师兄,也不过十来日没见,为什么他眼神如此落寞,像过了很久很久。是斗转星移无痕,而流年暗中偷换? “你抱抱我。你好久都没有抱我了。”他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 师兄会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吗?为什么对她说这种话?之前在宿月峰后山练剑,他明明否认了她曾经抱过她。 果然梦就是没有道理可言。 她想不出个头绪,也没有理会他的请求。手臂却被他牵动,落在他身侧腰间。 他又说:“你抱抱我。” 这不是抱了吗?她已经触摸到他腰背的线条,熟悉的曲线;已经感受到他胸腔之下的震动,熟悉的心跳。做到这种程度,还不算拥抱吗? “你抱抱我,就像我抱你一样。” 她仔细分辨到底是什么样,才发现他双臂紧紧搂着她,下颌蹭着她耳边和侧脸,彼此腰腹贴近,腿与腿之间没有间隙。 要向他学吗?她根本没有发挥的余地,因为不可能超越零距离。 奇怪的是,她都没想过推拒,仿佛他和她理应如此,头脑并不清明,身体却如此诚实。 …… 月色渐渐被晨曦替代,过了日初明、天初亮的时刻,奚华睁眼,床上只有她一人在,雪山趴在枕边。 幸好这只是一个梦,她舒了一口气。 但她又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怎么会做这种梦? 她承认,宁师兄很好看,不然平时她也不会老是看他的脸。但是美色当前,她理智尚存,绝对没有要把师兄占为己有的想法。 那么她为什么会做这种梦?而且梦里是师兄主动,怎么想都不应该!而且她都没有拒绝,她的耳朵、她的脸、她的手、她的脚,居然没有拒绝,怎么这么不听使唤…… 她实在无法理解,越想越觉得不应该,翻过身盯着雪山,认真问它:“你真的是猫吗?你会变成人吗?” 雪山连叫都没叫,一脸茫然地望着她。 她还问,又像是自言自语:“我怎么可能会做这种奇怪的梦?你说是吧。” 雪山趴过来,猫头贴向她的额头。 她顺手摸了摸猫头,冒出新的猜测:“我绝对不可能做这样的梦。是不是你变成了你主人,和我待在一块?只有你才这么黏人,他才不会。” 雪山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圆滚滚的异瞳中,眼波无比清澈。它终于肯开口“喵呜喵呜”叫几声。 这是在回答吗?说的什么意思?这一刻她无比希望它能说人话…… “好吧,那你说他是不是回宿月峰了?”奚华换了种方式和雪山沟通,认真和它讲清规则,“他回来了,你就点头。他没有回来,你就摇头。” 她望着雪山,等待它揭晓答案,可是等了好半天,它居然既不点头,也不摇头,什么意思? “难道这么久以来,你都听不懂我说话吗?”她生出一种无可奈何的挫败感。 雪山神色莫测地瞧了她几眼,跳下床榻,很快跑不见了。 奚华在床上翻来覆去好几圈,看到了枕边的玉镯,心中一动:要不然问问他? 但是怎么问? 问他是不是回来了?不行,好像在催他回来一样。 问他是不是趁她睡着抱过她?更不行,好像她心里很期盼一样。 她啧啧摇头,很快把这些想法全否定了。昨天他都没有联系她,她才不要主动找他。 想到这里,她忽然想起一件更惊奇的事。昨天夜里,她半梦半醒之间,看见雪山衔来一件喜服。当时就搭在床上,现在却不见了。 她在房间里找了一圈,确实不见它的影踪,就像它从来没有出现过。 是梦吗?连同后面那些事,都是梦?只有这样才说得通。 奚华同往常一样活动,给灵植浇水,又对着它念了好几遍仙诀,等了好久,它依然没有动静。 她路过师兄房间门口,看了一眼,没有人在。 她又独自去后山练剑,一招一式已经不需要刻意回想,身体已经记得。当正因如此,她练了好几遍才发现,脑子里竟然在想别的。 她收了剑,去往碧落潭。上次紫茶师姐说她曾经是碧落潭里的一片浮萍,她觉得不可思议。没想到今日她会来这里,沿着碧落潭走了好几圈,试图数清楚潭面的浮萍上有多少片。 午后,她离开宿月峰去找紫茶师姐,闲聊几句才问:“丁长老回来了吗?师姐知不知道我们的假期多久结束,什么时候开始上课?” 紫茶说:“没回来呢,他们要是回来了,宗门里不可能毫无动静。” 至此,奚华松了一口气。 这细微动作被紫茶看见,她真正想问的是什么,如此明显。 第66章 第六十六眼 黄昏时分,天玄宗所有弟子接到号令,到钦云殿外集合,等候宗主一行人归来。 奚华远远看见宁师兄也在归来的队伍之中,他向来是人群中最出挑的那一个,是万众瞩目的焦点,并且他早已习惯这样的场面,举手投足风度翩然,随性自在。 身边的同门们又开始激烈地讨论。 “听说这次镇压魔族的行动异常凶险,魔渊里蛟王和虺首把结界能量壁都撞破了!” “幸好有大师兄在,他只身一人潜入魔渊,亲手斩杀了蛟王、虺首,剑气荡平了魔渊。” 同门们对大师兄的崇拜之情溢于言表。奚华默默听着,想起他出发之前深夜道别,也说过很危险,没想到这么危险。 “不仅如此,大师兄还凭一己之力修复了赤澜关结界,那裂痕长达千里,天知道得消耗多少灵力!” 旁人又是一片赞叹,连连感叹御岫峰岁月静好,外界却风云变幻,想不到短短十来日,竟发生了这么多事。 奚华下意识摸了摸空荡荡的手腕,这些时日玉镯里传来的厮杀和打斗的声响,都在此刻变得具体起来。 “我还听说,宗主他们本来昨夜就要回来的,临时接到幻鼎宗的求救信,又去了一趟长明谷。” “哪知道幻鼎宗宗主勾结魔族设下圈套,用幻术困住了前去救援的修士。幸好大师兄心志坚定,无欲无求,不受幻术控制,杀了幻鼎宗宗主,力挽狂澜救了所有人……” 奚华抓到了关键点,宁师兄昨夜在幻鼎宗。换言之,他的确没有回过宿月峰。 那她到底怎么回事?居然会做那种梦。 她想不明白,遥遥看了宁师兄一眼,没想到师兄的视线恰好也经过她,暂停片刻与她短暂交汇。 那道目光坦荡而清明,他看向在场所有人的时候表情都一样,不会因为某一个人展露别样的情绪。 她却好像被抓个正着,似乎他只要循着她的目光,就能一眼看破她奇怪的梦。她匆匆撇开视线,切断偶然间的连接,不再看他所在的方位。 所有重要人物到场之后,宗主宁怀之发言,先是安抚人心,讲述了镇压魔族的经过,随后又强调时局艰难,鞭策天玄宗弟子潜心修行。 集会甫一结束,奚华迅速赶回宿月峰,匆匆忙忙收拾了行李,正准备搬回聆云院,掩上门扉时身侧传来熟悉的声音:“我刚回来,师妹就要走,为何如此着急?” 是宁师兄回来了,她停下手中动作,默默听他问话,试图比较他的语气和昨夜她梦里是不是一样的。 但稍微一回想,她又有些不自在,在真人面前回想梦中细节,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就好像梦是真的。 她试着含糊地询问:“宁师兄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我记得有人说等我回来要抱抱我。” 奚华刚问出口,对方恰好与她同一时间说话。她都没来得及答应或是拒绝,就被他揽入怀中。 和昨夜是一样的感觉吗?他怀抱里不知名的香气让人失去思考的能力。 仅仅接触了一刹那,像一滴雨砸在草叶上很快就滴落。 她拨开他的手臂结束这个拥抱,落荒而逃般离开他的洞府,也不让他送,只抛下一句:“抱过了,我可没赖账。而且那天是意外,现在本来就不需要了……” 她没回头,没看见他眸色渐深,更不知一抹淡淡的血色正渗出他的衣袍—— 从赤澜关和幻鼎宗回来之后,长老丁勉一改往日闲适散漫的态度,对外门弟子也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假日之后第一堂课:幻境历练,借此磨砺心性,坚定道心。 一众弟子跟随丁勉前往幽陵古冢,从入口往里走,光线越渐昏昧,气氛越渐压抑,一路都阴森森的。 约莫走了一炷香的时间,丁勉在一块玄色石壁前停步,抬手拂过石壁,石壁一寸寸消融,变成一面巨幅水镜。 水镜泛起粼粼波光,映照在众人脸上,像在把好奇、惊讶、惶恐、畏惧的表情一一拓印,波光亦因此变得更加晃眼。 “幻境内部环境因人而异,可能是天上宫阙,也可能是幽冥地府,自然也有可能是凡尘俗世或者魔界深渊,其中境遇如何,历练难以如何,全看个人机缘。”丁勉站在水镜近旁交代,神色比往常严肃很多。 他把弟子五花八门的表情看在眼中,又强调:“初次幻境历练,以体验为主,若有进益,自是可喜可贺。如若遭逢绝境不可战胜,务必知难而退,捏碎这颗灵珠,便可退出幻境,平安归来。” 一行弟子依次上前,每人从丁勉手中领了一颗保命灵珠。有人随即将灵珠装进储物袋,带着它们穿过水镜进入幻境。有人紧张过度,还没碰到水镜就已经把灵珠捏碎,只好放弃历练,下次再来。 奚华领取灵珠时,丁勉再次强调:“不论看见什么,遭遇什么,好的坏的都是假的,万不可沉溺幻境,否则恐有性命之危。” 奚华点头,心知长老是说给所有人听的,并不是专门叮嘱她。 她丢失了一段记忆,感情也比常人淡薄,几乎没什么在意的东西,料想自己并不会被幻境所牵缚。 因此她心中好奇胜过担忧,把灵珠装进储物袋时,看到自己空落落的手腕,才想起昨夜离开宿月峰太匆忙,把玉镯忘在了枕头底下。不过没关系,她很快就从幻境里出来。 她淡定地走向水镜,想看看属于自己的幻境到底是什么。脚尖一接触水面,整个人就被吸了进去,连眼睛也睁不开,身体完全融入水中。 这水镜比想象中厚得多,奚华感觉自己“走”了好长一段路,居然还没有到达所谓的幻境。 她尝试睁眼,没想到全无束缚,眼前见到一片流动的金光,看上去像是水波。 她疑惑自己为何还在水中,至此才发现身形都消解了,头发、面庞、胳膊、腰背、腿脚等等全都看不见摸不着了,她居然变成了水的一部分,这就是她的幻境? 腰不见了,系在腰间的储物袋自然也不见了,灵珠也不知道去了何处。着急也没有用,她得先弄清楚这是何地,然后想办法重新拥有实体,才能找回灵珠。 奚华在水中视野有限,除了金色水波,她什么也看不到。四野阒寂,她一丝声音也听不到,自己也发不出声音。 这里没有生命,世界仿佛还没有诞生。她睁眼和闭眼都没有区别,眼前景象一层不变,或者说,根本没有景象可言。 在空无一物的世界里,记忆和认知会慢慢消退。 起初她还记得自己是天玄宗的外门弟子,这里是她穿过水镜之后所陷入的幻境,她要攻克幻境,或者找到灵珠。她的玉镯忘在了宿月峰,宁师兄可能会找不到她,雪山也可能会想她,还有紫茶师姐,会不会问丁长老她到哪里去了。 渐渐的,现实中的人事都变得模糊,和眼前的水波一样朦胧。也许,根本没有“眼前”。她只是一滴水,“眼”又是何物? 她陷入了无止境的寻觅和等待,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也不知道在等什么。一切活动都失去了意义,连同自己好像也不存在了。 直到某一日,她透过水波看见一抹纯白的衣角,在不远处飘动。从她的视角来看,那衣角也渡上了金色的光泽。 是有人来了,她已经许久没有见到活人,几乎都已忘记自己也是人了。 她想知道那人长什么样,但始终见不到那张脸,只能看见一抹小小的衣角。她想喊那个人走近一点,或者蹲下身让她看看,但她说不出话,失去了沟通和表达的能力。 她想听见那人说话,可对方偏不说话,静悄悄地走来,一言不发地待一会儿,然后静悄悄离开。 眼睁睁看衣角走远,她着急得要命,想跳出水面和它一起离开,但这片水域太平静,她连都跳都不起来,找不到任何着力点。 幸好过了一段时间,纯白的衣角又出现。她没有计时的手段,暂且就把这段时间当做一日。 每日,那个人都会来。每日,她都期待着衣角出现。唯有这种时刻,她才能确定世界不是一团死物,还有人与她一起存在。 每日,当那个人的衣角越走越远,消失不见,她的心就一点点下沉,失去活力,失去期待。然后她安慰自己:一滴水怎么会有心?任何情感都是多余。 日复一日,她完全忘记了幻境这回事,那一抹衣角成了她唯一的念想。 终于有一天,那个人在岸边蹲下,右手指尖轻轻拨了一下水面。 她第一次见到如此好看的手,这是男子的手。虽然她仍然没能见到他的脸,但从这只手来推测,他一定长得很好看。 趁他的手轻轻拨弄水面,她用尽全力游过去,终于碰到了他的指尖。 她兴奋得想叫出声,又激动得想流眼泪,这是这么久以来,除了水之外,她第一次触碰到别的东西。 他的肌肤和体温唤醒她的知觉,即使只有指尖那处小小的一片。 她大声呐喊想要多一点,一点声音也没喊出来,他却好似与她心有灵犀。他用手掌贴向水面,动作极尽温柔,像在抚/摸一个人的脸。 她从指尖滑到他掌心,视线被完全隔绝,看不到他的脸。 这是她成为水滴之后最幸福的一天,她希望他可以留在岸边久一点。 但天不遂人愿。他起身,手心离开水面。她立刻跟上,变成他手上残留的小小水花。 可惜她贴不稳,不停地往下滑。 她还没有见到他长什么样,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还没告诉他她叫什么名字。 她忽然发现,她忘了自己叫什么名字,她只是一滴水,又怎么会有名字? 她从他掌心滑到了指根,经由指腹回到了指尖,最后彻底与他脱离接触,坠入死寂的水面。 很久以后她才知道,那一日的她像是一滴告别的眼泪,因为他一去不返,没有再来。 第67章 第六十七眼 纯白衣角许久没有出现,那个人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这片被人遗忘的水域里,奚华陷入沉睡,不知过了多久,恍惚感觉到新的水滴坠入水面,绽开成为细小的波纹。 她睁眼细看,是在下雨,温柔的雨丝夹杂着温柔的哭声。她在这片陌生水域里听到的第一种声音,竟是哭声。 透过水波和雨丝向远处看,岸上繁花竞放,远处林壑窈窕,早已不是荒芜的空白。 水域里涌出勃勃生机,她也充满生机,和此间山水融为一体,感受到一花一叶、一草一木的生命力。 时常有人从岸边走过,她循声望去,只见男女老少都有美丽的面庞和温柔的眉眼。 每双眼睛都像一小片湖面,荡漾着轻柔的水波,泛起氤氲水雾。 每当瞧见水波不小心晃荡出他们的眼眶,她总是忍不住喊:“别哭,别哭。” 如此温柔美好的人们,如此纯洁无瑕的生命,为什么要掉眼泪? 岸上的声音逐渐丰富,奚华常常听到人语谈笑,把从前的孤独寂寞一扫而空。 有段时间,此地盛行一支歌谣,连孩童都会唱:“好梦最难留,吹过仙洲。”[1] 每日她都要听他们唱无数遍,以至于她也完全学会了,只不过她发不出声音,只能在心中默念。 有一日,她正在出神,忽然见到一片细长的竹叶在附近水面上拨来拨去。 她并不觉得打扰,反倒觉得有趣,透过水波看向岸上那个小孩儿,希望他在这里玩得久一点。 “银竹,你又玩做什么?”有妇人在喊他,听上去像是他的母亲。 银竹,这小孩儿的名字挺好听的。但作为一滴水,奚华不理解银竹的含义。 银竹扭头朝远处回答,拈着竹叶的手动作却不停,他说:“我在画仙洲,有朝一日,我会画完映寒仙洲每一个角落。” 直至此刻,奚华才知道此地名叫“映寒仙洲”。 她很看好这个叫银竹的小孩儿,他最好每天都来这里用竹叶画画,因为她也很好奇,映寒仙洲全貌如何。 “我们银竹真有志气,说不定以后会成为青史留名的画家。”妇人慈爱地夸他。 银竹却道:“我才不要青史留名呢,我想画出仙洲全貌送给灵泽圣君,我想要他夸我。” “圣君从不现身,你到哪里去把画送给他?”一群小孩儿围过来看他用竹叶画画。说起圣君,每个人都兴致勃勃。 “是啊,你连圣君长什么样都不知道。”玩伴们同情银竹。 银竹也知道这事很难办,连手中竹叶的动作都慢了下来。 有人安慰他:“以后总能见到!圣君一定是英俊潇洒,气质非凡,我们长大以后都会和他一样!” “为什么一定是英俊潇洒呢,说不定是美貌如花。圣君也可能是仙女吧!” “不管是男是女,圣君一定是天底下最好的!” “银竹,你快来这里许个愿,朝着这对一金一蓝的泉眼,听说它很灵验的。” 奚华没忍住笑起来,只有小孩儿才相信这种事。但她没想到银竹居然朝她走过来,闭着眼有模有样地许愿,说他想见到灵泽圣君,亲手把画献给他以示崇敬。 奚华傻眼了,原来她一直待着的地方,就是仙洲的泉眼。照他们刚才所说,泉眼是一对,她只见到金色这一处,没想到还有一处蓝色的。 闹嚷嚷的孩童离开了,画画的竹叶也不见了,湖面上的清波都慢慢平复。 奚华忽然感慨良多。世事流转,沧海桑田,当初空空如也的寂寞水畔,如今变成了映寒仙洲。 她喜欢仙洲的热闹与繁华,喜欢永不消竭的生机。 可是她也会想起许久以前水岸上那一抹纯白的衣角,想起那个人轻轻抚过水面的手心。想必那时候他也很孤独,否则他不会日复一日涉足寂寥的岸边。 他已经太久没有出现,久到连留给她的印象都变得模糊。 有时她很想问问岸上的行人有没有见过他,她很想再见他,告诉他从前他并非只是一个人在,谢谢他在她最孤独的岁月里给过她陪伴,哪怕陪伴无言。 向仙洲的泉眼许愿真的很灵验吗?明明是只有小孩儿才会相信的事,她也跃跃欲试。 她许的愿是:早日拥有人形,早日与故人重见。 在许愿很多次以后,她的愿望实现了一部分。她如愿拥有了人形,从湖中上岸时头发上还沾了一片浮萍。 但是,世界忽然陷入黑暗,日月星辰都黯淡无光。 她什么也看不见了,不知自己去了何处,度过多长时间,经历了什么事,有没有找到他—— 再睁眼时,那段记忆一片空白,而映寒仙洲一片混战。 一大群魔修正对灵泽族赶尽杀绝,魔兽在啃咬倒地的族人。 巨大的痛苦使人在一瞬间清醒,奚华忽然意识到,她是天玄宗的外门弟子,这是她踏入水镜之后见到的幻境。 这幻境就是“灵泽末路”,魔族正在映寒仙洲搜寻天机阁预言的恶灵。 她执剑加入恶战,用大师兄教她的招式来对付魔修。第一次直面魔修,强烈的厌憎压过恐惧,她在极端悲愤中暴发出惊人的杀伤力,杀死不少魔修和魔兽。 但幻境中的故事有既定的走向,即便她强行参与其中,也改变不了当初的结局。 她把剑法挥发得再精进纯熟,也没办法以一敌多。灵泽族是世间最温柔的族类,像与世无争包容一切的雨,落到魔族手中,很快就走向灭亡。 力竭倒地之时,奚华摸到了储物袋里的灵珠。她记得,长老丁勉再三强调过,若遇到不可战胜的绝境,一定要知难而退,捏碎灵珠,方可脱离幻境。 可当她置身其中,亲眼见到如此惨相,她根本下不了手,无法一走了之。 许久以后,魔族屠尽了灵泽族,却没有找到天机阁预言的恶灵,他们不想再白费时间,转而到别处再追寻。 所有魔修和魔兽离开之后,奚华抵着剑勉强从地上站起来。 映寒仙洲山河破碎,尸横遍野,所有纯净的湖泽都被染成红色。她从未见过仙洲全貌,在幻境中第一次见到,竟是这等惨烈景象。 她想哭,想用灵泽之泪拯救死去的族人。她渴望苍天降下一场暴雨,清洗血淋淋的山河。 但是她哭不出来。她挤不出一滴眼泪,哪怕这颗心已经被泪海包围。 她强迫自己去想最心碎最痛苦的场面,但记忆一片空白,无论怎么回想,也找不出催人泪下的片段。 作为天性悲悯的灵泽族,她在什么时候失去了流泪的能力?自己一点儿也想不起来。 血湖里漂浮着族人尸身,她踏入湖中,试图把残破的躯体一一打捞起来。 她在湖中忙碌许久,快要完工的时候,湖底忽然窜出一大丛茂盛的水草,叶片像铁索一样粗,疯狂缠绕住剩下的几具尸/身,很快就把肉/身绞碎了。 水草疯长,朝她袭来。她执剑抵抗,斩断茎叶,草液飞溅,洒向湖面,反而有更多水草窜出来。 混乱之中,她腰间的储物袋掉进湖中,保命的灵珠也不知所踪。 奚华改变策略,一边防备一边撤退,想尽快上岸避险。 后退途中,后背重重撞上某物,她下意识以为是另一丛水草,拼尽全力一剑刺向身后,手却被紧紧握住。 她极力挣脱,只听到一声:“是我。” 同一时间,凛然剑气绕过她身侧荡平湖面,疯长的水草被割成碎片灰飞烟灭了。 汹涌的浪潮平复下来,身后那人才又说:“别害怕,是我。” 奚华想转身看他,动了一下发现他正从身后抱着她。腰被他手臂揽住,以至于她不好活动。 她拍了拍腰间的手臂,但他只松开一点点。她就着这一点空隙转身,望着他的脸看了半晌,才迟疑地开口:“宁师兄?” 宁昉单手取走她手中的剑,揉了揉他刚才用力握住的她的手背:“痛不痛?” “你真是宁师兄?”奚华还很恍惚,盯着他的眼睛细看,从他的眼瞳里看到自己一副狼狈模样,头发乱糟糟的,脸上沾了血迹,衣上更是血迹斑斑。 宁昉开始查看她伤势如何,碰到她血淋淋的衣物,手都在颤抖。 奚华避开:“我没事,这些血不是我的,是不小心沾上的。” 见他不信,她擦掉脸颊上快要干涸的血迹,又挽起一截衣袖,脸上身上果然都没有伤口。 宁昉反应过来,幻境中激烈的斗争都是虚像,用来迷惑心智,让人沉沦其中,并不会真的伤人。 是他太在意,担心过了头,现在终于冷静下来,心中反而有些恼意,克制着恼意问她:“幻境试炼,你为何迟迟不回去,打算在这里待多久?” “我……”奚华犹豫,她的身世是个秘密,没人知道她是唯一幸存的灵泽族,但师兄既然见到了她的幻境,必定已知晓一二,隐瞒已不起作用。 “我想用眼泪净化映寒仙洲,但不知为什么,我哭不出来。”她如实说了,脸上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 宁昉眸色暗了一下,似是想到什么,很快撇去凝重神色,轻声安慰她:“不要勉强自己,献出灵泽之泪可以是你的心意,但不是你的责任。” 他一边说,一边施法修改了幻境,抹掉了所有惨烈的景象,让映寒仙洲回到了繁花似锦、仙雾缭绕的状态。 “变回来了,师妹愿意离开幻境了吗?” 奚华很惊讶,师兄造出来的仙洲,比她想象中还要美好得多。她先前的绝望和痛苦,被眼前景色都治愈了。 但她又想起另一件事:“丁长老说幻境里所闻所见都是假的。既然仙洲是假的,那么宁师兄可能也是假的。这是我的幻境,你怎么会来呢?” 宁昉简直想苦笑:“因为你消失了很长时间,我担心你,才会找来。” 水镜之中幻境无穷无尽,他都不知道自己穿透了多少个幻境,才找到她所在的这一个。这些细节不用告诉她,但她居然怀疑他是假的…… “那你怎么证明你真是宁师兄?”奚华没有轻易相信,她甚至想拨开他的手,自己潜入湖底,找回储物袋和灵珠,捏碎灵珠自己离开。 宁昉轻轻抓着她的手放到自己脸上,很认真地望着她:“你摸摸看,我是不是我。” 奚华一下子把手收了回来:“宁师兄不可能做这种事,你一定是假的。” “……”宁昉突然觉得自己平时太正经太表里不一了,什么叫他不可能做这种事?他心里想做的,何止这个? 这样行不通,他换了策略:“雪山好几天没见到你了,它很想你,它天天闹我。” 等了一会儿,她还是不信,他又说:“你的灵植,忘在宿月峰了,你不想养了吗?它不会死,活得好好的,真的会开花。” 奚华半信半疑,决定用最隐秘的问题来求证,于是问:“如果你真是宁师兄,那你说说从幻鼎宗回天玄宗的前夜,你做了什么。” “在魔渊杀了魔蛟和虺蛇,用它们的魔丹给雪山做了玩具。然后修补了赤澜关结界,后来去了幻鼎宗。”宁昉一一细数,顿了顿,又解释,“那天夜里很忙,没来得及用玉镯找你,你也从不找我。” “你用魔丹给雪山做玩具!你怎么把雪山养大的!”奚华没想到还有这种事,雪山上次缠着她要她打开一只玉匣,难道那里面也是妖魔的内丹吗…… 宁昉坦言:“它比较贪玩,喜欢玩这种东西……” 奚华平复了惊悚的心情,才又问:“还有吗?那夜你还做了什么?” “在幻鼎宗杀了徐鹰贤之后,我独自回了一趟宿月峰。”他放慢语速,停下来看她的眼睛。 但她垂眸,他只能看到她薄薄的眼皮和细密的眼睫,无法探知她眼中情绪如何。 她沉默数息,好像是在审判他的证词。 过了好一阵,他才听见她问:“宁师兄为什么抱我?” “当时我和你说过。” 她还问:“为什么?” “因为想你。” “那现在呢,宁师兄为什么抱我?” “因为想你。” 第68章 第六十八眼 仙洲清风徐来,在湖面漾起一片片涟漪。 奚华垂眸看着扩散的涟漪,看着湖面上两人站在一处的倒影,模糊的人影随着涟漪轻晃,像零零碎碎的梦,并不真切。 经宁师兄改动后的仙洲再美,也只是幻境,不宜久留,不能沉溺其中。 “是不是该回去了?”她一直没有回抱师兄,双手垂在自己身侧,想来时间已经不早了。 宁昉“嗯”了一声,却还留在原地不动,紧紧抱着她,连姿势都没变一下。 奚华扯了扯他腰际的衣料,催促他:“师兄?” 他哪里还有一丁点儿来时的慌张,见她到没有受伤,他已经从惴惴不安的惶恐中解脱出来,陷入了失而复得的庆幸里。 既然已经承认自己的所作所为,他不介意再多说一点:“我现在不想回去了。” “……”奚华噎住,此人变得好快,而且还很双标,刚才催她的时候义正辞严,轮到他自己了就随心所欲。以前真是看错他了,难道他在人前一本正经说一不二的样子都是装的吗? 她不再问他,打算自己行动。她默默摊开手掌动了动手指,试图把掉进湖里的储物袋吸引过来,等拿到了灵珠,她就可以离开幻境。 至于师兄走不走,想什么时候走,全看他自己。 她刚开始动作,还没感知到储物袋掉在了何处,忽然察觉另一只手覆上她掌心,不偏不倚地贴过来,正好轻轻合到一起,干扰了她的判断。 他似乎心情很好,大概是误会了什么,带着笑意轻声问她:“你在做什么?” 奚华直言:“我储物袋丢了。”心里默念,你知道你在妨碍我做正事吗?还这么无辜地问…… 宁昉手背略感僵硬,但很快调整过来没让她发觉,仍然将她先前的动作当做伸手邀请。 他把修长手指嵌入她指缝,变作十指相扣的亲昵姿势:“不用找了,我重新送你一只,你想要什么,我都装进储物袋里。” “你真的是天玄宗的大师兄,不是这幻境里的假象?”奚华仰头打量他,聚精会神看他好几眼,眼前还是这张让人过目不忘的脸,但她分明从他美丽脸庞上看到三个字:不对劲。 宁昉也不回避,就任她盯着细看,他很乐意被她这样看着,不禁眼角微弯,流露出淡淡笑意。 他不再搬出证据劝她相信,反而顺着她的思路问:“这是你的幻境,如果我不是真人,那你是把我想象成这样吗?在你心中,我是这样吗?” 就差直接和她说:你期待我这样吗?你喜欢我这样吗? “我没这样想。”奚华连连摇头,撇开视线思索片刻,仍然感觉哪里不对,又说,“我没想。” 她说着,手腕上触碰到一抹光滑的凉意,是他把自己腕上的玉镯贴过来,夹在两人手腕间,有意无意地蹭过她,就像在无言地轻叹:“知道了,你没想。” 一下又一下,一声又一声,换得她沉默以对。只怕再问她仍是说“没想”,那便不再问了。 “好,回去吧。”他的嗓音勾起一丝细细的落寞,动作却始终稳稳当当,抱着怀里那人穿过水镜,没到压抑沉闷的幽陵古冢,而是径直回了宿月峰他的洞府。 原来幻境的出入口对他来说形同无物?亏她还专心致志想找回灵珠。 奚华刚看清身在何处,雪山已经跑过来围着她转。可是它刚刚还在玩一大颗黑黢黢的魔族内丹,她不由得退后一步。 雪山很有眼力见,把魔丹摁在地上一踩,轻飘飘一下就踩碎了。 奚华才发现自己对雪山的战斗力认识不清,它是大师兄养的猫,并不总是时时温顺,只不过对她例外,总是很黏她。 “我带你去个地方,我们要不要带雪山一起去?”宁昉用净尘诀把雪山踩了魔丹的爪子变干净了,又清理了它全身绒毛,才允许它靠近师妹。 奚华抱起雪山,与他一同出发,目的地是凡间,南弋皇都。 庆明坊夜市,街头灯火如昼,行人络绎不绝。 虽然不清楚宁师兄为何连夜带她来此地,但一路上他兴致很好,还主动介绍起凡间风物。 “宁师兄对这里很熟悉?”奚华偏头看他,没想到他独自在宿月峰生活那么多年,居然也会喜欢凡间烟火。今夜他真是一次又一次刷新她的认知。 “历劫的时候来过。”沿街灯火映照在他清俊的脸上,淡淡光晕使眉眼变得更加温和,他清润的嗓音里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奚华第一次听他说起历劫之事,他没细说历劫经过,但想必是成功了吧,能有什么劫难住天之骄子?至少她想象不出。 她只是疑惑:“那师兄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从幻境出来,怕你伤心,带你来热闹的地方走走。” 他一边说一边看向雪山,眼神朝它示意,但雪山埋头不理他。他不再等它配合,直接从师妹手里把它抱过来放在自己肩上,听它幽怨地叫了两声,揉了揉猫头随意安慰它一下。 随后他伸手过去牵住她空出来的手,还说:“雪山太黏人了,别管它。” 雪山忍不住又叫了一声:“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 奚华没计较他的动作,心思也不在他身上,目光全被繁华闹市吸引去了,以至于身边来来往往的路人朝他们频频张望,她都没有注意。 直到听见近旁有人连连赞叹师兄的气质、身段和容貌,最用浮夸的言语快把他夸到天上去了,她想收回手离他远点,问他:“让这么多人看着不好吧?到这里走一趟所有人都认识宁师兄了。” “无妨,离开的时候我可以让他们忘了。”宁昉没松手,继续肩并肩和她走在一处,全不在意旁人怎么看。改掉或者抹除凡人记忆这种事,他以前也不是没有做过。 奚华惊讶地望着他,很意外他会做这种大逆不道之事,她都怀疑是幻境中的冒牌货跟着她一起出来了,才会这样随心所欲任性胡来,只顾让她开心。 “又在怀疑我不是我?这就是我。”他一眼看穿她的疑惑,他素来沉稳克制,鲜少有这样情绪外露的时刻,“你也不必理会别人怎么看,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玩多久就玩多久。” 奚华因惊讶而微微张开的嘴唇又合上了,冒牌货才学不会如此认真的语气和表情,师兄只是对她展露了不为人知的更真实的一面,她若再问,便是扫兴了。是以她不再多想,一门心思游街去了,偶尔对什么东西多看了两眼,还没问,身边那人就抢先一步帮她买了。 从幻境里带出来的低落情绪确实消减了不少,只是她不知道,带她来南弋皇都的这个人,心情并不轻松。 即使不愿承认,宁昉也清楚地意识到,在幻鼎宗再次听到季疏提及赌约之后,他开始有些不对劲。 他虽然笃定自己不会输,但今生从相见到现在,他确实猜不透奚华的真实想法,也找不到她心动的线索。 他接近她,向她示好,她虽然没有直接拒绝,但也没有明确反馈。有时他情难自禁,对她做出一些失控的举动,她也只是浅浅一问,并不会刨根问底。她这样轻拿轻放,是对他特别宽容吗,还是根本不在意? 他种种努力就像是一颗颗石子扔进了深渊,用再大的力气也溅不起一丝浪花,就这样消沉下去,一点回声都没有。一颗心长久地被这种不上不下的感觉吊着,他就算是再自信,也不可避免地有点着急了。 正向的信号一个也找不出来,反面的倒是很多。 比如她种的灵植一点动静都没有,他每次看到那一盆死气沉沉的灵壤,心里都快长出一根刺了。 比如他离开天玄宗那段时间,她从未主动找他,真的只是应付他吗?不论他明示暗示多少次,她都不愿意戴上他送的玉镯,就像前世,她始终不肯戴上发簪。想到这里,他心头一紧,他是在为难她吗?是否不应该逼她太紧了? 宁昉想得太入神,连师妹叫他都没听到,直到被她晃了晃手臂,才发现她在沿街一处首饰摊位前面停下了脚步。 “这个好看吗?我想买它。”奚华正侧过身来看他,兴致勃勃地指着自己头上的一枚发簪等他给出意见。 “不好看。”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回忆里痛苦的画面像巨浪一样翻涌而来。 这三个字说出口的刹那,他就看到她开心的表情一下子黯淡下来,但他无法改口,坚持说:“不要买。” “真的吗?我觉得它挺好看的啊。”奚华很意外,没想到师兄会这样说。 摊主也在一旁帮衬:“真的很好看,我没有见过比姑娘你更适合这枚发簪的人了,你戴上它就是美若天仙。” 摊主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宁昉都充耳不闻。 奚华也没有搭理旁人言语,而是说:“我不是让师兄买,你不喜欢也没关系,我自己买。” “不要买。”宁昉表面上强作镇定,心里已是翻江倒海,伸手摘下了她头上那枚发簪。 她盯着他的眼睛追问:“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他没解释,语气都被夜风吹凉,和刚来的时候截然不同。 奚华愣了一下,看着他毫不迟疑的动作和冷淡疏离的神色,忽然有些彷徨。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不是他自己说的吗?她主动提出来想买的东西,就这一件,为什么他要阻拦? 这段时间,师兄对她很好,比她想象中更好,超出她的理解。但现在她突然发现,他对她并非有求必应。 当然,她不应该对他有所期待。从一开始,她就没想靠近。 那还管他做什么?他何必把那枚发簪紧紧拽在手里,难道她会跟他抢吗?她已经兴趣全无,不想买了。 还要叫他回去吗,她不想和他讲话,只想离他远点。雪山也会添乱,从他肩上跑下地,往他身后一溜烟跑远了。 她想也没想,朝庆明坊大街西尽头跑去,试图追上雪山。 第69章 第六十九眼 庆明坊大街人多,越往西面去,人群越拥挤。 在拥挤人潮之中,人不如猫灵活,奚华追了好久也没赶上雪山,一直跑到大街尽头的湖边,远远瞅见雪山跳上了岸边的一艘画舫。 她回头望了一眼,宁师兄没来找他的猫,不知道他留在那里做什么,为一枚发簪生气?她良心未泯,不忍心丢下雪山不管,被潮水一样的人群推着,涌上了画舫。 画舫精致华丽,悬灯百盏,弦乐缭绕,热闹非凡,给人第一感觉便是:乱世之上,亦有安康之处。许多人在船头游赏闲谈,漾开欢声笑语一片。灯火将夜色照亮,乐声人声渗进晚风的缝隙里,欢愉都变得浓重而稠密。 闲谈的话题大多围绕着临湖的醉音坊,说是这乐坊已有百年历史,坊中歌姬在绯云湖画舫上唱了许多经典曲目,流传甚广。 奚华忙着寻找雪山,把醉音坊和绯云湖画舫的过往零零碎碎听了个大概,听说今夜也有歌姬来唱曲,临近年末还不收费,所以画舫上才挤了这么多人。 她绕过一张张陌生的脸,还没找到猫,画舫已经离岸。 事已至此,着急也没有用了,在这么多人面前她不好施展法术,也做不到像宁师兄那样抹去凡人记忆。一时半会儿下不了船,她不慌不忙地走进船舱,绕过一扇扇清丽淡雅的落地屏风,在最中央的雅室里瞅见了雪山。 它倒是真会享受,懒洋洋地趴在一张黄花梨木扶手椅上,把光洁如新的软垫压出了一片凹痕,似乎做好了听曲的准备。 “这么远还跑来这里,你很喜欢这里吗?”奚华在它旁边另一张扶手椅上坐下,落座之后又问它,“这么会挑位置,有人带你来过?” 有人,自然指的是它的主人。她原本不想提,但已经说出口了后悔也为时已晚。 好在雪山也没理会这个话题,它轻车熟路,跨过木椅伸直前腿,轻轻跳到她腿上,也不出声,只是仰头静静望着她,切换到了温顺乖巧的那一面。 醉音坊的歌姬还未登台,今夜的曲目还没有开场。奚华以前没接触过这种事,这会儿听见其他人热切讨论,被勾起了兴趣,也好奇起来。 时值秋末冬初,夜间气温寒凉,雅室配套齐备,角落里还立着一只小火炉。奚华把火炉移到近前,火苗燃烧的声音轻轻浅浅,被画舫上的丝竹之声全然掩盖。暖融融的火光四散开来,照亮木椅的扶手,照亮软软垂下的衣裙,照亮近处屏风上清丽的山水,营造出一小片静谧的空间,与周遭的喧哗热闹完全隔离开。 坐在这片小小的空间里,她心头无端生出一丝恍然。木椅的高度,软垫的厚度,屏风上的山水,都散发出熟悉的气息,给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身旁的木椅空落落的,软垫上已经看不出雪山趴过的凹痕,就像往事曾经在这里轻轻搁置,眨眼间已看不出痕迹。 奚华闭眼静默回想,隐隐觉得这里应该还坐着一个人,这念头刚一冒出来,脑子里倏忽闪过一个身影,竟是宁师兄。 她吓得睁眼一看,身边没人在,师兄也不在。为什么会想出这种画面,是不是她平时接触的人不多?不清楚其他人身姿样貌如何,才会在不知不觉中把想象投射在他身上。 她摇头把这画面甩开,才瞥见雪山早已跳到地面上去贴着火炉,把后背雪白的绒毛蹭得又黑又乱。它的爪子和脸也是花的,罕见的滑稽模样引人发笑。她没忍住笑出了声,雪山像是不好意思似的,灰溜溜跑出了船舱,去往船头。 奚华也不着急追,慢悠悠走到舱外去找它。 许是节目快开场了,外头的人都少了。雪山趴在画舫围栏上,也不走动,不知道有什么好玩的。奚华走到近处一看,猫爪之下半掩着一道深深的凿痕。 “你抓的?你主人不来找你,你生气?”奚华伸手,示意它把爪子放到自己手心,她拈起来瞧瞧,并没有捣蛋的痕迹。 雪山顺势抬起软软的肉垫按到她脸颊上,一双异瞳水汪汪地望着她。 “你有话和我说?想说什么?”自从上次问雪山宁师兄有没有回宿月峰,雪山爱答不理,她就不再指望和它双向沟通。 它什么也没说,又转过去趴到围栏上,继续拨弄那道凿痕。 繁杂的奏乐声一并停了,船舱里静默了片刻,而且传来短暂的躁动,是歌姬登台了。 奚华想把雪山抱回舱中,它居然不愿意,扒住围栏动也不动,像和围栏长到了一起似的。 “不想进去?想等他来找你?”奚华想不出其他理由,也觉得雪山这样做情有可原,宠物等待主人天经地义,她也不想勉强它,只是叮嘱,“那你就在这里不要乱跑,我先进去听曲,结束之后就来找你,如果到时候他还没来找你的话……” 奚华没再多说,转身快步走进船舱,走到先前那扇落地屏风附近,瞧见里面坐着一个人,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她下意识以为是宁师兄,她的情绪去得快,这会儿已经不计较发簪的事了,想问他是如何找到这里来的。 待她绕过屏风走进雅室一看,黄花梨木椅上坐着一位银衣墨发的年轻公子,顶着一张她没见过的脸,原来是个陌生人。 他只在她进来时投来淡淡一瞥,很快就收回视线望向屏风外朦胧的戏台。奚华见他没有要打招呼的意思,简直正和她意,省了那些不必要的麻烦。 她走过去坐回自己原来的位置,两张木椅离得比较近,她不免瞧见他手里在把玩一样东西——一只傻里傻气的小鱼吊坠,还黑乎乎的,和他冷冰冰的气质很不搭配。 醉音坊的歌姬就在这时开始唱曲,今夜她唱的是南弋家喻户晓的一段爱情故事,关于从前的小公主和天师。 第70章 第七十眼 奚华起初兴趣不大,这辈子她就没听过几个风月故事,连什么是喜欢都不知道,也不明白情为何物,根本不理解曲中人的所作所为。 这种曲子,她一贯当做趣闻来听,只图消遣,自动剥离了感情的精髓。 歌姬唱得很投入,画舫上听众也很沉醉,曲子唱到精彩段落,还会有人跟随歌姬一起唱。 这首曲子比她预想中要长,故事桥段还很丰富,开头讲述两人初遇,小公主奉旨参加一场重要的祭祀,祭祀正好是天师主持。 初次见面,就是平平无奇的合作关系,两人只是普通同僚,奚华这样理解。但歌姬唱得声情并茂,说他们是一见钟情。 接下是小公主遇到危险,天师及时搭救,顺便送了她一件防身利器。 奚华暗暗点评,天师也算是尽职尽责。唱词里却说防身利器是定情信物,天师是想要小公主时时记挂着他。 奚华大为不解,谁会把防身利器当做定情信物,防身利器得美成什么样才能被误解,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东西怎么能联系一起? 第三段是小公主和天师在画舫上偶遇,又逢妖鬼作祟,两人合力除之。 这总没什么好说的,小公主出来玩还遇到这种麻烦事,怪天师运气不好体质特殊,靠近他总没好事。然而歌姬却说,这是十年修得同船渡,缘分天赐。 第四段是小公主在生辰之日去皇陵祭奠母妃,天师正好也在皇陵祭拜仙逝的师长,两人安慰彼此,顺路一起回去。 这是皇陵不够大,否则怎么能遇见?可唱词却说,天师是专程去皇陵,有心陪小公主过生辰,趁机拜见家长。 第五段是皇宫里来了一位知名画师,为公主姐妹三人画了一幅合影,把小公主画得最美,天师见到画作却不高兴。 奚华忍不住嘀咕,不是画师偏心把小公主画得最美吧,是她本来就最美。天师简直莫名其妙,怎么会为这种事不高兴?画师画的是公主,又不是他,与他有何干系? 歌姬说天师是在拈酸吃醋,藏不住情绪,因为他对小公主太在意,不允许旁人觊觎。 第六段紧随其后,小公主为了让天师开心,主动在他侧脸上轻啄了一下,他脸上愁云骤然消失。 奚华惊讶,那个微不足道的小动作那么有用吗?小公主不费吹灰之力就掌控了天师的情绪? 她还在疑惑,忽然听见近处一声低沉的闷响,稍稍偏头看去,是那位银衣墨发的公子手肘磕磕到了座椅扶手。再看他脸色,也挂着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看吧,他也理解不了这个故事,不是她一个人有问题。 她甚至有点想和同类交流心得,问问他是不是也不相信这故事是真的。 第七段又是两人合作,在皇都祭坛上,小公主协助天师祈雨,最后天降甘霖。 小公主好忙,怎么总要做这种事?奚华不免对她心生同情。歌姬说这是两人情深似海,感动了上苍,才如愿求得丰沛的雨水。 邻座的年轻公子忽然站起来,轻嗤一声,带着一脸冷笑绕出屏风,中途离席。 他是不喜欢这个故事所以听不下去了?现在画舫离岸好远,漂在湖上,他出去了又能去哪儿? 船舱外冷飕飕的,奚华没打算出去。她对今夜这首曲子有诸多不解,正因如此,才更想听歌姬唱到故事结局。 偏在此刻,画舫篷顶传来噼里啪啦的雨声,暴雨不期而至,携着电闪雷鸣,似是故事那场雨跨越虚空,降落到现实。 听众们颇有身临其境之感,还沉浸在歌姬的吟唱之中。不料绯云湖水面涌起滔天巨浪,波涛狠狠撞向画舫,仿佛画舫顷刻间便会支离破碎。 曲子戛然而止,变故突如其来,舱中顿时一片混乱,众人慌忙求救,谁也没发现画舫被一股隐秘的力量保护着,正迅疾而平稳地移向岸边。 待画舫靠岸,一群人争先恐后挤出船舱,顾不得倾盆大雨,逃命一般上岸离去。 奚华挤在人群里,着急出去抱回雪山,还没走出船舱,忽见一人逆着人群,抱着雪山径直朝她走来。 “宁师兄,你怎会——”奚华欲言又止,有点不敢问他为什么生这么大的气。 旁人都已离开画舫,雪山自觉从他手中跳下来溜到了一边,宁昉神色难辨,走到她面前了才开口:“沓樰團隊不是我,是无相渊的小龙君。” 奚华闻言望向窗外,湖面上巨浪已然平息,雨还在下,雷鸣渐隐。她暗自松了一口气,宁师兄不会做这种事,他出现在这里是为了护送画舫安全返回。至于他所说的那个人是谁,眼下她无暇关心。 方才是她误会,她正欲开口解释,双肩忽被他按住。一阵凉意穿透衣物渗进她肩上肌肤,来自他冰凉的手心,和他手上残留的雨水。 奚华收回视线转头看他,只见他浑身上下湿淋淋一片,雨水顺着他额间发梢滴落,眼睫上也染了一片细碎星芒。 明明是第一次见他这样,这画面却似曾相识,像一尊白瓷美人从记忆长河中涉水而来,抵达她面前,相对无言。 她摸了一下放在她肩上的手,从手背到指尖都宛若冰雕玉砌。 “好冷啊,宁师兄怎么不把自己弄干?”施个法对他来讲明明轻而易举,不知道他为何忘记。 宁昉没说话,仍旧垂眸静静看着她。 “宁师兄怎么了,心情不好吗?”她就是再不擅长察言观色,也能看出他状态不对。从她离开庆明坊大街,跟随雪山登上画舫,到现在一首曲子还没听完。这期间发生了什么事?让他变成这样。 “没事了。”他深邃眼眸里泛起淡淡水雾,试图掩盖复杂的情绪。 追问不管用,奚华忽地想起什么,踮起脚尖,仰面凑近,飞快轻啄了一下他的侧脸。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0-80 第71章 第七十一眼 像一朵纤薄的花瓣撩过脸颊,霎时间,温热柔软的触感唤醒宁昉所有感官,酥麻的感觉穿透肌肤,融进血脉,直抵心间。 他睁大眼睛,双眉上挑,突如其来的喜悦涌上眼眶,失而复得的幸福化作点点泪光。 可那朵花逃跑得太快了,他追随它离去的方向想挽留它,在双唇即将衔住它的那一刹,一双手推开了他。 “居然这么有用?宁师兄开心了吗?” 她的话语带着异样的天真,像湖上的大雨破窗而入,把他心底悸动的火苗一举浇灭了。 一个未成形的吻倏地被打断,熄灭的火散作一缕烟。宁昉堪堪停下动作,维持着偏头的姿势,怔愣数息才问她:“师妹这是何意?” 奚华掰正他微微倾斜的双肩,轻快地开口:“方才听醉音坊的歌姬唱曲,我跟曲子里的小公主现学的。小公主为了让天师开心,主动亲了他一下。我见师兄不开心,所以……” 她说着,后退半步,脸也与他拉开距离,一副功成身退的模样。 画舫上这首曲子,宁昉听过许多遍,唱词里没有提及小公主的真名,只提到了珑安。显然,奚华没有把自己和小公主联系到一起,才会用旁观者的语调说起小公主和天师。 他尝到一种被放逐的滋味,更多的是错愕和不解:她到底在说什么?什么叫现学的?亲吻需要跟人学吗? 见他尚在疑惑,奚华继续解释:“亲一下这么有用?我原本不信,没想到正好有机会试一下。” 好一个试一下,她不仅现学,还把他当做检验学习成果的工具? 宁昉望着她清澈坦诚的眼眸,试图从中找到一丝心动的痕迹,压下不安的心绪问她:“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奚华点头“嗯”了一声,没再把刚才那番话重复一遍。 “那你亲我的时候,有什么感觉?”古怪的情绪在心底叫嚣,他总觉得,下一刻她就会说“没有感觉,只是想试一下验证一下”。 “我这么做,是想让宁师兄开心。刚才你明明很开心,现在为什么又不开心了?是这个办法不管用吗,还是它这么快就失效了?”她说着,又凑近他的侧脸。 即将接触时,一只白皙的长指抵住她双唇。宁昉将她隔开,不让她稀里糊涂就这样贴近。 她的意图是好的,但她的行为却在他心上扎了一刀。这不是他想要的答案,她似乎并不理解吻的含义,只把它当成安慰或者取悦他的一种方式。 他还心存侥幸不愿相信,开始不着痕迹地引导她:“真心喜欢我才能亲我。我听说你特别喜欢我,是吗?” 那日在宿月峰,锦麟专程来打小报告,说新来的小师妹特别喜欢他,那时他很开心,但是现在…… “宁师兄在何处听说的?”奚华面上闪过一丝意外神色,语气却十分洒脱,“天玄宗收徒大典那日,在钦云殿外,有人问我喜不喜欢师兄。我见所有人都喜欢师兄,那我也喜欢师兄。” 她顿了顿,才说完:“不然显得我很不合群。” 她眼中没有一点儿旖旎情愫,也没有丝毫羞涩与雀跃,就像在说着一件稀松平常之事,不带有任何感情。 宁昉终于明白,她说“喜欢”,其实是人云亦云,她根本不懂,喜欢是什么意思,更遑论真心? 所有人都喜欢他,她便喜欢他。那要是所有人都讨厌他,她是不是也讨厌他? 他好像失足跌入了冰冷的水面,若是抓不到求生的浮木,便会坠入深渊。他上前半步抱住她,双臂揽住她腰背,就像抓住一块浮木,待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也不松手,想看看她作何反应。 奚华没有躲避,安静站在原地任他动作。 他愈发不安,不明白她到底是习惯了这样的接触,还是纯粹不在意? “我抱你,你有什么感觉?”他垂首,下巴轻轻搁在她肩头,虽然是主动询问,更像是自请裁决。 奚华如实回答:“宁师兄身上全是雨,湿的,挨着难受。” 宁昉立刻施法除去雨水,把自己全身上下都变得洁净清新,心中不禁苦笑:这一点她倒是记得很清楚,不论前世今生,她总是讨厌他身上的雨。只不过现在,她不会再亲手帮他把雨水擦去。 “现在呢?你有什么感觉?” “好多了,你变暖和了。” 他不满足于她这样就事论事,还追问:“还有吗?” 奚华沉默半晌,似乎思索半天才找到答案:“师兄身上有种香气,很好闻。” 他见到她嗅了一下他的衣领,面上分明是心无旁骛、天真无邪的表情。她怎么能在这种时候说出这种话,扰乱他的心绪,她自己却心如止水。 “还有吗?”他清了清嗓子,继续追问。 “还有什么?没有了。” “只是这样吗?”他的嗓音和手臂一样僵硬,起初飞扬的心绪轰然落地,呼吸近乎凝滞。 奚华依然只是陈述事实:“只是这样。” 再没什么好问了,所有亲密的行为,在她心里,只是肢体接触,不代表亲密关系。 “能不能让我看看,你是怎么想的?”他微微松手,在两人之间留出些许空隙,迟疑地看着她的眉心。 奚华对他全无防备,点头答应。 过于亲密便是卑鄙,此刻他并未与她额头相抵。他撩开她额间微乱的发丝,手心轻轻贴过去,调动一缕微弱的神识,进入她识海之中温柔地探寻。 任凭他再怎么压抑和控制,这种程度的接触,也绝不是师兄妹之间该做的事。但她竟然没有排斥,就这样任他靠近。 她越是这样坦诚,他越是克制,一丁点儿别的想法都不能产生,否则便是趁人之危。 他很快就探明真相,收回了神识,手却还贴着她的额头,没有移开。 原来这一世她斩断了情根,不会爱人。难怪有人认定他必输无疑,上次季疏也说,百年期限迫近,他死期将至。 奚华抬眼瞧他,见他心不在焉,不知是否有什么奇怪的发现。她拍拍他的手背,问他:“宁师兄,好了吗?” 宁昉帮她擦掉额头上的细汗,又慢慢捋顺发丝,尔后收手退步,整理好她微微褶皱的衣裙,转身朝向舱外:“好了,回去吧。” “等一下。”奚华跟过去拉住他的手腕,隔着袖口的衣料,再一次摸到他腕上的圆环,“宁师兄怎么了?心情不好所以要自己回去,要把我留在画舫上吗?” 他换了姿势重新握住她的手,再开口已经换了话题:“我送你的灵植,你还养吗?” “为什么不养,你不是说它活得好好的吗?”奚华一边说一边拉着他去抱雪山,走近了才发现,雪山已经睡着了。 “我原以为它很快就会长叶开花,但现在看来,我想错了。” 奚华想蹲下去抱起雪山,拉了他两下没拉动,反倒被他拽住,她没回头,只觉得奇怪:“怎么了?宁师兄也有失策的时候?” “嗯。它能不能开花,何时开花,全在于你。” “我真的很用心照顾它,绝对没有忽视它。”奚华自认为没人养灵植比她更认真了,有时候她对灵植比对师兄更上心,她会时不时挂念灵植,但一般不会挂念他。“我到底要怎么做,它才会开花?” “你爱我,它就会开花。你爱我吗?” 什么?师兄在说什么?爱是什么,这不是歌姬的唱词里才会有的字眼吗?和灵植有什么关系? 她很疑惑,不知道怎么回答,停下拉拽他的动作,既没蹲下,也没站起来,一时间陷入茫然。 宁昉把她扶起来站好,面对面又问了一遍:“你可以爱我吗?” 不知怎地,奚华有点心虚,撇开视线不去看他的眼睛:“可以是可以,可是……” “可是什么?”他没指望她轻易答应,也猜不出她有什么条件。 奚华直言:“可是我并不知道,爱是什么。师兄,你说爱是什么?” 原来她没想提什么条件,只是坦白自己的心境。他的心起起落落,又生出新的期待:“无妨,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教你。” “会不会很难?”她仍有疑虑,没有一口答应。 “不会。”宁昉语气坚定,与其说是鼓励她,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面对陌生的感情,奚华不知道该怎么学,想到了现成的例子,问他:“宁师兄在南弋历劫的时候,听说过小公主和天师的故事吗?今夜画舫上歌姬唱的,是真的吗?” “听过。”他听过很多次,思忖了片刻,告诉她是真的。 这么夸张的故事居然是真的,师兄应当不会骗她吧? 所谓爱,就是贯穿整个故事,被世人不断缅怀和称颂的感情吗? “那小公主和天师的结局是什么,刚才歌姬没唱完。”她不理解,但也忍不住好奇。 宁昉斟酌几许,决定告诉她南弋家喻户晓的结局:“小公主和天师,两情相悦,白首不离。” 第72章 第七十二眼 夜雨渐止,绯云湖上飞溅的水花变成细小的波纹。画舫棚顶上残留的雨水滑落下来,滴答滴答,似冬夜轻声呢喃。 两人还没走出船舱,奚华又改了主意,转身朝里走,拉着师兄走回方才她听曲的雅室,绕过落地屏风,安排他坐到左边那把黄花梨木扶手椅上。 她绕过小火炉坐到自己的位置,侧身端详他好一阵,这画面和她之前想象中的场景如出一辙。暖融融的火光映照在他清俊标致的脸上,眉眼染上光晕显得更温和了。从下颌到肩颈,从窄腰到长腿,他的身姿轮廓正与那个朦朦胧胧的影子一一重叠。 他似乎一直就坐在此地,随着湖上的清波轻轻飘荡,把醉音坊的曲子听了一遍又一遍,静看一代又一代歌姬青丝成雪,小火炉一次次燃尽,热的碳变作冷的灰。 “宁师兄,你以前是不是来过这里?”奚华还凝神瞅着他。 “来过。”宁昉望向哔啵作响的小火炉,火光照亮他追忆过往的眼神,“天师和小公主在画舫上偶遇,又逢妖鬼作祟,二人合力除之。” 什么意思?师兄为什么忽然说起歌姬的唱词?天师和小公主共乘的画舫,就是现在师兄和她所在的画舫吗? 奚华双眼圆睁,心中冒出一个猜测,但不敢随意相信,应当不会这么巧吧? 宁昉不用专门看她,也能想到她惊讶的表情,难得揶揄地问她:“师妹是不是为小公主抱不平,嫌弃天师运气不好体质特殊,遇上他总没好事?” 奚华简直怀疑他会读心术,这的确正是她心中所想。看来那些猜测也藏不住,她索性直接问:“我是问宁师兄有没有来过这里,和他们两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因为小公主是你。” “小公主”这三个字,他咬字格外温柔,仿佛用最柔软的轻纱笼着一件珍宝,将其藏在心底最隐秘的位置,此刻掀开幻梦般的轻纱,展示珍宝的真面目——是“你”。 奚华只觉得脑子被轻纱缠住,一时间理不出头绪,移开视线望向噗噗燃烧的火苗,想不出该说什么,话还没说出口,就已被火苗烧尽。 见她沉默,宁昉没指望立刻得到她反馈,继续说:“你从来不问我为什么这样对你,我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在等你。” 火炉里“噼啪”一声轻响,木炭上绽开一朵小小的火星,短暂地映照进她的眼睛。她尝试理解前因后果,仍然觉得师兄说的那些事就像零碎的珠串,她找不到贯穿始终的那条线,无法把过往串到一处。 “是宁师兄历劫期间发生的事吗?为什么师兄记得,但我一点儿都不记得?”奚华真心发问,先前听歌姬唱曲,她对故事里的情节如此陌生,倘若曾经亲身经历,为什么她完全不理解小公主的内心? 宁昉并未思索太久,这个问题他也想过很多次,得出的答案是:“也许因为我更舍不得你。” 所以再痛也不会忘记。不像你,选择前尘尽忘,一走了之。 “啊?”奚华显然没想到会是这样,瞥了一眼师兄落寞的表情,他这是什么意思,怪她负心薄幸? “那小公主和天师之间,还发生过哪些事?”她想听他多讲些细节,看看自己能不能想起一二。 宁昉默默思量她的措辞,她说的是“小公主和天师”,仍是一副旁观者的语气。他不会去纠正,现在这样未尝不好,他说什么她都会相信。假如有朝一日她想起一切,还能不能这样与他长夜相对? 他只挑了温情美好的事说给她听,所有不愉快的、让她受伤的事,都只字不提。 奚华听了一会儿,虽然过往很温馨,但始终没有代入感,她问当事人:“宁师兄讲的和歌姬唱的没两样,小公主和天师感情一直这么好吗?从来没有吵过架吗?” “嗯,我和你感情一直这么好。”他面不改色,心里鄙夷自己居然也会骗人。 奚华没有怀疑,暗想自己当初果然也是这样,看着他那张好看的脸,恐怕再生气也吵不起架来。 她压下微微上扬的嘴角,又问:“那小公主和天师的感情这么细水长流吗?从来没有惊心动魄的时刻吗?” 那样的时刻不应该刻骨铭心吗?她想借此寻回记忆的线索,哪怕零星碎片。 因为情刃的缘故,宁昉极其能体会这种感觉,许多惊心动魄的时刻,就像最尖利的刀刃,在他心上凿刻出最绚丽的花朵,他甘愿忍受痛苦,以求品尝快乐。 但真正和她说起来,他隐藏了内里的沉重,语气也明快轻松,他说:“有啊,有很多。” “真的吗?”奚华终于抬眼看他,平静的心情难得有一丝波动。 “你有没有,我不知道。但对我而言,很多时候,都惊心动魄。” “师兄说来听听,是什么时候?”好奇心就像火苗燃烧窜动,她兴致勃勃地追问,“是不是歌姬的曲子里没提,别人都不知道,只有天师和小公主知道?” “是。但那些事现在不能说。” “为什么?”奚华又被他噎住,师兄很少对她隐瞒什么,现在为什么遮遮掩掩,故作神秘?“难道那些事是见不得光的吗?” “……”宁昉一时无法反驳,她似乎也没有说错,从前最亲密的相处,总在不为人知的时刻,当他终于把心中所求公之于众,一切都来不及了。 “不是吧?真的是见不得光的?”宗门白璧也会有不能言说的秘密?好奇心作祟,奚华真想剖开白璧看看那里面究竟藏着些什么。 她起身绕到他跟前,又弯腰去端详他的脸,信誓旦旦道:“师兄告诉我也没关系的,我保证绝对不会说出去的。” 火光照亮她身体一侧,另一侧半隐在夜色之中。他垂眸看着她的裙摆,它正携着光亮与夜色,在他心上悄无声息地轻晃。他的心亦是如此,一半光明磊落,另一半,幽暗难测。 奚华见他不说话,伸出食指勾起他的下巴,迫使他和自己对视,同时换了另一种语调:“你就告诉我吧,宁师兄。有什么不能说?” 宁昉并未制止她的动作,配合她抬起眼眸,安静地看了她好一会儿,直到她指尖微微发热,才问她:“你想做什么?” 她似乎没有察觉此举不妥,也没听懂他的言外之意,凑近他继续劝说:“想听师兄说说那些事。师兄记得,我却忘了,这不是很不公平吗?” 她自己一无所知,宁昉却很清楚,若放任她胡作非为,就会抵达惊心动魄的时刻。 他移开她的手,淡然拒绝她的要求:“不说,你不爱我,我说了你也不懂。” 她顺势抓住他的手,倾身凑近他面前:“那你教我,我不是正在学吗?” 第73章 第七十三眼 记忆与现实蓦地重叠,过去与现在交错渗透。当面前那人毫无预兆地凑近,宁昉不由自主阖上眼眸。 肢体动作的习惯是藏不住的,就算他反复告诫自己,不要沉湎那些鲜活又雀跃的时刻,就算他刻意熄灭一切悸动,把身体也上了锁。但她似乎掌握着他身上所有机窍,只做出小小一个举动,轻而易举就让他重返那一刻。 以前她要直接得多,若真想做什么,绝不会给他预告,也不会征求他同意。她总是先下手为强,他从来没有临场拒绝的余地。 那种时候,她就是颠覆一切的海,是扑面而来的风,是大雨突如其来把他彻底淋透。 此后经年累月,让他携一身氤氲水汽和旧日芬芳,一路辗转跋涉,直至阔别重逢,再闭眼迎接这一刻。 她会不会也和他一样,身体被习惯掌控?来不及思考,已经做出行动。 奚华就在离师兄一尺远的地方停住,不明白他为何突然闭上眼睛。 是不想再听她追问过去的事,所以干脆不看她不理她? 她近距离细细观察,没在他脸上挑出不耐烦的表情,反倒瞧见他双眉微颦,耳朵尖上还隐隐泛起一抹淡绯色。 这绝对是极为罕见的一幕,好似纯洁无瑕的白璧被胭脂染红。 清冷如雪的白瓷美人居然也会害羞?到底是什么惊心动魄的过往能产生这种效果,她愈发好奇了。 她没见过这样的师兄,甚感新鲜有趣,忍不住想动手把玩。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她不知不觉中观察他的脸好久了,现在碰一下应该不要紧吧,他看起来不像会反抗的样子。 她抬手伸向他的脸,料想他闭着眼看不见,她在得逞之前都不会被发现,是以不慌不忙,还慢悠悠问:“以前天师也这样吗?” 哪知话音刚落,手还没碰到他的眉骨,一下被他捉了回去。他力气有些大,握住她两只细腕摁在膝上,奚华措手不及失了重心,上半身栽倒过去,下巴搁在他肩上才堪堪找到支点。 “不要这样叫我。”他声线微微紧绷,如同他手上动作。 “为什么?”奚华想抽出手来但没抽动,被他拉着退不开也站不直,暂且俯身靠着。 他把语气放柔和了:“你是小公主吗?” 既然不想承认,就不要这样叫我。 奚华果然被他问住,她的确还没接受过去的身份。照他这意思,只有小公主才可以叫他天师,旁人都不可以。 不叫就不叫,天师是谁?她不认识,见都没见过。 “宁师兄,你还没告诉我过去的事。”奚华从善如流地换了称呼,轻巧绕回之前的话题,“要怎么样才可以告诉我?” “怎么样都不可以告诉你。现在不是时候。”他已经睁开双眼,视线落在不远处的屏风上,心思却不知在何处漂泊。 奚华想看他的表情,偏过头去面朝他:“宁师兄有事瞒着我。” 她不是询问,而是断定。没错,他瞒着她的事很多很多,亲手抹平往事的棱角,假装岁月如歌。 他不能说出实情,尚且不知道要瞒到什么时候。 他沉默,感受着她温热呼吸从他颈侧擦过。她那句话带着小刺,有点扎人,微冷。但每个字都贴近他的皮肤,这样也很亲近,不是吗? 想要她别再问了,想推开她中止这个话题。 不对,他根本不想放手,想靠得更近,想亲口堵住她的嘴,这样她也就不会再问了。 方才她扑过来凑近他,不是要吻他吗?就像从前那样。他下意识阖眼,唇上却只掠过一缕风,稍纵即逝,不可捉摸。 奚华见他不应声,撑着他双腿借力,想调整站姿直起腰背。下巴刚从他肩上抬起一小段,头又被他右手按了回去。他力气不大,掌心拂在她鬓边,力度刚好让她不能随意动弹。 因是偏头的姿势,她侧脸抵着他的肩,贴着肩上的衣料,蹭一下就弄出细微的衣褶。 “别乱动,你陪我一会儿。”衣褶似乎会生长会蔓延,缠上他轻柔的声线,让它变质走样,透出隐约的压抑感。 奚华只是想往远处挪一点儿,这一回靠得比方才更近,两张脸离得太近,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那便索性不看全貌,视线落在他颈侧一小片局部,白皙如玉的肌肤之下,似有不知名的东西在悄悄跳动,没机会露面,又被无形的手压住。 她看了几眼,玩心又起,朝他颈侧挪近一丁点儿距离,便听见他低声制止:“别乱动,别太近了。” 不许太远,又不许太近,此人要求真多,真难满足。 可是师兄此刻说这种话,怎么听着像是她在欺负他似的? 古怪的念头一起,奚华更觉得有趣,鬼使神差地问:“宁师兄,我可不可以亲你一口?” “不可以。”宁昉从一丛丛妄念中清醒了,理智拨开了冲/动的迷雾,“真心喜欢我才能亲我,人云亦云的喜欢不算数。你对我如何?” 奚华一时语塞,回答不了这个问题。这感觉不上不下,搅得人心里不是滋味。 就像有一块点心摆在她面前,品相极佳,闻起来还带着丝丝香甜。它明明近在咫尺,却只让看不让碰,更不让尝一口。 那就干脆不看,她闭上眼睛,种种疑问在脑子里盘旋:喜欢是什么,爱又是什么,她为什么不会,她真的要跟他学吗? 还没理出头绪,她手上忽然一重,有一种毛茸茸的压迫感。 雪山醒了,跑过来跳到宁昉腿上,爪子上的软垫踩过两人的手。它圆眼微睁,一双异瞳左看看右看看,似乎在选择和谁亲近,最后公平地趴在中间。 奚华双手被它压着,手指轻轻戳了戳它的绒毛,忽然问:“雪山其实是我养的猫,对吗?” 雪山立刻“喵呜喵呜”叫起来,毫不犹豫转向她,抬起前爪要趴到她身上。 宁昉松手让她去抱猫,她稳稳接住雪山,摸摸猫头,又捏捏猫脖子,揉乱了雪山背上的绒毛,又从头到尾抚平理顺,再来第二遍、第三遍。 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在天玄宗第一次见面,雪山就黏着她不放。这家伙并不是心血来潮赖上陌生人,是等待她很久了。 她又去看雪上脖子上的小木牌,木牌上简单的小猫脑袋图案和潦草的“雪山”二字,一看就不是师兄手笔,想来应是她自己做的啊。 她曾经怀着什么样的心情给雪山做了这件礼物,如今一点也想不起来了。但她把小木牌做得这么可爱,当时一定很开心吧。 要是能想起来就好了。 她抱着雪山又重复了好几遍:“原来你是我养的猫啊!” 雪山眯着眼在她肩头蹭来蹭去,“喵呜喵呜”叫个不停。 宁昉也伸手摸了摸它的猫头,温和又坚定地说:“是我们一起养的猫。” 和雪山的欣喜大不相同,他的语气里略带一丝被冷落的哀怨,就像被雪山抛弃了似的。 “我没有要和师兄抢猫。”奚华忍不住好想笑,为了表示真诚,还把猫抱过去离他近了一点,“真的是一起养的吗?我要是能想起来就好了。” 宁昉手上动作微微凝滞,他知道她没有看见。 因为她正带着笑看着他,满含期待地问他:“宁师兄有办法让我想起过去吗?” 第74章 第七十四眼 从南弋从天玄宗后,奚华依然搬回自己的聆云院住,宁昉不好强留,同意她把雪山抱去养几天,前提是他可以时常去看它。 奚华暗自不满,居然只能养几天?雪山明明是她的猫,不知道宁师兄用了什么手段把猫拐跑了,还和她谈条件。 也罢,先抱走能养几天是几天,到时候她就说雪山离不开她不愿意回宿月峰,他总不能强行拆散。 外门弟子的修习照旧,课余空闲时候,奚华比之前更主动去找紫茶师姐。 三五次之后,紫茶在欢喜之中察觉古怪,忍不住问:“师妹最近常来,是有事找我帮忙吗?” “没事需要帮忙,就不能来找师姐吗?”奚华笑着摇头,“没有特别的理由,我不能来看看你吗?” 紫茶怔在原地,双眼微微圆睁,眼中倏地泛起一层水雾,嘴角抿成一条直线,也不说话,就这么又呆又傻又可怜地望着她。 奚华猜到师姐情绪可能会很激动,只是没料到来得这么快,她赶紧说:“宁师兄说我曾经是南弋的小公主,雪山是我养的猫,那师姐和我——” “公主。”紫茶扑上去抱住她,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很快把她肩上衣裳都浸湿了,“我是小茶,我是小茶啊!” 她边说边抽泣,话都说不清楚:“公主——想起我——了吗——” “还没有,不过宁师兄说会想办法,我应该很快就会想起来。”奚华摸摸紫茶脑袋安慰她,温声笑话她,“师姐以前也这么爱哭吗?在南弋的时候也这样?” “才没有!是不是大师兄说我坏话!他好烦啊,他骗人的……”紫茶本就对宁昉意见颇多,为了小公主的事,她明里暗里骂他都骂了多少回了。但她也明白,天玄宗的大师兄,是看在小公主的份上,才没有与她计较。 奚华抬手去帮紫茶擦眼泪,没想到越擦越多,她忍不住打趣:“师姐还说自己不爱哭,宁师兄哪里骗人了?你看,明明就是真的,不算说你坏话。” “你在帮他说话!我就知道会这样!”紫茶委屈地嚷嚷,现在她并不生气,只是担忧,“我就知道,你对他余情未了……” 奚华认为自己是一碗水端平的,没有偏袒任何人,怎么就变成帮师兄说话了?而且,什么叫余情未了?她如今连情为何物都不知道。 她摇头否认,又问:“我听他说,小公主和天师两情相悦,感情很好,是真的吗?” 紫茶心里打鼓,大师兄这样说,明摆着就是想和小公主重修旧好,他是打算隐瞒吗?小公主如今看起来仍然对他有意,她不是当事人,不想揭穿旧日的伤疤让小公主伤心,那便让他们两自己把握。 “你现在还喜欢他,对不对?”紫茶感觉自己在明知故问。 “嗯。”奚华不假思索,见紫茶一副了然神色,似乎哪里不对劲,又说,“难道你不喜欢大师兄?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大师兄吗?” “?”紫茶脑袋嗡嗡作响,小公主这话怎么听起来怪怪的,“我不是这个意思,不是你说的这种——” “小师妹特别喜欢大师兄。”门口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锦麟满脸看热闹的表情,毫不见外地走到紫茶跟前,“拜师大典那天她在钦云殿外亲口说的,你不知道吗?” 紫茶嫌他捣乱烦人,顾不上什么待客之道,双手推着他往外走。 “我刚来你就赶我走,你最近怎么回事?”锦麟心头涌起一阵烦闷,但又想不通这烦闷因何而来。 “没空理你,慢走不送。”紫茶毫不客气,撵走锦麟之后又关上门,再倒回来一本正经地看着小公主,“我说的不是仰慕、崇拜的那种喜欢,是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你喜欢他吗?” “男女之间,是哪种喜欢?”奚华实在困惑,宁师兄虽然说要教她,但也没给她解释清楚,那不如趁现在问问紫茶,“师姐你喜欢锦麟师兄吗?” “怎么可能!”紫茶立刻否认,这都什么跟什么啊!在天玄宗所有同门里面,她一贯认为锦麟最烦人了,她怎么可能喜欢他…… “真的吗?那看来师姐也不知道喜欢是什么感觉。”奚华放弃向她询问,坦白道,“宁师兄说我如今没有情根,我对他,应当没有男女之间的喜欢。” 紫茶眼睛瞪得更圆了,刹那间就把锦麟的事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怎么知道你——”没有情根。 这是能用肉眼看出来的吗?紫茶暗暗一想,赶紧把险些脱口而出的话咽回去了,这两人到底做了什么啊?! 她冷静下来,才又继续:“好,既然没有情根,那公主肯定不喜欢他,今后也离他远点吧。” 真是冤有头债有主,面对这样的小公主,天师必然要吃苦头了,苍天有眼,他就该这样受着。 奚华对紫茶没有隐瞒,坦坦荡荡地说:“虽然我对宁师兄没有那种感情,但有时候,我想靠近他。” “你别多想,你这只是在找安全感,毕竟大师兄看起来很可靠。”紫茶拍拍小公主的肩膀,心道自己刚才真是想得太美了。 奚华毫不避讳:“有时候,我想亲他。” “你被他的长相迷惑了,这是本能。等你见惯了更多好看的脸,就不会这样想了。”紫茶简直想捂脸了,这都是什么歪理邪说,亏她也说得出口。 奚华和盘托出:“还有些时候,他就像一块儿点心,我想——” “别说了,我知道你饿了!”紫茶连忙捂住她的嘴,急匆匆带她去找真正的点心,路上实在放心不下,又试探询问,“这些话你和他说过没有?” “没有。” “那你别说。” “为什么?不能说吗?” “说了你就完了……”—— 天玄宗将于十月中旬举行万仞会。 万仞会十年一度,和收徒大典设在同一年,天玄宗邀请各大宗门齐聚一堂,切磋技艺,交流心得,巩固关系;也以此为契机,宣扬“心游万仞,一仞一进”的理念[1],激励各门各派的年轻弟子潜心修行,早日进境。 这一届万仞会声势浩大,规模隆重。宗门上下很早之前就开始筹备布置,弟子堂也派发了大大小小的任务。 奚华偶尔也去做任务,偏就是这么不凑巧,好几次宁师兄用玉镯找她,她都没空闲聊,说不了几句话就匆忙结束。 直到他亲自找上门来,她第一时间抱起雪山,十分警觉:“宁师兄要把雪山带去宿月峰?” “我来看你。”宁昉早料到她会这样,他已习惯隐藏苦笑的表情,“看你在忙什么,有没有想我。” 其实根本不用她回答,他不想看见那只光秃秃只有灵壤的花盆,但它就在那里,让人无法回避,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最近师兄不是也很忙吗?”近来天玄宗内议论纷纷,说是万仞会上有大事要宣布,奚华略有耳闻,不过外门弟子消息也不灵通,诸多流言蜚语听上去没一个靠谱的,“师兄在忙什么?” “各大宗门要借万仞会的契机成立仙盟,以便今后共商对策,联合对抗魔族。” “那师兄要出任仙盟盟主?”各大宗门既然同意在万仞会上做这件事,那盟主人选便是再明显不过了。 宁昉含笑看她,很认真地询问:“你想让我做仙盟盟主吗?如果你想,我可以做。” 奚华没说话,用事不关己的眼神瞥了他一眼。 “我已经拒绝了,这等虚名无关紧要。天玄宗有宗主在前,这种名号理应由他承担。”这只是其中一部分原因,宁昉另有隐忧。再者,百年赌约期限临近,他曾经笃行自己会赢,现在…… “就只有这一件事吗?宁师兄还在忙别的事没有?”奚华偶然间听白榆和人提起,说天机阁也会来参加万仞会,还说天机阁的星姬也会来,专程为天玄宗的大师兄来的。 宁昉正色道:“就这一件事,并无其他。” 奚华没再追问,谁要来万仞会,她管不着,别人为何而来,亦与她无关。 宁昉逗了逗雪山,还给它带了新的玩具,这次不是狰狞可怖的魔丹,是一枚流光溢彩的晶石。等到要离开的时候,他没提要带雪山回宿月峰的这一茬。 十月中旬,万仞会如期举办,天玄宗人山人海,盛况空前。 据说这次盛会将持续数日。第一日,果然如宁昉所说,各大宗门聚在一起,成立了仙盟,天玄宗宗主宁怀之当选盟主。 盟主当众宣布,仙盟将在万仞会期间选拔一批弟子,作为后备力量,今后一旦有需要,便一同上阵对抗魔族。 天玄宗内部,不论外门内门,有意者都可以参加选拔。年轻弟子热情高涨,觉得自己机会来了。 奚华和紫茶站在一块儿,挤在拥挤的人群里,也露出跃跃欲试的表情,两人都为对方打气。不论结果如何,尽人事,听天命,只管全力以赴,不想顾虑太多。 仙盟第一次大会快要结束的时候,天机阁的星姬来了。 她的到来引发了一番轰动: “听闻星姬是天机阁的核心,被视为神女一般的存在。她一贯深居简出,这次居然肯当众现身!” “天机阁阁主不是早就到了,星姬为何现在才来?” “神女到来,万众瞩目亦不为过。这种时刻,不正是为她准备的?” “那她到底为何而来?” “听说是天玄宗特别邀请她来的,应当是有要事相商。” “……” 各派弟子议论纷纷,流言蜚语总是传播得最快的: “星姬为何而来,难道不是显而易见的吗?你们看她站在谁身边。” 紫茶闻言,看向奚华,只见她在发呆,脸上没什么表情。 谁料周围其他人兴奋过头,连认都不认识,一个年轻女修就拉着奚华胳膊热情讨论:“快看快看,天机阁的星姬和天玄宗的大师兄,站在一起好般配。你说他们是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第75章 第七十五眼 “嗯。”奚华随口应和一声,没看女修口中所说的那两个人,倒是低头看着自己的胳膊,衣袖被身边这位热情过头的陌生姑娘扯得微微凌乱,她不舒服,想抽出手来。 哪知道这姑娘一下子更激动了,直接拉着她的胳膊晃了起来:“天呐,又来了一个好看的!万仞会其实是选美大会吗?” 不单她一人惊叹,周围一大群人也炸开了锅。 “这又是哪个宗门的贵公子,生得这般风流倜傥,器宇轩昂?” “美人都爱迟来吗,他与天机阁那位星姬,莫不是一个更比一个恃美而骄?” “他怎么也朝高台上走去,也是仙盟里的重要人物?为何从来没见过?” “你说,他和天玄宗的大师兄相比如何?哪个更胜一筹?” “好呀你,居然见一个爱一个……” “那又怎么了,明知得不到,趁现在多看几眼也不行吗……” 奚华从闹嚷嚷的言语里听到一个熟悉的字眼——爱。旁人张口就来,原来“爱”在许多人口中,既不慎重,也不深刻,如同轻飘飘的玩笑,是对谁都可以说的。 新来的神秘人物长成哪般模样?居然被人拿来和大师兄当众比较。受好奇心驱使,奚华抬眼望向遥远的高台,原打算只扫一眼,但目光就此定在那个银衣墨发的人身上。 紫茶比奚华本人先察觉,她这一眼有些长了。 “师妹盯着他做什么?喜欢这种类型的?”当着外人的面,紫茶没叫公主。依稀记起,当年画师谢烟在翠微宫为三位公主画画,她也问过相似的问题。这不过今日这人,显然不是谢烟。 奚华转头朝她小声说:“我好像见过他。” 他看着像是之前在绯云湖画舫上,与她比邻而坐的年轻公子,至少二者身姿装束相似,现在距离太远了,单看外形她不能完全确定。 紫茶刚想问此人是谁,在何处见过,热议已从高台附近一路传到了她们所在之地: 方才最后一位到场的人,竟是无相渊的小龙君商夷。 无相渊的龙族是上古龙族最后一脉,拥有无上灵力,实力不容小觑,但从来逍遥世外,与世无争。据说龙君年事已高,许久不曾公开露面,这次不知为何,小龙君居然也来凑万仞会的热闹。 奚华总算把真人和身份对上号,当夜害她没听完歌姬唱曲的那个人,原来就是他—— 万仞会第一日活动不紧凑,仙盟大会结束后,天玄宗弟子便带领各方来客观光游览或安顿住处。 锦麟负责接待商夷,带领贵客前往御岫峰吟湖苑入住。作为水族,他在无相渊小龙君面前感到一股天然的压力,但出于待客之道,他不好一路沉默,于是客客气气搭话。 “锦麟久闻无相渊圣地大名,对龙族亦仰慕已久,今日接洽小龙君,实乃荣幸之至。请恕锦麟冒昧一问,小龙君不远万里来参与万仞会,可是有什么要事?” 是宗主授意他来问的,小龙君没有提前知会行程,突然来访,让宁怀之也措手不及。锦麟没抱多大希望,连宗主都不知情的事,他一个普通弟子能问出个什么名堂? 商夷直言:“确有要事。我此行,是为寻回未过门的妻子。” “?”锦麟下巴都快惊掉了,他这是打探到了什么惊天秘密,无相渊的小龙君已有未婚妻!但是这和天玄宗有什么关系,天玄宗怎么会有这号人物,他闻所未闻。 “因为万仞会规模庞大,天下修士齐聚于此,这期间是寻人的最好时机。”商夷一眼看透锦凌面上的疑问,见他领会了,继续解释,“我之所以等人到齐了才出现,并非有意招摇,实是因为担心她看不见我。” 如此耀眼的人物,走到哪里都是万众瞩目的焦点,怎会有人看不见?锦麟实在没想到,高贵神秘的上古龙族,无相渊的小龙君,提及未婚妻竟然这般小心翼翼,语气卑微。 既然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小龙君为何还要辗转寻人,难道他是被未婚妻抛弃了?锦麟脑补了一出精彩绝伦的大戏,越发好奇那女子究竟是何方神圣。 见小龙君也并非不好相处,至少性子不像大师兄那般淡漠疏离,他尝试与之交谈:“不知小龙君的未婚妻是什么样的女子?若您愿意透露一二,万仞会期间锦麟亦可帮忙找寻。” 商夷回绝道:“不牢天玄宗费心,她身上有我相赠的信物,我应当不难找到她。” 锦麟越听越糊涂,找未婚妻还要凭信物,小龙君难道不知道自己未婚妻长什么样? “她容貌并不出众,还爱掉眼泪,但我很喜欢。” 哦,照这样说,小龙君是知道的。但锦麟仍是不解,他是喜欢未婚妻的眼泪,还是喜欢未婚妻本人?一个容貌平平的爱哭鬼,有什么好喜欢的? 他说得如此含糊,必是不愿再被人打探。锦麟自诩会察言观色,便不再多问。 他只敢在心头暗自编排小龙君的情感故事,恰见他腰间系着一枚小黑鱼吊坠,与他通身精致华丽的衣着极不搭配,几乎是格格不入的程度。 把这小黑鱼戴在身上招摇过市,行走间它还轻轻摇晃,小龙君生怕别人看不到?或是生怕某一人看不到?这小黑鱼莫非是未婚妻送他的礼物? 锦麟原身亦是鱼类,不免多打量那小黑鱼几眼,它的模样未免太别致了,委实不怎么美观。 一个更古怪的猜测忽然在他脑中闪过:难道小龙君的未婚妻,是一只小黑鱼吗?荒唐,太荒唐了,无相渊的龙族被一条黑鱼抛弃了……—— 为了能在万仞会期间通过选拔,第一日集会结束,奚华便拉着紫茶一起练剑。 紫茶好几次指出她剑气太盛,问她是否心绪不佳,她自己全无察觉,解释说也许是因为天玄宗忽然这么吵,人在喧闹之中,难免心生浮躁。 紫茶也没刨根问底,只邀约她去与自己同住。奚华没去,独自回到住处时,天已经黑了。 雪山在玩一枚亮闪闪的晶石,前几日她明明也常常见到,今夜却莫名觉得那晶石有些碍眼。 “还没玩腻么?他也不给你送新的。” 雪山收了爪子望她几眼,随后丢下晶石,把一枚玉镯衔到她面前。 “想叫他给你送新玩具?”奚华取过玉镯,又摸摸雪山的猫头,“好吧,那你自己给他说。” 玉镯亮起一簇温润的莹光,雪山凑过来还没开口,对面先传来天玄宗宗主的声音: “万仞会期间天玄宗喧哗吵闹,惟宿月峰清静如常。星姬素来喜静,便住到宿月峰吧。” 他的语气不似往日那样严肃犀利,反倒添了几分长辈对晚辈的慈爱,如同家长般亲厚关切,又叮嘱道:“星姬不善武艺,阿昉,你且留心照料。” 第76章 第七十六眼 御岫峰钦云殿,仙盟之中最核心的几大宗门正要召开小范围内部会议。集会前,盟主宁怀之说完这番话,星姬起身,颔首应是:“星漪多谢宁伯父关照。” 天机阁星姬素来以神妙玄秘著称,无人知其名讳。今夜她称仙盟盟主为伯父,又自称星漪。殿中数位高阶修士谁还不明白,天玄宗和天机阁正当众释放强烈的信号,二者即将缔结非同寻常的联系,进入密不可分的新阶段。 比起星姬的热忱,天玄宗晞明道君宁昉的态度则教人捉摸不透,温文尔雅但绝不热情,疏离但又不至冷漠,他没有直白否认,更像是风度翩翩地拒绝。 唯有他扫过袖口的那一眼,几许温柔自眼角不经意地泄露,稍纵即逝,旁人都以为是自己看岔眼了。 短暂的开场之后,钦云殿中气氛凝重起来,议事直入正题,与会者冷静发言: “就这半月之内,又有三个宗门惨遭灭族,并且他们有个共同点——都参与过营救幻鼎宗。” “据说出事之前,宗门里的修士频繁看见幻象,行为举止与失智无异。” “莫不是徐鹰贤的魔丹有残留,那日在长明谷内接触过魔丹的人,余毒未消,终是逃不过一劫?” “徐鹰贤何时有此能耐?难道,他所说的魔神,确有其人?” 话到此处,众人面色愈发阴沉。 “被灭族的宗门之中,死者身上都印着一个血印,乃是同一个字。”宁怀之施法在殿中写了一个字——偃。 “什么意思?魔族扬言要毁灭一切?” “偃,止息,灭绝……” “如果真有魔神,这难道是魔神的名号?” 半空中的“偃”字骤然瓦解了,有修士惊呼:“魔神为什么叫偃?是衍苍回来了吗?他真的,选择了魔界……” 钦云殿陷入死寂,衍苍神君是世上最后一位神明,他的名讳早已成为禁忌,如今再提,终归是和魔神联系到了一起。 “此事不宜声张,万仞会期间,天下修士齐聚天玄宗,吾等应借此契机探明实情,共商应对之策。” 宁怀之挑明万仞会的本质,一众修士又议事大半宿,秘会持续到深夜才结束。 其余人都离开了,天机阁卜澜单独留下宁怀之,两人虽是老友会面,此时气氛却并不和睦。 “靖元兄,令郎可知晓你为他择定的婚约?你打算何时公之于众?”卜澜面色不虞,冷冷建议,“万仞会,公布喜讯的最佳时机。” 宁怀之拂袖欲走:“我虽有意促成这门亲事,但如你所见,他心不在此。” “怀之,你当上仙盟盟主就想甩开天机阁吗?天机阁可是为天玄宗保守着最大的秘密,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宁怀之顿住脚步,低声询问:“灵泽圣君身在何处?天机阁可有消息?” “杳无音讯。”卜澜抬头望天,今夜无月,一颗星飞快划过夜空,他挑眉冷笑,“真是应景。若再有一场陨星如雨的盛景,天机阁或许能再次洞察一线天机。你说是不是?” …… 亥时,长老丁勉催动一柄断剑支着一只翡翠酒壶,醉醺醺地走在御岫峰山间小径上。 临到山崖附近处,一阵剑气袭来,击碎他的酒壶,翡翠碎粒混着酒水四处飞溅。 “哪个混蛋半夜不睡在此地瞎捣乱!”丁勉愤而出剑,对待这么不长眼睛的弟子,他势必要好好教训一番。 奚华独自从弟子苑出来,在此地练剑已近一个时辰,岂料半截断剑忽然从林间刺出来,带着浓浓的酒气围着她,凶巴巴要打人的样子。 她执剑对抗,起初还讲求招式,后来发现那断剑完全不讲章法,既不放过她,又不会刺伤她,简直就是拿她当猴耍。她本就心里有气,正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索性抛弃章法,毫不客气地反击。 “年纪轻轻火气这么大,小心气出白头发。”丁勉走到崖边瞧见真人,第一眼还以为自己看错了,揉了揉醉眼,收回断剑,抬手挡了一下追过来的剑气。 奚华一愣,显然也没想到来人竟是丁长老,立刻收了剑,沉默地立在原地,既没认错,也没解释。 “大半夜的何苦呢?就算再想通过万仞会的选拔,也不用把自己逼成这样。”丁勉仍带着醉态,一边劝说年轻弟子,一边用宽大衣袖随意擦拭剑刃上的酒渍。 奚华没吭声。丁勉没想到这还是个闷葫芦,酒意上头,好心劝她:“凡是太执着,必不会有好结果。修行如此,世间万事皆是如此。日中则移,月满则亏,你懂不懂?” “想做就要争取,有何不对?”奚华想通过选拔,并非一时兴起。 “当个普通的外门弟子不好吗?无忧无虑不好吗?你们是嫌我这个老头子教得不好吗?” 丁勉这三连问抛过来,奚华这才察觉他情绪不大对劲。万仞会期间,天玄宗宗主、宁师兄以及各峰长老都终日繁忙,约莫只有他这个教导外门弟子的边缘人物,才有大把闲暇喝成这样。 “谁还没有风光无两的时候?都淡了,都散了……道不同,不相为谋……”丁勉还在擦断剑上的酒渍,一不小心把袖口都戳破一个洞,“你把我的酒壶打碎了,明日叫你大师兄赔来,装满酒一起。” 奚华掩住惊讶,转身开始掏灵石:“弟子并非故意的,酒虽然寻不来,酒壶却是可以自己赔的。” “你赔的灵石不算,叫他亲自赔酒壶来。”丁勉一改刚才的洒脱,转眼变得固执起来。 “这是我的事,与他无关。而且他最近没空。” “你以为他之前很闲?”丁勉露出一副看傻瓜的表情,语气无比通透,“他教你练剑的时候很闲,还是他去幻境找你的时候很闲?” 奚华心知和醉鬼说不清楚,懒得再白费口舌,三言两语告辞了,走的时候还很焦虑,不知道去哪里找个酒壶来赔。 丁勉没打算真让宁昉来赔,看这小姑娘的样子,定然是不会去麻烦她师兄的。年轻人的事,他也就是说两句玩笑话而已。 山崖上的冷风都没把他的醉意吹醒,他正欲返程,忽见无相渊的小龙君跟上了奚华,手里捏着个黑乎乎的物件晃来晃去,似乎是在逗她。 没搞错吧,小姑娘怎么会喜欢这么丑的东西?看来无相渊的小龙君是个没开窍的。 要不要上前制止,暗中帮帮天玄宗的自己人?丁勉走了两步又停下,年轻人的事,谁也说不准,他还是不要干涉为好。缘来缘去,花落谁家,未有定数,让他们自己去折腾吧—— 奚华回到住处,推门一看,宁师兄正在拨弄那盆光秃秃的灵壤,雪山正在一旁玩新的花样。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我等你很久了。”宁昉听见动静,擦掉指尖上的尘泥,转身朝她走去。 奚华看也没看他,侧身错开他,走到雪山旁边蹲下,头也不回地问:“宁师兄来接雪山吗?它去宿月峰不会吵到你吗?” “我来接你。”宁昉也走过去,在她身侧蹲下。 奚华淡淡瞥他一眼,不说话了。 “担心有人住你的房间?”宁昉凑到她面前,还需低头才能看清她的表情。 奚华不想理他,自然也不想让他这样盯着看,噌的一下便要起身,哪知道他偏偏在同一时间靠过来,一抹温热触感不偏不倚印在她额间。 她没站稳,歪歪斜斜想后退,被他扶住双肩在原地站定,如此便是退也退不开了。 “还生气吗?”他声音好轻,仿佛是以柔软唇瓣在她眉心一笔一画轻轻书写。 奚华有点蒙,她之前在生气吗,为何生气?现在还生气吗,怎么脑子里晕乎乎的? “怎么不说话,上次你不是说亲一下很有用吗?”他还在问,还不移开。 这哪里是一下?这明明过了好久了。她以为自己说出口了,不知为何,一个字都没发出声音。 “是我学的不够好吗?你教教我,要怎么样才能哄你开心?”他非但不松开,双手还从她肩膀移到了后背,变成了拥抱的姿势。 奚华清了清嗓子,总算说出一句:“我没生气。哄人这种事,小公主才会,我又不会,教不了你。” 宁昉忍不住轻笑了一下,虽然没发出声音,但波动的气息和嘴角的弧线无一不被她感知到,这样近,这样真实。 “我对星姬毫无感情,星姬也没有住在我的洞府。宿月峰很大,后山设有客舍,距离很远的。万仞会期间,锦麟会在星姬身边帮衬。” 他把可能引起误会的事细细解释了一遍,只得到她一声“哦”。 “我不想让你不开心。但今日见你这样,我又感到欣慰。”宁昉坦白说出自己的矛盾。 “为什么?”奚华光顾着问,一不小心承认了不开心。 “上次你说,是因为很多人都喜欢我,你才喜欢我,可见别人对我如何,你并不在意。今日你为星姬的事生气,是因为,你在意我的感情。” 是这样吗?奚华并不确定,尝试沿着他的思路去领会,仍然晕乎乎理不清头绪。 她想扭头离他远些,也许冷静可以带回理智。 “其实我第一次吻你,并非眉心。”他知道怎么挽留,那便是勾起她的好奇心。 果然,她开始犹豫。是不是在等? “想知道吗?那你先闭上眼睛。” 第77章 第七十七眼 奚华没再躲开,但也未全照他所说的做。 宁昉未料她不仅不闭眼,还这样直勾勾地望着他,他一时不确定她心中做何感想,遂问:“不想知道吗?” 她的眼神像最澄澈的秋水,若临水观望,足以让每一缕心绪都毫发毕现。秋水似乎自知其美,波光微漾,不肯被遮挡。 “想,我想知道。”她很认真,嗓音干净得像经秋水洗过,在静夜中闪着潋滟微光,“但是闭上眼睛,就看不到了——” 尾音尚在唇边,未及完全收拢,碰上他低头靠近,主动凑过来的眉眼。 那触感轻盈灵动,正如他温柔的轻叹:“看清了吗?就是现在这样。” 奚华没想到师兄会闭眼亲身示范,她撇开也不是,靠近也不是,疑问已然从心底涌上舌尖,但因为唇瓣挨着他的眉眼,她无法开口询问。 不是不许亲他吗?除非真心喜欢。这是他再三强调的规则,现在他为何主动送上门来?就为了向她示范? “你喜欢我。”他在笑,眉眼弯弯,纤长的睫毛随之轻颤。 这就是答案。 奚华一下子明白了,如果她养的灵植会发芽,新生的嫩芽或许就是这种触感,纤细又柔软,勾着人想碰一下,再碰一下,却要小心翼翼不忍破坏。 他明明还在笑,为什么她会尝到淡淡的水雾?她疑心这是错觉,难道是因为她口中干涩,所以幻想灵植的草叶上携带着露珠。 “你亲了我,要负责的。”他说得无比自然,仿佛这是天经地义之事。 奚华忽然觉得唇上好烫,向后撤离匆忙解释:“这怎么能算?是宁师兄自己贴过来的。” “这怎么不算?是师妹说想知道的。”宁昉睁眼瞧她,眼中仍有水雾悠悠轻晃,“师妹不想负责?” 又来了,又是这种眼神。奚华还有印象,先前在绯云湖画舫上,当她问为什么自己不记得前世,他也展露过这样的眼神,怪她负心薄幸。 真是没眼看,这是个深不见底的温柔陷阱,任谁看了都会缴械投降吧?她不想暴露内心,索性闭上眼睛。 吻的感觉突如其来。 温热唇瓣轻轻覆在她眼皮上,她才恍然大悟,兜兜转转一大圈,还是没能躲开。 “我第一次吻你,就是现在这样。” 他怎么可以一边做这种事一边说话?嘴唇的翕张变成细腻的摩挲。 就像缓缓拨开一丛迷雾,邀请她重回旧梦。在那遥远旧梦里她的确说过:“你亲了我,要负责的。” 一字一句,言犹在耳,那声音似带哭腔。当时她为何会哭?此刻她为何想哭?她分明有种想哭的冲动,但很奇怪,闭阖的眼眸中蓄不起一滴泪珠。 眼皮之外,他的动作渐渐加重,从若即若离变作必不可分。这难道不是犯规?刚才她也没有这样。 就算她偶尔把他看作一块儿点心,大好机会摆在眼前,她也只是轻轻嗅一下,浅浅碰一碰,忍住口腹之欲,不会轻举妄动。 现在,她的点心居然开口讲话:“你是我的解药。” 轻/吮紧随其后,让她头皮发麻,幸好只有一下,他很快停下却并未离开。 眉眼上微湿的触感还在,炽热的气息好像凝固了。她看不到此刻的光景,好奇伸手试探,指腹擦过他温热脖颈,触碰到一次轻微的吞咽。 她蓦地想起宁师兄去赤澜关的前夜,她强行喂他误食了几朵花,他也做出过类似的反应。 那时他很难受,一举一动都在抗拒。现在他为何还不停下?还让这个吻向别处蔓延,经由眼窝转移到鼻梁,缓缓游走到她小巧的鼻尖。 “不可以再亲了。”奚华推开他,阻止他继续往下。 原来他也闭着眼,被打断才睁开,他还收着一口气,低声问她:“怎么了?” “你不是很难受吗?应当停下,不可以再亲了。”她心无旁骛地观察他的表情,提出她心目中最合理的解决办法。 宁昉如梦初醒,迅速压下危险的想法,她说得没错,绝对不可以再继续了。 他的表情很明显吗?无论如何也不该露出这一面。他伸手抱她,脸埋在她发间,把不该有的神色静静藏起来。 幸好她什么也不懂,否则会很难收场。正因她什么也不懂,他更应当忍耐克制,不可以任其发展。 他还没理顺气息,奚华忽然推他:“师兄你快看,灵植好像发芽了!” 他胸腔里这股气息今夜大抵是顺不了了。 她还在推他:“你不想看吗?那先放开我,我自己去看。” 他一把将她抱起来,快步走到灵植附近,站定了也不松手,就这样面对面托着她。 她的心思全被破土而出的嫩芽吸引,没管他的动作,也没看他的表情,就着拥抱的姿势,偏头盯着灵植左看右看。 努力了这么久,总算取得一点进展,她被成就感冲昏头脑。 大约是兴奋过头,她飞快地在他脸上亲了一下,感觉他明显一愣,脸上有片刻茫然。 她问:“不可以这样吗?” 发芽的灵植难道不代表她拥有许可权? “可以。”宁昉放她下地,让她去看灵植的嫩芽。 扪心自问,他不敢确定,今夜所作所为,是正确的吗?—— 万仞会的选拔如期推进,各派弟子热情高涨,选拔一连持续了好几天都没结束。 十月十五,月圆夜。商夷路过万仞会专设的演武场,眼见一大群修士正在观望今日最后一场比试。 他在人群最外围,远远瞧见比试双方登台,正在做自我介绍。 其中一方是天玄宗的外门弟子奚华。 商夷在绯云湖画舫上与她有过一面之缘,当时他一心在听醉音坊歌姬唱南弋的小公主,没注意邻座的姑娘。 初到天玄宗那日再次见到,他看她眼熟,心存试探之意,故意给她看了小黑鱼吊坠,她毫无反应,还挺冷淡,话都没和他说几句。借故和她近距离接触时,他也没感知到月息的灵力。 月息是龙族的逆鳞,长在心脏与咽喉之间,除了最亲密的道侣之外,谁也不能触及。 他曾经年少心动,亲手拔下自己最珍贵的鳞片,将其化作一枚月牙状玉佩,当作礼物送给戴着面纱的小公主。 后来无相渊突发变故,他长久困在其中不得出。等他再回南弋寻找心仪之人,小公主已经无影无踪。 他从未见过小公主真容,记得她自嘲“面貌丑陋”,他自然不信,却也不知道她容貌如何。找人就像大海捞针,他能凭借的最紧密的联系,便是月息。 奚华身上没有月息,她不是他要找的人。他不必为她停留,更没必要留下来看她比试的经过。 但他无意中扫了一眼她的对手,太清宗青年琴修独幽,正抱着一张灵机式七弦琴朝她客气地问候。 那张琴桐木琴面,梓木琴底,通体髹栗壳色间朱红漆,色泽典雅华贵,断纹较多,粗粗一看并无异常,就是琴修最常规的武器。[1] 但细看就会发现,七弦琴丝弦上缠绕着魔息,正悄无声息地流淌,伺机而动。 独幽绝非良善,按理是不能上场比试的,不过万仞会的安全与商夷无关,他不想费心提醒天玄宗。至于奚华,她不是小公主,他没道理出手相助。 比试正式开始,因是今日最后一场,围观的弟子都兴致勃勃。 圆月当空,银辉洒落。天玄宗奚华执剑而上,太清宗独幽抚琴对峙,凌冽的剑气和浩荡的琴音无不令人心神震荡。 双方不相上下,激烈的战况引得众人连连叫好。中途,奚华忽然停下动作,脸上浮现迷茫神色。琴修惯常用琴音扰乱对手心智,这是正常操作,不算违规,没人放在心上,纷纷预判天玄宗这一局要输了。 商夷蓦地有种不好的预感,此地魔息渐浓,危机四伏,奚华即将面对的,恐怕不是输掉一场比赛这么简单。 为着那两面之缘就帮她吗?这不符合他的作风,无相渊绝不轻易插手外人的事。 他又想到了月息。如果月息真在她身上,危急时刻一定会保护她,她不会受到任何伤害。如果月息不在,那她便不是小公主,他根本无需挂怀。 他正做此想,人群中爆发一阵惊呼,演武台上那琴修不见了,他纵身融入七弦琴,琴弦骤然腾空而起,突变成七条粗壮黑蛇,冲向奚华缠住了她。 这是魔化!蛇身遍布断纹,血肉裸露在外,腐臭弥散,黑雾冲天,七张嘴疯狂撕咬,发出可怖的嘶嘶声。 月息毫无动静,如此性命攸关之际,商夷仍未感受到它的存在。 好,她真的不是小公主。但是,她马上就要死了。 一种奇怪的情绪拉扯着他,他抬手抚过颈侧逆鳞的空位,只觉得心也缺了一块,而且是很重要的一块。 是否应该施手相救?商夷正欲动手,身体忽然被死死禁锢,从头到脚不得动弹。 一柄断剑飞向演武台,齐齐斩断七条魔化的黑蛇,入魔的琴修霎时灰飞烟灭。 商夷没看清是何人出手,只见到奚华在台上晕倒了。 就在这一刻,人群中有个姑娘冲上去抱她。 他认出了这个慌不择路边跑边哭的姑娘——她曾是小公主身边的紫茶。 第78章 第七十八眼 “不是说一见到她就能认出她吗?情/爱之事,也不过如此。”一个阴冷低沉的声音在商夷识海之中哂笑。 “放开我。”商夷不想听偃的嘲讽,千钧一发之际更不愿被魔神占据身体,但挣扎无济于事。 “你看看,她早就把你忘得一干二净,否则为何相见不识?”偃惯会攻击人心薄弱之处,煽风点火,激化对方的负面情绪,汲取邪念让自己不断强大,“我便是放开你又如何?你敢跑到她身边当面质问缘由?你也认不出她,又比她好到哪里去?” 商夷被偃附身,肉/身被魔神控制,识海也被其侵占。他在人群最后遥望演武台,远远见到紫茶和锦麟带走奚华,他心急如焚却被偃牢牢束缚在原地,双脚迈不出半步,面上还强作镇定,以防被其他人瞧出端倪。 “和我做这种交易,后悔吗?小龙君。”偃对眼前局面喜闻乐见,“当初是你求我透露她的行踪,作为交换条件,是你自愿让我附身。龙族肉/身果然非同一般。除你以外,还有哪个修士的躯体能长时间承载魔神意识……” 偃由邪念而生,以邪念为食,修为增长极快,却始终没有形体,一直在寻觅宿主附身。太弱的躯体会被过强的灵力撕碎,即便是无相渊小龙君这样万里挑一的,也不能负担偃太长时间,至多一炷香而已。 “为何我感受不到月息?是你捣鬼?”商夷无法开口说话,只能用意念和偃沟通。 偃冷嗤一声:“小龙君心心念念之人,曾经经历过命悬一线的时刻,月息在那时候已经破碎,也没有保住她的性命。” 什么?小公主已经死过一回?商夷心中大恸,他刚才见她涉险却袖手旁边,居然还想借机验证她是否有月息在身,他岂不是罪该万死? 但偃犹擅蛊惑人心,他的话不可轻信。这世间还有什么力量竟能毁掉龙族逆鳞?何人曾置小公主于死地? “你又何须骗人?若世上真有这么一个人,你何不直接找他附身?” “闭嘴。这不是你能问的。”—— 亥时,天玄宗弟子苑聆云院内,奚华从昏迷中转醒。 紫茶寸步不离守在床边,一见她醒来,立刻关切询问她有没有不适。 “还好,没有受伤,只是那琴修变的怪物很吓人。”奚华想坐起来,刚一动就被紫茶制止,她尚且有些乏力,拗不过紫茶,先卧床休息也未尝不可。 “幸好丁长老及时出手杀了魔物,不然奚华师妹可能小命不保!”锦麟站在紫茶旁边,谁也没想到万仞会上会出这种意外,现在说起来他也心有余悸。 “不会说话可以不说!”紫茶扭头瞪了他一眼,目光宛如针线,要把他晦气的嘴缝上。但她很快又问:“大师兄在忙什么?今日怎么没见他人影?” 锦麟茫然摇头,搞不懂紫茶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丁长老不是已经解决了危机吗,大师兄没必要再出面吧。 “你不是天天跟着他吗?还能不知道?”紫茶气冲冲的,脸色越来越阴沉。 “大师兄这段时间不让我跟着他。”锦麟觉得自己挺冤枉的,大师兄近来神出鬼没,他真不知道他在忙什么。 奚华看两人吵闹,脑袋隐隐作痛,索性转过身去,闭上眼睛谁也不看。 “锦麟原来在这儿,你害我好找。”天机阁的白榆不请自来,进屋朝锦麟说明来意,“星姬让我转告你,今夜她应邀外出赏月,兴许会晚归。” 这种事需要专程来告诉他吗?天机阁行事风格如此缜密?锦麟下意识瞥了紫茶一眼,不过紫茶没理他,也没搭理白榆。 他郑重规劝:“万仞会期间,天玄宗人多事杂,今日演武场上还有魔修作乱。星姬是天玄宗贵客,大师兄特地交代我关照星姬的安危。依我看,赏月虽是风雅之事,但不必急于今夜一时……” 白榆闻言一笑:“月色常有,同行之人不常有。你放心,陪星姬赏月的正是你大师兄晞明道君,有他在,星姬必定不会遇到危险。” “?”锦麟怀疑自己听错了,大师兄一向独来独往,鲜有这等闲情逸致,竟会破例邀请星姬赏月?这不像大师兄会做的事。难道是他对大师兄有误解? 他心中惊讶,面上倒是不显,长舒一口气道:“如此甚好,看来是我多虑了。” 白榆临走前又说:“星姬听说了今夜演武场上发生的意外,她也担心奚华师妹的情况,特地嘱咐师妹好好休养。” “师妹已经睡了,我代她答谢星姬好意。这等小事无需星姬挂碍,以免影响贵客赏月的心情。”紫茶头也没回,心道谁要做星姬的师妹,星姬以什么立场说这种话,又以何种身份自居? 白榆走后,房间里安静下来。过了好一会儿,奚华懒洋洋开口:“我困了,师姐和师兄还不回去?” 锦麟明白自己待在这里不合适。紫茶不想走,坚持道:“我留下来陪你。” “不用。”奚华态度坚决,紫茶望着她露在被窝之外的后脑勺,看不到她的表情,恍惚听到她是用小公主的语气下达命令,她不得不从。 月近中天,夜已深。人散后,奚华睡意全无。 雪山跳到她枕头边上,掏出玉镯捧到她眼前。她看了两眼,果断把玉镯塞到看不见的地方。雪山不解其意,又把它掏出来。 几次三番之后,奚华收走玉镯,把雪山抱到跟前,不让它再捣乱。 “别玩了,别找他,好么?” 雪山忽然就安分了,用毛茸茸的猫头去蹭她的下巴。 “你一直这么乖吗?以前做过什么坏事吗?”奚华揉了揉雪山的猫头,也不知道它能不能听懂。 它“喵呜喵呜”叫了几声,叫声比平时轻柔,是心虚了吗? 她盯着雪山的异瞳,一言不发看了好久,回想起今夜和太清宗独幽比试的经过。 当独幽的琴声响起之后不久,她好像离开了万仞会的演武台,转而坐在某个不知名院落的长廊下,弹琴的人不再是独幽,而是变成了一位姑娘。 她想看清自己身在何处,也想看清弹琴的姑娘容貌如何,但视线却像是被朦胧轻纱遮挡着,她看不清楚。 她几番尝试,终被打断,幽幽琴声里传来一声惊呼:“大事不好!异瞳,异瞳又害人了!” 第79章 第七十九眼 紫茶回到住处,意外发现门口廊下立着一位银衣墨发的年轻公子,无相渊的小龙君这是在等她? “好久不见,紫茶。”商夷语气熟稔,分明是老友重逢。 紫茶退后几步,从头到脚打量他好几遍,眉头差点皱到一处,也没想起来自己在何处见过他。 她在万仞会第一天才单方面望见他第一眼,他怎么就叫出她的名字了?难道她也像小公主一样失忆了? 视线被小龙君腰间系着的吊坠勾住,紫茶愈发困惑,不理解他这么精致高贵的一身行头,为什么偏偏搭配一条傻里傻气的小黑鱼。 小黑鱼?紫茶眨眨眼睛,脑中灵光一闪,低声惊诧道:“小龙君怎么会是,小黑鱼?” “是小银鱼。”商夷心平气和地解释,并不觉得那段经历悖离了他的真实身份,如今说起来还有些怀念的意味,“当年意外受伤,不好现出龙身,变成小鱼方便活动,是受伤了才变黑的,并非天生长成那样。” 紫茶仍觉得难以置信,雪山从月蘅殿的莲池里叼回来的奄奄一息的小鱼,竟然是无相渊的小龙君?他真是藏得够深。 为了验证他的身份,她追问更多的细节:“小龙君记不记得,当初小黑鱼住在哪里的?” “是小银鱼……”商夷无奈纠正她,随即说起自己曾经的寄居地,“一只大瓷碗,碗沿儿上有个豁口,是你拿来的,还差点被雪山摁翻了。” 说实话,他也没想到小公主的月蘅殿条件那么简陋,连养鱼的碗都是破的。但就是在那只破碗里,小公主用灵泽之泪救过他一命。 “小龙君来万仞会,是为了——” “为了找回小公主,她似乎不记得我,紫茶可否帮我?”商夷切入正题。 若放在往日,紫茶多多少少要再掂量考虑,但今夜恰好对大师兄有诸多不满,相比之下,她看小龙君怎么看怎么顺眼,并未多想就答应了—— 翌日,仙盟清查太清宗弟子独幽入魔一事,盟主宁怀之找当事人问话,先是关切奚华可有受伤,承诺再给她一次参加选拔的机会,客套之后,便是审问,要求她一五一十讲清和独幽比试的经过。 问讯持续了大半日,反复回想被魔物缠身的体验实乃折磨,蛇的嘶嘶声仿佛滞留在耳边,鳞片的冰冷触感让人毛发倒竖。个中细节她都和盘托出,惟有一点有所保留,便是在古怪的琴声里听到的那句“异瞳”。 宁怀之的审问是被商夷叫停的。无相渊的小龙君带走奚华,说要带她离开天玄宗外出去散散心。 奚华搞不懂原先冷冰冰的小龙君为何突然热忱起来,他们远没熟到这种程度吧?不过这两日她心情无端烦闷,暂且远离是非之地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加上紫茶也在一旁帮腔,说自己也怀念南弋风光,于是三人一道去了南弋。 路上,奚华想起旧事,问商夷此前在绯云湖画舫上为何那般反应。 “因为醉音坊歌姬唱的都是假的。”商夷对那首曲子嗤之以鼻,“小公主根本不喜欢天师,她喜欢的另有其人。” 奚华:“……” 她原以为商夷和她一样不解风月,理解不了那个缠绵悱恻的故事,哪知道他会说出另一个版本,搬出另一个人。 紫茶:“……” 挖墙脚也不是这么挖的,她有种预感,小龙君马上就会说“另有其人”就是他自己。 果然,商夷取下腰间的吊坠递到奚华手上,一本正经地揭晓答案:“小公主喜欢的人是我,不是天师。” 奚华顿感刚碰到指尖的小黑鱼活似一颗烫手山芋,赶紧撤手回绝,扭头想找紫茶求证,紫茶却借故跑开了去。 “公主不信我?只相信天师?”商夷想起自己在月蘅殿最后一夜的见闻,“他对你不好,总让你伤心,让你掉眼泪。” 奚华抓到一个奇怪的重点:以前她会掉眼泪。那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她失去了流泪的能力? “不是说出来散散心吗?别提他。”奚华有意跳过这个话题,“我不会偏信一人。小龙君和小公主又是怎么回事?” 她心中暗道不好,难道前世她处处留情?还把他们都忘得一干二净? “公主用眼泪救了我,我感激不尽。”商夷专注的目光从她眉眼处转移到她指尖上,想起从前的触碰,脸颊隐隐发热,语气仍是郑重的,“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 “停!”奚华岂料他会说出这种话,简直比宁师兄还过分,“过去已经过去,小公主已经不在了。即便她在,你也不能这样占她便宜!” “算我痴心妄想,你不要生气。我等你回心转意。” 心知劝说无用,奚华没再白费口舌,结束掉这个不合时宜的话题,再和身边那人有一搭每一搭地闲聊几句。 这一路她兴致不高,但也不想回天玄宗去。熟悉的街景从眼前一一划过,路过沿街一处首饰摊位,她被商夷叫住。 “这发簪很适合你。”商夷拾起一枚发簪,移到她头边比划,目光如同点缀在发簪上的珍珠和玉石,温润之中闪耀着光辉。 “是你!”摊主一眼认出奚华,她姣好面容令人印象深刻,只不过她身边的同伴,却已经换了一个人。 “这位公子的眼光,比上次那位好些。”为了顺利卖出发簪,摊主最会讨顾客欢心,深知该说什么话最能激起购买欲。 商夷闻言一喜,含笑望着奚华:“喜欢吗?我送你。” 奚华自然是喜欢的,上次她一眼相中这枚发簪,却被宁师兄阻拦,她没买成,没想到它还在。 但是奇怪,她怎么老想起当夜情景?明明那也不是什么开心的事。 就这个发愣的空档,发簪已被戴在她头上,商夷和摊主完成了交易。 望着二人离开的背影,摊主想起上次那位公子,那天夜里他买走了摊位上所有首饰,唯独把发簪留下,仿佛避之如蛇蝎。 他没有把那些首饰送给心仪之人吗?否则她怎么会移情别恋,这么快就爱上别人—— 天玄宗聆云院,奚华回到住处时,摘下头上的发簪握在手中,方一推门,就听见宁师兄问她:“和太清宗比试可有受伤?还好吗?” “没事。”奚华随口应一声,不理会他的关切之意,也不问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宁昉走到她面前,想细看她是否真的无恙,手还没碰到她衣角,就被完美避开。 “你在生我的气。怪我当时不在,后来没来看你?”他揽住她双肩,低头去看她的表情,只看到她低垂的睫毛盖住眼睛,脸上不带任何情绪,平静如一泓秋水。 “我没生气。之前不是说好的吗,宁师兄不要管我参与选拔的事。”奚华心平气和地解释,“我还有一次参加选拔的机会,届时师兄也不要干预,让我自己发挥。” 她的语气让他不安,她岂止没生气,她分明是不带一丁点儿感情,冷淡到了一定程度,才会这样一板一眼地和他讲道理。 他抱她,她没反抗,一句话也不说。他怎么会不知道,这样的顺从就是疏离,他宁可她拒绝,不要一点儿反应也不给。 “今天去了哪里?为什么不愿理我?”他轻轻撩开她的袖口,指尖探入,碰到她纤细的手腕,触感空落落的,一如他此刻空茫的心境。 他屈指握住她手腕,绕着它微微用力反复环绕几圈,淡淡热意在肌肤相贴处无声蔓延。 那层纤薄皮肉下,她跳动不息的脉搏勾起他微乱的神思:不如让他变作那枚玉镯,就无需再一次又一次问她为何不戴。若他真是玉镯,便会主动缠住她的手腕,日日环绕,夜夜紧贴,一刻也不会松开。 即便现在这样,她也没有挣脱,反而轻言细语解释:“我出去走了走,没戴玉镯,没听到师兄找我。” 他的手比她大很多,摩挲之间,发觉她是握拳的姿势,是排斥这样的接触吗?他不解其意,指尖往下探,没几下,动作蓦然停顿,呼吸都凝固。 他摸到了她一直握在手里的东西——一枚细长尖利的发簪。 “师妹自己买的吗?”他的声线和动作一样紧绷,僵硬的手心里能感受到她握拳的姿势在收紧,是不想让他发现? 奚华无意隐瞒:“别人送的。” “哪个别人?”宁昉早有预感,白日里他质问宁怀之为何那样苛待万仞会上的受害者,宁怀之说他操心太多了,无相渊的小龙君早把她带走了。 “是商夷送的吗?”他的心和她的手一样,拧作一团。但她的手并未触碰他的心,而是紧紧握着别人送的礼物。 “嗯。”她轻轻一声,如实相告。 “别握那么紧,小心伤到手。”他极力压下恼意,温柔地规劝。 如果别人送的礼物不是一枚发簪,他或许不会在意至此。偏偏就是这样的尖利之物,一下一下往他心里刺,戳破旧日血肉模糊的伤口。 她握得越紧,他越惶恐,害怕重蹈覆辙。 他藏着捂着忍着,脸埋在她发间不让她看,其实他知道,她现在根本不想看。他循循善诱,轻声哄着她:“松开手,让我看一下,好么?” 他试图拨开她紧握的手,不敢太用力,以免伤到她。可她越握越紧,把那礼物当心头至宝一样护着,好像生怕被他抢了。 “你就这么喜欢?”他的语调也冷下来,却仍留有余地,不敢把话说完。他还努力勾弄她的手指,拨不开,蹭出一层细汗。 奚华轻描淡写地承认:“是啊,就这么喜欢。” 话音刚落,紧握的手指被他全然掰开,发簪在刹那间被他夺去。 幽幽凉风穿过掌心,吹得细汗凉丝丝的。她问:“宁师兄昨夜干嘛去了?” 对话陷入停顿,沉默由此滋生。过了好一会儿,宁昉才说:“昨夜有事。” “什么事?”她明明已经听白榆说过一遍,不懂自己为什么还要再问。 想听他亲口承认,还是想听他说是在做别的事,并非在陪天机阁的星姬?不论他说哪一个,她都可以抛开烦闷的心绪,不再去想这个问题。 可是他的答案模棱两可:“是很重要的事,但现在不能告诉你。” 很重要的事。为什么不能告诉她?为什么要瞒着她? 可惜她已经知道了,白榆说的那件事,在他看来是很重要的事。 “宁师兄,你把发簪还给我。”她像他先前那样,一节一节想掰开他的手指。 宁昉严词拒绝:“不行。” “为什么不行?这明明是我的东西,关你什么事!”积压的烦闷到达临界值,宁静的秋水骤然变作旋涡。 他没回答,只用单手把她抱得更紧,旋涡未被安抚,反而激起更大的波浪。 她双手并用想抢回发簪,从他指缝间摸到了滑腻的液体,空气里混着一股血腥气味。 “放手!你干什么,别这样!”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失态大喊,血的触感莫名熟悉,令人心惊胆战,“别这样,你还给我。” “你很喜欢?非要它不可?”他依然没看她,也不愿让她看见他惨白的脸。 奚华又急又气,只想让他松手,怒气上头更说不出一句软话。 “我怎么不喜欢?它本来就是我的。你凭什么拿走?” “咔嚓”一声脆响,发簪应声折断,血的声音更加细密,落在地上滴答滴答。 “宁师兄你别这样,放手!”痛感似乎会传递,从他的手心传来,或是从遥远的过去传来,让她感同身受,于是越发急切。 “它都坏了你还想要。为什么?”他始终不肯放手,声音冷得像冰,伤口却不会受冻凝结,只会越来越深。 “你不是答应我说要爱我吗?不是说我跟我学吗?为什么还要喜欢他?”他远远看着灵植的嫩芽,嘴角浮起一抹苦笑,她还不知道这嫩芽是怎么来的吧? 是他受不了光秃秃的灵壤,默默注入了额外的灵力,强行催动灵植发芽,并不是因为她喜欢他。 那嫩芽如此弱小,随时可能死掉。它原本就没理由出现,是他偏执强求,自欺欺人罢了。 “宁师兄,我是在跟你学,只是收效甚微,你不满意。”奚华拽不开他的手,心里也有气,干脆撒手放弃,“我同旁人练习,不可以吗?” 这真是纯粹又残忍的天真,她果然还是对爱一无所知,才这样坦荡承认对别人的感情,美其名曰是为他练习。 手心里的痛感都消退了,这种程度他早已习惯。滴血的声音,这些年他记不清自己听过多少遍,不堪细数,无法言明。而她至今一无所知。 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也不想暴露颓败的那一面,那未免有惹人怜悯的嫌疑。他施法清理了地上的血迹,松开她转身离开。 血迹并非只在他手心,他不愿让她瞧见胸口衣衫上悄然扩散的红痕,所以走得很快,一路沉默。 到了门口,萧索的背影匆匆离开,冰冷的夜风吹拂破碎的言语:“我教你爱,不是让你去爱别人的。” 第80章 第八十眼 地面上光洁如新,什么痕迹都没有。手心里的汗也被风吹干了,什么也没有留下。 奚华在原地站了好久,想起上次在画舫上听宁师兄说过,小公主和天师感情一直很好,从来没有吵过架。 那为什么她和师兄会吵架,是因为她没有爱的能力,不明白如何回应感情,所以做得不好吗? 分明是他没有讲清楚,他都可以陪星姬赏月,她为何不能收商夷的礼物?这难道不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吗? 而且仅仅一枚发簪,他到底在生气什么?她只是喜欢发簪而已,怎么在他口中就变成爱上别人了?照此说,他陪星姬赏月,就是爱上星姬了? 爱是什么,她很困惑,找不到答案,只觉得心烦意乱,不想爱了。 她转身朝灵植走去,不想爱了,也不期待灵植开花了,第一次嫌它碍眼,抬手想把它拔了。 可是手指刚一碰到嫩芽的芽尖,又轻又软的触感让她停下了动作。 那天夜里的感觉又回来了,那个吻在彼此眉眼间流淌,那时她应当是喜欢的吧,只是她看不清自己的感情,才需要以灵植的变化来证明。 她精心照料灵植这么久,好不容易盼来它发芽,怎么忍心一气之下就把它拔掉? 她用指腹轻轻挨了它一下,它如此弱小,看起来随时可能死掉,脆弱得惹人怜爱。她心念一转,又不舍得让它死了,想对它更好。 她走进里间,绕过屏风,从床上抱起雪山:“你的主人把自己弄伤了,你要不要去看看他?” 雪山睁开睡眼,迷糊地望着她,也不回答。 奚华握住它一只猫爪,掂着软垫一边晃动一边问:“他手上流了好多血,你不心疼吗?” 雪山缩回爪子,想趴回被窝里睡觉。这些年某人经常受伤流血,它心疼也没用,劝也劝不住,早就见怪不怪了。 可是奚华不放它回去睡觉,抱着它出了门,还善解人意地说:“知道你心疼他,我带你去看他。” 它“喵呜喵呜”叫了几声,想拆穿她她也听不懂,干脆配合她,乖巧地当一个借口好了。 今夜无月,天光晦暗不明。 奚华抱着雪山去往宿月峰,一路想着见面之后不要再和宁师兄吵架,要关心他手上的伤口,若他愿意,她会帮他包扎。 他一定会愿意,说不定他正在等她。 等做完那些事,她还要说清楚自己的困惑和彷徨,问明白他是怎么想的。 她想了很多,快到目的地时,去路被一人截断。 奚华没想到会遇上宗主宁怀之,白日里刚被他审问过,一见到他就想起和独幽比试的情景。想回避也不行,宁怀之已经看见她了,简直就是迎面抓个正着。 她还没想好如何解释自己为什么夜里来宿月峰,宁怀之先开口了:“你不应该来找你师兄,放过他吧。” 奚华心里咯噔一下,看来宁怀之知道宁师兄在南弋历劫的经过。但他为何说“放过”?是她在缠着师兄吗? “人间一世,不过镜花水月。沉湎其中,多是负累。再续前缘,并不可取。请你认清现实,不要再接近他。”宁怀之此时并不严苛,不是以宗主的身份教训弟子,倒像是慈父在帮爱子讲话。 奚华没吭声,宗主居然对她说“请你”,多么讽刺,用父母对子女的一片苦心来扎她的心。 听宁怀之的意思,他也知道前尘往事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呢?明明她才是当事人,明明是她亲身经历,为什么别人都知道,甚至连醉音坊的歌姬都能随口唱起,画舫上那么多人都把那段爱恋作为谈资,而她本人却一无所知。 天玄宗的大师兄,或者说南弋的天师,其实离她很远,隔着一场大雾,他的面貌模糊不清。 镜花水月,就这么浅薄的一个词,就足以概括她的前生?分明有人说他珍之重之,恋恋不舍,不肯忘记。既如此,过往便不该被看轻。 奚华不接受宁怀之的“建议”,沉声道:“镜花水月,那也要看他认为是什么花,什么月。我会亲自去问,请宗主放行。” 没想到她如此执拗,雪山都“喵呜喵呜”叫了几声,劝她不要硬碰硬。 宁怀之只是打量她几眼,并未发难,平心静气地说:“你若真想去问,我不拦你。不妨现在就去,过问之后趁早收心。” 他说完,拂袖从她身边离开,真就不再拦阻,任由她自行选择。 事已至此,奚华不想打退堂鼓,又思及宁师兄手上的伤口和血迹,不再犹豫徘徊,抱着雪山朝他洞府走去。 此地她来过两次,第一次是“偶然”捡到雪山,跟着锦麟师兄送雪山回来,一路听锦麟说了很多关于宁师兄的事,走了很久才见到真人。她以为是初见,其实是重逢。 第二次是宁师兄要去镇压魔族,拜托她来宿月峰照顾雪山,她在他的洞府住了十来日,离开的时候落荒而逃。 现在是第三次,她依然抱着雪山。雪山约莫很困,一路上温顺又安静,她脚步也轻轻,走过外院,进入内院,踏上通往他居室的长廊,没走两步就停下,定在原地。 远远看去,宁师兄房间门口站着一个人,单看背影也能认出来,是天机阁的星姬。 阴云遮蔽月影,夜风吹拂树叶,风与叶的合鸣响彻长廊。 奚华站在檐下暗影之中,许多话语从脑中闪过,在风中絮絮低语。 万仞会第一日,年轻女修拉着她的胳膊热情讨论:“天机阁的星姬和天玄宗的大师兄,站在一起好般配。你说他们是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也是那一日,玉镯里传来天玄宗宗主的声音:“万仞会期间天玄宗喧哗吵闹,惟宿月峰清静如常。星姬素来喜静,便住到宿月峰吧。” 昨夜,白榆来弟子苑告知锦麟:“陪星姬赏月的正是你大师兄,有他在,星姬必定不会遇到危险。” 今夜,宁师兄从她手中取走发簪,亲口说:“昨夜有事。是很重要的事,但现在不能告诉你。” 方才,宁怀之劝她:“你不应该来找你师兄,放过他吧。” 不应该来的,她为何站在此地? 该说的话在争吵之中已经说尽,何苦再当面质问? 水中捞月尽是虚幻,天上月也会缺席,水中影更无从说起,譬如此刻。 雾里看花亦是空濛,还指望灵植开出一朵花吗?那嫩芽或许已经死了。 “他不需要你的关心,我们走吧。”奚华对雪山小声说话,转身离开内院,走出外院,彻底走出师兄的居所。 雪山摇头,用前爪轻轻拍打她的胳膊,拉拉扯扯,似是抗议。 “你还想去看他?那你去吧。”奚华蹲下,放雪山下地,“你是不是早就想回来了?好,你留下,我先走了。” 雪山朝宁昉洞府跑了几步,回头看奚华还蹲在原地,人影小小一只。它又倒回来,蹭蹭她的膝盖,舔舔她的手心。 她轻轻戳了戳雪山的鼻头,郑重其事地问:“你要跟他还是跟我?选一个。” 这还用问?用猫爪都能想出来。雪山毫不犹豫凑到她面前。 奚华抱起雪山,头也不回地离开宿月峰,边走边叮嘱它:“选好了可不许后悔。我们不要他了。” 深夜,她做了一个梦:有人不请自来,默默为灵植浇了水,随后走到她床边坐下。 血腥味早已消散了,他身上带着淡淡的香气,清冷微甜,夹杂一丝似有若无的苦意,闻起来像浸在冷雨里的落花。 落花停留在她的眉心,很软很轻,踟蹰不前,但又流连不返。 为什么还要来呢? 奚华想不明白,说了梦话:“我不喜欢你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0-90 第81章 第八十一眼 这是月光绝不会造访的绝境,滴答滴答的声响正编织成细小而连绵的“雨”。红雨源自冰凉掌心,顺着指尖滴落,坠入黯淡湖泽。 灵泽族灭族之后,映寒仙洲沦为荒芜的废墟。仙洲人迹罕至,但并非完全与世隔绝。 宁昉结束历劫返回天玄宗后,只身寻到仙洲,暗中将其腾挪了方位,转移到无人知晓之地,使之成为一处幽寂封闭的空间。 他做这一切,是为让映寒仙洲彻底“消失”,不再被惦记,也不再受侵害。他也需要这样一个隔绝一切的空间,来做一件至关重要之事。 此刻,宁昉知道自己在下沉,湖水浸透衣袍,漫过下颌,依次经由嘴唇、鼻梁、眼睛、发际,淹没头顶,发冠也沉入水下。 他沉浸其中,放空混乱不堪的思绪。 如此,便可不再去想方才那场争执,不去想她一句句冷漠言语。 不知过了多久,一双银色羽翼自水下划破寂静湖面,湿漉漉的灵鹤从湖中腾空而起。 不是昨夜才来过吗?为何今夜又来?按照惯例,他不该卧病在床好好养伤吗? 灵鹤由宁昉的一缕神识化形,即使自己是他的一部分,它也越来越搞不懂他的心思。 这得追溯到小公主身死那日,灵鹤自知犯了死罪,被宁昉收回识海。 它知道他对它恨极,它和他一样,恨自己。绝大多数时候它都在沉睡,企图回避那一日的伤悲。 它以为自己再也不会独立出现,没想到有一日宁昉居然又强行逼迫它出来。它抗拒但却无奈,化鹤而出,见到圆月高悬。 它也奇怪,宁昉哪来的兴致邀它一起赏月,难道是一个人太孤独了需要陪伴? 果然,他并无那等闲情逸致,对明月视而不见,反倒把它带去一个黯淡无光,与世隔绝的地方——被他封印的映寒仙洲。 仙洲里阒寂无声,日月星辰、风雨雷电、山光水色,什么都没有,也切断了和外界的一切联系。 不对,水还是有的。当时宁昉就倚在湖边,半个身子都浸在水里,一言不发朝它伸手。 它飞过去,翅翼刚扫过他冷白的手,毫无预兆地变成了鹤簪,被他紧紧握在手中。 此人是疯了吗?居然还把它变作鹤簪,这不是他最痛恨的东西? 它正做此想,忽然被他死死捏紧,对准他心口位置,狠狠一刺。 噩梦在刹那间重现,温热的血喷涌而来将它包裹,痛感和窒息感一拥而上。它确信此人真是疯了。 是小公主教坏了他,而他青出于蓝。 它挣脱不了,被迫重浴赤色血河,又见他取出一只的方形玉匣,单手轻巧地打开它,里面居然装着一金一蓝一对眼瞳! 那是小公主的异瞳,是她留给他的唯一一件遗物。或许小公主根本没打算留给他,只是他一厢情愿这样认为。 异瞳的光泽变弱了,早已不及当初璀璨夺目,若它彻底失去光泽,是不是就彻底失活毁灭? 宁昉显然和它有一样的担忧。他向前倾身,右手握紧它刺进心口,不许它挣扎逃离;左手托着玉匣抵在伤口下侧,静待鲜血滴入匣中。 染血之后,异瞳果然重现生机,再次流光溢彩。 它听见他舒了一口气,他明明应该咬紧牙关忍住钻心之痛,他居然还发出如愿以偿的喟叹。 鹤簪惊呆了,此人是尝试了多少种丧心病狂的办法,才想到用心头血来滋养异瞳?他用自己的神识扎心取血,是自我惩罚吗,这世上安能有人比他更疯? 它惊诧不已,全身都麻木了,又被他拔出来,让它变回灵鹤,展开小公主生前的梦境。 他一边等心头血注满玉匣,一边把她的梦从后往前一一看过,直到最后一个梦:黄陵地宫里,被灵泽之泪洇湿的吻。 灵鹤心力交瘁,他还不许它停下。他把那个梦反反复复看了好多遍,看到梦的最后,听到她说“你亲了我,要负责的,你不能死了”,他苍白的脸上浮现一抹浅浅的笑,尔后垂首看着玉匣中那对异瞳。 异瞳光辉流转,似乎正同他两两相望。 “放心,不会死的。”他朝异瞳说话,带着笑柔声劝它,“你也笑一笑吧,不要哭了。” 灵鹤没忍心揭穿他:真的不会死吗?看起来他离死也不远了。若他死去,它作为一缕神识,自然也就随风飞散了。 灵鹤以为这种事只会发生一次,没想到一个月以后,宁昉又来了映寒仙洲,把全套流程重复了一遍。 原来取心头血并非一劳永逸,玉匣之中的血液会被异瞳消耗,那点儿血量至多够用一个月。每逢至阴至柔的月圆之夜,他都会来此与世隔绝之地,献祭一般完成取血的仪式。 九十九年,无一月例外。 重复太多次之后,灵鹤都对每个步骤了如指掌了,什么时候该变成鹤簪,什么时候该钻进他的掌心,什么时候刺进心口,什么时候展开昔日旧梦。 有时它会想,幸好它吃掉的第一个梦是个美梦。 假如小公主在梦里没说那句话,没有要求他必须活着,他还会不会坚持活着,或是选择与她一同归去? 作为他的一缕神识,灵鹤的承受能力很强,也能在最大程度理解他的所作所为。从惊诧到适应,没花多长时间,它渐渐改观,不再觉得这是疯狂举动。 这怎么能算疯呢?他明明很清醒,不过是情之所至罢了。 但接受能力这么强的,恐怕只有它一个,雪山就不行。它记得有一年八月十五,中秋夜,宁昉带了雪山一起来映寒仙洲。 雪山起初还兴致勃勃地玩水,后来见到异瞳,激动坏了,非要用猫爪摸它。宁昉岂会同意它乱来,一人一猫争执许久,气氛很不愉快。 它能完全感知到他的心境,他后悔带雪山来了,但他又不忍心把它独自留在宿月峰,毕竟这是中秋。 仙洲里看不见月亮的中秋,也是中秋。 雪山发了好大的脾气,把他的手背抓出一道道血痕,无论他怎么说,雪山也不听,然后就生气不理他了。 那时它也无奈,心想他对小公主的猫是真纵容,哪像对它,不留情面,近乎严苛。 后来,他照例用它刺进心口,心头血淌出来的时候,雪山被他吓到了。 等待心头血注满玉匣是个漫长的过程,雪山跳到他肩膀上,拼命想推开他握着鹤簪的手,要他停下,不准他这么做。 他不为所动,一边取血,一边还要“对付”雪山,这个过程比平时更艰难了。 雪山“喵呜喵呜”叫着,好像在哭。他腾不出手抱它,只是偏头挨着它毛茸茸的猫头,轻言细语地劝它:“你是在心疼我吗?但也要乖一点,不要再捣乱了。” 雪山舔了舔他手背上的伤口,然后陪他一起看了小公主做过的梦。 那是个血淋淋的中秋夜。那之后,他很少带雪山来了。 九十九年过去了,昨夜他独自一人来取了心头血,离开时整个人都很虚弱。按理说他近几日应该都要卧床静养才对,怎么今夜怎么又来映寒仙洲? 这种事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 灵鹤在湖面上飞来飞去,等了好久也不见他出来,担心他再也不出来了,遂潜入湖中拨弄他的发冠,再勾弄他的衣领,把他叫醒。 他慢慢浮出水面,退到湖边背倚湖岸,只露出上半身。他头发与衣衫尽湿,脸上也全是水痕,心口衣衫上还有一团红印,是前半夜不小心把伤口撕裂,有鲜血渗出。此刻,血迹泡在湖水里变淡了,但没有完全消失。 他仰头望着灵鹤,伸手等它过来。 灵鹤犹犹豫豫,有点儿不敢靠近。 “放心,今晚不会再取心头血。我自知节制。” 听他这样说,灵鹤半信半疑,飞过去落在他手上,岂料一下子就被他抓住。宁昉又把它变成了鹤簪。 鹤簪无语:“……我再也不会相信你,怎么会有人连自己的神识都能骗过去……” 宁昉确实没打算取心头血,只是把鹤簪摊在手心,面无表情地看着它。 看了好一会儿,发梢上残留的湖水都滴到鹤簪上了,他才再度开口:“你说,她还喜欢你吗?” 鹤簪意识到了,他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前半夜那场争执。 “你是不是也知道?她不喜欢你了,她喜欢别人送的发簪了。” 它已有许多年没见过他这样失魂落魄,就算是每月取心头血的时候,他也只是对异瞳说“别担心,不会死的”。 但它现在无法安慰他,因为她当面对他说很喜欢别人送的发簪,毫不犹豫,斩钉截铁,怎么会有假呢? 它甚至也在想,是啊,以前小公主就不喜欢它,总是拒绝收下它,到最后也只是利用它。它也的确伤害了她,罪无可恕,怎么敢再奢求她的爱呢? 它不愿以鹤簪的形态存在,但宁昉还看着它,把它和别人送的发簪作对比:“你哪里不比别的发簪好看?她为什么不能只喜欢你?” 它想化作一缕神识逃走,逃不走,在他手心里滚了好几圈,发现他手心里也有好几道伤口,经湖水泡过,血肉模糊。 它想起来他刚才做了什么,叹息道:“你不如把我也折了吧……” 总好过让它在愧疚和嫉妒中受折磨,好过这样看他平静地发疯。论心理状态,和他相比,它还是自愧不如。 宁昉自然不会折了鹤簪,下个月,下下个月,为了养活玉匣里那对异瞳,他还要用鹤簪来取心头血,最合适的工具,非它莫属。 眼下,他终于瞧见手心里深浅不一的伤口,觉得丑,是必须马上处理的程度。 他把鹤簪化作神识收回识海,起身上岸,施法让头发和衣袍变干,理顺发丝,扶正发冠。 随后,他择一块山石而坐,取出一方洁白的细绢,解开外袍和贴身里衣,仔细擦净心口附近的血迹,等到一丝血腥味也闻不到了,再合拢一层层衣物,整理好衣着。 腰带却是没有系的,他抽出腰带,用它来包扎右手。单手操作,他动作稍显笨拙,拈着腰带在手掌上缠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它完全包覆了狰狞的伤口。他再咬住腰带另一头,手口并用,系好绳结。 做完这一切,他又恢复了清冷出尘,姿容如玉的模样,从头到脚看不出一丝脆弱和落魄。少了腰带束缚,他衣袍微敞,却并无一点儿放浪之态,反而透出一股潇洒自如的风雅意蕴。 离开映寒仙洲之后,宁昉没回宿月峰,而是去往御岫峰下的聆云院。 每次从仙洲出来,他都很想见到奚华。 今天白日来寻她,没见到人,宁怀之说商夷带她离开了。他用玉镯联系不到她,当着外人的面,也不好直接追上去找,于是安抚好自己的情绪,在聆云院等她。 他等了好久,独自感受着取过心头血之后的痛楚,直至夜间,才等到她回来。两人见面没说到几句话,就吵了一架。 此刻再从仙洲返回,路上他不由得想到一种可能:她会不会一气之下把灵植的嫩芽拔了?进屋之后看了一眼,灵植还长得好端端的,她也不是那么狠心。 他走进里间,绕过屏风,在床榻边沿无言地坐下,看着她安安静静的睡颜,心里的想法又发生了变化。 不应该和她吵架的,无论如何不该凶她,不可以对她说狠话。 关于爱,是他教得不好,操之过急,不应该怪她学得慢。他要给她足够的耐心,循序渐进,徐徐图之。 她睡着了还皱眉,两条眉毛都快要拧到一起,是在做噩梦吗?还是在生他的气,连梦里也不安宁? 他想看她梦见了什么,想安抚她的情绪。但又想起她曾经很郑重地说过不准看她的梦,他依她所说,放弃探看。 她紧颦的双眉牵扯着他的心,即便他已经花费大半夜安放自己激烈的心绪,却不忍看她这般凝眉。 于是他朝前附身,屏息靠近她的脸,在她眉心轻轻落下一吻,试图把她的眉心抚平,抹去她梦中每一缕愁思。 可她似乎在不安的梦境里陷得很深,这样一个轻如蝉翼的吻好像无济于事,她的表情看起来始终不开心。 是不够吗?他当然不介意继续,他甚至很想继续,只是不确定她的想法,怕她生气。 宁昉停在原处,内心陷入沉思,怎么样才能让她开心,他应该停下还是继续? 他正在思量,忽然听见她说了一句话。 她说:“我不喜欢你了。” 刹那之间,他的思绪都被完全抽离,动作僵在原地,呼吸都凝滞。 许久之后,他才见她闭着眼睛。是梦话吗?梦话当不得真。 他真不懂她为何这样,他到底是哪里做得不好,哪里又惹到她了?怎么刚给他一线希望,一下子又不喜欢他了,她真的会爱上别人吗? 他不想听她说这种话,哪怕梦话也不行。只要她再说一句不喜欢他,他就亲口把它堵回去。 他可以不眠不休,可以静静观望,可以等。 对于她接下来的表现,他在担忧之中居然又有点期待了。 第82章 第八十二眼 翌日清早,奚华醒来时房间里漂浮着清幽浅淡的香气,睁眼之前,她都怀疑是不是灵植开花了。一种直觉油然而生,灵植的花朵合该是这种香气,如果有朝一日它还能开花。 短时间内,应是不可能了。 五日后她将再次参加万仞会选拔,正事当前,她没空再挂念那些镜花水月之事,除了徒增烦恼,并无益处。 宁师兄来为折断发簪的事情道过歉,她也不再计较,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她也粗粗问过师兄手上伤势如何,给予他点到为止的关心,就当做礼尚往来。 至于他为什么用腰带包扎伤口,为什么包扎得那般歪歪扭扭,她没多问。或许是他腰带多不差这一条,又或是星姬帮他但技术不好,总之都与她无甚关系。 她全然不知,自己这番若无其事的态度,给对方带去了多少苦恼。 以准备万仞会选拔为由,宁昉再次提出教奚华练剑,开口之前,以为她会找理由拒绝,没想到她欣然答应,每日和他一道去往宿月峰后山老地方。 他很快发现,她不再像以前那样盯着他看,而是全程心无旁骛地练剑。这很好,好到他不忍出言打断,连对话的机会都没有。 每当练剑结束,她总不忘朝他道谢,恭敬礼貌,进退有度,纯粹就是一副小师妹对待大师兄的态度,甚至还不如其他同门对他热情。 一切都退回原点,重逢以来,他所做的一切都变得徒然。 她并无过错,也无可挑剔。面对这样的师妹,他怎么能再追问她的心意?明知故问,只会让人难堪。 有好几次,他给雪山带了新的礼物,但总见不到它。 奚华说雪山最近比较贪玩,喜欢四处游荡。他已经坦白雪山是她的猫了,她如何养猫,全凭她的喜好,他也无从置喙。 白日里,他会自我约束和控制,不做一丁点儿冒犯逾矩之事。夜间,待她入眠之后,他夜夜到访,什么也不做,只是无言地陪伴。 时间就这样流逝,片刻不曾止息。他等着她的梦话,哪怕是他最不想听到的“我不喜欢你了”,他也能抓住由头,问她到底为什么。 然而她安安静静,连一句梦话也没有说。 她没再梦见他。 五日后,奚华如期参加万仞会选拔。 出了太清宗独幽入魔一事之后,天玄宗加强了警戒,保护参选弟子安全无虞。 照之前说好的,奚华不让他干预比试过程,也不要让他在一旁观看。她说他若出现在演武场附近,势必引人围观热议,影响她发挥。 原来对她而言,他是一种干扰,一种负担。 宁昉理解她的顾虑,因而没去现场,只在比试结束时不经意地路过,默默制造一场巧遇。 他站在人群最外围稍作停留,视线越过密密麻麻的围观者,遥遥看她一眼。 她顺利通过选拔,整个人兴高采烈,斗志昂扬。他也由衷为她开心,想恭喜她如愿以偿,不过现在不是时候,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恐怕会觉得尴尬。那便等到她离开演武场,回到聆云院再说。 宁昉收回视线,正欲离开,人群里忽然爆发一阵轰动。 “无相渊的小龙君怎么会来?他也关心万仞会的选拔吗?” “谁看选拔还带着一束花?他哪里是关心选拔,是心系一人罢了。” 宁昉脚步顿住,循声看去,见奚华正从演武台上下来,走到商夷身边,接过了他手中的花。 两人站在一处,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 她面朝商夷说话,但声音被其他人压过,他只能看到她的口型,口型还被手中一大束花枝挡住一部分,以至于他听不清也看不出她说了什么。 起哄声源源不断,像奔腾的流水灌入他耳中。 “没想到小龙君竟然喜欢天玄宗的小师妹,还这么大庭广众高调示爱,这和宣示主权有什么区别?” “万仞会还没结束,短短几日就发展到这种程度,他们进展是不是过于迅速?” “这有什么,说不定是一见钟情呢。只要双方看对了眼,坠入爱河又有何不可?” 在场不乏有天玄宗弟子,也兴致勃勃加入讨论。 “小师妹不是喜欢大师兄吗?之前她当着很多人的面亲口承认的。” “你傻不傻,她对大师兄是崇拜景仰,对小龙君是儿女情长,这怎么能混为一谈?” “也对,小师妹脸好红,是害羞了吗?上回她说喜欢大师兄,脸上都没有表情,特别淡定。” “……” 宁昉站在原地,不想看她的红脸,默默看着商夷手臂上托着的一团雪白。 前面有眼尖的弟子发现端倪,惊讶出声:“那不是大师兄养的猫吗?怎么会黏上小龙君?” “不会吧,只是长得像吧!天底下白猫这么多,应当只是巧合。” “也对,大师兄的猫从不亲近别人,除了他谁都不让碰,小龙君抱着的定然不是它。” 宁昉在心中哂笑,那怎么不是它呢? 难怪这几日他没见到雪山,原来它四处游荡,是跑到别人身边。它也和它的主人一样,轻易就喜新厌旧,移情别恋。 怪它吗?难免。但他不能走上前去,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将他们拆散。 宁昉离开闹哄哄的人群,转头去了聆云院,独自坐在奚华的小巧院落里等她回来。 直到夕阳西下,暮色四合,人语渐近。 来人一路谈笑,嬉笑玩闹的动静混着雪山的叫声,翻过院墙,先绕进来。 门扉从外向内被推开,紫茶最先出现,惊讶地问他:“大师兄为何在此地?” 他知晓紫茶一贯如此,每次都当他是不速之客。 他没说话,看向紫茶身后,商夷双手抱着雪山,和他对视,两人相互简短问候。 奚华背对着他,食指勾着一条丝绳,晃动着一枚吊坠在逗雪山。雪山伸出猫爪左右挥动,试图抓住晃来晃去的小黑鱼,正玩得起劲。 场面如此和谐,唯有他是外人。 他看向雪山,用眼神问它:“为什么你也这样?是我对你不够好吗?” 百年相伴,抵不过短短几天。 他确信雪山看懂了他的疑问,因为它扭头躲避,把脸埋进商夷衣袖之中,不愿意理会他。 “宁师兄,你吓到它了。”奚华摸了摸毛茸茸的猫头,才回头看他,“师兄找我有什么事?” “恭喜师妹通过选拔。”他原本想说的话很多,想等她回来好好谈一谈,但此刻只剩下这一句,最适宜得体,也发自内心。 奚华对他回以一笑,还说:“谢谢。” 她手里还握着别人送的花,余晖照在盛放的花上,明艳的花色也映衬着她微红的面颊。 晚风吹起甜腻的花香,也吹拂着她的回答——谢谢。 他不喜听她言谢,言简意赅,生疏客气。似乎除了“谢谢”二字,她对他再无别的话可说。 “紫茶,你出来一下。”他离开此地,叫上了紫茶。 紫茶不情不愿地跟过去,一路走了好远,才听到他问:“为什么你也向着商夷?” 他的声音低沉忧郁,如同愈渐浓密的夜色。 “向着小龙君有什么不对吗?公主喜欢他,我便向着他。”紫茶有话直说,怕他不信,又补充道,“当初在南弋,公主救了小龙君,还收留它好长时间。它就住在月蘅殿,雪山也很喜欢它,经常和它一起玩闹。” “?”宁昉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小公主收留了一个男人住在月蘅殿?还朝夕相处很长时间? 她用灵泽之泪救过别人,不是救一朵花,也不是救一只猫,而是救一个男人。 她是怎么救的,也是像在皇陵地宫救他那样吗?! 他不是她的唯一,别人也亲吻过她眼角泪滴?! “就是南弋大旱,天师去西北赈灾那段时日,天师不在皇都,是小龙君天天陪着公主。” 紫茶原本不想旧事重提,奈何他要问,她说起来都是气,就和翻旧账没什么区别。 “你记得自己去了多久吗?后来你明明回了皇都,也不来月蘅殿找她。那段时间南弋战败,刚传出要和西陵和亲的风声。公主处境艰难,你却避而不见。她为和亲的事请你帮忙,你一口回绝。” 他记得当年,在观星楼底层,小公主来找他,那时他怎么说的?缘分天定,天意难违。 “这些事你记得吗?小龙君陪着她,而你总是让她伤心。难道她真就非你不可吗?就不能喜欢别人吗?” 宁昉沉默,原来商夷并非一时兴起,奚华也不是心血来潮,他们从前也相处得很好。如今再会,也是再续前缘。 小公主身边并不是只有他,在他缺席的时候,还有其他人接近她。除了无相渊的小龙君,还有国公府的世子朱轶、和她同为灵泽族的画师谢烟、差一点与她和亲的西陵王子萨孤渊,更别说她每次公开露面,都对她好奇打量的那群人。 在这么多人里面,他排在第几位?是最重要的那一个吗? “这些事你敢让她想起来吗?如果她恢复记忆,真的会原谅你吗?她明明有更好的选择。” 万仞会这段时间,因为天机阁星姬的到来,紫茶气不打一处来,此时连连质问,也不留情面。 “小公主来天玄宗,也不是为了你。你记得那封信吗?她是为了来找我,与你无关。” 怎么不记得?小公主留给紫茶的信,一字一句他不知看了多少遍,一个字也没提到他,他却从头到尾烂熟于心。 “小龙君已经说了,万仞会结束之后,他就带小公主去无相渊。到时候我和雪山,也会一起离开天玄宗。” “不行。”宁昉脸色极差,声音冷得像冰。 “现在说不行还有用吗?小公主上次参加选拔,被独幽攻击那天夜里,你在做什么,为什么没有出现?” 又说到那天,宁昉有所察觉,那夜或许是症结所在。 紫茶愤愤不平:“陪天机阁星姬赏月很开心吧?毕竟当夜月色动人。” 第83章 第八十三眼 自本届万仞会开办以来,锦麟心中颇不平静。 第一日,他接待小龙君时,惊闻他来万仞会是为寻回未婚妻。震惊之余,他一直留心关注,好奇那神秘的未婚妻是何许人也。 没想到越关注越不对劲,他发现紫茶和小龙君走得很近,怎会如此?紫茶和小龙君应是八竿子也打不着的关系,也没有过硬的交情,莫非她也在帮他寻找未婚妻? 这日黄昏,锦麟又一次来找紫茶,想问她为什么突然和小龙君走得那么近。 他还没走到紫茶住处,没想到会在半路与她偶遇。 他正欲绕过山石,拨开茂密的树枝,打算突然蹦到紫茶面前给她个惊喜。他还没付诸实践,忽然听到另一个人问:“为什么,你也向着商夷?” 男子的嗓音,低沉忧郁,听上去陌生又熟悉。 锦麟毫不费力就听出问话的男子是谁,是他敬仰崇拜、热切追随的大师兄。 大师兄怎么会问和他一样的问题?大师兄怎么会用这种语气和紫茶说话,连他都从不这样。 他收回脚步,定在山石背后。 夜色如潮水合围而来,他感觉自己化作了一条胡乱游动的鱼,横冲直闯险些闯入禁区。 禁区里有个秘密,昭然若揭。 他的鱼鳍扫到了秘密的边缘,再进一步就会把它掀翻,他不想看,扭头仓皇离去—— 紫茶一路上都在朝大师兄翻旧账,把他的冷漠无情和商夷的温柔体贴做了全方位的对比,说得口干舌燥,也不足以发泄愤懑情绪。 尤其是,她问起大师兄前几日陪星姬赏月体验如何,他居然很震惊,说自己毫不知情。 他说没去就没去?口说无凭,她不信。不过她还没来得及找他拿出实证,他已经匆匆告辞,没了人影。 他去做什么,不言而喻。 夜里,紫茶辗转反侧,一时怪自己说漏了嘴,一时又宽慰自己这是好事,如果赏月一事真是误会,当事人最好尽早澄清。 她翻来覆去想了好多,好不容易萌生一丝睡意,还没阖眼,忽然又听到好几声敲门声。 半夜三更谁有急事?她迅速起身穿衣,快步走到门口拉开房门,一股酒气扑面而来。 锦麟右手执剑,左臂斜倚在门框上,手中拿着一只翡翠酒壶,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紫茶一见是他,便知道不是什么要紧事。这些年他夜里来找她也不是一次两次,比剑或者对饮,要她二选一。 鱼没有时间观念,她可以理解,心情好的时候她舍弃睡眠陪鱼玩乐,心情不好的时候直接把他撵回去。 今夜显然是后者。 在撵他回去之前,她指了一下翡翠酒壶,商量道:“你把这酒壶给我,我就陪你喝一杯。” 前几日小公主打碎了丁长老的酒壶。那酒壶恰好和锦麟手里这只是一样的材质,她打算拿去帮忙解围。 锦麟没说话,目光从她脸上转移到手上,没看酒壶,又转回到她脸上。 “不给就算了,你走吧。”紫茶说着就要关门。 锦麟忽然问:“你喜欢小龙君吗?” “?什么疯话?”紫茶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他,抬手在他的脸上使劲一掐,“你喝了多少?醉了赶紧回去。” “紫茶,你是小黑鱼吗?”锦麟收了剑,腾出手在她面前比划,照着小龙君系在腰间的吊坠勾勒出鱼的形状,“不可爱,还爱哭的鱼。” “你才是又丑又爱哭的鱼!”紫茶气冲冲地骂回去,双手推他走开。 他按住她的手,又被她甩开,两人拉拉扯扯,场面一片混乱。 “你不是一直很爱哭吗?比剑输了要哭见到小师妹要哭喝醉酒了也要哭。”锦麟一口气罗列好多铁证,“上次你看个话本都看哭,你是带入了你自己吗?” 紫茶被他戳中痛点,像一只暴躁的兔子差点张口咬他,怒气更不打一处来。 她在南弋的时候从不爱哭,在天玄宗每每掉眼泪都是想到小公主。至于那个话本,完全是因为里面写到“浮萍寄清水,随风东西流”[1]。锦麟这家伙根本不清楚她的身世,哪会明白她伤心什么? “你很想念小龙君吗?你是他戴着的那条小黑鱼吗?你是不是很喜欢他?” “胡说什么!”紫茶也不知道自己哪来这么大的火气,明明她黄昏时才说自己和雪山都很喜欢小龙君,怎么这时候被锦麟说出来,听着就不顺耳了? 她扑上去揍他,狠狠捶他好几下:“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鱼吗?我看你才喜欢他!” 锦麟把翡翠酒壶往她手中一塞,双手按住她肩膀不让动弹,忽然又问:“那你喜欢大师兄吗?” “你脑子有毛病吗——” 话还没说话,嘴却被他堵住了。酒壶碎在地上“咔嚓”一声。 紫茶双目圆睁,望着他微红的脸呆住了,倏地想起从前在碧落潭里见到锦麟真身,那条漂亮的锦鲤拱到了小小的浮萍。 他是什么意思?那时候也是故意的吗? 第84章 第八十四眼 清风徐来,清冷香气萦绕身侧,比前几日更近更浓郁。 “是他送的花好看,还是我送的花好看?” 有人在耳边说话,把睡梦都吵醒,奚华迷迷糊糊睁眼一看,宁师兄站在她面前,双手搭在她头上,正仔细打理她的发髻。 目光绕过他下垂的衣袖望出去,此地并非聆云院熟悉的房间。她站在一只小木船上,脚下水波轻晃,天上明月高悬。 原来她并未醒来,反而陷入了更深的梦中。 宁师兄何时送她花了?在梦里还不忘和人攀比。奚华轻扯他袖口,抬眸看他的表情,从他眼瞳之中瞧见自己茫然的脸,也才见到发髻上别着两朵白色小花,是他送的花吗? 梦没有条理可言,她还没来得及询问,又听他说:“你不在的许多年,我不曾见过月圆。” 所以她梦到月下同游,湖上泛舟,是弥补他多年遗憾? “我没有陪星姬赏月,没有陪她做任何事。怪我不知你是为这种事生气,别生气了,请原谅我。”他的话好密,一股脑倒出来似的。 奚华尚在思考,这到底是她按自己的期望构造了一个梦,还是他进入她梦中在阐述事实? 他像是看破她的心思:“你梦见我是因为你想我,你生气是因为吃醋,吃醋是爱的一种表现。” 奚华语塞,这几日她有意与师兄划清界限,他也没有意见。她还以为他们已就这件事达成共识,谁知道他在梦里会说出这种话来?他根本就没把她态度的转变当回事。 “宁师兄误会了,我没有吃醋,也不知何为吃醋。”奚华松开他的衣袖,退后一步与他拉开距离,“我也没有生气,只是不再好奇爱是什么,师兄不必再费心教我。” 宁昉怔愣片刻,随即迈步跟过来。这样一退一进,一躲一追,奚华快被他挤到了船头。 是没想到她会这样说吗?他的脸色变得好差,眼中闪过一抹冷光,看上去比冬夜湖水更加幽寒,还带着受伤的怅然。 奚华没打算心软,若他真是不请自来,那就在梦里一刀两断吧,她找不到更合适的时机了。 “宁师兄,人间一世,不过镜花水月。沉湎其中,多是负累。再续前缘,并不可取。” 她苦口婆心地讲起大道理,劝他放弃。说完才反应过来,那天夜里宁怀之说的话,她一字不落全都记下。 “谁说的?”他面露惊讶,果然不相信她会说出这种话。 奚华再次强调:“不论前世小公主对天师如何,感情再好也已经结束了。水中捞月并不可取,我们别再——” “宁师兄!”她话都还没说完,惊见他忽然侧过身去,他左脚抬步轻踩船舷,右脚探出去轻点湖面。 她喊他,急忙伸手想拉住他,连衣袖都没碰到,他已经只身踏入水中。洁白的衣袍在湖面铺开,如落花被水浸润,花瓣渐渐下沉。 “你还在意我。”他没有彻底潜入水下,双手扶着船舷边沿,上半身倚在船边。水花溅起来沾湿了他的衣衫、头发和脸颊,使他眉眼间也染上淡淡的潮气。 奚华冷冷睨他一眼,没说话,心想此人是不是疯了,居然会做出这种事来。 “吓到你了?抱歉。”他仰头看她,朝她招手,轻声叫她,“你过来。” 奚华一动不动,居高临下看他攀在船边,心中明明是烦闷的,但见他这副温和真诚的模样,不免心弦松动。他现在这样,就好像意外落水的美人无处可去,只好向她求救似的。她心肠微微一软,脚尖微动。 “你过来,我带你看样东西。”水中的美人还在哄她。 她也不知他又想骗她过去做什么,但他此刻甚美,和平时在别人面前的样子截然不同,少了不可侵犯的威严,变得温柔又黏人。 她有种预感,假如她不过去,他就会一直喊她,不得消停。 是她最近太过冷漠所以适得其反吗?这个梦真是荒唐。 既然是梦,走过去看一眼也无妨。奚华走到小舟边上,粗粗瞥了一眼他附近一圈水面,除了水波和月影,其他的什么也没看到。 他还又劝她:“没看到吗?太远了,你靠近些。” 奚华半信半疑,慢慢俯身蹲下,双手警惕地抓着船沿,探头朝外打量水面,依然一无所获。 “还没看到?” 他的嗓音带着淡淡的笑意,离得近了,温热气息擦过她颈侧。她忽觉手背上一凉,水流渗进指缝。他湿漉漉的手拢住她的手,把她右手从船舷边沿捉走,带着她拨弄了一下身侧的水面,挑起一小丛水花。 小舟摇摇晃晃,奚华担心落水,急欲挣脱返回。 宁昉朝前一挺,用肩膀托住她下巴,轻言细语安慰:“不会掉下来的,我会接住你。看清了吗?水中的月影。” 奚华有些无语,用下巴磕了几下他的肩膀以示不满。原来他故弄玄虚这么半天,就是骗她去看月亮。天上那么大一只玉盘,她老早看到了,何必再看湖面上虚无的倒影? “宁师兄陪星姬赏月,也是这么赏的吗?”也是用这样的姿势,同游湖上? “我真的没有去,以后也绝不会去。”他一边解释,一边又抓着她的手一起去搅动细碎的月光。 奚华不想做这种危险动作,收回手来抓紧船沿,扭头盯着他问:“那师兄现在在做什么?邀请我一起水中捞月?” 宁昉退后半尺,面对面凝视她的眼睛:“我从不认为前缘是镜花水月,也不会做水中捞月这种事,我想要月亮永远照在我身上。” 月的清辉倾泻于广阔的湖面,晶莹的碎片漾起粼粼波光。 奚华静静看他,月光之下,他的表情更加柔和了,眼神也愈加深邃,微湿的衣衫上也笼着一层柔光。 她不禁想到吵架的那个晚上,她去宿月峰找他就是想问他的想法,如果当时见到,他是否也会这样回答?如果当时听到,她还会生气吗,还会默默远离吗? “宁师兄痴心妄想,月有阴晴圆缺,怎么可能永远照在你身上?” “天上的月亮指望不了,我心里的月亮,可不可以成全我的痴心妄想?”他双手都摁在她手背上,心里的月亮近在眼前,也要握住手中。 “瞎说。你在做梦。”这可不就是一个梦吗?不能当真的。 宁昉无奈地笑笑,又问她:“你方才说的哪些话,从哪儿听来的?” “哪些?” “谁跟你说前世是镜花水月?是不是商夷胡言乱语?你还拿他的话来说教我,不可以这样,你赶紧忘掉……” 奚华面无表情听他说完,才淡然开口:“是你爹说的。” 水面上的月光好像黯淡了一下,晃荡的水波都写着“尴尬”。 宁昉静默数息,才问:“他单独来找过你,为难你了?” 奚华摇头,如实说清:“你折断发簪那夜,我抱着雪山去宿月峰找你,不巧碰上他了。” “你去找我?”宁昉面露惊讶,兼有后悔,“你为何不告诉我?” “你又不需要我关心,反正有星姬关心你。”奚华拱了拱手,看着他手上缠着的腰带,“那天夜里你不是和星姬在一起吗?你手上的伤口不是有人为你包扎吗?” “我那晚没回宿月峰。抱歉让你误会这么多。”宁昉从湖中起来回到船上,靠着船舷坐在她身边,浑身还是水淋淋的。 奚华转身也背靠船舷,就地坐下,指着他缠在手上的腰带:“你自己包扎会绑得这么丑?谁信?” “真的,你若不信,我拆掉它重新绑一遍你看看。” 他说着便要动手,奚华立刻阻止:“不用拆,不是还有一条吗?” 她假意勾了勾他腰间那条绸带,没想到它竟一下子松散开来。 “不许胡来。”一只手掌当即捂住她的眼,她什么都没看到,满湖月色和舟中美人都隐入黑暗,消失不见了。 不久之后,眼皮上温热的触感也消失了。 奚华睁眼,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梦已经结束了。她半坐起身,环顾四周,房间里惟她一人。 梦是假的,梦里的香气都散了。 她抬手摸了摸头,头发是披散着的,没有梳成发髻,没有别着白色小花。 梦果然是假的。 她复又躺下,侧身望着近处的屏风。屏风上多了一只圆月,一叶扁舟,右上角还有一行小字: 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1] 她望着那字画,看它会不会也像梦一样消失不见。 第85章 第八十五眼 敲门声猝不及防,宛如梦醒后延迟加速的心跳。 奚华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去开门,那场梦结束得很突兀,某人匆匆离开又去而复返,此种情形似乎不适合再见面。 “砰砰砰”,夜色被催促挤压变形。很难想象宁师兄会这么风风火火地敲门,他一贯从容优雅,就连在梦中也不例外。 很快,门口有人喘着气问:“公主,我可以进来吗?” 是再熟悉不过的女声。 奚华应声开门,只见紫茶满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还没来得及问她怎么了,她已飞快进屋,立刻关上了房门。 “我做了噩梦,一个人睡不着,今晚可以住在公主这里吗?”紫茶还在喘气,原本脆生生的嗓音也变得干巴巴。 “什么梦把师姐吓成这样?”奚华用手背轻贴她额头,差点儿被烫得缩手,又转过身去给她倒水,好让她润润嗓子。 紫茶接过青釉盏,咕噜咕噜一口气把水完,猛然瞧见盏心刻着双鱼水波纹,手忽地一抖,差点把杯盏都扔了。 奚华见她双颊越来越红了,问她究竟做了什么梦,她一语带过不愿详谈,推说要早些睡觉。 做噩梦会脸红吗?害怕也会脸红吗?正常反应不该是脸白吗?奚华默默嘀咕,感情真是复杂。 翌日清早,奚华惊讶地发现紫茶居然在和雪山理论。 紫茶一本正经:“鱼有什么好玩的,不许玩了。” 雪山“喵呜喵呜”叫两声,转头继续捣鼓小黑鱼吊坠。 紫茶凑近它蹲下,伸手想取走吊坠:“你都多大年纪了,还玩这种东西,太幼稚了!” 雪山只觉得她莫名其妙,连叫都不叫了。它只是消磨时间罢了,她管得着它玩什么吗? 奚华若有所思:“小龙君什么时候得罪师姐了?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吗?” 紫茶想解释缘由,这事儿和小龙君没关系,她只是不想看到和鱼有关的一切,青釉盏盏心的双鱼纹路不行,小龙君送给雪山的小黑鱼吊坠也不行,看一眼就心烦意乱。 恰在此时,院外有一条“鱼”急切询问:“小师妹,紫茶在你这里吗?” “公主,你没见到我,我不在你这里!”当事人蓦地站起来,还没交代完,人已经躲不见了。 奚华满心疑惑迎刃而解,紫茶噩梦里的罪魁祸首原来在这里。她信步而出,不紧不慢打开院门,摇头示意紫茶不在。 锦麟炯炯有神的目光一下子黯淡了不少,掩不住失望神色,又焦虑地追问:“那昨天夜里呢?小师妹可曾见到紫茶?” 奚华仍是摇头,见锦麟要走,立刻喊住他:“发生什么事了?小师兄和紫茶师姐又吵架了?小师兄还把紫茶师姐气走了?她昨晚就不见了?你现在才来找她?” 她起初只是抱着好奇的心态打探实情,不料自己越说越气,一想到紫茶昨夜惊慌的模样,便不愿给锦麟好脸色,八卦的语气一下子变成了质问。 雪山也从房间里跑出来,在一旁愤愤不平地帮腔。 诸多异常之处就这么明目张胆地摆在眼皮底下,大师兄的猫怎么会在小师妹这里?小龙君的吊坠怎么会在雪山爪子里?若是以往,锦麟绝不会错过一丝一毫,此刻却全然不察,只颓然道:“不是吵架。” 比吵架更要命,昨夜他鬼使神差亲了紫茶一下,被紫茶狠狠推开。他当时也蒙了,等到回过神来,紫茶已经跑不见了。 奚华被他短短四个字激怒:“不是吵架,那你做什么了?你凭什么欺负她?去别的地方找过吗?” 锦麟自知理亏,也没心情计较小师妹咄咄逼人的口吻,只是说:“去宿月峰找过。” 昨夜紫茶走后,锦麟去找过大师兄,问师兄对紫茶是否有什么想法,大师兄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撵走了他。 现在,小师妹和雪山也用一模一样的眼神盯着他,他甚至有种直觉,如果紫茶在现场,也会这样瞪他。 “我去别处找找,小师妹若见到紫茶,请务必知会我,我有很重要的事找她。” 奚华没应,见他走远,随即阖上院门,快步进屋,刚踏入里间,紫茶从屏风背后跑出来,张开双手来抱她。 “公主,你刚才在帮我说话吗?你和以前越来越像了,你越来越关心我了!” 奚华此时无心去想从前,紫茶受了气,她也生气,谁也不能欺负她的紫茶,天玄宗的师兄也不行。她摸了摸紫茶的脑袋,像安慰雪山一样安慰她:“说说吧,锦麟师兄到底怎么惹你生气了?” 没想到紫茶突然不吭声了。 “没事,你说说看。”奚华还劝。 “没什么,我就是,就是这几天,不想见他。”紫茶支支吾吾,“公主不要告诉他,我在你这儿,你就当没见到我。” 奚华不想听她藏着掖着,这是在包庇罪魁祸首吗?她转身欲走:“师姐不说,那我现在就去告诉他。” 紫茶一急,赶忙拖住她手臂,硬着头皮一口气道:“我想问个问题公主不要生气大师兄亲你你是什么感觉?” “?”奚华一瞬间怀疑自己听岔了,很快否认,“没亲过。” “那我换个问题公主亲大师兄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没亲过!”奚华否认得更快了。 “不可能前世公主可是把天师嘴唇都咬破了。”紫茶斩钉截铁。 “什——什么?”奚华简直不敢相信,前世她这么主动这么粗/鲁吗,天师未免也太过迁就她…… 震惊之后,她很快抓住重点,盘问紫茶:“那锦麟亲你你是什么感觉?” 紫茶连连摇头,脸色涨得通红:“没亲过,他怎么敢?” “噢,那师姐到底生什么气呢?什么样的噩梦会让人脸红呢?为什么躲起来不肯见他呢?难道是师姐主动,但被他拒绝了?不可能吧?” “绝无可能,他怎么敢!”紫茶被绕得云里雾里,很快落入陷阱,还有样学样想扳回一局。 “公主屏风上的画是谁画的呢?那句话又是谁写的呢?明明前几日还没有,公主和大师兄和好了?是怎么和好的呢?大师兄做了什么让公主回心转意呢?” 奚华皱眉,扯了扯紫茶嘴角,不准她再胡猜。两人在沉默中达成共识:男人——诡计多端,把戏太多—— 紫茶在奚华住处留宿已有三日,这期间锦麟来找她好几次,每次都被奚华堵回去。大师兄也来过好几次,每次都用眼神暗示她该离开了,她不肯,以至于大师兄对她意见越来越大。 只有小龙君来的时候,气氛才又变得轻松愉快。这日午后,小龙君邀请她们去无相渊游玩,说是无相渊今夜欢庆龙诞节,热闹非凡,值得一看。 紫茶本就想躲着锦麟,在天玄宗抬头不见低头见,想想都头皮发麻。无相渊是个绝佳去处,她鼓动奚华同去,和小龙君约好酉初时分一道出发。 既要外出参加庆祝活动,紫茶主动提出为奚华梳妆打扮,饶是奚华推脱再三,她也不肯“放过”。前世小公主囿于“异瞳之祸”,行事低调,深居简出,少有的几次公开露面,也用面纱遮挡着美丽的脸。今生她不再受异瞳束缚,紫茶想要弥补遗憾,是以在她妆容发饰上用尽巧思,花了整整一个时辰才收拾妥帖。 末了,紫茶匆忙赶回去收拾行李。 她刚走没多久,宁昉来了。 奚华正背对着门口揽镜自照,铜镜边角映出来人身姿,一道温和视线与她在镜中交汇。 宁昉先问:“师妹要出去玩?” “紫茶想去无相渊,我陪她一起去。”奚华如实相告,没注意到他神色微变,还兴致勃勃地征求意见,“师兄帮我看看,紫茶手艺如何?这妆容好不好看?” 无人回答,房间里针落可闻。 奚华从铜镜中看他,见他一步步走近,步履轻盈,姿态从容。等他走到她身后了,铜镜照不见他的脸,只能照到他腰间衣带。 “宁师兄?”奚华正欲回头,双肩被他揽住,铜镜里照出一双洁白的手,像一对温驯而俊俏的白鸽,栖息在秀丽山间。 少顷,镜中又添了一张绝美的脸,轻轻挨在她脸边。 两相对比,奚华不禁生出珠玉在侧之感,方才的询问已然多余。 然而那深邃眼眸仍细细打量她镜中的脸,尔后他朱唇轻启:“好看。只是不适合出去玩。” 奚华双目一闭,内心默默叹气,又听他说:“若师妹不着急,我可以帮你略作修改。” “宁师兄还会这个?”奚华睁眼,对着铜镜半信半疑瞧他,“比紫茶师姐还厉害吗?” 宁昉轻“嗯”一声,从她手中取走铜镜,在她耳畔低语:“或可一试。你若真想知道,就转过来。” 第86章 第八十六眼 奚华闻言扭头,鼻尖堪堪与他擦过,惊觉距离太近,双肩朝一旁退开。 宁昉把她搬过来正对自己:“坐好,歪歪扭扭不难受吗?” 奚华摸了摸自己鼻尖,指腹又快速蹭了一下他的侧脸,二指轻捻触感,“宁师兄天生丽质,不施粉黛,真的会化妆吗?” 宁昉淡淡一笑:“一试便知。” “那师兄把铜镜还我,我得全程看着,否则画丑了怎么办?”奚华很不放心,摊开手心朝他索要铜镜。 宁昉把她的手移开,不可避免地又握到她空落落的手腕,“不会,你若真想监督,可以看着我的眼。” 这难度实在有些高,奚华试图从他温润眼波中观察自己的面容,彼此目光一经接触,如同花瓣上滚动的两颗露珠融为一体,再难分开。 幸好有风吹过,风把花瓣轻轻一掸,圆润的露珠重新分作两半。他先找回对自己的控制权,移开视线,用它代替手指,一寸一寸缓缓勾勒她的脸。 奚华滞后一步,视线跟随他行进,不必看,也能清晰感知他视线的轨迹:从她微颦的眉心起始,在秀丽眼尾处稍稍停留,尔后向中心折返,经由眼窝移向山根,沿着挺拔的鼻梁一点一点往下滑,落在小巧的鼻尖。鼻尖刚刚才与他相碰,热意才消退不久,又被灼热的视线盯住,变作小小的热源。 “宁师兄是不知道如何改动吗?”奚华清清嗓子,适时出言提醒,“如果为难,就不用改了。紫茶师姐化得挺好看的,我可以就这样去无相渊。” 冬日夕阳斜射,斑驳树影穿过窗牖,映在他洁白衣衫上,点染成天然的修饰。影随风动,微微摇曳,他亦是一副悠然姿态,从容道:“欲速则不达,师妹很着急吗?这么想去吗?” 奚华自然着急,约好的时辰耽误不得,正欲催促,又见一小片树影恰好落在他眉心,仿若一小朵素色花钿,颇有一番风雅韵致。她当即建议:“师兄若找不到灵感,就依照你的模样帮我改改。” “你在夸我好看?”他唇角微微勾起,略作思考,向她确认,“真想照我这样改?” 奚华只想尽快了事,绝色样本就在眼前,拿他做参考不会有错,她连连点头应是。 “你可知有个说法,叫做夫妻相?夫妻在一起生活,日久天长,容貌会趋于相像。”宁昉从容不迫地解释,饶有兴致地盯着她的表情。 她立刻改口:“师兄天人之姿,谁也模仿不了。师兄不用费心帮我化妆了,我就这样出门便好。”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依次摘下她左右耳朵上两只桃粉芙蓉耳坠,靠近她耳畔低语:“你嫌弃我。” “我哪有?”奚华摇头否认,却也搬不出更多的解释来,明明是他思维太过跳跃,玩笑话张口就来。她不会当真,以免落入圈套。 宁昉没再多问,按下她肩膀让她坐好,右手托住她侧脸,拇指碰了碰她形似小山般的眉毛,稍稍下移,指腹抚过眼角。 “为什么要去无相渊呢?为什么要和商夷一起走呢?”他问得很自然,温和得听不出情绪,仿佛只是知己好友间最随和的闲谈。 “是紫茶想去,我陪她一起去看看。”奚华撇开视线,眨了眨眼。 这副表情不是心虚是什么?宁昉心下了然,她如今连说谎都不会说,连假装也不屑做。 他对上她回避的视线,指腹又在她眼角点了点,认真问:“师妹这双眼睛,不可以只看着我吗?” 奚华似有不解,不答反问:“为什么要这样呢?前几日是宁师兄亲口说的,说我喜欢小龙君。既然如此,我不可以看看他吗?” 她眼中水波轻晃,潋滟如同璀璨星光。她说得很明白,这片星光不会集中在他一个人身上。 “当日是我失言,误判了你的想法。”宁昉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也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奚华乘胜追击:“师兄的意思是,你教错了?” “是,我教错了。” “好吧。但我已经答应了紫茶,约好了一起出发。”奚华为难,看天色已经不早了,“师兄就让我去吧,好不好?” “不好。”他干脆利落地拒绝了。 “我只是陪她出去玩一下,又不是不回来了。就让我去吧,好不——” “不好。”他不等她说完,已然给了回答。 奚华见软磨硬泡不起作用,忽然灵机一动,换了策略,凑近他轻啄了一口他的脸颊。 果然,他面色松动,然而,很快就恢复平静,拒绝的话语甚至很冷淡了,“不好。” 这也不管用,这么难讨好吗?奚华更进一步,又在他眉心亲了一下,见他依旧不为所动,便停在那里没离开,嘴唇贴着他一点一点轻蹭:“师兄就让我去吧——” 这次他连话都懒得说了,沉默地推开了她。他手上力气加重了,扶住她两侧肩膀。 奚华本没当真,原以为说几句软话哄哄他,他也就答应了。谁料现在一看,他敛去了笑意,原本温柔的脸上覆上一层清霜。 “师兄为什么不同意?我都亲你了,你也不肯松口吗?”奚华定定望着他,只觉得无计可施,再过不久紫茶就要催她出发了,她不由得心急,“我要怎么做,你才肯答应?” 他的脸色愈发冷淡,一言不发盯着她的眼睛。 怎么就不肯松口呢?奚华望着他抿成一条线的嘴唇,想让他说话,索性再次靠近,在他唇上飞快地碰了一下,离开了才问:“这样可以吗?” 他终于开口:“就这样吗?是不是太简单了?” 第87章 第八十七眼 倘若两人之间足够熟悉足够了解足够亲密,那么任何细枝末节的变化,都像是澄澈秋水之下的游鱼,每一次游弋都被天光照耀,无所遁形。 譬如此刻,宁昉察觉奚华身上笼着过去的影子,如烟似雾薄薄一层,让她和前世的模样愈渐相似。 其一,自拜入天玄宗以来,她一直把紫茶称作师姐,亲近不足,礼数有余。今日她改了口,直呼紫茶姓名,抛开了那些没用的客气。 其二,她有求于他,所以讨好他。前世亦是如此,她在永昭坛上向他坦白身世,想要他手下留情,所以主动与他亲吻。 他早已深谙她的脾性,吻是她惯用的达成目的的工具。时隔多年,为了和别的男人同游,她又对他故技重施。 为这点事就吻他吗?她真以为这是讨好他吗?恰恰相反,她在搓磨他的心。 这便答应她吗?她连一个吻都如此随意,蜻蜓点水,一触即离,轻飘飘不肯做实。怎可让她轻而易举就得逞? “就这样吗?是不是太简单了?”宁昉压下眼中晦暗的情绪,问她愿意做到何种程度。 奚华还记挂着酉时之约,一见他态度松动,立刻抓住时机:“这样不够吗?我要怎么做师兄才肯答应?” 她又顶着一副求知若渴的表情,宁昉明知她怀着等价交换的心思,他明明也介意她的动机——她这样做并非因为爱他,甚至与爱背道而驰。 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想抹杀她的期待,反而留下一线可能性,引导她继续努力:“你不会吗?我教你。你要不要学?” 奚华不自觉地望向他两瓣嘴唇,看它们在开启和闭合之间吐出一个个音节,缀连在一起,变成了体贴的建议,或者说,更像是邀请。 她先开了头,没道理半途而废,未做多想,点头应了一声“好”。 这声“好”才刚飘到她唇边,几乎同时,便被他沾染了去。她都没看清他是如何俯身,如何垂首贴过来,彼此唇面已然挨到一起。 未尽的言语中途消失,房间里倏然安安静静。 奚华情不自禁闭上眼睛,只感觉宁师兄动作很轻很轻,他的嘴唇柔软得像一片云。 这片云飘到她面前,在她唇边悬停,被风吹动才靠近,一小步一小步挨着她缓缓游走。没有风的时候,云就和她隔开咫尺距离,不来触碰,静止不动,沉默不语。 若即若离的接触最勾人心,偏偏风也罔顾她的心思,不把云送来,反而把它朝更远的地方吹去。 谁甘心任它飞去?她的目的尚未达成。 她跟过去,学着他的节奏,不疾不徐轻轻嗅一下那片云,再近一点,在它柔软边缘印下浅浅一吻。她学得很认真,尽可能依照他的示范原样复刻。 风让她的动作断断续续,直到云抵抗着风的吹拂,留在原地,任她啄吻。 她碰两下就停,点到即止,自认为学到了精髓,满含期待地问:“这样可以了么?我可以去了么?” 宁昉没有立刻回答,沉默几许才出声:“你学会了吗?” “嗯,我和师兄做的一模一样。”奚华对自己的表现万般自信,再次找他确认,“我可以去了么?时间快来不及了。” “不可以。这才刚刚开始。” 这片云变得稠密,朝她贴近,酝酿着一场雨。 被拒绝之后奚华心生几分恼意,抿了一下云的边缘。云朵变作轻罗,在她唇上滑过,触感比之前更光滑更绵密。 呼吸好似绣线,一缕一缕穿梭缠绕,在柔软的轻罗上绣上花枝。花枝散发出清幽香气,吻让人微微眩晕。 好在有一双手捧住了她的脸,由下而上托起,从下颌到侧脸到耳鬓,指尖快触碰到头顶,帮她保持平衡。 她有样学样,抬高双手去捧他的脸,然而手比他小太多,捧不住,倒像是温柔的抚/摸。她于是更用力,试图学会那种掌控感。 她也学着以呼吸作绣线,跟随他的指引,在轻罗上绣出一片又一片花瓣。然而她呼吸微乱,扰乱他平稳的针脚,让花也凌乱。 “还不能去吗?”趁现在神思尚且清明,奚华又问了一遍。 “你还没学会呢,这么心急。”他的声音依然轻柔,似藏在云中的雨,不着急倾泻。修长手指挑起她的发丝,慢悠悠绕在指尖,勾弄她沉寂的心弦,想看它会弹出什么样的琴曲。 奚华心里绷着一条线,并不知晓它是可以弹奏的弦。她扭头瞥向窗外,余晖斜照,天光渐暗,着急道:“可我快要来不及——” 突然加重的吻不让她把说话说完。 心弦越拉越紧,细线上透出莹莹光泽。 不知是谁的呼吸更重更乱,绣线变得更粗更艳,绣出绚丽花朵将轻罗占满。 轻罗消失了,花枝留下来,将轻罗取代。 奚华清楚地感觉到,面前的花正恣意生长,放肆攀爬,占据更广袤的领地,它在试图撬开她唇间缝隙,想探入更隐秘之处,寻找水源。 它生长得太过旺盛,迫切需要水分,否则就会枯萎凋零。可是她不敢回应,因为她微微窒息。 “张嘴。”他低声说,见她依然抿唇,便用拇指轻压她下巴中部,薄唇抵入她细小的唇缝,挤出又一声,“张嘴。” 可以这样做吗?奚华嗅到一丝危险气息,可是他是在教她啊,她应当听话照做,以便更快达成目的。 为了重获顺畅的呼吸,她稍稍松口,打开一道几不可察的缝隙。 花瓣霎时间钻进来,如愿沾湿水分,变得愈发艳丽饱满。花还想要更多,扫过她柔软舌尖,紧紧贴着舌面,向更远处探寻,索取更多养分。 她“被迫”品尝一朵花,好像就要吃掉它。 花才不会坐以待毙,搅弄她的舌,想把她勾过去。她驻足不前,不敢继续。 “不想学了吗?你还没学会,就要放弃?” 怎么会有人用这种姿势还能讲话?她听着他的话音,几乎以为是幻听。 “无妨,这次放弃也不要紧,我可以改日再教你。”他真是善解人意,体贴入微,主动松口,缓缓撤退。 退到一半了,他平静道:“既然今日没有学会,那便不可以去无相渊了。你就与我留在此地。” 奚华立刻跟过去,学着他的动作挽回,一路勾卷交缠,呼吸变得干燥灼热,才体会到花有多渴望水。 她想问这样可不可以,她都这样了,还不算学会吗?再这样下去,她快要不能呼吸。 可她咽喉干涩,唇舌也不由自己控制,还没说出一个字,蓦然听到敲门声。 “公主还没好么?酉时过了,该出发了。”来人居然不是紫茶,而是商夷。 奚华心下一惊,匆匆扭头,急欲终止这个磨人的吻。但后脑勺被一只宽大手掌托住,她被她稳稳转回来,无法偏头,再无法抽身。 “还需要多长时间?我等你。”商夷站在门口,与屋内两人仅一门之隔。 一道颀长身形映在门上,似乎马上就要穿透阻隔,目睹房间里这一场难解的亲密。 “想去吗?他,在等你。”宁昉控制音量低声问,说到“他”字,还咬了一下她的舌头。 多么直白的提醒,不是紫茶在等,而是“他”在等。 奚华吃痛,想推开师兄,反被他用另一只手搂住后背。她不敢用力挣扎,动作太大会被人发现的。 她气息还是乱的,全身乏力,整个人晕乎乎的,许多想法在心里横冲直撞,当下回答不了他的问题。 “你若真想去,我就开门。”宁昉一边说,一边抱着她朝门口走去。可他还贴着她,甚至还没有结束这个吻。 奚华拽紧他衣袍领口,慌张地摇头,被他亲得说不出来,只发出又低又轻又急的“呜呜”声。 “想继续学吗?”他停下脚步,贴着她唇边问。 奚华没说话,仰着头,双眼近距离直勾勾地望着他。 脆弱的眼神反而像雪亮的剑刃,出其不意刺中他的心。宁昉蓦地松手,松口,抬头,正欲退后,却又被她拽着衣领拉近。 两人在沉默中对望,宛如两尊石像在记忆的荒原上静止,岁月像风在彼此身上划下新的痕迹。 商夷再度叩响房门:“你在吗?龙诞节快开始了,我该回无相渊了。” “想不想去?”宁昉施法设下结界,把房间内外彻底隔离,也不再刻意压低音量,“你认真想,想清楚了好好说,不要着急。” 奚华依然没说话,只朝他摇了摇头。 宁昉意外,担心自己误解了她的意思,再度问她:“不想去了吗?想好了吗?” 她点头,“嗯”了一声,两只手还抓着他的衣领。 她的手在轻轻颤抖,紧绷的情绪经由衣领被他感知,如同衣褶在他身上蔓延传递,覆盖周身,穿透皮/肉,延伸到心里去。 他拍了拍她泛白的手背,见她还不放开他,遂拢住她双手轻声问:“怎么了?你现在想做什么?” 奚华艰难开口,嗓音哑得不像话:“想亲你。” “可以。” 第88章 第八十八眼 须臾之间,纤细腰肢被一只手臂揽过去,身体如同被一簇繁花压低的花枝,弯折出一段旖旎。 照这般山雨欲来的架势,奚华还以为师兄会主动亲她,然而预想之中的吻并未落下。 师兄嘴上说“可以”,手上动作也很快,脸却和她保持距离,留出一小截空隙居高临下与她对视。好似下垂的花枝悬在湖面上,与湖水近在咫尺,将落未落,却又迟迟不来触及。 奚华看懂他的眼神,明晃晃写着三个字——我等你,他在静静看她如何发挥。 她弯着腰,抬高下颌,主动向他凑近,够不到他微阖的嘴唇,只碰到他下巴底部一小片皮肤。那里微微发红,是他刚才抵着她磨出来的。 想必她下巴也没好到哪里去,她都不好意思从他眼瞳里去看自己的样子,何况他眼中暗流涌动,平日里那一泓清水早已无迹可寻。这片晦暗眸光她看也看不清,倒向要被吸进去。 她继续往上,仍然离他下唇线有些距离,嘴唇胡乱在那空白处碰了几下,和小花小草扫过他的脸颊没什么区别。 她不甘于此,但又实在碰不着。明明他只要再低头一丁点儿,或是搭把手把她往上扶一点儿,她就可以亲到想亲的位置,可他偏偏一动不动不肯配合。 他这副隔岸观火的姿态令人气恼,奚华不想做这团被观望的火,小小的火苗再用力跳跃也燎不到他的眉毛。她懒得再费劲尝试,放任这火焰熄灭,撇开视线不想看他。 “这就不想了?真是不公平。” 她听见师兄在问,温热的气息轻轻扑在她鼻尖上,像洒落一粒细微的小火星,蓄意要把渐渐冷却的火焰重新点燃。 鼻尖又热又痒,她忍不住轻嗤,不想回答,也不懂他在说什么公平不公平。 他又说:“方才为了和商夷一起去无相渊,师妹锲而不舍。现在说想亲我,就这么浅尝辄止……” 这有什么好比的?!奚华又一次见识了师兄过于旺盛的攀比心,拽着他的衣领往下一扯,用嘴堵住了他的胡言乱语。 她分明没用多大力气,岂料他那张清隽俊逸的脸和她贴得很紧,她鼻梁都被撞得有点疼,不得不向右偏头,寻找更契合的角度,来延续这个吻。 宁昉随她摆弄,全然顺从她的动作,察觉她有些喘不过气了,才松口留出空隙,好让她调整呼吸,一边问她:“刚才我有这样教你吗?我怎么不记得了……” 难道就不能自由发挥吗?此时此刻她做不到像他那样循序渐进,先如何如何,再如何如何,一时忘却了那么多花样和流程。 她没有多余的心思解释,也抓不住他的衣领,双手懒懒搭在他肩上,绕过温热脖颈,在他后颈处交叠,以此保存所剩无多的体力。 他终于良心发现揽住她后背,把她往上带,帮她完全站直了,手臂仍稳稳托住她,手掌按着她后脑勺不许躲避。 奚华根本没想躲避,也好像忘了自己还要呼吸,再重复他先前的步骤,展示自己学有所成。 果然听到师兄夸她:“不错,很好。” 她尝到了觊觎已久的点心,含在嘴里慢慢品尝它的滋味,想咬碎,想吞下去。 然而这点心卖相精致,口感甚佳,每一点都完美符合她的喜好,她有点舍不得就这样吃掉,只好忍着食欲小心翼翼咽下口中氵聿/液。 可是他说:“很好,继续。” 师兄真是好骗,对她毫无戒备,落入陷进也一无所知,还鼓励她继续。 若真咬一口一定很疼,毕竟他刚才咬她就挺疼的,这就不必礼尚往来了吧。若是一不小心咬出了血,会影响点心的口感,岂不是得不偿失? 她想转移注意力,松口问了一个好奇已久的问题:“宁师兄为何从不叫我的名字?是觉得我的名字不好听吗?” “不是。”宁昉打断这个话题,继续吻她。 奚华察觉到他的抗拒,这很奇怪,遂追问:“那是为什么?” “”其他师兄师姐都叫过我奚华师妹。” “为什么宁师兄从不这样?” 她每说一句话都被迫暂停,躲不开他越来越激烈的吻,直至说不出完整的话语。 这很不对劲,她推开他的脸,见他闭着双眼,看起来像是刻意回避。她郑重道:“宁师兄,回答我的问题。” 宁昉沉默了好一会儿,喉结暗暗滚动,没有出声。 奚华静静捧着他的脸,没有催促,眼见他唇瓣上艳丽的水光都褪淡了,才听见他说:“因为太珍重,不舍得启齿。” “真的吗?”奚华没想过会是这种原因,还认真劝他,“没关系的,两个字而已,叫一下又不会变坏,师兄要不要试试?” 她见他张口,还以为自己说动了他,谁料他根本不是为了叫她,反而凑过来吻她,不让她再说话。 奚华扭头避开,指腹在他眼角摸到了淡淡的湿意。 “为什么躲开?你不相信我吗?”宁昉还闭着眼,没有追随她扭头的方向跟过去。 “师兄你睁眼看看。” 他听见她的嗓音少了严肃,带上了几分新奇,但他此刻不想睁眼。 她兴奋地催促:“你没有闻到花香吗?你睁眼看看,告诉我它叫什么名字。” 他猜到了,一时间竟不敢相信,撇过头望向室内花架上那盆灵植,苍翠叶片间开出了一朵晶莹的白花。 “这就是师兄在梦里送我的那种花,对不对?”奚华走过去看花,迟迟没听到他回答。 “它好香,和师兄身上的香气是一样的,对不对?”她在数藏在叶片之间待开的花蕾,顾不上回头看他。 花蕾都数清了,还没听到他出声,她又问:“师兄怎么不说话,不肯叫我的名字,总该告诉我花的名字吧?” “你爱我吗?”他终于开口,话音落在她身侧。 奚华没注意他是什么时候走过来的,也没想到他这样答非所问,一时语塞,反而被他问住了。 “你心里也开着这样一朵花吗?”宁昉对她的反应并不意外,她回答不了才是正常的,这盆灵植受他灵力影响太重,现在并不能真正反应她的心理状态。 但是他真的很想知道:“可不可以让我看一下?” 他抬手,慢慢靠近她的额头,想再次探知她是否生出情根。还没碰到她额前发丝,手就被她移开。 她紧紧抓住他的手,似乎担心他硬来,手心都渗出了一层薄汗。 “好,我不看。我不会强迫你。”他已经充分领会她的心思。 她的回避、心虚、沉默、抗拒,全都指向一个答案,他不愿也不敢直接把真相拆穿。 “没关系,我等你。你总会爱我的,对不对?”宁昉回握她的手,力度与她不相上下,直到她缓缓点头,他想松手,奈何手指都有些僵硬不灵活。 还是奚华先抽回手来,心虚的神色全都不见了。她轻快地问他:“师兄是不是傻了?忘了这种花的名字吗?怎么一直不肯告诉我?” “它名为茉莉,寓意是莫忘莫离。” “我希望我与你莫忘莫离。” 这些话镌刻在他心底太久了,他本该在南弋皇宫明辉殿的门口就告诉她。 或许更早,在怜妃陵地宫斑驳的浮雕前,他就应该告诉她。 过了这么多年,它们穿过无数看不穿的幻境,穿过无数留不住的残梦,染上无尽悔恨、追忆、相思,才借由一株被他操控的灵植,变作一朵洁白的花朵,盛开在她眼前。 “茉莉,真好听,就像我和你的前世。”奚华完全被盛开的茉莉吸引,或许是茉莉的香气让人着迷,她没再说“小公主和天师”,不知不觉中改口带入了自己。 “我有礼物送你。”宁昉取出一对茉莉花形耳坠,是他亲手用纯白仙玉雕琢而成,小巧,优雅而精致,比真花更动人。 他垂首靠近,亲了一下她红扑扑的耳朵,轻轻为她戴上耳坠,也不离开,在耳畔问她:“你喜欢吗?” 奚华点头:“师兄是不是上辈子就送过我茉莉?我总觉得,上辈子就闻过到这种香气。” 她亮闪闪的眼睛让他心绪收紧,几乎要勒得人喘不过气。 他猜得到她说的是什么时候,是上辈子她死在他怀里那一刻。 为何偏在那一刻闻到茉莉的香气?真残忍。 上辈子哪有什么莫忘莫离?是生离死别,失去一切。 “师兄怎么又不说话?想什么呢?”奚华见他神色怔怔,料想他在追忆往事,不由得感叹,“真的很不公平,明明是我们一起经历的过去,为什么只有你一人可以回味,而我什么都不记得……” 宁昉很快整理好表情,耐心劝慰她:“想不起来也没关系,以后我们会有新的回忆。” “但我现在不是没有情根吗?为什么会这样,是不是因为我丢失了记忆,所以连带失去了感情?甚至也不会掉眼泪。”她想不出更合理的原因。 宁昉张开双臂抱她,轻拍她的后背,也隐藏自己的内心。 “不要着急,我会等你。”他还有一年时间,还有最后十几个月。 “师兄有没有想过?也许我恢复记忆,就能找回感情,就能真正爱上你。” 什么叫“真正”?它意味着现在的亲密是虚假的。 但她提出的假设对他来说无疑具有巨大的吸引力。 其实他有办法让她知晓往事,他每个月用心头血喂养的异瞳,见证过前世的一切。 只是他不敢确定,记忆的回归会带给她的,究竟是爱还是恨? 他们会长相厮守,还是再度分离? 第89章 第八十九眼 十月下旬,万仞会接近尾声。 天机阁弟子白榆陪同星姬,去吟湖苑的客舍拜会无相渊小龙君。 途中,白榆道出不解:“阁主想和无相渊拉拢关系,为何不亲自去走动?这种事也要劳烦星姬。” “这段时日阁主和仙盟盟主有要事相商,他不方便明面上结交无相渊。”卜星漪正色为她解惑。 话毕,她又随手从旁摘了一根蓍草,点了点白榆额头:“再者,小龙君商夷是为个人私事来参加万仞会,假如天机阁阁主主动上赶着结交晚辈,被好事之人拿来做文章,像什么样子?” 白榆拍掉粘在头发上的细碎草末,若有所思道:“星姬与小龙君年纪相仿,地位相当,所以更方便建立联系?” 她说着,眉头稍有舒展,很快又拧到一起:“我看小龙君也没什么好的,明面上装作清贵仙君,顶着无相渊龙族的名号,其实是个浪荡公子。这才来天玄宗几天,他成日和那个外门师妹厮混……” 卜星漪轻飘飘问:“是吗?” 白榆见星姬漠不关心,担心她认识不到位,遂着重强调:“前几日,那个奚华,参加万仞会选拔。比试结束之后小龙君亲自到场,当众送花给她,还专程抱着一只猫去逗她,大张旗鼓搞这么多花样,演武场闹得沸沸扬扬,他这不是纨绔行径是什么?” 卜星漪却说:“既然如此,不是更应该去见见他吗?” “可是星姬又不喜欢这样的,他风流浪荡没个正形,星姬何必委屈自己与他往来?阁主也不为你考虑考虑!”白榆想不通,把商夷批驳得一无是处。 她又忧心忡忡望着星姬:“阁主不是说天玄宗会在万仞会期间公布喜讯吗?晞明道君和星姬的婚约不是板上钉钉的事吗?眼看着万仞会没几日就要结束了,天玄宗拖拖拉拉在搞什么?星姬怎么也不抓紧时间和晞明道君联络感情?” 卜星漪纠正:“你想多了,天机阁想和无相渊拉拢关系,不是依靠男女关系。至于天玄宗的大师兄,这段时日就算我们住在宿月峰的客舍,这般近水楼台,你见过他几次?” 除了万仞会第一夜仙盟内部小范围集会,卜星漪没再见过宁昉。 “可是天玄宗这边,阁主一直在为星姬争取的婚约,不就是……”白榆一瞧星姬严肃脸色,“男女关系”那个词,滚到嘴边也不敢说出口了。 “两宗联合,归根结底是利益关系。婚约,只是锦上添花而已。”卜星漪语气微冷,手执蓍草又要去“敲打”她。 白榆绕到另一侧躲过,委实心有不甘:“可是星姬自少时起就对晞明道君一见倾心,天玄宗那个半路横插一脚的外门师妹,哪一点比得上天机阁星姬?晞明道君怎么就不愿意来添这朵花呢?他是不是眼光有问题……” “他那师妹,究竟是什么来路,还未可知。” 白榆又想起:“初来天玄宗那时,为了摸清她的底细,我还为一大帮外门弟子算过前世,轮到她时,偏巧她师兄来了……” “你以为那是偏巧?” 白榆闻言也明白了,那是有人在一直关照。 “星姬既然看得如此透彻,何不考虑为锦上换一朵花呢?”她不止一次劝说星姬另寻新欢,见星姬不置可否,又正经叮嘱,“换一朵花,像小龙君那样的也不行。他太浪荡了入不得星姬眼睛。” 卜星漪忽地厉声呵止:“莫再胡吣!” “不知星姬专程来访有何要事?不如随我进苑内一叙。”商夷忽然出现在吟湖苑外,话中含笑,冷眼扫过白榆。 白榆心中暗悔,自己怎么就把闲话说到了正主跟前,当下不再吭声,低头默默挽着星姬手臂往吟湖苑客舍的方向走去。 她刚踏出前脚还未落地,乍然听见小龙君说:“星姬请进,其他人,入不了我的眼睛。” 白榆抓紧星姬手臂,不放心让她单独进去。 “万仞会快结束了,看来星姬来此地无非是趁性游赏观光。吟湖苑比不得宿月峰,没什么好看,星姬莫要浪费时间,请回吧。”商夷含笑送客,话音未落,人已转身往里走去。 卜星漪撇下白榆,用眼神警告她不得造次,随后独自朝商夷背影跟过去。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吟湖苑,走上临池游廊,卜星漪问:“小龙君日前既已回了无相渊,亲力亲为操持龙诞节,为何又返回御岫峰?” 商夷头也不回,继续朝前走:“想不到星姬居然如此关注我,还是说天机阁居然如此关注无相渊?我为何去而复返,这不是显而易见吗?因为我还有故人羁留在此地。” “既然故人难忘,小龙君此前为何不带她一起离开?” “我以为星姬也同样深有体会,又何须再问?”商夷停下脚步,立在游廊中部,“你我无非是,技不如人。” 卜星漪适时停步,隔着二三步距离站定,没有撞到他后背,只是踩着他落在地上的暗影。 风吹动他周身银衣,地面上影子的轮廓也随风而动。不知是哪来的错觉,卜星漪总觉得那影子变得更浓更暗了,商夷浑身散发的气息也变得阴郁低沉,他完全不像白榆口中所说的轻浮浪子,就好像是从头到脚变了一个人。 她原想叫他赶紧把未婚妻娶回无相渊去,话到嘴边却只剩一句感叹:“没想到小龙君如此谦虚。” 商夷冷嗤一声,仍然立在原地背对着她,冷幽幽地问:“天机阁不是最擅长占测天机吗?听闻星姬洞悉一切,可曾占过自己的过去?” 卜星漪背后生凉,沉默半晌,受制于一直挥之不去的压迫感,生涩地开口:“小龙君如何知晓,天机阁门人无法占测自己。” “星姬若愿与我合作,我愿为星姬揭晓一个秘密,关于你的过去。” 有些话无需言明,卜星漪很清楚,商夷想做的和她一致,无非是拆散那两个人。 身为天机阁星姬,她曾经无数次尝试推算自己的前世今生、过往将来,企图窥见天命,无奈始终突破不了规则。如今现成的答案摆在眼前,她怎么可能拒绝?几乎不用思考就答应。 商夷也不耽误,遥指游廊转角处,一扇木门“咿呀”一声打开,他简单交代:“那间屋子里有你想知道的事,你有半炷香的时间,尽可查看。” 卜星漪绕过商夷身侧朝那间屋子走去,临到半路回头望了一眼,他站在原地,没有要一起进屋的意向。 她进屋,双手从身后关上房门,迎面只见屋中间悬挂着一幅风景画,画中所绘是一座安宁祥和、遍植花草的小园,题为《游园》。 她是游园之人吗?所游之园位于何处?她又是什么身份? 卜星漪对着悬画沉思,奈何画中信息太少,再怎么琢磨也无法参透。半炷香时间有限,她用指尖轻触画上笔迹,不料整个人骤然被吸入画中。 视野突变,苍穹极为渺远,泥土近在眼前,而她深陷花丛之中,身边的草叶与她同高,还有不少其他种类的植物比她更高。 她很难相信,也不想承认,她不是游园之人,她是一丛低矮的霞草,困在夜雨初霁的花园。 她急欲逃离泥土,逃离这荒谬的画卷,逃离这莫名其妙的过去,去找小龙君理论,为何编造这种东西来羞辱天机阁星姬? 她逃不开,遥遥望见一身着白衣的男子走来,充沛仙气萦绕在他身侧。当他出现,园中所有生灵都蒙受恩泽,将他奉为神明加以崇拜。 她也不例外,忘了自己前一刻还着急离开,眼看着他越走越近,她盼望那洁白无瑕的衣摆可以停留在她身边。 神明似乎听到她内心祈祷,竟然真的在附近停步。她费劲仰头,用尽全力,只看到他小半张侧脸,那下颌的线条隐隐有熟悉之感。 霞草不舍得让他走,他果真未走,而是俯身向前探看。 霞草庆幸但又气恼,他为何不肯转身朝向她这边?明明没隔多远。 他为何只看近旁那一株小小的茉莉,聚精会神移不开眼。茉莉有什么好的,不就是气息香一点,花朵比她大一点?凭什么锁住他所有视线? 且不论其他,一场夜雨之后,茉莉花叶上还残留水滴,湿淋淋的,会沾湿他洁净的衣袍,他难道就不嫌弃? 霞草正作此想,一阵晨风吹来,她想借力靠向他身边,风却把她吹得更远。她越是抵抗便越显狼狈。 而她偏偏还看见他朝茉莉伸手,摊开手心接住了从叶片上滚落的水滴,他非但没有嫌弃,反而露出笑颜。 世上怎么会有人笑得这么好看?霞草想再多看一眼,风力忽然变大,将她刮出了纸面。 卜星漪回神,惊觉自己还站在吟湖苑游廊转角处的房间里,悬画还在半空中飘荡,依然是那幅《游园》。 她匆匆推门而出,疾步走到商夷面前,开门见山询问:“游园之人是谁?是不是晞明?” “星姬没看清?甚是遗憾。”商夷面色平常,语气也淡淡的,“若你与我合作,以后便有机会再看。前提是你所见到的一切,不可以对任何人透露。” 卜星漪点头同意,又问:“那画中茉莉又是谁?” 商夷面露惊讶,意外道:“星姬聪颖过人,难道猜不到吗?” “那你呢?你是何人?” “我还能是何人,不就是无相渊风流做派没个正型的纨绔公子?” “小龙君邀请我合作,却对我隐瞒颇多。” “那又如何?我没有强迫你这样选择,这不是你自愿的?” 卜星漪忍下怒意,最后问他:“小龙君为什么喜欢天玄宗的小师妹?” 她没指望商夷会回答,等了一会儿见他不像要开口的样子,于是转身朝游廊另一头走去。 走了好远,临近出口了,她才听见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在低声说话,像是自言自语:“她是因为我而诞生。” 卜星漪离开吟湖苑后,商夷找回对自己身体的控制权,他不知道偃透露给星姬的秘密是什么。 他问偃:“你附身在我身上,是为了靠近奚华?” 一个阴鸷的声音在哂笑:“你和天机阁的星姬一样蠢吗?” 第90章 第九十眼 这日午后,万仞会演武场上发生了一桩恶性冲突,起因是云梦宗男修崔笛遭人暗算,被一只有毒的暗箭射中颧骨,一张俊脸登时红肿化脓,血肉模糊,面貌狰狞可怖。 云梦宗修习阴阳之术,近年来势头正盛,地位直赶合欢宗。但这种修行方式,明面上又常为其他宗门所不耻。崔笛受害,在场修士普遍认为是他欠了风流债被寻仇报复,都在看热闹,无人为其出头。 对云梦泽弟子而言,美貌乃立身之本,破相就是奇耻大辱。崔笛不堪忍受,当众掏出一瓶药水快速自救。 那药水无色无味,刚涂抹到脸上,红肿立时消退大半,伤口愈合良好。 台下黑压压一众修士都没看清崔笛是怎么抹的,纷纷惊叹那琉璃瓶里装的是什么灵丹妙药,忽然,有个声音高喊:“那是不是灵泽之泪!” 此言一出,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各大宗门诸多弟子争先奔向演武台,哄抢崔笛手中的琉璃瓶,拼命想得到灵泽之泪。 云梦宗其余弟子和崔笛一道奋起反击,但仍然寡不敌众。各宗门之间也疯狂抢夺,谁也不肯相让,演武场上一片混战。 最激烈时,好几个宗门甚至有弟子变异魔化,混战之中伤亡者众多,云梦宗遭难最重。最后还是天玄宗大师兄宁昉路过,手刃走火入魔的修士,仙盟出面清查了涉事宗门。 事后,御岫峰钦云殿,云梦宗宗主崔岸生找仙盟讨说法,还要求抢夺灵泽之泪的宗门在万仞会上公开赔礼致歉。 仙盟十余位主事者悉数在场,却都一言不发。崔岸生愤懑不已,怒斥仙盟形同虚设,拂袖欲走时,却被殿门护卫执剑拦截。 “崔宗主留步。今日现场作恶的修士已尽数被惩处,无辜伤者也已得到妥善安置,其他事宜只是形式而已,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还望贵宗莫要介怀。万仞会尚未结束,贵宗何必仓促返程?” 盟主宁怀之徐徐开口,说完一番场面话,才进入正题:“还有件事,望崔宗主解惑,贵宗弟子今日使用的灵泽之泪,是从何处获得?” 崔岸生斥退身边护卫,习惯性整理好仪容,冷哼一声:“想不到偌大仙盟,也觊觎我等小宗小派的私物。靖元道君贵为盟主,也好意思伸手找我索要灵泽之泪吗?怎么不像演武场那帮混蛋一般,直接过来抢呢?” “放肆!盟主一片苦心,怎容你侮辱诋毁!”万寿宗宗主痛骂崔岸生。 青阳宗也斥责:“今日若不是崔笛当众使用灵泽之泪,又怎会引起如此恶劣的冲突?云梦宗纯属自作自受!” 宁怀之抬手压下旁人,又看了一眼天机阁阁主卜澜,再从容问起:“崔宗主稍安勿躁,云梦宗难道没有听说过‘灵泽末路’?” 百年前,天机阁昭告这则天机时,陨星如雨,声势浩大,修真界无人不知。崔岸生自然也不例外,但这不会成为他松口的理由。 “那又如何?灵泽之泪是药非毒,我宗弟子用它疗伤,碍着谁的眼了?” “岸生,你也知道,灵泽族灭族已久,三界之内早就没有灵泽之泪了。令侄却还随身携带这种东西,随时随地取出来用。这是不是说明贵宗还私藏许多?”宁怀之点到即止。 另外几个宗门又劝道:“崔宗主,如今魔族强大,仙门式微,灵泽之泪若只用来美容,实乃大材小用。” “还望崔宗主以大局为重,将灵泽之泪交付仙盟统筹。” 崔岸生怒道:“崔笛所作所为,皆是个人行为,云梦宗从不限制弟子自由。至于盟主所说的云梦宗私藏灵泽之泪,简直荒谬!” 宁怀之却仍是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魔族心狠手辣,早已将灵泽族赶尽杀绝。在场诸位,谁敢说自己这些年没有再去映寒仙洲寻找灵泽之泪?既然去过,合该知晓,映寒仙洲已经被魔族彻底销毁,荡然无存了。” 钦云殿中气氛骤然凝重,愤恨、怜悯、遗憾充斥其中,纵为高阶修士,也觉得呼吸不畅。 数息之后,才有人低声感叹:“魔族狠毒,映寒仙洲那么多生灵,一个不留。” 天机阁卜澜也望向宁怀之,意味深长道:“是啊,真狠毒啊。” “不对啊,连映寒仙洲都彻底消失了,那崔笛从何处找到的灵泽之泪?”万寿宗宗主发现端倪,怀疑的眼光像一支毒箭刺出,狠狠扎到崔岸生脸上。 “难道说,灵泽末路之中提到的恶灵,就藏在云梦宗,他一直在用新流出的灵泽之泪换取藏身之处?” “一派胡言!”崔岸生脸色突变,包藏恶灵是十恶不赦之罪,云梦宗哪里担得住? 为了摆脱嫌疑,崔岸生又道:“那恶灵只是预言中的人物,仙盟也相信此等虚空之谈吗?” 卜澜朝他冷笑:“有没有可能是崔宗主识人不清?或许恶灵就潜伏在云梦宗,你却一无所知。” “阁主言之有理。”宁怀之语重心长地劝慰,“灵泽族恶灵一事,往大了说,关乎三界危亡;往小了说,至少也关乎云梦宗安危。崔宗主可别在这种事上犯糊涂。自己看不准问题不大,仙盟即刻派人去云梦宗搜查,请崔宗主配合。” “不可!”崔岸生真想骂人,脸上表情从来没有这么难看过。 他确信云梦宗没人敢勾结所谓的灵泽族恶灵,既没那份心思,也没那种胆识。但宗门内确实还藏有灵泽之泪,是许多年弟子们陆续从灵泽族骗来的,积攒起来成了见不得光的宝贝。 谁知道他那侄子崔笛是个没长脑子的,居然在万仞会上公然掏出来涂脸,真该毁了他那张脸! 仙盟一旦有人进了云梦宗,那灵泽之泪还能留下一滴半滴吗?他还不至于如此天真。 钦云殿内气氛剑拔弩张,唯独宁昉一人置身事外。 当年他暗中将映寒仙洲腾挪到无人知晓之地,便是料到仙魔双方会没完没了地打仙洲的主意,如今看来果然如此。 至于他们遍寻不得的那个“恶灵”,世上最后一位灵泽族,这会儿不知道在做什么,好几次连通了传音的玉镯,令他袖口之下手腕都隐隐发热。 她是有事找他吗?怎么又不说话?他把右手搭在左手腕上,状似无意地拂过衣袖,若玉镯那边真有人讲话,他须得在第一时间抹掉她的话语,以防被这么多不相干的人听到。 实则他根本不想,只要是她的声音,哪怕只有一声轻笑或一句叹息,他也不舍得抹掉。 从来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样,他盼着赶紧散会,不想再听仙盟与云梦宗之间毫无意义的勾心斗角。 “晞明,请你即刻启程去云梦宗,尽快查明实情。”宁怀之发布号令,扫了一眼宁昉手腕。近来他偶然发现,宁昉在想问题的时候老爱轻捋衣袖,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 宁昉停下手上细微的动作,思忖片刻,并不接招:“盟主或可安排年轻弟子前去,这对年轻人而言不失为一个历练的好机会。” 宁怀之本来也没打算真让他去,只是见他全程漠不关心才点他。 “盟主放心,我已有合适的人选,会后便安排他们行动。” 经此一催促,宁怀之不好再多说什么,当即宣布散会。与会者离开钦云殿,崔岸生则被专人一路护送回住处。 走出钦云殿,宁昉用普通传音石联系锦麟,三言两语安排他带队去云梦宗。 “万万不可啊!大师兄派其他人去吧!”锦麟头一回拒绝师兄交代的任务。 “怎么?前几日追去无相渊玩过头了?” “呃,大师兄你怎么不明白……”锦麟欲言又止,遮遮掩掩半天,最后破罐子破摔,“云梦宗是什么地方?要是紫茶知道我去那种地方,会打死我的……” “正事为重,不可推卸。你可以带紫茶一起去。” 锦麟动摇:“那我问问她想不想去……” 传音石那头紫茶很兴奋:“去呀去呀,我们现在就出发,我倒要看看云梦宗是怎么——” 宁昉收起传音石,没再听那两人闹腾。他正去往聆云院,腕上玉镯又亮了,对面居然是丁勉在暴躁地喊他:“快来流霞亭,赶紧把你师妹带走!” 流霞亭在侧峰流霞峰山腰,是天玄宗弟子闲时聚会论道、品茶饮酒的去处。 宁昉一到流霞亭,便见奚华枕着胳膊,偏头靠在亭中石桌上,右手还高高举着一只青瓷酒壶晃来晃去,朝丁勉的背影嘀嘀咕咕:“丁长老,这一壶也没了,还有新的吗……” 他走到醉鬼身侧,准备带她离开,刚一伸手,手臂就被她紧紧拉往下拽。 她边拽边问:“宁师兄怎么来了?是来陪我饮酒的吗?这些酒我全都尝过了,你坐过来,我告诉你哪一壶最好喝!” 宁昉依言坐到她身边,施法清理了周围破碎的酒壶和乱糟糟的酒液。 丁勉转身走过来,脸色难看到极点:“你销毁证据有什么用!赔灵石!赔酒壶!” “怎么回事?”宁昉从奚华手中取走酒壶递给丁勉,心平气和地问,“今日外门弟子不是有课吗?丁长老还带他们出来玩?” “你看万仞会期间谁有心思上课?再说,酿酒课怎么就不是课?”丁勉指着石桌上几十只歪歪倒倒的酒壶,“这是他们初来天玄宗那阵子酿的酒,每人一壶,今日本来就是验收品鉴的日子。” “宁师兄,你尝尝这个,这个最好喝。”奚华没理会丁长老在说什么,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伸手抓来一只赤玉瓶,摇摇晃晃递到师兄嘴边。 丁勉冷眼瞅着,原以为宁昉一定会推开,没想到他竟然迁就那醉鬼的手势,仰头喝了一口,动作无比自然。 奚华继续劝他,他也不气不恼,只是握住她的手轻轻移到石桌上,好让她放下酒瓶,还夸她:“好了,尝过了,这酒是师妹酿的对不对?的确是最好喝的。” “?” “!” “……” 丁勉委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只怕是自己喊错了人:“你是宁昉吗?你是晞明道君吗?你历劫回来怎么跟变了个人似的?” 他在天玄宗多年,一路看着这小子从小冰山长成大冰山,今日简直要怀疑自己这么多年眼睛、耳朵和脑子都白长了,好像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他。 “丁长老既然点名叫我来接人,不就是知道我和她的关系?”宁昉还捏着师妹的手,不让她再去抓别的酒壶。 “你和她什么关系?”丁勉眼睛都瞪圆了,真怕下一刻听见什么不该听的话,又赶紧问,“你爹知道吗?” 许是丁勉语气太激动,奚华被他影响,也侧过头迷迷糊糊地看向师兄。 “他很快就会知道。”宁昉打算等万仞会结束,就告诉宁怀之他已有心爱之人,他正准备求娶。 不过在此之前,他还要先问清她的意愿。离万仞会结束没几日了,他不愿去云梦宗浪费时间。 丁勉大致猜到一二,露出担忧神色。 宁昉见奚华醉得厉害,应当听不懂他们谈话,接着说:“历劫期间,我曾在凡间度过一世,那一世太短,遗憾太多。我和她分开过一段时间,当时也有一位长辈问过我的想法,就像丁叔现在问我这样。” 丁勉很多年没听见宁昉这样称呼他了,乍一听,暴躁的情绪一下子就柔软了。 “那时候我没和那位长辈说明白,总觉得有些事不好承认。如今想来,其实没必要隐瞒。所以丁叔想问什么,可以一并问了。” 丁勉见他那副心意已决的表情,便知再问什么都没有用。 何况他一直认为天玄宗新来的这个小姑娘很不错,心境通透,悟性也好,样貌也与她师兄很般配。尤其她那双眼睛,就算只是淡淡看人一眼,也像是要看进人心里去。 就是这样一个人,让即将得道飞升的天之骄子历劫失败吧?如今看来,宁昉去凡间一世,历劫归来,不仅没有看破红尘,反而越陷越深。 这又有什么关系?红尘千丈,但凡还有人的本性,但凡心中还有感情,谁又能来去如风? 只有无情无欲、无悲无喜、无爱无恨的神明才能目空一切,收放自如。 他不是神明,不必无趣至此。 丁勉寻思着宗主宁怀之可能会这样要求宁昉,但他这个外门长老,绝不会抱有不切实际的空想。 “丁叔既然没有想问的,可否告诉我今日流霞亭里发生了何事,小师妹为什么喝成这样?” “今日我带外门弟子来此,验收酿酒课的成品。每个人倒一杯自己酿的酒摆到石桌上,相互蘸一点酒液尝尝味道。起初我看你师妹也不是酗酒之人,她规规矩矩,也没表现出多少热情。” “后来怎么?”宁昉想起了南弋公主府里那场生辰宴,小公主第一次饮酒,就没个限度。 “后来天机阁的星姬来了,白榆和她一起。她一来,一群弟子就围着她转,夸她衣着好看,又夸天机阁神机妙算,一帮人拜托星姬帮忙算命,把好端端一堂课都搞得乱糟糟的。” “只有你师妹没搭理星姬,她一个人还在偿酒。” “她很认真,我也就没盯着,毕竟外门弟子酿的酒是什么滋味,你也知道。总之我不感兴趣。” “后来星姬和白榆走了,酿酒课也下课了,其余弟子都走了,就你师妹还不想走。” “我见她在摆弄一只手镯,拿出来,敲两下,什么也不做又收进储物袋。没过多久她又拿出来,把它点亮,看着像是要对它说话,搞半天却又什么也不说,又把它收起来。” 奚华这时抬头瞪了长老一眼,坐直身子,抬起双手去捂师兄耳朵。 “喏,我当时也以为她是想说什么,介意被我听到。所以我离开了流霞亭一段时间,给她留出空间。你看我多善解人意。” “谁知道我一回来,就看到她把这里搞成这样!” 丁勉一肚子火气又上来了:“你师妹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你赔钱吧,自己看看怎么收场……” 宁昉早已没听丁勉讲话了,为了方便奚华捂住他耳朵,他转过身面对着她。 “师妹先前找我,想和我说什么?”他在钦云殿里就想问她,现在才当面问出口。 奚华只是看着他,没说话。 “好不意思在这里说吗?那回去再告诉我吧。”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0-100 第91章 第91章 夕阳西下,山间归鸟衔走晚霞。斜月初上,辽远夜空中渐次闪烁点点星光。 宁昉打横抱走醉醺醺的师妹,离开流霞亭。 起初她安分顺从,像是倦鸟归林,慢吞吞理顺了羽毛,安安静静靠在他身上。 走出流霞峰后,远处隐隐传来人语之声。是一群弟子在谈论万仞会上发生的冲突,几个人七嘴八舌,从云梦泽崔笛被暗箭射伤,聊到到各大宗门哄抢灵泽之泪。 “宁师兄你快放我下来,有人来了!”倦鸟被嘈杂人语惊动,在他怀里扑腾。 宁昉笑了笑,没理会她的要求,双手抱着她继续往前走。 奚华越发着急,仰起头催他:“你快点儿,不然要被人看见了!” 交谈声越来越近,像一场雨自天边赶来,已经滴在近旁参天古木的树叶上。只消风一吹动,哗啦啦的雨水就要淋到她头上。 宁昉从容不迫并不停步,还一边打趣她:“喝得这样醉也还会害羞吗?旁人看见了也不会说什么,不是还有我在吗?” “那就让他们看你吧。”奚华忽然扭头,掀开他外袍朝里一钻,把整个脑袋严严实实盖住。 脸与他身子贴得太紧,又把衣袍罩住,她憋得连话都说不清了,还嘀嘀咕咕念叨:“他们看不见我,谁都看不见我,不会认出是我。” “我看得见你,也知道是你。”宁昉没想到她居然如此行径,委实是酒意上头,行为幼稚,醉话连篇。 醉鬼这般顾头不顾尾,躲躲藏藏活像只鸵鸟,只是她远比鸵鸟更漂亮,也超乎寻常地可爱,让人难免生出逗弄之意。 他忍不住轻抬手臂颠了她两下,温和劝道:“别躲了,快出来,别憋坏了。” “那你放我下来。我自己会走。”小小的脑袋还在他怀里拱来拱去,她还在稀里糊涂地提要求。 热闹的交谈声迎面而来,那群弟子已经穿过冬日疏林朝这段路逼近。 奚华不再乱动,生怕被人瞧出端倪,连呼吸都变轻了。 偏偏她还听见师兄戏谑地劝她:“师妹不肯出来就藏好吧,就这样千万别乱动,不然你要被人发现了。” 她急得要命,声音细如蚊蚋:“宁师兄别和我说话,要被人听见了。” 然而她担心的一切都没有发生,交谈声与脚步声由远及近,而后远去。路人与他们擦肩而过,没人笑话她,甚至没人朝师兄问好,就像是压根没有看见他们。 一路上,她陆续听见好多人从身边路过,每每提心吊胆害怕被看见,但从头到尾没有一个人理会她。这合理吗? “我施了遁形术,没人看得见,你别躲了,出来吧。” 宁昉不再逗她,告知实情想劝她出来透透气,谁知道她长舒一口气,懒洋洋地靠着他不再动弹。 就这样安安静静由他抱着走了好长一段,奚华方听见他说:“到了。” 师兄终于肯放下她,她双脚却没踩到地上,原来是放她坐到床边。 许是醉酒头晕的缘故,她总感觉哪里不对劲,迷迷糊糊揉眼环顾四周,随即喊出声:“宁师兄走错路了!这不是聆云院……” “没走错,这也是你的房间。”宁昉抱她回的是宿月峰他的洞府,“先前你不是在这里住过一段时日吗?这么快就认不出来了,应该多回家看看。” 奚华睁大眼睛又看了好几圈,勉强找回一丝熟悉感。她再收回视线,见师兄站在床边不远处,手里端着一只亮莹莹的白玉碗。 她抓住他胳膊要他坐下来,凑过去细看他手中的“酒碗”,一脸欢欣地问他:“师兄怎知我没喝够?这是什么酒,你从哪里找来的?” 宁昉面上闪过一缕惊讶,显然她误解了他的意图,但这不妨碍他顺势叫她:“嗯,你尝尝喜不喜欢。” 奚华一听,毫不犹豫低头含住碗沿,刚喝下第一口“酒液”,脸上表情突变:“不是酒,你骗我!” 她嫌弃地推碗,力道太大差点要把碗都打翻,若不是宁昉及时收手避开还保持平衡,醒酒汤必定四处飞溅。 “抱歉,刚才我不小心拿错了。”宁昉把手中白玉碗变作琉璃杯,从她身后绕过来,重新递到她面前。 “真的吗?那这次拿对了吗?”奚华狐疑地瞧他,又低头看看杯中清液,那一片小小的水面照出她红扑扑的脸,琉璃杯里的人影儿也将信将疑,反复找他确认,“这真的是酒吗?师兄不会又骗我吧?” 仙酿不同凡酒,比凡酒更醉人。再加上外门弟子手艺参差不齐,酿出来的酒五花八门,混在一起喝醉意更浓。 宁昉担心她头痛难受,才想办法劝她喝醒酒汤。等她喝完,好好睡一觉醒来,神志清醒过来,他才好问她为什么喝成这样,是什么事让她不开心了。 “真的,你尝尝看好不好喝。”他轻言细语地哄她,说得跟真的一样。 奚华又抬眼看他,见他表情十分真挚,不疑有他,脆生生道一声“好”,嘴唇已碰到琉璃杯沿。 就那一眼短促的对视,她纯然的信任一下子攫住他的心,宁昉在刹那间改变了想法,迅速把杯中醒酒汤换成了酒。 奚华浅尝一口就抬头,惊喜溢于言表,笑吟吟地夸赞:“师兄果然没骗我,你太好了!” “这酒太好喝了,比之前所有的都好,是师兄自己酿的吗?” 她忍不住又喝了好几口,一直没听见他回答,于是问他:“师兄怎么不说话?你也想一起喝吗?” 宁昉心情复杂。 一方面不想让她继续喝太多,这的确是他酿的酒,滋味比流霞亭里那些酒醇厚多了,也更容易让人沉醉。 另一方面,他不想辜负她的信任,也不忍让她扫兴,不能再拿醒酒汤来哄她,她一定会生气会伤心。 他还在想到底应该怎么做,忽然听见她邀约:“师兄要尝一口吗?” 用不着接受,也来不及拒绝,他刚开口还没说出一个字,她已凑过来封住他的嘴,酒液漫过彼此贴合的唇瓣,就这样淌入他口中。 他尝到了,异常浓烈的酒的芬芳。 心弦骤然断裂,被“啪嗒”一声脆响掩盖,琉璃杯落在地上碎裂了,酒液无声流淌。 奚华被那响动一惊,匆忙退后想低头去查看,满心满眼都是遗憾:“师兄怎么没拿稳,太可惜了——” 她话都没说完,下颌又被他托住往回带。亲吻又一次代替了话语,惊叹已无法出声,变成细微唇缝间吚吚呜呜的哼鸣。 他想他一定是醉了,明明只尝了一口,就和她一样糊涂。 理智也像地上胡乱流淌的酒液,覆水难收。 过了好久他才微微松口,低声问她:“怎么办?一口不够。” “都怪师兄,把我的酒弄洒了。”奚华是真的怪他,她也觉得不够,飞快地舔了一下他的嘴角,把残留的一点点酒液卷入口中,“你赔我。” 他没答应,反而去寻她的舌尖,意欲把那一点点酒液追回。奚华不甘示弱,勾卷缠绕与他抢夺。 两人互不相让,一时忘乎所以,那一滴酒早就分食干净,谁也不肯罢休,默契地品尝对方。 初冬静夜里,吞咽声与呼吸声交错缠结,许久之后才迎来暂停。 “师妹下午找我,想和我说什么,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他现在就好想知道,等不到她酒醒了。 奚华没吭声,还在亲他,只不过动作慢了,力气也小了。 “你告诉我好不好?我真的很想知道。”他找不到比此刻更合适的时机了,等她清醒,或许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她还轻轻贴着他的嘴唇,说话也不离开:“可是我不记得了。” 宁昉不许她蒙混过关,稍稍推开她,以便直视她的眼睛,还又问:“那你看着我,能不能想起来?” 奚华拒绝对视,视线滑过他高挺的鼻梁、红润的嘴唇、微凸的喉结和白皙的脖颈,最后停留在他的道袍领口处。 她默默盯着它看了好一会儿,才又说:“师兄今日这身衣着好丑。” “?”宁昉头一次被人这样评价,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件白袍上好几个地方绣着淡淡的茉莉花纹,远看不明显,要挨得近才看得清。他不会让其他人离他这样近,所以只会被她一人发现。 他很意外:“你不喜欢?” 奚华直言:“非常讨厌!” 从他来流霞亭找她,在她身边坐下,她就看到了这身白袍上的花纹,领口、前襟、腰间、袖口,目之所及好几处,花纹错落有致地分布。 她不想看,偏偏绕不开,喝了那么多酒,很努力地想忘记天机阁星姬说的话,他还非要她想起来。 “真讨厌,我不喜欢,不想看!”她用力推他,刚才的亲密一下子烟消雾散了,好像压根没有发生过。 宁昉不知她为何这样,握住她手腕不让她走远,耐心问她:“丑的衣服我以后可以不穿,你不想看就别看。那我呢?我也丑吗?你也不想看吗?” 奚华看着师兄的脸,脑子里晕乎乎地,跟不上他的思路,想了好半天才抓到关键词,伸手抓住那讨厌的衣领:“那你别穿,现在就脱下来。” 醉鬼的行动力很强,根本没等他同意,她已经脱下他外袍,摘掉他的腰带,即将把最后一层里衣也掀开。 层层衣衫散落,一只蓝色玉匣掉出来,差点落到地上。 宁昉伸手接住它,无心再管醉鬼荒唐的举止了。 什么时候告诉她过去的事,他思量过许多次,迟迟没有下定决心。 现在是最合适的时机吗? 他把玉匣捧到她面前,郑重问她:“要不要打开看看?” 第92章 第九十二眼 奚华手里还抓着师兄里衣襟口,动作被他打断,不情不愿侧过头去看了他一眼。 他手心里托着一只玉匣,匣面散发出淡蓝色光晕,好似日出之前温润的天穹。 她瞧那玉匣眼熟,醉醺醺的脑袋费劲回想,极力寻回模糊的印象。上次住在宿月峰,她在师兄房间里见过这只玉匣,当时雪山是缠着她,硬要她帮忙打开。 眼下是什么情况?师兄是想用玉匣转移她的注意力吗? 她又不是雪山,才不会像猫一样执着于一件新奇漂亮的玩具。 她收回游离的思绪,目光扫过手背拱起来的衣缝,瞥见一道若隐若现的可疑痕迹。 就这朦朦胧胧的一眼,让她对玉匣兴趣全失。她倏而挥手,扯开了他身上最后一层惹人烦的衣物。 宁昉蓦地收回手臂,迅速挡在胸前,雪色里衣松松垮垮挂在他手臂上,被他挽过来,勉强遮住正中央那一片区域。 奚华拍拍他按在锁骨附近的手背,想让他松手或者移开。他不为所动,保持着原有的姿势。 “宁师兄为何要挡着?你这里有什么不能看的吗?”奚华抓着他的手臂晃了晃,并没有很用力,语气也柔软,与其说是逼问,不如说是神志不清时的嗔怪。 “师兄为什么要防备我呢?你身上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吗?连我都不可以看吗?” 她抬眼瞧他,疑惑和委屈在一双醉眼里晃荡成潮湿的水雾,洇湿了视线,以至于看不清他的表情。 察觉他手臂稍有松动,趁他放松戒备,奚华拽紧他手臂彻底拉开。白净胸膛豁然展露在她面前,心口处那朵茉莉花纹夺走她全部视线。 她呆呆望着那朵花,怔愣数息,随即又了然,虽然她早有心理准备,但真正亲眼看到它仍然难免惊异。 现在宁师兄倒是躲也不躲了,就这样一言不发坐在她面前,袒露他最心爱的作品任由她随意观看。 可是她已经不想看了。 奚华眉目低敛,纤长的眼睫垂下来挡住视线,两手搭在他敞露的双肩上,上半身往前靠,直到前额抵在他锁骨处,再不能往前了才停下。 她沉闷地问:“宁师兄这么喜欢茉莉吗?” 喜欢到不仅大费周章把它印在衣袍上,还把它画在离心最近的地方。 宁昉点头,放任她温热的呼吸渐渐靠近。那像一只蘸了墨的画笔,正把他胸口那朵花一瓣一瓣重新描绘,使它染上淡淡的湿意,洁白的花瓣都抹上了一层淡粉色。 上次从映寒仙洲回来,他悄悄在心口画了一朵花,用它来掩盖鹤簪刺出的伤痕。 他不愿让她见到那伤口,但也设想过有一天她会看到这朵花。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让他措手不及。 事已至此,遮遮掩掩已没有意义。 既然她一定要看,他不介意让她看个明白,也默许她靠近它触碰它。 如果她想,他不会阻止她做更亲密的事。 “喜欢。”他下颌轻轻点了点她的头顶,俯首轻吻了一下她略显凌乱的发丝。从流霞亭回宿月峰的路上,她一直在他怀里乱蹭,才把头发弄成了这样。 他一向主张整洁妥帖,但见她偶尔随性散漫,也很喜欢。 可是他话音刚落,心口一阵刺痛袭来,让他都倒吸一口凉气。 和他预想的截然不同,奚华并非想亲吻那朵花,她在咬它。 “师妹。”他抓着她单薄的肩膀,忍住疼痛控制力气,不想让她也觉得痛。 奚华没理他,脑子里乱作一团,根本没听到他喊她。 许多想法像繁乱的藤蔓缠绕着她: 师兄心口那朵花好香好漂亮,是花在引/诱她,她凑近它闻一下亲一下也不要紧吧? 可是星姬说她第一世是茉莉,师兄生生世世都喜欢茉莉,是因为忘不了她。 好讨厌,好讨厌,她绝对不要喜欢茉莉了,绝不会亲它了,干脆一口咬坏它算了。 可是它真的好香,是它的味道还是师兄的味道?让她脑子越来越晕,下口的力气都变小了。 不可以被美人迷惑,师兄为什么要穿绣着茉莉花纹的衣袍?星姬来流霞亭时也穿着类似的款式。 丑死了,她再也不想见到师兄穿这身衣袍了,就应该扒掉它再撕碎它…… 奚华越想越气,忍无可忍又咬了一口。 还想再下口,耳边传来一声:“别咬,好疼。” 他也会觉得疼吗?奚华迷迷糊糊不太相信,她觉得自己没用多大力气。 若他真疼得受不了,早就应该推开她,谁要他这样忍受她? “如果一定要这样,轻一点,好吗?” 师兄还在说话,不仅没有推开她,反而抱她坐跨坐在他腿上,双手掐在她腰上比摁在肩上更用力了,像是疼得受不了一样。 奚华没再咬那朵花,重重蹭了它一下才松开,也不抬头,开始在其他位置寻找。 “师兄身上只有这一朵花吗?其他地方还有吗?”她各处打量,伸手拨开他松散的衣物,由肩至腰滑过熟悉的弧度,再往下…… 没能再往下了,她忽然被他压倒在床榻上,刚刚还灵活自如的双手被他拢作一处,抬起来又摁到头顶上方,再也动不了了。 “只有这一朵,师妹是不是很失望?”宁师兄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嗓音不似方才轻柔,“若其他地方还有,你想怎么样?还要再咬一口吗?” 其他地方怎么可以还有?太过分了!奚华想伸手再扒拉几下,两只细腕被他拢住挣脱不了,只好瞪大眼睛在他身上寻找。 寻寻觅觅的视线刚要望向他腰间,蓦然被障碍物阻断。双眼被温热的掌心覆盖,什么也见不到了。她被迫放弃寻找。 她还没有适应黑暗,嘴唇忽然也被压住,柔软的唇、灵巧的舌和坚/硬的齿依次压过来,力度比之前每一次都重,像是他无言的“报复”。 刚才真的咬痛了吗?她很快就无心思索,理智也渐渐稀薄。 “我为什么喜欢茉莉?是因为你,只因为你,和其他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他只在说话时略微松口,奚华趁机理顺一口气,还没来得及问,刚开口又被侵入。 他缠了她好一会儿才说:“想问我为什么知道吗?你表现得很明显。” 奚华不服气,看来是她喝得不够醉,早知道应该不省人事才好。都怪他,是他把琉璃杯里最好喝的酒弄撒了。 “不要理会星姬,不必为此伤心。” “我心里只有你。” 言语和亲吻交错缠结,让人难以判断,是迷失于真挚的言语,还是沉溺于炽热的亲吻。 等到他终于松开她双手,放慢速度。奚华绕了绕手腕才收回来,本想绕到他后背环抱他,奈何他离得有点远,她只能虚虚揽着。 “对不起,宁师兄。”她还被捂着眼,只能对着黑暗说话,但她能感觉到他正看着她,“刚才我咬你,你是不是生气了?” “没有。我怎么会生你的气?”他的态度明显柔软下来。 可他身体的反应截然相反。她触碰到的每一处,都像是蓄力紧绷的弓弦。 奚华很不理解:“那你现在为什么离我那么远?为什么不让我抱你?你怕我再咬你一口吗?” “……”一阵尴尬无声蔓延。 “宁师兄?”奚华抓住他的手,想拨开它睁眼看看。 “我去换身衣服,你困了就先睡,别等我。”他动作极快,起身下床,带起一缕风。 奚华睁眼,连个背影都没见着,更来不及问:“大晚上的,还换衣服做什么?” 还有更奇怪的,困了当然要先睡,这是她一个人的事,她何时说过要等他?她等他做什么? 话是这么说,但她毕竟太好奇了,想知道他到底要换一身什么样的衣服,是以没有立刻入睡,且等等看他会不会再回来。 换身衣能要多久?若照他离开时健步如飞的状态,她还没整理好被褥他就该回来了。 但事实和想象总有差距,奚华理好微乱的被窝,钻进去躺好,宁师兄还没有出现。 她又担心自己满身酒气把被窝弄脏,抬起手臂闻了一下才发现,酒气早已经消失得一干二净了,想来是师兄早就用了净尘诀,否则他绝对受不了她。现在她身上好香,从师兄身上沾来的,一样的香气。 换身衣服需要这么久吗?按他的速度,这么长时间都够重新制一套衣服了。 奚华想不通他在做什么,总不会是要在新的衣袍上重新绣上茉莉吧? 她等得犯困了。 迟迟不见人来,也许他换衣之后没打算再来,他不是说了别等他吗? 奚华迷迷糊糊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总之是很长一段时间,久到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宁师兄换了一身喜服,就是上次雪山半夜叼来,搭在她床上那件。 师兄穿上它的样子,果然与她想象中一模一样,她居然这般了解他。 那此刻眼前所见到底是真是梦?和那天夜里一样,过于离奇,她分不出来。 “师妹给我个名分,好不好?”大红喜服衬得他姿容越发惊艳,好似一簇绚丽的火要让梦也燃烧。 奚华略感惶恐:“什么名分,太快了吧?” “一点也不快,我等你很久了。”宁昉俯身在榻边蹲下,近距离望着她,“前世我们已成过亲。” 奚华忽然想起上次在绯云湖画舫,宁师兄说上辈子他们是两情相悦,白首不离。 既是白首不离,想来确实是成亲了吧? 否则小公主和天师,不可能名不正言不顺一起过完那一生吧。 “可以吗?你愿意吗?” “如果师兄没有骗我,那我考虑一下。” 第93章 第九十三眼 临近月末,万仞会倒数第二日,仙盟盟主宁怀之公开发布了一则消息:万仞会结束前最后一夜,天玄宗将在天枢殿举办晚宴,邀请所有人共饮千尘酿。 此消息一出,立刻在与会者之中引发热议。 “天玄宗居然愿意把千尘酿拿来共享,那不是他们的独门灵酿吗?” “没想到这次万仞会还有这等好事!” “这一趟果真没有白来,不知饮一口千尘酿到底能增长多少修为?” “那也得看你的根基和造化,千尘酿虽好,效用能好到哪种程度却是因人而异。” “道友对千尘酿了如指掌,是不是歆羡已久?” “难道你不是吗?坦白讲,哪个修士能拒绝千尘酿的诱/惑?” “……” 绝大多数人都对明晚的宴会翘首以盼,但万仞会与会者众多,其中不免有人质疑:“诸位不觉得奇怪吗?天玄宗一贯把千尘酿视为宗门秘宝,不许任何外人窥视,今次为何突然慷慨解囊?” “呵,有何奇怪?天玄宗宗主如今当选仙盟盟主,他邀请与会者共引千尘酿,不就是笼络人心?”一名面容姣好的男修阴阳怪气。 “你是云梦宗的吧?少在这儿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们宗主高风亮节,谁像你们云梦宗,私藏灵泽之泪据为己有……” 那男修反驳:“灵泽之泪本来就不属于仙盟,宁怀之凭什么伸手明抢,这也配叫高风亮节?亏你说得出口……” 近旁一名天玄宗弟子气急败坏:“自私狭隘之徒果然看什么都是扭曲的。既然这么不想被笼络,那明晚的千尘酿你别喝!” “嘴长在我身上,你管得着吗?就算我真不喝,当场倒掉也不会施舍给你。你一个不成器的外门弟子,从来没喝过千尘酿吧?是不是连见都没见过?就这样你还维护宁怀之……” “呸!你闭嘴!” 两人一言不合就要打起来,其他人兴致勃勃地围观议论。 丁勉正巧路过这闹哄哄的一群人,一手抓住弟子后颈,捉猫一样把他拎走,边走边训斥:“不去上课,在这里瞎逞口舌之快,你小子是不是活腻了……” “丁长老!云梦宗诋毁宗主,难道你就不生气吗?”弟子义愤填膺不肯认错。 “宗主声名远扬,仙盟盟主靖元道君,需要你往他脸上贴金?你也太看得起你自己了。和云梦宗男修一般见识,你有没有长脑子?修士靠实力说话,你懂不懂?” 弟子挨了一顿臭骂,还不甘心,艰难地扭头还想再瞪云梦宗男修一眼。 这一回头,远远见那男修粉脸上起了一大片红疹,两只手快把脸都抓破了,嘴上还在骂骂咧咧但是没发出声音,最后捂着脸跑了。看来云梦宗的修士也不是每个人都像崔笛那么败家,可以随时随地掏出灵泽之泪。 弟子恍然大悟:修士靠实力说话,丁长老言出必行,当即展示了什么叫实力。 迫于丁长老极实力的威压,弟子迅速低头认错,却连脖子都缩不回来,被长老一路拎去了讲经堂。 今日来上课的外门子弟只有往常的一半,一群人聚在一处,开口闭口只有一个话题——千尘酿。 这东西为天玄宗独有,传闻说存量稀有珍贵,是无法重制的消耗品。历来只有极少数天资卓绝的内门弟子才有机会获得千尘酿,助力他们增长修为,突破境界。 高层一贯认为千尘酿用在平庸之辈身上纯属浪费,所以外门弟子从来没有接触过,有的人甚至连听都没听过。 是以弟子们对明晚的宴会极其期待,奚华也不例外。 可惜紫茶还没有回来,奚华既遗憾又纳闷:不知道去云梦宗做任务有多艰难,又或是云梦宗有什么好玩的?紫茶和锦麟去了好几日还迟迟不归—— 入夜后,御岫峰钦云殿,宁昉向宁怀之告知行程。 “赤澜关结界突现异动,我今夜启程前去处理。若赶不上万仞会明晚的宴会,请盟主不要怪罪。” “阿昉,你与我私下说话,也要如此生疏客气?”宁怀之手执玉棋正与天机阁阁主对弈,听说赤澜关结界又生了变故,手上动作一顿,思量许久才缓缓落子。 “你且安心前去,无需挂念其他。赤澜关的安定系于你身,我怎么会为错过一场晚宴而怪罪你?” 卜澜闻言,面覆寒霜,抬手想要干预:“靖元兄——” “结界稳固与否,关系到人间无数生灵的安危。要事当前,耽误不得。其他事来日方长,改日再议也不迟。”宁怀之压下卜澜,阻止他往下说。 宁昉告退,离开时拉上了钦云殿厚重的殿门。 卜澜没有心思对弈了,脸色和指尖拈着的黑子没有区别。 “贤弟何须动怒?你放心,早前商定之事,天玄宗绝不会出尔反尔。”宁怀之慢条斯理地倒了两杯茶,递一杯与棋盘对面那人。 卜澜没接,就让对方端茶的手在棋盘上方悬停。 “万仞会最后一夜,令郎若不出席晚宴,当事人都缺席,靖元道君还怎么宣布他和星姬的喜讯?” 宁怀之淡然收手,浅浅抿了一小口茶水,再开口时愈发语重心长:“既然要在最后的晚宴上宣布他们二人定亲一事,那晞明不在场才是最好的。若他听到,难保不会当场拒绝。这恐怕不是贤弟和星姬想看到的。” “……”卜澜无言以对,想想是这个道理。且不论这桩亲事最终能不能成,眼下先公之于众。往后能成最好,成不了,那也是天玄宗言而无信。 过了好一阵,卜澜平复了憋闷又压抑的心情,才又问:“那千尘酿又是怎么回事?靖元兄是真心愿意用它款待与会者?如此重要场合,千尘酿总不可能作假……” “有舍才有得。这几日天机阁不是占卜出灵泽圣君也参加了万仞会吗?万仞会结束后,各路修士就会陆续离开天玄宗。我必须拿出点而勾人的东西留住他们,把所有人聚到晚宴上,包括深藏不露的灵泽圣君。” 卜澜拇指来回碾过茶盏盏沿,盯着盏中清液思索良久,忽而抬眼:“你打算在千尘酿里加什么东西?什么东西能区分出灵泽圣君?” “应当不难猜测吧,灵泽族不能食用灵泽之泪,否则会触发特殊反应。”宁怀之说起多年前的见闻。 “我曾见过一名灵泽族误食同族眼泪,之后他的身体渐渐变透明,直到所食用的眼泪完全排尽,他才恢复正常。普通灵泽族尚且如此,更何况是灵泽圣君?” 卜澜眼中写满意外,一时间无言以对。 宁怀之打破沉默:“好吧,不瞒你说,并非偶然误食。不是说灵泽之泪治愈力极强吗?当时我见那灵泽族生命垂危,于心不忍,所以喂他吃了几滴灵泽之泪,谁能想到会发生这么有趣的事?” “靖元兄当真是于心不忍?” “自然,我怎么能坐视一名灵泽族就那样死去?实在浪费。偏偏灵泽族固执得很,不肯轻易掉眼泪。我大费周章得来几滴眼泪,用在灵泽族身上,居然连丝毫治愈效果都没有,甚是可惜。” 卜澜没再追问当初的细节,有些事越挖掘越残忍—— 弟子苑聆云院,奚华正用传音石联系紫茶,两人话说到一半,外间传来推门声。 奚华知道是宁师兄,自从她在流霞亭醉酒,被抱去宿月峰稀里糊涂住了一晚,第二日不顾他的挽留又回到聆云院,他也跟着一起过来。 这几日他把空闲时间都花在了聆云院,俨然把这里当成了他自己的居所。 奚华回头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继续和紫茶聊千尘酿的事。 宁昉会意配合,没去打扰二人闲聊。 他走到花架前默默修剪了灵植的花枝,把它打理出更漂亮的造型。做完这些,他又给灵植浇水,看着水滴在叶片上流淌,从边缘滑落下来。 他伸手接住那滴水,只觉得水滴也可爱,手心里潮湿的触感隐隐有些熟悉。 传音石对面,紫茶正滔滔不绝说得起劲,一时半会没有要结束的意思。 宁昉走到床边把雪山抱起来。雪山刚要睡着,猫头被他揉了几下,睡意全无,一对圆滚滚的眼仁瞪着发亮。它正想要狠狠怒斥他的恶行,却见他主动送来新的玩具。雪山勉为其难地接受了,和他一起玩了好一会儿。 它当然能看出他心不在此,谁会大半夜折腾一只小猫咪?他频频看向奚华面前那枚聒噪的传音石,嫌弃的眼神简直不要太明显了。 奚华只顾着紫茶聊天,一直没看师兄在一旁做什么,毕竟他来过好多次了,很多事做得比她还熟练,好像聆云院是他的居所,而她只是暂居的客人。 紫茶兴致很高,奚华一一回应,说着说着,感觉右肩被轻轻压住,一张微凉的脸颊凑过来,安安静静挨着她的侧脸。 师兄的确依照她所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他总能找到其他办法宣示自己的存在。 奚华又说了两句,耳边被温热的气息扫过,生出一阵细密的痒意。 “还要多久?很晚了。”耳边传来轻声的疑问。 奚华不方便回答,偏头看他,再次用食指抵在自己嘴唇上,示意他先别说话。 没想到两张脸距离太近,食指也从他唇上堪堪擦过,像一个似是而非的亲吻。 她心生窘迫想要退后,肩膀被他双手轻轻扣住不许远离。 宁昉没有出声,只用唇语继续询问。 奚华近距离看着他的口型,他慢慢在说: “为什么,不让我说话?” “为什么,不让别人发现我?” “之前紫茶来聆云院,师妹也叫我躲起来。” “……” 传音石那头,紫茶依然兴致勃勃:“公主怎么不说话了,你困了吗?” 奚华还没来得及回答,身边那人又在无声问她:“紫茶比我重要吗?你把我当成什么?” 奚华有点忙不过来,话到嘴边,不知道先回答哪一个。 “公主若是困了就先睡吧。”紫茶不舍得结束话题,说完又反悔了,还问,“好几日不见,公主有没有想我啊——” “紫茶,你可知现在几时了?”宁昉忽然打断她。 “!”紫茶一惊,短暂失语后嗓音忽然变大,“公主你在哪里?大师兄怎么和你待在一处?他还知道问现在几时了?他怎么还赖着不走……” “好了,我知道很晚了。”奚华握住传音石,掐断了对话,抬眼再看宁师兄,见他嘴唇抿成一条线,双眉紧颦,与她视线接触时,表情才又缓和了几分。 她放下传音石,终于有空来问他:“很晚了,宁师兄今晚找我有什么事吗?” “赤澜关结界异动,我要赶去处理。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宁昉从钦云殿回来,在聆云院等她许久,等到现在才问出这句话。 奚华犹豫:“师兄明晚能回来吗?” “不好说,我尽快。” 奚华于是摇头:“那我不去了,若是在赤澜关赶不回来,就要错过千尘酿了。” 宁昉松开她的肩膀,无奈地勾了勾嘴角,没再继续劝说她,只是轻叹一声:“好,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奚华见他一脸落寞地退后,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袖,“宁师兄要走了吗?” 宁昉把衣袖从她指缝间取出来,没看她,目光扫过自己手腕上露出来的玉镯。“明白了,千尘酿也比我重要。很明显,不是吗?” 又来了,师兄过于旺盛的攀比心。和紫茶相比也就罢了,他怎么还跟千尘酿比较起来了? 奚华起身站到他面前,朝他张开双臂,见他不为所动,遂盯着他的眼睛问:“师兄要不要抱抱我?” “若我没有赶回来,明晚你可不许贪杯。”他对怀抱里那个人叮嘱,嗓音清润温柔,好似雪水新融。 “师兄不知道吗?每个人只有一杯,根本没机会贪杯。”奚华笑起来,在放手之前还说,“师兄那晚问我的问题,等你从赤澜关回来,我就告诉你答案。” 第94章 第九十四眼 十月最后一夜,天玄宗天枢殿,万仞会正举办最后的晚宴。 偌大仙殿之中,仙乐缭绕,笙歌起舞。 仙盟核心成员的席位在上首一字排开,盟主宁怀之居于正中央,天机阁卜澜与他毗邻而坐。 殿中席位分列左右两侧,各路修士按照宗门地位和修为高低有序落座。天玄宗外门弟子坐在左侧最末尾靠近殿门那一截。 放眼望去,越靠前的修士越是稳坐如山,渐次往后,气氛愈发活跃,后排弟子按捺不住欣喜之情,七嘴八舌讨论起来。 “星姬手中端的,就是千尘酿吗?” “好多人,等她和白榆走到我们这处,千尘酿不会没了吧?” 有人担忧,又有人疑惑:“今夜是天玄宗举办晚宴,天机阁的星姬为何来斟酒呢?诸位不觉得很奇怪吗?” “管它呢,谁来斟酒都一样,只要有千尘酿不就行了。天玄宗和天机阁关系非同寻常,靖元道君早就把星姬当做自家晚辈看待,这不是众所周知的事吗?” “但是天玄宗的大师兄怎么没来,如此重要的场合他都不露面……” “……” 奚华默默转动手腕上的玉镯,昨夜宁师兄非要她戴上的。有时候他真会得寸进尺,说是她若不肯戴,他就不去赤澜关了。 她气得想笑,又一次见识了平日里一身清正的师兄私底下是如何蛮不讲理。他平时看起来一本正经,偶尔黏起人来简直比雪山还过分。也不知道他和雪山,是谁向谁学的。 还好她没同师兄一起去赤澜关,不然真就会错过这一场晚宴。不知道他一个人在赤澜关情况如何,等她喝了千尘酿,等晚宴结束,她再问问他的进展。 奚华想得出神,没注意星姬款步走到了她面前,白榆手执托盘,端着仙酿跟在旁边。 “师妹的耳坠很别致,是茉莉吗?”卜星漪盯着她的耳朵柔声询问,伸手想去拨弄她耳畔微乱的发丝,“茉莉与我有难解的缘分,师妹可以把这对耳坠卖给我吗?” 奚华避开她的手,冷淡回绝道:“我很喜欢它。它是我收到的礼物,有特殊意义,没有售卖于人的道理。另外,星姬来参加万仞会,是天玄宗的客人,并非我的师姐。” 白榆冷哼一声,端着竹簧绿托盘背过身去,抬脚便要走开。 “不可任性妄为。”卜星漪按住白榆肩膀,继续劝说奚华,“那用前世记忆交换如何?我听说你对过往一无所知。” 奚华面色如常,心神却微微一动,没有立刻拒绝。 卜星漪语重心长道:“耳坠再特别,也不过身外之物,用它来交换前世记忆,想来并不吃亏罢。你要知道,这世上许多悲剧,起因便是人在不明不白的情况下,懵懵懂懂做了决定。” “别听她的,不想给就不要理会。”身后传来男子的声音。 奚华回头瞧见商夷,同时听见周围一片议论纷纷。 “小龙君竟要坐在这里?以他的身份地位,明明应该坐到最前面去。” “这你都不懂?当然是因为小师妹在这里。” “之前小师妹通过万仞会选拔,小龙君亲自去演武场接她,你忘了吗?” “他为了小师妹开罪星姬,若大师兄知晓此事……” 奚华起身正色道:“上次约好去龙诞节,我临时有事耽误,害小龙君久等,实在抱歉。” “何来抱歉一说?你想去无相渊,我很高兴。上次未成行实属遗憾,万仞会今晚就结束,我返回无相渊时可以带你一起去。” “不了。多谢小龙君好意。”奚华拒绝得很干脆。 商夷坐定,放低音量无奈地问她:“为什么拒绝我,因为你宁师兄吗?小公主以前可不这样,以前你对我也很好的。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奚华摇头,正要解释,白榆转身,把一只玉珀杯搁到她跟前的条几上,紧接着又端一杯千尘酿递给商夷。 卜星漪没再多说什么,领着白榆发放完最后几杯千尘酿,随后调头朝最前方走去。 晚宴即将开始,成百上千只玉珀杯分散在天枢殿内,闪烁着亮莹莹的光辉。 悠扬的仙乐仍在持续,夹杂着细碎的流言蜚语,关于小龙君和小师妹,关于大师兄和星姬。 这些话早不知听过多少次了,奚华没有放在心上,这种场合也不适合为莫须有的事情解释。 她微微偏头,小声问商夷:“小龙君有没有听见奇怪的声音?” 商夷侧耳靠近:“只听见了一些闲话,还有别的吗?” “有没有听见哭声?隐隐约约的。”奚华举目四望,天枢殿里洋溢着欢声笑语,没有任何人掉眼泪,“不知道是从哪里传来的。” “没有呢。”商夷以手附耳,仔细听了一会儿,仍是摇头,“许是小公主听错了。” “也许吧。”奚华也不清楚自己为何幻听,幽咽的声响如同密林溪涧中的流水,轻轻拍打她的心扉。 “小公主是有哪里不舒服吗?要不要我送你先回去?”商夷对千尘酿兴趣不大,来参加晚宴不过是为了陪她。 奚华望了一眼玉珀杯里的清液,千尘酿就在眼前,她哪里舍得走,于是故作轻松舒展眉头,拒绝了商夷的提议。 好在此时仙盟盟主发话了。宁怀之简要总结了本届万仞会的情况,对各大宗门表达了感谢和希冀,又呼吁仙盟成员凝心聚力,提升修为,一起对抗魔族,守卫天下苍生。 当他终于说到共饮千尘酿时,晚宴气氛攀至最高点,满堂与会者纷纷手执玉珀杯,仰首把杯中清液一饮而尽。 天枢殿内安静了片刻,修士们面面相觑,尔后才争相交流感受,询问彼此修为可有提升,境界有无变化,现场热火朝天。 奚华感受特别强烈,之前幽咽的低鸣全都听不到了,一种陌生的冲动油然而生,攫取她全部心神。 千尘酿的效果太刺激了,她想问商夷是不是也这样,刚一偏头还没开口,惊讶地发现身边坐着的人居然变成了宁师兄。 师兄正对她温和地笑,关切地问她:“怎么了?脸怎么突然这样红?” 师兄朝她伸手,漂亮又白净的手背慢慢移向她的额头。 奚华只觉得全身热气上涌,急需靠近清凉之物好让自己冷静。师兄的手背离她还有一段距离,她第一次嫌他动作太慢,第一次迫切地想要被它按住。 “师兄……”她小声叫他,低哑的嗓音淹没在天枢殿满堂喧嚣里,只有身边那人听见了。 他不是应该回应她的呼唤,马上抱抱她吗?为何他脸上闪过一丝古怪的惊讶? 奚华又急又恼,心中埋怨他的手迟迟贴不到她的额头。她控制不住自己,主动凑过去,直到对方指尖轻触她额前的碎发,她忽而瞧见他微敞的袖口之内是一截空落落的手腕。 他不是师兄,他未带玉镯。 奚华退后一躲,才看清面前这人是无相渊小龙君商夷。但眨眼之间,他又变成了师兄的样貌。 这张脸就在不远处望着她,只要她伸手就能碰到。她握紧双手,掌心都被掐出红痕,才勉强拽紧飞扬的心绪,别开视线望向别处。其他人仍在讨论千尘酿的效果,但没有一人和她有一样的反应。 她强做镇定,掩盖所有异常,低头靠近手腕上的玉镯,极力心平气和地询问:“宁师兄,何时,回来?” 开口才发现,她喉咙干涩,都有些说不出话了。不知道他能不能听出异常。 玉镯静悄悄贴着她,师兄没有立刻回答。 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她渴望见到他。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若是他在,他一定能解答。 若是他在,他一定会从无底的深海里拯救她。 若是他在…… 可惜的是,所有假设在一瞬间被拧断了。 天枢殿正前方,仙盟盟主从主座上起身:“今日邀请诸位欢聚于此,除了庆祝万仞会顺利结束,还有一则喜讯与诸位共享。” 众人早已有了猜测,婚约、结亲、天玄宗、天机阁、晞明道君、星姬…… 熟悉的言语好似纷纷飞舞的雪花,从遥远天际坠落,穿透天枢殿庄严的殿顶,落在奚华头上、肩上、手背上,寒意大肆入侵。 然而她心里炽热的冲动丝毫没有褪淡,冷热急剧交替,像一场突如其来的病症。 她远远望见天机阁阁主也站起来了,正眉开眼笑和身边那人拱手相庆。 宁怀之把关键词连成了一句话:“晞明与星姬已订立婚约,他从赤澜关返回之后,便筹备结亲事宜。待到大喜之日,天玄宗与天机阁望同诸位再相聚……” 庆贺之声充斥着天枢殿,宁怀之和卜澜还说了什么,奚华有点听不清了。 她埋着头,整张脸埋进双臂交叠的衣袖,额头抵着手腕上的玉镯,想借用它清凉的质感让心潮恢复平静。 但没有用,玉镯很快被她手腕和额头的热意同化了。 “小公主,和我一起去无相渊吧。” 她听见身边有人在温柔地劝说她。 要跟他走吗?离开这场混乱的喧哗。 可是当她抬眼,看见的不是商夷,是师兄的脸。 第95章 第九十五眼 电闪雷鸣,夜雨猛打窗扉。 宿月峰客舍,白榆一边关窗一边问:“定亲的消息已在万仞会上公之于众,星姬得偿所愿不该开心吗?为什么还忧心忡忡?” 卜星漪捏紧茶盏没有回应,一道天光劈来,照亮她凝重脸色。 雷鸣紧随其后,白榆宽慰道:“星姬放心,崔笛说了,春怀引是云梦宗顶级秘药,它的威力连六根清净的佛修都抵抗不了。” “他还说,服用后两个时辰,若满腔情/欲得不到满足,春怀引就会变成春/毒,修为再高的人也会不堪折磨,毒发身亡。” “晞明道君远在赤澜关,奚华绝对等不到他回来,至多两个时辰,她药效发作必死无疑……今夜过后,星姬与道君的亲事便再无威胁。” 卜星漪缓缓咽下一口茶:“那倒未必,她并非独自一人参加晚宴,身边不是还坐着无相渊的小龙君?” “那不是正好吗?”白榆狡黠一笑,“星姬你想想,若是她忍不住找小龙君行欢/好之事,小龙君那么喜欢她,定然不会拒绝。如此一来,就算她侥幸活命,晞明道君还能忍受吗?” 卜星漪眉头紧锁,沉默不语。 白榆又问:“不论她是生是死,都不可能再和她师兄在一起。万全之策,星姬还不放心吗?” 卜星漪心里老觉得不对劲,今夜晚宴结束得很迟,远远超出她的预期。所有修士都离开天枢殿后,宁怀之和卜澜问了她一个问题:是不是给每个人都倒了千尘酿? 宁怀之找她问话语气还算和蔼,保持着盟主对星姬、长辈对晚辈的风度。但他和卜澜之间很不对付,气氛剑拔弩张。 当时那种情况下,她斩钉截铁说了“是”,现在回过头来私下再问白榆:“阿榆,你端给奚华的玉珀杯里,有没有千尘酿?” “当然没有,她一个外门弟子也配喝千尘酿?简直是痴心妄想——” “啊——”白榆话未说完,喉咙里扯出一声尖叫,后颈被死死掐住,身子朝后仰倒。 她惊恐地瞪眼,瞥见身后站着的人,是绝不该出现在此地的小龙君。 是时风雨大作,惨淡天光照亮他冷漠至极的脸,他眉宇间杀气浓重,如暴雨翻涌。 “小——小龙——君,不——不去——陪——心上人——吗?”白榆腰快被折断,脖颈一阵红一阵白,“她——她会——死——” 商夷把白榆的脖颈掐出了血印,看也不看她,阴鸷眼神锁定在卜星漪身上,沉沉开口:“天机阁下作手段,让人大开眼界。” 卜星漪不敢直视他的脸,只觉得他与晚宴上风度翩翩的小龙君绝不是同一个人。他是那日在吟湖苑长廊上,送她去“游园”的那个人。 “天下一切邪念,皆为我所爱。”商夷皮笑肉不笑,俯视白榆几近破碎的脸,“但过于下作之物,我下不去口。” 白榆脖颈生疼,仿佛刹那间就要支离破碎,她喊星姬,卜星漪不应,向身后那人求饶,他脸上杀气越来越明显。 “偷换千尘酿的事,不可向任何其他人透露一个字。”商夷一把将白榆推远,厉声警告她和卜星漪,语毕摔门而去。 倾盆大雨之中,一个沙哑声音跟随他前行:“奚华中了春怀引,主君真不去帮她?” 偃在雨中信步徐行:“用这副身子,绝无可能。” “不出两个时辰,她就会死。主君不让人说出她没喝千尘酿一事,不就是为了保护她?” “季疏,你以为你很了解我吗?”偃伸手接了一捧冷雨,冷笑道,“身死是便宜了她,我要她心灰意冷,万念俱灰。只不过现在时机未到而已。”—— 无相渊是合适的去处吗? 在人声鼎沸喜气洋洋的天枢殿里,奚华抬眼看向身边那人,片刻之后,摇头拒绝。 她无法对着宁师兄的脸,答应和别人一起离开。即便知道这张脸只是错乱的幻觉,这幻觉更能说明问题。 况且她昨晚才和师兄约好,等他从赤澜关回来,她就告诉他答案。 宁怀之在晚宴上宣布了宁师兄和星姬的亲事,满堂祝贺经久不息。 但师兄劝过她许多次: “不要理会星姬。” “不必为此伤心。” “我心里只有你。” 他的话与眼前的场面格格不入,哪个是假哪个是真? 奚华不知道自己是强撑到晚宴结束的,走出天枢殿之后,第一时间避开了商夷。她不能再看那张由自己想象出来的美丽假面,若再看一眼,天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情。 她想避开所有人独自躲起来,想摆脱喝了“千尘酿”之后彻底失控的感觉,回到聆云院也不行,悸动就像从天而降的暴雨,让人避无可避。 她好不容易想起一个地方,冒雨匆匆前往幽陵古冢。上次幻境试炼她已有体会,古冢里的幻境与真实世界完全隔离,一旦进入其中,便能摆脱真实世界的一切,包括感觉。 没有灵珠也没关系,一时半会儿出不来也没关系。奚华不堪折磨,闯进了古冢之内的水镜。 预期的解脱并未到来,闯进幻境之后,身心仍然被一种不知名的欲/望拉扯,愈演愈烈。 她什么都看不见,双眼被什么东西遮住了,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更奇怪的是,连夜雨都没停,耳边是哗啦哗啦的雨声,还有一连串急匆匆的马蹄声。 水花飞溅,骏马疾行。 她跨坐在一人腿上,被那人单手稳稳搂住,她身上还裹着他的氅衣,隔绝了所有雨水。 幻境非但没有让她脱离深渊,反教人越陷越深。 贴身相抵的姿势如此熟悉,只有一个人会与她这般亲密,不用看她也能认出他是谁。 此刻她是南弋的小公主,抱着她在大雨中策马疾驰的人是天师。 这是她好奇过无数次、追问过无数次的前世。 重逢来得突然,让人措手不及。 在这样无比亲密的距离,奚华好想抱他,但幻境之中两人却没有彼此依偎,只在沉默中对立。 为什么会这样?她清楚地感知到他的下巴微微用力抵住她头顶,只要她抬头,就可以得到一个吻,近在咫尺,唾手可得。 为什么幻境里的她不愿意?分明她心里的渴望难以抑制。 她和天师是在闹别扭吗?但上次在绯云湖画舫上,师兄说前世他们感情很好,从来没有吵过架。 她总算朝天师伸手,却不是主动拥抱,而是在他衣间摸索,寻找一件东西。 她想不起自己当时在找什么,只察觉双手经行之处,天师被触碰的每一处皮肉都绷得很紧。紧张感会传递,她也和他一样,从头到脚都变得僵硬。 两人共乘的马越跑越急,最后在目的地停止。 天师抱她下了马,她从他身上取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她摸到了熟悉的形状,似乎是一枚发簪。 她把发簪锋利的尾端扎进手心,紧握着不放,然而这锥心疼痛也无法让头脑清醒。 天师俯身亲了她鲜血淋漓的掌心,扯开了遮挡她眉眼的厚实绸带。 时隔多年,她再次见到天师。 他满身雨水,衣上沾了她手心的血,缭乱又艳丽。 他是她这场幻境的核心。 他唇上留有一枚清晰的吻痕,像衔一朵花慢慢游走在她手心。 好久不见,她勾住他的下颌向上抬起,四目相对,她朝他俯身,吻了上去。 一路追逐,挑衅,她怕冷,索要他的怀抱,闯入了他精心布置的陷阱。一旦涉足,便无法逃离。 她挑开他被大雨浸透的衣衫,碰到细腰窄背颀长腰线,再往下,与他十指相扣,触碰到了完全陌生的、意料之外的禁区。 反应为何这般激烈?奚华至今仍然困惑不解,理智被火花焚烧殆尽。 随后,幻境里那个她说出了她听不懂的言语:“等我嫁去西陵,成日醉生梦死……” 果然真是在吵架吗?她怎么会嫁去西陵,是不是在说气话? 天师怎么会允许这种事发生? 那就再问一次吧,奚华松口却不想退后:“为何你明明爱我,却不肯留下我?” 他的气息依然炙热,言语却开始变凉:“我何时这样说过?” 第96章 第九十六眼 好久不见,幻境里天师对奚华说的第一句话,是冷冷反问她:“我何时这样说过?” 为什么天师会说这样的话?宁师兄不是说前世曾与她两情相悦吗? 是哪里出了差错? 天师何时说过爱她?她想找出那样的时刻,来证明自己说得没错。然而回忆是一片荒芜沙漠,她再怎么跋涉,筋疲力尽,也寻不到一丝线索。 这是一场极不公平的对峙,不论他说什么,她都找不出证据来反驳,只能听着,被动接受。 爱这个字,天师说他从来没有说过。 是真的吗?他是不是在说气话?否则为什么和宁师兄说的话截然相反呢? 奚华等了好久,额头还抵着他的额头,一直等不到他改变说辞。 既然不爱她为什么要抱她?如果不爱她为什么要亲她?她无法理解,于是给他弥补的机会,重新问他: “那我给你机会,你现在说。否则你我现在这样,算什么?” 天师回以沉默。她不禁猜想,他是不是根本不屑于弥补? 猜想随即得到印证,她听到了他更冷漠的回答。 “那酒里有什么,公主不知道吗?” 零零碎碎的片段一点点拼凑起来,回忆像一幅褪色的画卷,笔墨都残缺不全。奚华知道了,天师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喝掉了一杯她的绮梦散。 她知道了,这一切无关情/爱,他抱她吻她,不愿意放开她,仅仅是因为欲/望作祟罢了。 她恍然大悟,进入幻境之前,她在万仞会晚宴上喝掉的,约莫不是提神修为的千尘酿,而是一种类似绮梦散之物。 难怪别人都可以谈笑自若,可以推杯换盏,唯她一人,坠入无尽深渊,被无形的大网束缚勾缠。 这深渊里什么也没有,双眼不能视物,口鼻无法呼吸,她困在其中,难受得快要死掉了。 “原本不懂,现在懂了,知道了天师为什么来找我,也知道了这是在做什么。” 天师已经把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她还能向他求救吗?恐怕开口也是枉然。 那便罢了。她想从他手心里抽回自己的手,想拨开他另一只手看看他的表情,费劲试了好几次,都没有成功。 既然天师不肯配合,那就继续好了。因为绮梦散的缘故,她对他的亲近渴望已久,眼下这种不进不退的停滞,是一种难耐的折磨。 冬日雨夜里,两人衣衫不整又贴身站着,一丁点儿细微动作都被对方完全感知,比如忍不住的寒颤,比如慢不下来的心跳。沿着紧贴的肌肤传递蔓延,变成彼此共有。 天师将她横抱起来放上床榻,未做停留,随后放手起身。 绮梦散不是让人难以忍受吗,他为什么不可以陪她躺下?为什么要留她在无尽深渊里挣扎,他自己不也一样吗? 奚华抬手抱住他后背,不让他走开。于是两人交颈相拥,肌肤相贴,耳鬓厮磨。 这样才对,如同宁师兄所说,他们是世间最恩爱的眷侣,做什么都可以。 爱也可以,即使没有说出口。 可是谁也没有更进一步。 欢悦尚不及触碰,悲哀已将人环绕。 在彼此最亲密的时候,天师毫不避讳地承认了:他靠近她是因为怀疑她,不允许她犯错所以监视着她,对她好是为了得到她的眼泪。 一切都事出有因,并非因为感情。天师说他天生薄情。 在最渴望拥抱和亲吻的时候,奚华从他背后缩回了手,双手放在自己身侧暗自紧握。心意和行动在此刻完全割裂了,就像把自己活生生撕裂,一分为二。 原来罪大恶极的异瞳不是雪山,而是她自己。原来天师和异瞳,是你死我活的关系。 奚华眼睛里泛起一层水雾,隔着茫茫水雾凝视伏在她身上这个人,他明明和宁师兄长着一模一样的脸,可他为何带着淡漠疏离的表情? 她第一次在这张脸上见到这样的表情,过于陌生,她都不敢相认。是不是因为水雾模糊了他的眉眼,所以她才不小心看错? 奚华此时方知,她从前是会哭的,可是她怎么能在他面前暴露这种软弱?他说想得到她的眼泪,所以她再也不想为他流泪了。 “我与公主之间,只有两条路可走,我杀掉异瞳,或者放公主远走。” 天师居然还没说够,到底要在她心口插上几刀才肯罢休? 奚华这才意识到,天师是在杀掉她和放走她之间,做出了妥协的选择。 他一定很勉强很为难吧,否则他为何还要说“今生今世,永不再见”?是不是只要再见一面,他就会按耐不住想杀掉异瞳少女的冲动? 两情相悦是假的,白首不离是假的。 假的! 假的。 假的…… 奚华沉默地看着他起身,看他居高临下地直视她的眼睛,这是两人之间极其鲜有的对视。 她好想问:“宁师兄你为什么骗我?为什么?为什么?” 可是这是天师,不是她的师兄。 此刻的天师怎么能解释他以后的行为呢? 追问只是无理取闹,得不到想要的结果。 无数疑问横亘在她心头,话到嘴边却完全变样了:“宁天微,你叫一次我的名字如何?告别是要喊真名的。” 想起来了,天师的名字。宁天微——再次念及这三个字,当每个音节一一从唇齿间擦过又滑落,勾起一丝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天师连告别都不屑一顾,一次也没有喊她的名字。奚华——这短短两个字,就这么让他难以启齿吗? 奚华凝视天师最后一眼,看他撩开床帏,无言地转身。 宿命偏偏最擅长捉弄,无论她是否同意,都代替她做了选择。异瞳就在这时变得黯淡,霎时间,她什么也看不见了。 可是绮梦散的效力一点儿也没有消散,她亟待有人拯救,放纵之后才可得到解脱。她想抓住他的衣袖,想叫他不要走。 在无尽的黑暗里,她该往何处伸手才能够抓住他?该说什么样的话才能够留住他? 她不知道。 她抬手又放下,把床单抓出了凌乱的褶皱。 可惜这褶皱没能变成绳索,没能挽住他离去的脚步。 今夜雨急风大,把他的脚步声也尽数掩盖了。隔着床帏,隔着无边黑暗,她仔细听了很久,也听不见他走了多远,走到了何处。 那他是不是没有走呢,是不是仍然在此地没有离开过,是不是他也舍不得她? 奚华重新考虑过了,只要他掀开床帏,她就抱他。只要他告诉她刚才所说的都是违心的假话,她就亲他。 因为她不相信那是真的,因为她也舍不得他。 但她等了很久很久,也没听到任何动静。 为什么天师还不回来找她,为什么还不和她说话? 她不相信这就是最后一次,最后一眼。 她从床上起身,在黑暗中慢慢摸索,总觉得天师仍然站在某处,说不定下一刻,在下一个角落,她就会抓到他的衣袍。 但是没有。 她跨过门槛,走出寝殿,一一摸过长廊上每一根廊柱,全都没有人在。 走远了吗? 她跑起来,子时已过,她什么也看不见,一路跌跌撞撞,拼命想追上他。 直到经过最后一根廊柱,奚华在长廊尽头停下脚步,终于相信这长廊空空如也。 天师真的走了,什么也没有留下。 夜风吹乱她的发丝,倾斜的冷雨沾湿她的脸颊。 再炽热的感情都会冷却,再深刻的回忆都会忘记。 奚华忽然觉得,前世的小公主真傻。 今生她也没好到哪里去。 还会再见到宁师兄吗?再见又该如何面对他? 第97章 第九十七眼 “小公主参加祭祀,天师主持,两人对彼此一见钟情。” “小公主遇险,天师送她利器防身,当做定情信物,他要小公主时时记挂着他。” “小公主和天师在画舫偶遇,合力铲除妖鬼。他们是十年修得同船渡,缘分天赐。” “天师不喜欢别人为小公主画像,因为他对小公主太在意,不允许旁人觊觎。” “小公主协助天师祈雨,两人情深似海感动了上苍,所以天降甘霖。” “……” 长夜漫漫,绮梦散久久不散,奚华陷入一场纷乱无序的长梦。 宁师兄牵着她在庆明坊大街上夜游,引得路人驻足观看,纷纷赞叹。她登上绯云湖画舫听曲,歌姬唱了南弋家喻户晓的一段爱情故事,关于小公主和天师。 画舫上悬灯百盏,热闹非凡,船舱里欢声笑语,歆羡感叹,每个人都说他们是天作之合。 突然一场暴雨袭来,歌姬和听众不知去向,一切欢笑都被翻涌的巨浪拍散,霎时间无影无踪。 只剩她一人独坐船头,被大雨淋透。 她大病一场,冷热交替,迟迟不得痊愈。 “你们听说没有?小公主拒绝去西陵和亲,是因为天师。” “可她被选为和亲公主,正是天师一手促成。” “真狠心啊天师,小公主生病这么长时间,太医都差不多来了个遍,他却连看都不来看一眼……” “珑安公主生来就是不祥之人,怎么敢肖想天师,真是害人不浅!” “她早该去西陵和亲了,她比异瞳少女还可怕!怎么来赖着不走,妄想天师回来找她吗……” “……” 截然相反的言语浮出水面,像藏匿在水下,沉睡已久的阴魂忽然苏醒,对她穷追不舍,誓要缠上来。 奚华仓促逃离,挣脱了梦境。 乍一睁眼,只见墙上满是高大的、乌幽幽的人影,如同梦中阴魂追来了现实。 周遭灯火摇摇晃晃,寝殿里悬灯结彩,红绸挽成各种复杂的花样,艳丽得好像飞溅的赤血。 一群面生的侍女匆忙进进出出,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她们全都垂着头不敢看她,好似都很怕她。 气氛幽昧诡异,世界好像都颠倒了。她们怕她什么呢,她是十恶不赦之徒吗? 奚华静默许久才反应过来,此刻她并未躺在月蘅殿的床榻上,而是身处一座陌生宫殿的寝殿之中,坐在华丽精致的梳妆台前。 视野朦朦胧胧,她有点看不清楚,抬眼望向正对面的铜镜,才瞧见自己薄纱覆面,面纱掩盖了异瞳。 铜镜里的小公主穿着一身绣金凤纹嫁衣,巧夺天工的金缕线刺痛她双眼。 是嫁衣啊,它过于宽大了,尺寸并不合身,她都撑不起来。 奚华想起来了,这是扶光五十年正月初十,凌晨,公主府,小公主即将启程前往西陵和亲。 陌生的宫殿,一言不发的侍女,旧日过往一幕幕重现。 小公主早前以西陵厌猫为由,哄着紫茶把雪山带去江南,交给天师。这一日到来之前,她已经把一切牵挂都远远隔开。 所以这个凌晨,紫茶不在,雪山不在,天师也不在,没有一个人和她说话,没有一个人挽留她。 如果他们三个有任何一个在她身边,有只言片语劝说她,她还会做那种选择吗? 假设无用,手心传来刺痛,奚华木然松手,才发现自己一直紧紧握着一枚发簪,花样是灵鹤的形状,清雅脱俗,仙气飘飘。 思绪飘回更远处,在翠微宫仙波阁门外的庭院,天师问她为什么不戴鹤簪,是不是不喜欢。 那些欲说还休的言语、意味深长的目光,都像那一日的夕阳,永远消逝了,再也不会回来。 她没有不喜欢鹤簪。 现在,她第一次把鹤簪插到发间,忽然想起上次在画舫上听曲时产生的疑问:防身利器得美成什么样,才能被误解成定情信物。 就是鹤簪这样吧,它与精致华贵的凤冠挨在一处,也毫不逊色。 只可惜再无人观看了。 只可惜,她戴上它是为了别的用途。 奚华望着铜镜里那张脸,发簪是灵鹤所化,它似乎自知其美,正洋洋得意。它展翅欲飞,还未动,又留下来陪她。 它好乖,也好傻,还不知道遭遇什么。那种场面会吓到它吗? 抱歉,她抬手摸了摸它的脑袋,抱歉。 凤冠上一颗珍珠勾住她的视线。奚华见它眼熟,指腹轻碾,确认了它的质感,它是丁勉长老发给外门弟子的灵珠。 上次幻境历练,她在“映寒仙洲”遗落了灵珠,机缘巧合之下,现在它又回到了她手中。 捏碎灵珠,就可以离开幻境。 但奚华好奇结局,小公主最后到底怎么样了?此刻她穿着的这身嫁衣,与宿月峰里那套男子的喜服并不相配。宁师兄穿着那套喜服向她求亲,他说小公主与天师成亲了。天师阻止了这场和亲? 临到这个时候,她还想亲眼见证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珑安公主,卯时将至,该去明辉殿了。”侍女开始催促。 奚华摘下凤冠上那颗灵珠,收捡妥当然后起身,在一行人牵引之下出发了。 她走出寝殿后,梳妆台那处还有几人围在一起小声说话。修士的五感比凡人更灵敏,她们的窃窃私语她听得一清二楚。 “这只玉镯是小公主的吗?她怎么不戴走,莫不是忘了?” “你快拿去给她,你先发现的。” “我不去,谁爱去谁去。小公主方才对着铜镜那么久,好像能看见似的,你们不觉得她很吓人吗?” “别说,我可不敢去……” “哎,她总算要走了,早就该走了……” “不过这玉镯真漂亮,你们说,这是天师送给小公主的吗?” “怎么可能?若真是天师送的,小公主才舍不得摘下它……” “嗯,肯定不是,天师又不喜欢她……” 奚华摸了摸空落落的手腕,自她进入幻境以来,到现在已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这期间宁师兄始终没有音讯,没有回答她在晚宴上问的问题。 所以她摘下了玉镯,就让它留在幻境里好了,她不想要了。 她决定亲自见证前世结局,不必再一次又一次追问他—— “珑安,今日举国臣民皆会为你送亲,你可满意?” 奚华站在明辉殿正中央,听见高堂上南弋国君奚嵘朝她问话。 满意吗?她的确需要这万众瞩目的一刻,来实现她蓄谋已久的计划。 可是每一寸目光都着急送走她,她真的满意吗? 奚嵘问的不过是场面话,没有人在意她心里的真实想法,她盛装站在大殿之上,其实已经被所有人隔离了。 她不知如何作答,迟疑之间,隐约闻到了一丝熟悉的香气,很远很淡,从殿门之外徐徐进来。 是宁师兄吗?她第一反应是宁师兄从赤澜关赶回天玄宗,来幻境里找她。 她有很多话想问他,问他为什么这么晚才来,问他为什么她看见的和他说的不一样,问他她应该如何回答奚嵘,她应该满意吗,应该心甘情愿放下一切就此谢罪吗? 如果说这世上有一人还在意她此刻的留恋不舍,能原谅她的犹豫彷徨,愿意理解她的痛苦悲伤,那就只有师兄了。 左右两侧的文武百官先回头了,他们望向殿外那人,每张病容上都写满惊讶。 她也想回头看他,却听见奚嵘淡然开口:“朕急召天师回宫,意在请天师为和亲公主祈福,天师勿要怪朕下旨突然。天师及时赶到,甚好。” 殿外安安静静,那个人没有反驳。 奚华无法回头了。 此刻站在明辉殿门口的是天师,不是师兄。 天师和南弋所有人一样,从来都厌烦她,着急送走她。 还能说什么呢?她都不敢看他的脸,不敢在他脸上看到生辰宴夜里那样的表情,淡漠疏离,冷酷无情。 因她害怕发现,天师是这样,师兄也是这样,他们本来就是同一个人,一如小公主和她,本来就是同一个人。师兄一贯对她温柔,是因为他擅长伪装。 奚华终于明白,这一世她天生异瞳,降生即是祸端,不配拥有个人爱憎,活着就是为了赴死赎罪。世上一切人事都不再值得留念。 她抬手绕过耳侧,从发间抽出鹤簪,挑落面纱,把异瞳暴露在众人面前。 她用异瞳的目光扫过每一张惊惧的脸,精准地避开了天师,因为他说“今生今世,永不再见”。既然早已说定,她可以说到做到,绝不反悔。 她当众自陈身世,用鹤簪刺破了脖颈。这套动作她设想过无数次,此刻一击即中,血光四处飞溅,恰如凌晨公主府里悬挂的红绸,那么刺眼。 天师冲过来抱她,他好凶,力气好大,她痛得瑟缩了一下。 这是小公主一生的最后一刻,人世太苦,她再也不要来了。 她最后看了天师一眼,很快把目光移向殿外,天微微亮,但看上去像要下雨了。 她很累了,一丝力气也没有了,轻轻阖眼,再也没有睁开。 茉莉的香气,在这一刻变得浓郁,好似苦海无边。 “师兄是不是上辈子就送过我茉莉?我总觉得,上辈子就闻到过这种香气。” 奚华恍惚记起灵植第一次开花那日,她对师兄说的话。 更久远的话语渐次回响。 “你怎么不叫我?” “你叫什么?” “你不知道我叫什么?” “你叫什么?” “宁昉,昉的意思是,日初明,天初亮。” 这一世最后一刻,是日初明,天初亮。 第98章 第九十八眼 激昂的鼓乐在最高点崩落,被雨水淹没。隐约啜泣混在雨中,远近错落,交织成低声呜咽的悲鸣。 世界一片黑暗,奚华闭眼遁入虚空,既已身死魂消,一切便都应当到此为止了。 可她不明白自己怎么还听见有人在说话。 “薄情……天师……不会流泪……亲她……” “住手……放开她……沓樰獨家諍裡” “……痴迷……去和亲……真是疯了……” “珑安……你把……怎么了……” “……” 她听不真切,对零零碎碎的词语无法理解,头脑一片混沌。 也对,她都死了,都已经失去理智变成孤魂野鬼了,听不懂人话也很正常吧。 或许这是她在阴阳交界处做的最后一个梦,等这个梦也潦草结束,她就彻底变成鬼了。 有人抱着她在走动,可是谁能抱住鬼呢? 她想不通,确信的是,身后的惊叹与怒斥都远去了,哗啦哗啦的声音变得更清晰。 冰凉的水滴落在脸上,持续不断,是在下雨吗?她都变成鬼了,为何还躲不过一场雨? 雨势渐密,雨水积聚在脸上,汇成一条肆意流淌的河,让她都有些无法呼吸了。 鬼也需要呼吸吗?鬼还有身体吗?倘若没有,那个人是如何抱住她呢? 大雨把周身衣裳都淋湿了,她想不起死前穿着什么衣裳,也想不起死前发生了什么。现在,这套又湿又重的衣裳裹在身上,让她呼吸更不顺畅。 她很难受,能感知外界但不能控制自己行动,看也看不见,话也说不出口。 她全身上下没法自由活动,头上还顶着一件重物。下颌到颈侧那片区域还有什么东西贴着她,一路上一刻也没有松开过。 然后雨停了,雨声却还在不远处。 奚华看不到自己身在何处,颈侧触感消失了,头上沉甸甸的的饰物被那人摘下,头发上、脸颊上的雨水都被擦干。终于轮到了又湿又重的衣裳,一层一层被他扯开扔下。许是它的款式过于厚重复杂,她等了许久,才从层层叠叠的束缚中得到解脱。 最后只余一层轻薄的里衣还拢在身上,她怕冷,不能再少了。瘦削的身子很快又被抱住,但那个人的怀抱也是冷的,和她一样,他在轻轻颤抖。 脖子上那种触感又来了,从轻蹭渐至吮/舔,激起一小片热意向周身蔓延。 她都已经死了,是什么人疯了,竟这样对她?他到底是在做什么?连鬼都不放过。 奚华迷迷糊糊,忽然把方才听到的话连起来了,“天师不会流泪,为何要亲她”。 亲吻的感觉在脑子里炸开,她在黑暗中无法理解的疯狂举动,一下子变得明晰具体起来。 她蓦地睁眼,一把将埋在她肩头的脑袋推开,果不其然,见到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宁昉怔然片刻,眼中闪过一线粲然光彩,很快,又垂首朝她靠过来。 “啪”的一声,脆响惊彻昏沉沉的寝殿。 奚华被这声音一惊,陷入短暂的茫然。 她举目四望,看了好一会儿,认出此地是空置许久的月蘅殿。 直到目光回转,瞧见他左侧脸颊上一道绯红的印记,她才惊觉自己竟扇了他一巴掌! 那艳丽的红印很快被覆盖了,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右手被他捉住,贴回他侧脸上。 他非但不气不恼,反而很享受似的,轻轻拢住她行凶的手,仿佛在热腾腾的面颊上敷了一片清凉柔软的花。 她的手夹在他侧脸和手掌之间,掌心像是触碰到一丛火焰。她想避开,然而指尖微微一动,就被他牢牢摁住。 奚华安静盯着他的脸,盯着他压在她手背上的手,盯着他向下回落的里衣袖口,盯着他裸/露在外的修长手腕,想看他何时才开口说话。 他始终一言不发,亦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 静默数息之后,奚华倏而抽出右手,扣住他腕上的玉镯,质问脱口而出:“你还想骗我到什么时候?” 没有得到答案,尾音被吻掐断了。 因她正开口说话,唇间缝隙恰好被对方侵入,他轻易找准方位,贴得严丝合缝。 起初力度并不重,比起她刚才扇下的一巴掌,他的动作十分温柔,讨好一般在她唇上碰几下,停一下,等待她回应他。 奚华只想推开他,双手掐住他肩膀,还没用力,他忽然朝前靠得更近,把她两只胳膊卡在彼此之间不得动弹。 她偏头欲躲,脸颊被他单手捧回来,后颈被托住,和风细雨的吻不复存在,讨好变成了索取。 她想站起来躲开,才发现自己被横抱坐在他腿上,绷直了脚尖也挨不到地面,摇摇晃晃消耗的体力更多。 她想说话,吚吚呜呜说不清楚,想抢回唇舌的控制权,于是狠狠咬了他一口。 血腥味在口中扩散,而他固执不肯松口,仿佛根本感觉不到疼痛。 奚华也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受,愤怒与气恼交叠,想逼迫他停下动作,衔住那流血的伤口又咬了一口。 没有用,他不仅不停下来,整张脸反而与她贴得更紧了。讨好不成,索取不到,逐渐演变成掠夺。 奚华没有力气推他了,放弃抵抗,一动不动默默看着他的脸,离得这样近,他纤长的眼睫都扫到了她眉眼间,淡淡的湿意像微湿的雨雾。 没过多久,近在咫尺的这双眼蓦然睁开。他眼角微红,眸色空洞又惶恐。离得太近,奚华感觉自己差点被吸入一片沼泽之中。 “你还活着,你为什么不理我?”他终于肯松口,低哑的声线被幽怨缠住,但庆幸更多,“你还活着。” 奚华厉声打断他:“你还想骗我到什么时候!” 可他却像没听到似的,抵着她额头轻叹:“你还活着,我以为你……” “你以为我死了你还亲我,你是不是疯了!” “你别走,别离开我。”他仍是答非所问,眼眶都红了。 她讨厌他的回避:“放手!你这样算什么?” “我爱你,你别走。”他紧紧搂住她腰背,好像一松手怀里的人就不见了。 “……你爱我?”奚华气笑了,笑过之后冷冰冰地陈述,“我给过你机会,很多次机会,你忘了么?那都是哪年哪月的事了?事到如今太迟了。” “哪年哪月”戳中了他,他清楚地记得当年小公主生辰宴的夜晚,他喝掉了一杯她的绮梦散,在雨中拦下萨孤渊的马车,策马把她接回月蘅殿。 那天夜里她抱着他问了许多话,可是他没有给她想要的回答。 她想要他留下,可是他走了。 他只是转身走开了一下,怎么就这么迟了? 奚华冷冷打断他的沉默:“现在说爱还有意义吗?我不懂爱是什么,从今以后不会再爱,也不需要爱了。” “可是你想我,你需要我。”宁昉阻止她再说那些话,再次凑近亲她,等她气势变软了,还又说,“你看,你不想推开我。” 谁说她不想!奚华气得够呛,她心里明明想拒绝他,身体却不听使唤反倒主动配合。 而且他真过分,根本不给她辩驳的余地。每次她想开口,否认的言语全被他堵回去了。他把那些不想听的话一一咬碎、吞咽,让它们再也发不出声息来,就像从不存在。 奚华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万仞会晚宴上那种脱力到虚空的感觉又撵上来了,天玄宗古冢里的幻境也起不到缓解作用。 “你中了春怀引,它比绮梦散厉害得多,不是靠强忍和硬撑就能挨过的……” 奚华大致懂了,她猜得不错,晚宴上白榆递给她的不是千尘酿,而是…… 而是什么?她刚刚才听到那东西的名字,怎么转眼就忘了,再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了。 “若情/欲在两个时辰之内得不到满足,春怀引就会变成致命的春/毒……” 两个时辰?奚华不清楚自己喝下春怀引过了多长时间,离最后期限应当不远了。她全身越来越乏力,意识都快模糊了。什么是致命的春/毒,她真的会死吗? “你不会死。我不会让你死。” 有个声音在说话,温热的气息在她耳畔附近游走。这个声音不是在骗她吗?它贴得太近,好似丝丝缕缕轻柔婉转的风,钻进耳朵,潜入心口,挡都挡不住,赶也赶不走,把一颗心细细密密缠住。 呼吸都被他的声音牵动,她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死了。 有人亲了她一下,那接触过于短暂,她刚刚反应过来想要挽留,吻的感觉已经消散。 “要继续吗?”那个人问她。 第99章 第九十九眼 继续什么? 奚华脑子里一团乱麻,只听到有个声音勾着她,让她下意识想要点头。 这场景过于熟悉了,旧日回忆恍惚浮上心头。很多年前,也是在这般冬雨潇潇的夜晚,也是在这座冷冷清清的宫殿,她抱着一个人,脸贴着他的脸,每一缕呼吸都流连在他唇边,问他要不要继续。 她没等到答案,悬置许久的邀请像落花被风干,过了许多年月,过了个许多下雨的夜晚,它重新成为鲜艳润泽的花朵,被对方再度衔到嘴边。 怎么可以点头呢?即使那朵花散发着迷人的芬芳,舒展每一片柔软的花瓣,一声声诱导她:“吃掉我吧。” 她也抿紧嘴唇不去碰它,撇开视线不去看它,把前额靠在那人肩上,倚靠一小片支撑,不允许自己做出点头的举动。 “没关系的。”轻柔的声线撩过她热腾腾的耳尖,一字一句像圆润珠串缓缓滑落,裹着水汽,却像要点燃一团火。 奚华不愿被他蛊惑,任凭那火花从耳尖延伸到脑后,经由后颈,燃烧过腰背,贯通脊骨,她全身僵硬地忍着,宁可被焚烧殆尽,不肯朝前更进一步。 后颈被宽大的手掌拢住,那掌心贴着她来回摩挲了几下,沾染一层细汗,使酥麻加剧变成颤抖。 她被那手掌带着扭头,侧脸倚在他肩上,把他清透的衣衫蹭得更乱,像薄薄一层雪即将化开。他恰在此刻仰头,白玉般美好的颈段贴过来,喉结堪堪滑过她唇边。 奚华仍未启齿,不必咬破他颈侧皮/肉,已然感知到他喉间滚动的话语:“亲亲我,不要忍着。” 她偏不愿听他安排,全身上下都难受得要死了,也不想一一照他说的做,宁可不被拯救。 “对不起,是我来迟了。”宁昉转身把她放到床榻之上,他也一起躺下,没再起身离开。 不是从赤澜关回来得太迟了,是许多年前,在这寂寥的宫殿,在她执意求/爱的夜晚,他咬碎了她想要的答案,再没有机会说出口来。 我爱你。 我想要继续。 我与你本该如此。 厚重的床帏倏然合拢,隔绝了雨夜黯淡的天光,一场更大的雨却在此间落下。 奚华以手遮脸,挡住额头、眉眼、鼻梁、脸颊和唇边,而雨避无可避,亲吻像细细密密的雨点,飘落在她指尖和手背,一寸一寸蔓延到手腕。 再流转回来,吻痕渗进每一截指缝,循回往复好几遍,直到她双臂从僵麻变得柔软,他才轻轻把她双手移开,好似从前那样,掀开她朦胧面纱,才能细细凝视她羞怯的眉眼。 他耐心吻过她脸上每一处,碰了碰她微凸的唇珠,她依然沉默不予回应。倘若稍用力几许,她就会抿着唇偏头躲闪。 他辗转朝向别处,动作在她右侧颈窝处猛然停驻。从明辉殿抱她回来的路上,他早已将她颈侧伤口附近的血迹弄干净,此处为何还有残留? “什么时候有的?”他吻向那枚刺眼的小血珠,轻吮过后再抬头,那红点仍在,乃是一枚艳丽的红痣,被含咬过后带着一点水润的光泽,“疼不疼?” 奚华没说话,她曾经一度好奇这枚血痣因何而来,现在完全懂了。 “对不起。”宁昉熟知鹤簪刺伤带来的疼痛,他亲身感受过许多次了。每一次感受,对她的歉疚就加深一分。这枚红痣在暗夜中攫住他的目光,使他满心歉疚到达了顶峰。 其实这辈子它并无痛感,掩在衣袍之下看不见的时候,奚华时常会忘记它的存在。此刻被他反复舔过,触感过于鲜明,她想忽视都忽视不了了。 奚华试图推开他,他难得在这种事上顺从,但也只顺从了刹那,他松口之后立即偏过头来,亲了亲她的掌心。 她满腔躁动难以自控,情急之下真想一巴掌挥开他。但她早已没有余力,即便勉强做出这种动作,只怕更像是温柔轻抚过他绯红面颊。 届时他多半会摁住她的手亲亲蹭蹭,还会说:“你亲亲我吧。” “在想什么?”温热气息折返回到她的眉心,薄唇覆下来,要把她紧颦的眉心抚平,又亲了亲她纤薄的眼皮和卷翘的长睫,温声道,“别害怕,交给我吧。” 交给他什么?奚华来不及思索,心跳隔着骨骼和肌肤被吞咽了。 前不久她也咬过他心口那朵花,动作远不及他这般细致温柔。 两个时辰所剩无多,宁昉掐住她掌心十指相扣,摁在身体两侧不许她再遮蔽闪躲。 衣料被浸湿之后变得涩滞,窗外的雨声带回永昭坛上那个混乱的长吻,熟悉的口感重返舌尖。 挑开岁月的幕帘,呼吸在新的领域描绘新的画卷,勾皴点染,时快时慢,勾起挺拔漂亮的山峦。 轻吟似花间鸟鸣,伴随林下淙淙溪涧,被风声雨声压过,似有若无,并不明显。 他牵着她的左手放到自己背后,反手拍拍她的胳膊,整张脸还埋在她身前,嗓音也闷闷的:“我好想你,每时每刻,都没办法回避。” 她仍然不肯应他。 “你的心在回答我,它说它也想我。”他埋头亲它,似鼓励似安慰,胸腔里另一颗心也随之跳动,思念震耳欲聋。 奚华气恼不已,暗恨不如叫他把她的心吃掉算了,它就不会不听使唤地乱跳了。这还是她的心吗?她完全控制不了它。 这颗心太愚笨太天真了,被他又哄又骗,居然还想听信于他。 无可救药的心,不如死掉算了,不要让她这样难堪。 “抱着我吧。”说话间他单手揽住她上半身,另一只手碰到别处全湿了。 奚华惊叫出声,叫声也被他含住,变成细碎的哼鸣。她只觉得摇摇欲坠,急需牢牢抓住什么,但不想抱他,胡乱去抓他的胳膊,拽不动也推不开,蹭出一手灼热的汗。 她一拉一推一拽,他便迁就她的动作跟随她移动,但手不会离开。 他问她:“喜欢这样吗?” 奚华简直要疯了,思绪被扯回第一次在幻境中见到的寂寞水畔。 那时她是湖泽中一只小小的水滴,日复一日等待一个人走到水面,她把他那一抹纯白衣角当做荒芜岁月里唯一的挂念。 终于有一天,那个人在岸边蹲下,右手指尖轻轻拨了一下水面。她用尽全力游过去,碰到了他的指尖。 她兴奋得想叫出声,又激动得想流眼泪,一如此刻,那个人掌控她所有的知觉。 她忍不住贴近他想要更多,他也摊开手心贴向水面,动作极尽温柔,像在抚/摸她红扑扑的脸。 作为水滴,她曾经从那人掌心滑到指根,经由指腹回到指尖。她完全可以想见,倘若此刻他抽出手来,就是这样的姿态。 她不敢看,紧紧闭上双眼,唇上的禁锢松动了,上半身也被松开。 “好些了吗?抱着我吧。” 她以为是结束,没想到他炽热的言语骤然陷落了。 她衔住了风声雨声,抽身闪躲,却更像迎合。 怎么可以做这种事?此人一定是疯了。 她急欲中止他疯狂的举动,双手往下压也推不开他的肩,情急之中把他满头青丝都抓乱。 她摸到他雨蒙蒙的脸,想抬起来,却被他含住指尖…… …… 许久之后,他抬眼望向她:“好了么?可以抱抱我么?” 奚华不敢看他的脸,双手揽住他后背,把他的脸按向怀中,好把水/色擦干。 “你还好吗?”他贪恋这个怀抱不想离开,从头到脚欲与她亲密无间。 这算好吗?奚华不知道,她知道自己大概不会死了,可是她要疯了。 可他偏偏还问:“若是没好,我可以再——” “别说了!你去换身衣裳。”奚华立刻喊停,不许他再讲胡言乱语,找了理由想赶他走开。 宁昉没起身,反而疑惑道:“我为何要去换衣裳?” “……”奚华说不出口,上次她醉酒住在宿月峰那夜,他不就找过这样的借口吗?他说要去换衣,结果去了很久很久。当时她不明白换身衣裳为何要那么久,现在想想…… 异物感太明显,她没办法当它不存在,含含糊糊问他:“你不难受吗?” 他沉默了几许,然后才说:“尚能忍受。” 奚华讲出真实意图,实是为自己考虑,怨他:“但是你抵——” “不要赶我走,我不会走。”他把她抱得更紧了,两人之间一丝缝隙也不留,她介意之处,此刻也无法回避,他也没办法让它消退。 越是贴近,越是强烈,越是排解不了的折磨,但他执意不肯放手。 “你说等我回来,就告诉我答案,答案是什么?”他其实有些不敢问,但若最亲密的时候不问,往后恐怕更没机会问了。 奚华果然沉默了。 “你先前说的话都不算数了吗?”他把脸埋在她发间,她都不知道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去赤澜关,又怎么样不顾一切匆匆赶回来。 “你想我吗?”他等了好久,得不到回应,只好自己打破沉默,“这么多年,你都不记得我了,又怎么会想我?” 雨声把苦笑和叹息都淹没,他好像有问不完的问题:“你爱我吗?你要如何才肯原谅我?” 他问了好几遍,好像这就是最后的机会了。 奚华淡淡开口:“你累了,别再问了,休息一会儿吧。” 他真的很累了,虚弱和疲倦藏都藏不住。他渐渐陷入一场长梦,还低声呓语:“你别走,你抱抱我,不要离开我……” 奚华没再继续往后听,双手松松抱了他一下,然后捏碎了灵珠。 第100章 第一百眼 “你知道我在江南的两个月是怎么过的吗?” “你知道后来的九十九年我是怎么过的吗?” “你从来都没有问过我,你并不关心……” “你和我已经没剩下多少时间,经不起分离和挥霍……” “……” 宁昉在梦里把挽留的话都说尽了,醒时却已两手空空。 他没有睁眼,还保持着之前的姿势,但怀抱里什么都没有了。 他俯身贴着冷冰冰的床榻,手心里钻过阴凉的风,好像又回到了小公主去和亲那一日,还做着那个可怖的梦。 叫醒他吧,若她还在生气,用不着亲他,用不着抱他,用不着拍拍他的肩膀,用不着碰碰他的手,甚至用不着说一句完整的话,用不着叫他“宁师兄”或是“天师”,只要她发出一丁点儿细微的响动,让他知道她还在身边,他就可以自己醒来。 但是她连这样都不肯。 月蘅殿针落可闻,连雨声都消失了。 他的心和这座老旧的宫殿一样,空洞破碎,落满尘埃。可是明明不久前,它才激烈又鲜活地跳动,怎么一转眼就被掏空? 他有点分不清今夕何夕了,是否真的还停留在那个痛苦的早晨,他从明辉殿抱着她冰凉的尸身回来,最后一次躺在她身边,祈祷那是一场梦,他不敢睁开眼。 他是不是依旧停驻在那噩梦边缘,没有独自熬过近百年,也没有与她再相见? 一件冰凉之物硌在手腕和床榻之间,他抬手绕了几圈,想起来腕上带着的是玉镯,他确信这不是小公主去和亲的那一日了。 宁昉睁眼,床帏之内昏沉沉一片,他紧紧抱在怀里的那个人果然已经不在。 胸腔在钝痛之后变得麻木,他低头撩开暗红的衣襟扫了一眼,心口那朵茉莉早被血迹染红,看不清形态了。 他在赤澜关受了重伤,为了赶回来见她,短时间内迅速消耗大量灵力修补了结界,情刃又在心上狠狠雕琢,他回到天玄宗闯入幻境时已在崩溃边缘,只是为见她救她强撑着,还以为可以听到她的答案。 现在,连身上的血迹都干了,他暂不清楚自己在这里昏睡了多久,显然不只一夜之间。 嘴唇上的痛感也没有了,他以指腹擦过,咬痕仍在,尚未愈合。手上已没有属于她的气味,现在不是回想这种事的时机。 宁昉离开幻境,走出幽陵古冢,外界是三更天,夜雨潺潺。 他迅速赶往聆云院,走进熟悉的院落,推门进屋,从外间到里间皆是阴沉沉一片。 他径直走到床边,床上空无一人。雨水顺从他的发梢、衣袍和指尖无声滴落,淌了一路,在床边汇成一片幽冷的水洼。 房间里不仅少了她,还少了别的什么,他不用看也能感受到,有什么东西和之前不一样了。他只是不相信,不想明明白白确认。 宁昉站在原地静默许久,尔后抬手点燃灯火,照见人去楼空。 满屋陈设并无大的变动,只是她不见了,雪山也不见了,花架上盛开的茉莉和待开的花蕾都不见了,灵壤上只插着半截突兀的花枝。 床边屏风上的字画也不见了,直到看见这一幕,他绞成一团的心终于略略舒展。 他松了一口气,因为她带走了那句诗。 她并非全不在意,一切并非不可挽回。 她只是生气了,暂时离开一下,不是不要他了。她还在世上某一处,等着他去找她。 他不应该在幻境里昏迷那么久,耽误那么久,让她一个人等那么久。 宁昉略作思索,连夜赶往无相渊。虽然这个猜测让他并不愉快,但无相渊确实是她眼下最可能去的地方,万仞会结束之前,她还为了去龙诞节而讨好他—— 无相渊龙宫北苑阁楼外,小龙君商夷正在逗弄一群新养的灵鱼。 听见身后侍从来禀,商夷悠悠然转身朝向来人,面带礼节性的微笑,眉尾上挑,惊诧道:“稀客来访,有失远迎。不知晞明道君光临敝处所为何事?” 宁昉原以为商夷见到他来,气氛会剑拔弩张。没想到商夷的状态和之前大不一样,行为和语气都透着一股说不清的古怪,此时他无暇细究个中缘由,也不想和他兜圈子,开门见山说明来意:“小龙君,我师妹在何处?我来接她回去。” 那群嬉游玩耍的灵鱼觑他一眼,咋呼呼地躲开了。 “晞明道君开什么玩笑?天玄宗的师妹与我无相渊有什么干系?”商夷失笑,兴致勃勃地打量他的神情,“我该不会是听错了吧?哪个师妹这么大能耐,竟能让天玄宗大师兄这般挂心?千里迢迢亲自来寻。” “商夷。”宁昉语气和面色一道沉下去,“你不必与我周旋至此。” “我与道君周旋作甚?我只是听不懂道君在说什么。是,半月前我是去过万仞会,但我是去寻我失散多年的未婚妻。我对她忠贞不二,绝不会做拈花惹草之事。就算天玄宗真有师妹倾心于我,我也不可能带师妹回无相渊……” 半月前、未婚妻、师妹倾心……每个词都不对劲,宁昉第一次发觉,世上有人说话如此难以理解。 “道君不信?也罢,正好闲得无趣,与道君说说也无妨。我的未婚妻,曾经是南弋的小公主——” 商夷话未说完,宁昉忽然执剑抵住他的咽喉,近旁侍从一声惊呼,整个北苑的护卫都围上来。 商夷挥手呵退护卫,也不在意横在颈间的长剑,继续侃侃而谈:“小公主救了我,留我在她的寝殿长住,日日用眼泪喂我。我听闻晞明道君素来清心寡欲,不谙风月,想必很难明白什么叫日久生情——” “休要胡言乱语,商夷。”雪亮的剑刃微微颤动,离商夷咽喉又近一寸。 宁昉听紫茶说过这件事,当初在南弋,他去西北赈灾那段时间,小公主用眼泪救了一个男人,收留那人住在月蘅殿,朝夕相处过很长时间。 他一直很回避这件事,不愿意设想其中的任何细节。 现在,那个人正亲口讲述,他与小公主曾有多亲密,又是如何日久生情。 真是这样吗?宁昉暗自思量,奚华此生失去了前世记忆,在天玄宗的这几个月,是因为相信了他的假话,才允许他靠近? 她在幻境里恢复了记忆,毫不犹豫弃他而去,是因为她想起了商夷?是因为她更在乎商夷? 他从赤澜关匆匆赶回,她却违反约定不肯告诉他答案,也是因为她想起了商夷?在他曾经缺席的日子里,她曾与别人互许终身?今生依然难忘旧情? 他追来无相渊,动静不小,她一定知道他在,也知道他为何而来,却连出来见他一面都不肯。之前她就为了来无相渊,锲而不舍讨他欢心,现在又岂会愿意同他一起回天玄宗去? “我送了小公主一件定亲信物,她很喜欢,只可惜——”商夷退后半步避开长剑,整个人忽然变得落寞忧郁,“只可惜她至今不知所踪,我专程去参加万仞会,也没能找到她。” “?”宁昉一脸错愕,只觉得商夷神志不清。万仞会期间他与奚华不是相处甚密吗,惹得各路修士议论纷纷。现在他为何说没能找到她?商夷是当他眼瞎? “晞明道君还不明白吗?我对天玄宗的师妹不感兴趣,无相渊也没有道君想找的人,道君请回吧。我忧思难解,恕不相送了。” 宁昉冷笑一声:“有必要编造如此荒谬的理由吗?万仞会上小龙君没有见过她?” “见过谁?晞明道君难道也对我的未婚妻感兴趣吗?还是说,你把哪个师妹错当成另一个人了?”商夷越说越离谱,语气也逐渐咄咄逼人。他完全敛去了玩笑的姿态,表情郑重其事,不像是临时演的。 一股不安情绪悄然升起,宁昉无意再与他纠缠,离开无相渊重回天玄宗去。 御岫峰弟子苑附近,宁昉遇上晨练的外门弟子,随口询问:“怎不见小师妹与你们一起练剑,丁长老从不检查你们的功课吗?” 一群少年少女好不容易见到大师兄,先是欣喜,后又惊讶,纷纷疑惑地望着他。 过了好半天,一个微胖少年问:“大师兄是说阿圆小师妹吗?她嫌当个外门弟子没前途,上个月已经放弃修仙回乡去了。” “阿圆?”宁昉念着这个从来没听过的名字,无法把这两个字和“小师妹”联系到一起。 是哪里出了问题?他和眼前这群人好像不在同一个世界。 “对啊,阿圆。她特别喜欢大师兄,拜师大典那日,她在钦云殿外的广场上亲口承认的。她才不是为了修仙,她是为了大师兄才来天玄宗的……” “只不过她一直没机会接近大师兄,连见都没见到几次。她认清现实死了心,离开天玄宗回家成亲去了……” “对对,上回去做任务,我还碰见阿圆和她夫君在湖上游船,二人看上去倒也般配。” “怎么,你羡慕人家夫妻恩爱?那你也可以回家娶妻生子……” “……” 少男少女嬉笑打趣,聊起这种话题总是热情高涨。 “大师兄,你为何突然问起阿圆小师妹?” “大师兄,你可以教我们练剑吗?” “大师兄……” 宁昉未做解释,拒绝了一连串请求,沉默地走开。他没去聆云院,而是回了宿月峰的洞府。 午后,锦麟奉命来见他。 “大师兄找我何事?我正要去找紫茶呢。”从云梦宗回来之后,锦麟和紫茶黏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多了。 静候许久没得到回应,锦麟又问:“大师兄脸色不太好,是在赤澜关受伤了吗?要不要闭关静养?” 宁昉避而不答,徐徐提起另一件事:“锦麟,两个多月前,收徒大典那日——” “对不起,大师兄,是我不好!”锦麟“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 宁昉心头蓦地咯噔一下,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大师兄,你很想念雪山吗?对不起,收徒大典那日我没能找到它。它真的很可爱,我也很想它,可是……” “你说什么?” “大师兄,雪山已经不见了。我听说,猫都是有灵性的,寿命将尽时,会离家出走,不让主人伤心……” “你在胡说什么?”宁昉手背上青筋暴起,房间里气息骤冷,窗外的光线都暗了。 他清楚地记得,收徒大典那日,锦麟去找雪山,然后带了一个人来这个房间。 当时锦麟是怎么说的—— “大师兄,这是今日新来的小师妹,奚华。” 当锦麟退后半步,错开身影,他再次见到他的小公主,他的小师妹。她抱着雪山,看了他一眼,默不作声地移开视线,没有和他说话。 从南弋重返天玄宗这些年,他设想过许多次重逢的场景,怕她忘了他,又怕她记得他。好不容易重逢的那一刻,他心中千言万语都无法言说。他张开双臂试着抱她,她迟疑不肯上前,她不愿意了。 那一日发生的一切都历历在目,雪山黏在她身上不肯下来,他又以答谢为理由,送了她一只玉镯,还得告诉她那是传音石,她才肯勉强收下。 他绝对不可能记错。可是,为什么她在每个人口中都凭空消失了?天玄宗没有人见过她,没有人听说过她,就连雪山,也消失了。 “宁师兄,节哀。雪山已经离开许久,不会再回来了,若师兄实在想念,养一只新的猫吧。”锦麟又劝他。 他不想听,刚把锦麟撵走,紫茶满脸怒容地冲进来。 他问这个唯一知悉前情的人,这是最后的希望。 紫茶却说:“大师兄还没疯够吗?小公主没有回来过,你在痴心妄想什么?”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0-110 第101章 第一百零一眼 “你上次见她,是什么时候?”宁昉直视紫茶,试图在她愤怒脸色中找出一丝可疑的痕迹。 紫茶咬紧牙关不说话,睁大眼睛瞪着他。 离开南弋到天玄宗这些年,每次提及小公主的事,紫茶总是单方面和大师兄大吵一架。大师兄不会和她吵,她知道,就算他心里怒火冲天,他也能隐忍不发,维持他矜贵体面的形象。 宁昉迎着她仇视的目光站起来,暗自祈祷她不要再说出他听不懂的话。 泪水溢出眼眶,紫茶憋不住哭了:“扶光五十年正月初一,新春第一日,我抱着雪山坐上去江南的马车,望见小公主挥手与我告别……” 宁昉面无表情,听她说完,才耐心纠正她:“你记错了,紫茶,再仔细想想。万仞会结束之前,你在云梦宗那几日,不曾用灵石与她通话?” “大师兄在说什么?你倒是告诉我,怎么样才能和小公主说话!”紫茶和泪冷笑。 又哭又笑仍不解气,她不自觉提高音量,嗓音宛如尖刺:“大师兄又见到小公主了?她对你像从前一样好?你是白日做梦,是失心疯没救了!你想得太美了……” 宁昉并未与她争执,面色始终平静。 窗外的阴云越发稠密了,或许只要降下一场暴雨,就可以把这些荒谬的论断通通冲刷干净。 他确信自己头脑清醒,心智正常,认知正确。他不是在白日做梦,也不可能失心疯,他想得也不美。 若重逢只是他主观虚构,他一定会编造最美好的结局,怎么可能让聆云院人去楼空? 因此,是别人错了,是紫茶错了,错的绝不会是他。 “紫茶,是她叫你瞒着我,是吗?”他语调缓和,开始语重心长地规劝,试图让紫茶迷途知返,“在这件事上,你不该听她的话。她会后悔这样躲着我,你不是在帮她,是在害她。往后——” “你是听不懂人话吗?!我没见过小公主,从那以后再没见过小公主。”紫茶暴怒打断他,把所有礼数都忘了,“她一定是不想见你,所以也不来找我了!这么多年不见,她是不是都忘记我了!” “大师兄你太过分了!为什么欺负紫茶!”锦麟跑回来带走了紫茶。 吵吵嚷嚷的房间倏然安静了,每一样物件都失了生息,变得死气沉沉。 宁昉轻掩门扉,去流霞亭找到丁勉,闲谈一般随口问起外门弟子的课业。 “就那样呗,我也不能对他们要求太高了。”丁勉脸上醉意未消,手上摆弄着翡翠酒壶,把壶口掰开又塞上。 “你刚问谁?奚华师妹?天玄宗有这个人吗,我没印象。你是不是把名字记错了?” 说罢,他又喝了一口酒,酒气四处弥散。 宁昉在石桌旁坐下,心平气和地帮丁勉回忆:“丁叔不记得了?前不久酿酒课验收品鉴,师妹在流霞亭喝醉了,丁叔叫我来接她。” “你叫我什么?丁叔?”丁勉受宠若惊,“嗖”地一下挺直腰背端坐起来,醉意顿时消退,注意力却被这个称呼带偏了。 激动之后他连连感叹:“晞明道君不是在开玩笑吧,我叫你来接人?我叫得动你吗?再说,我还不了解你吗,什么样的师妹能劳烦你亲自来接……” 宁昉静默数息,随后淡然解释:“是锦麟传话,也许,是我听错了师妹的名字吧。” “锦麟那家伙也是个不靠谱的,我何时叫他给你传这种话?酿酒课都能喝醉的弟子,能有什么出息,留她在这里自生自灭好了,我怎么会发那种没用的善心?” 丁勉盯着宁昉的脸,见他冷峻淡漠一如既往,还是那副熟悉的冰山模样,没有丝毫瓦解消融的迹象。 这样才对,他端详许久,慢慢放下心来:“你刚才真是吓我一跳,我还以为你历劫归来,心结未解,走火入魔,凭空构想出一个不存在的师妹来……” “没有,我一切安好,丁叔多虑了。” “幸亏没有,没有就好。那你倒是说说,你先前历的到底是什么劫。人人都以为你会飞升,你怎么会失败呢?你丁叔我真是好奇许久了……” “我忘了,那不重要。” ……—— 冬去春来,夏暑散尽,中秋过后,转眼又一年初冬。 十月初,南弋皇都庆明坊大街西尽头,宁昉独自登上绯云湖画舫。 自去年万仞会后从幻境出来,他时常外出找人,遍寻不得。自那以后,他无一夜安睡,甚至很少阖眼。 除了最开始那一日,他没再向任何人提及不存在的小师妹,也没再提及他养了许多年的那只猫。 今夜,他一个人坐在雅室里那把黄花梨木扶手椅上,久违地闭上眼睛,许多回忆纷至沓来。 画舫上很热闹,醉音坊的歌姬依然在唱小公主和天师的故事,舱中听众正热烈地附和。 他熟知每一个桥段、每一句唱词,他听过许多次,那个幸福美满的结局。 然而此刻,一字一句都变得无比讽刺。歌姬分明是在嘲笑他,前世今生,他都不可能得到那个美好结局。 他轻轻敲击手腕上的玉镯,在喧闹的船舱里低声朝它说话:“你很讨厌这个故事,对吧?去年在画舫上第一次听到,你根本就不相信,是吗?” 没有人回答。 从幻境出来之后,近一年来,他对玉镯说过许多事,问过许多话,但其中再也没有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 他把手搭在玉镯上,忽然也不太确定,这玉镯真的有一对吗?他想念的人,曾经通过玉镯回应过他、主动联系过他吗? 还是说它原本就只有一只,另一只并不存在,只是他虚空的幻想?不然为何,他每次回想起她的手腕,都是空落落的触感,任何饰物她都不曾佩戴。 又或者,他根本不曾触碰她的手腕,连同那一日生疏的相见,也是假的。 她没有回来过,没有住在与他相邻的房间,没有照顾雪山,也没有养一丛需要他暗中协助才能发芽长叶的花。 那些试探接近、甜言蜜语、拥抱亲吻,都是假的。 她没有误食春怀引,也没有等他从赤澜关回来。他没有一而再再而三向她剖白真心,像傻子一样追问一个不可能的答案。 幻境里最后那夜,他没有放纵他的情/动,也没有袒露他的脆弱,没有祈求过她的陪伴。 否则,她怎么会一走了之? 如果在那种情况下都能潇洒离开,那就是不爱。她不可能不爱,所以这些都是假的,是他错乱离奇的幻想,绝对没有发生过。 在天玄宗的重逢,只是一个短暂如烟云的梦,以离别和遗憾作结,匆匆告一段落。 是他太投入,如同台上的歌姬那般声情并茂地演绎着,深陷其中。 自欺欺人有什么用?现在,梦该醒了。 他默默掐了个仙诀,点点微光从指尖逸出,像温润的星辉散落在画舫,悄无声息地隐没在歌姬和听众的眉心。 缠绵悱恻的曲目就此中断,连伴奏的管弦之声都停了,船舱里安安静静。 歌姬在台上不知所措,忘了自己上一句在唱什么。听众也一脸茫然,想不起自己来画舫上做什么。 夜雨忽而飘落,冬夜的寒气从湖面漂浮起来漫上画舫。待画舫终于靠岸,一大群人稀里糊涂准备下船。 走出船舱后,有人伸手指向船头,小声议论:“你们看那儿,是不是站着个人?长得还很好看的。” “那不是人吧,分明是神仙模样。” “可是神仙也会流眼泪吗?” “你看错了,那只是雨水。” “……” 所有人都离开了,宁昉抬手拂过画舫围栏,摸了摸围栏上那道又深又乱的凿痕。 百年之间,往事早已随百川奔流入海。只有他茕茕孑立,滞留原地刻舟求剑—— 大雨贯通幻境内外,奚华在月蘅殿的床榻上捏碎了灵珠,从头到脚密不可分的束缚感骤然消失了。她离开幽陵古冢,冒雨跑回聆云院。 甫一推开房门,雪山从角落里窜出来,扑到她水淋淋的怀中。 房间里未燃灯烛,但有一团淡淡银辉凝聚不动,汇聚成端坐的人影。 “去哪里了?见到你师兄了?”银衣墨发的人开口询问,语气比平时低沉压抑许多。 奚华当然能听懂,小龙君想问的其实是“你们两做什么了”。 “别点灯。”她叫停他的动作。就留在沉沉夜色里吧,现在谁也别看她,天边的闪电也不要照在她身上。 “好,小公主要留在天玄宗吗?要不要离开一段时间?”商夷恢复了温和。 气场突变,好像刚才问话的人根本不是他。 奚华正欲开口,雪山忽然落到了地上。它“喵呜喵呜”叫着,抬头疑惑地望着她。 奚华也瞧见自己一双手变得透明,即将消融成水,但很快又变回实实在在的手,如此反反复复,她用不了力,也抱不住雪山了。 “我怎么了?”她第一反应以为自己要死了,但春怀引不是已经解了吗?在幻境里她和那个人…… “小公主很伤心对吗?你心魂受损,稳不住身形,快要变回本体了。” 灵泽圣君体质特殊,本体是水,可以在天地间循环往复。她很强大又很脆弱,身死尚能复活,心死即是幻灭。 商夷听偃说过,偃要她心灰意冷,万念俱灰。有朝一日灵泽圣君消失了,世间一切邪恶便再无威胁。偃就能随心所欲吸纳无穷无尽的邪念,控制最强大的力量,彻底取代衍苍神君的地位,成为三界主宰。 但商夷不想要她消失:“无相渊最深处有一处远古秘境,可以温养心魂,助你稳固身形。你跟我走,我现在就带你去。” 奚华犹豫了,看着自己忽明忽暗的指尖和手背,看着喵呜喵呜叫个不停的雪山,不安地问:“进入那个秘境会有副作用吗?” “会失去意识,对外界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商夷如实告知。 奚华蹲下来,把雪山抱到腿上,揉了揉它脑袋和后颈上的绒毛,再问:“那我会失去记忆吗?” 失去记忆,等同于心的死亡。失而复得之后,即使是痛苦的记忆,她也不肯再遗忘。 “不会,只是暂时失去意识,不会损伤记忆。走吧,再不走你要变成一滴水了。” “那我要多久才能养好,不会一直在秘境里沉睡吧?” “和你心魂受损的程度有关,你把自己养好了,自然就会恢复意识,就会醒来。” 奚华权衡之后接受了商夷的建议,跟他一起回了无相渊,到了秘境入口。 “那这几日,小龙君能不能帮我照顾雪山?”她的发丝都开始虚化了,嗓子勉强还能发出声音,“还有,能不能带话给紫茶,叫她不要担心我。” “好,放心吧。”商夷没提另一个人。 送奚华进入秘境之后,他重回天玄宗,和宗主宁怀之商定,从弟子名册上抹去了奚华二字,连带抹去了其他人关于小师妹的记忆。 除了紫茶,因为紫茶苦苦求他,也因为他答应过奚华—— 奚华再醒来时,时节仍是秋冬。从无相渊秘境中出来,她才知居然已是第二年十月末了。 雪山趴到她肩上不肯下来,叫声委屈得要命,似是怪她离开那么久,怕她永远不回来了。 她问商夷:“先前你为何不告诉我,需要这么长的时间?” 她还以为只要几日就够了,当时状况紧急,她去得太仓促,许多事都没有妥善安排。 “抱歉,时长和你心魂受损的程度有关。我没想到你会沉眠这么久。”比起歉疚,商夷面上更多的表情是担忧,“去年,万仞会最后一夜,发生了什么事?让你伤心到这种程度?” 奚华摇头,什么也没说。 商夷提出带她去无相渊北苑入住,她没反对,但一路都沉默寡言,一看就心不在焉。 “这一年发生了许多事,你不想知道吗?”行至北苑附近,商夷放慢脚步,“前不久,天玄宗有人结亲了。” “哦。”奚华头也没抬,继续往前走。 商夷偏头打量她的表情,认真问她:“你要去天玄宗看看吗?” 她停下脚步,疑惑道:“你说什么?” “我说,我希望你留在无相渊,与我结成道侣,你愿意吗?” 第102章 第一百零二眼 从南弋绯云湖回天玄宗之后第二日,宁昉找锦麟议事,说要在月底前为锦麟和紫茶主持亲事。 这安排十分突然,砸得锦麟晕头转向,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这会不会有点太快了?” 宁昉:“你心仪紫茶多年,如今与她感情甚笃,成亲结契不是水到渠成之事吗?” 大师兄说得没错,但是锦麟觉得更奇怪了。大师兄一心问道,从不关心风月之事,怎么会对这种事了如指掌,还表现得很有经验的样子? 他试探询问:“大师兄和星姬……” “我与星姬从无往来,并且已经退亲。”宁昉面色不虞,显然是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私下相处时,锦麟鲜少见大师兄这般凌厉眼色,心知是自己说错话触了霉头,又想起去年大师兄从赤澜关回来,得知宗主宁怀之在万仞会晚宴上宣布了他和星姬定亲的消息,他果断拒绝了那门亲事,态度冷漠,疾言厉色,一点儿情面也没给。 自那以后,天机阁与天玄宗交恶,天机阁阁主和天玄宗宗主再也不是称兄道弟的关系。时至今日,这件事还是修真界最为人津津乐道的谈资。 “多谢大师兄费心,但结亲这种事,我得先问问紫茶的意思。”锦麟素来以大师兄唯马首是瞻,但这种事例外。大师兄通情达理,定不会强行干预。 哪知大师兄冷声断言:“如果紫茶是真心对你,那她必定会答应你。” 锦麟意外,蹙眉瞅他脸色。大师兄这话说的,好像这门亲事非得听他安排似的,而且还有点儿对他洗脑的意思:紫茶若不答应,就是玩弄他的感情? 他搞不懂大师兄为何执意插手这件事,态度还挺强硬,甚至有些偏执。 锦麟不欲与他相争,当天夜里找机会问了紫茶的意愿。 紫茶乍一听成亲二字,起初也很惊讶,想明白之后竟真的答应了。锦麟喜出望外,开始用心筹备亲事。 消息传得很快,全宗弟子第二日就得知锦麟和紫茶好事将近。 又一日后,修真界其他宗门也陆续听闻喜讯。一对师兄妹结亲原是平常小事,但发生在天玄宗,又是由和星姬退亲的晞明道君主持,这桩亲事一开始就注定引人注目。 这大半月来,锦麟时常觉得幸福来得太快,让人不敢相信。 但幸福的背后又有隐忧,有好几回,他发觉紫茶心事重重,一问她缘由她又不肯说,每每用满面笑意和甜言蜜语糊弄过去。 并且大师兄也很奇怪,他频频关注备婚过程,还问过好几次人员往来,甚至连他们收到的贺礼也一一过目。他好像在等着什么人出现,等不到,每一回都失望离开。 十月廿四,一场亲事在汀兰苑如期举行。 宁昉亲自主持仪式,送了一大堆灵石和法器作为贺礼,汀兰苑也是他送给一对新人的新居。 这一日,汀兰苑乃至整个天玄宗都喜气洋洋,充满欢声笑语。 同门们无不羡慕锦麟。又有一大群人抓紧这千载难逢的时机,到大师兄跟前晃悠,毕竟他一向独来独往,如今竟然愿意费心操持这种事—— 临近月底,锦麟深夜从梦中惊醒,紫茶还没睡着,温声问他怎么回事。 锦麟转过身来面朝她:“我好像,梦到了我的原身。” 紫茶想起旧事,近日沉闷的心情难得轻松了几分,抬起双手在空中比了一条鱼的模样,说起她单方面帮他保守了许久的秘密:“我知道,我见过你的原身……” “?”锦麟愣住,脸上泛起一丝薄红,正要捉住紫茶胡乱比画的手,紫茶动作比他快,反倒捏了捏他带汗的脸。 她直言:“在宿月峰碧落潭,我见过一条锦鲤,很可爱的。” 锦麟脸红透了,完全想不起什么时候在碧落潭遇见过紫茶,变成鱼身定是一丝/不/挂,虽然他们两做过更赤诚相对之事,但在不知情的状态下被对方一眼看光了,这也太…… 现在要紧的不是这个,他撇开乱糟糟的思绪,继续说回他的梦:“我梦见我原本不是锦鲤,是麒麟。” “你是不是不好意思承认!我也喜欢可爱的锦鲤,你没必要非得变成麒麟。”紫茶难得见他窘迫脸红,忍不住想逗逗他,凑过去轻啄了一下他的额头。 “先听我说完,不然一会儿忘了。”锦麟抱住紫茶不松手,没空辩解,接着说,“那个梦很有些古怪,我在地下镇守着一座幽闭的宫殿,那里暗无天日,人迹罕至。每年岁末,宗主会去殿中待很长时间。有时候,丁长老也陪他一起进去。” “你这梦根本不合逻辑。”紫茶生出一点儿兴趣,但仍不当真,只当稀奇古怪的故事听听。 “你梦到的丁长老是丁勉吗?他一向与世无争,还常常游手好闲,怎么会和宗主一起?若你梦到天机阁的卜澜和宗主一起,那还真有几分可信。” 锦麟也觉得梦中所见不合常理,他梦到的丁勉意气风发,精神矍铄,和如今这个外门长老完全两幅姿态,不像是同一个人。 “但真的是丁长老,他去地宫的次数不多,每次进殿之前,他都会在殿门外摸摸我的脑袋。”这么近,不可能看错。 紫茶却笑,双手胡乱摸了摸枕边人的脑袋,毫不客气揉乱他的头发:“是这样吗?是鱼脑袋还是麒麟脑袋?想不到丁长老与你交情颇深。” 锦麟任她随意摆弄也没阻止,他刚才做的并不是一个好梦,他还没想好怎么说。 “那你去地宫里看过吗?里面藏着什么宝贝?需要神兽麒麟来看守,只在宗主到来时才开门,搞得这么神神秘秘。”紫茶配合他表现出很感兴趣的样子。 见他摇头,她又提议:“你记得地宫具体位置在何处吗?我们一起去找找,说不定会发现什么惊天秘密……” 她说着便要起身,锦麟拉住她胳膊:“我最后一次见到宗主来地宫那日,他身后跟着一群伤痕累累、奄奄一息的修士……” 紫茶睁大眼睛:“所以地宫里面藏有疗伤的灵药或者神器?那群修士是什么重要身份,宗主居然愿意把他们带进地宫?” 锦凌默了默,才问:“紫茶,你有没有听说过灵泽之泪?灵泽族流下的,可以净化邪恶、治愈伤痛的眼泪。” “天玄宗地宫里储藏着灵泽之泪?宗主带那群修士去取用灵泽之泪?”紫茶不自觉拔高音量,嗓子都沙哑了,“地宫在哪里?” “不,丁长老赶来地宫,和宗主发生了争执。他主张拯救灵泽族,而宗主执意要榨干灵泽族最后一滴眼泪。两人在激烈冲突后决裂。” 锦麟就在紧要关头梦醒,对后面发生的事一无所知,也不清楚自己怎么就从麒麟变成了锦鲤。 “你是说,天玄宗……宁怀之……”紫茶“噌”地一下坐起来,一把推开了锦麟,拽紧拳头追问,“你说灵泽族灭族是因为宁怀之?” 锦麟没想到紫茶会如此愤恨,她不是灵泽族,为什么有这么大反应?她这段时间常常郁郁寡欢是否也和灵泽族有关,他也问不出原因。 他想抱她安抚她暴怒的情绪,刚一伸手,手背被她狠咬一口,鲜红的齿印上很快就渗出血迹。 紫茶又赶紧松口,朝他手背上的伤口呼气,满眼都是抱歉和心疼,眼泪啪嗒啪嗒砸下来和血迹混到一起,嘴上说的却是:“我不该来天玄宗,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宁怀之为什么做这种事……” “你还有我,我也在这里。”锦麟不顾手上的咬伤,伸手去擦紫茶满脸泪痕,猛然意识到自己可能会失去。 “怎么办,小公主应该怎么办?真是孽缘。”紫茶又愤怒又担心,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大师兄知不知道这件事?孽缘,真是孽缘……” 锦麟也有好多问题想问紫茶,她口中说的小公主是谁,和大师兄是什么关系,和灵泽族又是什么关系?但这些问题都不及紫茶要紧,他会先等她发泄完情绪。 恰在此时,窗外天光大亮,夜空中陨星如雨。 这场面太熟悉了,紫茶想起当年在南弋,天逢大旱,小公主奉旨协助天师在永昭坛祈雨。那天夜里,满天星辰坠落如雨,皇都大街小巷上百姓四散逃离,嘴里喊着“天降异象,是不祥之兆,是异瞳乱世”。 她抬头看向锦麟:“百年前,也有一夜陨星如雨,你见过吗?那夜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亲眼见过,但是听过。”锦麟扶住紫茶肩膀,以免她过于激动,“修真界无人不知,天机阁就是在那夜占出‘灵泽末路’的天机。” 紫茶后背发凉,预感到即将有大事发生。 寂寥冬夜里,漫天星子停止坠落,在夜空中排列形成文字,一句一句接连显现又隐去: “天玄宗灵气充裕,剑修实力超群,全赖衍苍神君的神体。” “神君陨灭之际,只身进入圣棺长眠。天玄宗先祖拾得圣棺,私藏在地宫祭拜。” “圣棺中的神体,是天玄宗灵气的核心与源泉。倘顺应天则,神体终将毁灭。” “天玄宗舍不下充裕灵气,现任宗主宁怀之逆天而行,欲取大量灵泽之泪用以安养衍苍神体。” “灵泽末路一说横空出世,并非绝密天机,实是弥天大谎,为打压剥削灵泽族造势。” “魔族先行一步,为搜寻恶灵屠尽灵泽族,血洗映寒仙洲。” “天玄宗并未救济灵泽族,反抓捕幸存者驯养囚禁于地宫,不择手段榨取灵泽之泪,实乃导致灵泽族灭族之元凶。” “恶灵并不存在,是失踪多年的灵泽圣君被冠以‘恶灵’之名。天玄宗欲借万仞会之机抓获灵泽圣君,以取得世上最纯净的灵泽之泪。” “天机阁卜澜亲笔。”—— 无相渊北苑,奚华拒绝了商夷的求亲。 “小公主还想着你师兄吗?”商夷轻叹一口气,语调中饱含同情意味,“如今只有小公主还不知道,灵泽族灭族的原因。” 第103章 第一百零三眼 听商夷说,天机阁卜澜操控星象昭告天下,宣称“灵泽末路”是天玄宗的阴谋。 商夷说得极详细,把卜澜所说的话原封不动地复述了一遍。 奚华听完什么也没问,那消息像乱石坠入深海,被黑暗吞没,没有激起一丁点儿回声。直到深夜,她才用传音石给紫茶留了言,问她要不要来无相渊。 翌日,紫茶和锦麟一起赶来。 在北苑外见到奚华抱着雪山的时候,锦麟目瞪口呆。 陨星如雨那天夜里,他已从紫茶口中得知天玄宗的小师妹并非阿圆,而是她心心念念的小公主,是大师兄的情劫对象。 锦麟始终无法想象这个小师妹的存在,直到此刻亲眼所见,蒙尘的记忆蓦然被雨水冲洗干净,一下子清透鲜明起来。过去的许多片段好像都在发光。 他想起去年秋天,天玄宗收徒大典那日,他帮大师兄去找雪山,结果在御岫峰半山腰看见雪山趴在一个新来的师妹肩上。雪山黏人得紧,无论如何也不肯下地。 当时场景就和眼前的画面一般无二。 他领着小师妹去宿月峰大师兄的洞府,向大师兄介绍小师妹,还开玩笑说雪山不愿意下地,是因为也喜欢漂亮的小师妹。 大师兄太能忍了,与挚爱阔别重逢竟然能稳坐如山,竟然能容忍他在那里碍事碍眼。 后来有好几次,他还好心提醒大师兄要提防小师妹,还说小师妹对大师兄心怀不轨。 如今想想,自己真是跳梁小丑,大师兄对他还是太仁慈了。 现在,紫茶已经把他晾在一边,跑过去抱她的小公主了。雪山夹在两人中间,被挤作一团。 他想解救大师兄的猫,趁机抱抱它。但雪山对他不理不睬,宁愿挤在紫茶和小师妹之间,显得他实在多余。 他望向别处,瞧见小龙君正在不远处等候,脉脉含情的视线都集中在一个人身上。 去年小龙君曾经说过,他到天玄宗参加万仞会,是为了找寻失散多年的未婚妻。所以,小龙君的未婚妻竟是天玄宗的小师妹?! 那大师兄怎么办?若在以往,锦麟坚信大师兄绝不会落败。但日前天机阁揭露了“灵泽末路”的前因后果,天玄宗和灵泽族隔着灭族之仇。 他第一次为大师兄感到了担忧—— “小茶别哭了,雪山都要笑话你了。”奚华感觉自己肩膀都湿了,摸了摸雪山的猫头,绒毛也是湿漉漉的。 紫茶其实是悲喜交加:“现在多好,小公主和我,还有雪山,我们三个,永远在一块儿。” 她知道小公主想起过去了,她也记得小公主当年在画舫上说过的那句话:别提他。 紫茶默默提醒自己,除非小公主主动问起天玄宗和大师兄,否则她不会提及让小公主伤心的人和事。 奚华却笑话她:“小茶都嫁人了,还说这种话。不记得我留给你的信吗?今后务必为自己而生。” 紫茶擦了眼泪,跟随小公主去往她暂住的房间,听她安排在梳妆台前面坐下。 “对不起,你嫁人的时候,那么重要的场合,我都不在。”奚华慢慢拆散紫茶的发髻。 意识到小公主想做什么,紫茶从储物袋里取出一把半月鱼犀梳放进她手中:“公主让我送雪山去江南那年,我在吴地山棠街为公主挑了礼物,想赶回皇都送你,都没来得及。” 奚华接过鱼犀梳为紫茶梳头。原定去西陵和亲那日,她在张灯结彩的公主府醒来,坐在梳妆台前任由一群面生的侍女为她梳妆打扮。 那时候她想过紫茶将来嫁人成亲的场景,要是能在那一日为紫茶梳梳头就好了,要是能和她说说话就好了,要是能见证她的幸福和喜悦就好了。 所有自己没能得到的东西,她都希望紫茶可以得到,可惜那一日好远,可惜无缘得见,可惜那时她早已不在。 是以她现在这样做,是一种迟来的弥补。她因为心魂受损错过了紫茶和锦麟的亲事,白白留下遗憾。 这一整日,紫茶都没提到近来修真界热议的话题,也不好问小公主今后作何打算,是要在无相渊长住,还是…… 入夜后,奚华才主动问起:“天玄宗这几日情况如何?” “天玄宗被卜澜推上风口浪尖,各大宗门连日声讨不断。仙盟不服宁怀之统治,盟主之位名存实亡……” “各路修士涌入御岫峰,联名要求天玄宗交出衍苍神体和灵泽之泪。但无人知晓地宫在何处,找不到圣棺,喊话声势再大也无济于事……” “天玄宗名声一夜之间跌入谷底,宁怀之不为所动,声称自己所作所为无愧于心……” 紫茶和锦麟陆陆续续说了好多,包括锦麟离奇的梦境,包括地宫的位置。 末了,奚华提出要去天玄宗:“走吧,我要去见一个人。” 紫茶敏锐地察觉小公主措辞的变化,她说的是“去”,而不是“回”。 锦麟也会意,立刻解释:“师妹要去见大师兄吗?他主持完亲事就去闭关了,之后再也没有露面。这几日天玄宗大乱,宗主,呃,宁怀之,也联系不上他。” “师妹就是去了天玄宗,恐怕也见不到他。” “他不在正好。”奚华面无表情,“我不是要找他,我要去见衍苍。”—— 天玄宗地宫,幽深僻静,暗无天日。 若不是锦麟曾经镇守地宫,奚华不可能在短时间内顺利找到这种地方。 推开厚重殿门的刹那,耀眼华光从殿中流淌而出,与殿外的阴暗截然不同。奚华不允许紫茶和锦麟跟随,只身进入其中。 这座地下宫殿比想象中大很多,可以用辽阔来形容。地宫深处建有一方灵池,池中灵泽之泪泛起莹莹波光。 奚华原以为会听见哭声,就像万仞会晚宴上听见的那样,哀婉悲伤。但是没有,此地积蓄了大量灵泽之泪,气氛却安宁祥和,与她想象中很不一样。 圣棺安置在灵池中心,终年受满池灵泽之泪滋润。 奚华从看见它的第一眼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便萦绕心间。 越是靠近,那感觉越是强烈,仿佛阔别许久的故人即将重见。 衍苍是她第一次在幻境里见到的那个人吗?映寒仙洲成型之前,寂寞湖畔边的纯白衣角,轻抚过湖面的美丽手心,是否属于世间最后一位神明? 怀着这份猜测,奚华踏入灵池,涉水而去,一步步走向圣棺。 第104章 第一百零四眼 圣棺以仙玉为质,高逾九尺,通体纯白好似天上宫阙檐顶的积雪,散发出神圣不可侵犯的气息。 奚华还是碰了,她抬手抚上棺面,五指摊开,寒凉钻入指尖渗进心脾。 许是圣棺太冷,地宫太静,呼吸都好像凝结成冰,心跳却清晰可闻,砰砰直跳,比平日里更快更急。 她试图平复心情,试了几下无济于事。地宫不宜久留,其他人随时可能会来。 时间耽误不起,奚华施法把棺顶移开过半,纵身跃入圣棺内,脚尖方一沾地,她赫然瞧见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急促的心跳在刹那间暂停,奚华险些失口喊出“宁师兄”三个字。 朱唇微启,声息在咽喉中紧急停滞。天玄宗已成灭族的仇敌,而她是灵泽圣君,怎可再与他做师兄妹? 且她是来见衍苍,不是来见宁昉,怎么会在此地瞧见这张脸?简直荒谬! 她确有一次认错人,在万仞会晚宴上中了春怀引,把商夷看错成宁昉。 这种错误绝无可能再犯第二次。 这不是宁昉,也不是宁天微,这是衍苍,是陨落已久的神明,是封存在圣棺里逐渐走向毁灭的神体。 奚华闭上眼睛,不去思索今日为何看错,但心潮起伏动荡,令身影都摇摇晃晃。 她后退半步,背靠圣棺冰凉的内壁以保持平衡,理顺呼吸再睁眼,刻意把目光限定在附近一小片范围内,先看到了纯白的衣角。 目光缓缓移动,扫过苍白但漂亮的手形,熟悉感越来越强烈。衍苍真是她在幻境中见过的那人。 她和他最后一次相遇,是在映寒仙洲成型之前,在荒芜的水畔,温柔的掌心和小小的水滴轻轻一碰就告别。 而今重逢,他们调换了方位,奚华靠在一边俯视这具毫无生机的神体,目之所及一片冷清。 他好像天边苍白的月,跌落尘世再不能归去,像莹白冰冷的一捧雪,轻易就堆叠成好看的形状,但碰一下就会融化消失。 更糟糕的是,若按照卜澜所言,衍苍的神体是靠灵泽之泪才维持至今。为什么非得是灵泽之泪,为什么偏偏与她形成对立的关系? 奚华继续朝前看,目光一寸一寸挪动,经过他纯白衣袍,经过双肩,经过脖颈,经过下颌,抵达他的脸。 她不肯信,再次闭眼再睁开,依然见到与宁昉一模一样的眉眼。 这张脸毫无血色,过分惨白。 死亡的含义在这一刻无比直观。 她不敢再看,仓皇转身准备离开圣棺,岂料刚一踮脚,仙玉棺顶倏然合拢,一双手臂从身后绕过来揽住她腰间,冰凉的身体贴过来。 光线被隔绝在外,圣棺之内一片黑暗,她什么也看不见。但被抱住的那一刻,她豁然明了,躺在圣棺里的不是衍苍,而是宁昉。 她想躲开,挥手着急挣脱,怒斥他:“你干什么?放开!” 毫无作用,她胡乱扑腾的两只手都被他抓回来,牢牢箍在身前。 她手肘朝后,用力重击,想逼迫他松开。 他沉默不语生生受了,反而抱得更紧,好像要把挣扎中的身体融入他体内。 “你凭什么这样?你放手!你骗我,你又骗我!”奚华怒不可遏,抬脚胡乱往后踢,狠狠踢到他腿上,没几下又被他勾住。 身后那人一言不发,开始低头吻她。 滚烫的吻从侧后方落下来,唇舌经过她的耳朵,贴着下颌移向脸颊,沿路咬住了凌乱的碎发。 奚华上半身费力往前挣,好不容易与他胸口分开一线距离,霎时间又被他带回,整个人被他抱住躺下,最后躺在他身上,全身都无法反抗。 她有点慌了,意识到他变了:“你果然是装的,温柔都是装的,都是装来骗我的!你就跟天师一样,你一直都是这样!” 怎么不是呢?当年在永昭坛祈雨,他按住她腿肚用嘴帮她处理伤口,不许她喊痛,不许她说话。 后来生辰宴饮酒,他抢先喝了她白玉盏里的酒,冷脸就那样贴着她,无视她的警惕与慌乱。 再后来和亲之日在明辉殿上,她死前最后一刻,他还很凶,她真的很痛。 现在他不过是卸下伪装原形毕露罢了。他一直都很强硬,习惯掌控,不屑于对任何人施舍温柔。 不知道是不是这句话说中了,他亲吻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奚华以为他清醒了,却不料被他翻身压下。 圣棺底部不知何时铺了绒毯,隔开了冰凉的仙玉。她被迫躺下,身下是软的,身上是石更的,嘴是被嘴堵住的,从头到脚俱被钳制,一丝一毫也不得动弹。 黑暗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似一阵急雨。 她听出他在解衣,行动之间他的手背会碰到她身上。她急了,极力偏过头骂他:“你疯了!这是在圣棺,是你的圣棺!你想干嘛?!” 他沉默地压下来,继续这一场令人窒息的吻,呼吸都变得沉重。 奚华从没见过他这副模样,事态超出她的预想。她语调都变了:“别这样,你别这样。我好像不认识你了。” 他终于出声,却是冷笑:“我对你再恶劣又怎么了?你不是假的吗?” “你在说什么?你真是疯了!”奚华这才发现他状态极不正常,完全没办法正常交流,他好像都听不见她说话。 他继续说:“是我失心疯,是我白日做梦,是我走火入魔。” “就连白日做梦的幻想也要一忍再忍,万般克制吗?” “我就不能顺从我的心意吗?” 奚华听不懂他的语气,也看不见他的表情,黑暗之中有一滴水砸落在她眼角。 她想那是一滴汗,因为她也很热。 她以为一切结束了,领口却忽然被扯开。她偏头欲躲,急道:“你清醒一点,别这样!” 可他不听。细密的吻又落在她颈侧。 奚华感觉右侧颈窝处被舔了一下,神志都快被抽离了,而他蓦然停止了动作。 黑暗之中,沉默压抑得密不透风,把呼吸都剥夺。 许久以后,他说:“你不爱我。” 第105章 第一百零五眼 当舌尖滑过她颈窝附近那枚微凸的小痣,昏昧而迷狂的人如遭雷击,煞白亮光劈开脑中混沌,照出赤/裸/裸的清明。 宁昉微微抬头,嘴唇离开那片危险区域,悬停在她颈窝上方,留出一线距离,不再碰,也不远离,在黑暗中无言地僵持。 他僵在原地,密不透风的沉默里,许多画面快速闪过。 十月初,他去了一趟南弋皇都,最后一次在绯云湖画舫上听那个虚假的故事,亲手抹杀了那个自欺欺人的美好结局。 离开画舫后,他冒着夜雨走在庆明坊大街上,半路被人叫住,手里被人塞了一把油纸伞。 那人还朝他念叨:“公子当心,冬夜淋一身雨要生病的。” 他无心回应,也不屈指接伞。伞落在地上“啪嗒”一声,溅了他半身水花。他不理会,仍然沉默地往前走。 “去年同你逛夜市的姑娘怎么没来,她真的不要你了?” 宁昉脚步一顿,麻木地转身,双手撑住大伞下首饰摊的边沿,目不转睛盯着摊主细看。 摊主被那目光一震,后背发凉,不禁耸耸肩膀,整理好表情,又好心劝说他:“哎,公子怕是不知,姑娘嘛,都是要宠的。” “当初她那么喜欢那支发簪,公子不肯给她买,没过多久就有别人送给她了。” “那人可比你热情得多,生怕她不肯收下,哪像你全程冷冰冰?你说她会怎么选?她又不傻……” 宁昉看着摊主,没说话,雨水沿着他发梢和眉尾滴落。 摊主还絮絮叨叨:“你知道有人送她发簪这件事吗?哎呀,你看看别人,再反观自己,这中间有多少差距?你就是不会哄她开心,这样是留不住人的……” 宁昉闭眼再睁开,摊主还在,还说着那些很不中听的话。 “上回你不是把所有首饰都买走了吗?你没有送给她?难怪她会喜新厌旧……” “她不会这样,不要这样说她。”宁昉收手,伞也不打就走了。 走出去好几步,还听见摊主在幽幽叹气:“原来是个疯子,好言相劝也听不进去……” 可他再回头看时,首饰摊和摊主都不见了,夜市也空荡荡的,天地之间只剩一场濛濛夜雨。 他没回宿月峰,独自去了幽陵古冢,穿过水镜许多次,迟迟回不到南弋皇宫里的场面。 他要找一样东西,一次次落空之后,忍无可忍执剑御风而行,凌冽剑气摧毁了所有幻境。 每一个鲜活的画面都被撕裂,破碎的幻境纷然如雪。最后,他从白茫茫的雪地里拾起他想找的东西,紧紧握在手心。 它果然在这里,它比雪还冷。冷意从手心贯通全身,宁昉站在原地,任由飞雪落了满身。 不知过了多久,丁勉气喘吁吁赶来现场,朝满身积雪的人破口大骂:“干什么毁了幻境?你难道不知这样会遭灵力反噬?!” 宁昉闭着眼没说话,丁勉气得够呛,掰开他紧握的手,见到一只莹白玉镯,和他手腕上戴着的那只很相似。 谁都看得出来它们是一对。 但一只被妥帖珍视,一只被随意丢弃。怎么可能,再成为一对? “丁叔,我该怎么做?”宁昉低头看着手心里的玉镯,嗓音浸透了霜雪,“我该怎么做才对?” 丁勉哪还有什么不懂?他看着他发红的双眼,一想到他这般肆意妄为,连劝慰都变得尖锐:“还能怎么做?不想死就赶紧闭关静养去。” 他说了也是白说,宁昉没去闭关。 第二日,宁昉告知锦麟,他要亲自为锦麟和紫茶主持亲事。 他知道锦麟认为他不可理喻,紫茶也怪他算计他们的亲事。 他做错了吗?至少不全对。 可是锦麟和紫茶也同意了,那他便也不算强人所难。 他不得不这样做,他必须想出办法来验证,那个名为奚华的师妹是不是真是存在的。 是他卑鄙,使了手段,想要逼她现身。 她和紫茶那么要好,她一贯把紫茶看得那么重要。如果她是真的,她一定不会错过紫茶嫁人的场合。 这婚讯散布极快,各大宗门无人不知。如果她是真的,她一定也有所耳闻。 可是她没有出现。 从发布婚讯第一日,直到紫茶和锦麟结亲结束,他密切关注着全过程。 夜里,所有宾客都散去了,汀兰苑只剩一对新婚的小夫妻。 他都没能找到关于奚华的任何一抹痕迹。 她不会为了躲着他而冷待紫茶,所以,她不是真的。 宁昉再次得出结论,奚华没有回来过,他是在找一个不存在的人。 认清真相之后,他终于肯去闭关静养。 但天机阁卜澜搞出来的动静太大,事关“灵泽末路”,事关衍苍神体,他不可能坐视不理。 他寻至地宫,触摸到圣棺,一种奇怪的感觉油然而生:封存衍苍神体的圣棺,只有他一人可以打开。 待他进入圣棺,惊见陨落的神明和自己长着一模一样的容颜。 尘封的记忆渐次变得清透明晰。 原来他是衍苍的转世,降生在茫茫尘世,以血肉之躯从普通修士重新开始。 他无父无母,亲缘淡薄,宁怀之与他也没有血缘关系。 宁怀之对他没什么感情,也不知他身世和来历,只不过看中他天赋过人,实力超群,想要他光耀天玄宗,所以才成为他名义上的父亲,终日盼他得道飞升。 这些事他都不在意。 还有更重要的,关于偃的来历和动机。 偃是衍苍生出的负面欲/望,为神明本体所不容,被祂亲手从识海中剥离,成为飘荡在三界中的一缕邪念。 此后漫长岁月里,邪念不断寻找宿主,日复一日吸食更多邪念壮大自身,渐渐修成邪神。 偃苦于没有实体,而其他肉/身又无法长久承受他浩荡的灵力。他要占据衍苍的神体或者神明的转世之身,成为三界至尊。 趁偃还未寻到此地,宁昉转移了衍苍神体,把神体藏进了唯他一人知晓之地。 暗中做完这些事,他躺在圣棺之中,假装成神体,等一个人。 为了不被奚华一眼看穿,他提前散去了她熟知的茉莉的香气,让自己成为已死之身。 他赌她会来一探究竟,假如她是真的,不是他的幻想。 他在冰冷的圣棺里等了好几日,感知到她只身进入地宫,听见她的脚步一步步靠近。 他的心情难以言喻,在狂喜和绝望之间来回跳跃。 当她伸手抚上圣棺,淡淡的气息透过仙玉蔓延到棺内,好似温煦的春阳照耀坚冰。 融化伴随着痛苦,春阳的临照意味着她可能是真实的存在。他宁愿融化,宁愿拥抱痛苦,因为他想拥抱她。 他想立刻起身打开棺盖,因为担心她打不开圣棺就选择调头离开。 未料耀眼华光倾泻而来,宁昉立刻闭眼,感受到那熟悉的人影纵身跃入圣棺。 她离他非常近,就在他身边。 他真想睁眼看她一眼,想质问她为何弃他而去,为何久久不来。她来这里,也是来见衍苍,不是见他,她不愿见他,逼得他用这种卑劣手段。 宁昉又发现差错,这圣棺只有他能打开,奚华为什么可以轻而易举进来? 如此看来,她不是真的。是他太想她,所以又一次产生了幻觉。 这幻觉太逼真了,即使闭着眼,他都能听到她不安的心跳,感受到她慌张的呼吸,还有落在他身上的、一寸一寸缓缓游走的视线。 为什么只是看他呢?她应该抱抱他。连幻觉都不肯离他再近一点,不肯对他再主动一点,真是悲哀。 他按下一切冲动,强迫自己闭眼静静等待。等待她靠近一点,等待她回到他身边。 可是她居然转身想要离开。 他再也无法忍受,迅速起身将她紧紧抱住,合上白玉棺盖,隔离了所有光线,斩断她的去路。 那触感无比真实,把他心中的空洞骤然填满。 他渴望她是真的,就在他失落已久的怀抱里,接受他的想念、他的吻、他的爱。 可一旦承认她是真的,就必须连带着承认一年前幻境里那场离别,承认她漠然的抛弃,承认她对他没有丝毫感情,承认她不爱。 这一年来,他终日被两种截然相反的认知反复拉扯,心都快被撕裂。 这种痛苦真要把他逼疯,无论如何,他接受不了她不爱,是以只能认为她是假的,认为眼前这个她也是一场虚假幻梦。 既然她是假的,那他再恶劣又怎么了? 冲/动再难遏制,他想亲密无间。 纵情地拥抱,放肆地亲吻,每一步都朝着他炽热的预期逼近。 临近最后时刻,他扯开那碍事的衣领,沿着她柔软的脖/颈吻向颈/窝,舔到了一小处细微的凸/起。 他知道,那是一枚红痣。 是他的神识,在她身上刺下的伤痕。 情/爱像三千尺瀑布飞流直下,在这一刹冻结成冰。无数尖利的冰凌把心都戳碎,他太冷太痛以至于失去知觉。 此刻,他再也不能自欺欺人,他不得不无望地清醒。 纵然不愿意承认,他也只能对她说出结论:“你不爱我。” 快反驳我。 快纠正我的认知。 快说你爱我。 他在心中呐喊,等待她的裁决,只等到沉默的宣判。 他还抱着她,却不敢再碰她。 方才怎么能对她做这些事?他真是罪大恶极。 可是扪心自问,他想对她做的,何止这些事? 就算知道这是一种错误,他也无法回头。 更何况她也沉默,也许她还在组织语言,还没想好如何把爱说出口。 他等了许久,黑暗之中,她温热的呼吸终于扫过他耳侧。 可是她说:“放手,你放我走。” 第106章 第一百零六眼 这句话刚到奚华嘴边,便被人含去了。 此人不仅不放手,反而抱得更紧了。 重重亲了好一会儿,宁昉才微微松口,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再给她一次机会,她明知什么是正确的答案。 可奚华不想要这种机会,只冷淡重复:“放手,你放我——” 他又来了,亲吻比刚才还用力,好似一种惩罚,要求她改变主意,不许她再说那样的话。 “你有完没完?”奚华又气又恼,原以为他总算恢复了理智,没想到他清醒之后反而更过分了。 他没说话,用行动来回答,除非她打消要离开的念头,否则他不会停下。 反抗不起作用,道理也讲不通,奚华破罐子破摔,按照他想要的那样去亲他,从被动回应变成了主动进攻。 宁昉愣了一下,只当她终于回心转意,果然她还是舍不得他。 他收敛了激进而尖锐的那一面,周身气息变得柔和了,好似一柄出鞘的利剑变作一枝柔软的花。婀娜花枝带着幽幽香气,慢慢缠到她身上,轻轻扫过,徐徐收拢,试图用更温柔的方式打动她。 圣棺里漆黑一片,他不需要视物,只要抱着她就够了。 许多情绪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生长,像花一样绽放,他引导她过来嗅一下,她若想摘下也无妨。 地宫阒寂无声,圣棺里只剩下心跳和轻/喘清晰可闻,夹杂着轻咬花朵的动静,有时绵长,有时急促,黏黏腻腻,染上水迹。 他双手托住她小巧的脸颊,指尖勾到了她的发丝。那发丝好乱,提醒他刚才他有多荒唐。 先前是他太放肆了,现在,他一边和她接吻,一边理顺她的头发,以手作梳篦,手指探入她发间,慢慢从头顶梳到发梢,就像在安抚她紧绷的心绪,告诉她不要害怕,是他错了。 慢条斯理做完这些,他用指腹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汗,包括她眼角那处水痕。 末了,他含住她下唇轻扯了一下,彼此分离时蹭出“啵”的一声,动静不大,只是在静悄悄的圣棺挺突兀的。 宁昉并不尴尬,反而尝到一丝愉悦,轻轻笑了一下,低头想亲亲她的眼睛。 “够了吗?我可以走了吗?” 她的话就这样砸下来,他硬生生停住,唇瓣都还没有挨到她的睫毛。 “这么着急离开,想去何处?无相渊吗?”他还笑着,音调都还没有变化,就像在聊着温馨平淡的日常。 奚华只丢下一句:“与你无关。” “说说看,他哪里比我好?”他又轻轻啄她一下,循循善诱,鼓励她开口,仿佛他是天底下最通情达理之人,只要她能说服他,他就会放她离开。 奚华知道他在说谁,她不想做这种没有意义的比较,只叫他住口:“别无理取闹。” “既然说不出来,为何还要去呢?”他笑意尚存,滋味已大不相同。 “不够是吗?我还得再亲亲你,是吗?你还想怎么样?我必须得遂了你的意才能离开,是吗?”她真想气死他,微微扬起下巴靠近他,张口说出伤人的话。 “是。” 对话戛然而止,昏昧之中只剩下从唇缝间逃出的轻吟…… …… 奚华因呼吸不畅而有些头晕,都没注意到地宫里何时来了人,待反应过来想要推开宁昉,推不动,只听见他说:“不够。” 打斗声越渐激烈,宛如巨浪奔涌而来,涌入地宫深处。 “有人来了,要被人听到了!”奚华着急。 宁昉毫不收敛,含住她慌张开合的嘴唇,“听到又怎么了?不想被听到,那就别躲我,接受我。” “诸位别白费力气了,圣棺是衍苍亲手封印,除了他本人,无人能开启。”宁怀之高声宣布。 喧哗静默了一刹,满殿修士怎么也不会想到,看似庄严神圣不容侵犯的圣棺里,有两个人正抱在一起唇齿厮磨。 “听到了吗?只有衍苍神君才能打开圣棺。但是灵泽圣君也打开了,你说这是为何?”宁昉起初还以为她是自己的幻觉,此刻已隐隐猜到缘由。 奚华并不知晓圣棺还有这层禁制,从打开它到跳进来,她不费吹灰之力。 别说排斥,她甚至觉得圣棺在邀请她靠近,圣棺里的人已等候她许久。 “这还不明显吗?衍苍和灵泽是什么关系,从前的我和你是什么关系。”他说话时也不抬头,伏在她面上,鼻尖碰碰她的鼻尖,又蹭蹭她的脸。 答案呼之欲出,奚华心头一怔。 “我们曾结为一体,形同一人,你不明白吗?”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所以你可以打开我的圣棺。” “当初可以,如今也可以,不是吗?” “灵泽,你想念我吗?”他用衍苍的身份和她说话。 不,他在说什么胡话?!奚华不信,手脚并用要推开他,推不动,收回手来捂住他的嘴。 衍苍怎么可能做这种事,说这种话?他是至高无上一尘不染的神明,绝对不会荒唐行事,也不会用这种露/骨言语来刺激她。 他这回顺了她的意,迁就她的动作抬头,手肘撑在她身体两侧,不再限制她的行动。 他也没有移开她的手,被她捂着嘴也可以和她说话:“你想离开圣棺,现在我不拦你。是我留不住你,你走吧。” 奚华惊讶,刚想起身,又听他说:“你现在出去,地宫里所有人都会知道你与衍苍关系匪浅。” “……”奚华彻底无语了。 “怎么不走了?想要我送你?好,我送你。”他完全松开她,干脆利落地起身,抬手要移开棺顶。 奚华立刻扯回他的手腕,不许他乱来。 掌心里是熟悉的触感,她知道他戴着玉镯,只是此刻才发现,他戴着两只。 他没挣开,顺从地任她抓住,顺从地躺回来,亲了亲她紧蹙的眉心,悠悠然道:“你看,分明是你舍不得我。” “你不想走,那就不走。我们就在此地,哪里也不去。好吗?” 第107章 第一百零七眼 奚华没说话,不再白费口舌和他讲理了。 不论她说什么,他都能曲解成他想要的答案。以前她怎么没发现他是这种人?如今既然看破他真面目,她不想再落入他的圈套。 地宫中一片混战,云梦宗的崔岸生带头挑起众怒:“想不到灵泽族是毁于天玄宗啊!什么仙盟盟主,比魔族还心狠手辣!当初派人来我云梦泽搜刮灵泽之泪,果然是另有所图!” 仙盟中其他宗门早已对天玄宗倒戈相向: “宁怀之假仁假义,私欲难填,合该受死祭天!” “交出衍苍神体,交出灵泽之泪,天玄宗岂有独占之理?” 无数法器横飞,搏杀的术法让地宫地面塌陷,墙体纷纷剥落。 而最深处的灵池丝毫不受动乱影响,宁静得不像话,池面上连一丝涟漪都没有。圣棺静立其中,灵泽之泪浸润着它。 宁怀之对激烈声讨不屑一顾,一改往日端肃持重之做派,变得激愤狂发:“天玄宗何错之有?我用灵泽之泪保存衍苍神体,是为天道!” “天玄宗靠衍苍神力发展壮大,是正义之师!引领各宗对抗魔族,是大义之举!” “天下一切有用之物,都应该用来拯救苍生。灵泽族既然有特殊的能力,为大义牺牲乃是天理!” “灵泽族为天玄宗所用,应该感到荣幸之至!就算是灵泽圣君在此,也会对我感恩戴德!” “满口胡言,丧心病狂!宁怀之你骗骗天玄宗的弟子可以,想骗天下修士,实乃痴心妄想!”卜澜亦在另一头破口大骂。 宁怀之冷笑:“说实话,此番真是多谢贤弟昭告天下,为兄静候这一日已经许久了!如此绝佳时机,正适合宣扬吾之理念,号召有志之士同行。若是衍苍神君在世,亦必会赞扬吾之壮举!” “少妖言惑众了宁怀之,真想统领仙盟,就交出衍苍神体。”卜澜不甘在这般局面下还被人拿捏,他原以为揭穿“灵泽末路”的阴谋势必会给天玄宗致命一击,绝不是为了白白给人创造机会。 宁怀之嘲讽天机阁:“我真是好奇,不知道天机阁又攀附上何方高人了?这一回陨星如雨又是谁在操控?卜澜啊卜澜,你终年惯会招摇撞骗,连这种术法都使不出来,不觉得丢人现眼吗?” 卜澜脸都气变形了,论修为他远不及宁怀之,他甚至连在场大多数修士都赶不上。他本想拉踩天玄宗以泄心头之恨,借机提高天机阁的声誉和地位,现在看来更像是玉石俱焚。 “嗐!天机阁和天玄宗难道不是一丘之貉吗?”崔笛从崔岸生背后探出脑袋,趁乱加入骂战,“去年万仞会,天机阁弟子求我赠她春怀引,不知道她是受了谁的教唆,不知道春怀引又是用到了谁身上?” “……” 地宫里各方伤重,最后天玄宗丁勉赶来救场,扭转局势,击退外敌,收拾残局,带走了昏迷的宁怀之。 圣棺之内,宁昉一直捂着奚华的耳朵,至此才松开。 一开始他也动了气,气她毫无留恋只想着离开,让他搬出各种各样蹩脚的借口强行留下她。 可是,当宁怀之宣扬歪理邪说,声称灵泽族终极宿命是为大义牺牲的时候,她的肩背都在颤抖。他知道她很痛苦。 他想打开圣棺,出面解决这场纷争。稍有动作,就被她制止。他如何不明白?她始终不愿意和他一起出现在人前。 现在,她安安静静,不说一句话。 “没事了,人都走了。”他用下巴轻点她的头顶,温声安慰她,“没事了,别听那些鬼话。” 她沉默,好像完全没听见他说话,不需要他的安慰,也不会回答。 宁昉侧身,和她面对面侧躺着抱她,忽地察觉自己衣襟湿漉漉的。他心里一惊,以为她哭了。 他知道这一世她失去了流泪的能力,若在这一刻恢复,必然是伤心绝望到了极致。 他用指腹轻轻擦拭她的泪痕,无奈她脸上眼泪过于充沛,怎么也擦不干净。很不对劲,他另一只手臂搂在她腰背上,臂弯和掌心竟然也沾湿了水痕。 他施法让圣棺中亮起柔和光线,低头一看,奚华已陷入昏迷,没有掉眼泪。她的身体在慢慢虚化,从脸庞到腰背到胳膊,正在变成水。 他立刻输送大量灵气给她,先修补她断断续续、细若游丝的灵脉,再以灵气灌注她全身,稳住她渐渐幻灭的形体。绵绵不绝的灵气游走至更深处,去修复她破碎的心魂。 “醒醒。”他叫她师妹,叫她小公主,叫她灵泽,只是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她的名字,“别这样,快醒醒。” 她的身体忽明忽暗,像花叶之上水滴闪烁的微光,像花叶之下摇摇晃晃的暗影。 他倏而回想起百年前死别那一日,他怕她在月蘅殿感到沉闷,抱她去殿外看雪。 白首不离也是自欺欺人,淋了满头白雪的唯他一人。 她在他怀里变成了一滴雨,不论他再怎么挽留,最后也从指缝间流逝,然后变成一片雪,混入漫天飞雪再也无处可寻。 “宁昉,签下百年赌约,你可曾后悔?”空旷的地宫里传来偃的声音,停在圣棺之外,未再靠近。 宁昉从不后悔。 当时小公主化雪而去,他得知她不愿再有来生。怎可如此?他想再看她一眼,再见她一面。 为了那一眼,他可以付出一切,包括生命,更何况只是区区一个赌约。 “你有没有想过你会死?你注定会输给我的。”偃低声在笑,对最后的胜出势在必得,“既然我无法同化你,无法占据衍苍转世之身,我只好盼着你死。待你死后,我便夺回衍苍神体,成为永世不灭的邪神。” “宁昉,我知你不怕死。譬如现在,你明知你的灵气也不是无穷无尽,也要放肆挥霍。” “不过你有没有想过,你死后她会不会后悔?我真是好奇,你有没有想过告诉她赌约这件事?呵,我真是同情你。” “你我既然曾经同为一体,我好心提醒你,一旦她得知此事,赌约会立刻终结,你会提前死去。记得吧?这可是当初约定好的。” 宁昉还在给奚华输送灵气,这些事他当然记得,不过忘了也没关系,他从来没想过拿赌约作为要挟,去索取她的爱意。他想要真心。 偃还在说:“我知道你舍不得她,也对她放心不下。其实此事也并非死局。只要你肯堕落,肯变得邪恶,肯让欲/念缠身,肯被我同化,只要你愿意将身体献给邪神,让自己成为邪神,你就会永生不死,永远不再和她分离。” 偃惯会蛊惑人心,离开前最后说:“你慢慢想,离最后期限不足百日。我期待着你的决定。” 偃走后,地宫重归寂静。 在等待奚华醒来的日子里,宁昉第一次认真想到了死这件事。 世间恩爱眷侣,常追求生同衾,死同穴。他曾经有过这种想法,但也只存在过短短一瞬间。 倘若生不能同衾,死也未必要同穴,死者死矣,活着的人应当继续活在明亮的、温暖的、精彩的世间。 冬月初十,宁昉听到怀里那人问:“他们都走了吗?我是不是也可以走了?” 他用沉默拒绝了,分明早已和她说过了,他们就在此地,哪里也不要去。他对圣棺施了禁制,不让她打开。 直到冬月十五,月圆之夜,他要去映寒仙洲取心头血喂养异瞳,不得不离开圣棺。 “你去哪里?你不带我走吗?”奚华拉住他的手,他不理,情急之下主动抱他,“你是打算把我困在此地?” “你等等我,我很快就会回来。”他清楚地感知到自己是私心作祟,担心她再次不告而别,所以…… “但是这里很黑。”奚华许久没有放软语气和他说话了,此刻说起来,竟然熟练如初,“你知道我最怕黑。” 他当然知道,当初她是异瞳公主的时候,每年生辰之日是看不见的,他也后悔最后那一年没有陪着她。 “你答应我不要离开,我就带你回宿月峰,可以吗?”他无法不对她妥协。 奚华立刻答应了。 宁昉抱她出了圣棺,离开地宫,一路抱回宿月峰,抱回他自己的房间,又问了她一遍:“你会在这里等我,不会离开我,对吗?” 奚华点了点头。 他深深亲了她一口,长吻磨到最后一刻,才终于放手。 他去时月近中天,从映寒仙洲匆匆赶回时,路遇宗门弟子热议。 “听说了吗?无相渊小龙君即将和灵泽圣君结契。” “什么?两个男的怎么……” “没想到吧,灵泽圣君居然是个女子。” 第108章 第一百零八眼 映寒仙洲,萧条之地,鹤簪从宁昉虚握的手掌里化鹤而飞。 灵鹤感到前所未有的困顿和疲倦,鸟喙和羽毛上血迹斑斑,眼仁也红彤彤的。它飞不了太远,停在宁昉肩膀上。 再瞧他,只见他双目微阖,脸上血色褪尽,大半身衣袍浸在冰冷湖水中,像一朵被染红的白花。生机正随着心口附近的血迹一点点流逝,血色向湖中扩散。 灵鹤啄他的发冠,用头蹭他的脸,好几日了,始终叫不醒他。 这一百年,它陪他来仙洲许多次了,最初惊诧,认为他疯了,后来渐渐习以为常,这一次,它很害怕。怕他再也不醒,怕自己随他一起消逝,怕再也见不到她。 作为他所剩无几的清醒的神识,灵鹤清楚地感知到他心中所想。 它竭尽全力,独自飞出映寒仙洲,一路想着:抱抱它吧,救救它吧。 它抱着这种想法,飞向宿月峰去寻找唯一的救星,终于抵达目的地,才发现救星已无影无踪。 灵鹤不信,飞遍了宿月峰每一个角落,又飞向空空如也的聆云院,发现奚华根本没有回来看过。 鹤唳变作哀鸣:“不是答应过要等我吗?不是答应过不会离开吗?” 它不敢想象宁昉见到这一幕会怎么样。自去年在赤澜关受伤以来,他早该去闭关静养却一再延后。这次他不想留她独自在宿月峰久等,取心头血还加快了动作,期间都没有再看小公主的旧梦。 但他又一次得到人去楼空的结果。 灵鹤有点怨奚华了,但即使到了这一步,眷念依然占上风。 它用最后的力气飞去无相渊寻人,想问她为什么这样做,想带她一起去映寒仙洲,想知道若她亲眼见到那样的场面,是否真的舍得。 她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是不是对他一丁点儿感情都没有? 它忽然想起,百年之前,她在绯云湖画舫上高热昏迷,紫茶威胁它要它飞回宁宅找人。它遍寻无果,全身羽毛被大雨淋湿。 如今,它千里迢迢飞到无相渊,未见到她人影,未与她说上只言片语。 无相渊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它见过类似的场面,在百年前的南弋皇宫。龙族筹备亲事的阵仗,比人间浩大得多。 “哪儿来的野鸟,血淋淋的,太不吉利了。” “劝你识相,赶紧走,否则小龙君来了有你好受!” “哎呦,你还瞪我!想偷袭,门都没有,看你这样子也活不了几日了……” “赖在这里做什么吗?你也想要灵泽之泪吗?灵泽圣君忙着结契大典,哪有闲心来救你呢?少痴心妄想罢……” 它恨这一处处刺目的鲜红,痛苦的过往重新染上一层血色,再次变得鲜活。 它不是很久以前就知道吗,为何后来又忘了? 奚华从不喜欢它,也从未爱过他,非要到此刻才认清吗?—— “星姬听说没有,昨夜有一只野鹤飞来无相渊,着了魔似的,撵都撵不走。”白榆和星姬说起昨夜的新鲜事,见她兴致不高,又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它长得倒挺标致的,但是身上好多血,眼睛也很红,白耽误了美貌,看着挺吓人的……” 卜星漪心不在焉,没什么特别的反应,照旧沉默地往前走。 “星姬你在听吗?” “说重点。” “那野鹤后来变成了一枚带血的发簪,做工精妙绝伦,漂亮极了,在场好多人想抢,只可惜……” “可惜什么?你也去抢了,但没抢到?” “可惜那发簪自行折断碎成好几段,化成星辉飘散了。星姬你说它是从哪儿来的,既然最后要这样,还费这么大劲儿飞来无相渊干什么?” 卜星漪总算有点了兴趣:“不知道,可能它不想被人碰吧……” 白榆一路嘀嘀咕咕,始终认为此事不可思议,跟在星姬身后走到了北苑,才回过神来:“星姬来这里做什么!?” “灵泽圣君和小龙君好事将近,我们与她是旧相识了,于情于理都应该来道贺吧。” 卜星漪走进北苑时,奚华正巧在中庭找猫,不知雪山跑到哪里去了。 她不想和天机阁的人打照面,转身就走。 “灵泽圣君躲什么躲?攀上这么一桩大好的姻缘,真是可喜可贺!”白榆快步追上去站到她身后。 见她停下脚步但不回头,白榆继续说:“春怀引的滋味如何?你和小龙君在一起很受用吧。和他一度春风体验很不错吧,不然你怎么舍得放弃你师兄——” “啪!”奚华转身扬手,重重扇了白榆一耳光,“说够了没有?是不是不想活了?” 白榆捂住绯红侧脸阴恻恻瞪她,嘴上还变本加厉:“你是不是也发现了,春怀引是解不了的,中了春怀引的人会对解毒之人上瘾,你对小龙君上瘾了,所以与他成亲对吧?” “住口,别说了白榆。”卜星漪瞧见奚华已在拔剑,出声制止白榆。 白榆却不当回事,以为奚华只是做做样子吓唬她,还阴阳怪气:“有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你该不会还等着你师兄,还想脚踏两条船吧——” 剑已出鞘,奚华刚要动手,肩上忽地伸出一只手,精准掐住了白榆泛红的脖颈。 “死不悔改,蠢货。”那人五指随意一拧,白榆没了生气,顷刻间魂飞魄散了。 “不!”卜星漪惊叫奔逃,她不用看也知道,动手的人绝不是小龙君本人,他比小龙君阴狠毒辣得多。 “小龙君”警告那个惊慌失措的背影:“别忘了你是什么东西。自作孽,不可活。” 惊变发生在瞬息之间,奚华紧握剑柄,暴怒和心悸平复之后才缓缓开口:“卜星漪是什么?小龙君还知道什么?” “没什么。”“小龙君”低头看她一眼,收手移向她轻颤的肩头。 奚华似有所感,往前迈开一步躲过。 “你怕我?你已答应嫁我,却还怕我。”他的声音极冷,手在离她肩头一寸之地停住。 奚华转过头来:“抱歉,我们不是约好的吗?成亲只是走个形式,我们不可能真在一起。小龙君若是不愿——” “我没有不愿。你好好准备。”他离开北苑时还笑着,唇角微勾,眼神却冷冷的。 走出北苑很远了,季疏飘至他身侧幽幽一问:“刚才就算她不躲,主君是不是也会收手?” 偃不能容忍以别人的身体和她接触,季疏早已看出门道来了。 “主君既然不能忍受,为什么允许商夷和她成亲?” “因为此事一举两得。你真觉得这桩亲事能成吗?你以为它能进展到哪一步?” 第109章 第一百零九眼 冬月最后一日,小龙君与灵泽圣君结契之日。 龙族一改多年隐居避世之风,虽未广发请帖,但对来观摩庆典的修士概不拒绝,不问来人出处,亦不论正邪。 无相渊宾客如云,这桩亲事的喜庆程度远胜过族内龙诞节,规模亦超过去年天玄宗举行的万仞会。 结契仪式在无相渊浮析仙山上举行。 日暮时分,奚华身着嫁衣,手执红绫团扇,和商夷一道缓步朝鸾凤台走去。 “小公主第一次见我,还用日日眼泪喂我,当时并不见外,为何如今反倒生疏了?”鸾凤台有玉阶三百梯,商夷担心奚华视线被喜扇遮挡不便视物,主动伸手欲与她携手同行。 奚华恍恍惚惚没听清,手背碰到对方微凉的皮肤,不由得往后一撤,但依然被他握住。 “既要结契,不论今后私下如何相处,眼下我们总要做做样子的,毕竟今日观礼的修士不计其数,有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你我。” 商夷低声劝说,左手屈指勾住她柔软的手背,还又说:“总要习惯的,小公主就当是握着小黑鱼吧。” 奚华这才分清手心里那物件的触感,原来是商夷料想她不习惯,所以把小黑鱼吊坠握在手心,为她制造了一种错觉:此刻她并非牵着无相渊的小龙君,而是抓着多年前南弋皇宫里那条被雪山叼回来的小黑鱼。 他的劝说不无道理,奚华没再抽手回避,心里却没由来地想到:不知道雪山跑哪儿去了,它不是老喜欢这条小黑鱼吗? “小公主不开心吗?”商夷晃了晃她的手,要她回神。 “没有。”奚华想起今日午后在北苑换上喜服,画好妆容后,紫茶遣散了一众侍婢,独自留在房中为她梳发。 临出发前最后一刻,紫茶问她:“做这种决定,小公主会后悔吗?” “不会。”那时她也像现在这样摇头否认。 紫茶还问:“可是小公主不觉得事情进展得太过顺利吗?大师兄怎么会对你撒手不管?你知道他绝不可能置身事外。” 奚华蓦地想起此前在圣棺里见到的那张脸,那面色苍白如败月残雪,瞧不出半缕生机。他装得太像,骗过了她,让她误以为圣棺里躺着的是衍苍神体。 但是,假装的效果可以那般逼真吗?又或许,那不是假装,是他彼时真实模样? “小公主又走神了,留心脚下台阶。”商夷帮身边那人提起嫁衣曳地的裙摆,“我知小公主不愿让我抱你前去,也罢,那你自己要当心。” 奚华再次从胡思乱想中抽离,目光回到面前的红绫扇面上,才反应过来这是何时何地,自己在做什么。 这段路真长,长到她一次次游离在外又回过神来,周遭的议论都仍未结束。 “宁怀之啊宁怀之,灵泽圣君在天玄宗当外门弟子久矣。她就在你眼皮底下晃荡你都发现不了,你说你可笑不可笑?” 她听见卜澜在当众嘲讽宁怀之,引得旁人连连惊叹,更多人在猜测她的身世来历。 此情此景如此熟悉,时移世易之后,她好像又重返当年,回到了南弋的永昭坛,回到了奉旨参加血祭的那一晚。 那时她第一次以小公主的身份公开露面,一如现在,她第一次作为灵泽圣君出现在人前。 “别担心,无相渊会护着你,谁也别妄想从你身上得到灵泽之泪。”商夷也能感受到在场修士正虎视眈眈,他并不想公开她的身份,将她置于风口浪尖。但是偃控制过他的身体,做出违背他意愿之事。 口头承诺过于浅薄,为了让她安心,商夷又说:“结契礼成之后,我带你去面见父君。有龙君在,谁也不敢打无相渊的主意。” 奚华道了谢,这才反应过来,无相渊除了小龙君商夷,真正为人忌惮的是龙君。只是龙君避世多年,甚少露面,连商夷的结契大典都不现身,处事过于神秘低调,以至于她完全忽略了龙君的存在。 她并无倚仗无相渊的打算,因为她早已失去流泪的能力,灵泽圣君早已名不副实—— 戌初,暮色将尽,天风飒飒,吹起一对新人的华丽衣袍,彼此交错掩映,远看仿佛融为一体。 吉时将至,两人并立于鸾凤台前,各取出一缕神识。 当是时,浮析仙山风云突变,漫山遍野涌起各种形态的神识,华光四溅,暗夜宛如白昼。正邪各路修士本就不单为观礼而来,汇聚此地,皆是觊觎灵泽圣君。 大片神识对抗厮杀,疯狂扑向鸾凤台上最纯净最柔美的那一缕,想在结契之前把它占为己有。 奚华欲收回神识,被身边人阻止。小龙君语气突变:“莫急,尚未礼成。” 危险近在咫尺,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凌冽剑气从天而降,斩断一大片发疯的神识,绕鸾凤台筑起一道屏障,不允许任何不轨之徒再接近。 哀嚎声震天动地,面对不速之客碾压式的打击,遭受重创的修士毫无还手之力。 来人一身红衣,光芒太盛,隔着团扇红绫扇面,奚华也能把那熟悉的身形全然看清。 右手在此刻被小龙君牢牢握紧,她挣脱不得,反而变成与他十指相扣的手势。 小龙君说:“贵客登门,有失远迎。想不到衍苍神君,竟对鄙人的妻子感兴趣!” 此言一出,各路修士大惊: 衍苍神君不是早已陨灭吗?和天玄宗的晞明道君是同一人? 抢夺灵泽之泪不需要换成新人装束,他一身喜服比小龙君还隆重,是要公然抢亲? 可惜灵泽圣君一直用团扇遮挡面容,真想看看她到底何方神圣! 宁昉一言不发,一剑斩向商夷左手,商夷骤然化作龙身凌空而起。肃杀剑气未及收束,划过奚华僵硬的掌心,小黑鱼吊坠支离破碎。 那一刹那,宁昉突然意识到,他戴在腕上那两只玉镯无比讽刺。 “看见了吗?她如何对待商夷,又如何待你?”偃附身在商夷龙身上,用只有宁昉能听见的声音和他对话。 “她并非不会爱人,她只是不爱你。” “她愿意在万众瞩目之下和商夷成亲。而你,你每次缠在她身边,她从来不愿让旁人发现你。” “他们可以光明正大十指相扣,携手共进。而你,她和紫茶用传音石闲聊时,都不让你发出声音。” “爱与不爱有何区别?难道你现在还看不清?” 偃放肆大笑,尽情怂恿:“恨他吗?是不是想一剑杀掉他?” “动手吧,除非商夷死去,否则她绝不会跟你走的。” “承认吧,谁能终生摒弃歹毒的想法?不可能的。” “愤怒、杀念、欲求……种种被你视为罪大恶极的念头,你也会有啊。但你却抛弃了我,妄图永生永世纯洁无瑕!” “你太天真了,而我,会比你更强大。” “爱有何用?爱是欲/望之源头,以恨作为归宿!” “承认吧,难道你不恨她吗?” 偃喋喋不休,除了宁昉之外,其余人都听不见这些话,包括奚华。 “小龙君真身为何有一处疮疤?”修士之中有人眼尖发现异样。 又有人说:“龙族心脏与咽喉之间,长着一片逆鳞,名曰月息,除了最亲密的道侣之外,谁也不能触及。” “小龙君真是用情至深,在正式结契之前,就把月息送给了心爱之人。” “你的意思是,衍苍神君是插足别人感情,意欲横刀夺爱的第三者?” “难道不是吗?他此番种种行迹,灵泽圣君明显避之不及。” “……” 商夷龙身挡在奚华跟前,不让宁昉靠近她。激烈的对抗令山河色变,天边雷鸣渐近。 眼见抵挡不过,商夷以龙尾环向奚华身侧,意欲带她离开是非之地。 龙鳞刚接触到她随风飘扬的袖口,宁昉和偃同时震怒了。 “杀了他,你能忍吗?杀了他!” 偃控制着商夷,驱使龙身冲向宁昉。 短短一刹,无数鳞片纷纷飞散,漫天华光刺得人睁不开眼。一声龙吟响彻无相渊,朝更辽远之地蔓延。 鸾凤台尽毁,龙首被利剑洞穿,小龙君已然不见。 只剩下一男一女站在原地,一人手执血淋淋的溯安剑,一人捏紧被鲜血染得更红的团扇,相对无言。 惊变发生得太快,无人看清始末。 浮析仙山电闪雷鸣,暴雨骤至。再大的雨也洗不净这一场灾难。 “你杀了她的爱人啊,你觉得她还可能爱上你吗?”偃放声大笑,他为这一刻筹谋许久了。 “认输吧,你只有接纳我才能活下来。交出衍苍神体,或者献出转世之身,成为邪神,才能永生。” “宁昉,你不怕死吗?”偃最擅长洗脑,抓住人性弱点层层放大,屡试不爽,总能攻破对方心理防线,唯独在此人面前次次溃败。 “那我换个问法,你害不害怕永远离开她?” 宁昉未予回应,在雨中一步步走近奚华,看她仓促后退,她踩到裙摆都快跌倒了。 果然,她不想见他,她只想躲开他。 很遗憾,他不会让她如愿。 他不疾不徐走到她面前,收回带血的剑,双手搭上她颤抖的肩。 他原有许多许多话想要问她,此刻都不必再问了。 他懒得抽走她紧握不放的团扇,隔着染血的扇面贴近她惊惶的脸。 过往温情不复存在,他冷冷说出今夜的开场白:“既然不愿接受我的爱,那就接受我的恨吧。” 第110章 第一百一十眼 隔着染血的扇面,奚华看见宁昉一步步朝自己走来。 雨水淌过他的脸,变成红色的小河,因为他面颊染血,商夷的血。 许多年前,南弋大旱的天日里,她耗费许多眼泪,救活一条奄奄一息的小鱼。 今夜,他一剑杀死了她救的鱼。就因为她没有如他所愿选择他? 如果这就是他的爱,那爱是多么可怕。 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他,见识过他许多种不为人知的模样,亲手撕碎过他的温柔假面,也深深体会过他的冷漠凉薄。 却不料自己把他想得太简单。 此刻,她从他脸上见到一种全然陌生的表情。挡在面前的团扇形同无物,她不敢直视他凌厉如剑的眉目,闭眼想要躲开。 显然,有什么东西和从前不一样了。 她听见他说:“既然不愿意接受我的爱,那就接受我的恨吧。” 爱已是洪水猛兽,恨又当如何? 她心乱如麻,来不及思量,忽觉天旋地转,整个人被他横抱起来,离开了乱作一团的无相渊。 风从耳畔呼啸而过,雨停了,喧嚣亦迅速远去—— 宁昉把人带到了九天之上空无一人的神宫,自衍苍陨落之后,神宫荒废已久。 走过一座座琼堆玉砌的宫殿,经过一条条云霞缭绕的长廊,两道红艳艳、水淋淋的身影进入玄苍殿,一路行至侧殿最里间起居之处。 “是我对你太纵容,居然相信你会等我。”他在床榻边坐下,把人横抱在怀中,仍然没放开她。 “睁眼啊,你是不敢见我,还是不想见我?或是都有?” 奚华手中倏然一空,捏了一路的团扇消失不见了,少了红绫扇面遮挡,他发梢上冰凉的雨水滴落到她脸上,呼吸亦在她脸上巡游。 她睁眼,瞧见他近在咫尺的脸,余光瞥见一对燃烧的红烛,稍远些,床上挂着精致的纱帐,陌生的宫殿里装饰着华丽的红绸。 “如何,好看么?”宁昉单手托住她侧脸,纠正她游移的视线,不允许她四处张望,“不是让你看这座寝殿,看我。” 百年前,她在明辉殿弃他而去的那一天,他抱她回到月蘅殿,换上金锦盒里那套专属于他的喜服,轻言细语问她觉得他好不好看,轻蹭着她的额头祈求她睁眼。 当初她没有回答,如今也报以沉默。 “不想说也无妨,好看也罢,不好看也罢,由不得你选择。从今往后,你只能看着我。” “日日夜夜,朝朝暮暮,你只能看我一个。” 话毕,也不给她反驳的机会,他朝她手中塞入一杯仙酿,他也手执一只酒杯,游刃有余绕过她纤细胳膊,转回自己面前,仰头把杯中物一饮而尽。 “喝呀,喝掉这杯合卺酒,成亲的流程总要走完吧。”见她不为所动,宁昉拢住她的手把酒杯推至她嘴边。一想到她原本要和别人做这种事,他就气得快要疯掉了。 奚华想砸掉酒杯,手被他捉住动弹不得。任凭她用尽力气,酒杯仍然四平八稳,一滴酒液都没有洒出。 她忿忿开口:“放手,很痛啊,你疯了吗?” 挣扎之间,她白皙的手背上冒出好大一片红印。 宁昉果然松手,轻易从她手中取走酒杯,亲手把杯沿贴在她唇边。 奚华双唇紧抿,扭头左右躲避,直到被他掐住下颌被迫张嘴,半杯酒液倾入口中,她也不吞咽,就让酒液从嘴角流出。 “当初是谁口口声声说好喝?现在怎么不肯喝了,是要我喂你吗?”他抬起她的下颌,迫使她向后仰头,不让酒液溢出。 奚华知道他说的是酿酒课那天,他把她从流霞亭抱去宿月峰,和她一起喝了一杯酒。 “因为那时你骗我,你玩弄我的感情,骗取我的信任,很有成就感是吗?”奚华含着那口酒说话,呛红了脸也不肯服软。 “如果不是被你欺骗,你觉得这辈子我会靠近你吗?” “是我骗你不够久,是我演技不如你纯熟。”宁昉冷笑一声,含了剩下的半杯酒液亲口喂给她,堵住她的嘴不让她再说话。 奚华不肯咽下,嘤嘤呜呜挣扎。 “想要我吻你不妨直说,在你喝完这杯酒之前,我都不会松口。随你怎么拖延时间,到地老天荒也没关系。”他说着,连自己都想笑,笑自己痴心妄想。 哪还有什么地老天荒? 当他在映寒仙洲感知到鹤簪折断的那一刻,剧痛让他清醒了一刹。 他笑灵鹤蠢笨痴傻,明明没有见到她,为何相信旁人的假话? 她不会另嫁旁人,因为她答应过不会离开他。 他必须相信她,必须去找她。 他找到了,在无相渊亲眼目睹她和商夷执手并立,他想是时候放弃了。 一切都显而易见,再追问理由便是自取其辱。 他的语气极其冷淡:“这是最后一次,从今往后,别再指望我吻你了,别再指望我被你利用。” 奚华被酒液呛到,仰头咳嗽,不仅脸红,眼眶也红了。 “地老天荒吓到你了?红着眼做什么,有必要这么伤心吗?”他不想看她的眼睛,闭眼回避了她委屈的表情。 “如果现在是商夷喂你喝,你还会这样抗拒吗?是不是会迎接他?” 他知道她也气极了,她勾住他的舌想咬他,只可惜她老是被呛到,利齿刮过他舌面,咬不到又频频错过。 这不能怪他,他根本没躲,放任她咬他。是她太执拗,不肯把浅浅一杯酒咽下。 她开始咳嗽,使得这个吻极其狼狈,如果这还算是一个吻的话。 狼狈至此,他也不想松口,因为这是最后一次了。 她岔了气,咳个不停,胸口不受控制地起伏,马上要喘不过气了,口中的酒液被他吮走咽下。 等她终于理顺呼吸,唇齿都麻木了,没有力气再咬他。 谁料他居然反咬她一下,语气也是恶劣的:“你从没想过答应我是吗?可惜啊,你想嫁的人死了。” 她太累了,都没感觉到痛,但尝到了血腥味,以为他不能忍受这滋味,总该到此为止了。 没想到他居然说:“没关系。名分,你不肯给,我可以自己争取。” 他还保持了亲吻的姿势,额头靠过去贴着她的额头。 两相触碰,奚华立刻扭头:“你要做什么?!” “躲什么?我们不能有名无实。”宁昉一手搂住她腰背,一手托住她脑后,轻易将她抱在怀中。 什么名什么实?奚华慌了:“你说过不会勉强我!” “我何时这样说过?” “灵植第一次开花的时候。”她迅速举证,怕他不认,拼命搬出更多细节,“在聆云院,在茉莉花前,你明明说过——” “你怎么还敢提它?!你不是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宁昉更生气了,那日她主动吻他,费尽心思讨好她,不就是为了和商夷去无相渊吗? “那时我爱你,愿意教你,有耐心等你,你觉得现在还有可能吗?”若不是因为还在吻她,他必定咬牙切齿了。 “别这样,你不能这样对我。”奚华细弱的声线已带上了请求。 “我不能,他可以,是吗?”他快被这些念头逼疯,她越是抵抗他的接触,他越是无法忍受。 再也不想对她心软了。 “他已经死了,你只有我了。” “怨我吗?恨我吧。” 他进入她识海之中。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0-120 第111章 第一百一十一眼 停云霭霭,时雨濛濛。[1] 宁昉蓦然置身一场烟雨中,从盛怒的巅峰坠入一片迷离的水泊。 他原本只想把浮析仙山鸾凤台上那一缕神识还给奚华,但她的抗拒惹怒了他,等他反应过来,已经失控闯入了她的识海。 他一眼就望见心心念念的所在,那一抹纤瘦灵动的身影背对着他,独立在荒凉水畔,被烟雨沾湿了衣发。 他余怒犹炽,却把威压收敛到了极致,神识不受控制行至她身边,以手作伞欲为她遮雨。 察觉一道阴影盖过头顶,奚华立时蹲下,抬起双手遮住膝头前侧一小片潮湿地面。 “挡什么?”他的声音仍是冷硬的。 见她躲躲闪闪不愿回答,他无意再同她迂回,直接从背后搂过她站起来,抓住她双手环在她腰间。 霎时间,他瞧见了她精心照料之物——一株纤细柔软,近乎透明的嫩芽。 “这是,什么?”他手上力气骤然松懈,嗓音都在发颤,心中登时浮现一种猜想,又不敢轻易相信。 因为她给他空欢喜太多次了,每一缕期待落空之后,只剩下折磨。 但懊恼和歉疚奔袭而来,激烈如惊涛拍岸。 是他想的那样吗?如果真是,那他怎么能伤害她,那样恶劣地对待她,甚至故意说恨她? 一想到她被那杯酒呛到咳嗽不止,一想到她双眼绯红却流不出眼泪,他的心都要碎了。 彼时他尚能借愤怒来伪饰,此刻竟恨自己了。 奚华却像在隔岸观火:“你觉得它是什么?” 他又抱紧她,刻意忽视她的冷淡,慢慢地,轻轻地,一字一句地说出猜测:“是,情,根,对,吗?” “是啊,难道你看不出来吗?”识海被强行侵入,奚华心知瞒不过他,否认也没有意义。 铺天盖地的喜悦席卷了他,先前说的恨她,说最后一次吻她,通通都不作数了。 此时此刻,宁昉以为自己是世间最幸运、也最幸福的人了。 他垂首,从她耳后吻到她颈侧,下颌靠在她肩上,脸贴着她不想松开。 天知道他有多庆幸,他一会儿看那漂亮的新芽,一会儿看她姣美的侧脸,心里涌起说不尽的喜爱,薄唇贴着她颈侧溢出一声满足的喟叹,沉醉如上瘾一般。 “是什么时候的事?”他贴着她问,一边回想她过往种种表现,想她识海里的情根是何时萌芽,想她是何时爱上他。 奚华无视他的热切与渴慕,自己始终兴致平平:“我不知道。” “傻瓜,怎么连这都不知道?”宁昉头一回用这种语气和她说话,宠溺又依恋,双臂温柔地揽着她,“没关系,现在知道也不算太晚。” 不算太晚,在永别之前。 他的小师妹,他的小公主,他的灵泽,他爱的人也爱着他。 想到这一点,过往的一切痛苦都被抚平了。 他彻底原谅了她,反而责备自己了。 连爱都来不及,怎么会有恨呢?他怎么舍得恨她? 幸好他知道得不算太晚,他们不会永别了,从今往后一刻也不会再分开。 他沉浸在莫大的欢喜之中,忍不住想探知她更深层的心意,又问:“为何你明明爱我,却不肯告诉我?你还想瞒着我到什么时候?” “你弄错了。”奚华试图拨开他的手臂,想抽身朝前走,“走吧,你不该在此地。” 风又起,雨势渐密。 她又说了一遍:“走啊,我们别在这里了。” 宁昉立在原地不动,不自觉用力扣住她,透过眼睫上的濛濛烟雨望向那株新芽。 它还在,一切安好,并未消失不见,不是他的幻想。 他想问弄错了什么,话到嘴边又收回来,一个字也没说出口。 不会,他绝不会弄错。 他也不想听她再往下说。 然而奚华偏要继续:“我并非刻意瞒着你,只是没必要告诉你——” 他匆匆捂住她的嘴:“别说了——” “它不是为你而生的。”她的尾音从他掌心边缘刺出,像雪亮的剑刃,划破他尚未捂热的幸福。 气氛骤冷,无数冰凌从天而降,齐齐穿透他的神识。他也不觉得痛,没有感觉了。 这一刹那,他宁愿自己已经死了。 告诉她吧,让她知晓他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让赌约立刻就结束,让她目睹他此刻就死去。 告诉她。 让她后悔,让她痛苦。 可是他不懂,报复的言语为何又被咽下? 就像他不懂,这双手为何还要抱她? 他面无表情地看她费力挣扎,她就这么想去拯救弱不禁风的嫩芽? 怎么可以这样?他无法宽容到这种程,他恨它。 做个恶人吧,让风雪更肆虐,让冰凌更尖锐,既然这爱不是为他而生,他只好摧毁它了。 摧毁它,他不想再见它。 在盛怒的顶峰,一切温情都冻结了,宁昉不顾奚华剧烈反抗,把她抱得更紧了。 “躲什么?就让它看着好了。看你与我如何亲近,就这般从头到脚密不可分。” 他心里有个巨大的空洞,神识被冰凌刺破千疮百孔,而他怀抱里那个人是完好无损的。他必须与她拼合,必须交/融渗透。 “说说看,你怎么爱上他的?一见钟情还是日久生情?” “你和他在一起的日子有我久吗?是我耽误了你吗?” 他追问无果,渐渐口不择言:“你们怎么过的?抱过几次?亲过几回?” “你和他也做过这种事吗?还做过别的什么?” “用什么样的姿势?体验如何?” 奚华委实没想到他会说这种话,气急败坏更不想示弱:“这么想知道?那你先放手啊。你放开我,我就告诉你,如何?” 她变相的坦白让他理智全无,神识更用力地绞缠着她,听她喊疼也不予理会。 她的识海被他搅成了冰天雪地,荒凉的冰壤上,细弱的情根萎蔫折断,结满厚厚的冰霜。 很快,情根生机尽失,又被冰凌一击而中,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可惜啊,它这么容易就死了,可见你也未必有多么爱他。的确,是我弄错了。”宁昉冷眼看着那片空地,激怒过后,心里莫名一空。 他撇开这种令人惶惑令人不虞的感受,冷笑着规劝她:“爱有什么好的,别爱了。” “你说得对,可惜了。”奚华不再与他强辩,反而赞成他。 “你说得对,爱有什么好的,别爱了。” “但你恐怕理解错了。”宁昉离开她冰冷的识海,抽身重返神宫的寝殿。 “我的意思是,你对他没有感情了,现在该爱我了。” 奚华还没听懂,忽觉周身一凉,丝帛撕裂之声在耳边炸开,等她反应过来,惊觉自己正被他压倒在榻上,毫无阻隔的陌生触感让她全身震颤。 意识他要做什么,她慌得要命,双手去推他的肩,起不到任何作用。他继续朝她贴近,把她不安的手压在两人之间,不得动弹。 热意自某处上涌,伴随着闪躲和倾轧的摩/擦,白皙的肌肤双双染上薄红。 说过不会再吻她,他灼热的视线从她微肿的嘴唇上移开,锁定她仓皇的视线,下颌抵住她下颌,不允许她扭头躲开。 “上次你对我不满意,是吗?” “我没让你舒服,所以你要离开?” “我对你太温柔你不喜欢?” “说吧,你喜欢什么样的?” 奚华被他问懵了,羞愤欲死,满脸涨得通红,手使不上力,抬脚胡乱踢他,只一下就被他压住。 炽热的呼吸拍在她绯红的面颊,她又听他宣布:“你以为我还在乎你的感受?你搞错了,现在是我要你了。” 在无路可去的关头,她真想化成一滴水逃离,却连这也做不到。 红烛映照着身上那人宽肩劲腰,不用看,她也能清晰感受到他正在下沉。慌乱无措之际,她却见他中途停顿,上半身微仰,摘下手腕前端那一枚玉镯,从胸口抓过她右手,要把玉镯往她腕上套。 “戴上,你的。” 奚华拒绝,她把它丢在幻境就是不想要了,莫说此刻,以后都不会再碰。 她避了又避,拉扯之中,两人姿势越发混乱,分开又合拢,游走在失控边缘。 她坚决不戴,又一次感受到箭在弦上的危险。 “戴上。”再次被他胁迫,她一手夺走玉镯,报复欲横生,粗鲁地把它套向危险的源头。 然而,戴不上? 那物比她手腕还粗,她一鼓作气用了狠劲,像在用利器驯服一头猛兽,逼它息势屈服。它反而暴怒,要把玉镯撑烈,要拍打她的手。 “……”猛兽的主人压不住一声重/喘,死死抓住了作恶的手,缓了数息,吐出一句,“原来你喜欢这样。” “?”奚华简直要疯了,这都什么跟什么?她的手碰到了不该碰的东西,手不能要了,脸也不能要了。 “你喜欢这样,那就这样好了。”宁昉声音都哑了,被热汗浸透,水淋淋的。他拢住她的手迫使她紧握:“会很久,你想好了?” 奚华抽手不再碰它,哪知少了阻隔,那物蹭到了别处,连同玉镯的凉意,激得她头皮发麻。 “怎么,你很着急吗?”他又“配合”地往前探了一下。 奚华立刻伸手拦住,他的手又拢住她,要她屈指环绕,紧紧包覆。 她能感受到它在愤怒地跳动,她全身紧绷,手心滚烫,不知如何是好。 “怕什么?以前你又不是没碰过。”他低沉的嗓音缠绕着她,如同他的手指引她,“握紧或者放手,用手或者……你自己选吧。” 奚华哪敢选后者,两害相比取其轻,她选了一条“明路”。 直到红烛燃尽,火光熄灭,她累得快化成水了,这条长路迟迟走不到尽头。 偏偏还有人贴在她耳边嘲弄:“你太安静了,会更久,会更累。” 一会儿又是:“你自己选的,若是后悔了——” 不,她迅速反击下手更重。她哪敢后悔?照眼下这架势,若是选了另一种,她可能已经死了。 对方却还在说:“不要怕,它只是太想你,只是等你太久了。” 奚华腾不出手去捂住他的嘴,狠狠咬了他一口,怒道:“别说了!没脸见人了!” 他居然笑了:“如此甚好,不要再见旁人。你只有我了。” 第112章 第一百一十二眼 奚华做了一个纷乱不堪的长梦,梦中她困在幽暗的禁地,寻不到出路,还要对付一头气势汹汹的猛兽。 她从别处抢了一件法器来驯服猛兽,没想到法器不中用。束缚之下,效果适得其反。 有人教她徒手相搏,然而她手腕都要断了,迟迟没能战胜对手。 教她的人比她还投入,她听见他压抑的声息,间或有些隐忍的欢愉,苦乐难辨,她也不敢仔细听闻。 她真费解,既然他能教她,那他自己就能解决,为什么非得拽上她呢?猛兽又不是非她不可。 那人似乎洞察她的懈怠和迷思,附耳告知她这件事就是非她不可。它只想要她,一直渴望着她,其他任何人都不可以。 这种偏执的占有,数次让她想要撒手撤退。每有逃离之意,便被另一只手拉拽回来。以至于她也分不清楚,他到底想要她对猛兽做什么,惩戒亦或拯救? 梦中时间是错乱的,她也不知过了多久,几度抽身欲走,皆被拦住去路。教她动作的那只手握得更紧了,修长手指尽数嵌入她指缝。 她后知后觉,缠斗好几个回合之后,才发觉那人和猛兽其实是同伙…… 许久之后,长梦尾声,奚华想要离开禁地,头发却被不知名的事物勾住。 她抬手到头顶拨弄,因瞧不见具体情状,捋了好半天也解不开纠缠。 忽然“咔嚓”一声,一绺发丝应声而断,落入她掌心。 “等我回来。”梦中人暧昧不明的嗓音重新变得清冷疏离,像冷玉敲碎了禁地的屏障。 等他走远了,锦被之中他那侧的余温都减退了,奚华睁眼,被满目正红色床帏一惊,抬起僵麻的手臂看了一眼,万幸,胳膊并未完□□/露在外。 她身上拢了一件洁白柔软的寝衣,宽大的袖口松松垮垮回落下来,露出手腕上那一只玉镯,扎眼得要命。 她看都不敢看它,立刻闭眼摘下,无意中碰到了手腕,那种触感和粗细惊醒了混乱的记忆,许多片段如潮水一般涌上来,简直让人生出剁手的冲动。 及至心绪勉强平静,奚华拈起落到脸上的那一绺发丝。一看才知,这是两缕发丝辫作一条的发辫,在临近发根处被剪断。 她气得想笑,偏这怒火无处发泄。 寝殿里溢满熟悉的香气,奚华撩开床帏起身下榻,果然见到一盆熟悉的灵植。 去年万仞会晚宴后,她从幽陵古冢幻境中出来,一怒之下折断了茉莉的花枝,把它丢弃在聆云院再也不想管。 此刻,它重新出现在她面前,花枝招展,开得正艳。 它怎么会开花?它怎么能开花! 奚华真想把它拔了,两手刚一碰到它,它立刻凑过来,原本挺直的枝条竟变得柔软,像藤蔓一样缠上她指尖。 奚华甩都甩不掉,扯也扯不断,忍不住凶它:“是不是有人强迫你的?别听他的,他不要脸!” 灵植识趣收敛了几分,怯怯退回去一小段,很快又轻轻绕过来,缠得更密更远。盛开的茉莉带着幽幽香气贴近她,宛如小心翼翼但又情难自禁的吻。 奚华无奈地望着灵植:“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 神宫幽僻凄清,与世隔绝,又被设了重重禁制,严格限制出入。 奚华多次尝试无法突破,只能在玄苍殿内部活动,更远的地方去不了了,更别说独自下界。 临近黄昏,传音石中传来紫茶的声音:“公主终于醒了,你们俩,大师兄,对你……” 奚华听出紫茶欲言又止,着意打消她胡思乱想:“我在神宫,具体方位说不清楚。一时半会估计出不去,因为他恨我。” 紫茶无语极了:“可是他公然宣称灵泽圣君是他道侣,是新婚妻子……” “……”奚华也无语了,“别理他,他疯了。” 紫茶说回正题:“这几日当真是天下大乱。三日前你们离开之后,浮析仙山许多修士突然魔化,声称魔神偃才是大道正统。正邪混战搅得血雨腥风,魔族占了上风。” “但是魔化的修士很快就死了,就像灵气被吸干了,变成枯骨之前最后一刻还在追随偃。” “天机阁的卜澜就是其中一个,他入魔之后要求星姬卜星漪归顺偃,结果话都还没说几句就死了,卜星漪弃之不顾,当场就逃了。” “还有宁怀之,他疯了,他不相信灵泽圣君在天玄宗当外门弟子,更不相信他的养子就是衍苍神君,而且衍苍还做出当众抢亲这等狂悖之事……” 奚华想到过无相渊会一片大乱,但紫茶所言每句话都让她目瞪口呆。 她不是昨夜还站在鸾凤台吗?怎么就三日了…… “无相渊龙君可有出面?”她想起商夷在玉阶上说过的,礼成之后带她去面见他的父君。 紫茶:“没有,这件事有些复杂,无相渊有人向偃投诚,说龙君商廉避世不出是因为年事已高,他接受不了天人五衰……” 奚华很快就了然:“所以才会有无相渊迎娶灵泽圣君一事对吧?为了灵泽之泪?” “公主,小龙君或许并不知情。”紫茶情绪也不太好。 “这不关他的事,是我害了他。”奚华不愿意回想当夜鸾凤台之上的惨相。 紫茶略过不提,换了话题:“现下大师兄接管了天玄宗,他正在着手建立新的仙盟,大部分宗门已经归顺魔神,新的仙盟想要战胜魔神也并非易事。” “那你们千万留住他,让他别离开天玄宗。”奚华真诚建议。 锦麟忽然插话:“那太好了,我就告诉他是小师妹不让他回的——” “啊,别掐!我不说啦……” 奚华默默听两人闹腾完了,才又问:“小茶是不是养着雪山?” “嗯,但是雪山现在不黏我了。”紫茶有些失落,“它似乎更黏大师兄……”—— 深夜,奚华半梦半醒之时,察觉后背有人贴了过来。 她推开他的手臂,头也不回地冷斥:“你不是恨我吗?” “是,所以才把你关起来。”宁昉语气也极冷淡,双臂揽在她腰上,和她贴得更紧了。 奚华很郁闷,使劲拧他的手臂:“你不能这样,不能强留我在此地,我也要出门。” “好啊,从今往后我去哪里你就去哪里,我见谁你就见谁。”宁昉任由她发泄怒气,手臂紧紧箍着毫不松懈,“我们可以同进同出,形影不离,只要你愿意。” “你!你……”奚华气得无话可说。 宁昉却很淡定:“看来你不愿意,那就只好被关在这里,哪里也不许去。” 他早有预期,她不会愿意与他携手同行。在无相渊发生了那样的事之后,更不可能。 奚华放弃和他讲道理,过了很久,才又开口:“玄苍殿里什么也没有,一个人呆着很孤单,我很想雪山,你把雪山带来。” “可以,但有条件。”这次他没有拒绝,也没有轻易答应。 奚华直言:“什么条件?” 他抱她翻过身来面朝自己:“你说呢?我想要什么,你难道不知道吗?” 第113章 第一百一十三眼 他的眼神比夜色更浓稠更晦暗,极易教人失足深陷,奚华觑一眼就避开。 有些话不必完全挑破,略略起个头,就已然很直白。 她佯装不解其意,不料后颈被他扶住朝前一带,脸就要挨到他的脸。 躲不开,但她真不想让他如愿,索性咬住他左侧唇角,也不松口,听见他吸了一口凉气。知道疼才好,很疼就对了。 她以为他会推开她,没想到他一概不拒默然承受了,仿佛无论她怎么反击怎么挑衅,无一例外都落入他的陷阱,从始至终被他随手拿捏。 奚华不解气,近距离瞪着他清隽俊逸的脸,破坏欲飙升,倏而在他侧脸咬了一口,落下一处鲜红的印记。 “你就是这样求我的?”宁昉没有斥责她,随她把他的脸折腾成什么样,他都无意阻止。 他垂眸看她被怒气烧红的脸,看她微微涨红的脖颈,看她双手握拳抵在他胸前,他笑她:“不想要雪山那便罢了,你看起来也没有多想它。” 奚华气坏了,在他脸上又咬又掐又拧,恨不能亲手把这白璧敲碎,咬牙切齿也不足以泄愤:“你怎么这样?你到底要怎样!” 宁昉忽然俯首,衔住她颈侧那枚红痣,似咬似吮再无怜惜之意:“这不是吻你,是以牙还牙,明白吗?” “谁要你亲,我知道你恨我了!”奚华忍着痛被迫向后仰头,不甘受制于他,双手掐住他面颊使劲往后推,得了一道缝隙便立刻低头,隔着一层单薄寝衣,她狠狠咬了他胸口。 一定很疼!她明显感觉他颤了一下,比她预想的反应更大,他从肩到背再到腰都绷紧了。 趁他失神的刹那,奚华扯开他碍事的寝衣,凑近想再咬几口却骤然停住了。 淡漠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似冰泉流淌而下:“愣着做什么?别告诉我你还在找那朵花。不爱了,没必要了。” 什么意思?沉沉夜色里,奚华依稀望见他心口有一道伤疤。 这个位置当初明明是一朵花,她曾经又气又恼地咬过它,曾经听见他贴在耳侧说很喜欢,又说很疼,叫她别咬了。 “怎么回事?”她问得很生硬,不想被他曲解成关心。 “与你无关,少自作多情。”宁昉合拢寝衣,遮住心口不让她再看,“你没有感情,见到什么不是一样的?这一身皮相是美是丑也无甚区别,被丑到了你也只能忍。” 奚华还在发愣,没听清他的冷言冷语,只留意到他最后说的:“该我了。” 眼看着满头青丝朝她心口靠近,她的心噗噗直跳,她怕痛,毕竟他说要以牙还牙,他会咬得比她更用力吗? 情急之下,她双手捧住他面颊往上一抬,同时低头凑近他精准堵住他的嘴,一气呵成含住他唇舌。 这当然不是一个吻。 是为了阻止他的报复,不允许他撕咬别处。 她含得很深,比最动情之人还要激烈,口中空间过窄,容不下他剧烈反抗。两两交锋,言语尽被碾碎,呼吸都被拦截。 她撑不住,想退却不得退,逃也逃不掉,反被他紧紧绞缠,磨过舌面每一寸细微之地。 她急欲换气,扭腰翻身用力压倒他,以求占据主动权,仅仅一刹那,就被他摁回原位。 两人谁也不甘示弱,手脚并用,贴身相搏,愈对抗愈紧密,死死搂作一团滚了好几圈,衣衫凌乱,发丝交缠。 “别惹我。你承受不住。”宁昉压住身下那人,撇开视线不看她。 奚华艰难地找回呼吸:“放开我,你拘禁我在此地到底要做什么?我是满足你欲/望的禁/脔吗?” 暗夜之中,他紧颦的眉心突突直跳,满腔怒火快要理智都烧成灰烬。 禁/脔?亏她说得出口! 他的思虑,他的心意,她果真是一分一毫都不屑懂得! 爱早已消磨干净,对恨的人不必再解释。 “这么有自知之明,你以为你合格吗?”他掐住她细长手腕按在两侧,屈指缠住她白净皮/肉好似套上玉镯,“试试看吧,看你能不能满足我。” 奚华知道自己无处可逃,只作侥幸一问:“你打算把我关在这里多久?你也总会到厌烦的那一天。” 宁昉沉默了,许多想法在心里横冲直撞,过了很久,他才挑出答案:“永远。” 他瞥见她张口又闭上,眼神里又惊讶又惶恐。 “你害怕?有多害怕?”他控制不住,狠话脱口而出,“若你害怕到流下几滴眼泪,兴许我便放过你了。” 他看见她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她的眼睛一下就红了。 “别费劲了,你做不到。”他很快就叫停,单手捂住她的眼睛,手心里一直是干燥的,“我改变主意了,你哭出来也没用,说了永远,就是永远。” 永远,永远,他的永远也有期限。 有许多许多次,那期限近在眼前,但他又忍住毁灭一切的冲动,咽下涌上喉头的那些话,决定多留一天是一天。 无论如何挽留也抓不住的时间,就这样在激烈争吵和彼此伤害中匆匆流逝了。 永远,永远,也不过是用来恐吓她的谎言—— 这一夜再难入眠,奚华也不清楚后来是如何睡着的。 翌日梦醒时分,她脸上泛起一丝细密痒意,有什么东西在拨弄她的脸,触感毛茸茸软绵绵的。 她疲惫地睁眼,竟然看见雪山。 她立刻伸手,把雪山抱到怀里来。 “我好想你,你想不想我?”她用下巴蹭了蹭猫的脑袋,听见雪山“喵呜喵呜”叫个不停。 粗粗回想,她和雪山也好久没见了。当初她心魂受损去无相渊秘境安养一年,醒来之后很快又去天玄宗寻找圣棺,困在圣棺里些许时日,其后便是在无相渊筹备亲事。那段时间雪山神出鬼没,不知道在玩什么。 再之后她就被困在冷冰冰的玄苍殿,除了那罪魁祸首之外,再也没见到任何人。直到现在,她才重新抱到她的猫。 奚华半坐起身,把雪山放到一边想要整理衣着,哪知刚一放手,它又凑过来,趴到她身前锦被上,不愿意和她分开。 奚华无奈地笑笑,由着它胡闹,穿好衣裙下地之时,它又敏捷地跳到她手臂上,两只前爪去攀她的肩。 “你越来越黏人了,你也不是小猫了,还这样。”许久不见,她待它极温柔,含着几分愧疚。 雪山蹭蹭她,趴在她身上一步也不肯下地。 玄苍殿空置已久,奚华抱着雪山走出寝殿,经由长廊走遍每一个别的房间,去了一趟正殿再回来,一路和它闲聊:“你看,神宫里什么也没有,没有适合你玩耍之地,你很快也会厌倦。” 雪山连连摇头,抬起软垫按住她的嘴。 奚华愣了一下,捏住它前爪闻了闻,语气忽然变得嫌弃:“不要再黏他,你身上都有他的气息了。” 雪山一对圆眼瞪得老大,低头闻了闻自己,又凑到奚华颈侧闻了闻她,疑惑地望着她。 就算听不懂猫的语言,奚华也看懂了它的眼神,它显然在问:“你身上也带着同样的气息,为什么嫌弃我呢?” 奚华盯着它认真解释:“我不喜欢他了。” 雪山怔怔望着它,似乎觉得不可思议,顶着一副不相信的表情。 “我不喜欢他了,你明白吗?”奚华又重复了好几遍,“我不喜欢他了,真的。” 雪山再次伸出前爪,小小一团软垫轻轻按在她眼尾。 奚华从它圆溜溜的眼睛里望见自己,才知眼皮又红又肿,难怪她刚醒时都睁不开眼。 “丑死了,别看了。”她偏过头闭上眼睛,又硬气地说,“我一点儿也不伤心。” 她听见雪山轻声叫了几声,大抵是在安慰她。她又找补:“真的,我都没哭,我不会哭的。” 为了让雪山相信,奚华故作轻松努力笑起来,干笑了两声,又觉毛茸茸的猫头把她脖子蹭得有点痒,她没忍住居然真的笑了。 气氛至此又好起来。 她忽然想起正事,抱着雪山往别处走,边走边说:“我带你去洗个澡,把他的气息都洗掉。” 雪山往后一躲,连连摇头,却是不乐意了。 “不愿意吗?你怎么回事?”奚华停下来教育它,伸直双臂把它抱得远远的,“那你以后跟着他吧,不要再挨着我了。” 雪山反对,但就是不肯让她带去洗澡。 奚华说到做到,放它下地就走了,听它委屈地叫嚷也不理会。走了好远之后,叫声都听不到了,她假装不经意地回头,雪山居然不见了。 她心中有气,觉得意外又失望,没心情去找它。好在没过多久,她还没走回寝殿,雪山忽然从别处窜出来,跳到她手臂上,猫头凑到她面前要她检查。 奚华不情不愿闻了闻,那种气息果然消失了。 “你能找到洗澡的地方?怎么还不好意思了?” 雪山耳朵尖上忽然红了。 一人一猫走走停停,沿路嬉笑打闹,寂寥的神宫里难得有一丝生气。 …… 这一整日,雪山黏人得要命。 直到深夜,奚华躺到床上要睡觉了,它也寸步不离跟过来,趴在同一只枕头上还不满意,还要钻进锦被待在她怀抱里,只露出一个头来。 奚华浅眠,迷迷糊糊感觉雪山舔了一下她的脸。 “别玩了,睡觉了。”她闭着眼叫它,想着今夜另一个人没回来,她好不容易能安宁一点儿。 可惜没过多久,脸又被舔了一下。 奚华睁眼,单手掐住雪山嘴角,看着它作乱的舌尖,正要教育它,脸色突然变了。 “雪山”舌上有一道伤口,她咬的。 是宁昉变成猫,隐藏了许多明面上的差异,忘了这细微之处。 奚华掀开锦被,起身下地夺门而出,甩给他一句质问:“是否在你心里,我永远这么好骗?” 第114章 第一百一十四眼 且让她长痛不如短痛。 宁昉盯着那一抹纤薄的背影像风一样飘出殿外,他没有立刻起身去追,而是端坐榻边,把这句话默念了一遍又一遍。 神宫禁制牢不可破,奚华应当跑不了多远。等等她,等她消气了,自然会回来。 寒冬腊月,岁暮天寒,宁昉不知自己是何时走出的寝殿。被子夜过后的冷风一吹,他才察觉自己正走在空荡荡的长廊上,走进一个个冷冰冰的房间,脚步也越渐急促起来。 不可以轻易对她心软,否则这段时间那么多冷漠言语全都会毁于一旦。 他一路都揣着这种想法,然而,当他在最僻静的偏殿找到她,在黯淡无光的角落见到她,就那一眼之间,他的想法发生了变化。 奚华背倚墙角席地而坐,双臂抱膝,俯首埋在膝头,听见他走近了也不想理会,暗下决心不要抬头看他。 正做此想,肩背忽然被拢上一件柔软厚实的外袍,她抬起手臂想要掀开,忽觉一双温热手掌按住了她的脚。 她使劲往前踢拽,光脚踹到了他身上,来不及收回,被他单手捉住,贴在他轻薄单衣上。 “你干什么?”这姿势实在别扭,奚华睁眼瞪他,却见他俯跪在地,自己那一双脚正抵在他腰间。 而他一言不发,连一个眼神都没给她,手里居然还捏着她两只锦袜,修长白净的手指仔细理好袜面,牵着袜口往她脚上套。 奚华猛然想起自己匆忙跑出寝殿,被怒气冲昏头脑连外袍和鞋袜也未穿。 更久远的记忆如同波涛回卷,涌上心头。 她双手撑在身体两侧保持平衡,右脚尖踢开了穿到一半的锦袜,不怀好意地刺他:“当年天师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思吗?” “我怀着什么心思?”宁昉面色如常,托住她两只纤细脚腕,也不纠正她晃来晃去的脚尖,慢条斯理地为她把两只袜子挨个穿好,“原来小公主是那样想我?” 奚华不解气,把一大堆罪名安到他头上:“你图谋不轨,见色起意,蓄意——” “是,我图谋不轨,见色起意,蓄意勾/引,然而小公主清心寡欲,不为所动。”宁昉顺着她的话说下去,上半身朝她靠近,“我就是怀着这般心思,当初是,现在也是,那又怎么了?” “无耻!”奚华本是刻意污蔑,没想到他居然干脆利落地承认,就像白白递给他做坏事的由头,而他要得寸进尺。 “这也算无耻么?”他倾身靠近,按住她身体两侧的手,垂首贴近她耳畔低语,“夫人既然说我无耻,那我便无耻一回。” 一阵酥麻从耳尖贯穿手指和脚尖,奚华头皮都要气炸了,什么夫人?谁是他夫人! 她龇牙咧嘴只想反驳:“谁——” 刻薄的言语来不及露面。他低头堵住她的嘴,含住唇瓣不留一丝缝隙,又深又重亲了好一阵,方才腾出心思回答她:“你啊,夫人。你已经得到我了,不是吗?” “你言而无信,不是说不会再亲吗?”奚华抽不出手来推他,只用双脚胡乱踢他,不起任何作用,好像踢到一堵发热的铜墙铁壁,痛的是她自己。 宁昉揽住她纤纤细腰带到自己身前,迫使她挺腰抬头,他说:“既然已是无耻之徒,就不必再讲信用吧?夫人不是认定我图谋不轨吗?” 说罢,他又继续那个吻,更深更重,像是要把这几日错过的部分加倍补回。 奚华被迫承受,至此才知前几日是他懒得与她计较,一旦他主动起来,她其实毫无还手之力。 过了好久,她完全乱了呼吸,喘着气问他:“你还有一丁点儿神君的清正威严吗?你不是在重建仙盟吗?各路修士知晓你这般行事吗?” “衍苍从前是什么样,我不知。我在夫人面前是什么样,其他人亦不知。”他说得坦坦荡荡,毫无心理负担,还笑了一下,“夫人还想见到我什么样,拆开看看好了,看你受不受得了。” 她的手被他摁到身前,指尖勾住了他松散的衣裳。 她怎么可能拆开?这样贴身相抵,她早已感受到了,他毫不隐藏、咄咄逼人的渴望。 “为何不动?夫人不是说要带我去沐浴吗?不是说要洗掉我身上的气息吗?”他一边说一边捉住她的手缓缓移动,目不转睛地凝望着她,“我同意了,带我去吧。” 奚华眼前闪过一片皎若白玉的光泽,和着一道刺目的伤疤,她立刻闭眼,完全不敢看他此刻放/浪模样。 她双脚蹭地想往后腿,还没躲过一步半步,倏然被托/臀/抱起,双腿分开,紧绷的腰腹贴在他劲瘦腰身上。 “放我下来!”她冲着他耳边大喊,手脚并用要挣脱他的束缚。 他顺势扭头,和她额头相抵,右手还抓住她乱踢的脚捏了两下,握在手里不放,义正词严地回绝:“你没穿鞋,不可下地行走。” “!”奚华简直要气晕了,“你只拿袜子不拿鞋,你故意的,你卑鄙!” “是呀,夫人不是早知我无耻吗?”宁昉挠了挠她的脚心,看她脸都气红了差点呛到了,“好心”提醒她,“想笑就笑,憋坏了没力气了,那还怎么沐浴?” “我恨你!你太过分了!”奚华恶狠狠瞪他,双手握拳在他背上重锤数下,“我恨你!你#%!@*(!” 宁昉没把她破天荒第一次骂人的污言秽语当回事,反倒计较白日里她对“雪山”说的心里话,此刻必须告诫她:“我听见你说你不喜欢我了,不可以再说这样的话,这是惩罚。” “你恨我,却还要我喜欢你,你无理取闹!”奚华埋头咬了他的肩膀,实在不解气,咬出血了也不松口。 他偏头蹭了蹭她的头:“就算我恨你,你也必须喜欢我,必须爱我。” “为什么?就算是你是衍苍是神君,也没有这样的道理。” 宁昉没有立刻回答,抱着她走了很远很久,沿途为她拢紧外袍,最后才说:“我不想让你后悔。” 奚华毫不犹豫地否认,只觉得他自作多情:“你多虑了,我不会后悔。” “真的吗?”他声色如常,步履不停。 “真的,我绝不会后悔。” 第115章 第一百一十五眼 对话戛然而止,谁也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空寂的长廊上只剩夜风吹过,吹走那些直白露/骨的言语,吹凉炽热滚烫的体温。抱在一起,合二为一的淡淡暗影,似乎也要被冷风吹散,或早或晚,总要分离。 奚华不知晓这些事,只觉得耳根终于清静,心下暗叹此人总算恢复了理智,变回了清冷自持的样子。 万幸他没再提及沐浴之事,也没再胡搅蛮缠叫她夫人,但他迟迟不回房,奚华不知他意欲何为。她不想和他说话,更不想主动询问,懒得再做徒劳的挣扎,沉默地靠在熟悉的怀抱里,直到困意来袭。 翌日醒来,奚华见到了雪山,它缩成一团趴在她面前,毛茸茸的脑袋贴着她的下颌。她侧躺着,脑袋也贴着身后那人的下颌。 一想到昨日被骗,她不再轻易相信这是雪山,也不伸手抱它,反倒拨开揽住自己腰上的手臂,正欲起身,身后变得空荡荡的,宁昉先起了。 宁昉离开玄苍殿前往天玄宗,至夜方归。回到寝殿时,并未见到他预想中其乐融融的场景。 奚华对雪山并不亲近,任凭雪山围着她转来转去,一直“喵呜喵呜”叫她,她也不理,就像没见到它似的。 他费解:“不是说想它吗?” 奚华冷眼瞧他一眼,不必开口,一切已在不言中。 宁昉俯身,伸手去抱雪山,但雪山不愿过来,依然只围着她转。 “抱歉,但它真的是雪山。”他知道她在生什么气,只是没料到她会气这么久,把她最爱的猫也冷落一整天。 奚华仍是一声不吭。 雪山很委屈,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冷淡,这段时间它经常黏着宁昉,是因为他身上有她的味道。好不容易回到她身边,她却像不认识它一样。 它害怕她不要它,这一整日都黏着她,但她好像真的不喜欢它了。 “有时候你的心真硬。”他早已体会过她的绝情,现在难免和雪山同病相怜,他的处境甚至还不如雪山。 他以为奚华或多或少辩解几句,没想到她什么也没说,丢下他和雪山,独自上床睡觉去了。 气氛糟糕透了,她的一举一动都在证明,她昨夜所说并非一时气话,她绝不会后悔。 玄苍殿一尘不染,宁昉仍用净尘诀把雪山又打理了一遍,末了,抱起它放到床榻内侧。宽衣过后,他侧卧躺在奚华身边,抱她她也不理。 他抱得更紧,要她从头到脚紧贴。往日她肯定会躲开或者推他,但今夜却一动不动,似是铁了心不给他任何反馈。 “别这样。”他心情也很差,漠视比争吵更令人烦闷,他宁愿她大吵一架,而不是这样当他不存在。 奚华闭着眼,黑暗之中,感受到他靠过来,手臂抱着她从松到紧。温软的触感落在她眉心,慢慢移向眼尾。 她知道他又在亲她,他又食言了。她懒得搭理,此前她每次拒绝都不起作用,反而助长他的兴致。 于是她不理不睬,放任他从眼尾亲到脸颊,他又贴着蹭着回到眉心,沿着鼻梁往下继续,亲到了她的嘴。 “说话。”她听见他叫她,两个字在彼此唇面上辗转,染上温热的呼吸,又渐渐染上他的恼意,“说话。” 奚华真不想理他,每次据理力争都说不过他,她不想白费力气了。 他加重了力气,舌尖撬开唇缝长驱直/入,到了这个份上,前几回她早就咬他了,现下却不躲不退,随他怎么做都行。 她知道他定是生气了,故意要刺激她让她也生气。然而她已经发现沉默是比生气更好用的武器,她不会再轻易落入他的陷阱。 就这样缠吻许久,奚华感觉自己唇舌都微微发麻了,也不回应他。 他终于抬头,结束了这个单方面的吻,但又埋头在她颈侧,只不过是换个位置。 奚华忽觉心口一片凉意,随后被覆上温热气息。 “说话,否则不要反悔。”潮润的言语自他口中吐露,一寸一寸滑过她的肌肤,每个音节都像是压抑已久、蓄势待发的逼问。 越是这样她越不想说话,明明是他有错在先,她不信他真会如何如何,顶多虚张声势。 可是那触感继续往下,走走停停逼近了连她自己都不敢碰的禁区。 “不说话就是同意了。”隐隐告诫之意如同一条看不见的绳索,缚住她看似放松,实则紧绷的身体。 箭在弦上,偏偏她既不是锋利的箭,也不是绷到变形的弦,她是被瞄准、待捕获的鸟雀。 说不在意是假的,她只是默默强忍,不肯妥协,在看不见的地方,指尖掐进了手心。 好在宁昉比她先放弃。 奚华没有看他,清楚地感知到他闭眼又睁开重复了好几次,眼睫轻扫在她身上,宛若不小心泄露的叹息。 他没再继续问了,也没再强迫她回应。长夜陷入岑寂,直至次日天明,两人也没再说一句话—— 奚华知他事务繁忙,白日不会留在神宫,没想到他离宫不久便返回,把紫茶带来了玄苍殿,然后什么也没说就匆匆离开。 她还没来得及问紫茶具体经过,反倒听见紫茶一声惊呼:“你们两个太激烈了吧!” 紫茶还捂住了眼睛,一副不好意思细看的模样。 “胡说。你想多了。”奚华否认。 紫茶透过指缝再看几眼,确认不是自己眼花:“公主脖子上,那处……不是自己弄的吧……” 奚华脖子一僵,这几日她没有对镜梳妆,不知道那里留有一小片红印。 紫茶偏偏还说:“那是个——吻痕——没错吧——” “是他咬人!”奚华不自觉提高音量,颈侧肌肤忽然火辣辣的,她抬手遮挡,却是欲盖弥彰。 紫茶:“好吧,其实公主和大师兄不相上下,咬人都挺厉害的。” “?”奚华愣怔片刻,尔后飞快回想一通,宁昉每日离开玄苍殿时皆是仪容清整,就算夜里再荒唐再疯狂,次日临出门前脸上绝对没有任何可疑的痕迹。 紫茶绕开她,走到榻边抱起雪山。雪山睡着了,安安静静没有挣脱。 奚华连忙阻止:“它不是雪山,它是假的。” 她甚至怀疑过,这家伙可能是某人分身之类的。 紫茶讶异地回头:“公主何出此言?前日半夜,大师兄亲自到汀兰苑带走了雪山,他没有告诉你吗?” 奚华摇头,她只记得他们因为假扮雪山的事吵了一架,她对后续情况一无所知。 紫茶说起当夜情景:“大师兄带公主一起来的,呃,准确来说是抱着你一起来的。那时深更半夜,他说你很想雪山。锦麟还打趣大师兄,说他对你百依百顺,连一个晚上都不让你多等。” “他明明可以一个人来的,居然还要带你一起。你都睡着了,他还寸步不离。咦,大师兄该不会每日都这么……黏人……吧?” “你当时怎么不叫醒我?”奚华又惊讶又懊恼,她在玄苍殿憋闷久了,好不容易外出一次,居然豪不知情。 “大师兄看护得太紧了,不让人吵醒你。而且……”紫茶吞吞吐吐,“而且我怕你醒来不好意思……” 奚华猛然想起:“我没穿鞋?” “啊?那倒不是。”紫茶眼睛都瞪圆了,原来有的人比她想象中更激烈。 “你们两姿势特别亲密,一看就是新婚燕尔的状态。” “不可能!”奚华不信。 “真的,明摆着有很多证据,大师兄脸上、肩上,都有些,怎么说呢,咬伤,姑且算是咬伤吧……” 奚华算是明白了,宁昉心机太深了,故意留下那些痕迹引人误会。 这事儿没法解释,她总不能说他们夜夜吵架,彼此之间咬来咬去吧?那绝对会越描越黑,连带抖出更多难以启齿的细节。 她从紫茶手中抱走雪山,迅速转移了话题:“这几日下界形势如何了?” “无相渊龙君商廉出关了,宣称要报杀子之仇。其实这件事有误会,当夜在鸾凤台上,是偃附身在小龙君身上,强行操控龙身撞向大师兄的溯安剑,致使小龙君当场殒命。大师兄并非真凶,而是被偃栽赃。” 紫茶一口气说完关键点,又瞅瞅小公主脸色,问她:“大师兄和公主解释过吗?你们是不是为小龙君之死吵架了?” “他没提过。” “公主也觉得听上去很荒谬对不对?反正商廉完全不信,绝大多数宗门也批驳天玄宗口说无凭。大师兄只公开说明过一次,近来各方言论对他很不利,但他看起来浑不在意。” “我和锦麟都以为,是公主在背后安慰他,原来不是吗?” 奚华摇头:“他都恨死我了,才不需要我安慰。” 紫茶无奈地瘪嘴:“说真的,大师兄其实挺累的。最近时局动荡,偃吸收了大量邪念,魔族实力暴涨。仙盟人心涣散,很多时候都只靠大师兄一人支撑。” “这段时日他特别忙,锦麟和孙长老经常劝他休息,他从来不听。而且,他对时间流逝特别敏感,对天玄宗、对仙盟,都抓得特别紧,要求极为严苛……” 奚华并不动容,语气反而变得警惕:“小茶今日为何来见我?是为了帮他说话?” “公主你怎会这样想?”紫茶被她突然转变的态度吓了一跳,立刻熟练地挽上她的手臂,“我当然是来陪你,我很想你。” 奚华拒绝再聊和宁昉相关的事,紫茶配合她不再提—— 这一日过得极快,连雪山都还没睡醒,天就黑了。 下次见面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紫茶弯弯绕绕,最后还是聊到春怀引。 她和锦麟去云梦宗清查灵泽之泪期间,无意中撞破云梦宗修士使用春怀引的现场,那画面太刺激,导致她一整日都没和锦麟说话。并且她还听说,春怀引无法彻底根除,会不定期发作,只能找最初解毒之人纾/解。 “崔笛说,天机阁的白榆去年从他那儿求得春怀引,我猜她多半是帮卜星漪求的。公主知不知道,春怀引用在了谁身上……”紫茶欲言又止,不好问得太直接。 近来外界疯传,天玄宗万仞会期间,星姬为了和晞明道君玉成好事,暗中对他用了春怀引,但是星姬没得手,反而被天玄宗的外门小师妹,也就是隐姓埋名的灵泽圣君占了便宜。 各大宗门纷纷猜测,晞明道君会去无相渊公然抢亲,乃是因春怀引之故。他对灵泽圣君上瘾,无法割舍。 紫茶自然认为这流言蜚语很荒谬,但她也不免为小公主担忧,若谣言是真的,小公主哪里招架得住…… “不知,我不曾听闻此事。”奚华没有告知实情,这不是什么好事,她也不想让紫茶担心。 幸好春怀引没再发作过,她万万不能接受自己一边说恨他,一边想要他。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发生,她必须远离他。 紫茶闻言舒了一口气:“哦哦,公主把它当八卦听听便可,不必放在心上。” “那是自然,天机阁的事,我不关心。” 奚华摸了摸雪山脖子上的小木牌,心里暗叹它怎么还不醒,是不是昨日被她的冷淡伤了心。可惜,今夜也没有机会和它说再见。 她把雪山放回床上,抛开复杂心绪,回头望向紫茶:“小茶能不能帮我个忙?我想离开此地。” 第116章 第一百一十六眼 奚华在无相渊学过一种易容术名曰无相诀,其效果神乎其神,幻化为他人后,音容笑貌、言行举止乃至神韵气质全都与模仿的对象一模一样,达到至亲难辨的程度。她当初实未料到,无相诀竟会在这种境遇之下派上用场。 想离开神宫,这是唯一的机会,今日过后,紫茶一走,玄苍殿想必不会再有其他人来了。 奚华刚和紫茶互换了身份,还没来得及细说今后打算,宁昉回来了。 离开神宫的过程不如想象中顺利,奚华原以为顷刻之间便抵达天玄宗,谁料刚出玄苍殿,一张面纱却从宁昉袖中飞出,飘过来蒙在她脸上。 “戴上。”他的嗓音平淡随和,不带一丝情绪。 奚华恍惚一刹,想起玄苍殿的第一夜,在床笫之间,他非要她戴上玉镯,当时他也说“戴上”。 她收起不合时宜的念头,依他所言戴上面纱,周围一切景象,包括他的身影,全都看不见了。 紧接着,一件冰凉之物钻进她的手心。即使很久没再碰过它,她也第一时间认出了它,是溯安剑的剑柄,在牵引她前进。 握住剑柄的刹那,她便知晓宁昉怀疑她了,因为他不可能把溯安交给紫茶,紫茶也不可能凭借手感识别出他的剑。 他没有直接拆穿,反而用这种迂回的方式逼她主动承认。她佯装不知,只当做什么事也没发生。现在她就是紫茶,在玄苍殿陪着小公主待了一日。天色已晚,她对小公主纵有不舍,但也该回天玄宗了。 两人皆不言语。奚华明显感觉到他就在身侧,咫尺之距,他的衣袍被风吹到了她胳膊上,留下一缕淡淡的冷香。 “今天过得开心吗?”宁昉打破沉默,语气依旧是平和的,仿佛有无穷无尽的耐心,要试探她能硬撑到什么时候。 奚华不禁握紧剑柄,还没想好措辞,又听他说:“是不是每一天都不开心?每时每刻都盼望离开此地?” 她强装镇定,以紫茶的身份问他:“大师兄何出此言?” “你还知道叫我师兄?装作别人你才肯叫我师兄?”宁昉自嘲一笑,牵住了她未执剑的那只手。 奚华愤然甩开:“大师兄你干什么!” “和我说说,你怎么想的?是不是觉得那么多次不告而别还不够?想离开此地还不够,竟还要我亲自送你。” 宁昉冷声质问,起初冷静自持,逐渐加重语气。 “告诉我,你当我是什么,你当雪山是什么?” “你看不出来它舍不得你吗?为何你总能毫不犹豫丢下它不管不顾?” 奚华禁不住他的诘问,连连后退想要躲避,被面纱遮住视线,一路跌跌撞撞,又被他步步紧逼,直至后背抵在了冰冷的壁面上,再也无处可躲。 “自欺欺人有意义吗?睁眼看看你是谁,看看你身在何处。” 高大的身影倾轧而来,他的气息包围着她,像一张大网把她牢牢束缚。奚华从肩膀到手腕都无法自由活动,根本腾不出手来扯掉面纱。 “为何不动?是要我帮你吗?”他掐住她两只空落落的手腕,俯首贴近她的脸,张口衔住了面纱上边缘,轻轻扯两下又停下,又重复相似的节奏,一路起起落落,温柔的呼吸润湿了她的眉眼。 这哪里是帮她?分明是刻意玩弄她。奚华受不了他这样,使劲扭头躲避,蹭来蹭去也没用,反而被他抵住额头。 “不想解开?那别解开了。你曾经也喜欢这样,那就这样好了。”宁昉隔着面纱吻向她。 那种干燥的、涩滞的触感过于鲜明,一下把奚华拽回了百年之前,永昭坛上那个暴雨如注的夜晚。 那场雨早已经消失了,窒息感和潮/湿感却卷土重来。 当时的渴望和绝望,浓烈的悸动和悲伤,竟也一并复苏。 “你不是会咬我吗?怎么不咬了?是舍不得,还是忘了?” 奚华快被他的明知故问气死了,明明是他强势地掌控着她的唇齿,她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哪有力气咬他? 他没得到回应,不满她的沉默,单手扯落面纱,少了阻隔,吻的感觉更亲密了。 很不妙,奚华记忆里的潮/湿感忽然变得真实起来,像一处隐秘的沼泽,悄悄扩散,诱人沉沦深陷。她不敢多想,强忍住那种感觉,不敢被他发现端倪。 “你与我在一起很难受吗?为什么要走?”他忽然又变得温柔,松开了她微肿的唇,轻吻她绯红的脸颊,慢慢移向别处。 奚华被他搞恍惚了,乍一听,还以为他又变回了那个温文尔雅,对她体贴入微的宁师兄。 很奇怪,她明明并不想他,还恨他欺骗她,此刻却差点开口回答。 然而温柔的假象很快就消散了,他说:“没办法,再难受你也只能忍着。我不会放你走,你少做梦。” 奚华忍受那个吻从侧脸向下蔓延。心里的沼泽正变作深渊,她攀住边缘避免坠落,边缘却在一点点塌陷。 她拼命抵抗那种感觉,却又忽闻丝帛撕裂,这无疑是最坏的局面。她不得不睁眼,见到一座明光铮亮,宛若镜面的宫殿。她被他抵在冷硬的壁面,偏头才能勉强从侧面望见自己的脸,望见两人松散的、破碎的衣衫,望见紧密贴合的身线。 他继续压过来,薄唇附在她滚烫的耳尖:“这是玄光殿,思过之地,原来它竟是为你准备的。” 她哪里要思什么过?是他犯罪!奚华用力挣扎:“你放过我,你并不爱我,只是觉得亏欠我。我不要你的亏欠,我要自由,我何错之有!” 宁昉不退反进,把她颤抖的身子抱得更紧了:“这种话你怎么说得出口?我给过你自由,也尊重过你的选择。那是我做过的最愚蠢的决定,从今往后绝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两人都清楚对方在说什么,谁也不肯退让屈服。 奚华望着他发红的眼眸,忽然笑了起来:“这么说你后悔了?那个生性凉薄的人后悔了?知道情为何物了?” 他静默了一刹,深深凝视着她,是,他后悔了,早就后悔了,难道他的悔恨还不够明显吗? 奚华却说:“可我从不后悔,我赞同你当时的选择。谢谢你拒绝了我,谢谢你伤害了我,谢谢你抛弃了我。你那时所说的话,所做的事,都无比正确,都正合我意。你让我做到了我惧怕之事,谢谢你,真的,但是我不爱——” “够了!”宁昉厉声打断了她的话,松开她执剑的手,“你手里不是握着我的剑吗?你若非要离开我,不如一剑杀了我。” 今夜他给她溯安剑,本就不是引路的工具。见到她伪装成别人的第一眼,他忽然生出一种暴戾的冲动,他不知自己能克制到什么程度,不想伤她过重,所以提前给了她自保的武器。 奚华被他吓了一跳,怔怔望着镜子里的剑影,才知自己握着出鞘的利剑同他走了好长一段路。雪亮的剑刃在她手中颤抖,但迟迟无法刺出。 就算把恨挂在嘴边,她也没想过伤害他,也从不认为他们会到执剑相对的地步。但看来他不这样想,原来他说恨她,是到了你死我活的程度? 宁昉趁她茫然,从她手中取走了溯安剑,一把扔得很远。他倾身与她贴得更紧,用身体抹平她慌乱的挣扎,像抚平湖面上迸溅的水/花。 “我给了你选择,你自愿留下来的,不要怪我。” 他欺身贴近,被阻断前路,忽然想起一件事,把一只玉镯塞进她手中。 玉镯似一团火,点燃春怀引经久未消的余/毒。她强作镇定,极力掩饰,决不能被他看出。 偏偏他还用玉镯蹭她的手:“上次用它做了什么,还记得吗?要不要戴上它?” 那种触感突然变鲜活,她的手弹开又合拢,夺走玉镯抛掷在地,激愤之下用力过猛,玉镯碎成了好几段。 她心里一惊,悔意顿生,她知道他有多在乎它,她并非故意要毁了它,她只是,不敢回想那夜种种。 她看见他的脸色一下就变了,凌厉的目光顿时黯淡了,还闪过一丝惶恐。 在他更生气之前,奚华试着认错,还没说出口,却见他抬手把断裂的玉镯扬了灰,仙玉的粉末像耀眼的星辉纷纷飞散。 “不要了,不喜欢就不要了。”他埋头在她颈侧,像突然脱力一般倚靠着她,闭眼轻吮那一枚艳丽的红痣。 奚华很意外,耳畔居然听到了隐隐哭腔,麻木的心被狠狠揪了一下,低声问他:“你怎么了?” 他没说话。 一小片潮/湿的雨雾沾湿了她的发,她双手撑在身体两侧,忍着这种被浸润的感觉,声线又不自觉绷紧:“快说,不说我走了。” “你有没有想过,这一世我为何送你玉镯,不再送你发簪?”宁昉缓缓开口,温热的呼吸在她颈侧红印上轻轻划过。 奚华被他带偏,竟然开始思考他提出的问题。 “因为,玉镯圆润,温和,无害,没有危险。” “因为,它不会被你用作自尽的杀/器,不会伤害到你。” 他一字一句慢慢告诉她答案,像一种深情的蛊惑,着意要她放松。 奚华略略放松警惕,不料他忽然用力。 “一切锋利危险之物,都不可以靠近你,除了我。” 第117章 第一百一十七眼 “你混蛋!”奚华惊叫出声,全身血/气顷刻间汇聚于一处,所有感官都被掠夺,动作忽然凝固,连推他都忘了。 宁昉没有说话,一切言语连同动作,都被卡住了,不忍贸然前进,但也绝不回头。 这种定格简直是濒死的折磨,最初的屏息失效之后,两缕缭乱的呼吸再次交错,以同样的频率颤动。 数息之后,奚华听见耳畔低语:“多少时日了,还没有准备好么?” 她无法回答,紧抿的嘴唇被一只温热手指压住徐徐轻碾着。它一点一点往前探入,剖开狭窄缝隙,被紧紧衔住。 “放松些。”指腹缓缓搅动,压迫感有增无减,“放松些,总不能再重头来过。” 突如其来的刺激让奚华重重咬了他一口,根本没听到他说:“疼就咬我。” 晚了,来不及了,她下口很重,然而异物感让唇齿都战栗,血色漫过作乱的指腹,仿佛一瞬间把面颊都染红。 抵在她肩头的脑袋缓缓抬起,一张覆满情/谷欠的脸移过来,不偏不倚凑近她面前。 她不敢看他双眸中盈盈欲/溢的波光,她清晰地感知到,那波光也在别处闪耀。 可是闭眼也没有用了,他已经在她身上捕捉到了,她的抗拒与沉溺,她的畏葸与焦灼。 “既然你需要我,为何不能享用我?”他再度变得强势,不允许她逃避闪躲。 奚华完全承受不住,然而从头到脚俱被钳制,身体陷落在一个狭小的空间内,只能跟随他起伏。躲不开,逃不掉,神魂仿佛被抛掷高空,飞上去,更上去,去九天之上更辽远之地,企图寻得喘/息与解脱。 他不肯放过她,一路追随着她,更准确些,也可说是托举和协助,亲身带她去更高更远之处。 奚华只觉摇摇欲坠,惊惶无法发泄,愤愤然骂他:“宁昉!你混蛋!” 第一次直呼其名,没有好结果。 他怔愣一下,回过神来更用力了:“不许这样叫我。” 奚华心有不甘,气焰愈发嚣张:“宁昉!” 他堵住她的嘴,唇上动作远远比别处柔和。 “你太过分了!宁天微!”她气极了,只想破口大骂。才喊出第一声,得到他更恶劣的磋磨。 那是邪恶的咒语,在放肆挑衅他紧绷的神经,他牢牢禁锢着她,不准她出声,不准她喊他的名字。 她明知是为什么,还偏偏要这么做,他忍无可忍,失了分寸,再难控制力度。 奚华受不了了,怒骂渐渐变成呜咽:“衍苍……你怎么这样……” “你自找的。”他再无耐心规劝她,连亲吻也变得凶悍。 不想听她叫他宁昉,叫他宁天微,叫他衍苍,可她非要变本加厉翻来覆去喊他的名字,酷似一种无情的绞杀。警告无用,那他只好冲破束缚去报复她。 奚华语不成调,嗓子都哑了,断断续续的气息从唇齿之间逃逸,被无止尽的深吻碾碎了,却还是那几个字。 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何执意如此,非要在这种时候和他对着干,仿佛是一种忽然觉醒的恶劣趣味,也许藏得更深,是与生俱来的本能。 到了最后,一切言语都支离破碎,她连他的名字也喊不出来了,神魂飘飘荡荡,不知去向何方。 九天之上,日月同辉。烈日曝晒每一个角落,吸干所有莹亮的水泽。皎洁的月亮倾泻琼/浆。 然而她看不清这恢弘景象,整个人失魂落魄,从至高处坠落,最后背倚玄光壁,被一双手稳稳接住。 她流了许多汗,后背磨得有点疼了,没有力气再挣扎,以为自己可以休憩,却被那双手托住翻了个身,整个人背对罪魁祸首,朝向镜子一样的壁面,腰都站不直了。 “看清楚了么?心口不一,就是你的过错。”低哑的声音在身后对她宣判。 巨大的镜面之中,狼狈的、愤怒的、羞/耻的、暧/昧的,一切痕迹都一览无余。 她不敢看,可是每个表情、每个动作都尽收眼底。粉色不再是温柔的颜色,它会饶有兴致地取悦,也会冷酷暴戾地施刑,循环往复,乐此不疲。 冲击过于剧烈,她真的受不了了,跌入了迷醉的梦魇,涣散的目光被一个吻衔住,慢慢地拼合。 世界都颠倒了,她闭着眼,不敢再看那些摇摇欲坠的画面。她想放空,没有力气再包裹自己疲倦的空骸,只想静静躺着。然而连这也不能如愿,身心一而再再而三,不断被陌生的、蓬勃的情愫填满。 不知过了多久,她恍惚感觉有什么东西缠上来,柔软的,纤细的,与他形成鲜明的对比。但她已精疲力尽,没有心思仔细分辨。 “睁眼看看。”愉悦的声音在她耳边说了好几遍,似催促,亦似期待。 她好累,连睁一下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了。身上那人还不肯息势,轻轻吮/咬她颈侧:“你看一眼,我就停一下,好么?” 是带着蛊惑意味的胁迫,可是再追究也没用,她没有其他选择。 奚华迷迷糊糊看了一眼,是茉莉的花枝,缠绕在两个人身上,把他与她连在一处。 她就知道,从前几日灵植缠上她手指那一刻起,她就知道会有这样的一日。 “再看一眼。”他又叫她,“怎么这样懒?” 奚华没有余力再争辩,睁眼又看了一眼,她的手腕、腰间,他的肩上、鬓边,茉莉开得正艳。其实不用看也能感受到,他的后背,她的脚踝,花枝还在徐徐缠上来。 “你爱我,它才会开花。” 他又说了那句话。 当初在绯云湖画舫上,他第一次问她:“你爱我吗?” 奚华做好了否认的准备,可他根本没给她摇头的机会,他坚称:“你爱我,它们都是证据。” “你想多了,是因为春怀引。”她必须抹除他的误解,告诉他唯一正确的原因。 他沉默片刻,随后轻声笑了,又亲了亲她紧闭的眼睛:“为何不肯承认?你都不敢看我,你也不敢看花。” 奚华不想再理会他的歪理邪说,随他怎么想吧,总之她已经说得足够清楚了。 “我知道了,你为何不看。”他亲吻她的嘴,是这些时日以来最温柔最缠绵的一回。 有时候,比如此刻,奚华都觉得这张嘴不是自己的,不然它怎么会问:“为何?” 他势在必得:“你是不是不想让我停下?” 她立刻睁眼望向身边的花,然而已经来不及了,镜中花影摇曳,战/栗经久不息。 熟悉的芬芳越来越浓郁,夹杂着某些别的气息,浸染每一缕神思,让花间人沉醉迷失。 不知天地为何物,忘却今夕是何夕。 第118章 第一百一十八眼 许久以后,奚华仍不敢看他的脸,转而去看他身边的花。 镜中花蕾悄然绽放,由内至外一层层打开,香气纷然。 “别碰它……”她有种强烈的预感,可惜刚喊出声,尾音就被掐断,变成茫茫一片空白。 “甜的。”轻软之物抚过了花蕊,似乎得到某种趣味,迟迟不肯停下。 奚华绝不会像这样品尝一朵花,更不会分享花的口感,她觉得那花有些可怜,遂伸直手臂想推开他,想保护那朵花。 宁昉没抬头,轻易抓住她慌乱推拒的手,语气仍然是怜爱的:“别推开我,它舍不得我。它哭了,你没有感觉到么?” 照他所说,花是不舍分别,才流下热泪涟涟。 “它承认了,你呢?”他吻了一下那朵花,好似细心安/抚它的依恋,再抬起头来问她。 她不敢看他意犹未尽的表情,更不敢看他脸上残留的痕迹。她匆匆转身,想要逃离,却被压制,终是扣留在原地。 现在她有点明白了,他先前所说的“思过之地”,所谓何意。 玄光殿内每一面都是皎若明镜的玄光壁,包括光洁的地面和宽大的殿顶,每一个角落都映照内心,最隐秘最不可言说的想法都无所遁形。 身在此地,就必须坦诚展露一切,绝无隐藏和退却的余地。 即便背对着他,奚华也能从纤尘不染的镜面看见他每一个动作和表情,看见他深邃如墨的瞳仁。 “你心虚了。”他亦从镜面中盯住她游离闪躲的眼神,耐心吐出温柔的警告,“不许闭眼,不然我们就继续。” 奚华有气无力地趴着,早已没有开口反驳的力气了,就这样看着镜面中的景象,看两束彼此依偎的花枝,在风中来来回回摇曳。 暂停或是继续,其实没多少区别。她再也看不下去了,干脆闭眼随他。 他护着她,不让她硌到又冷又硬的镜面。大多数时候,她并不觉得难受。 有时气急了,她也会恼,会气冲冲喊他的名字。 “宁昉。” “宁天微。” “衍苍。” “……” 反反复复,一遍一遍,恶意报/复他,让他也不得好过,结果总是“两败俱伤”。 在争执的顶/点,她望着镜中微微失神的两张脸,故意刺他:“气什么?你也叫我名字不就好了?” 他偏头过去吻她,唯有如此,才能让她不再乱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奚华已在半梦半醒之中,迷迷糊糊听到他问:“回去吗?” 她应当是点头了,稀里糊涂搞不懂手脚是怎么摆弄的,整个人被他托臀抱了起来。 不必再贴着冷硬的墙壁,但他整个人也并不柔软。走动时磕磕碰碰很不自在,她往后退,想躲开,被他抱回来,没有机会分开。 “不是说好不会再离开我吗?”他搬出她求饶时说的话。 奚华昏昏欲睡,很费劲才能听清他在说什么,她轻声如同梦呓:“那也不用时时刻刻挨在一起吧。” 话音刚落就被狠狠颠了一下,还有个声音紧绷绷地问她:“胡说什么?” 一路动静不得安宁,害她觉也睡不踏实。人在困倦中难免顾此失彼,她卸下了平日里的戒备,恍恍惚惚地回应:“难道不是吗?一定要像现在这样才叫不离开吗?那不行,先前是我考虑欠妥,现在后悔了……” 宁昉快被她无心吐露的虎/狼之词逼疯了,有生之年头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寸步难行,只好停下来平息澎湃的感觉,抱着她在原地站了好久。 “怎么不走了?”她好困,不知他为何中途停下。 这种情况下,他不想和她说话。偏偏她一直追问,得不到回应,梦游一般忘乎所以。 他忍无可忍按住她:“别乱动,你没有感觉到吗?” 奚华真是困糊涂了,脑子里一团乱麻,想到什么说什么,再开口居然有点委屈:“感觉到了,它哭了……” “……”他先前也说过这样的话,情/动时蓄意引导她感受隐秘的变化,现在从她嘴里说出来,反应更剧烈了。 这段路变得起伏跌宕,两个人都不知道是如何走回玄苍殿的。 临近寝殿门口,奚华忽然警惕起来:“你放我下来,紫茶还在。” 宁昉已经完全领会了她的话,抱着她一起躺到床上也不放开:“早送走了,不会有人来了。” 不会有人来了,所以无论怎么做都没关系,无论说什么话都可以……—— 奚华再醒时,整个人还依偎在他怀里,她动了一下,立刻听见他说:“你已说好不会再离开我。” 她真是没辙了,事已至此若再把要分开挂在嘴边,只怕她一辈子都下不了这张床了。 “是,但是你也不能一直……”剩下的话,她说不出口了。 他缓缓退后,最后完全分离。 传音石恰好亮了,对面传来锦麟焦躁的声音:“大师兄你什么时候回天玄宗?这几日丁长老问过我好几次了。” 奚华诧异地望着他,满眼难以置信,想开口询问,又不敢在此刻发出声音。 宁昉冷淡回应:“之前不是交代好了吗?有事传音石联系。” “紫茶还问——”锦麟话还没说完,连络被无情地掐断了。 “几——日——”奚华这才开口,却没发出声音,嗓子哑得厉害。 宁昉捏了捏她的脖子,撇开视线,柔声劝她:“别说话,没几日。” 奚华把他的脸掰回来,伸出手指依次向他确认,一、二、三、四,全都不对,五根指头完全伸直,不料他也伸手贴过来,掌心与她合拢,很熟练地十指相扣。 她挣脱不得,手被他按在枕边。他俯身而来,亲吻她说不出话的嘴:“别问了,除非你觉得不够久。” 之后整整一日,奚华醒醒睡睡没有起床。 又一日,她起了,但被他抱在怀里不许下地,整日都坐在他腿上。用他的话说,是她受累了,他不舍得留下她一个人在空荡荡的神宫,要等她体力完全恢复了才行。 于是她只能寸步不离陪他远程处理公事,看他查阅仙盟奏报,听他用传音石和旁人联系。 上次听紫茶说他很忙,是真的。但他会忙里偷闲,时不时逗逗她,亲亲她,或者更甚。 有时雪山跑过来想黏着她,看到不该看的,一溜烟跑得没影了。 入夜就寝,两个人贴得更紧,她明明要快恢复体力,胡闹一夜过后又再没指望。 直到腊月中旬,宁昉开始去往天玄宗,每日离开玄苍殿之前,总要和她强调一定要等他回来。 奚华去不了别处,白日里独自练剑修习,闲时逗逗雪山。 三界风雨飘摇,神宫是唯一的净土,日子平静得让人不安。 她问雪山:“你说我们会一直这样吗?” 雪山“喵呜喵呜”点头。 “有朝一日,等他消灭了偃,平定了动乱,你我可以离开这里吗?” 雪山不吭声了。 奚华埋头看它,它睡着了。 “你年纪大了,你怎么也变老了?”伤心的情绪无法排解,她想哭也哭不出来—— 腊月十五,月圆之夜,子时已过,宁昉还没有返回神宫,雪山也不见影踪。 奚华在偏殿的廊檐下找到雪山,它四只猫腿被一丛霞草缠住。它应是咬不断、挣不脱,太累了,就地趴在草丛里睡着了。 奚华抱起雪山,轻轻拍落它身上的草屑,才想起前几日紫茶来时,衣摆上也沾着类似的碎屑。 她起身欲走,刚迈出一步,有个熟悉的声音叫住她:“你以为他真的爱你吗?” 是卜星漪在说话。 奚华回头望向那一丛霞草,恍惚记起当初在无相渊,商夷对着卜星漪的背影说过:“别忘了你是什么东西。” 原来是这么个东西。 “我宁可他不要爱我。”奚华冷冷看着霞草梢头的碎花。 “那你知道他为什么非要和你在一起吗?”霞草在风中摇晃,见她不说话,又继续道,“猜猜看吧,很简单的。” 奚华并不想猜,霞草留住她:“他和你说过的,说过不止一次,你怎么会忘了?” 她不想再听,但霞草已经说出口了:“为了你的眼泪。” 过往许多片段都连起来了。 前世她生辰宴那一晚,天师亲口说的:“为了灵泽之泪。我一直好奇公主的眼泪。” 她曾在那一刻心碎,磨灭了对他的所有感情。 此刻,有个声音告诉她:“衍苍创造了灵泽族,整个灵泽族都是他拯救苍生、净化邪恶的工具。你是灵泽圣君,你居然不会流泪,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你知道他为什么一定要让你生出情根吗?你以为他真的想要你的爱吗?太荒谬了,他不需要任何人类的感情。” “他对你极好,或对你极差,要你爱他,或要你恨他,都为了那一个目的,他想要你恢复流泪的能力。” “映寒仙洲消失了,灵泽族灭族了,他唯一的希望只有你了。” “你还介意他骗取你的信任,玩弄你的感情,你觉得他过分,傻不傻?你现在还觉得他过分?” “从始至终,你都只是他的工具。工具有资格认为他过分吗?” 奚华仰头望天,今夜月色刺眼。有什么东西卡在眼睛里,再痛也流不出眼泪来。 霞草的碎花迎风飞扬:“你不相信我说的话吗?那你自己去问他好了。” 还要再去问他吗?他分明已经亲口告诉过她。 她问过他打算把她关在神宫多久,她以为他也总会到厌烦的那一天。 她听见他说“永远”,然后他说:“若你害怕到流下几滴眼泪,兴许我便放过你了。” 她那时也意外,不相信他竟然又对她说这种话。现在明白了,原来如此啊…… 第119章 第一百一十九眼 奚华在偏殿待了许久,不再看天边皎皎明月,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想知道自己为何没有变成一滴水,明明她比上一次在幻境中想起前世时更伤心。 她抱着雪山回到寝殿,躺在榻上辗转反侧,仔细甄别自己的心情,并非怨恨,而是伤心。 世人对灵泽之泪的狂热追逐,她早就习以为常。当初的奚嵘,后来的宁怀之,还有无相渊的商廉,她都能理解。愤懑之余,她明白贪念是人之常情。 但是对宁昉不行,就算他亲口说过两次,她也不能接受他热衷于她的眼泪。 其他人都可以,唯独他不行,她做不到一视同仁。 她经此一事才意识到,她对他的要求,总比对旁人更“苛刻”一些。也恍然察觉,在她心里,他始终占据着特殊的位置。 然而作为“工具”,她不愿再细究这份特殊有什么含义,不愿再以身涉险为情所困,因为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夤夜时分,奚华感觉身后床褥陷下一块,紧接着微凉的身躯从背后靠过来,手臂绕过腰间揽在她胸前。 “你——”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你又要离开。” 她正想问他是不是真如卜星漪所说,把她当做工具,对她有所图谋,为她设下骗局,不料刚开口就被他抢先。 “神宫禁制森严,我能去哪儿?你会让我离开吗?” “不要。”他的手臂搂得更紧了,仿佛稍微一放松怀里那个人就消失不见了。 奚华发觉他是合衣而寝,几层衣衫裹得严严实实,不像往日那般与她肌肤相贴。饶是如此,他身上的香气却较往常更浓郁,似乎是掩盖着什么。 “你方才想说什么?”连他的嗓音也轻轻,飘落在她耳边,像一小片被揉碎的云。 奚华临时改了主意,只问他:“你在哪里做的梦?” 宁昉愣了一下,没想到她会问这个,柔声说:“在天玄宗小憩,梦到了你,赶回来找你。你怎么还没睡?这么晚了还在等我。” 奚华不信,之前紫茶和锦麟与她说过好几次,大师兄把时间看得特别紧,每次忙完正事,绝不在天玄宗滞留一时半刻。他不可能在天玄宗小憩,除非有特别的原因。 她想转身看看他到底怎么回事,刚一动作,就被他抱紧,完全翻不了身。 “很晚了,快睡吧。”他不让她看,“让我抱抱你吧,别动了,好么?” 可她不听,从头到脚都不安分,他于是松手不再阻拦:“这么想转过来,是不是也想抱抱我?好,那你转过来,我可以让你亲亲。” 如他所料,她一下子不动了,好像连呼吸都静止了。 两人都没再言语,一整座神宫都安安静静。 很久以后,奚华听到他说:“不要担心,只要我在,我就会回来找你。” 她默不作声,没有任何反应,就像睡着了一样。 他还问:“你爱我吗?” 依旧没有回应,她就连假装说一句梦话也不肯。 目下她还不明白,“只要我在”,是什么意思,也没有想过,他为什么假设这样的前提—— 时近年末,外界局势越发动荡不安。 宁昉什么也没有说,但奚华能感觉到。他每天夜里都会回玄苍殿,但回来的时辰越来越晚,有几回天都快亮了。 天亮之后不久,他又要出发。 连日以来,两人为数不多的相处,就在天色擦亮那一小段时间。 有一次她没忍住,在他宽衣上榻之前劝他:“下次若还这么晚,要不你就留在天玄宗?不用来回折腾。” 他手上动作僵住,眼神也黯淡了许多,垂眸瞧她:“我打扰你休息了吗?” “……”奚华一时语塞,没料到他居然这样想,真心劝慰他,“我只是觉得你太累了。” 他面上阴云散去,随即卸下腰封,褪去衣袍,与她面对面躺下,拥住她温热柔软的身子,直言:“我好想你,想见你,想要——” 奚华立刻伸手捂住他的嘴,不许他再说出那些放/浪言辞,先一步拒绝他:“不可以,你很累。” 他未再说话,深邃的目光直勾勾地锁定她,就着她捂唇的动作,顺势亲吻她的掌心。 细密的吻慢慢转移到她微恼的眉眼、绯红的面颊、微张的嘴唇。再往下,是他永远忘不了、放不下的那枚红痣。再往下,是他迟迟抓不住、得不到的那颗心。在推拉之中索取更多,得到更进一步的亲密…… 直到日初明、天初亮的时刻,所有疏狂与放纵都收束成一个绵长的吻。 每一次,到了不得不走时,他总在她唇上印下收尾的余韵:“我一刻也不想离开你。” 几日过后,除夕之夜。 宁昉戌时赶回玄苍殿,奚华正对着雪山发愁,很难得的,见他回来像是见到救星。 雪山突然病了,从下午开始,吐了好几回,吐完之后就打瞌睡,少有清醒的时候。 宁昉把它抱到腿上,熟练地摸了摸猫肚子,很快得出结论:“雪山吃坏了肚子。” 按说神宫应该没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他引导雪山把腹中残留物吐出来一看,是消化不了的霞草,被它咀嚼之后,看上去极不雅观。 “它小时候也这样,偶尔贪吃,然后就闹肚子。”宁昉帮它清理干净,喂了些适宜的吃食,净手之后轻轻摸摸它毛茸茸的猫头,“有一次,它吞下一颗妖丹,变得很厉害……” 雪山突然打起精神,对他张牙舞爪“威胁”,不准他告状说坏话。奚华先问了:“你怎么不看好它?让它吃那么危险的东西。” “因为我很忙,过去那么多年,我一直在找你。” 他没告诉她,那是某一年上元节,正月十五,他去映寒仙洲取了心头血。雪山趁他不在,误食妖丹闯了祸,跑进灵植圃啃坏了几大丛灵植。后半夜他也没能休息,亲自去向丁勉赔礼,才把雪山带回了宿月峰。 奚华无话可说了,话题一扯到她身上,她就深感词穷。 好在宁昉也绕过了这一茬,把雪山放到了白玉书案上,又铺陈笔墨和画纸,朝奚华张开双臂:“过来,我教你画年画。” 奚华杵在原地不动,恍惚想起在天玄宗“初见”的那一天,师兄在榻上养伤,也曾经张开双臂朝她说“过来”。那时她只当他在叫雪山,现在即使知道他是在叫她,她也不愿意听他一喊就上前。 宁昉也未计较,起身跨过一两步把她抱过来,抱坐在自己腿上,挑了合适的笔要她握住,自她身后低头问她:“忘了吗?今夜是除夕。” 见她不搭腔,他从一摞画纸底下取出一张旧作:“还记得吗?上次我教你画的。” 当然记得,这是从前贴在南弋皇宫月蘅殿的那张虎头年画,它已经旧得不成样子。 旧日的笔触,如同当初的心境,经年雨打风吹之后,渐渐模糊不清。 “这次不画虎头了,画雪山吧。” 宁昉话音刚落,雪山很开心,在玉案上装模作样摆好姿势,一金一蓝的眼睛期待地瞪着抱坐在一起的一对男女,似乎知道不该打扰,但犹豫片刻之后它忍不住伸长脖子,舔了舔奚华握在手里的笔。 岁月无情流转,今夜却像重回当年。 一滴墨在纸上缓缓晕开,线条描绘出雪山的模样,包括它日日戴在脖子上的小木牌。 两人静默无言,纸上偶尔发出沙沙声。雪山心急,时不时探头探脑凑过来看,实在忍不住了,前爪伸过来往纸上一按,把即将完稿的年画弄花了。 宁昉也不怪它,另取画纸重头来过。 “你是不是故意的?”奚华抓住了雪山的爪子,墨汁染到了自己手上。 雪山不敢否认,眼巴巴望向宁昉,于是他说:“别怪它,它想和你待得久一点,自然,我也是。” 当年教小公主画虎头年画,以为她看不见,他放慢速度细细描绘,把墨蘸了好几遍,在年画上添了好多细枝末节的修饰,把画好的地方又来来回回重描了好几遍。 几个月之后,他才知道她其实全都能看见。除夕那夜她没有揭穿,还缠着他要他再教一遍,她是不是也想和他待得久一点? 现在,纸上的雪山已经完全画好了,连雪山都困得睡着了,没有理由再拖延下去。奚华搁下画笔想要起身,刚一动作,又被身后那人抱住。 宁昉左臂环在她腰上,右手又取出新的画纸,再拢着她的手,似邀请又似挽留:“再画一个你吧。” 奚华跟随他的引导落笔,几根线条确定了大致走向,才看出画中人就是现在的姿势。 她不得不承认,他画技了得。难怪当年在翠微宫仙波阁,他点评永平公主临摹的《仙波淡》,语气十分不屑。 “在想什么?”发现她在走神,宁昉低头用下颌点了点她的肩膀。 奚华随口说起往事:“不知道谢烟在翠微宫画的那幅画是什么样,我都没有看到。” 气氛忽然凝固了,奚华感觉手和腰都被人握紧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他闷闷地说:“不怎么样,画得不好,你不可以再想。” 她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暗道此人真是莫名其妙。等她完全回过神来,才发现手中画笔都已被他抽走搁到一旁。 他提醒她看画:“好看吗?画得像不像?” 奚华眉头微皱,看着画中依偎在一起的两个人:“如果不是这样卿卿我我,你侬我侬,会比较像。” “是吗?”他眼睛里的期待好像注定要被雨熄灭的火,再炽热也无用,可是余烬还闪烁,“许多年后,你会怀念这一天吗?” 不会吧。奚华一想到自己要被永远困在与世隔绝的神宫,度过一个又一个除夕,第一反应就是不会。 但瞥见他情绪不太好,她没有那么斩钉截铁,只是说:“我不知道。除夕都过完了,该睡觉了。” 然而宁昉不让她起身,在她耳边又问了一遍:“你愿意嫁给我吗?越快越好。” 第120章 第一百二十眼 “什么?”奚华下意识反问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宁昉抱她转过来面朝自己,凝视着她迷茫的眼睛,一字一句又问了一遍:“你愿意嫁给我吗?” 奚华犯难了,上次听紫茶说,他对外宣称灵泽圣君是他新婚妻子,他明明已经对这段关系定性,怎么现在又旧事重提?也不嫌折腾。 但她知道,她心里这一番考量不可对他直言,否则他定然会得寸进尺,会拷问她如何看待他们的关系,会像上次一样叫她“夫人”。她被设计太多次了,这次绝不轻易掉入他的陷阱。 “鸾凤台的抢亲不算,不合规矩。我和你不应该名不正言不顺。”宁昉见她迟迟不答,自己先剖白了内心。 奚华暗自鄙夷,上次说要自己争取名分的是他,说他们不能有名无实的也是他,如今倒好,他得到的东西已经够多了,竟还不知足,又换了说辞,颠倒黑白,重新要起名分来了。 宁昉看出她在生气,她心里一定在偷偷骂他不可理喻,可是他真的很在意,他们二人不应该这样的。 他双手托住她的脸,问出了早就想问但一直回避的话:“当夜在浮析山上,旁人说我插足别人感情,是横刀夺爱的第三者。你也这样认为吗?你觉得我是吗?” 这……奚华经不住他的死亡拷问。若说是,他多半会大闹一场让人不得安宁,从鸾凤台到神宫那一夜,她已经领教够了;若说不是,他一定又会抛出他问了无数遍的那个问题,反复索要她的感情。无论她怎么回答,他都不会轻易放过她。 “好,我答应你。”奚华干脆破罐子破摔了,不就是嫁人吗,形式而已。不论前世今生,嫁人对她而言已不是新鲜事,只不过每次都没有走到最后罢了。 宁昉被她突然转变的态度惊到了,素来八风不动的一个人激动起来,嗓音都压不住轻颤,慎重地向她确认:“真的?” 奚华淡定地点头,好像这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在他闭眼吻过来之前,她扭头补充道:“不过不能太快,我还没有准备好。” “那两日之后如何?”他本是一刻也不想耽误,为她着想,才肯让步。 “你有没有听我说话!”奚华讶然,两日根本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都说了不能太快,哪有人催得这么急的,“等元夕之后吧,你最近太忙了。” “不可。”宁昉斩钉截铁地拒绝了,正月初十便是百年赌约到期的日子,元夕之后他…… 奚华:“那你说个日子。” “顶多三日后。”他不情不愿地延后了一日。 奚华仍不同意,双手抵在他肩头想要推开,一副谈不拢就不嫁了的表情。 “正月初四,不能再迟了。”宁昉做出了最大的妥协,察觉到自己态度严肃,像在逼婚,又放软语气,开始利诱,“成亲那日,我有礼物送你。若早一日成亲,你就早一日收到礼物,你不好奇吗?” “什么礼物?” “想知道?那就早一点好了。若明日就成亲,明日我就送给你。”他勾着她每一丝细微的好奇,有意放大她的期待,“你应该会很喜欢,真的。” 奚华不想被他带偏,反问他:“没什么好好奇的,你不是说我已经得到你了吗——” 危险的话点燃了这一年最后一夜,爱恋与情/欲把理智统统燃尽。他无心再与她讨价还价,对话戛然而止,夜色被抚/弄、揉碎,再拼接,尽显旖/旎。 奚华中途扫了一眼玉案上的画纸,相比之下,画中你侬我侬的两个人竟也算是克制矜持。她闭眼不敢再看,仿佛其余洁净的画纸上也正悄悄描绘着不可言说的情景,从座椅,到案上,再到榻间,变换了地点和姿势,经久不息…… 后来,奚华答应了婚期,不知是被哄的还是被逼的,总之是与他说定,正月初四。 “很晚了……你……不能……太放肆……”劝告的话语被撞碎,若她会哭,一定会染上泪痕。 他俯身去吻她的嘴,在这样的夜里,只觉得她连生气也是可爱的。“怕什么?还有四日,还早,今夜再晚也没关系。” 奚华被他的言外之意吓了一跳,转过身来问他:“明日,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天玄宗吗?” 连贯的动作略有停顿,他抬手拨弄她额间凌乱的发丝,指腹为她蹭掉那薄薄一层汗水,手腕上的玉镯轻轻蹭过她红润的脸颊。 “我去哪里,你就去哪里,我见谁,你就见谁,你愿意了?” 前些日子吵架时,她还被他气得面红耳赤,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此刻,他听见她“嗯”了一声。这一声太轻太短,他都怀疑是自己的错觉,怕它不是真的。 “去天玄宗做什么?你要把我们的婚事昭告天下么?”他故意笑她。 奚华瞪他一眼:“你想得美,不许大势声张,我只是想亲自告诉紫茶。” “好,我带你一起去。”言毕,动作继续。 奚华受不了了,不想央求他,扭头把脸埋进枕头里,试图讲道理:“既然明日要出门,那不是应该休息了吗?” “担心自己起不来吗?无妨,我抱你去。” “你……”她想反驳,可惜反驳的声音都被他缠住。 “反正你又没打算昭告天下,只是去见紫茶。” 奚华气急,狠狠用力报复了他一下,听见一声难/耐的哼/鸣,夜色反而更黏/腻了……—— 新岁首日,黄昏时分,紫茶见到一对男女携手走进汀兰苑,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公主怎么这个时辰——”她边问边走近打量,想看看这两人是不是真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锦麟忽然冲过来拦住她,附耳小声说:“别问那么多,你不也有偶尔赖床不起的时候吗?” 紫茶踩了他一脚,脸居然有点红了。 她又上前一步,想去拉小公主的手,但大师兄牵着小公主的手不放,她“呵呵”干笑两声,尴尬地把手收回来。 奚华瞥他一眼,没好在人前争执,离开神宫之前事先与他说好的,在外不可以搂搂抱抱。他答应了,但条件是必须手牵手,一刻也不许松开。 上次从玄苍殿离开之后,紫茶接连好几日都很焦虑,担心大师兄和小公主大吵一架然后感情破裂,那小公主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 今日一见才知,她完全是杞人忧天,这两人如胶似漆,感情分明是更上一层楼了。 尤其是大师兄,往常他独自来天玄宗时,看上去活像云间月、檐上雪,浑身上下都散发出高不可攀的气质,哪像现在,他和小公主站在一处,就像有分离焦虑症似的。 “见到紫茶了,说吧。”宁昉晃了晃身边那人的手。 紫茶和锦麟被这个煞有介事的阵仗吸引住,两个人心里都想歪了,并且想到一处去了。 奚华被两束目光盯得慌,开口竟觉得喉咙干哑,最后一股脑说出:“我要成亲了。” 她语速极快,仿佛“成亲”那两个字烫嘴。 “啊?什么?”紫茶和锦麟面面相觑,只觉得脑子嗡嗡作响难以理解,搞不懂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宁昉郑重开口:“我们要成亲了,三日之后,正月初四。” 锦麟领会过来,连道数声恭喜,大师兄这意思是,无相渊那场亲事不作数,他要重新正式来过。 紫茶感慨万千,现下只想把小公主拉到一旁细细盘问,问她心里是怎么想的,是不是认真的,可惜大师兄不肯放人,她干望着也没辙。 其实不必问,她心中也大概有数。前世的萨孤渊,今生的小龙君,小公主在谈及与他们的婚事时,语气一直都淡淡的,没有丝毫腼腆和欢喜。不像刚才,说起和大师兄的婚事,她紧张得舌头都捋不直。这差别简直太明显了,毋庸置疑,小公主对大师兄一定是有感情的,而且感情很深。 “恭喜两位。”紫茶比锦麟看得更多,感触更深,说“恭喜”的时候居然有点想哭,连忙转过身去。 这时候丁勉也来了汀兰苑,在外面已经听见他们在说什么,走进来说了一句:“多此一举。” 四人齐齐看向他,他也不改口,淡然道:“感情是以真心换真心,不必在意那些条条框框的虚礼,我说得不对吗?” 看到灵泽圣君的第一眼,他就想起来了,这就是那个外门弟子奚华,是那个听到师兄的流言蜚语会气得半夜在山崖练剑的小姑娘,也是那个在酿酒课上喝得酩酊大醉非要叫师兄来接的小师妹。 但是为什么,她会丢下她师兄不管?他至今仍记得三个月前,宁昉摧毁了幽陵古冢的幻境,手里紧攥着一只莹白玉镯,红着眼喊他丁叔,哑着嗓子问他他应该怎么做才对。 如果她对她师兄怀有对等的爱意,她怎么会嫁给无相渊的小龙君,让她师兄去现场抢亲,背负那么多莫名其妙的议论? 更别说,她师兄手腕上一直戴着一只玉镯,而她腕上空空如也。 丁勉心里有气,默默为宁昉打抱不平。 宁昉察觉到他对奚华隐含的不满,开口解释:“丁叔言之有理,但不全对。我与师妹是以真心换真心,与她成亲是我毕生所愿,绝非虚礼,绝非多此一举。” 他牵着她的手,挨到了她手心里的汗。 丁勉也没再多说,以免使自己有棒打鸳鸯之嫌。 紫茶想和小公主待久一点,邀请他们留下来用饭。修士平日里可以不进食的,但奚华旧不外出,不想那么快回到神宫,于是要宁昉留下来,在汀兰苑一起吃了新春第一餐。 饭桌上不免谈及正事,丁勉说偃最近异常安静,魔族也收敛了许多,不知道是不是在憋着什么坏招。锦麟负责盯梢无相渊,龙君商廉先前多次挑衅,声称要找晞明道君报杀子之仇,但年末也偃旗息鼓,这几日没有任何动静,连人都不露面了。 这些事宁昉都知晓,即使身在玄苍殿没有外出,神识也关注着外界重要动向。席间他与二人交代了诸多要事,从应敌策略到仙盟治理,话题越聊越远,越聊越深。 说着说着,锦麟忽然冒出一句:“大师兄,你是准备重登神位吗?” 气氛忽然一滞,几个人的目光都汇集到宁昉一人身上。 他只是淡然一笑:“胡猜什么?重登神位哪有这么容易。我不是要成亲了吗?向仙盟告假几日,怕你们应付不了,所以多说几句罢了。” 锦麟闻言松了一口气,感慨道:“吓死我了,大师兄你突然交代得这么仔细,我还以为你要一走了之,撒手不管呢。幸好是我想多了。” 丁勉却用筷子敲了锦麟的脑门:“你就是鱼脑筋,什么吓死不吓死的,重登神位难道不好吗?” “可是大师兄不是要成亲了吗?他肯定舍不得的,他不会不管的。”锦麟很肯定。 “是,舍不得。”宁昉捏了捏奚华的手,又为她夹了菜放进她碗里。她才发现,他全程都在用左手夹菜,就像他先前所说,要手牵手一刻也不许松开。 紫茶端了酒上桌,几轮下来,每个人都有点晕乎乎的。 丁勉一开始嫌弃这酒的滋味太平常,后来也渐渐醉意上头,对着宁昉迷迷糊糊说起:“你小子居然真的要成亲了。先前你酿的酒,我还替你存着,正月初四那日,我给你带去贺喜……” 宁昉拒绝:“不必了丁叔,我并未打算宴请宾客。” “大师兄你怎么这样?我和紫茶成亲的时候,你不是很喜欢热闹吗?当日还是你亲自主持的。”锦麟嘀嘀咕咕地抗议,“怎么轮到你自己,就这么低调。” 紫茶也不满:“大师兄你怎么这样?我要和小公主在一块,你不能私占……” “我亦想昭告天下,是小公主不让。” “……” 一顿饭吃完,天已经完全黑了。 紫茶醉话连篇,哭哭啼啼送小公主离开汀兰苑。 奚华也没多清醒,跟宁昉一起准备返回神宫。 还没启程,她恍惚听见他问:“你可有心愿未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20-130 第121章 第一百二十一眼 奚华不知道他为何突然这样问,今日也并非什么特殊的日子。酒后脑袋昏昏沉沉,她猜不透他的意图,于是抬眸疑惑望着他。 宁昉又解释了一遍:“我是说,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 她仰面瞪大眼睛打量他,今夜无月,他脸上似有一层淡淡的暗影,以至于她总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就这样茫然地看了好半天,她脖子有点僵了,眼眶泛起酸涩,小声说了一句:“想哭。” 宁昉一时怔然,听她又说:“你不是问我想做什么吗?我想哭。” 短短一息之间,许多想法似北风卷飞雪,在他脑中呼啸而过。 “怎么了?你难过吗?”他原以为今日带她来天玄宗,一起见到了紫茶,一起和别人分享了他们的喜讯,她是欣喜雀跃的。 但没想到她的心情与他预期的截然相反。 她呆呆愣愣朝他点头,就像憋了好久才说出口:“我很难受,眼睛也难受,心里也难受。” 看着她欲哭无泪的表情,宁昉突然想起她假扮成紫茶想要离开的那一日,他带她去了玄光殿,在愤然之中诘问过她,与他在一起是不是很难受。 现在她回答了,她亲口告诉他,她很难受。 他垂眸看着两人一直牵在一起的手,原来十指紧扣也只是他强求,是他单方面纠缠着她,不肯放开她。 他不由得去想,他强行把她从无相渊带去玄苍殿,逼迫她与他喝下合卺酒,一厢情愿为她解除春怀引的余毒,每天夜里匆匆赶回与她相拥而眠,有时情难自禁抱着她不眠不休。乃至昨夜,他软硬兼施要她答应婚期。还有方才,要她对别人讲出“喜讯”。 是不是在这些时刻,她都很难受?是不是与他在一起的每时每刻,她都很想哭? 是吧,她都亲口说了。 也许真的是他做错了,是他一再强人所难,错得一塌糊涂,是他罪无可恕。 他一点一点松开她的手,果然她没有挽留,更没有回握。夜风从指缝间穿过,因为有汗,冷意更甚。 他看着她小小的手停在他手掌中,她手指周围有淡淡的红印,是他太用力了。也许很疼吧,只是她一直没说。照这样推想,和他在一起时,有许多许多事,都让她想哭。 “我问你一件事,你能不能,想清楚再认真回答我?”他嗓音越渐低沉,又一次试着触及那个不可说的话题。 “嗯?”奚华双眉微蹙,眼神中带着丝丝缕缕的抵触。 虽然她不喜,他还是问了:“假如有一天,我走了,你会怎么样?” “什么?”她头好晕,看着不远处那张嘴缓缓开合,在说着她听不懂的话。 “假如有一天,我不回神宫了,你会如何?”他屏息等待着她的回答。 奚华好一会儿没说话,想了好久似是不信:“真的吗?” 他已经看懂了她的表情,她满眼都写着:“还有这种好事?” 紧接着她说:“那我不是就想去哪去哪,想干嘛干嘛?” 他沉默地收回手来。 奚华不防他突然变换姿势,她少了支撑,晕头转向差点栽倒,好在面前那双手又扶住她重新站好。 即使醉意正浓,她也明显感觉到他手上动作特别僵硬,好像对她不满意。 可是谁叫他非要在她喝醉的时候问这么复杂的问题,她想不明白,而且很心烦,低头埋怨:“怎么?我说错了吗?你有意见吗?” 换做以往,宁昉一定会纠正她的想法,会告诉她就是她错了。但此刻看她颓丧低落的模样,听她说她难受想哭,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不认同她的答案,但也自知不该再勉强她。 奚华只觉得有一股莫名的情绪堵在心里,憋得发慌,心想他还不如跟她吵一架。而他偏偏如此沉默,她满腔不安无处排解,连争吵的由头都没有,忍不住对着他的手臂又捏又掐。 他还是无动于衷,她握拳又捶又打:“不然我还能怎么样?难道我还能去找你吗?那你说我该去哪?” 宁昉赫然反应过来,他怎么可能让她去找他?那未知的苍茫之地,只是他独自一人的去处,到那时,他绝不会再让她同行。 于是他说:“你说得很对,你想去哪就去哪,想干嘛就干嘛。” 对她而言,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可是得了他的赞同,奚华非但没有消停,反而更烦躁了,好似要趁着醉意把坏脾气全部发泄出来。 分明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可她分不清是哪里不对劲,只能心烦意乱表达自己的不满,气愤地说:“我讨厌你,我讨厌你,我不喜欢你了,我恨你……” “抱歉。”这是第一次,他没有制止她说这样的话,就言尽于此吧。不然他真怕自己脱口而出,告诉她没有几日了,很快就要结束了,请她再忍受他一下。 奚华安静下来,从他身上缩回双手,慢慢在原地蹲下,差点跌坐在地,埋头不再理他。 他看见她双肩不停起伏,她在哭,只是没有眼泪。这是第一次,他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才好。 “抱歉。”即使知道她不想让他靠近,他终归不能眼睁睁看着不管她。反正她都讨厌他了,再讨厌又能怎么样?他蹲下去,双臂从她腋下穿过,揽住她抱起来,又重复了一遍:“抱歉。” 他没指望她回抱她,果然,她握拳朝他后背重重锤了一下,看来真是讨厌极了,她真是快恨死他了。 他反手抓住那只作乱的手,摁在自己后背不放,就像她也抱着他。 说是自欺欺人也好,是强人所难也罢,终究还是这样比较习惯。想来想去,几经尝试,他做不到对她冷淡疏远。何况已没剩多少时间。 “不许讨厌我,也不许恨我。我当你喝醉了在说气话,以后不许再说。”他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想让她舒服一点别再哭了。 见她难得没有反抗,他还继续:“我要你喜欢我,要你爱我。你不是答应嫁给我了吗,你都告诉别人了,总不能出尔反尔吧?” 她还是一动不动,连被他捉住的手也没有收回,任凭他随意摆放。 宁昉弯腰抱起她,左臂托住她后背,右臂绕过她膝盖窝,低头看她还闭着眼:“睡着了?那我们回去吧。” 她终于吭声,但依旧未睁眼:“我不想回去。” “那你想去何处?”他问不出来,一一列举,“想回聆云院吗?还是想去宿月峰?” 她都不想去,摇头反对。 宁昉轻轻颠了她两下,略显无奈道:“总不能回去找紫茶,她和你一样喝多了。” “去热闹的地方吧。”她说着就要下地,使劲蹭了几下,反被抱得更紧。 知道争不过他,她懒得再动了,贴着熟悉的胸膛,依稀觉得还是有哪里不对劲,耳边似乎少了什么,空荡荡的。 这空白很快被喧嚣填满,街市上的人语充斥着她的耳朵,赶走了那种隐隐约约的不安。 “你施了遁形术没有?”她揪住他腰间的衣物警惕起来。 “没有。你想来热闹的地方,还怕被人看见吗?”宁昉横抱着她,泰然自若地走在夜市街头,“若不想被人瞧见,那你躲起来吧。让他们只看我就行了。” 奚华果然偏过头去,埋进他胸前衣襟里,只勉强遮住了脸。她听见他在笑她,就和上次她在流霞亭喝醉酒被他抱去宿月峰一样,那时他还是善解人意、温柔体贴的宁师兄,哪像现在阴晴不定,反复无常…… 不知走了多远多久,她感知到他停下脚步,择一处椅子坐下,把她换了个姿势,要她面对面跨坐在他腿上。 她不想面对他,顺势把额头靠在他肩上,原以为他会把她扳正叫醒,但这次竟然没有。他一手托住她后脑勺,一手轻轻拍着她后背,像在哄睡。 她决定顺其自然。 不远处有人在唱着缠/绵悱恻的曲子,她迷迷糊糊听了个大概:说的是很久以前,崇吾山上有一棵姻缘树,若有缘人寻到那树,会见到树上挂满相思叶…… 她正准备仔细听听,耳边却传来另一个声音:“不是要来热闹的地方吗?怎么一直装睡?也不睁眼看看。” 奚华不想被拆穿,这下更不好睁眼了。又听到歌姬在唱:手持相思叶入眠,会进入特别的梦…… 她正想听听是什么样的梦,露在外面的耳朵忽然被轻咬了一下,一缕热息徘徊不去,它贴着她说:“真睡着了?那我们回去吧。” 奚华装不下去了,立刻仰头阻止:“不回——” 他的脸贴过来,嘴唇精准无误地衔走了她的话,与她边吻边说:“好,不回,我们就在此地。” 奚华着实被他吓了一跳,吚吚呜呜挤出一句:“这是在外面……” “你小声些,别乱动,无人看你。”吻越渐深入,呼吸越渐急促,“当然,除了我。” 奚华避开他的目光,匆忙扫视一圈,认出这是在绯云湖画舫,周围熟悉的落地屏风把雅室单独隔开。如他所说,旁人的确是注意不到他们的,只要动静别太大。 她稍稍放松几分,忽然被他揽腰往前一抱,两人从双肩到腰/腹倏而紧贴,灼热触感让她哆嗦了一下,差一点惊叫出声。 “别担心,我会忍着。”他有意安/抚她,奈何声音绷得很紧,和身体不相上下,“忍到回去为止。” 奚华哪里还敢回去?困意一扫而空,脑子里不由自主联想到回去之后的场面,为还没发生的事紧张得要命,脚尖都绷直了也忍不住轻颤,微乱的衣裙在他手上晃荡起来。 两相对比,激/烈的吻也算得上温柔。她不敢发出声音,任他放肆索取。 画舫在绯云湖上随波漂荡,激起细碎的水声,间或还有一两声夜鸟的嘤鸣。 幸好歌姬还在唱曲,曲声掩盖了一室动静。 奚华把注意力全部放在悠长的曲子上,听见了故事的后续:若两个人能在姻缘树下进入同一个梦,说明两人心意相通,可以长相厮守…… 她心念一动,松口理顺呼吸,小声问:“歌姬唱的是真的吗?” “想去?”宁昉完全看透了她的打算,见缝插针地追问,“想和我做同一个梦?” 奚华认命般“嗯”了一声,声音比窗外的水声还轻。 “为了不回家,连这种理由都想出来了。”他朝前顶了一下,抵在那里不动,“难道我会吃了你了吗?” 难道不会吗?奚华差点踩着座椅站了起来,被他拉回来坐下,她低声求他:“我们去崇吾山吧,好吗?” “你对我真狠心啊。”宁昉明知她故意找借口,耐不住她求饶,还是答应了,“再抱一会儿,好歹等画舫靠岸。” 奚华只好等着,后来才知道他说的“再抱一会儿”全是托辞。他是一路抱着她去往崇吾山,到了姻缘树下也没放她下地。 举目望去,满树相思叶玲珑剔透,沙沙作响,仿佛成片透明的梦在风中飞扬,洒下一声声絮絮低语的梦呓。叶片散发出一缕缕幽香,令人迷醉神往。 奚华伸手去摘,还没有碰到叶片,手忽然被宁昉抓住。 “等一下。画舫上的歌姬道听途说,她不知全貌。”宁昉一直抱着她,郑重其事地告知,“手执相思叶入睡,一旦进入梦中,会忘记那是梦。只有意识到自己身在梦中,才能醒来。这样你也要尝试吗?” 奚华思索片刻,然后点头。她之所以来崇吾山,并非只因为逃避回神宫,更因为她有些摇摆不定的心事,想通过相思叶的梦来验证。 宁昉还是觉得不妥:“今日是正月初一,再过两日,我们就要成亲。若是困在梦中未醒——” “不会的,不会睡那么久的。”奚华伸手捂住他的嘴,“再说,你可以叫醒我呀。” “梦外之人不能叫醒还在做梦的人,会让那人神魂永远留在梦中,醒来的肉/身从此心智不全,痴傻终生。” 奚华迟疑半晌,随后问他:“你的意思是,我们不会做同一个梦,对吗?如果是这样,我们还有必要成亲吗?” 宁昉未再阻拦,默许她摘了一片相思叶。奚华见他不动,帮他也摘了一片。 他接过她递来的叶子,征求她的意见:“那我们现在回家吧。” 奚华拉着他坐到树下,自己主动坐在他身边靠着他:“就在此地小憩,梦醒了就回家吧。”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对他表现出这样的依恋与温柔,听她也说“回家”,宁昉都觉得惊讶,他明明还没有入睡,却已如坠梦中。 他把她抱过来坐在自己腿上,其实他对地点没有执念,只要在她身边,哪里都可以是家,故也同意了她的提议。 “就算是个美梦,也不能睡太久,好么?”他看着彼此手中的相思叶,形状和纹路都极相似,是她特地挑选的吗? 奚华斜靠着他,这个姿势再熟悉不过了。相思叶的香气萦绕鼻尖,她开始有点犯困。 宁昉又叫她:“不能就这样睡,你应当亲我一下。做个记号吧,万一你找不到我呢?” 多么蹩脚的借口,他料她肯定不会答应,她就算假装睡着了也不会理他。 但奚华抬头亲吻了他,她说:“祝你好梦,宁师兄。” 第122章 第一百二十二眼 人在被巨大的喜悦包裹时,会深恨时间过得太快。 宁昉来不及回想,奚华上一回主动吻他是什么时候,上一回叫他宁师兄是多久以前,唇上温热的触感稍纵即逝。 他心有不甘,双手托住她正在撤退的脸,捧回来,捧到自己面前。 让鼻尖蹭着鼻尖,额头抵着额头,眼睫扫过眼睫,唇瓣覆上唇瓣,轻轻摩挲,重重去碾,呼吸像彼此的发丝那般凌乱地勾缠,交错缠结,不想分开。 “再叫我一遍。”他想用唇舌来教她,让她跟随他的指引,再叫一声他想听的话。 奚华说话都不利索了,艰难地找回呼吸,缓缓地收尾:“梦里见吧,等你来梦里找到我,我会叫你。” 宁昉仍舍不得结束,她越是这样,他越不想放开。 但奚华已闭上眼睛,渐渐不再回应他的动作,急促的呼吸也趋于平稳,最后还说:“我等你,梦里见。” 宁昉忘了自己上次入睡是什么时候,尤其在带她去神宫之后,每天夜里他都不曾阖眼,等她睡着了他还默默看着她,有时会忍不住悄悄再吻她。相见时恨相见太晚,天亮时恨天亮太快。 此刻,他落入一种难以决断的彷徨,要不要割舍这一段珍贵的时间,去做一个梦?而且是一个无法预知走向,不知何时会醒来的梦。 回望此生,他甚少做没有把握之事。哪怕是百年之前她身死魂消的那一天,他赌上性命换她重回一世,当时他也并不觉得冒险,因为笃信能得到她的爱。 但现在,穷途末路之际,他斟酌权衡要不要再赌一次。赌他会与她做同一个梦,赌他们很快就会醒来,赌他们会满心欢喜成亲,赌他们会相守一生再无离散。 代价无疑是惨痛的,但他选择无视那代价,因为她说她会等他,她说她会在梦里叫他。他怎么能让她在梦中空候?而且他很想听她叫他。 若是等不到他,她会哭吧,他不忍心的。 他做了决定,低头吻她的唇,也不松开,就这样徐徐入梦—— 唇上的触感消失了。 宁昉看见奚华一个人躺在玄苍殿寝殿的床榻上,天光大亮,时辰已然不早了,她还赖床不起。 他忽然想,是昨夜夜里太累了吗?怪他忘了分寸不知节制,害她彻夜受累。这种事时有发生,有许多次,天亮后他都起床更衣去天玄宗了,她还浑然不觉不知道他已经走了。 他走了,但又放心不下,所以每日离开之后,总是分出一缕神识留在神宫陪着她,这件事他没有告诉过她。 他还记得奚华第一次在玄苍殿醒来的那个早晨,她慌慌张张把手腕上的玉镯摘下。他暗暗生气,想走过去把它重新戴上。但那未免太吓人了,他不想吓到她,也不想被她发现自己的所在,所以忍了。 直到她去看花。去年从幻境出来之后,他一直照顾着这盆灵植,离开天玄宗以后,又把它带来了玄苍殿,好让她日日都能看见。当她伸手轻抚花枝,他就附着在花上,忍不住缠上她的指尖,情不自禁亲了她一下。她骂他“不要脸”,行吧,他不能出声辩解,只好默默认下。再怎么不要脸,也只是对她一人罢了。 后来每日,他在天玄宗稍有空闲,就会通过神识看她一眼。 直到那日,她因为他假扮雪山的事生气,连真的雪山也不理了,他带紫茶去玄苍殿陪她,结果他的神识在一旁听见她们聊春怀引,看见她和紫茶互换容貌想趁“大好时机”离开神宫。他真是忍无可忍,真身当即从天玄宗赶回,带她去玄光殿反省思过,而她春怀引发作,他亦有早有私心,后续发生那种事便是水到渠成。 自那以后,她就三天两头赖床不起,他会在事后忏悔,但下一次还是难以克制。 只有一夜,他的神识没有留在她身边,腊月十五月圆夜,他去了映寒仙洲,没有余力分出神识。 今日和往常一样,他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默默陪伴着她。 时近晌午,奚华还没起床。 宁昉不由得想:这是有多累?睡到这么晚。昨天夜里他们到底干嘛了?他都没印象了。 这时候他才闻到一丝酒气,和许多年前他亲自酿的,存放在丁叔那里的酒同种气味。许是他们昨夜饮酒过度,她宿醉未醒,他也记不清了。 他在一旁等她醒来,恍恍惚惚记起她上次喝醉,还是他们一起去天玄宗宣布婚讯那夜。 他记得那夜席间,丁叔就说起等他成亲那日,会带酒去庆贺。他明明拒绝了,怎么他的酒还是出现在了神宫? 而且他意识到一件事,一件很严重的事,他想不起与奚华成亲那日,是什么样的光景。 怎么可能会忘记? 他至今仍记得扶光五十年正月初十,小公主本应该出发去西陵和亲,她却穿着一身大红色喜服在明辉殿坦白身世,用鹤簪自尽。 他也记得,一百年后在无相渊浮析山上,小师妹和商夷执手并立在鸾凤台上准备结契,是他亲手摧毁了那桩亲事,执剑朝她一步步靠近,隔着染血的扇面要她接受他的恨。 她与别人的亲事,他都记得清清楚楚,每个细节都历历在目,想抹都抹不掉,想忘都忘不了。 但为什么,她与他成亲的光景,他却一点印象也没有? 难道他们没有成亲?这不可能。 他不是守在她身边吗?他的神识仍然和往日一样,和她在同一个房间里,默默等她醒来,无言地陪着她过完一整天,到了夜里,他的真身会从天玄宗赶回,会在纵情欢愉之后抱着她哄她入睡。 他明明还在,这样的日子不可能中断。 现在,他想叫她醒来,想问一问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走到床边俯身靠近,闻到苦涩的酒气。很奇怪,这酒为何变了一种滋味? 作为神识,他叫不醒她,也碰不到她。他在房间里寻找那盆灵植,想附着在茉莉花枝上,但真奇怪,她最爱惜的灵植,居然不见了。 难道它生长过于旺盛被移栽到了屋外?灵植的长势代表着她对他的爱,如此看来,她只是嘴上不说,其实对他感情也很深。 宁昉稍稍放下心来,又等了她好一阵,直至暮色将近,她居然还未醒。 他突然想到,雪山总该来叫她吧,雪山向来最爱黏着她,整整一日,它居然没有出现。 他走出寝殿去找雪山,寻遍神宫每一个角落,不止玄苍殿,从头到尾也没有见到它的影踪,连一根猫毛都没有见到,这很不对劲。 他忽然想起来,他好像有很长时间没有见到雪山了,连它的叫声都慢慢模糊了。可是除夕那夜,他们不是还照着它画过年画吗?奚华就是在那一夜答应他,愿意与他成亲。 天黑了,就连这座空荡荡的神宫也变得陌生起来,他似乎许久不曾置身此地,此刻怅然四顾,天地苍茫,竟不知今夕是何年。 他还有她,他立刻返回寝殿找她,但推门而入匆匆一顾,床上已空无一人。 他现在才发现,神宫禁制已解,她与他时常融为一体,凭她如今的灵力和修为,在神宫自是来去自如。 那她走了吗?他犯了什么错,让她又一次抛下他?为何总要如此对他,那么多次还不够吗? 宁昉不信,走遍每一座殿宇匆忙寻找,万幸在玄光殿,看见奚华的背影。 一瞬间,他惊觉她在巨大的镜面之前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他不清楚她来这里做什么,思过之地,她要思什么过?而且她酒都没醒,连眼睛都没睁开,站在殿中摇摇晃晃,看上去随时可能跌坐在地。 他有些生气,气她一个人胡闹,也气雪山贪玩瞎跑不来陪着她,最气自己的真身迟迟不归。 仙盟有那么忙吗,天玄宗的事有那么要紧吗?这都什么时辰了,他还留在那里做什么? 愠怒之中,他听见奚华用传音石联系紫茶。 她问:“我师兄什么时候回来?” 她的声音沙哑,像利刃一下子刺中他,以至于那声“师兄”,听上去都变得了滋味,直教人满腔酸涩。 传音石对面迟迟没有回应。他的怒火波及紫茶,干什么不说话,她不是最心疼小公主吗? 过了好一会儿,紫茶的声音又轻又慢地传来:“公主,我来陪你,好不好?” “不要,我只要我师兄。”她很固执,又问了一遍,“我师兄什么时候回来?” 亲耳听到她说这样的话,得知她对他渴求至斯,宁昉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 因为她在哭。 她双肩起伏,声线颤抖,眼睛又红又肿。虽然没有落下一滴眼泪,但她就是在哭。 他立刻伸手抱她,但屡屡扑空,一遍遍告诉她:“我就这这里,师兄就在这里。” 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偌大的宫殿里只有她压抑的抽泣。 现在他恨死自己了,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囿于何事,为何不归? 而且从奚华的反应来看,他必然是缺席已久,很长时间没有回来了。到底为什么会这样,他怎么忍心让她这样? 传音石又亮了,紫茶在劝她:“公主,你回来——” 有人打断了紫茶,传音石熄灭又亮起,随后传来丁勉的声音。 丁勉说的是:“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逝者已矣…… 生者如斯…… 宁昉如遭雷劈,那个逝者,就是他吗? 他不能再从天玄宗赶回神宫,不能再与她争吵又和好,不能再安慰她亲吻她,因为逝者已矣。 他对这一切毫无印象,完全想不出这是怎么发生。 但这个结局说明了一件事:百年赌约,他输了。他所爱之人,真的不爱他。 怪她吗?见她酩酊大醉,见她欲哭无泪,他如何忍心怪她? 为何她不能说到做到呢?当初他旁敲侧击地问过,有朝一日若他走了,她会怎么样? 那时她口口声声说过,若他不回神宫了,她便想去哪去哪,想干嘛干嘛。 为什么她要后悔呢?又何苦折磨自己呢? 这是他最担心的事,最不愿见到的局面。 生前有许多许多次,当他剖开真心却求而不得的时候,他很想告诉她:“要么现在就爱我,要么永远别爱我。” 永远别爱,方可躲开爱的伤害,不必像他永堕爱的苦海。 爱与恨是两个极端,最痛苦是左右徘徊,去而复返。 他多希望这是一个梦,多希望梦醒之后有机会再重来。 如果重来一次,如果再听她说“不爱他”,他一定不会再挽回她,宁可让她彻彻底底恨他。他明明也尝试过,中途狠不下心忍受不了,做不到,又放弃了。 是他的错,这一切尽是他的错。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留在她身边多久,想再牵她的手,再将她揽入怀中,但数次尝试屡屡落空。 到最后,他从她又红又肿的双眼上移开视线,把她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惊讶地发现,她手腕上戴着玉镯,头上戴着鹤簪。 她的玉镯早已被她砸碎,就在这座宫殿高大明亮的壁面前,他亦亲手让断裂的玉镯灰飞烟灭。 至于鹤簪,早在他昏迷不醒时化鹤而飞,离开了映寒仙洲,然后在无相渊寻她未果,选择了自行折断,化作星辉飘散。 它们为何会重新回到她手上和发间?这讲不通。 宁昉盯着这两样反常之物,蓦然找到症结所在,这是一个梦,打碎他期待与希冀的噩梦。 不是说好要在梦中相见吗?不该是这样的“相见”,为什么又食言? 他站在她身边痛苦地看着她,和他一样痛苦的她。 梦中的画面纷纷消散,他睁眼,见到奚华仍然倚靠在自己怀中,安睡仍未醒来。 满树相思叶依然簌簌作响,他手中的叶片亦在迎风摇曳。 “你不知自己为何不能与她同梦?你忘了同梦的前提是两个人心意相通?”偃的声音从崇吾山中传来。 宁昉垂眸望着怀里那人,无声苦笑了一下。 偃还在感慨:“我也挺意外的,你居然剖掉了自己的心啊,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第123章 第一百二十三眼 是什么时候的事?这种事不必告诉偃,宁昉也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包括奚华。 他一直在设法重建映寒仙洲,灵泽圣君的异瞳,起初是仙洲灵力的源泉。是以他不惜每月取心头血滋养异瞳,好让它生机永在。 腊月十五去仙洲时,他原先用来取血的鹤簪已经折断。诚然,他可以再找别的工具,但假如赌约到期那日他不能活下来,那么这一夜便是他最后一次为异瞳取血,仙洲迄今尚未复原,他走以后又怎么办? 再者,如今时局动荡,他不能再时时受情刃牵制。当年在南弋历劫,季疏诱导他激活法器用来寻找异瞳,代价是情刃永悬心上,一旦动心生情便受情刃雕琢,用情越深情刃越是锋利,想来也是偃的伎俩。 许多次,心痛到极致的时候,宁昉设想过一劳永逸的办法:若他没有心,情刃无处雕琢,想必就失效了,如此他方可解脱,免受情/爱之痛。 多重因素促使他亲手破胸剜心,此举并非一时兴起的疯狂,而是深思熟虑的结果。 他也没什么好犹豫的,腊月十五那夜,他独自在仙洲炼化了自己的心,把它制成了法器,放入玉匣永远与异瞳同在。 然而,剖心之后,他依旧没有脱离爱的苦海。舍弃了一颗心,神魂仍在,烙印打在神魂之上,永远都不可磨灭。 但他并不后悔,他的心与异瞳足以使映寒仙洲复原,他想把玉匣里这两样东西作为礼物送给奚华,也就是送给灵泽圣君,让她亲手重建仙洲。他等待着合适的时机,他想她应该会喜欢。 崇吾山上,偃的哂笑扯回他的思绪,偃故意刺激他的情绪:“你以为,她为何来这里?” 为了逃避回神宫。前半夜,宁昉在画舫上拆穿过奚华的想法,为了不回家,她连这种理由都想出来了。 偃放声大笑:“仔细想想,你真的猜不到吗?其实你只是不肯相信,不敢承认罢。” 宁昉不愿再想。 但偃喋喋不休:“多明显啊,她后悔答应嫁给你,但又已经把婚讯告诉了旁人,她左右为难,不知道该怎么拒绝你。” 想要偃立刻闭嘴。 “她想躲开这桩亲事,所以才假装对姻缘树和相思叶很感兴趣,兴致勃勃邀请你一起做梦。” “多简单啊,只要她随口叫你一声师兄,轻飘飘亲你一下,你就上钩了。” “她想应付你,只要扔给你一丁点儿虚情假意就够了,你真傻啊宁昉,你比衍苍还傻。” 宁昉低头看着奚华,想问她:是吗?你真的这样想吗? “你不相信?你又不忍叫醒她当面对质。她就是拿准你不会中途叫醒她,所以这是逃婚最完美最轻松的办法。” 摘取相思叶之前,宁昉的确与奚华说过顾虑与风险,梦外之人不能叫醒还在做梦的人。当时她表现得很有信心,认定他们二人会在梦中相遇。 “不信也罢。你等着吧,等到正月初四那日,你看她会不会醒来与你成亲。”偃大笑而去。 挑唆是非的言论消失了,宁昉很快将它们抛诸脑后。 他不会用偃说的话来评判奚华,尤其是刚从噩梦中醒来,梦中的痛苦和悔恨还萦绕在身边,彻夜的山风都吹不散悲哀。 他坐在树下,以手作梳篦,轻轻梳理她的头发,把耷在侧脸上的发丝夹在耳后,垂首在她耳畔低语:“你在做什么梦?梦中有我吗?” 奚华毫无反应,睡得很沉。 他真想以身入梦,亲自去梦中找她,就像去年带她去梦中游湖赏月那般。 但这次不行,一旦有外物入侵,相思叶筑造的梦境会瞬间坍塌。梦境塌了,做梦的人就再也醒不来了。 所以他只能等待。 他凝视着她的脸,仔仔细细打量许久,看她有没有皱眉,看她眼尾和嘴角有没有下垂,因为他很担心:“如果没有梦到我,你会伤心吗?” 一夜过去,群星隐匿,东方既白,天快亮了。 他劝她许多次:“别伤心,也别一直等我,快醒来好么?” 正月初二,宁昉又在崇吾山等了她大半日,不见她有梦醒的迹象,遂抱她回到神宫玄苍殿。 他去了一趟映寒仙洲,返回之后找到雪山。 雪山正在睡觉,忽然被他叫醒,对他怨念颇深,但看在他给它又带了许多玩具的份上,它大猫有大量,姑且不与他计较。 而且他们忙完正事之后,宁昉对它又揉又抱,它好不习惯,连后颈上的猫毛都竖起来了。 它记得自己刚到天玄宗那段时间,宁昉一靠近它就打喷嚏,所以大多数时候与它不算亲近。 有时它闲得无聊,故意去挨他蹭他挠他,就等着看他鼻尖红红的样子,它总觉得新奇有趣。但是宁昉从来不会撇开它,每次都强忍不适抱着它。它都忘了是过了几年,他渐渐适应了,不再打喷嚏了,自那以后它的乐趣少了一样,不能再逗他玩了。 他们当然也闹过矛盾。有一次,它忽然特别想念小公主,命令他必须立刻帮它找回小公主,结果他找了很久还是空手而归,它又生气又失望又伤心,把他手背挠得满是血印,好像还咬了他几口。 它怀疑宁昉记仇,虽然他当时没有收拾它,但他有时半夜把它叫醒,对着它说些有的没的,或者干脆抱着它发呆,什么也不说,就是故意让它睡不好觉,绝对是蓄意报复,真的很烦人。 每逢那种时候,雪山总觉得他不太正常。今日也是,它搞不懂他为什么突然对它这么好,虽然他在笑,他的动作也很温和,但他明显情绪不高。总之他就是不对劲,藏不住那股发疯的前兆。 雪山承认,它当然也喜欢宁昉,整整百年相依为命,它也不是那种没有良心忘恩负义的猫。但是这个人今日真的很反常,雪山决定相信自己的直觉,赶紧从他手里溜之大吉。 宁昉处理完后续事宜,再回到寝殿,奚华依然未醒。 夜幕降临,天光一点点变暗,又一日即将结束。 他侧躺在她身边,静悄悄望着她,轻轻地亲吻她,贴在她柔软的唇瓣上轻声问:“怎么还不醒?没有梦见我,所以生气了吗?” 他在想该如何向她解释,解释他与她为何没有做同一个梦,他们明明心意相通。她绝不可以以此为理由,拒绝与他成亲。 正月初三,午后,锦麟忽然用传音石联系他:“大师兄,你们的亲事筹备得怎么样了?需要我帮忙吗?” “不必,我在准备。”比起锦麟的亢奋,宁昉要平静许多。 锦麟热情极了:“大师兄不必客气,有事你尽管说!我这不是有经验吗,可以帮你们参考——” “大师兄和小公主才不要你出主意。”紫茶打断锦麟抢过了话头,“大师兄,小公主在你身边吗?我可以和她说句话吗?” 宁昉一直看着奚华,传音石里的声音如此吵闹,她也依旧沉眠未醒。 没等到答复,紫茶心急:“我找了小公主好几次了,她一直不理我,你快帮我喊她一下!” 宁昉先前看到奚华的传音石亮过好几次,一猜便是紫茶找她,他没有帮她接通。 现在紫茶找上他了,他淡然回答:“她现在在忙,你想和她说什么,告诉我也无妨,晚些时候我转告她。” “哎呀,不行!有些话不方便告诉你,我只能说给小公主听,大师兄你赶紧帮我个忙吧!” 宁昉回绝:“她现在不方便。” “大师兄你怎么这样!”紫茶恼了,情急之下嗓门都变大了,“你以前也总这样,上次我在云梦宗联系小公主,你就不让小公主和我说话,你管得太多了吧!” 那边锦麟在劝:“哎呦别气了,大师兄都说了不方便,他难道会骗你吗?成亲之前要准备很多事,我们当时不也忙得晕头转向吗?你忘了吗……” 紫茶不听劝:“就连说一句话的时间都没有吗?可是我们两成亲的时候,我盼着小公主来找我啊。现在怎么这样?她不会不理我的,一定有特别的原因……” “小公主现在不在。”宁昉再次开口,他望着她的眉眼,和她十指相扣,却告诉别人,“她现在不在我身边。” 正月初四,神宫玄苍殿,一整个白日,寝殿之内都阒寂无声。 时间平静地流逝,每一刻都如此煎熬。 到了本该成亲的日子,奚华依然没醒,宁昉守在床边,控制自己不要去想偃说的那些话。 传音石又亮了,他想掐断联结,对面丁勉在说:“阿昉,祝你和你师妹鸳鸯比翼,琴瑟永和。” “多谢丁叔。” “谢什么谢,我做梦都没想到能有这一天!”丁勉感慨万分,“你师妹怎么不说话?前几日我说‘多此一举’她是不是生气了?我收回我的话,你俩往后真心相待,好好过日子啊!” “丁叔别多想,她没生气,她只是不好意思。” “行吧,这就开始护妻了,你小子也有今日。过几日你们一起来天玄宗,我们再举杯共饮啊!” 宁昉能听出来,丁勉已经喝多了,他也没再多说。 不一会儿,另两人吵吵嚷嚷的声音传来。 “小公主昨日没空,今日总该有空了吧?今日我必须找到她和她说话,她怎么还不理我啊!”紫茶要急哭了。 锦麟也焦头烂额:“今日更没空了,人家新婚之夜正忙着,哪有空闲听你说话!” 宁昉抬头望了一眼殿外,入夜了,新婚之夜。 “你懂什么?小公主不会这样对我!”紫茶哭了。 “我的老天爷,你不是说要祝大师兄和小公主永结同心吗?你赶紧说,说完了好让人家清静清静。” “我才不要祝福大师兄,一定是他把小公主怎么了,他才不让我们知道!”紫茶嚎啕大哭。 “夫人,仙女,紫茶,我拜托你别瞎说了好吗?多不吉利啊!”锦麟掐断了联结。 传音石灭了,喧闹骤然消失,神宫又陷入死寂。 子时过后,宁昉才对奚华说今日的第一句话:“除夕那夜,你说你没有准备好,怪我心急,也许今日对你来说,确实太仓促了,对吗?” 夤夜时分,第二句:“但你总该告诉我,你认为什么时候合适,快醒醒,好么?” 枯坐一夜,天快亮了,宁昉没再言语,偃的挑衅挥之不去。 “成为邪神,或者交出衍苍神体,否则你连与她道别的机会都没有了。” 正月初五,天亮了,他蓦然起身。 第124章 第一百二十四眼 唇上的触感久久不去,奚华想抽身躲开,还没有寻到去处,又被人抱了回来。 那人抱她一同去春日游园,行至春花烂漫之地,被太阳晒得暖洋洋的花瓣从枝头飘落,蹭着她微微泛红的面颊,轻抚过莹白细腻的肩,飘飘然落入近旁新融的溪涧。 流/水落花,春至也,天上人间。[1] 惬意过后,奚华略感困倦,而对方尚未尽兴,还在园中四处游赏。她不想坏人兴致,只用手臂环着他的脖子寻得支撑,头倚在他肩上,懒洋洋眯起眼睛,感受到他行动中的起/伏,随便他带她到哪里去,哪里都可以。 不知过了多久,夕阳西下天色渐暗,春花落满小园香径,旧燕从别处归来,啄食枝上的芬芳,花/汁飞溅。[2] “宁师兄,我好像做了一个梦。”奚华迷迷糊糊和同行之人说起。 “是不是一场好梦?”温热的气息在她耳畔流转。 奚华睁眼,此间哪里还有什么春日小园,先前种种不是梦还能是什么? 她与一人共枕栖于榻上,寝殿之中一对红烛照亮锦被如翻涌的红浪,也照亮那人清隽俊逸的脸、暗流涌动的眼以及欣然快慰的笑颜。 奚华就这样仰面盯着他看,看着看着,开口喊他:“宁师兄……” “怎么了?”宁昉离她很近,两人视线在咫尺之距交错。 “没事。”她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忽然就想叫他,只是一时之间有感而发,“我是不是很久没有叫你师兄了?” 他点头,额头就一下一下轻轻挨到她的额头:“你多叫我两声,我喜欢听。” 听他这样说,奚华忽然又叫不出口了,转而说起:“师兄是不是很久没笑了?你多笑笑,笑起来真好看。” 他笑起来,就像温柔的月光轻轻洒在她身上。 他笑着说:“你都不肯叫我,还要我对你笑,哪种这样的道理?” 奚华伸手摸了摸他上扬的嘴角:“你不是一直笑着吗?” 想要收手时,指尖被含住了。新婚之夜她叫了他多少次,师兄或者别的,她在云里雾里压根就数不清了。 成亲之后,奚华和宁昉感情很好,好到远远超出她原先的设想。 两人一起去天玄宗,连紫茶和锦麟都受不了那股腻歪的劲儿,丁勉却十分满意,每回一见到他们就眉开眼笑,连酒都要多喝两盅。 习惯了蜜里调油的日子,奚华有时也会想,若日子永久这般过下去,这一生她或许别无所求了。 她没有问过宁昉,从他日日夜夜的表现来看,他应该也一样。 她去天玄宗不算频繁,有一次宁昉在仙盟议事,她回了一趟宿月峰,在碧落潭附近,遇见一个疯子——宁怀之。 一想到宁怀之从前对灵泽族犯下的罪过,奚华恨不得亲手杀了他。她咽下这口恶气,主要是为了宁昉,她不想让他背上为妻弑父的罪名,虽然只是养父,虽然关系不好,但总归有这层关系在。其次则是看他已经疯了,昔日权势地位名声全都没了,看他死虽然泄愤,但看他赖活着忍受一败涂地的折磨,也未尝不可。 她不想正面撞上宁怀之,于是有意折向旁的路径避开他,既然他疯了,想必也认不出她。 谁料宁怀之飞身上前截断去路,污浊的双目死死盯着她,咬牙切齿道:“是你毁了他!是你毁了他啊!” 宁怀之重复说了很多遍,以至于那天夜里,奚华做梦都梦到那个声音:“是你毁了他……” 这次意外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奚华没有专门告诉宁昉。宁怀之的疯言疯语,也不至于影响他们甜蜜的夫妻生活。 或许是机缘巧合,或许是宁昉越来越忙,自那以后,他带奚华去天玄宗的次数逐渐减少。等奚华意识到这个变化时,她已经好几个月没离开过神宫了。 但因为他每夜都在,稍有闲暇时白天也留下来陪着她,她便没觉得哪里不好,日子照旧过着。 暮春之后,天气渐渐热了起来。这日午后小憩时,奚华忽然想找雪山。 说起来也奇怪,这家伙以前最爱黏着她,有时候连睡觉都要贴在她枕边,每次都是宁昉把它抱下去,它才委屈巴巴不再往床上跳。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雪山越来越爱往外跑,都说岁数大了会更恋家,它居然反着来,比小时候玩心更野更重了。 奚华去找它,找遍所有角落,连一根猫毛都没见到。她有点慌了,偏偏宁昉这一夜很晚都没有回来。 三更过后,一听到宁昉踏入玄苍殿,奚华立刻冲到他面前,急匆匆问:“宁师兄,雪山去哪里了?我怎么找不到它?” “我还以为你这般着急,是盼着我回家呢。你先缓缓。”宁昉用指腹擦掉她额头上的汗,轻轻拍了拍她的肩,不疾不徐地解释,“雪山没事,它在神宫玩腻了想出去,我便带它去了天玄宗,紫茶和锦麟也很喜欢它,天天逗它呢。” 奚华舒了一口气,抓住他的手晃了晃,微微嗔怪:“这么重要的事,宁师兄为何不告诉我?害我担心一场。” 宁昉刮了刮她的鼻梁骨,意味深长道:“你知我素日出门很早,那时你还没有起床呢。你不是老怪我耽误你睡眠么?我见你睡得沉,不忍打扰。” 奚华若有所思,也不好再怪他一时疏漏,自己的脸反而发红发烫。 他把微凉的掌心贴在她热烘烘的面颊上:“今日久等了,早些睡觉吧,不然你又要怪我了。” 被师兄催着做别的事,奚华也就没在深夜联系紫茶。 也许是这一夜折腾过了头,翌日奚华醒来时,已是日近黄昏。 她掏出传音石呼叫紫茶,一股脑问了一大串问题:雪山最近表现如何,有没有闯祸,玩得开不开心,什么时候才回神宫,要不要她去接它…… 等她终于快说完,紫茶叫住她:“公主在说什么?雪山不在汀兰苑。” 奚华赶到天玄宗时,宁昉尚在钦云殿集会。等到他终于忙完正事,旁人全都离开了,奚华冲进殿内。 宁昉张开双臂稳稳抱住她,把她紧紧摁在怀中,开口却说:“对不起,我并非故意瞒着你。” 奚华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当下却是问也不敢问。 宁昉轻轻拍着她后背,语气亦是哀恸:“雪山年纪大了,离开了我们。它不想让你伤心,所以走得安静。” 事情已经发生,但奚华接受不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么重要的事你居然瞒着我……” 宁昉亲了亲她红彤彤的眼睛:“我也不想你伤心。你早晚会知道的,晚一日,少伤心一日。” 他怎么能这样想?!怎么能说出这种话?!奚华惊诧,朝他后背锤了一拳,成亲之后她第一次对他生气:“你在说什么?我不喜欢你了。” 宁昉依然轻言细语安慰她:“雪山活到百岁已是不易,它走了,你还有我。我会永远陪着你。” 奚华听不进去,哭也哭不出来,夜里回了玄苍殿,也始终郁郁寡欢。 宁昉抱着她安慰了一整夜,她又伤心又生气,没心情搭理他。 她睡不着,脑袋昏昏沉沉,也听不明白他是如何劝说她的。一开始他好像是在讲雪山是怎么长大的,然后又劝她要看开些,他说这是没办法的事,再往后就说到了他们两身上。 奚华迷迷糊糊听到一些片段,比如“你必须喜欢我,你必须爱我”,又如“难道雪山比我重要吗”,还有“我们就在此地,哪里也不去,你永远别想离开我”…… 他还说了什么,她也记不清了,第二日清醒之后连原本听到的话都模糊了,只知道那不算是恰当的安慰。 奚华为雪山的事伤怀许久,但没有再在宁昉面前表露出来。她隐约感觉到,她和他之间,或许也有隔阂。 这段时间,即使她什么也没说,宁昉也抽出更多时间用来陪她,对她关心呵护达到了无微不至的地步,他在神宫时几乎与她寸步不离。 奚华把他的付出看在眼里,自己也尽力主动去消除那点隔阂,试着重新回到和他亲密无间的状态。 直到有一天,宁昉有急事必须去赤澜关,临走前叮嘱奚华务必等他回来,他说可能会有些晚。 他走之后,奚华用传音石联系紫茶,想问问赤澜关出了什么事。但她呼叫紫茶好几次,一直到午后都没有联系上她。 “灵泽,难道你没有发现,你已经很久没有和紫茶说上话了吗?”一个阴森森的男子嗓音凭空出现。 “谁?你是谁?”奚华环顾四周一无所获,用灵识搜寻,也探知不到声音的源头。 但他就是存在,且越发教人毛骨悚然:“难道你没有发现,这些日子,你只困在一处,只见到一人,只同他一人讲话吗?” 奚华知他蓄意挑拨离间,稳住心态不给他任何反应。 “你心里只有他一个人对吧?你就不关心紫茶怎么了吗?你好好想想雪山。”那人喋喋不休,忽然又嗤笑起来,“哦,你该不会还不知道,雪山是怎么死的吧?” 雪山的死刺痛奚华,她面上不显,心里砰砰直跳。 “你师兄没有告诉你吗?他总是有事瞒着你呀。你猜猜看雪山怎么死的,很简单,你若猜对了,今日我便只提这一件事,其余的改日再详谈。” 想叫这个声音立刻闭嘴,奚华双手在袖中握拳,不论听到什么荒谬的事,她绝不会相信。 “是你师兄杀死了雪山,他就那么轻轻地,捏着雪山的脖子,就那么轻轻地一下,你的雪山,就没命了。哈哈哈哈,你猜不到吗?你敢说你从来没有怀疑过他吗?” 奚华脸色煞白。 “刚才已经让你一局,你不肯猜。我再给你一次机会,猜猜他为什么要杀掉雪山?” 沉默之中,空气焦灼,呼吸都变得艰难。 “因为嫉妒,因为你把雪山看得比他重要,因为他不是你心中的唯一。你一定猜到了对吧?你只是没胆量说出口。那行,剩下的都让我来说,你好好听着!” “雪山之死只是开始。你信不信他从赤澜关回来就会告诉你,紫茶也死了,在仙魔对战中死在赤澜关。” “接下来要死的可能是锦麟,也可能是丁勉,也可能是你在天玄宗的同门。你认识的,或者以后有可能会认识的,他都不会放过,因为他不能忍受。” “不!你住口!”奚华失控大叫。 那个声音越说越兴奋,淬毒的话语源源不断,充斥整座神宫。 “因为他爱你。原因很简单,就因为他爱你。” “他要你爱他,那你爱他吗?你知道什么是爱吗?” “你当然不知道啊!因为他亲手斩断了你的情根,你根本回应不了他的爱,永远也满足不了他的要求。” “但凡你对他有一丝动摇,但凡你多看旁人一眼,他就会接受不了。” “他本来就不正常,以后只会越来越疯狂。” “你见过他发疯吧,在圣棺里他自己说的,是他失心疯,是他走火入魔。就在神宫,就在这个房间,他也说过要把你永远囚/禁在此地,作为满足他欲/望的禁/脔。” “这些都是小儿科,其实你没见过他真疯,毕竟他瞒着你轻而易举,也不是一天两天。” “灵泽,面对这样一个疯子,一个口口声声说只爱你的疯子,你想杀了他,还是想挽救他?” 奚华已经瘫坐在地,双目无神对着虚空自言自语:“我已不会流泪,世上再无灵泽之泪。” “你想救他啊?你居然还想救他!你怎么还没死心呢!”那声音放肆狂笑,笑此人与那个疯子旗鼓相当。 “你若真想救他,我给你指条明路:大道无情,你让他断情绝爱,重归神位好了。” …… 奚华不记得那个声音是几时消失的,也不知宁昉是几时回来的。 察觉到一个熟悉的吻落在唇边,她不敢回应,甚至不敢睁开眼睛。 宁昉问她:“你怎么——” “宁师兄。”她立刻打断他的话,害怕听他提到紫茶,她必须为自己的惶恐找个理由,“我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噩梦。” “没关系,只是梦而已,不必当真。”他的温柔与往日一般无二,他的手轻轻扶过她眉心。 不可能一直逃避,奚华缓缓睁眼,发现宁昉在为她贴花钿。 他们又迎来了新的一天。 此刻他离得很近,奚华不可避免地望进他的眼眸。从他澄澈而专注的眼眸里,她清清楚楚瞧见,自己眼中竟然生着一对异瞳。 异瞳,不是上辈子的事吗?怎么又重新回到她眼中? 她就这般与他对视,直至追溯到混乱的根源。 幸好,这一切只是一个梦! 可是,这真的只是一个梦吗? 第125章 第一百二十五眼 奚华明白过来,这是梦,是她和宁昉在崇吾山上姻缘树下,手执相思叶所做的梦。 入梦前约定的那些事,她真的全都做到了,和他在同一个梦中相遇,也在梦里叫他“宁师兄”。 甚至连梦醒之后就成亲这件事,也在这个梦里提前体验过了,这个梦的起点,就是正月初四新婚之夜。 但婚后的幸福辛福生活并不长久,自从发现雪山死后,他的“所作所为”快让她窒息了。 梦还未醒,奚华直愣愣地望着宁昉,试图从他的眼睛里细细辨认: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真如她听说的那般偏执凶残吗?真的会行事极端不择手段吗? 那个神秘人列举的桩桩件件,其中有些事她亲身经历过,其他更多的,她连想都不敢想。 宁师兄,宁昉,真的会做那些事吗?就算是因为爱,就算是为了她。 “为了她”,只要一想到这点,她更觉得可怕! 现在,奚华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矛盾:等到梦醒之后,还要在正月初四如期与他成亲吗?还是拒绝这场婚事,让他断情绝爱,重登神位,以此杜绝灾难的发生? “为什么这样看着我?看了这么久,还没有看够吗?”宁昉在端详她眉心新贴的花钿,又抬手理了理她头上的发饰。 见他眼波流转,朱唇轻启,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样,奚华实在无法想象他会做那么残忍的事,甚至是对他亲手养大的雪山。不可能吧?那个神秘人说的一定是假话。 她左思右想,隐隐有了倾向,也可以说是私心作祟,她大抵更愿意相信他,而不是被其他人挑拨离间。 至于梦醒之后的事,她听他安排便是。 “宁师兄,这是一场梦,我们该醒了。”奚华觉得奇怪,他们同在梦中,她已经识破这是梦,为什么宁昉还无动于衷? 他看上去浑然未觉。不应该啊,他明明比她厉害许多。 “师妹睡迷糊了吗?还是被你刚才所说的噩梦吓到了?”宁昉摸了摸她的脑袋,随后揭开身侧一大只金锦盒,取出嫁衣递给她,“时间不早了,该换衣裳了。” “什么?!”奚华第一眼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反复又看了好几遍,确认这是嫁衣无疑,连忙摆手拒绝,“师兄这是何意?我们已经成过亲了。” 见她不接,宁昉拎着嫁衣贴近她身前略略比划,神情甚是满意。 他含笑看她:“在梦里成亲的吗?没想到师妹也很着急,我以为着急的只有我一个。” 奚华是真着急,不是着急与他再成亲一回,而是着急与他解释:“不是梦里,是真的,我们成亲那天夜里,我还告诉你我做了一个梦,你忘了吗?” 话一出口她也觉得有些古怪,果然,宁昉指出她的纰漏:“你看,你也说你做了一个梦。” “不是梦,是真的,我们真的成亲过了,不用再重来一遍。”奚华急躁起来,把自己都绕晕了,“不是,我是说,我们在这场梦里已经成过亲了,现在梦该醒了。” 宁昉把嫁衣放回金锦盒中,奚华松了一口气,心想还好他听懂了…… 谁知她还没想完,宁昉就转过来,双手捏了捏她的脸,既严肃又温和地提醒她:“你真的睡糊涂了,话都说不清了。不过吉时不能耽误,快清醒些。” 完了,他完全不相信,奚华脱口而出:“这是梦,不要再重来一遍,是你睡糊涂了,你快清醒一点!” 宁昉心平气和地望着她,相比之下,她的冲动就显得特别夸张,而且还有些咄咄逼人。 意识到这一点,奚华放低音量,尽量耐心劝说:“你不是刚从赤澜关回来吗?是不是太累了?这真的是梦,我们该醒了。” 宁昉却说:“师妹在说什么?我们刚从崇吾山回来。我已许久没去过赤澜关,你记错了。” 奚华愣在原地,眼睛都睁圆了。 宁昉不再多言,伸手解开她腰间束带。奚华立刻抓住他的手,草草合拢衣裳,双眼盛满惊诧:“你干什么?” “为你更衣,时间不早了,你该换上嫁衣了。你若不会,我可以——” “宁师兄!”奚华恼了,大声打断他,“你搞清楚,今天是什么日子!” 宁昉:“正月初四。除夕那夜,你答应我的,正月初四,你会与我成亲。” 奚华懵了,在这场梦中,今日怎么会是正月初四,不是早已经入夏了吗?暮春的时候,她失去了雪山,还对他发了脾气,这么重要的事,她怎么会记错呢…… 宁昉抽出手来,双手扶住她微颤的肩,语气中难掩失落:“你是不是反悔了,不想与我成亲了,所以找这么多理由拖延时间?还编出这是梦这等荒唐的理由。” 奚华心里很乱,不知为何这个梦迟迟醒不了,被他绕来绕去,她都有点怀疑自己了。 她努力静下心来想找证据,一边掏出传音石,一边劝说他:“我们真的成过亲了,婚后我们一起去天玄宗,紫茶和锦麟还笑师兄黏人,丁长老还喝多了,这些事你都忘了吗?不信我们现在就问紫茶。” 她迅速点亮传音石,连喊好几声紫茶,对面全无回应。 不安的情绪从心底油然而生,奚华还要再喊,传音石忽然灭了。无论她怎么努力,都再也点不亮它。 她抬眼向宁昉求助。 恰在此时,那个阴森森的声音再次响起:“你信不信他从赤澜关回来就会告诉你,紫茶也死了……” 不!奚华想捂住耳朵,宁昉却凑近吻她。 她突然好害怕,重重推开了他。 可惜这推挡全无作用,顷刻间,她又被一人狠狠揽入怀中,腰背被紧紧搂住,视线被全然挡住。 她还想挣脱,却听见他说:“你醒了?” 醒了?终于醒了,噩梦总算结束了! 奚华听他这短短一问简直是如闻天籁。 可当她偏头一看,她不在崇吾山姻缘树下,竟然在神宫玄苍殿。 再看宁昉,又看自己,两人都身着喜服,分明是新人的装束。 她更拿不准了,这到底是醒了还是没醒?这喜服又是怎么回事,不至于一眨眼的功夫就套在了她身上吧?还与梦中见到的那件一模一样? 宁昉还没放开她,低头把脸埋在她发间,声音也闷闷的:“我帮你穿的,时间不早了。” 时间不早了。 奚华恍恍惚惚:“今天是哪一日了?” 宁昉明显顿了一下,沉默片刻才说:“正月初四,我们成亲的日子。还好你醒得及时。” 成亲,成亲,又是成亲!这个词听了太多次,奚华脑中嗡嗡作响,彻底分不清这到底是梦里还是梦外了。 她已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就这样麻木地站着,任由他紧紧抱着。 过了一会儿,宁昉松开她,捏住她右手翻过来摊开,把一样东西放进她手心,郑重告诉她:“之前说好的,成亲这日我送你礼物。” 奚华一直被“成亲”这个词搅着,脑子都转不过来了,收到礼物也没有心思细看,淡淡扫了一眼,看到一只淡蓝玉匣。 见她如此冷淡,宁昉意外,忍不住提示她:“不打开看看吗?” 奚华没看他的表情,也没注意他的语气,她心乱如麻,实在顾及不了那么多,只随口一说:“现在不了,我改日再看吧。” 宁昉心头一沉,改日,他还有改日吗? 他等了她许多日,其实今日已是正月初九了。 刚才骗她说是初四,全因他还心存侥幸,想看看她是否愿意同他成亲。 那一日早已结束了,永远不可能回来了。 “你怎么了?”他扶住她双肩,其实更像是稳住摇摇欲坠的自己,“你是不是反悔了,不想和我成亲?你是不是在想要怎么拒绝?” 先前在崇吾山上,偃的挑拨他原本不信。此刻见奚华心不在焉的模样,他的信心岌岌可危,稍有不慎就会跌入谷底。 奚华情绪也不好,很抵触这样没完没了的追问。 刚才在梦里她已经见识过他的偏执,她的拒绝有用吗?还不是一切都是他说了算?就算她不愿意,他也会强迫到底,很多事根本由不得她选择。 正当苦恼烦闷之际,她忽然望见雪山跑进了寝殿。 梦里的雪山死了,幸好现实之中雪山健在,还会跑会跳,还向她跑来。失而复得的欣慰点亮了她的心。 她立刻撒手撇开宁昉,快步朝雪山跑去,连手中玉匣落在半路都一无所知,半弓着腰去抱雪山,雪山却绕过她奔向玉匣,像一道雪光擦身飞过。 这一刹,她听见雪山惨叫,而她两手空空,只抓到一阵冷风。 时间都像是凝固了,奚华不敢相信,僵硬地转过身去,只见宁昉正拾起玉匣,雪山就这样在二人之间消失了,如同一团白雪在转瞬之间融化。 噩梦中的灾难业已成真。 奚华失控大吼:“我永远也不会和你成亲!” 宁昉握紧玉匣,站在原地目光沉沉地看着她:“你真的想好了吗?” 第126章 第一百二十六眼 在亲耳听见她拒绝之前,宁昉原想告诉奚华,刚才跑进来的不是雪山,真正的雪山前几日已经走了。 正月初五天亮时,雪山的魂魄飘进玄苍殿,惊得宁昉蓦然起身。 他问雪山是怎么回事,雪山还傻乎乎的搞不清状况,连自己魂魄离体了都不知道,就像是睡了一觉清晨醒来一样。它还像往常一样趴到枕边去看她,还把爪子按在她肩上想叫醒她,却怎么也按不到她。 雪山问他,小公主为什么不醒?为什么不理它?什么时候才醒? 他知道雪山想和她说话,想让她再抱抱它。可是雪山问的一连串问题,他也问过许多次,他自己也找不到答案,无法给它满意的回答。 一缕游魂这样飘着不是办法,他把雪山的魂魄送去了映寒仙洲,用灵力为它造了一个养魂的猫窝,让它不要乱跑好好待着。 假以时日,等它学会化形,重塑猫身,就会变成真正的灵宠,不必再经历生老病死的痛苦。 刚才跑进玄苍殿的根本不是雪山,是魔物伪装成雪山来抢夺玉匣,事发突然,宁昉即刻处置了它,紧接着就听见奚华吼出那句话。 是因为雪山吗?她竟然认为他会对雪山做这种事?还是说她本来就不愿意,这只是一个刚好到来的契机罢了。 他目光沉沉地看着她,希望她不要一时冲动,希望她想清楚再决定,他想再争取一次机会,于是问她:“你真的想好了吗?” 奚华脱口而出:“你爱过雪山吗?你把它当成什么?它只是你用来接近我的工具吗?” 宁昉很惊讶:什么工具?她居然这样想? “天玄宗拜师大典那次,你去赤澜关修复结界那次,在南弋夜市上雪山带我登上画舫听曲那次,在神宫你假扮成雪山那次,那些时候,它都很好用是吗?你借用雪山的名义靠近我,屡试不爽对吗?” 奚华越说越激动,红着脸,红着眼,怒火攻心口不择言:“如今你的目的达到了,它让你稍有不满,你就杀掉它。那我呢,你口口声声说爱我,千方百计要我爱你,全是为了得到灵泽之泪对吗?” “你根本不懂爱是什么,也不可能教会我,我居然试图学着爱你,真是太可笑了!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宁昉一个字也没有说,既没有反驳,也没有安慰,只是忽然之间也觉得很可笑很荒谬。 从崇吾山回来之后,他盼着她从梦中醒来,完成期许已久的婚事,可是连约定好的婚期都过了。 再后来,连他们的雪山都走了。他真担心他也像雪山一样,连与她道别的机会都没有。 到今日,他也快走了。 临走前,他还盼着她醒来,与她再说说话,也听她再说说话。说不定他们还有机会,可以化解这次危机。 该说幸运还是不幸?现在她醒了,他等到的却是这样的她,听到的却是这样的话。 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挽留的话从前已经说尽了,此时此刻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静静看着奚华,忽然觉得眼前的女子好陌生,她再也不是南弋的小公主,再也不是天玄宗的小师妹。那些温情美好的时刻早已经消逝了,再也回不来了。 在很多次心如刀绞的时刻,他常会想起天师和小公主在画舫上偶遇的那一夜。那时小公主怕他自伤,会紧紧抱住他,会把他的剑踢到水下。那时他还没有激活寻找异瞳的法器,心还不曾受到情刃雕琢。那时心动也很纯粹,不会伴随着心痛。 后来许多次心痛到无以复加的时刻,一如此刻,他无比想念她的怀抱。他多希望她能像那夜一样主动抱抱他,不顾一切留住他。 可是,他也一直都知道,就连过去那个对他最好,与他最亲近的小公主,也是骗他,也是利用他。 整整一百年过去了,他到最后才问:“你记得从前在南弋,你收到嫁衣那日,说过什么话吗?” “怎么不记得?字字句句,刻骨铭心。”奚华一开口就给他堵了回去。 玄苍殿里气氛更压抑了,风吹动华丽的红绸,吹动两人身上红艳艳的衣袍,翻飞的红影分明在嘲讽他:“这就是你从前期待的婚事吗?足够隆重吗?” “你从来没有爱过我,对吗?”他最后一次问出这句话,事到如今,连预设的回答都变样了。 “从来不爱,以后也不会爱。”奚华答得干脆利落,转身端来那盆灵植递给宁昉,“你把它拿走,我不想要了。” 他不想接,她非要给,花枝在两人之间摇来摇去,折断了好几枝,茉莉花瓣落了一地。 多可怜的花。宁昉不忍见它这样,伸出单手去接,恍惚想起最后那个梦,他在玄苍殿找了许久也没有见到这盆茉莉,还以为它是长势太好被移栽到室外了,原来是被丢弃了。 就在走神的刹那,灵植从他手中滑落,连盆带花砸在地上,灵壤与落花乱糟糟一地狼藉。 以前他受不了毫无动静的灵植,受不了光秃秃的灵壤,私下为它注入灵力促进它生长。 后来茉莉生根发芽、长叶开花,他抱她去看花,在花前深深吻过她,为她细心修剪花枝,问她愿不愿意嫁给他。 那些时候,他总觉得爱是触手可及的,只不过隔着一层轻纱,她只是暂时还不明白,还不肯把轻纱摘下,还不肯轻易说爱他。 他总以为他可以等,等她相信他的感情,等她明白自己的心。 现在,反倒是他明白了,假的就是假的,再怎么强求也不可能变成真的。两情相悦,莫忘莫离,从来只是他一个人的妄想罢了。 在最后这段时间里,他想了很多很多,极力想找出爱的证据,劝说自己留下。 然而越是追忆越是绝望,从头到尾,她从来都没有说过爱他,从小公主到小师妹到如今,连一句都没有过。 唯有一次,他听锦麟说新来的小师妹特别喜欢他。那段时间,他为此开心许久,每每想起,总不禁展颜一笑。 直到那夜在画舫上问她缘由,她十分洒脱地告诉他:“我见所有人都喜欢师兄,那我也喜欢师兄。” 原来是这样啊。就这么一场一戳就碎的误会,还值得怀念吗? 现在她都亲口说了,从来不爱,以后也不会爱。 宁昉想起自己在梦中所见的场景,想起自己痛定思痛所做的决定:他不会再挽回她了,像“你必须爱我”这种强人所难的话,他也再不会说了。眼下务必当断则断,以免她来日后悔。 “你对我还有什么想说的,今日一次说尽。”他一直都看着奚华,等待着,看她还能说出多冷漠的话。 果然,她摇头:“无话可说,就到此为止吧。” 就到此为止吧。 他与她真是难得有一次默契,偏偏在最后关头,想到一处去了。 也许这个“此”对她而言,已经推迟了许久,否则她何必这样迫不及待呢? 见她斩钉截铁、坚定如斯,宁昉劝说自己可以放心了,梦中最坏的局面应当不会再发生。 该走了,借着送礼物的机会,他最后一次走向奚华,最后一次牵她的手:“送你的,先前说好的。” 奚华不让他牵,猛一挥手,把那玉匣也拍落在地。她看也不看它,冷声拒绝他:“不必了,我不想再见到与你有关的一切。” 宁昉没再尝试,俯身拾起玉匣,移开视线未再看她,最后只说了一句:“好,我走了。” 再也不能回头看她冷若冰霜的脸,再也不能转身抱她微微颤抖的肩,再拖下去他就走不了了,难道要死在她面前吗? 他绝不会让她见到这一幕,也不会让她知晓这件事。 他连那身喜服都还未脱下,走到玄苍殿外,取出一直在发光亮到发烫的传音石。 锦麟的呼叫十万火急:“请大师兄速回天玄宗。”—— 宁昉向锦麟问明事由,回天玄宗之前,赶去了一趟映寒仙洲。 雪山原本无精打采趴在猫窝里,一见他出现,立刻探头探脑朝他身后张望,看了半天没见到相见的人,又失落地缩回窝里。 “抱歉,今夜她不会来见你了。”宁昉俯身来看它,想抱抱它,魂魄是碰不到的,又收回手来。 雪山心情不好,不想搭理他,用前爪捂着脸遮住眼睛,懒得回答。 他忽然问:“这些年我对你怎么样?你讨厌我吗?” 他在乱说什么啊?雪山睁眼疑惑地瞅着他,搞不懂他为何突然问这种莫名其妙的问题。他以前偶尔也这样,半夜不睡觉抱着它说些有的没的。它敢肯定,若是它猫身健在,现在肯定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它真不想理会他的胡思乱想,但见他心情也很差,它勉为其难喵喵应付几声:“你又瞎想什么?” “不想说就算了。”宁昉也没追问,转而郑重道,“交给你一个任务,你在这里好好长大,长大之后就去找她,能做到吗?” 雪山仰头白了他一眼:“这还用你说?” “那就好。”宁昉起身要走了。 “等等!”雪山又喵喵叫住他,“为什么要等那么久?你不能先带她来见我吗?” 第127章 第一百二十七眼 宁昉脚步微顿,但没回头:“她不愿意和我一起来,我也还有别的事要做。” “你们怎么又吵架了?小公主很容易心软的,你哄哄她不就好了?干嘛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雪山单纯的猫头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他俩总要吵架,明明两个人感情好得不得了,谁离了谁都受不了。 可是宁昉没接话。雪山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心道他真过分,居然不听劝,一声不吭就走了。 他以前从来不会这样丢下它,现在是欺负它挠不到他吗? 雪山飘出猫窝,匆忙追到他面前问:“你下次什么时候来?” 宁昉真想把它抓回猫窝,它飘得太快,圆滚滚的魂魄都变成了长条状,这让他怎么相信,它会老老实实待着不乱跑? 他没法告诉它他不会再回来了,只含糊一句:“我不知道。” 雪山盯着他左看右看,猫头都快抵到他脸上了,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他语气也不对,表情也不对,说的话也怪怪的,毕竟从前他极少说这种没有把握的话,也不会随意敷衍它。 “先别走,你帮我找一样东西,把它拿过来放进我的窝里。”它熟练地使唤宁昉,就像很久以前命令他连夜去找小公主一样。 宁昉也没推脱,跟着雪山走到它那一大堆玩具旁边。虽然它现在玩不了,他也把这些东西带来了仙洲,勾着它努力修行,尽快重塑猫身。 “这里头有一只鸟窝,用迷穀树枝编的,还缠了祝余草,你帮我找找。” 听见雪山说鸟窝,宁昉心头已有大致猜测,再听到迷榖树枝和祝余草,他已猜得八九不离十了,边找边问它:“那年上元节,你吃了妖丹,跑进灵植圃,是为了编鸟窝?” 那年雪山闯祸被丁勉抓住了,回到宿月峰又被宁昉教育了一晚上,再加上吞了妖丹消化不良很不舒服,反正已经“挨骂”了,它懒得再解释自己去灵植圃做什么。 时至今日,它才说起:“我给我朋友做了一样礼物。” 宁昉想着雪山平时都独来独往,哪有什么要好的神秘朋友,想着想着,手头翻到了一只奇形怪状的鸟窝,边沿还别着两朵干枯的茉莉。 “好看吗?我见你喜欢茉莉,那它应该也会喜欢吧。”雪山兴致勃勃地介绍礼物,想再摸摸自己的杰作,把歪歪扭扭的鸟窝再拉扯得圆/润一点儿,可惜它摸不到了。 “灵鹤去哪里了?我与它很久不见了,它什么时候回来呢?” 它喵喵叫了好半天没得到回应,扭头一看,宁昉居然在摸它的脑袋。 它懒得躲开,想摸就摸吧,反正它如今也没有感觉,反正他也摸不到那种毛茸茸的触感了,可没过多久,居然听见他说:“挺丑的。” 雪山好生气,气冲冲道:“你给我做的猫窝也好看不到哪——” “挺丑的,鸟窝,但我很喜欢,它也会喜欢。”宁昉轻轻碰了碰那两朵干枯的茉莉,随后把鸟窝放进雪山的猫窝,转身不再看它,“我走了,你好好待着,它也会想你的。” 雪山哪里肯听?连路追上去“坐”到他肩上,用猫爪的软垫去按他红红的眼角和鼻尖,就像很多年前它刚到天玄宗那时一样。 现在它明明按到没按到,那两处却越来越红了。 它用猫头去蹭他的颈侧,蹭也蹭不到,用前脚去抱他的脖颈,抱也抱不住,最后沮丧地问他:“你不能带我一起走吗?” “不能。”宁昉最后一次把雪山撵回去,不准它再跟来了,“你长大之后还要去找她,所以不能跟我一起走。” 离开仙洲之前,他再次叮嘱雪山:“如果将来你找到她,发现她过得很快乐,就不要再提起我了,记住了吗?”—— 正月初九夜,御岫峰上人山人海,仙盟所有宗门和修士共聚天玄宗,气氛剑拔弩张,实是大难当头。 偃在日暮黄昏时放话,要求仙盟交出衍苍神体,如若不然,无相渊龙君商廉将在明朝卯正时分彻底摧毁赤澜关。 商廉指名道姓要仙盟盟主晞明道君应战,声称晞明道君先后屠杀他龙族三子,深仇大恨不共戴天。 原来上古龙族也秘密肩负着坚守赤澜关结界之重任,无相渊一直有密道直通赤澜关,历代龙君对结界的构造走向、薄弱之处了如指掌。 到了商廉这一代,约莫百年前,他的两个私生子与小龙君商夷争夺继位权,三子俱受重伤。商夷流落人界,另二者被偃利诱堕入魔族,自封蛟王、虺首,百年间两兄弟各自发展壮大,相互之间极不对付。 前年,蛟王与虺首争夺魔渊领主之位,激战之中,巨大的能量冲击赤澜关,把结界撕开了一道长达千里的裂隙。 天玄宗前往赤澜关镇压魔族动乱,晞明道君宁昉只身潜入魔渊,亲手诛杀了蛟王与虺首,自此与龙君商廉结下了血海深仇。商廉不欲将私生子堕魔破坏赤澜关的家丑外泄,一直隐忍不发,没找到合适的由头报复天玄宗。 去年,小龙君商夷迎娶灵泽圣君不成,反而在浮析山上当众死于晞明道君的溯安剑下。龙君商廉即刻与偃结成同盟,其后多次挑衅仙盟,扬言要报杀子之仇。 商廉明面上没什么大动作,私底下在倒腾赤澜关,盖因偃告知他复仇有一个绝佳时机,在那一日到来之前切不可轻举妄动。偃则大量吸收邪念,在乱世中如鱼得水,实力突飞猛进。 绝佳时机终于到来,偃和商廉以赤澜关为筹码要挟仙盟,若不肯交出衍苍神体,天下苍生便将同赤澜关一起毁于一旦。 这一夜,天下修士大惊失色,急盼晞明道君坐镇仙盟主持大局。但正主迟迟不现身,众人焦躁的期盼积聚到顶点就要崩盘。 万寿宗有人怒怼:“晞明道君在拖延什么?生死存亡之际,还忙着与他夫人花前月下吗?” “休得胡吣!盟主为苍生呕心沥血,在场诸位莫有不知!”天玄宗弟子与起头那人对峙。 双方最初还你一言我一语,随着其他宗门加入,争论变成骂战,渐渐有人动起手来。 “有什么不能说!他都能做出毁人姻缘,当众抢亲这等事,还在乎什么脸面?” “三界安危哪有他抢到手里的夫人重要?只怕天下苍生不及怀里美人一笑!” “他与他爹无甚区别,坐在盟主位置上把我等耍得团团转!我等还要称颂他救世主的英名?晦气!” 混乱之中,一个披头散发的老翁冲向议事广场正中央,执剑高呼:“尔等蠢货,吾儿煞费苦心,只为得到灵泽之泪。有朝一日,衍苍必将重归神位!” 反对者对宁怀之群起而攻之,更有人明嘲暗讽:“神君牺牲真大,为了大局不惜献出自己的肉/体!此等壮举真是可歌可泣!” “冠冕堂皇的理由谁不会找?只怕殚精竭虑是假,荒/淫享乐是真!” “……” 锦麟一直用传音石联系大师兄,好不容易才说上话,三言两语说完偃和商廉宣战之事,只听得对面的语气毫无波澜,似乎局势全在他意料之中。锦麟略略放下心来。 源源不断的非议也通过传音石传到了对面,锦麟还想劝说大师兄勿要挂怀,对方却是恍若未闻,只说稍晚些时候他会来天玄宗。 “他到底在忙什么这么久还不来?”紫茶这几日对大师兄意见很大,“你不觉得他最近很奇怪吗?还不许小公主和我联系,简直太过分了!谁受得了他!” “消消气,别这样说。”锦麟近来为了安抚紫茶的暴躁情绪也颇费心力,“这么重要的事,大师兄与他夫人定然要共商对策,给人家新婚夫妇留点时间吧。” 紫茶还是气不过:“他俩绝对有问题。除非他带小公主一起来天玄宗,我亲自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不然我绝对不会给他好脸色看!” “好好好,夫人从前也会管到你的小公主头上吗?那就全靠夫人辛苦了。”锦麟熟练地恭维紫茶,好让她宽心,他是决计不敢管到大师兄头上。 而且,切断传音石的连络后,锦麟后知后觉品出一丝不对劲来,大师兄刚才说话的语气,岂止毫无波澜,简直是一潭死水。也许真如紫茶所说,真有问题—— 戌时将尽,晞明道君现身天玄宗,对仙盟下发号令:“既然偃想要衍苍神体,那仙盟将神体给他便是。” 此言一出,一大帮持中立态度的宗门立刻对其倒戈相向,许多原先拥戴仙盟盟主的修士也破口大骂,甚至连天玄宗内部,亦有不少人当即与之割席。 声讨和咒骂如惊涛骇浪,涌向独立于钦云殿前高台之上的那个人。 “宁昉你说什么?无耻至极!” “认命吧,你我还能反了天不成?人家高高在上,既是仙盟盟主,又是神君转世,他甘愿把衍苍神体拱手送人,你我还管得着吗?” “什么仙盟盟主,依我看,这姓宁的与偃根本就是一伙的!这么久都压制不了偃,如今连装都不装了……” 声浪一浪高过一浪,忽然有一人惊声怒斥:“混账!天玄宗怎么会养出这么个混账东西!” 宁怀之一剑捅破心口,鲜血飞溅,当场毙命。 人头攒动的广场上倏然一片死寂,诡异的寂静中,晞明道君重申:“吾意已决,此事无需再议。诸位明日卯时随吾去赤澜关,向偃转交衍苍神体。” 言毕,他淡漠离场,留下凛厉夜风和漫天阴云,压得人喘不过气。 绝大多数宗门连夜退出仙盟,火速离开了御岫峰。 亥时,汀兰苑,锦麟拉住怒气冲天的紫茶,丁勉上前询问宁昉:“果真要如此行事?” 宁昉对他们三人未设防备:“偃之所以不好对付,全因他行迹飘忽不定,再高深的法力,落不到他身上,皆是空谈,因为他没有身。这是他最在意的缺陷,也是他极大的优势。” “你要把衍苍神体送给他做身体,限制他的行迹,然后一举屠杀?”丁勉大致猜到一二,但思来想去,仍然认为不妥,“杀掉偃的同时,必然会破坏神体,你是神君转世之身,你舍得让神体灰飞烟灭?” 宁昉淡然回应:“方才在广场上,有人说得不错,我与偃是‘一伙’的。偃是衍苍亲手从识海中剥离的负面欲/望,他从一缕邪念发展至今。而我,是‘有幸’被衍苍留下的那一部分。” 丁勉等三人目瞪口呆,谁能想到仙盟盟主与偃居然还有这层关系? “虽出同源,那也不代表偃有权占有衍苍神体,那是暴殄天物,你真舍得!” “对啊大师兄!你既然做了这番谋划,方才在钦云殿前为何不解释?何必忍受那些非议!” 丁勉和锦麟忿忿不平,头一回反驳宁昉,气头上指指点点,说个没完没了。 只有紫茶一声不吭,因为没见到小公主,她始终不肯给大师兄好脸色,更别说帮他出谋划策。 “仙盟之中,并非所有人都值得相信,天玄宗内部亦是如此。而且,丁叔方才分析我的策略,也不全对。”宁昉施手将整个汀兰苑布设了结界。 三人见状,正襟危坐,听他沉声说到正题。 “明日我要做的事,需要绝对可信的人一同完成……” 听着听着,三人异口同声喊出:“不行!” “万万不可如此!” “大师兄你……” “这是你一个人的决定吗?你有没有告诉你夫人?她怎么会同意?” 面对激烈反对,宁昉扶额,罕见地轻叹一口气,坦白说道:“她并非我夫人,我们并未成亲。我与她缘分已尽,从此再无干系。” 见三人呆呆愣愣,他又强调:“此事永远不可让她知晓。” “不行!小公主绝对不会允许你做这种事!”紫茶蹭地一下站起来,对着大师兄大吼大叫,“她会恨你瞒着她,她会痛苦会后悔,你怎么忍心!” 锦麟顾不上拉住紫茶,他甚至希望自己能像紫茶一样,抛却所有礼数,也对大师兄大吼大叫,大声反驳他的决定。 紫茶越说越激动:“你怎么这么绝情这么狠心?你是不是没有心!她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丁勉一言不发,双眼直愣愣地盯着宁昉,看他还要说些什么鬼话。 宁昉面无表情,也不拦着他们,只是问:“在诸位心中,我是什么样的人?” “当此地覆天翻,还恋情根欲种,岂不可笑?”[1] “在诸位心中,我便是这等可笑之人?” 他“鬼话”连篇,把另外三人都弄沉默了,还弄红了三双眼睛。 为此,他还得继续编出更多“鬼话”来宽慰他们。 “陨落与飞升又有何异?不外乎都是魂归天地。” 第128章 第一百二十八眼 紫茶一点儿也听不进去,掏出传音石准备通风报信。她很清楚,眼下谁也留不住大师兄,只有小公主可以。 她以为大师兄会阻止她报信,没想到他撒手不管。 “如果你想让赤澜关毁于一旦,如果你想让偃统治三界,如果你想看我现在就魂归天地,紫茶,那你尽可现在就与她联系。” 紫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捏紧传音石不敢轻举妄动。 “偃为何要把日子选在正月初十,紫茶,你不觉得这个日子很熟悉吗?” 紫茶再熟悉不过了,一百年前的正月初十,小公主没去和亲,在明辉殿选择了自尽。 “当年她留给你的信,是骗你的,她怕你想不开,才骗你说她会回来找你。其实她根本没打算回来,她不愿意再有来生。” 听闻伤心往事,紫茶大哭起来:“是你骗人!小公主才不会这么绝情,她不是回来了吗?你才是骗子!” “是我强求。为了让她回来,我与偃签了百年赌约,明日卯正,是赌约到期之时……” 宁昉粗略说了赌约一事,没说这一百年间他的心态如何变化,也没说他如何用尽全力去确认那人的心意,然后一次次认清现实。 这期间有些事,他们三个或多或少都知情,更多的,他不想再提。 而今结局近在眼前,是他输得彻底。 “愿赌服输,付出代价是天经地义之事。为今之计,便是充分利用这必死之局。” 他叮嘱紫茶:“一旦她得知此事,赌约会立刻终止。我走以后,如果你有信心对付偃和商廉,有信心挽救危机,那你可以试试,你随时可以向她报信。” 话说到这个份上,谁都看清此事再无转圜的余地。 紫茶明白自己不该再哭了,但憋不住肩膀一直在抖。锦麟强忍泪意抱抱她,但此刻在大师兄面前,他忽然觉得连这样的拥抱也很残忍。 这世上或许有许多许多爱,就像飘飞在天际的云,像不期而至的雨。可惜云的分布并不均匀,最缺水的荒漠往往最难逢甘霖。最需要爱的人偏偏不能得到爱,悲剧便由此诞生。 丁勉一直很沉默,听到最后只问了宁昉一句:“所以你一直在为这一日做准备?” 宁昉淡淡“嗯”了一声:“即便没有赌约,我与偃终究也会走到最后一步。与其说赌约是冒险,毋宁说它提供了一条捷径。长远来看,这又何尝不是反败为胜?” 时间紧迫,他没功夫再说服三人赞同他的观点,而是直接详述了策略与分工。直至深夜,最后一场长谈结束。 一切要事准备妥当之后,锦麟有意叫大师兄在汀兰苑留宿,丁勉一眼把锦麟挽留的手瞪了回去。 宁昉临走时,紫茶狠下心把自己的传音石交给他:“请大师兄代为保管,我怕我忍不住和小公主联系。若小公主主动找我,我……” 紫茶话都没说完,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很快就说不下去了。 “紫茶,你忘了她从前是如何劝你的?你要为自己而活,别人的事,不值得时时挂心。”宁昉罕见地安慰她一回。 从南弋到天玄宗,从天师到大师兄,紫茶第一次听见他安慰人,而且他的话术和语气,都和小公主没什么区别。 道理她全都懂,然而眼下,这安慰完全起了反作用,她越听越伤心,只想叫他闭嘴。 “紫茶,下次你与她见面,不要再叫她小公主。她只是天玄宗的师妹,与我也没有特别的关系,明白了吗?” 宁昉又着重交待了一遍,接过传音石走出汀兰苑,把那三人的叹息和啜泣尽数抛在身后了—— 神宫玄苍殿,奚华收拾了一地狼藉,又开始做各种各样的杂事。等她抬头望向殿外,才发现夜已深深。 震怒之后,情绪好似一片经历了暴风雨的海,迟迟不能风平浪静。 直至夜深人静时,再无别的事可以分心,她意识到一件事:这次分开,似乎过于顺利。 她接受不了雪山就这样死去,一时情急对宁昉说了那些话。她不能让噩梦成真,所以用最糟糕的言语逼他放弃这段感情。 她不愿意再回想当时的一切,和噩梦没什么区别。 现在想来,他今日的言行举止其实是很反常的。他不像先前那般偏执强硬,全然接受了她的指责,没说一句反驳和解释。她说什么就是什么,甚至连“到此为止”他也没有反对。 一切顺利到不可思议。 这明明就是她想要的结果,让他断情绝爱,证得大道。但在说好与他成亲的这一日,独自坐在他精心布置的房间里,她的心莫名空荡荡的。 一定是因为雪山。她无法接受雪山之死,无法接受自己亲眼所见之事,心就像被掏空一大块,只有用愤怒才能填满,否则就只剩伤心。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吵架,以往吵得再厉害,到了夜里,宁昉都会从天玄宗回到玄苍殿。奚华惊讶地发现自己在想这件事,然后才意识到现在已经过了子时。 今日与他争吵时,她看见他的传音石一直亮着,显然是有急事。那时他都视而不见,她也不可能多问。 现在,她取出传音石,想问问紫茶,天玄宗或者仙盟是不是发生了重大变故,是不是很难解决。 但她喊了紫茶好几声,紫茶都没有回应,传音石对面一丁点儿响动都没有,和她所在的神宫一样,安静得可怕。 别无他法,奚华上床蒙头钻进被窝,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锦被上淡淡的冷香让人心烦意乱,脑子里蓦地冒出那个问题:在南弋收到嫁衣那日,她说过什么话? 李福德来月蘅殿送嫁衣那日,也就是她前往公主府参加生辰宴那日。那是她极其排斥的一日,生辰宴之后发生的事和她所听到的话,她从来不愿回想,一次次强迫自己忘记那日的一切,久而久之,印象反而深深扎根在那个晚上。 记得那人抱走她又推开她,记得他给她希望又让她绝望,记得他说想要她的眼泪,记得他说今生今世永不再见。字字句句,刻骨铭心。以至于后来许多时候,每当她稀里糊涂越界,只要一想起当夜情景,再炽热的心情都会骤然冷却,无法再往前踏出一步。 都过去这么久了,他为何旧事重提?还在吵架的时候专门问起? 奚华想不明白,那日生辰宴之前,她与他都没见面,更没有说过话。 是她记错了吗?她想问问紫茶,于是再次点亮传音石,喊了好几声,紫茶一直没应。 传音石明明亮着,对面却阒寂无声。 “为什么不理我?”奚华盯着传音石,等了又等,“为什么不和我说话?” 她等了好久,始终没得到回应。料及现在太晚,紫茶已有家室,或许深夜真的不方便,奚华掐灭了传音石。 明日再问好了,也不差这一个晚上。 后半夜,奚华听见熟悉的脚步走进寝殿。淡淡的香气渐渐靠近,分明在提醒着,这一架果然还是白吵了。 分开是很难的事,才不会这么顺利。 她已经尽最大努力,对宁昉说了最过分的话。更过分的话,她想不出来了。 也许今生便要如此纠缠到底,再怎么挣扎也得不到解脱,她应该接受吗? 奚华心情复杂,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装作睡着了,闭眼不理会他。 与往日不同,他轻缓的脚步在中途停下。 过了好一会儿,静悄悄的寝殿里响起纸笔相触的沙沙声,断断续续,有时间隔许久才继续。 这声音让人想起除夕,几日前的除夕,和许多年前的除夕。她不明白他深夜不睡觉在做什么,纵有好奇,但他们才吵过架,而且雪山都走了,她做不到若无其事地揭过,不能就这样起身走过去看他笔下。 明日再看好了,也不差这几个时辰。 就这样想着,奚华希望时间过得快一些,这糟糕的一日赶紧结束,等天亮了又是新的一日。等他一早离开神宫,她再去看他写了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沙沙声彻底停下。脚步声朝床边靠近,冷香飘到身边,床褥陷下一块,微冷的怀抱再一次包裹着她。 她确信此人就是后悔了,还说什么他走了,这才多久,又回来了。 她知道他接下来要做什么,每晚都是如此,哪怕只有一点点时间,他也会亲她,常常会做更多。 呼吸渐近,薄唇浅浅碰了碰她的唇。好凉,她疑心这是错觉,怎么会有人连嘴唇都是凉的? 是夜里下雨了吗?他眼睫上好像残留着一小片夜雨,轻轻扫过她的眼皮和眉心,也是凉的。 奚华发现他与往日很不一样,他很沉默,动作轻缓而克制,若即若离的触碰其实算不上一个吻。 如此也好,冷静点好,不然她还怎么假装睡着? 他双手轻轻捧着她的脸,除了掌心微凉之外,还有什么触感也不一样了。因为闭着眼,她一时也判断不出来。 正思量间,额头被他贴住,他怎么连额头也是凉的? 奚华差点要忍不住睁眼看了,眼皮却变得沉重。回忆里许多片段忽然在脑中闪过,一幕幕出现又变淡,一声声响起又变远。 这不对劲,她想要停下来,却发现想法和行动全然不受自己控制。 她后悔装睡了,想叫他别这样,可是她开不了口,说不出话来。 在无比混乱之际,她听见他说:“我爱你……” 这是他今夜说的第一句话,她只听见前三个字,后面只有模糊的气声,她没听清。 那微凉的薄唇在她唇上的触碰太浅太轻,她隐约感觉是两个音,但辨别不出到底是哪两个音。 想问他说了什么,为什么连两个字都吝惜不肯说清?一个人会对爱的人做这种事吗?都是假话,他又骗她。 她要生气了,真的生气了,再也不想原谅他。 吻的感觉消失了,如同回忆一幕幕抽离。 当他的手从她脸上移开,在最后一刻,她察觉他手腕上空落落的,少了什么东西。 那里原本有什么呢?她想不起来了。 所有心事都离她而去,像花叶上一滴小小的露水,还没有落入掌心,就已然了无痕迹。 第129章 第一百二十九眼 正月初十,卯时三刻,赤澜关墨云翻涌,天光看起来再也不会亮了。 仙盟来人不多,其中天玄宗弟子不足百人,其余宗门修士零零星星,一行人跟在晞明道君身侧。他与圣棺站在一处,是昏天暗地里极为鲜见的亮色。 “丁长老为何没来?锦麟小师兄也不在……” “该不会只有我们这群傻子吧?” “怎么感觉像来陪葬似的?” “现在退出还来得及吗……” 窃窃私语越发悲观,被一名清瘦斯文的男修呵止:“真怕死就赶紧消停。” 话音刚落,前方结界撕开高达数丈的豁口,魔修与魔兽冲出结界,千万魔军奔袭而来。 “好徒儿,多年不见,为师特来为你送行。”一黑袍魔使凌空飞向仙盟阵营。 宁昉不动如山,溯安剑自行飞出,刺破魔使胸腔,一缕黑雾袅绕上升,黑袍之下落出一具白骨骷髅。 “怎么不带她一起来呢?死到临头你不想见她最后一眼吗?”黑雾钻进另一具魔修躯体,又被一剑斩杀,即刻换了新的宿主。 “当初你若能手起刀落杀了她,今日又怎会沦落这等地步呢?怪只怪你不听话,枉费为师一片苦心。” 溯安剑追杀这个声音,顷刻间魔族前线尸身堆叠。 一众修士闻言大惊,晞明道君何来魔族的师父?死到临头又是何意?还有那个“她”,是他从无相渊抢走的夫人吗? 倏然阴风四起,巨型玄色浓雾笼罩圣棺卷入空中,纯白仙玉碎裂如雪。 浓雾朝神体凝聚,黑影浸染雪色道袍,偃携浩大邪念渗透了神体,玄衣墨发的邪神睁开双目,第一次俯瞰众生。 “季疏,你聒噪久矣。”薄唇微启,黑袍之下手掌微旋,邪神用这具身体做出的第一件事,是隔空处置了嚣张的魔使。 “不!我追随主君多年——”惊悚的哀嚎戛然而止。 “恭迎邪神降世!吾等惟愿永世追随主君!”千万魔军齐声呐喊,呼声震天动地,谁也没把殒命的魔使放在眼中。 邪神对狂热信徒置之不理,徐徐走向晞明道君,淡漠开口:“好久不见,你输给我了,衍苍。” 他语速沉缓,嗓音凛若霜雪。 魔族亲信都为之一怔,主君往日何曾这样说话?偃但凡开口,总是以蛊惑和挑唆居多。难道是一朝成神,狂妄尽敛,霎时间庄严持重起来? 一众修士无不怔然,邪神与仙盟盟主两两相对,双方长着一模一样的脸,连说话的语气都相去无几。若不仔细分辨,真不好判断这些话出自谁口。难道这就是衍苍神君的正邪两面? “不适应神体,强撑无用,不若就此奉还。”宁昉与邪神对视,右手已收回溯安剑,左手正拭去剑刃上污浊的血迹。 “时候不早了,礼尚往来,我亦有大礼相赠,送你上路。”邪神语毕,一条赤色恶龙蓦地直冲霄汉。 地动山摇之际,滂沱大雨裹挟浩荡魔气滚滚而来。 “那是什么东西?赤澜关呢?” “赤澜关飞起来了!结界飞啦!” “苍天啊,疯了吗!是结界化龙而飞……” 尖叫声在暴乱中支离破碎。 赤龙俯冲而下,围绕邪神盘旋,魔气在天地间奔涌翻腾,狰狞龙首撞向白衣道君:“晞明,还我儿命来!” “无相渊言而无信,说好以衍苍神体换赤澜关平安,竟是骗局!” “绝对是串通一气,宁昉送来神体,偃成为邪神,商廉以龙身贯穿赤澜关……” “三界危在旦夕,你我在劫难逃了!” 仙盟对抗魔军,寡不敌众,大多数修士浴血奋战,总有一拨人趁乱唱衰。 宁昉执剑击杀商廉,龙身一有伤痕,魔气就从伤处涌出来。 邪神缓缓抬手轻抚龙脊:“休要害怕,他断不会置你于死地。你若死了,结界便没了。若他不顾结界安危,便不会拿神体来交换。” 商廉从邪神掌中获得蓬勃邪力,龙身急速膨胀,愈来愈有毁天灭地之势。然而溯安剑气大盛,要将他赶尽杀绝,全然不顾赤澜关结界之安稳。 商廉欲抽身暂避,邪神嗤笑:“卯正将至,他是将死之人,龙君竟懦弱如斯?放心,他不会杀——” “啊!”一声龙啸震彻天地,惊惧瞬间化作哀鸣。 溯安一剑刺穿龙首,从头到尾贯穿龙身,龙鳞迸溅杀伤无数魔修,赤澜关结界尽毁。 魔渊血海倒灌,血水环绕形成数百桩巨柱,裹挟断臂残肢不计其数,冲上墨色苍穹,血雨四散,惊起哀嚎一片。 连邪神都惊叹:“衍苍你疯了吗?弃苍生于不顾,要三界为你殉葬?!” 宁昉沉默不语,绯红的双目盯着对面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你在等什么?等死?”邪神藏不住疑惑神色,用狂笑来掩饰,“既然你残暴至此,何必送来神体?将你转世之身献与我,我自然破除赌约留你不死。” 溯安飞至邪神面前,差一寸便捅入神体,竟被宁昉一手握住。 邪神抬手推开剑刃,眉间不解之意愈浓。 “确在等死,无需三界殉葬,带你同去,足矣。” 邪神听见衍苍在说话,但他亲眼看着,宁昉执剑站在他面前,并未开口。 惊雷与血雨不断,四野哀嚎仍在,他忽然甚感吵闹,难以分辨这威胁之语从何而来。 “你不知我在何处?偃,你飘零太久,忘却栖于人身是什么感觉了。”衍苍又在说话。 这一刹那,一身玄衣的邪神盯着一身洁白的晞明道君,恍惚感觉两人角色交换了,从来都是他蛊惑别人,面前这人安敢耍心眼挑衅他?是心有不甘,在垂死挣扎? “当初剥离你,是衍苍之过,任你为祸世间。如今我容纳你,可有让你得偿所愿?” “你?”偃一直死死盯着执剑之人,此人始终一言不发,但他却一直听见衍苍在说话。 难道死了万年的神体还能复活吗?偃否认这荒谬猜想,抬手扶在心口,立刻察觉不对。 他面上故作冷静,内心猜忌、暴躁、不安的情绪却是止不住的。 但如此惊心动魄之际,神体里的这颗心,居然不怎么会跳! “该走了,偃,迎接你翘首以盼的败局。”宁昉把偃惯用的说辞悉数道来。 偃终于辨清声音的源头,来自“神体”体内,他附身的不是衍苍神体,而是死期将至的宁昉。 他急欲舍弃这具完美肉/身,此刻却完全挣脱不了。宁昉以身为牢,困住偃,誓要带他同归于尽。 “做得好,锦麟,动手吧。”宁昉吩咐伪装成自己模样的师弟,师弟却迟迟不动,根本做不了下一步。 赤澜关毁了,魔气翻江倒海,血雨不止,天地色变。 锦麟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按照昨夜分工,此刻他应该一剑斩灭邪神,可是他如何能对师兄下手?若必须有人为救世牺牲,他宁愿以身代之,为什么非得是师兄?是他不够厉害,是他不能困住偃带偃离开,是他的错,是他虚度光阴没有好好修行! “莫要让我失望,锦麟。”那声音冷清沉静一如往昔。 偃已是方寸大乱,正想尽一切办法逃离宁昉,为了强化力量,他不顾一切吸收了无数魔修和魔兽的修为,仍然无济于事,挣不开囚牢,反将魔族势力重挫。他才不管魔族死活,他只要自己活着。 宁昉安排锦麟:“你做不到。那便擦掉溯安剑上的血迹,放下它,去换丁叔来吧。” 锦麟化作麒麟,穿过尸山血海去找丁勉,交换任务吧,用真正的衍苍神体来重塑结界,他可以完成。 然而,他刚行至半途,身后赫然金光大作。 溯安剑以一化百,以百化千,成千上万把利刃组成剑阵,将“邪神”一层层包围。 “住手!你疯了!”偃惊恐地咆哮,“时辰未到——” 惊叫声中断,本命剑洞穿宁昉身体,也划破他和偃分裂的神识。四面八方的利剑对调了方位,又重新布阵数次,把阵中血肉之躯伤得千疮百孔,鲜血淋漓。 生机迅速流逝,宁昉脸色苍白如雪,剑阵一再重启,剑雨一次次穿透他的身体。 偃的嘶吼慢慢减弱,衣袍上的黑雾在一寸寸消退,但也变不回纯洁无瑕的雪色,它早已浸透了殷红的血水。 宁昉还不能就此了却此生,他要忍受这痛苦,要亲身感受到偃完全被毁灭,要亲眼看见神体重塑结界,最后的期限不过卯正时分。 “去吧,锦麟,师兄相信你。”他的声音柔和但不失坚定。 锦麟不敢回头,他现在才知道,真正的任务与大师兄昨夜的安排有很大出入。他以为只要他不动手,溯安剑就不会伤害师兄。可他忘了那是师兄的本命剑,它要怎么行动,全凭师兄调令。 那么他真正要做的,只是在一开始伪装成师兄,好让师兄在圣棺中伪装成神体,骗过偃,骗过魔族。在这之后,他便该去协助丁长老,重塑赤澜关。 “诸位可愿随我同去?”锦麟不再耽误,以麒麟之身,用人声召唤同门。一行人沿途铲除魔族余党,同时净化四散的魔气,净化不了的,合力收拢留待今后另行处置。 卯正前一刹那,一道崭新的结界拔地而起,璀璨华光照亮赤澜关。赤色血雨骤然停止,纯白的飞花从天而降。 “下雪了。”凝固的剑阵中传来游丝一般微弱的叹息。 又下雪了,岁月匆匆逝去,宁昉好像重回百年前那一天,在每一片雪花上看见了挚爱的名字。这次他不会再写,因为他已向她郑重道别。 又仿佛在茫茫飞雪间望见了魂牵梦绕的人影,如何能够当真?他以往亦常有这样的幻觉,这便是最后一回。 身体已被利剑镂空,卯正,残破的心口掉出一朵染血的茉莉。 最后这段时日,为了不被奚华发现他没有心,宁昉在空荡荡的心口私藏了一朵茉莉花苞,让它伪装成一颗心。 这朵花苞伪装得并不好,因为它不怎么会跳。不过它伪装得也还行,至少她没发现这个秘密。 最后一刻,他垂眸凝视掌心,看清了这颗“心”,它已是盛放的茉莉。 今生又添了一件后悔的事,他不该说那两个字,用来与她告别。 漫天飞雪覆盖了一切。锦麟带一行人回到原地时,剑阵都已消失,只有一朵盛开的茉莉迎着风雪飞向天际。 长夜已逝。这是日初明,天初亮的时刻。 丁勉仰天长叹:“为苍生献祭,陨落亦是飞升。” 惟愿如此。从今往后,天下所有人,都会对神明的归处深信不疑。 第130章 第一百三十眼 奚华从梦中惊醒,睁眼一看,窗外和梦中一样,漫天飞雪,天色将明。 床边站着的人立刻转身,蹲下来问她:“师妹醒了?” “紫茶师姐怎么在这儿?现在是什么时辰,师姐守了我一夜?”奚华诧异不解,紫茶一直对她很好,但这是不是好过头了? “我也不太清楚,大概是卯正?”紫茶说得模棱两可,实则她不清楚才怪。半个时辰前,大师兄把昏睡中的小公主抱来聆云院,说是抹掉了小公主关于他的记忆,还拜托她往后多陪陪小公主。不对,他一再强调是师妹,不是小公主了。她都不忍心看两个人是怎么分开的,就这么忧心忡忡等小公主醒来,一直默默练习叫她师妹,生怕一不小心喊错了。现在小公主醒了,偏偏是这个时辰,卯正。 奚华坐起来,裹着被子望着窗外的雪:“我睡了多久了?怎么十月就下雪了,万仞会结束了吗?” 她记得自己前半夜还在参加万仞会的选拔,在演武场上和太清宗的琴修比试,谁知那琴修中途钻进了七弦琴,琴弦突然变成七条粗壮黑蛇,飞过来死死缠住了她。 她被黑蛇吓晕了,醒过来就是现在了,天怎么都下雪了? “万仞会前年就结束了,师妹在比试时被魔修袭击,幸好被丁长老救下,现在终于醒了。”紫茶低着头,避免与小公主对视。 “什么?前年?”奚华又惊又气,连被子都顾不上了,“我怎么会睡这么久?那我岂不是连选拔都错过了!” “嗯,太清宗的琴音本就致幻,独幽又走火入魔化身毒蛇,攻击性极强,师妹碰上他真是受苦了。总之,不用参加选拔了,都过去了。”紫茶心里苦闷,真怕她问起大师兄。 奚华还很惋惜:“致幻?难怪我头痛,这效果太强了吧?一年多了……” “醒了就好了,别多想了。”紫茶正准备帮她揉揉额上两侧穴位,传音石突然亮了。 “结束了……”传音石里风雪声比天玄宗更大,说话的人吞吞吐吐,“我和丁长老……很快就回来……” 奚华觉得这嗓音有些耳熟,但夹在风雪声里有点听不清楚,正想问紫茶他在说什么,紫茶忽然抱住她。 很快,奚华感觉肩上的衣裳都被沾湿了。 “发生什么事了?师姐怎么哭了?”她拍拍紫茶的后背,许是被紫茶带动情绪,她的眼睛也有点酸酸的。 紫茶缓了好久,声音还是闷闷的:“仙盟与魔族对战,彻底平息了暴/乱,重建了赤澜关结界。” “这不是好事吗?可惜我昏睡太久,连这么重要的事都错过了。”奚华深感遗憾,回想传音石里的声音,隐隐察觉不对劲,“刚才报信的是锦麟小师兄?他专门向紫茶师姐报信?” 紫茶坦白说:“我和你锦麟小师兄成亲了——” “啊?啊!”奚华简直要恨死万仞会上那个琴修和他的破琴了,她把紫茶扳正,盯着紫茶红红的眼睛,“什么时候的事?师姐不是说不喜欢小师兄吗?” 紫茶第二次向小公主说起自己的婚事,之前在无相渊也说过一回,如今她全都忘了。 “去年十月。以前总和吵吵闹闹,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心意,总爱口是心非,后来……” “好了好了,别说了。”奚华啧啧两声,头皮都麻了,心想当初争锋相对的两个人居然成亲了,缘分真是奇妙,她是完全捉摸不透,“那师姐为什么哭呢?担心他遇到危险吗?” 紫茶心情复杂,无法对她说出真正的原因,只好顺着她的话解释:“对,喜欢的人去做危险的事,自然会担心。” “停停停!太肉麻了!”奚华很不习惯,连连劝说,“别哭了别担心了,小师兄不是好好回来了吗?” 紫茶努力笑了一下,没想到勉强的笑比哭还难看:“嗯,锦麟和丁长老回来了,不用担心了。” 但是大师兄没有回来,小公主也没有提到他。 事到如今,紫茶只能指望大师兄抹除记忆的法术靠谱一点。她简直不敢想,要是将来有一天,小公主想起来了……—— 这日午后,丁勉和锦麟返回天玄宗,夤夜一起出发的弟子也一道归来。 一群人还没修整歇息,各大宗门蜂拥而至,把御岫峰围了个水泄不通。 奚华也去了主峰的议事广场,听到众人议论纷纷,才知道仙盟盟主、天玄宗大师兄晞明道君,今日天亮时在赤澜关重登神位,顺手解决了魔族祸患。这么大的事紫茶师姐都没说,看来师姐的心思,全系在爱人身上。 奚华听见各路修士都称大师兄为衍苍神君,他们赶来天玄宗,一是庆贺神君归位,二是向仙盟表忠心,信誓旦旦声称自己永不背叛仙盟,愿为三界太平和天下苍生肝脑涂地。 “衍苍神君……晞明道君……”奚华轻声念出这两个称呼,只觉得十分陌生,还有点拗口,她对天玄宗大师兄一点儿印象也没有。 广场上人声鼎沸,万寿宗有人问及赤澜关大战的经过,其他人也兴致勃勃地追问,长老丁勉推说自己年事已高需要休息,回顾战况的任务便落到了锦麟头上。 “晞明道君深谋远虑,前年万仞会期间,他派我去无相渊,利用龙诞节之机,暗查无相渊和赤澜关的关联,天玄宗就是在那一次发现二者之间有密道连通。” 听众啧啧称奇,感叹神君的谋划原来从那么早以前就开始了。 对奚华来说,万仞会分明还是昨日之事,仙盟也才刚成立不久。现在听旁人热议,他们说“那么早以前”,她总觉得很错乱,好像别人都亲身参与,只有她置身事外,是个异类。 锦麟接着说:“万仞会快结束时,晞明道君去了一趟赤澜关,暗中摸清了结界布局,修补了薄弱之地,还顺手斩杀了一批作恶的魔修。” 底下有人接腔:“难怪万仞会的晚宴他都不在,原来是有要事在身。” 一群人又大肆恭维。 丁勉哼了一声,说要先走一步。 隔着很远的距离,奚华感觉丁长老瞪了自己一眼,不过也可能是看错了。今日下大雪,她穿得很厚实,帽檐的软绒把脸都遮住了大半,她只是个外门弟子,没人会关注她才是,丁长老应该也只是随意一瞥。 等她回过神来,才听见锦麟已经讲到这几日刚发生的事。 “偃和商廉联手作恶,要求仙盟用衍苍神体换赤澜关平安。晞明道君早有预料,他很早之前就把衍苍神体深埋在赤澜关之下,为的就是必要时重塑赤澜关。” 又有人感慨:“啊,原来如此!是我等蠢笨无知……” “今晨在赤澜关,我奉命扮作晞明道君,他在圣棺中假装成衍苍神体……”锦麟越说越低沉,有点说不下去了,把细节含糊带过,只说了最终结果,“他以一己之力铲除了偃,然后飞升离世……” 御岫峰上赞誉之声沸沸扬扬,锦麟也不想再多说。 奚华遥看小师兄脸色,他看上去并不高兴,反倒有些愁苦之意,和眼前这普天同庆的场面很不和谐。她环顾四周,想看旁人有没有发现古怪之处,但旁人全都沉浸在欢庆和喜悦之中,没人注意到这一点。 “师妹在看什么?”紫茶来找奚华,一路都忐忑不安,见她注目望着钦云殿前的高台,心头的担忧又多了一分。 奚华:“师姐你快看看,小师兄是不是心情不好?他脸色很差。不应该啊。” “没事,他可能是累了,晚点回汀兰苑休息休息就好了。”紫茶心情稍稍缓和。 她听锦麟说了,他和丁长老已经按照大师兄昨夜的嘱托,向修真界大小宗门去信,请所有修士不要再谈论灵泽圣君之事,更不要去打扰她的生活。先前见过灵泽神君真面目的人本就少之又少,如今他们震慑于神君的威信,自是不敢再提。但她尚不能完全放心,想劝奚华早点离开人多口杂之地。 她正琢磨着怎么开口,却听奚华问:“师姐,大师兄是个什么样的人?” “啊?”紫茶一时语塞,在大雪天气里,颈上都出了一层薄汗。 奚华又问:“现在该称他为衍苍神君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怎么,对他一点印象也没有?” 紫茶临时编了一通:“大师兄深居简出,不爱与人交际,高冷得要命。你对他没印象,也很正常。” 见小公主皱眉不说话,她又假装不经意地找补:“你以前没见过他吗?也许或多或少见过一两次,就像现在这样,隔得太远,没有近距离说过话,日子久了就忘了。” 奚华远远望向钦云殿,师姐说的那种情景,她想象不出来,现在望着远处高台,在喧闹之中觉出一丝说不清的寂寥,她随口感叹:“也对,或许就是没有缘分吧。” 紫茶真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劝说奚华赶紧回去,谁料陪她回聆云院的路上,又听她问起:“大师兄长什么样?师姐说说看,我看看我能不能想起来。” “呃——”紫茶支支吾吾,心想这日子真是太难过了,“你为何这么感兴趣?” “对神君感兴趣不是人之常情吗?我都没见过那么厉害的人。”奚华见紫茶欲言又止,似有难言之隐,她猜测,“难道他长得不好看吗?” 紫茶还没想好怎么说,这话她说不出口。 “难道他长得很丑吗?”奚华难掩失望。 紫茶硬着头皮点头:“大师兄唯一的缺点,就是面容粗鄙,也是因为这个,他鲜少外出活动,亦不喜欢和人打交道,成日里除了闭关就是修行,他性子也很无趣。所以你不用对他心存幻想,没什么好看的,真的……” 奚华立刻说:“我对他绝无幻想。” 对于自己和飞升的大师兄没有缘分这件事,她原本还有一丝遗憾,听紫茶这样一说,遗憾瞬间烟消云散。对于长得很丑的师兄,她一点儿也不好奇了。 “师姐小心脚下,干嘛一直望天?”她拉着紫茶避开路上结冰的水洼。 紫茶收回视线,什么也没解释,她心虚极了,真害怕一道惊雷从天而降劈中她。 走到分岔路口,她邀请奚华去汀兰苑共用晚饭,奚华拒绝:“师姐和小师兄一起吃吧,我就不去打扰了。” 紫茶回去还有别的事要问,便也没再多说,两人就此分路—— 入夜后,风雪一直未停。 奚华独自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翻来覆去都找不到舒服的睡姿,连手脚都没处安置,明明裹紧了被子,还是觉得冷飕飕空荡荡的。 她心里也不是滋味,塞满一腔莫名其妙的惆怅。也许是昏睡太久,错过太多人太多事,她心中烦闷,怎么也睡不着。 而今魔族动乱已除,天下太平,万仞会也早就结束了,她没机会也没必要再参加什么选拔了,之后只消做个外门弟子。 此刻夜深人静,她一丝睡意也没有,开始盘算明日要做什么事:先去找丁长老道谢,前年她在演武场上被魔化的对手攻击,幸好有丁长老出手相救。过了这么久了,也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这件事,说不定他连她是谁都忘了。 汀兰苑中,紫茶和锦麟亦是彻夜难眠。 锦麟把赤澜关发生的事从头到尾详细说了一遍,还说只此一遍,以后他再也不想回顾。说到最后,两人抱头痛哭,眼睛都肿了。 紫茶也说起今日自己是如何应对小公主的,她的忐忑、担忧、心疼,以及歉疚,各种复杂的情绪一言难尽。 说着说着,她忽然把锦麟从床上拽起来:“我们给大师兄烧点纸。” 锦麟摸不着头脑:“大师兄不缺这个吧?” “今日我说了大师兄坏话,我心里着实不安,快点,别耽误了。”紫茶催促锦麟。 “你以前说大师兄坏话的时候还少吗?我还经常见你和他吵架。”锦麟说起往事,好不容易笑了一下,眼睛却更红了,“不是什么大事,大师兄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不行,他若是知道了,绝对会大发雷霆。我得赶紧向他赔罪,但愿他大人有大量。”紫茶惴惴不安。 锦麟好奇:“你说什么了?” “我不敢再说一遍。别问了,赶紧烧纸。” “那我也要问清原委,才能请大师兄宽恕吧,不然光烧纸也没用呀。” 紫茶两眼一闭:“我说大师兄长得很丑。” 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了,过了好一会儿,锦麟才问:“夫人,你该不会,是对小师妹说的吧?” 紫茶绝望点头。 锦麟也很绝望:“你完了……赶紧去烧纸吧……” 这是他有生以来听过的,天底下最离谱的谎言了。烧完纸他又问:“小师妹什么反应?她相信了?” “信了,她说她对大师兄绝无幻想。” 锦麟呵呵干笑两声,又多烧了几张。 这才第一日,这出戏他们就演不下去了,这样的日子何年何月是个头啊……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30-140 第131章 第一百三十一眼 翌日一早,大雪渐止。 奚华按计划去找丁长老道谢,但到了长老住处,被他拒之门外。 从赤澜关回来之后,丁勉一直拒不见客,也拒绝在天玄宗和仙盟担任要职,行事作风比以前更闲散了。谁来劝说都不管用,锦麟来了几次,也回回都吃闭门羹。 天玄宗一应事宜皆由几位内门长老负责,仙盟盟主之位暂时空缺,听说是日后再推选合适的人选,反正各大宗门都仰仗着那个看不见摸不着的神君,对仙盟的归属感和认同感空前高涨。很少有人在公开场合提及宁怀之,私下说起这个名字,也是唏嘘不已。 锦麟声望渐高,时常出席重要场合,不再是以前那个成日围着大师兄转,还领着一群新来的师弟,东奔西走帮大师兄找猫的闲人。 惊天动地的大事过去了,众人再忆及那段动荡不安的岁月,只觉得恍如一梦。 但有的人做不了梦,连睡眠都快被掏空。 自正月从梦中惊醒,到夏末初秋,大半年过去了,奚华一直睡不好觉,每天夜里辗转难眠。起初还以为是过去一年多昏睡太久了,后来始终没有改善。 紫茶对这件事很上心,专门送来安神助眠的熏香。奚华每晚都点上,那香气也不对劲,不是她想要的那种,但她也说不上来自己想要哪种。 幸好睡眠对修士而言不是必要的,若是个普通凡人,半年夜不能寐,恐怕早就受不了了。 因晞明道君飞升,天玄宗声名大噪,又到鼎盛时期。宗门打破了十年一次的惯例,在九月初新收了一批弟子。 新弟子到来之后,丁勉也休整得差不多了,重新外出活动,依旧只教授外门弟子的基础课业。 奚华去旁听《修真风云史》,在藏经阁第一层的讲经堂,和新来的师弟师妹一起等丁长老来讲课。 丁勉一如当年,连书册都没拿,捎带了一枚巴掌大的玉简,懒懒散散让一众弟子自己看。 这群师弟师妹倒是比她们那时候听话多了,没有人借故请假,全都规规矩矩上完了一整堂课。 中途,奚华看见丁长老扫了她一眼,那眼神真冷,她还以为他不允许旁听。若被当场揪出来赶出去,那脸面岂不是要丢光了? 好在是她多虑,丁长老后来没再搭理她。直到一堂课都讲完了,他带着玉简要走了,奚华才上前和他说话。 “万仞会那年,我在演武场被太清宗的魔修攻击,多谢丁长老相救。”过了这么久,她终于找到机会当面道谢。 丁勉“嗯”了一声就走了,过程简短到奚华都没反应过来。印象中他以前不是这么冷淡的人,现在怎么这么难打交道了? 奚华琢磨不透,也准备离开,经过藏经阁门口时,不知不觉中放慢了脚步,这一瞬间感觉很奇怪,就好像有人要叫她留下来。 她立在门口,回头看了一眼,阁中空无一人,只有夕阳斜斜照入,留下一片浅淡的辉光。微微凉意缠绕她的手腕,她抬起手腕仔细瞧了瞧,什么也没有,只是吹过了一阵风—— 九月下旬,奚华去了一趟灵植圃,想找找有没有哪种灵植能改善睡眠,真巧遇上丁长老领着外门弟子来采收灵植。 第一回采收灵植总是很热闹,和她们当年一样,这群师弟师妹兴趣特别浓厚,三五成群相互攀比,看谁的灵植种的好。有人不服输,当场吃了自己种的吐真果,结果心里话包不住全往外抖。还有人吃了幻颜花,不料白白净净的脸蛋儿上忽然长满疙瘩,丁长老说是因为灵植没成熟,心急的人就会自讨苦吃。 奚华全没参与,独自在一旁闻灵植的香气,想看看有没有她喜欢的气味。有个师妹忽然凑到她身边问:“师姐以前种的什么灵植?功效好吗?” 奚华愣了一下,脑子里竟是一片空白,尔后尴尬一笑:“我都没印象了,大概不是什么珍奇之物,种了就忘了。” “怎么会呢?师姐不要谦虚,和我们说说吧。” 师妹摇着她的手臂缠着她问,更多人凑过来围成一团,一群人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师姐这么好看,种的灵植一定也很香很漂亮,到底是什么,快说来听听。” 这什么歪理邪说?奚华并非故意谦虚或隐瞒,实是她真的想不起来,她对自己种的灵植一点印象也没有。 师弟师妹还不放过她,你一言我一语轮流猜着灵植的种类,兴致勃勃问她他们猜得对不对。 直到丁勉插了一句:“没什么好问的,你们这位师姐,当初没有种灵植。” “啊?”众人都觉得难以置信,这不是每人必修的课业吗?奚华也挺意外的,难怪她想不起来,她居然会错过这么重要的事。 丁勉又说:“进入天玄宗报到的第一天,这位师姐不知道干嘛去了,回弟子苑太晚,灵植种子早被抢光了。她没领到种子,这门课没通过,后来也没种出什么东西来,你们可别跟她学。” 他说得很不客气,就差直说她不务正业光顾着鬼混。一众弟子不敢再问东问西,低头悻悻离开师姐身边,老老实实采收各自的灵植去了。 奚华意识到,此前丁长老对她很冷漠,并不是不记得她是谁,而是对她有意见,所以不想搭理她的道谢。 那她是哪里惹到他了呢?她曾经犯了很大的过错吗?一直到丁长老和师弟师妹都走了,她也没有想出答案。 晚风吹过,奚华回过神来,灵植圃里只剩她独自一人了。她拼命回想,拜师大典那一日,自己为何会晚归,明明这不像是她会做的事。 那一天,她去了何处,见了何人,做了何事,何时回的弟子苑,现在为何什么也想不起来? 她在灵植圃里来来回回走了一圈又一圈,夜幕降临,月亮都出来了。月光照在树梢和草叶上,亮盈盈一片。 她取出传音石联系紫茶:“师姐,前年拜师大典那日,你见过我吗?我在做什么?” 对面缓了一阵才回答,紫茶说没有见过她,还说那么久远的事不必多想,日常琐事没什么要紧的。 多半是问不出来了,但奚华还不甘心:“那锦麟师兄呢?他见过我吗?” 锦麟也说:“没呢,那一日我在帮大师兄做事,也没有见过师妹吧,要是我没记错的话……” 奚华没想到锦麟也能马上回答,看来师兄师姐总是待在一处的。 她明白,她记忆里空缺的那一日,对于旁人来说,只是无比平常的一日。她只是个初来乍到,不起眼的外门小师妹,谁会记得有没有见过她呢?追问也没有用,无人能给她答案。 “师妹在哪儿?来汀兰苑一起吃饭吧,我们等你。”紫茶邀请她。 “我吃过了,就不去打扰了。我准备睡觉了。” 紫茶意外:“这么早?是有哪里不舒服吗?师妹之前不是睡不着吗?近来都没听你说过,可好些了?” “没有不舒服。师姐送的安神香很有用,我最近都睡得特别好。”奚华独自站在迷榖树下,透过枝叶望向天上的月亮,“我很好,放心吧。” 她只是不知自己为何要抬头—— 十月,天气转凉。 外门弟子在流霞亭上酿酒课,快下课的时候瞧见奚华师姐来了。 他们早忘了上次在灵植圃的事,又围到师姐身边,一个两个都邀请她尝尝自己酿的酒,要她评一评谁酿的最好喝。 师弟师妹太热情了,奚华还没来得及拒绝,丁勉冷冷一声:“你们悠着点,这位师姐会把你们的酒全喝光,而且还会发酒疯。” “不会吧!师姐不像那种人啊!” 丁勉:“人不可貌相,就在这座亭子里,就在酿酒课上。” 奚华隐约有点印象,前年酿酒课上,她好像是把同门所有的酒都喝光了,没喝掉的也弄洒了,反正是一塌糊涂。但她为什么做这种事,后来又是怎么收场的,全都不记得了。 “人不会无缘无故喝多的,师姐是有什么伤心事吗?” 天真活泼的师妹在帮她说话:“丁长老是不是有点太凶了……” “行了,下课吧。”丁勉把闹哄哄的弟子撵走了,他自己也走出流霞亭。 “丁长老,等一下。”奚华在背后叫住他,“我是来向你道歉。” 丁勉没好气地转过头来,只见奚华拿出一只翡翠酒壶要递给他。 “不知道丁长老为什么对我发火,是不是因为万仞会期间,我在山崖上练剑,剑气击碎的长老的酒壶?”这段时间奚华想了很久,除了这个原因,她想不到别的了。 见丁勉不接,她又说:“我应该早点向您道歉,早点赔给您。但万仞会之后我昏睡了太久,您从赤澜关回天玄宗也不见人,我只好找蹭课的时机。抱歉,是我耽误太久,请您原谅。” 丁勉没有表态,沉默地看着她手里拿着的翡翠酒壶,又扫了一眼她的手腕,那里仍是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有。 “如果不是因为酒壶,那请丁长老明示,我做错了什么。” 奚华一直问不出来,下次再也不想凑到他面前,眼下干脆一次说清楚:“我好像忘记了许多事,听说太清宗的琴声致幻,我可能是在比试时记忆受损。如果我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过错,请丁长老直言,抱歉我真的不记得了。” 丁勉缓缓开口:“如果真是太清宗的独幽破坏了你的记忆,你会恨他吗?” “当然。”奚华早就恨死那个走火入魔的琴修了,但知道自己也有问题,愤愤道,“怪我实力不济,没有打过他。” “别恨了,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好恨的……”丁勉接过翡翠酒壶,转身走了。 奚华本不想听劝,但不知怎么的,隐约听出一丝苦楚。 她还想再问到底有没有其他原因,但丁勉已经走远了,他头也不回感叹了一番:“你没做错什么,别多想了。我就是因为酒壶的事耿耿于怀,所以说话不好听。既然你已经道歉赔罪,那就过去了。” 真小气丁长老……奚华在心里嘀咕了几句,又望见师弟师妹酿的酒还在流霞亭里,一大堆瓶瓶罐罐没人收拾。 丁勉的声音从远处飘来:“你把这些酒收拾干净,你这群师妹师妹,酿酒的手艺比你还差,真不知怎么喝得下口……” 奚华皱眉,这赔礼道歉真是白来了,丁长老说话还是这么不中听。 “你想喝就喝,别在流霞亭喝,喝醉了也没人来接你了……” 奚华没想过有谁来接,独自把石桌上的酒带回聆云院,一股脑全喝了,还以为喝醉了能睡个好觉,没想到头晕目眩依然睡不着,反而比平时更难受了。 她想去床上躺着,没走几步路,把床边的屏风撞倒了。就这样趴在屏风上发呆,望着洁白的绢素看了一会儿,越看越不对,屏风上的字画都哪里去了,怎么只留下一片空白? 她迷迷糊糊想起,自己好像是有一次离开聆云院,把屏风上的绢素一起带走了。现在,她翻出储物袋,把那一匹绢素取出来,满心期待摊开一看,却也只见一片空白。 她想不通,当初特意带走一张白布做什么?一定是这上面有什么东西让她留恋不舍,离开时才取下来随身携带,但现在为什么一点痕迹都没有了。 她努力睁大眼睛,仔细看了很久,空白就是空白,她也想象不出一丁点儿花样来。 她又怪自己喝醉,要是头脑清醒,双眼清明,也许就能看得更清楚,也许就能想明白问题所在。 她把储物袋里的东西全倒出来,一样一样细看,从中拈出一缕发丝。 她拈着它和耳边的头发比了比,色泽和手感都是一样的,这缕发丝就是她自己的。这就更奇怪了,她真是搞不懂,自己平白无故把一缕发丝收进储物袋做什么。 又盯着它细看许久才发现,发丝弯弯扭扭的,像是缠绕过什么,但一缕发丝能缠住什么?她心中一片惘然。 后半夜,奚华又从储物袋里找到一张画纸,取出来时还在想,若它也是空白,她真要怀疑自己从前神志有问题了。 把它摊开一看,幸好画上有个人,她认得,画中人是她自己。 可是很奇怪,画中人竟是眉目缱绻,眼波顾盼流转。而且她的姿势,看上去不太协调,像是硬生生抽离某种倚靠,独留在画纸上,特别孤单。 奚华坐在床边,仰着头,把画纸胡乱耷在脸上,也不知这样醉醺醺坐了多久,风吹走那张纸,天都快亮了。 她起身把画捡回来,醉眼朦胧看着画中的自己。 “谁画的你?” “为什么?” “为什么只有你一个?” 第132章 第一百三十二眼 翌日彻底清醒后,奚华主动去汀兰苑找了紫茶,问师姐以前有没有见过她床边的屏风。 紫茶想了一会儿才说:“好像就是一匹白绢?我也没注意。” 奚华不信:“真的吗?那我把它收进储物袋做什么?” 紫茶略过屏风的细节,转而问她:“师妹最近怎么了,怎么老问,这些,不要紧的事?” 师姐说得很含蓄,但奚华一下子明白了,师姐是想问她为什么老问这些奇怪的事。为什么呢?因为她是个奇怪的人吧。 她在天玄宗里相熟的人不多,与她关系最好、最照顾她的人,就是师姐。但这一刻她忽然感觉到,师姐与她也有距离。 她原本还带了那张画纸,想问问师姐有没有见过那幅画,知不知道是谁画的。但现在她不想拿出来了,师姐一定会说没有见过,还会劝她不要胡思乱想。而且画中她的样子,也不太适合让别人看到。 这一日离开汀兰苑后,奚华很长时间都没再过来,也很少用传音石主动联系师姐。 后来有好几回,紫茶关心她的日常生活和饮食起居,她也总是报喜不报忧,三言两语就结束话题,不再问自己真正在意的事。 再次见到师姐,是在年末。 锦麟小师兄用传音石叫她去汀兰苑,起初她还想拒绝,但锦麟说是有很重要的事,还说师姐在等她,要她务必到场。 她急匆匆赶去,惊讶地瞧见紫茶师姐居然生了个女儿!师姐一见到她来,居然还掉眼泪。 她简直不知所措,慌慌张张跑到床边去抱着师姐:“对不起,师姐,先前我都没发现,你怎么也不告诉我……” 是她太执着于自己丢失的记忆,太在意那些找不到答案的问题,独自一人活得云里雾里,忽略了身边重要的人和事。是她没给师姐机会,现在居然还问师姐为何瞒着她。 奚华默默反省了一通,觉得自己太不像话了。 她眼睛酸涩,别过头去想偷偷抹掉眼泪,指尖摸到眼角却发现根本没有眼泪,她哭都哭不出来,这种遮遮掩掩的举动完全是多此一举。 她好尴尬,挤出一抹自嘲的笑,本想借此逗逗师姐让她开心,没想到师姐的眼泪更多了,比刚出生的小宝宝还爱哭,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最后还是小师兄来哄了哄师姐,她不好意思杵在一边干望着,只好先回避了—— 听说师姐闲时喜欢看话本,除夕前一日,奚华去了一趟南弋,在庆明坊大街最大的书斋里采买了几百本话本,再三向店主确认是不是市面上所有的话本都买齐了。 临走前,店主喊住她,神神秘秘地又塞给她一本,低声说:“姑娘出手阔绰,这本《潜别离》是鄙店私藏百年的宝贝,是市面上不流通的孤本,送你。” 奚华付钱,店主拒不接受,还说:“我看姑娘与它有难得的缘分,应该会喜欢它的。” 奚华也不再费力解释,她是专程为师姐买话本,自己并没有这个爱好。她道了谢,把书斋的宝贝孤本收进了储物袋,心想师姐也许会喜欢。 从书斋出来,夜市灯火通明。奚华不着急回冷冷清清的聆云院,遂漫无目的跟着满街游人闲逛,一路走到西尽头的湖畔,登上了一艘画舫。 听说画舫上每夜都有歌姬唱曲,她正好消磨时间,进了一间雅室,坐在黄花梨木椅上等候。落座的一瞬间,心底生出似曾相识之感,就好像这艘画舫、这间雅室、这张木椅,一直在等着她。而她旁边的那张椅子,空空如也,久久等不到它在等的人。 这种感觉,就是书斋店主说的难得的缘分吗?在等候歌姬登台的空闲里,奚华取出方才收到的《潜别离》[1],平放膝头,翻开封皮。 第一页写着:嘉平亲笔,赠予吾妹。 故事的开头是:[不得哭,潜别离。不得语,暗相思。两心之外无人知。] 奚华翻页的动作一顿,这是个悲剧?她与这桩悲剧,能有什么缘分? 她心怀好奇往后看,正文写的是眼盲的小公主与当朝天师相识相知,渐至两情相悦。嘉平或许是小公主的姐姐,亲笔详细记述了这段感情的种种桥段。 第一话是[祭坛取血]:小公主奉命亲赴血祭,主持祭祀的天师却悄悄划伤了自己的手腕,代替她取了血。 紧接着是[定情信物]:小公主夜遇恶人袭击,天师及时相救,送了她一枚发簪,明明是定情信物,嘴上却说是防身利器。 接下来是[画舫邂逅]:小公主在画舫上听曲,偶遇天师捉妖驱鬼,二人在画舫上共处一夜。 再往后是[皇陵偶遇]:小公主去皇陵祭拜母妃,天师碰巧也去祭拜师长,孤男寡女相互慰藉。 看到这里,奚华不由得啧啧感叹,世上哪有这么多巧合?两个人哪能如此频繁地相遇?哪有什么缘分天定?多半是有人刻意为之。 再往后翻,下一话是[画像风波]:宫外来的知名画师为几位公主画了合影,小公主都没看到那幅画,天师却对那画指指点点,建议销毁。 这一页还配了插图,画中两位公主在庭院中对弈,另一位公主戴着面纱在廊下听琴,画中还有三名侍女,寥寥数笔画出了姐妹欢聚的场面,气氛欢畅和美。 奚华望着这画,认不出哪位是小公主,也不确定画中有没有嘉平。不过嘉平真厉害,会写故事,还会画画,真是个有趣的皇姐。倒是天师,莫名其妙,小气得要命,宫外画师又没画他,画作凭什么任他处置?看来前面那么多“巧合偶遇”,就是他暗中主导的,就为了和小公主走近。 这话本倒是有趣,奚华琢磨半天,忽而听见了婉转曲调,才发现歌姬已经登台唱曲。她唱着崇吾山上的传说,说是若两个人手持相思叶进入同一个梦,说明两人心意相通,将会长相厮守…… 假的吧?奚华从没听过崇吾山,也不相信这种玄之又玄的传说。不过若真有相思叶,话本中的小公主和天师,想必会做同一个梦。只是她暂时不理解,这样一个甜蜜美好的故事,为何要取落寞悲伤的名字。 她接着翻看话本,不料后半段换了风格:[深笼夜锁独栖鸟,利剑舂断连理枝。河水虽浊有清日,乌头虽黑有白时。] 这一话是[合作祈雨]:时遇大旱,民不聊生。小公主在祭坛上协助天师祈雨,结束后在大雨中主动亲吻天师,天师却拒不接受。 奚华看不明白,小公主为什么突然主动示/爱,天师为什么冷漠拒绝,这不是他一直想要的吗? 她倒回去又重头看了一遍,依然不理解,姑且当做嘉平没有写清楚吧,或许那二人之间有些内情,嘉平也不得而知。 情节自此急转直下。 下一话是[推荐和亲]:南弋战败,被迫与西陵和亲,天师力推小公主去和亲,一场生辰宴后,两人关系决裂。 奚华气得够呛,“啪”的一声合上话本,什么两心相知两情相悦,明明是骗人感情! 她怒而起身,想去船舱外透气,走出雅室才发现,歌姬的曲子早已唱完了,画舫早已靠岸,歌姬和听众全都离去,连湖畔和夜市都已经冷冷清清。 茫茫天地间,又只剩下她独自一人。 她在船头站了许久,冷风把涨红的脸都吹白了,还不解气。她好几次想把气人的话本扔进湖里,抬手时偶然瞧见,画舫围栏上有一道凿痕,又深又乱,当初刻下凿痕的人一定与她此刻一样生气。 她用剑又划了几刀,难解心头之恨,直到围栏都要断了才停手,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这般气愤。不就是一个话本故事吗,谁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就算是真的,话本中的人也与她没关系,她犯不着带入浓烈的情绪。 那书斋店主居然还说这话本与她有缘,也罢,她就来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奚华在船头坐下,略过后半段糟心的情节不看,直接翻到最后一话,不料这一话竟是[死别殉情]: 正月初十,原定出发和亲的早晨,卯正时分,小公主在明辉殿自尽。天师匆匆从江南赶回,抱着她走出了宫殿,两人在雨中消失,从此再无音讯,只剩下茉莉花枝散落一地。 这一页也配了画,画着两人在雨中的背影。 奚华盯着这一页看了许久,想看清小公主和天师的脸,奈何背影看不到脸,隐约能看出亲吻的姿势。正月初十、卯正,这些字眼太熟悉,刺痛她的眼睛。 连画上的背影也越来越模糊,原来是天上下了雨,雨水沾湿她的眼睫,淋湿她手中的话本。 她翻到最后一页,见到最后一句:[唯有潜离与暗别,彼此甘心无后期。] 果然是个悲剧,彻头彻尾的悲剧。 悲伤油然而生,因为这个话本,奚华在冬雨里独坐一夜。 直至天明,有人走上画舫为她遮雨,对她发出邀请:“我要回江南探亲,道友要不要同去?” 奚华抬眼,看了好半天,才认出撑伞之人,是天玄宗与她同届的外门弟子梅虔。当初在讲经堂听第一堂课,他主动做过自我介绍,好像是叫这个名字。 她与梅虔并不相熟,平时也少有往来,不知他为何专程邀请自己去江南。 梅虔解释:“衍苍神君,天玄宗大师兄,曾经在南弋当过天师。返回天玄宗之前最后一段时日,他在江南处理疫病。你对大师兄不好奇吗?” 奚华对天玄宗大师兄不好奇,对南弋的天师好奇,应邀与梅虔同去。 抵达江南吴地时正逢除夕之夜,到了山棠街梅安坊后院,奚华跟着梅虔走向天师曾经居住的房间。 不知怎么回事,一路上她的心怦怦直跳。 推开房门的刹那,她闻到了寻觅已久的香气。 第133章 第一百三十三眼 “去吧,道友随意。”梅虔没做过多解释,“我去梅安坊转转,道友如有需要,可随时与我联系。” 奚华未再多言,被那一缕香气吸引,她独自走进了天师曾经住过的房间。 房中一尘不染,洁净安宁,就像天师一直住在此地,只不过临时外出一时半刻。而她是来得不巧的访客,来时他正好不在,说不定稍作等待,他还会回来。 奚华寻到香气的源头,临窗书案上,白瓷瓶里插着两株新开的花枝。她走近细看,想起话本上的最后一话,这种纯白色小花,就是故事结尾散落一地的茉莉? 白瓷瓶旁边整齐叠放着高高一摞书卷,她取出一卷扫了一眼,是天师留下的日志,从扶光五十九年冬月初六开始,记录了他在江南每日处理的各项事宜。 奚华拉开木椅在书案前坐下,一页页翻阅日志,除了防治疫病之外,更多篇幅是处置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捉拿神出鬼没的妖物邪祟。 天师写得很详细,紧张、沉重的基调下,偶有生动之语,许多片段,比话本故事还扣人心弦。 奚华不知不觉沉浸其中,一卷一卷看到半夜,这些事仿佛刚刚才发生,许多场面仿佛近在眼前。看到兴头上,有好几次,她恍惚觉得天师刚从山棠街回到梅安坊,正站在她身边亲口讲述一日的经历见闻。 但她抬头环视,身边空空荡荡,房间里唯她一人。 也对,她都不知道天师长什么样,也没听过他的声音,其实想象不出他在做这些事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更不可能与他共处一室。而且紫茶师姐说他长得很丑,那她还是不要想象为好。若不是因为那本《潜别离》,她才不会对天师感兴趣,更不会从皇都来到江南。 奚华摇摇头,伸了个懒腰,再看日志时,发现一件有趣的事,天师是这样写的: [腊月廿六,夜归,路遇一黑猫乞食。此猫貌丑,胆大妄为,任性顽劣,一路纠缠至梅安坊,余以鱼六尾遣之。] 奚华忍俊不禁,天师自己也长得丑,居然还嫌猫丑,明明应该同病相怜才对。他还一次送猫六条鱼,猫的食量有这么大吗?这么多鱼说不定会撑坏猫肚子。他这不是好心办坏事? 她笑着往下看,后面却是: [余一路忍耐无用,深夜未寝,目赤,鼻痒,喉咙肿胀,双臂风疹,症状骇人。万幸未为人所见,以免惊吓旁人。已按旧日药方煎药服用。明日若再遇此猫,躲之。] 天师这是对猫有不良反应?奚华看了好几遍仍不太相信,天玄宗大师兄的克星,居然是猫? 那他还让猫一路尾随,非要回到住处给了鱼才撵去。他还一次性给猫六条鱼,是担心它往后几日没吃的? 奚华笑不出来了,看着他在日志里写的“症状骇人”,心底蓦然涌起一阵酸涩,觉得素不相识的天师有些可怜。 再往后看,这一日最后还有一句: [不知雪山近日表现如何,是否] 奚华望着“雪山”二字,视线被它锁定。 雪山,是一只猫吗?谁会给猫取这样的名字,好傻,不像是天师会做的事。若雪山真是一只猫,想必生得很好看,才能让他在百忙之中,专门在日志里提及。 是否什么?他没写完,这一日的记录到此为止。她突然好想把他抓到身边,当面问问,是否什么,他当时在想什么,为何又收笔不写? 奚华对着这短短一句话出神许久,回过神来再往后翻,翻到除夕那夜,指尖动作骤停。 天师在这一页画了一个人,奚华认得此人,是她自己。 她脑中一片空白,心口莫名绞痛,双手麻木地打开储物袋,取出随身携带的那张画纸,放到一旁对比。 谁都看得出来,这两幅画出自同一人笔下,也即南弋天师,也即天玄宗大师兄。 她与他是什么关系?是小公主和天师、小师妹和大师兄、碌碌无为的外门弟子和证道飞升的神君?还是别的? 为何她一点儿印象也没有?她在他笔下眉目缱绻,脉脉含情,显然有特别的关系,可她为何想不起他的样子,也想不起他的声音? 奚华怔怔盯着那幅画,一字一句念出他写在画上的诗:“明、月、在、云、间,迢、迢、不、可、得。”[1] 明月在云间,迢迢不可得? 倘若他曾经把她当做明月,到头来亦是他抛弃了明月,还念什么明月不可得? 她又取出屏风的白绢,这一回依稀记起,白绢上曾画着同游湖上,舟中赏月,绢上也曾有一句诗,如今却了无痕迹。 奚华取出传音石想联系紫茶师姐,还没开口就放弃,没有用的,紫茶师姐、锦麟师兄,他们都站在大师兄那边,联合起来对她隐瞒了许多事情。 现在她什么也没有,只有手中这卷陈旧的日志,只有白瓷瓶里悄然绽放的茉莉。 许是受茉莉香气的影响,奚华久违地感受到浓烈的困意。她抱着那卷日志躺到床上,熟悉的花香编织出遥远的梦境。 “是不是太简陋了,公主会觉得委屈吗?抱歉。”有人在雨天贴着她的额头轻蹭,“下辈子吧,下辈子我和你再隆重一点。” 下辈子什么事需要隆重一点?奚华还没想明白,又听他说:“公主不论何时都很好看。那我呢?你觉得我好看吗?睁开眼睛看看我,好吗?” 她在梦境中睁眼,看见了身穿喜服的天师,也看见他清隽俊逸的脸。他一点儿也不丑,比她见过的所有人都好看。 但是他的眼睛,为何泪水涟涟? “穿这么厚也觉得冷吗?下次是不是应该把嫁衣做得更厚一点?” 她知道了,这是她原本要去西陵和亲的那一天,被他从明辉殿当众抱回来。而天师还不知道,他此刻与她约定的下辈子、下一次,最后全都没有实现。 遗憾教人悲从中来,很自然地,她想亲亲他微红的眼角,想给他迟来的安慰。 然而他手中那支血淋淋的鹤簪被狠狠抛掷在地,梦境忽然切换。 “今生今世,永不再见。我们就此说定,绝不反悔,如何?”他温柔的言辞霎时间变得狠绝,这是生辰宴那夜,他在月蘅殿与她告别。 她躺在床上,看着他撩开床帏,无言地转身,本应什么也看不到了,梦中却见到后续发生的一切:他在跨出殿门那一刻掩唇咳嗽,鲜血从嘴角溢出,滴答滴答落在地面,所有动静都被喧嚣雨声完全掩盖。 当初她目不能视,没有识破他冷漠的假装。 现在,她见他单手扶住门框,俯身弯腰在原地站了很久,从松松垮垮的衣衫里取出眼熟的面纱,慢慢把唇角和下颌的血迹擦干。 她认得,那是她的面纱,在永昭坛祈雨那夜,被他扯掉的,后来他一直没有归还。 面纱被血迹染红了,他还叠好揣进怀中,又从袖中掏出他自己的手帕,倒回来收拾一地狼藉。 奚华从不知道,从门口到寝殿这一路,竟可以这么长,竟然有这么多血,是他和她两个人的。她看着他垫着手帕撑在地上,慢慢地,默默地,擦拭地上的血迹。 她从未想过那夜竟是这样的情景,地上的血为何那么多,他为何这么久都擦不干净?她好想起身帮他,想跑过去抱抱他,想告诉他不要再管了,她全都看到了,他休想再瞒着她。 可惜人在梦中也不能如愿,她起不来,无法踏出一步,也无法开口劝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看残留的血迹渐渐被白雪覆盖,留下星星点点的痕迹,仿若雪中的红梅。 “嘎吱嘎吱”的脚步声靠近,奚华听到身后有人问她:“小公主,怎么了?” 这是她从翠微宫回月蘅殿的那一夜,第一次梦见异瞳的归宿,深夜跑进了雪中。 当天师在她身边蹲下,当他伸手擦掉她脸颊上的泪水,她埋头在他肩膀上哭得更厉害了。 她很想问他后来为何会那样,他们应该怎么做,才能避免如今的结果?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抱过他了,想离他近一点,想抱他紧一点,只有在梦里才能实现。 “喵呜喵呜”,她腿上有一只小白猫在抗议,怪他们二人挨得太紧,挤到它了。 “它趴在雪地里,就像一座小山。你摸摸它,那就是山的形状。” “白色的小山,那就叫它雪山吧。” 这么奇怪的名字,原来是天师和她一起取的,而雪山欣然接受了。 天师背她回月蘅殿,右臂在身后托住她,左手抱着雪山。雪山那时年幼任性,在天师手上乱踩乱动,她还故意吓唬它:“乖一点,不然不要你了。” 雪山起了玩性,闹腾得更厉害。奚华记得,当时她是绕过天师肩膀伸长手臂去按住它。她都不知道天师不能接触猫,他什么也没说,一路忍着抱它。 现在,她好想问他是不是很难受,应该换她抱猫,他只要抱她就够了。当她侧脸贴到他,她想亲亲他。 可是月蘅殿到了,他放她坐在榻上,她差一点就问他:“可以不要走吗?” 他去时未吹灭灯盏,烛火无声摇曳,回来时端了一盆热水,蹲在她身边问:“公主没穿鞋就跑出去,脚受伤了,不疼吗?” 当他修长手指轻扯她的袜带脱下白绫袜,场景忽然又变了,她使劲往前踢跩,光脚踹到了他身上。 在神宫最僻静的偏殿,他一个眼神都没给她,手里捏着的变成了另一双袜子,他牵着袜口往她脚上套。 她脚尖踢开了穿到一半的袜子,不怀好意地刺他:“当年天师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思吗?” 她怎么可以对他说这种话? 显然他不想听,所以他低头吻她,托臀抱起她。他说她没穿鞋,不可下地行走。他要求她必须喜欢她,必须爱他。他还说不想让她后悔。 这般亲密无间的关系也会结束吗?为何不能长长久久,纠缠到底呢? 奚华不想听自己说出当时说的那句话。就留在这一刻吧,她可以长睡不醒,不要别离。 可梦是不听使唤的,梦里那个她还是说了:“真的,我绝不会后悔。” 他是否就在这一次信以为真?渐渐割舍了感情,最后弃她而去。 再也没有机会过问,旧梦到此为止了。 梦醒时分,奚华迷迷糊糊感觉到,有人在轻轻拨弄她额前的发丝,温热的呼吸轻扑在她的脸颊。 除了他没人会做这种事了,她轻声叫他:“宁师兄……” 第134章 第一百三十四眼 没有人回答她,奚华等了又等,那温热的气息明明还在她脸上流连不去,他却不肯和她说话。 快说你好想我,你是不是悄悄回来看我? 奚华心里有些着急。从前她在宿月峰照顾雪山那段时间,宁师兄夜里悄悄回来抱她,那时他就说过好想她,现在却不肯说了。 她害怕这是梦,梦醒了他就走了。害怕梦会结束,不想让他走,所以不敢睁眼确认。 但她露在被子外面的脸颊被轻轻舔了一下。 这实在有点太过分了!堂堂衍苍神君居然还做这种事! 震惊和气恼冲淡了悲伤,奚华再也忍不住开口:“你就这么想我吗!” 她又气又笑满怀期待睁开双眼,却没有见到心里想的那张脸。一只毛茸茸的小猫脑袋正朝她凑过来。 “雪山?”奚华情绪变化太快,嗓子一下子沙哑了。她完全没料到雪山会来找她,它不是已经……她还为雪山的事和宁师兄争执吵闹,然后…… 她不愿再想那一天。 雪山只顾“喵呜喵呜”叫个不停,黏人得不得了。 “你怎么变小了?该不会是从我梦里出来的吧?”奚华实在拿不准,感觉自己神志都有点错乱了,“还是说,我还在做梦吗?” 可惜雪山还是无法与她正常沟通,她都不确定它有没有听懂她的话。小猫的想法多简单啊,看不懂她大起大落的情绪,就光会黏着她。 奚华把雪山抱起来,盯着它左看右看仔细打量,然后问它:“你真是雪山?不是某人假装的?” 毕竟他有前科,曾经假装雪山与她亲近。 问完之后她才意识到,这样的猜想对雪山而言太不公平了,就好像在说她因为它是雪山、不是师兄,而感到遗憾。 奚华摇摇头冷静下来,宁师兄已经重归神位,怎么可能再来找她?怎么可能再变成一只猫?他私自抹掉了她的记忆,不就是要一刀两断吗? 神君无所不能,倘若他心里还有她,到天玄宗看看她不是轻而易举之事吗? 但他一次都没有来过……那就说明他一点儿也不想她了,他再也不会来了。 意识到这件事,奚华努力撇开梦中的情绪,才不要为他伤心。若他在天上看着自己为他黯然伤神,她岂不是很没面子吗? 她不想被他看轻,所以决定假装什么也没有想起来,这不就是他想要的吗?她就配合他好了。 翌日,奚华回天玄宗把几百本话本送给紫茶,没提恢复记忆的事,也没把那本《潜别离》送出去。紫茶和锦麟又留她一起吃饭,她愣了愣神,尔后拒绝了—— 其后十余天,紫茶都没怎么见到奚华,别说汀兰苑,连聆云院都找不到人,她还经常夜不归宿,天玄宗都不怎么回了。 锦麟也发现了可疑之处,这晚把宝贝女儿哄睡着之后,又叫紫茶一起给大师兄烧纸。 “奚华师妹最近,似乎和一位男修走得很近,该不会是……”锦麟欲言又止。 紫茶目瞪口呆:“不可能吧?小公主眼光很高的,她只喜欢大师兄那样的。” “她这不是忘得一干二净了吗?而且你上次告诉她大师兄长得很丑,她肯定没想法了。这段时间她是不是老往外跑?有好几回我见她回天玄宗,也跟那人一起。两个人不知道在聊什么,好像有说不完的话。我从他们旁边路过,她就像没看见我一样。” 紫茶:“那男修是哪个宗门的?人品、实力、外貌如何?” “是和师妹同一年进天玄宗的外门弟子,梅虔。长得倒是清秀斯文,为人还挺有当担。去年赤澜关决战,他也在现场,当时倒是临危不惧……”锦麟对梅虔印象还算不错,虽然这师弟远远比不上大师兄。 紫茶眉头一皱:“没钱……这名字……” “我找丁叔打听了,梅师弟出生南弋江南,祖上世代行医,他是梅氏一族第一个来天玄宗修仙的。”锦麟越说越像那么回事,“对了,丁叔也对他有印象,听说他们那一批外门弟子第一次上课,在讲经堂,梅师弟就坐在师妹旁边,还主动自我介绍。可不就是一眼钟情,蓄谋已久吗?” 紫茶想找小公主旁敲侧击问问情况,遂取出传音石联系她:“师妹睡了吗?上次你说安神效果很好的熏香,我今日新做了一批,你若是还没睡,我现在给你送去。” “不用了师姐,我最近睡眠很好,不需要熏香安神了。”奚华很快就回复了。 紫茶准备动身:“既然还醒着,那我去找你说说话,我们也有好些日子没见了。” “呃,师姐有要紧事找我吗?不要白跑一趟,我没在聆云院。” 紫茶和锦麟对视一眼,大感不妙:“师妹在哪儿?晚上也不回来吗?” 奚华如实说:“在江南。师姐早些休息,我也正要睡觉了。” 完蛋了,真在江南……眼看着对话要结束了,锦麟赶紧朝紫茶使眼色,催她直入主题:“师妹,是有心仪之人了吗?” 对面沉默了,传音石亮着,但好久都没人吭声。紫茶觉得自己问得有点突兀了,像在管着小公主的私事,于是找补:“师妹若是不想说……” “对,我有心仪之人。我心仪他许久了。”奚华抱着一卷日志侧躺在床上,望着白瓷瓶里新换的两株茉莉。她只有在梅安坊这间屋子里才睡得着,只有在梦里才能与那个人见到。 这一下另一边又沉默了。 奚华继续说:“我以前不太明白,错过了许多。最近我想住在江南,师姐师兄不用为我担心。” 她正说着,雪山忽然“喵呜喵呜”叫了两声。 紫茶一下子就听见了:“师妹还在江南养猫了?” “嗯,它很乖巧,有时候又爱玩闹,我很喜欢它。”奚华摸了摸雪山的猫头,雪山对夸奖特别受用,叫声更欢快了。 锦麟和紫茶在无声对口型:“完了,这是来真的!梅虔已经完全摸清师妹的喜好,两人都在江南养猫了!” 身为师兄,锦麟还想叮嘱几句,又问奚华:“他在你身边吗?我和你师姐有话对他说。” “呃,现在不太方便……很晚了……”奚华搪塞过去,她到哪里去变个人出来答话啊?她既不能从梦里把那个人抓出来,也不能去天上把他拉下来,只能编出这种假惺惺的借口了。 传音石对面那两人惊呆了:什么意思?不方便?很晚了?但是在身边。是睡在一起吗! 给大师兄烧纸的时候,锦麟愁眉苦脸,犹豫不决:“我们要不要告诉大师兄,师妹移情别恋了?” “告诉他他也听不到,难道他还能回来抢人吗?再说,既然他已经不在了,小公主不可能孤独一生吧。”—— 奚华在吴地过得很充实,差不多把天师日志上记录的地方全去了一遍,每次外出,都抱着雪山一起去。 日志记录得很详细,奚华每到一地,都觉得日志上的事正在发生,就好像师兄就在她身边。她极少愁眉苦脸,雪山也以为她是开心的。 只是午夜梦回时,偶尔会想起些许往事。去年正月,她和宁师兄去找紫茶宣布婚讯,晚饭席间,锦麟问师兄是不是准备重登神位,他说不会。但离开汀兰苑之后,他又单独问她,假如有一天,他走了,她会怎么样? 所以他那时候就做着要离开的准备?趁她喝醉才试探问她,却还要她想清楚再认真回答。如果她当时清醒一些,是不是就能问清楚他的想法? 她在醉中是怎么说的?假如有一天他走了,她就想去哪去哪,想干嘛干嘛。 如今独自躺在他从前住过的房间,奚华真不想让他发现,她所去之处,所做之事,原来都与他有关。 忆及往事,奚华苦笑了一下,只不过落寞的表情非常短暂,连雪山都没有看见。 正月十五上元夜,奚华抱着雪山在灯会上闲逛,偶然听见路过的姑娘们热议,相约明日去城外鸿音庙上香,求个好姻缘。 修士不信这些,她本没放在心上,擦肩而过时却听见她们在说神君云云。她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默默转身,放慢脚步,留神细听,才知鸿音庙是去年新造的,单单供奉衍苍神像。据说衍苍神君曾在鸿音庙显灵,信众只要对着他的神像虔诚跪拜,心中所求之事便会如期实现。 奚华皱眉,笑着摇头,不信他会在庙中显灵。种种说法不过是世人美好的愿望罢了,因为尘世苦楚良多,才把希望寄托在神明身上。 雪山看她那样笑,料想她肯定不会去,没想到第二日一睁眼,竟发现自己已在鸿音庙之中,也不知道她几时抱它来的。总之是有点反常,她最近老爱睡懒觉,有时候它都看见她醒了,她还蒙头又继续睡,磨蹭许久不肯起床,这一日竟然破例早起。 奚华在天初亮时就来了,鸿音庙盛名在外,香火鼎盛,一大早就人来人往。她踏入山门,跟随人群进入正殿,一眼望见高台上宏伟庄严的神像,蓦然生出一种极不真实的感觉,像在做梦,一个陌生的、古怪的、滑稽的梦。 很难相信,那个高高在上、不近人情、冷若冰霜的神像,是宁师兄。如今的他,与回忆里的他,风格迥异,太割裂了。 男女老少依次上前,屈膝在软垫上朝他俯首跪拜。 奚华抱着雪山站在殿门处,也不上前,只听着旁人对他低声诉说心愿。听来听去不外乎那几样,求名求财,求直上青云,求长命百岁,还有年轻男女结伴而行,跪在神像前求姻缘。 真的灵验吗?奚华不信,至少求姻缘就不灵验,宁师兄连自己的姻缘都弄成这样,哪有余力来保佑旁人。 比及殿内的肃静,殿外热闹许多。奚华真没想到,竟会在这种场合听见师兄的八卦。 “听说衍苍神君飞升之前,也做过不少离经叛道之事,就比如插足别人的感情,横刀夺爱,在无相渊公然抢亲。” “他都能做到这种程度,最后怎么又独自飞升呢?不会舍不得放不下吗?” “有什么舍不得的?情爱缥缈,大道永恒,很难理解吗?” “通天大道摆在眼前,但凡是个正常人,都知道如何取舍,谁会选一条歧路呢?” “哎,各位少说两句,天玄宗之前不是以神君的名义发了通告吗,禁止议论此事……” “是吧,为了塑造英名保持威严,神君首先得与前尘往事撇清干系。待到日久天长后,谁还记得他也曾经行差踏错呢……” “……” 那几人走远,流言蜚语随之消失了。殿外喧嚣仍在,甚至十分吵闹,奚华心里却冷冷清清,连雪山“喵呜喵呜”叫她都没听到。 “姑娘,该你了,你要向神君求什么,赶紧去吧。”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抬手拍了拍奚华肩膀。 奚华回过神来,摇头道:“不用了,我不是来求他的。” “那妹妹来鸿音庙做什么?该不会是专程来看神君吧。”昨夜灯会上那几位姑娘正好跪拜完了要离开,其中一位性子活泼,路过时笑着劝她,“我看妹妹在这里站了许久了,不过你也不是第一个,每天都有许多姐妹对着神像发呆呢。” 另外两人把口不择言的同伴拉走:“你若不是天天来,又怎会知道每天都有许多人和你一样!” 奚华也没解释,那老太太还苦口婆心道:“快去吧,站了这么久,可不要白跑一趟。” 原本在排队的人也纷纷看向她,好奇的目光集中在她脸上,许多人热心招揽她:“快过来,衍苍神君有求必应,很灵验的。” 奚华抱着雪山走到软垫前,离神像近了,需要抬头仰望才能看见他的脸。 “姑娘所求何事?怎么不跪下呢?”近处的大婶急了,想要走上前去要示范动作,被身边人一把拉住。 奚华看也没看那软垫,一直目视神像,供案上香火的烟雾袅袅上升,让他的面容变得有些模糊了。 旁人还在催促,渐渐不耐烦了。 奚华只说:“我想求的事,他实现不了。” “心诚则灵,姑娘怎么不相信呢!怎么能直接对神君叫他呢,这是不敬!”有人开始说教。 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年轻姑娘大多是来求姻缘的,姑娘难道还想求别的?” “可别卖关子了,快说来听听。” “也有不少人肖想神君,姑娘若是求这个,那定然是痴心妄想,在此地跪到天荒地老也不行的。”有人笑了起来。 奚华直挺挺站着,一直微微仰头,左手摸了摸雪山的猫头,朝模糊的神像说:“我想要我的猫开口讲话。” “哎呦!姑娘你在想什么呢?这当然实现不了!” “就算是衍苍神君当场显灵,现出真身,也不可能叫一只猫说话……” “你不该来鸿音庙,赶紧去梅安坊看看大夫比较合适……” 雪山“喵呜喵呜”大叫不止,想叫这些人赶紧闭嘴别乱说话。它刚修成小猫模样就从映寒仙洲赶来找小公主,走得太心急,眼下还不会说人话,没法与她顺畅沟通。再加上宁昉走之前多次叮嘱它,如果发现小公主过得很快乐,就不要在她面前提起他。 今日之前,雪山跟着她游街串巷,看她忙来忙去有做不完的事,它一直以为她过得很快乐,至少她从来没有问起他。 直到此刻,看她仰着头努力睁大眼睛,雪山意识到自己可能想错了。 奚华没做任何解释,将闲言碎语抛诸脑后,抱着雪山走出大殿准备回山棠街,经过东南角一棵参天古木时,被一名五六岁的小道童叫住。 “姐姐要许个愿吗?这棵许愿树很灵的。”小道童双手捧来一条红艳艳的绸带,眼巴巴地瞅着她,“姐姐只要把心愿写在绸带上,风就会把心愿系在树上,衍苍神君看见了,就会帮姐姐实现心愿。” 奚华望见满树红绸迎风飘荡,恍惚想起崇吾山上的姻缘树,连那棵树都不灵验,更何况眼前这棵呢?她刚想说不用了,一阵山风吹来,把一字未写的绸带吹得老远。 小道童见状当即大哭,雪山受不了小孩子吵闹,追着山风跑去,把绸带带咬了回来。同雪山一起回来的,还有梅虔。 梅虔解释:“我来帮梅安坊采药,途径此地,正好看见雪山。” 小道童带着哭腔继续劝说:“姐姐你看,你的猫这么厉害,居然把绸带都追回来了!一定是衍苍神君暗中相助……” 奚华不想再听道童胡说,付了银钱止住他的哭声,提笔在绸带上写了写,暗中施法把它挂到了许愿树上。 小道童惊叹:“这阵风太厉害了,把姐姐的心愿挂到了最高的树枝上!姐姐放心,你的猫一定会开口讲话……” 雪山气得够呛,梅虔也笑它刚才白去追回绸带了。 奚华抱着雪山准备离开,刚一转身,猛然望见丁长老站在不远处,正冷眼盯着她和梅虔。 丁勉面色极冷,语气咄咄逼人:“真有事求他,不如去神宫当面见他,你在这里像什么话?” 第135章 第一百三十五眼 奚华没吱声,抱着雪山从丁长老身旁走过,只想快步离开鸿音庙,也没管梅虔有没有跟上来。 “站住!”丁勉脱口而出,他一向随和洒脱,很久没有像今日这样,被一个不听话的外门弟子触怒。 奚华一步不停,不想听他说教,冷冷回绝了他那些不切实际的提议:“衍苍神君是随随便便就能见到的吗?我要怎么求他?我求他有用吗?” 方才听到丁长老提议的刹那,奚华一下想明白了许多事,丁长老和紫茶、锦麟一样,站在宁师兄那边,一起把她蒙在鼓里。他们都知晓师兄的决定,或许还参与了过程,只有她是局外人。 难怪这一年来丁长老对她意见颇多,每次说话都带刺,想必是怪她耽误了天玄宗大师兄飞升。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为何还来指责她不去神宫呢? 丁勉没问她是不是想起了什么,冲着她仓皇离去的背影冷淡告知:“天玄宗拟派一名弟子去神宫觐见神君,邀请他来仙盟讲学,今日巳时从通天径出发,去不去随你。还有半个时辰,你不去有的是人想去。错过了这个时机,别怪我没通知你。” 丁勉说完就走了,连一点考虑的机会都没给。 奚华越走越快,匆匆回到梅安坊后院,“嘭”地一声关上房门,像是要把突如其来的消息隔离在门外,不准它跟进来惹她心烦。 是,她不去有的是人想去,且不说其他人,光是丁长老和锦麟师兄,不都是比她更合适的人选吗? 奚华也不需要这个时机,她知晓如何从天玄宗去往神宫,在崇吾山做的梦中,与师兄成亲之后,她在两地之间自由往返过许多次,早已轻车熟路。 在梅安坊找回记忆以来,每一次梦醒时分,当梦中人消失不见,她不是没想过去神宫找他。但心念一生,很快就被掐灭。 她不想去,她还气他不告而别,气他自作主张剥夺了她的记忆,气他一次也不回来看她,气他一点儿音讯也不给。 他都能做到这种程度,她还要主动凑上去吗?若见面之后得到他冷眼相待,她又该如何自处呢? 方才在鸿音庙,她意识到一件事,宁师兄已经消失不见了,如今剩下的只有衍苍,只有高高在上日日受人朝拜的神君。 单单这样一想,她就觉得难以接受,倘若亲眼见到,亲自确认这个事实,又是另一回事。她不能去,也不敢去。 时间静悄悄流逝,奚华找了许多理由说服自己别去,也不去细想现在是什么时辰。就这样在书案前静坐许久,才听到雪山正喵呜喵呜叫她。 顺着雪山的爪子看过去,它翻开了天师在梅安坊的最后一卷日志,书页正好停在那幅画上。 “你认为我应该去找他吗?”奚华问雪山,没指望它能听懂她的话。 但是雪山点头了。 “那你说说,他为什么不来找我们呢?他是不是忘记我了?”这段时间奚华猜测过许多原因,比起放下感情,他忘记过去的可能性更大。 雪山把白瓷瓶慢慢推到她手边,茉莉的香气更浓郁了。 奚华视线扫过茉莉,从旁边的铜镜里看到自己的脸。就这一眼,她想起万仞会期间,她想陪紫茶去无相渊,宁师兄为她修整妆容,和她说起“夫妻相”。 很难相信,他会甘心让镜中只剩下她一人的脸。也许背后有她不知道的原因。 “那我们去问问他,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奚华朝雪山伸手,它敏捷地跳到她手臂上来。 她抱着雪山赶回天玄宗,抵着巳时到达通天径入口。 丁勉递给奚华一壶酒让她捎去,其余的什么也没说,面色沉重地看她前往神宫。 “师妹等一下!”锦麟和紫茶来迟一步,没能拦住奚华。紫茶想去追回,前路被丁勉截断。 锦麟很着急:“丁叔为何骗师妹去神宫?当初大师兄再三叮嘱,不要让师妹伤心。她若得知真相,一定会接受不了!” “是你们答应他的荒唐要求,愿意跟他一起瞎搞,我从未答应。”丁勉一直都不认同宁昉对这件事的处理。 紫茶也很生气:“丁长老是不是对师妹有意见?就让她开开心心不好吗?” 丁勉冷笑:“你认为她很开心?你不知道她隔三差五去灵植圃找安神的灵植?你不知道她只是在人前演戏,假装什么也不记得?” 紫茶和锦麟目瞪口呆。 “不相信?那你们去藏经阁看看,她最近回天玄宗是来做什么,看看她在藏经阁翻阅什么东西。”丁勉懒得再与这二人多解释,撇开他们回流霞峰去了。 锦麟还是很困惑:“那师妹和梅师弟又是怎么回事?她最近不是都住在梅安坊吗不想回来吗?” 紫茶一下子反应过来:“江南吴地山棠街那个梅安坊?你怎么不早说是梅安坊?” “梅安坊怎么了?” “那是大师兄在南弋历劫时住过的地方。”—— 时隔一年多,奚华再次进入神宫,在来时路上还担心会意外碰见衍苍,走进正殿才发现,神君不在此地。 她原以为神宫的气势会与从前大不一样,没想到清静萧疏一如往昔。好像她并未离开很久,只是临时去了一趟天玄宗,很快又回来。 但是衍苍不在,奚华抱着雪山去找他,走过一道道云霞缭绕的长廊,进入一座座冷冷清清的宫殿,始终没有见到他的身影。 现在只剩下最后一处。 奚华好几次避开了玄苍殿的寝殿,此刻默默站在寝殿外,迟迟没有上前敲门。 回忆像海上浪潮回卷,只要站在此地,她就无可避免地想起那些旖旎的画面,那些亲密无间的夜晚。衍苍怎么还住在这里呢,他不会想起那些事吗?还是说他完全不在意,往事对他而言,只是过眼云烟? 可她不能在这里与他相见。在见证过许多次缠/绵拥吻和激烈争吵的房间,她无法假装什么也不记得,做不到对他毕恭毕敬。如果他真的不记得过去,她会受不了他的冷淡疏远。 但来都来了,她不能白跑一趟,不然回去没法交差。她站在廊下静候,等他出来,她会整理好心情,公事公办。 奚华正做此想,雪山忽然逃离她双臂,猛一下撞开了殿门。 她猝不及防地望见一切,眼神却找不到焦点。 寝殿中空无一人,红绸高悬,精致喜庆,竟与她去年从梦中醒来时见到的景象相去无几,除了那一对红烛已经燃尽,床边还挂着她当日穿过的嫁衣。 困惑与不安油然而生。 衍苍应当不会把自己困在那一日,这座寝殿或许是被他抛弃了,恐怕他连见一眼都觉得心烦,更不会来整饬收拾。 雪山已经跑进寝殿,奚华慢慢跟过去,此地的确是空置已久了,没有一丝活人的生气。 她不可避免地想起那一日,是她先推开了他的吻,事她先说永远不会和他成亲,是她全盘否定了他的爱,是她提出到此为止,那一日他只是顺从了她的决定。 也是她执意要归还那盆茉莉,推拒之间弄得一地狼藉。是她挥手拍落了他送的玉匣,还说不想再见到与他有关的一切。 是不是因为她说了这句话,所以他抹去了与他有关的一切,连记忆也一并带走,什么也不肯留下。 奚华想起最后一夜,她有事想问紫茶,但紫茶一直没有回应她。当时她想着不急于一时,大不了先睡一觉第二日再问,没想到一觉醒来彻底忘记了这件事。 现在,她取出传音石联系紫茶:“小茶,在南弋收到嫁衣那日,我去公主府参加生辰宴之前,天师来月蘅殿找过我吗?” 对面沉默许久,再传来响动,是紫茶带着歉意想安慰她:“公主……” “先回答我的问题,那一日在月蘅殿,你见过他吗?” 紫茶很肯定:“没有,那日李福德送来金锦盒,公主没有打开看过,我也说过天师怎么不亲自送来。” 奚华又问:“那收到嫁衣之前呢?我和你说过什么话?” 紫茶一边回想一边说:“那日午后,我劝公主一起去找映寒仙洲,公主不肯……我问公主为何不走,是不是舍不得天师,是不是真的爱上他了……公主反问我怎么会——” 奚华一下子掐灭了传音石,不需要紫茶再复述,她全都想起来了,那一日她说的是: “怎么会?我靠近他,对他好,假装喜欢他,不过是利用他罢了。” 她跌坐在床边,心头涌起一个可怕的猜测:宁师兄一再向她确认她爱不爱他,该不会是因为他听见了她和紫茶在月蘅殿那场对话? 是不是在他看来,她对他从未有过真心,一直都在骗他利用他? 她根本不知道他有这样的误解,在最后一次争执时她一气之下说了重话,是不是阴差阳错印证了他错误的想法? 可是那天夜里,他不是也回来了吗?当他躺在她身边轻轻抱住她,她确信他就是后悔说要走了。 而且他还说爱她,只是她没听清,后面那两个字,他说的是什么话。当时没来得及问,如今再也没有机会问了。 奚华怔怔坐在床边,不敢相信这些糟糕的推断。那就再等他一会儿,说不定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出现在门口,问她为何来神宫找他。 可是她呆坐许久,也没有人来打断她胡乱的猜想。直到雪山在身后挠她,她回头一看,雪山掀开了枕头。 枕头底下,放着一枚眼熟的玉镯,师兄已经把玉镯从手腕上摘下。 奚华从玉镯底下取出一张叠好的纸,展开一看,头两个字触目惊心。 就这一眼,她知道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了,原来竟是:“我爱你,奚华。” 第136章 第一百三十六眼 那不是告白,是告别。 因为奚华曾在月蘅殿与他说过,告别是要喊真名的。 后来困在神宫的那段日子,有许多次在云和雨的巅峰,快要失控的时刻,她一遍遍叫过他的名字,故意刺激他的情绪,让他也不好过。 他报复她的方式,从来不是以牙还牙还也喊她的名字,他总是更用力更放肆索取,让她再叫不出那几个字,只能发出破碎的嘤鸣。 那是两人之间为数不多的,默契的禁忌。 但正月初四那个晚上,他居然第一次喊了她的名字。他对她说的最后两个字,居然是她的名字,从此一走了之杳无音信。 原来他深夜从天玄宗回玄苍殿,并非改变主意要回到她身边,而是专程来与她告别,亲口告诉她:“我爱你,但我决定离开你。” 奚华紧紧捏着那张信纸,她记得,那天夜里她也好奇他深夜不睡觉在写什么,但她拉不下脸面,假装睡着了,没有走到他身边去看他笔下。 现在,她死死盯着最开头那个名字,一直看到心中麻木了,目光才慢慢触碰他后续的字迹。 [奚华: 我知你并未睡着,你只是不想见我。如此也好,我无法当面对你说出这些话。 倘若落笔的声响让你觉得吵闹,抱歉,请你原谅。我向你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了。 我平生甚少做后悔之事,唯有两件事追悔莫及,可惜都与你有关。 其一,在你生辰宴那夜隐瞒了自己的感情,对你说了违心之言,抱歉。 其二,在神宫,除夕那夜向你求亲。我不知你如此为难,让你苦于找不到理由来拒绝,抱歉。 你说得对,其实我根本不懂爱是什么,更没有资格妄图教会你爱。你从无过错,过错在我。抱歉。 我早知你从不爱我,是我对你强求太多。我做过诸多违背你意愿之事,让你受过许多伤害,我自知罪无可恕,不应再请你原谅。 如有可能,你最好将我忘掉。倘若将来记起,也不必再来,那时我已不在。 就此别过,愿君珍重。 宁天微,宁昉,衍苍] 奚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明明纸上每个字都认识,连在一起却无法理解。 她看着自己的右手在不停颤抖,手指因过度用力而发白,把薄薄的信纸捏出了凌乱的褶皱。褶皱向那些可怕的字迹蔓延,她狼狈地移开视线,宁可看不懂他写了些什么,也不敢从头到尾再看一遍。 仅仅首尾两端已经足够明显,他亲笔写下他们的名字,意味着他已决心永不再见。 他说他不在,可是他离开神宫去了哪里呢?他是不是料定她有朝一日会忍不住回来找他,所以提前躲开她? 天大地大,他可以栖居在任何一个她不知晓的地方,可以轻而易举地藏身,让她永远也找不到他。 还说什么抱歉?说什么请她原谅?这分明是惩罚。 “小茶,你老实告诉我,我师兄去哪里了?”奚华又点亮了传音石,整个人被浓烈的无力感包围,为什么他的去向,她还要问别人才能知道? 回话的却是锦麟:“大师兄不在神宫吗?那师妹先回天玄宗,下次再去见他。” 奚华很固执:“不必了,我就在这里等他,他什么时候回来?” 对面传来苦恼的建议:“这我如何知道?大师兄来去无踪,行迹不定,师妹若不想回天玄宗,也可以去梅安坊——” “你也有不知道的事吗?他不是把什么事都告诉你们吗?他和你们一起谋划一切,却瞒着我!是我不配知情吗?是我会耽误他吗?” 奚华从来没对外人发过火,当下被伤心和不安紧紧缠缚,恐惧变成了怒火熊熊燃烧。她迫切需要有人能告诉她,宁师兄到哪里去了。 但是对面没人说话,她冷声追问:“紫茶,为什么连你也瞒着我?” “公主,我来陪你,好不好?”紫茶回避着她的问话。 “不要,我只要我师兄。”现在她谁也不想见,只希望有人能给她一点点线索,“我师兄什么时候回来?” 她听见紫茶哭了,哭什么哭,连她都没哭。她讨厌他们反常的表现,就好像他们还有更大的秘密在瞒着她。 雪山趴到她腿上,伸长猫腿贴向她的脸。她只能抱住雪山:“你是不是也知道?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也不肯告诉我。” 雪山喵呜喵呜叫着,很急切,但总也说不明白。 奚华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你看,鸿音庙一点儿也不灵验,他的神像听不见我的心愿,他都不能让你说话。” 雪山似乎觉得愧疚,从她腿上跑开,又跳到背后的床上去了。 奚华背靠床沿坐在地上,把信纸叠好收进储物袋,传音石里传来丁勉的声音:“你是不是真想知道他去了何处?如果你能够承受,那你好好听着。” 奚华“嗯”了一声,以为自己做好了充足的准备,恐惧却在刹那间放大,紧接着就听到对面那人说:“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放下过往,早日解脱……” “?什么?”周遭一切声响都消失了,她想追问,嗓子却哑得厉害,发不出任何声音。 什么叫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奚华脑子里只剩下这一句话,它好比阴灵飘荡,厉鬼嘶嚎,再怎么抗拒也驱赶不了。 浑身力气在刹那间被抽干,她好像连理解能力也丧失了,许久之后才听懂丁长老说了什么,他是说师兄并未飞升而是身死吗? 不可能,她不信。 宁师兄那么厉害,怎么可能会死?她从来没把师兄和“死”这个字眼扯上任何干系,连放在一起想象都不敢尝试。 一定是他们合起伙来骗她,是为了断绝她的念想,阻止她再去打扰他,所以骗她说宁师兄死了。 这谎话也太荒谬了!她有这么好骗吗?是师兄想出来的招数吗?等她找到他,一定会狠狠笑话他! “紫茶说,你没有来过天玄宗。” 身后传来无比熟悉的声音。奚华立刻回头,又飞快环顾一周,却没有见到想见的人。 是雪山在拨弄枕头底下那枚玉镯。玉镯里还留存着宁师兄过去对她说的话。 “我问过许多人,他们都说小师妹叫阿圆。好奇怪,他们还给你改了名字,你知道你叫阿圆吗?”宁师兄在无奈地苦笑。 奚华都能想象,他说这话的时候,是什么样的表情。 “今日我去看了阿圆,阿圆不是你。” “锦麟说雪山在收徒大典那日走丢了,他没有找到它。丁叔也说我没有去流霞亭里接醉酒的小师妹。” “好奇怪,为什么所有人都没有见过你?”他从压抑的平静渐渐走向崩溃。 “一定是他们弄错了,对不对?你去哪里了,为什么离开我?” “你知不知道,我好想你。” “你知不知道,我好想你。” 奚华拾起玉镯,这些话她以前都没有听到过。她曾在万仞会晚宴之后躲进幽陵古冢的幻境,想摆脱春怀引的控制,却在幻境中发现宁师兄骗她。她把师兄送的玉镯摘下,留在幻境里不想要了。 师兄从赤澜关赶回,在幻境中找到她,为她解了春怀引的燃眉之急,她却捏碎灵珠独自离开,把昏迷不醒的师兄一个人丢在幻境里。 现在她听到师兄说这些话,应该就是在她不告而别的那段时间。 奚华轻抚玉镯,把最后那句话听了一遍又一遍。你知不知道,我好想你。你知不知道,我好想你。我好想你…… 过了好一会儿,玉镯里传来热闹的曲调声,她很熟悉,是醉音坊的歌姬在唱小公主和天师的故事,一直唱到幸福美满的结局。 可是宁师兄在喧闹的船舱里低声问她:“你很讨厌这个故事,对吧?去年在画舫上第一次听到,你根本就不相信,是吗?” 她不讨厌这个故事,她讨厌《潜别离》话本里悲剧的结局。可惜现在她找不到他,无法当面回答他。 “你听说了吗?紫茶和锦麟要成亲了。你和紫茶那么要好,也不回来看看她吗?” “紫茶很生气,怪我算计她的亲事。你是不是也认为我卑鄙?” “我只是想见你。” “他们的亲事结束了,宾客都散了。我最后一个走,也没有见到你来。” “你只是我的幻想吗?你再不出现,我就要去闭关了。” “你只是我的幻想吧,如果这个你是真的,也会这样对我吗?” 奚华听着玉镯里的拷问,才明白上次在圣棺里相见,师兄为什么说那些莫名其妙的话,他假装成衍苍神体,只是为了在圣棺里等她。那时她受不了他歇斯底里的疯狂,觉得他可怕,只想离开他。 她也确实找到机会离开了,后来被他从鸾凤台抓回,便来到神宫玄苍殿。 困在神宫那段时间,她与宁师兄日日都相见,她以为玉镯里不会再有别的了,没想到却听他说: “你在做什么梦?梦中有我吗?” “如果没有梦到我,你会伤心吗?” “别伤心,也别一直等我,快醒来好么?” 奚华愣住了,把这一段又听了一遍,依然无法判断他是在什么情况下问她这些话。 直到听见锦麟问师兄筹备亲事需不需要帮忙,紫茶责怪师兄管得太多了,紫茶还问她在忙什么,为何一直不理她。 她在忙什么?她握着那片相思叶,还在梦中未醒。奚华此刻才知道,师兄与她做的不是同一个梦,他早就醒了,一直等着她。 接下来就是新婚祝福,丁长老喝多了感慨万分,紫茶还在责怪师兄,锦麟焦头烂额地安慰紫茶。师兄没有对任何人说出实情,独自一人接受了所有的祝福和怨怒。 原来正月初四她昏睡未醒,错过了成亲的日子。她无法想象,师兄是如何度过了那一天。 “除夕那夜,你说你没有准备好,怪我心急,也许今日对你来说,确实太仓促了,对吗?”喧闹消失后,师兄才对她说话。 “但你总该告诉我,你认为什么时候合适,快醒醒,好么?” 她醒得太迟了,醒后并没有告诉他什么时候合适,她说永远不会和他成亲。她怎么能对师兄说这种话? “她并非我夫人,我们并未成亲。我与她缘分已尽,从此再无干系。” “陨落与飞升又有何异?不外乎都是魂归天地。” “是我强求。为了让她回来,我与偃签了百年赌约。明日卯正,是赌约到期之时……” 世上怎么会有如此荒唐的赌约?傻子才会用性命做赌注,去强求另一个人的来生,去赌飘忽不定的爱意。 偏偏宁师兄就是那个傻子,他居然利用赌约做那样危险的事…… 奚华从绝望中找出一丝头绪,若赌约真的成立,那么师兄绝对不会因赌约而死去。 她打定主意去找他,撑着冷冰冰的地面站起来,腿脚都麻木了。她抱着雪山浑浑噩噩地走出寝殿,去往神宫东南角那座未晞园,想找到师兄仍在神宫的证据:“我们去看看他最爱的花,他一定舍不得它。” 去年正月,她现在知道那一日已是初九了,她与宁师兄大吵一架,还把他精心照料的茉莉落在地上摔坏了。 师兄离开神宫后,奚华想把灵植重新栽好,可惜聚灵盆也摔碎了。她对着一地碎片反复施法,也没法让它复原。最后她抱着那株茉莉走遍神宫,在东南角找到草木繁盛的未晞园。 奚华把茉莉种在未晞园深处,种好之后天都黑了。当夜她还犹豫过,假如师兄回神宫找她,假如日后他问起他们的花,她要不要告诉他,她已经把花重新种下。 可惜这犹豫也多余了,这些话她都没来及说出口,如今她重新踏进未晞园,师兄已不肯再见她。 去年来园中种花,天色太暗她没有细看,这一回置身其中,竟有种似曾相识之感。 奚华努力回想,记起在崇吾山上手持相思叶做的那个梦。在那个新婚之夜,她还梦见师兄抱她去春日游园,梦中风景与眼前所见一一重叠,原来那就是未晞园。 一场好梦早已飘散,而今只剩小园香径独徘徊。[1] 她走到未晞园深处,惊讶地发现去年移栽的茉莉已经长得十分高大,葱茏枝叶之间缀满繁花。 一定是师兄来过吧?只有他最清楚如何照料他们的花。 雪山数次开口,想和她说话,依然只发出喵呜喵呜的叫声。 茉莉的香气让人沉醉,奚华伸手想摸摸近旁那朵花,指尖刚碰到花瓣边沿,一团薄雾自花心升腾而起,像梦境一般徐徐展开,模糊的画面渐渐清晰可见。 她看见自己独立园中,在同一株茉莉前驻足,许是悲伤过度心魂受损的缘故,画面里那个她失去肉/身,变成了一滴水珠,落在茉莉花叶上。当春风拂过,小小的水珠从花叶上滚落,却被一只温柔的手掌稳稳接住。 她沿着掌心和手臂看过去,竟然看到了宁师兄!师兄似乎没有认出水珠是她,还对水珠笑了。 丁长老果然是骗她的,师兄不是好端端在这里吗? 若能掉下眼泪,奚华一定喜极而泣了,可当她张开双臂抱他,手臂却从他的身体里穿过。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些画面全是茉莉吐出的幻影,只能看不能碰。她无法触碰幻影里的师兄,只好羡慕他掌心里的水珠,旁观水珠与他互动。 花上虚幻的画面切换极快,奚华旁观水珠努力修成人形,与师兄日渐亲近,但水珠叫他神君,他给她取了名字,叫作灵泽。 奚华心生疑惑,眼前所见不是她与师兄,准确地说不是当下的他们,是灵泽与衍苍。是谁把时间回溯到了缘起那一刻? 她曾经好奇过,但真的没想到,灵泽和衍苍是这样开始的,起始于春日游园时一场偶遇。 遗憾的是,灵泽与衍苍也未能长久。 场景切换到寂寥的水畔,奚华一下子认出来了,她在天玄宗幽陵古冢的幻境里见过,这是尚未成型的映寒仙洲。 灵泽与衍苍在荒凉的湖畔分离。直到仙洲成型后许多年,为了与故人重见,灵泽降生在南弋皇族,成了月蘅殿妖妃的女儿——天生异瞳的小公主。 小公主遇上了以剿灭异瞳少女为毕生使命的天师,后来的事,奚华一清二楚。 小公主与天师也惨淡收场。她转世成了天玄宗的外门小师妹,拜师大典第一日,为了“还猫”,她去抱着雪山去宿月峰,“第一次”见到了大师兄。 再后来便是分分合合,相聚分离,直到关系决裂,师兄在赤澜关仙逝,她在许久以后听闻真相却不肯相信,最后独自进入未晞园中。 花上的画面越来越淡,渐渐消失不见。 灵泽和衍苍是怎么回事,奚华并不清楚。但后面的故事走向,简直与她的亲身经历一模一样。她不接受这样的结局,手指碰到了另一朵茉莉,花上又出现了相似的画面。 奚华看见自己独自游园,又一次变成了茉莉花叶上的一滴水珠。在春风吹拂的时刻,小小的水珠从花叶上滚落,被一只温柔的手掌稳稳接住,一切又重头来过。 …… 奚华在未晞园看了许多朵花,渐渐有了头绪,是师兄强行逆转了时间,让他们一次次回到初见那一天,一次次向对方靠近,想要修得圆满。 每朵茉莉吐露的过往或多或少有些不同,在数不清的轮回之中,他们一次次尝试和改变,却始终未能避开惨烈的结果。 奚华看到了最有希望改变结局的那一次。在那场轮回之中,她与宁师兄成亲了,成亲之后两人感情甚好,时常一起去天玄宗,连紫茶和锦麟都受不了他俩,丁长老却十分满意。 她看着那段甜蜜的过往,多希望日子永远这般过下去。可惜画面中出现了不速之客,宁怀之在宿月峰碧落潭附近拦住她,责骂她毁了师兄。 即使不愿相信,奚华也认出了这段过往,这就是她手持相思叶做的那个梦,原来它曾经真实地发生过。 此刻在花前再一次观看它,过程进展很快:雪山老去了,师兄却瞒着她,他的控制欲和独占欲让她害怕。后来师兄去了赤澜关,她独自留在神宫,连紫茶也联系不上了。那时她被偃蛊惑,竟然怀疑是师兄不许紫茶和她联系,也怀疑过紫茶在赤澜关遭遇不测。其实真正遭遇不测的是师兄,紫茶不敢让她知晓,所以不敢回应她。 那一次师兄受伤太重,灵力消耗殆尽,无法再让时间回到初次相遇那一日。在最后一刻,他用尽全力重回一生中最幸福的那一日,正月初四,成亲的日子。 可惜当师兄为她贴好花钿,并要为她换上嫁衣时,她反复告诉师兄是他记错日子了,她说他们只是在做梦,她说梦该醒了,她又丢下了他…… 人世光阴花上露,无数次轮回就这样在花前匆匆闪过。谁能接受每一次轮回都以生离死别告终,莫忘莫离就这么难吗?[2] 以为自己把枝头所有花朵都看尽了,都用颤抖的指尖一一触摸过,奚华在繁茂叶片之后找到了最后一朵花。 可怜那花瓣被血染红,血色已显得陈旧。 多想天降一场大雨,把花上的血色洗净。若她能恢复流泪的能力,也会用眼泪把它清洗干净。可是天未降雨,她也流不出一滴泪滴,只好伸手去摸摸它,等待它吐露新的故事,想看看这又是什么样的结局。 奚华等了好久,这朵染血的茉莉没有任何变化。 她心生一个大胆的猜测,是不是这一世还没有走到最后,时间还没有重置?是不是只要她变成一滴水珠,从茉莉花叶上滚落,师兄就回来了,就会摊开掌心稳稳接住她。他们就可以重新来过,可以再度拥有无数次机会,去求一个圆满的结果。 可是她没有眼泪,也不变成一滴水。夜已深,未晞园中所有花木,包括眼前这一株茉莉,都隐没在浓浓夜色中。 宁师兄迟迟没有出现,奚华坐在茉莉花下等他。不知几日几夜过去,又到了日初明、天初亮的时刻。 雪山轻扯她的衣袖,她不想理会。 而它终于开口说话:“他不在这里,我带你去找他。” 第137章 第一百三十七眼 奚华跟随雪山进入一处幽寂封闭的空间,此地连日夜都难分辨。 一路上她一直在想,见到宁师兄该对他说什么,可真正到了目的地,她连他半个人影都没看到,只见到以灵力筑成的猫窝、雪山的一大堆玩具,以及一只淡蓝玉匣。 玉匣是宁师兄从前亲手送她的礼物,那时她看也未看,挥手将它拍落。 时至今日,奚华重新拾起玉匣,小心翼翼打开它,然而匣中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了。 那一刻她心生一道诡异的念头,指着空空的玉匣问雪山:“他该不会是在这里吧?现在又去了别处?他当时想送我什么?” “?”雪山歪歪头,眼睛瞪得老圆,像看疯子一样看着奚华,只觉得她和宁昉在不正常的时候简直不相上下。它解释不清,领着她走向湖边,去看那一对一金一蓝的泉眼。 奚华认出来了,这是被毁坏之后待重建的映寒仙洲。当她垂眸望向那对泉眼,眼中顿时涌起一阵酸楚。 雪山嗓音年幼稚嫩,说话也磕磕巴巴很不熟练:“玉匣里,礼物。” 那金蓝光泽太熟悉了,奚华猛然反应过来,宁师兄想送给她的,是她从前的眼睛,他为她保存了一百年的异瞳。 “他想,帮你,重建仙洲。” 因奚华不肯收下礼物,宁昉已代替她把异瞳投入湖中。异瞳幻化成泉眼,但不知还缺了什么,映寒仙洲没有复原,一直是死气沉沉的状态。 奚华连想都不敢想,当初她到底拒绝了什么,错过了什么,此刻临湖与异瞳对视,一下子就看到了异瞳在过去见证的每一幕。 第一幕是人间熟悉的宫殿,白茫茫的雪地,天师温柔的手掌托住异瞳,雪山两只爪子扑过来抢夺,把他的手背挠出密集又狰狞的伤口。那是一百年前,小公主在南弋死去的那一天。 “你怎么也欺负他?他对你还不好吗?”奚华盯着湖面,没看雪山。 但雪山知道她在和自己说话,它那时什么也不懂,眼睁睁看着小公主不见了,情急之下不知轻重。 第二幕就在此地,宁师兄半个身子都浸在水里,背后倚靠着湖边的山石。鲜红血液像一场小小的雨,滴答滴答落入玉匣,慢慢把即将失活的异瞳淹没,它得以恢复生机。 双眼好似被蒙上一层红纱,整个世界都染上血色,脑子似乎停止运转,奚华缓缓移动视线,望见师兄苍白的手握着鹤簪,不偏不倚正抵在心口,鲜血浸透他的白衣,顺着鹤簪往下流淌,滴入玉匣之中。 “不要!你在做什么!”奚华大声喊他,但也没有用了,他已经听不到了。 她熟知那种剧痛,因为她亲身感受过,更不想让师兄经历一样的痛苦,不要他用伤害自己来偿还。更何况,过去的事说到底,是她自己的决定,并非他的过错。 她看见鹤簪在挣扎,它想变成灵鹤逃脱,可是宁师兄右手紧握着它,把它朝心口扎得更深了。鲜血源源不断,伤口狰狞可怖。 那个位置太熟悉了,奚华第一次看见它时,它是一朵花。 那时她在流霞亭的酿酒课上酩酊大醉,被师兄一路抱回宿月峰。她稀里糊涂扒掉师兄层层衣物,看见了他心口位置有一朵花。 那朵花好香好漂亮,一直在引/诱她,她想凑近它亲它一下。但她因为星姬的言行而产生误会,连带讨厌上了那朵花,不愿再亲它,反而咬了它。 那时师兄叫她别咬,他说好疼,可他也没有推开她,只问她能不能轻一些。 那时她并不清醒,觉得自己没用多大力气,迷迷糊糊不相信师兄会觉得疼。如今再看那朵花的真面目,奚华才知什么叫后悔莫及。 第二次见它,她咬过的花已经消失了。她和师兄在玄苍殿床上吵架,她气急败坏故意狠狠咬了他胸口,扯开他碍事的寝衣,竟望见他心口位置有一道伤疤。 他嘲笑她还在找那朵花,他说不爱了,没必要了。奚华现在才懂,师兄是说没必要再用花来掩饰伤口了,在他的认知里,她不爱他,也不会关心他。 如果当时她不要那么固执那么倔强,如果她多问一句伤口的来历,如果她坦白告诉他她也很心疼,后来还会这样吗? “你亲了我,要负责的,你不能死了。”思绪被他的声音扯回,奚华才发现鹤簪从师兄手心里飞走,变成灵鹤展开了小公主生前的梦境。 她曾经不愿意让天师看她的梦,因为梦里有许多彷徨和痛苦,有她害怕但无法逃避的归宿,还有她对他最初的心动。她羞于让他发现,她一开始就明白,那心动是不该产生,也注定不会有好结果的。 可是他还是看了,在与世隔绝的仙洲里,他把她小心翼翼私藏的梦反反复复看了好多遍。在最痛苦的时刻,他还带着笑宽慰异瞳:“放心,不会死的。” “你最好说到做到,不可以骗我。”奚华和他说话,假装他就在身边,假装她说什么他都能听到。 他劝她:“你也笑一笑吧,不要哭了。” 明知是错位的对话,奚华也把它当作师兄的回答。 可这一回她不想听他的话,她想哭得要命,欲哭无泪的感觉太痛苦了,所有撕心裂肺的情绪都无法发泄,若找不到出口,就会把人逼疯。她只好俯身蹲下,双手捧了一捧湖水胡乱扑到脸上,冰冷的湖水浸湿眉眼,假装那是眼泪顺着脸颊流下。 平静无波的湖面因她的搅动泛起涟漪,金蓝色光泽随着涟漪流动闪烁。可惜流光溢彩的表象之下,潜伏的全是过往的伤悲。新的画面一一展现,异瞳见证过的场面还有许多许多。 奚华蹲在湖边没有起身,眼睁睁看着师兄又来了映寒仙洲,又一次用鹤簪刺破心口,献祭一般完成取血的仪式,他就这样重复了许多年月,她都不敢细数他做这件事的次数。 有一次雪山也来了,在他身边捣乱想抢走异瞳,见到他受伤又趴在他肩膀上安慰他。 “在宿月峰的时候,你要我打开玉匣,是想告诉我这些事吗?”奚华那时还怪雪山任性贪玩,如果她当时打开,如果她早些知道…… “对不起……”雪山却向她道歉,它怪自己当时不会说话。 她怎么能怪它,连雪山都做得比她好吧,“谢谢你一直陪着他。” 过去的许多困惑而今都清明了。万仞会期间和太清宗比试那一夜,奚华误会师兄去陪星姬赏月了,为此暗中和他置气,默默划清界限,疏远他好多时日。现在想想,其实那一夜,他只是独自来了仙洲,不肯告诉她。 后来在地宫圣棺里重逢,师兄明明说哪里也不要去,但没过几日他还是因事离开,想必也是来了这里。她却趁他不在,离开宿月峰去了无相渊,差一点儿就和别人成亲,让他背负了诸多骂名。 那么,在神宫那年腊月十五,师兄夤夜方归。那一夜他合衣而寝,几层衣衫裹得严严实实,不像往日里与她肌肤相贴,他身上的香气也比往常浓郁。有那么多不同寻常的地方,她都没有过问。那天夜里,他是不是也去了仙洲,也取了心头血受了伤? 奚华眼眶酸涩,内心绞痛,手心里捧过来的那一点湖水根本不起作用。因她反反复复碰水的动作,师兄留下的玉镯从她手腕上滑落,掉入湖中。 奚华立刻潜入湖中去捡,就这么短短一刹,玉镯竟不知所踪。 她屏住呼吸,不肯浮出水面,靠近了异瞳幻化的泉眼,看见了更惨烈的画面。腊月十五那夜,师兄的确来过此地,却没有用鹤簪取血。 看见他亲手破胸剜心的那一刻,奚华简直想要尖叫。师兄不仅是个傻子,更是个不要命的疯子,居然一脸淡然地做这种事,还当场把自己的心炼制成了法器,放入了玉匣之中。 所以那夜他归来甚晚,用严丝合缝的衣物遮掩隐瞒,就是不愿意让她发现。 当他向她索要拥抱,她居然吝啬不肯抱他。当他问她是否爱他,她居然沉默以对不肯回答。 即便如此,他还说只要他在,他就会回来找她。 现在他为何迟迟不肯出现,是改变主意了吗? 平心而论,若换做是自己,被挚爱之人伤害这么多次,还能够始终如一吗? 奚华不敢细想,当师兄把她的异瞳和他伤痕累累的心捧去送给她,她却毫不犹豫把玉匣丢下。天底下没有人比她更坏了吧!任谁都不会原谅她。 难怪师兄也放弃了,难怪他说他走了。 异瞳里的画面快消失了,一切故事到了最后,连最惨烈的画面也是看一眼少一眼。奚华极力睁大双眼,不愿放过任何一个画面,如果师兄不肯出现,或是像丁长老所说的那样不能再出现,那眼前所见就是最后一眼。从此以后,她连飘忽的过往都再也见不到了。 湖水在眼前流淌,涌入眼眶又逃离眼眶,再努力也不长久,当那些画面消失不见,奚华感觉视线都模糊了。 渐渐地,她连自己都看不清了,身体好像在一点点变得透明,慢慢消融成水,她正变回她的本体。 她原先只是第一水,到最后变成了一滴泪。 灵泽之泪融进了映寒仙洲的湖泽,一金一蓝的泉眼是一双泪流不止的眼睛。混沌的天空飘落雨水,从斜风细雨渐至大雨倾盆。 原来爱是一场经久不息的雨,跋涉过千里万里,润泽过千山万水,还因想念掉下眼泪—— 光阴似雨水做成的箭矢,一箭离弦,数不清的年月飞驰而去。 荒芜的仙洲里,山川渐渐有了细微的变化,新绿静悄悄从灰败的地面上萌生,草木长出新的枝叶,新花欲放,点缀在山野间好似色彩缤纷的诗。 岸边时而有人经过,有时洒下一路欢声笑语,有时遗落一两声叹气和泣鸣,有时还会有“喵呜喵呜”的猫叫声。毛茸茸的猫爪探入湖面,轻抚那一金一蓝的泉眼,像轻抚一个人的眼睛。有时它会惊动湖中的游鱼,有时会粘上几片漂萍,就这样日复一日。 人语散去,夜深人静,皎洁月光从天际向湖泽中倾泻,为浩大的镜面镀一层清辉,照亮所有刻骨铭心的心事。 忽然间,一大片水花打破平静,奚华在湖中被一人紧紧揽抱而起,半个身子探出水面,她看清他的容貌和眼睛。 不必再犹豫,所有心事都化作一句:“我爱你。” 奚华主动凑近吻师兄,还没有碰到他轻抿的薄唇,就被他单手拦下。 宁昉问她:“你是何人?” 如一盆凉水洒下,温柔月光也变得有些冷。 奚华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试图从他脸上找到可疑的表情,找不出来,只好问他:“宁师兄,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 宁昉抓住她的胳膊,要把它从自己脖子上移开。刚一碰到还没用力,她反而搂得更紧。他重复了一遍:“我不会对陌生人生气,但姑娘不可如此。” “那宁师兄对我生气吧。”奚华根本不听他劝诫,双手在他颈后交叠。他手上动作那么轻,对她说话那么客气,一丁点儿威慑力都没有。 两人已在浅水区,不需要借助外力也不会沉下去。宁昉沉默地拨开她的手,转身朝岸边走去。 奚华从背后揽住他劲瘦腰身,侧脸贴在他水淋淋的后背,轻声问:“师兄是不是不爱我了?” 湖上有片刻安静,耳边只有夜风吹过的声音。奚华等待着他的回应,这一刻真正领悟到他从前的心情。 可是他坚持说:“我不认识你,谈何爱不爱你?” “那你为何救我?你还抱我。” “救你是举手之劳,抱你是不得已而为之,抱歉。”他又覆上她的手背,要把她双手拨开。 奚华不肯放手:“可是师兄,我之所以会在水里,是为了找你。” 他手上动作微微一滞,奚华趁机说:“师兄忘了我也没关系,我告诉你我是谁。我是南弋的小公主,是天玄宗的小师妹,是你……” 话到嘴边,她又说不下去了,毕竟那场亲事并没有如期举行。 他对那一大串关系不置可否,也没管她没说完的是什么,只是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奚华说不出口,没想到他真像初次见面的陌生人那般淡漠又疏远,问出她最不想回答的问题。 “怎么不说话,你叫什么名字?”他在催她。 “宁师兄你是不是故意的?你明知我不想听你喊我的名字。”奚华始终认为宁昉没有忘记她,但他不肯承认,她也不能逼问。那就忍着吧,看他能忍到什么时候。 宁昉不再与她解释,拨开她的手臂,独自朝湖岸上走去。走出去好一段,又回过头来问她:“怎么不走?想一直待在水里?” 奚华立刻说:“我在此地无家可归,不知该去何处,除非宁师兄收留我。” 宁昉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见她始终站在湖里不动,总是松口道:“走吧。” “我刚修成人形,刚才推推拉拉精疲力尽,已经走不动了,宁师兄可以抱我回去吗,就像以前那样。”奚华看见他眼角飞快闪过一抹无奈的表情,随后见他重新踏入湖中,不疾不徐地走来,朝她伸出手臂。 他的动作看上去十分僵硬,完全不像从前游刃有余,他也不主动抱她,奚华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该用什么姿势。 两人在月下僵持了一会儿,湖面上映照出面对面站立的人影。 奚华真搞不懂他在别扭什么劲儿,她主动靠过去,抓住他一只手臂放到自己后背,再把另一只放到她膝盖弯下,仰面笑他:“你是不是不会?现在学会了吗?” 她还没反应过来,宁昉已带她离开湖边,来到一处林中空地。她完全没感觉到他抱她,他已经放她下地。 “我们不会玄苍殿或者天玄宗吗?去梅安坊也可以,这里什么都没有。”奚华没想到他要留在映寒仙洲。 “原来姑娘有家可归,那姑娘请回。”宁昉施法在林中搭建了一座木屋,又随手构造出一个小巧的院落,不再理会身边那人,独自朝木屋中走去。 奚华快步跟上,哪里还有一丁点儿精疲力尽的模样?最后如愿在木屋中分到一间寝屋。 宁昉与她协商:“暂时收留你,可以。但你我互不干涉,不许进入对方的房间。你哪天想走便走,不需要告知我。” 奚华收回了正要抱他的手,心不甘情不愿地点头。心底暗道,师兄的心肠真的比从前硬/了好多,嘴也是。 一夜过去,二人相安无事。翌日晨起,奚华发觉仙洲异常热闹,找了路人打听才知道,今日是猫仙寿辰,仙洲子民全都要去猫仙庙参拜猫仙。 奚华邀请宁师兄一起去参拜猫仙,习惯性地拉住他的手往外走,他又要挣脱,她越是紧握,催促他:“一起去吧,雪山一定也很想你。你有礼物带给它吗?” 宁昉随她去了,两人走在路上,时不时迎来路人好奇打量的目光。 “这对小夫妻长得真好看,简直是神仙模样。” “感情真好,神仙眷侣就是这样么?” “小声些,别被他们听见了。” “他们已经听见了,不然怎么会笑……” 奚华对旁人的窃窃私语十分满意,偏过头去看师兄的表情,他又戴上了严肃的面具,迅速把笑容掩盖了。 “宁师兄,你多笑笑,你笑起来很好看。”她说的是真心话,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笑了,也不知道他打算强忍到什么时候。 两人携手到达猫仙庙,并没有见到雪山,只在大殿中见到雪山的塑像。 年长者当众念了寿诞贺词,首先概述猫仙的生平履历,它是映寒仙洲里第一个生命,在仙洲成型之前就存在了。接下来称颂猫仙的光荣事迹,它庇佑着仙洲子民,有时还会为人们指点迷津。再往后便是祝贺猫仙寿辰,仙洲所有人都希望猫仙福寿绵长。 奚华静静听着,忍不住晃了晃师兄的手,小声说:“雪山怎么受得了这些?它那么贪玩的一只小猫,怎么都变成猫仙了?” 宁昉任她晃来晃去,没有说话。 猫仙庙里很热闹,奚华却忽然有些感伤:“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来仙洲多长时间了。雪山该不会真的老了吧?” 她隐隐感觉,师兄握着她的手握紧了一些。 老者的贺词念完了,许多人陆续上前向猫仙的塑像供奉贺礼,大多是小鱼干、花花草草,还有些香火符纸之类的。 “雪山一定最喜欢师兄送的礼物,我刚来仙洲的时候,它的猫窝附近堆了一座小山,是师兄留给它的吧?也不知道现在它把礼物藏到哪里去了?” 大殿中忽然有老者说:“我记得猫仙很喜欢飞鸟,我亲眼看见过猫仙追鸟,追到了也不伤害它,猫仙对鸟特别好。” 许多人兴致勃勃加入讨论,追问老者猫仙长什么样,是不是真像塑像那般慈眉善目,德高望重的猫仙怎么还爱追逐飞鸟? 闻此,奚华轻声问:“师兄知不知道,雪山最喜欢的灵鹤飞到哪里去了?” 第138章 第一百三十八眼 奚华等了好一会儿,也没听到师兄回答。他的警惕性出奇地高,不像她,常常落入他的圈套。 贺寿仪式一直持续到中午,猫仙全程没有露面。众人临走前,还有最后一个环节,可以排着队挨个摸一下猫仙塑像的猫头或者猫爪,祈求猫仙能带来好运。平日里他们对猫仙崇敬有加,不敢行此冒犯之举,只有在特别的日子,才能有机会像这样表达喜爱。 奚华和师兄走在最后,抓着他的手一起摸了摸猫仙的圆头。等其他人都走了,她从储物袋里取出一幅画,展开平铺到供台上,是除夕那夜在神宫里。师兄教她画的雪山,被雪山的猫爪踩花了的那一幅。 “雪山以前很喜欢师兄的画,不过它如今当上猫仙了,可能把我们都忘了,也不想要这样的礼物了——” 奚华话音未落,一团雪白的毛球从幕帘背后冲出,径直扑到她怀中。雪山还是小猫模样,完全不像塑像那般老态龙钟。 毛茸茸的猫头在奚华掌心蹭了又蹭,雪山又抬头去看宁昉,伸出猫爪想趴到他肩上,却被奚华拦下。 奚华拢住两只猫爪捞回来,一本正经劝它:“他说他不记得我们了,你可不要去惹他,等他想起来再说吧。” 雪山看了一眼宁昉被奚华抓住的手,开什么玩笑,这是不记得的样子吗?陌生人也可以手牵手吗?以前在神宫它就见过许多次,两个人嘴上说着老死不相往来,实际上如胶似漆难舍难分,过了这么长时间,经历了这么多事,不知道还有什么阻碍,居然还这样口是心非。 它也懒得拆穿,只要听话照做就行。谁知奚华居然松手放它下地,摸摸它的脑袋转身就要走:“好了猫仙大人,我们改日再来看你。” 雪山受不了了,当即换了目标,跳到宁昉肩上,朝他委屈叫嚷:“你看看她啊,怎么这么没有良心!为什么不带我一起走,是怕我打扰你们吗?” 宁昉没搭理它,也没把它抓走放下,一路沉默着带它回了仙洲里的新家—— 从猫仙庙回去之后,奚华没再围着师兄转悠,逗了逗雪山,摆脱它没完没了的“纠缠”,一个人外出了一趟。 她至夜方归,归来时月近中天,远远望见师兄在木屋屋檐下仰首观月。 “宁师兄!”她满心欢喜朝他走去,料想他一定是在等她,赏月只是伪装的借口罢了。 可她还没走到檐下,宁昉已然转身进屋,一丝回应也未给,只留下一个淡淡的背影。 “师兄……”说不沮丧是假的,奚华整理好气馁的情绪,走到他房间门口,来迟一步,他已将房门掩上。这还是第一次,她被他拒之门外。 有约在先,奚华不方便直接进屋找他,只是抬手敲了敲门。静夜里只有指骨轻扣木门的声响,三两声脆响过去之后,满屋沉默都变得凉凉的。 奚华站在门口解释:“你是不是以为我走了,所以生气了?对不起。” “是你说外出不要打扰你,我本来想叫你一起去,但你恐怕不会同意……” 只有她一个人在说话,她都怀疑他房间里还有没有人在。 “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不要瞒着我,再不开门,我要自己进来了。”奚华又上前一步,作势要推门。 房间里传出回应:“我并未生气,亦没有不适。早点休息。” 他的语气冷冷清清,像月下一层清霜,怎么也捂不热,碰一下就会消失。 奚华还坚持道:“我不信,除非你出来让我看看。” 可他却说:“信不信随你。我想我没有必要向你证明。” 对话戛然而止,奚华说不出什么来了,但也不想走开,依然立在门口,转身背靠墙壁,安安静静杵着,随后渐渐从蹲下到坐下。不见就不见吧,反正回房也睡不着,她不想回去。 奚华原以为自己不会睡着,没想到直到被人抱回房间放到床上,她才迷迷糊糊转醒。 察觉那人松手要走,她立刻抓住他的胳膊不让他起身,睁眼直愣愣瞧着他:“宁师兄是不是偷偷亲了我一下?你不用趁我睡着,想什么时候都可以。” 宁昉被她拽紧,俯身半蹲在床边,没有刻意回避,冷淡回应她的审视:“你在做梦。” “那也是一场好梦。”奚华嘴角弯弯,明明在笑,但又有些伤心,“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睡不着,也梦不到你。” 可即便如此,他的神情也并未缓和,一边起身一边说:“继续睡吧。” 像是一道生硬的命令。奚华不想听。 “我没打算独自离开仙洲,下午是去了一趟南弋,在公主府里找回一样东西。没想到它居然还在,可惜已经旧得不成样子。”奚华从储物袋里取出那东西,握住它放到师兄手心里。 “在南弋那一世,师兄是不是怪我一走了之,怪我给雪山做了礼物,给紫茶留了信,但没给你留下只言片语?” 她纤薄的手掌还覆在他微凉的掌心上,遮住那东西,“其实我也给师兄做了礼物,只是没有送出。现在只要你告诉我你很想我,我就把它送给你。” 她目不转睛盯着他的眼睛,找不到他动摇的迹象,视线又慢慢移向他闭合的唇,也没等到回应,真想撬开它让他说话。 不指望他坦白承认了,奚华移开手掌,让他自己看。 宁昉手心里放着一块雪山形状的小木牌,表面已有裂痕,边沿也起了毛刺,比雪山脖子上戴着的那块破旧得多。小木牌上还遗留模糊的划痕,依稀能辨认是几个字:仙途坦荡,平平安安。 是小公主留给天师的遗言。 “其实我先做的是这一块,后来想想,你离开月蘅殿时那么决绝,想必不喜再听我说话。我不想再被你厌烦,也担心你因为它而不愿意照顾雪山,所以赶在天亮前又重做了一块。这一块就留在了公主府没有让雪山戴去。” 奚华没提当年除夕那夜自己的手被锉刀误伤了几次,也没再盯着他看。她低头望着他手心里近乎破碎的小木牌,声音也轻了许多:“你若真不想说就算了。但也不能白收,你总得用什么东西和我交换。” 宁昉总算开口:“你想要什么?不能太过分。” 奚华指着他手腕上的玉镯:“这个,你先前已经把它送给我了,怎么又在你手上了,还给我。” “不行,换一样。”他居然不同意,抓住小木牌收手避开,“谁说它是你的?它与你并无关系。” 奚华见他要走,立刻扣住他的手腕,隔着衣袖敲了敲玉镯,熟悉的声音从中倾泻而出,正好是:“你知不知道,我好想你。” 偏偏这一句还重复了好几遍,分明是他的声音。 “听听,也不知道是谁说的。”奚华很满意,觉得这玉镯真懂事,又轻敲它一下,这回又是,“我只是想见你。” 她抓着师兄的手晃了晃,仰面问他:“这些话全是骗人的吗?现在是不想我,也不想见我了吗?其实玉镯不是我最想要的,我知道你不会答应才退而求其次,没想到你连玉镯也不肯给。” 她最想要的是什么?她敢肯定,他其实心知肚明。 宁昉没给机会让她说出口,冷着脸拢住她小巧的手,把玉镯拨弄到她手腕上,戴好便要离开,她却抓着他不放。 他抽出手来:“劝你见好就收,不要得寸进尺。” “师兄可以不走吗?我一个人睡不着。”奚华学会了苦中作乐,宁师兄要是答应自然很好,他要是不答应,光看他左右为难也挺有意思。 “你先前不是睡得挺好的?你看看现在是什么时辰?”宁昉不再多留,转身走出了她的房间。 奚华瞥了一眼窗外,意外发现此刻已是拂晓的光景,他再怎么冷淡也不会让她坐在地上靠墙睡一整夜,那就只有另一种可能。 她朝他的背影追问:“师兄何时抱我进来的?我都没去过你的房间,这不公平。” 问了也是白问,那背影一走出房间,顷刻就已消失—— 之后一整个白日,奚华都没有再见到宁师兄,去问雪山,雪山也摇头表示不知情。 入夜后,她躺在床上并未睡着,只是闭眼养神,养着养着,发觉一缕淡淡的热息在她面上流连,从耳边到眉眼间。 她本能地想睁眼,转念一想又改了主意。此刻在她身边的肯定不是雪山,雪山不会这般有节制,它毛茸茸的脑袋很快就会蹭她的下巴,猫爪的软垫也会贴到她脸颊上来。 不像宁师兄,只是坐在床边看着她,离她时近时远,有时明明非常近了,他的眼睫都轻扫了过她的脸,她以为他忍不住要亲她了,他居然又退后隔开。 奚华藏住所有反应,假装早已熟睡,暗中观察他打算做什么。可惜等了好一阵都没有后续,连他的气息都消失了。她睁眼一看,宁师兄并不在她身边。 第二夜,他又来了。当温软的唇瓣轻轻落在她眉心,奚华犹豫了,很想当初抓住他让他承认,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假寐任他继续。 第三夜,眼角重温了亲吻的感觉。她忍得很费劲,不确定他是否尝到了泪的咸涩。 其后几日,他终是失了节制忘了分寸,起初还只是用指腹轻轻描摹她的唇形。渐渐地,他俯身垂首靠近,用唇瓣去缓缓去蹭。力度失控之后,若即若离的触碰全变成了吻,越来越深,难舍难分。 随着他日渐放纵行事,奚华假寐的难度越来越高,刚开始只是不方便呼吸,后来心跳也变大声,再后来,被他吻过的地方都会泛起红晕,当红晕从脸颊往别处延展,热意难消,她会忍不住战栗。 在木屋住了快十日,奚华切身体会到映寒仙洲夜雨丰沛,空气都变得潮润,梦也氤氲。难怪草木都丰茂繁盛,花亦香气远盈。只不过赏花的人极有耐心,温柔轻抚过花瓣之后又向花辞行。 第十夜,奚华再也受不了了。当长吻趋于结束,温软之物缓缓从她口中撤离,她忽然揽住师兄的腰,忘乎所以去回吻。 宁昉动作一滞,从头到脚倏然绷紧。 奚华还闭着眼,紧紧缠住他邀请他再度靠近,亲手凭借记忆和习惯摸索着,引导他要他继续。 既是两情相悦,何苦一忍再忍? 可他不愿接受她的指引,也不再继续那个吻,他松口留出空隙,沉声说:“早点睡,对不起。” 奚华难以置信地睁眼,困惑且迟疑地问他:“你不想要吗?” 从前在神宫的日日夜夜,她听他这样问过许多次。此刻她第一次问,心底浪/潮未退,声线又细又轻,止不住轻颤,微微一勾就要断裂。 可是他居然说“嗯。” 她怔怔望着他:“你什么意思?” 第139章 第一百三十九眼 “不要的意思。”宁昉眸色尚未清明,语气却冷淡决绝,从腰后拨开她的手,意欲从床上起身。 奚华假意顺从,在他将要离去时,右手出其不意覆上一处鲜活的证据,就着这姿势逼问他:“为什么骗人?” 两人俱是一惊,被对方的反应一激,又更为激烈。 奚华被自己吓了一跳,从没想过这只手竟做出这般卑鄙又粗鲁之事。她与梦中的猛兽阔别重逢,经年未见,不料它比以往更吓人,野性难驯,正不顾一切往前贴近。 她惊觉自己抓住了一团火,它还拥有骇人的实体。她想安/抚那团火,火势却愈演愈烈,纯粹是引火上身。她迅速回忆以前是怎么做的,那些从来不敢细想的画面全涌上来,一下子无比清晰,连她手腕上玉镯的触感,也骤然变成另一番滋味。 她包不住那团火,它狂放又炽热,要把一切隔离与束缚统统燃尽,再与温柔紧紧相贴。 “感觉到了么,它背叛了你,它很想我。”奚华手握铁证,强忍战栗装作平静,仰面直视他暗/潮汹涌的眼睛,看他额头上渗出一层热汗,汗液静静往鼻尖凝聚。 她稍稍扬起脖子,在那滴莹亮的汗珠即将坠落之际,主动用鼻尖把它碰碎,却又隔着这一滴汗珠的距离,不与他脸上任何一处肌肤挨到一起。 “它比你诚实。不像你心口不一。”她从身侧抬起左手,指腹摸了摸他紧抿的嘴唇,“好红,好漂亮,刚才你明明很用力,现在又不肯。” 她凑上去轻轻亲了一下,飞快擦过,一触即离,在咫尺之距邀请:“真的不想吗?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宁昉仍然缄口不言,奚华却发现他的目光正在转移,从她眉眼间撤退,却绝非逃避。他在寻找新的领地,望向她口不择言天真开阖的嘴唇,稍作停留,又一寸寸继续往下,盯住她半掩的颈侧。 被他炙热的目光一烫,浑身都热得不成样子,奚华拨开颈侧微乱的衣衫,露出一枚小小的红痣。她确信,只要稍稍向他凑近,那艳红的小点就会染上独属于他的光泽。 可是她不再主动送上门去,只是托住他紧绷的脸颊追问:“其实你很想它,对不对?” “亲亲它,它也很想你。”她微微偏头,变成更方便的姿势,沉沉夜色愈加旖/旎。右手握住的火越燃越盛,理智随时可能被烧毁,身体会陷落到一起。 她几乎是势在必得的。 可是宁昉不为所动,或是不允许自己动,他僵持在原地,眉心紧蹙,闭上眼睛。 “你听好,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缠/绵的嗓音冷下来,说话的人从渴望渐渐走向理性,濒临放弃,“说吧,你怎么想的。” 奚华近距离看着伏在自己面上的脸,等了很久,也没等到他回答。 “你不爱我了,那我走了。”她松开嚣张的火焰,收回双手不再碰他,想离开床榻,离开这个房间。 但被他身体挡住去路,她起不了身,冷静地重申一遍:“让我走吧,你早点休息。” 可他偏又不让,似乎对她的话充耳不闻。 奚华生出一股被作弄的恼意,多日累积的委屈连带着一并爆发:“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你早就不爱我了,否则你不会在离开的时候叫我的名字,也不会自作主张抹去我的记忆。” “什么都是由你决定,你想走就走,你愿意与其他人商议,却瞒着我一个人。” “你让我像傻子一样,接受别人莫名其妙的同情。” 刚重逢那几日,奚华被失而复得的喜悦冲昏了头脑,默默把负面情绪全都压了下去。即使被他冷待,她很难受,也不想和他吵架,不想让他伤心。 现在,伤心的人变成了她自己。 “我知道你不想让我来找你,不然你不会故意假装不认识我,也不会故意问我叫什么名字。” “我知道你不想原谅我。我是天底下最坏的人,怎么可以再来找你?” “我应该像你期望的那样,任由你安排,忘记一切,放下一切,余生只管自己,不可以再出现在你面前让你烦心。” 她越说越伤心,藏不住丢脸的哭腔,微红的眼角泛起水润的光泽,愤怒都削减了气势:“你让开啊!我现在就走,再也不会来找你!” 狠话也是软的,她还要再说,绯红的嘴唇上却得到一个吻。 宁昉低头亲她,此时他全身上下约莫只有嘴是软的,温柔汇聚于一处,他轻声解释:“对不起,我不是这样想的。” 奚华气不过,扭头躲避:“不必了,你是同情我才安慰我,我不需要。你不爱我就算了,我去找别人。” “你说什么?”他单手托住她下颌往回带,要她与自己面对面说清。 “还有什么好问的!其实我根本不想来找你,那日你丁叔来鸿音庙找我,打扰了我的好事!”奚华看着他危险又深邃的眸色,更不想好好说话,“不信你去问他,他亲眼见到,我是别人一起去求姻缘的——” 气话没能说完,唇舌被他钳制。她一下子就感觉到,他全身最后一处温柔也已消失,连吻都是激烈的。 这正是她想要的,可她不会轻易让他称心如意,她故意闪躲回避,挑/衅他的占有欲,扒下他故作冷静矜持的面皮。 于是吻越来越深,逃离与追逐越发不可收拾。他很用力,带了些禁锢和惩罚的意味,留下一处处痕迹。不需要用言语来解释,是爱的证明。 奚华渐渐不能呼吸,却也觉得呼吸没什么要紧,她脑袋昏昏沉沉,把先前的决定全忘了,打开自己,再度与他贴近,胳膊和腿脚都缠上去。 “你是故意的。”他笑着问她,甘心落入她的陷阱,谁是猎物还不一定。 她抱得更紧,嘴上却说:“也不全是。” “真这么想要?”他也给她最后一次机会,“想清楚再决定,可别怪我没有提醒你,也不许后悔。” 还要想清楚什么呢?奚华已经没有思考的力气,只说了声:“我好想你。” 言语都被撞碎,两声喟叹同时响起,交缠渗透密不可分。 他至此暴/露本性,与先前淡漠疏远的模样判若两人,在起伏进退之间攫获她每一声压抑又欢愉的哼/鸣。 可他居然还能腾出精力与她谈心,也只在这种时候会轻一些,“我特别后悔向当初那样与你告别,我不想和你告别,我收回那两个字。” 一说到不想告别,动作又难免夸张了几分。 “我没有不想原谅你,我从来没有怪过你。相反我很担心,担心你是心怀愧疚,才对我百般容忍。”他嘴上说得柔情似水,行动却有天壤之别。 奚华很快败下阵来,想躲开猛烈攻势,刚一萌生退意就被抓回,被摁在原地哪里也不许去,她有些想哭:“你骗人……你好狠的心……” 他知道她在说什么,她想求他轻些,可是不行。 “你不是想听我说想你吗?现在听到了吗?”他正用身体向她倾诉,放肆宣泄蓬勃的爱意,“我一见到你,就想做许多事。没见到你时,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奚华不敢再听了,耳朵都红透了。可他偏还要再说:“我本想忍着,我本以为,看你一眼就好,牵一下手就好,抱你一下就好。再后来变成,亲一下额头就好,亲一下嘴唇就好,深吻一下就好。再后来我又想,若你能主动吻我就好……” 奚华受不了了,不管是他愈发放肆的举止,还是他直白露/骨的言语,她断断续续喊出声,连控诉都连不成完整的句子:“骗子!你才是……故意的……” “是你想要我这么做的,我怎么忍心拒绝?”他柔声安慰她,动作却片刻未停,“好好珍惜吧,下次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什么?”奚华死死抓住他紧绷的手臂。 “我如今神魂不稳,栖附在灵骨之上,就是你腕上的玉镯,每日幻化出人形,尽量用最长的时间来陪着你。你明知我对你从来做不到清心寡欲,我只是一直忍着不碰你。”宁昉把实情悉数告知。 “像今夜这般纵/欲,要消耗许多灵力,近几日恐怕无法再来见你……” 奚华不愿意了,用力推他:“那你赶紧停下!” “我怎么停下?你难道要我像现在这样回到玉镯里去?”宁昉苦笑了一下,又重重吻她,“是你先要求我的,不可以半途而废。抱抱我吧。” 奚华不再退缩了,愿意承受他的一切,愿意献出自己的一切,紧紧抱住他直到最后一刻,眼角涌出热泪。 余韵在静默中难以平息。过了好一阵,宁昉轻轻吻掉她的泪滴:“别哭了,又不是再也不见了。” 可她的眼泪越来越多,完全不由自己控制,抽噎着问他:“你怎么不早说?我可以忍着的……” “我怎么没早说?好,都怪我,是我太想你,是我不能忍。”他把所有“埋怨”都一一认下,整个人温柔得要命。 奚华把他抱得更紧了,大概是几生几世最用力的一次,害怕一松手他就消失了。 宁昉换了一种话术安慰她:“没什么好后悔的,你刚才,也很快乐吧?” 她怔愣片刻,果然缓解了几分。 他还说:“你都哭了,它也是,那么多眼泪,不止是因为舍不得我吧?” “闭嘴!”奚华完全收住了眼泪,用亲吻掩盖羞涩,“那你下次什么时候再来?” “很快,我和你一样,迫不及待。” 第140章 第一百四十眼 如宁昉所说,他真的消失不见了。 奚华情绪大起大落,敲了敲玉镯,连问话的嗓音都哑了:“宁师兄,你在吗?” 没人回答她。 她忍不住担心,师兄到底在不在玉镯里,会不会是魂飞魄散了,怕她伤心,才编出个理由来骗她。 她现在很后悔,若早知他神魂不稳,她绝对不会勾着他做这种事。虽然他说得没错,刚才她确实挺快乐的,但是现在…… 她明明精疲力尽浑身乏力,却在床上辗转反侧,抬起手腕把玉镯凑到面前看了又看,直到天光大亮,也没有睡着片刻。 第二日,雪山被奚华无精打采的模样吓了一跳,虽能猜到大抵是什么原因,但没想到他们那么不知节制。为了给他们留点面子,它假装什么也不懂,假装自己还是一只天真无邪不谙世事的小猫咪。 奚华一整日浑浑噩噩,都不知道时间是怎么过的,对玉镯说了很多话都没得到回应。往好处想,师兄在玉镯里听不见她说话,所以才不回答她。往坏处想……她不敢想,把那些心思全抛到一旁。 入夜后再次躺到床上,她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就像回到了在天玄宗那段日子。确定师兄听不见她说话,她不再藏着掖着,絮絮叨叨把很多想法都说给玉镯听。 她也没数自己说了多少遍“我好想你”,原本只当做自我催眠,却忽然听见有人应她“我也是”。 “你能听到却不理我!你是不是故意的!”奚华满脸通红,后悔对玉镯吐露心声,“你还听到了什么?” “就只听到这一句,师妹还说了什么?”宁昉果真在玉镯之内,既好奇又惋惜地问她,“再说给我听听。” 奚华不信他没有听到,但他又叫她师妹,她便不再追究,只问她最关心的一件事:“你什么时候出来?” “说不定,我尽快。你安心睡觉,不要老是熬夜。”宁昉劝她。 奚华安静了一会儿,没过多久又开口,问及一件她惦记之事:“宁师兄不是说玉镯是仙玉做的吗?那灵骨又是怎么回事?” 宁昉沉默几许才解释:“玉镯是用我的灵骨做的,一分为二,做了一对。在天玄宗第一次见面那天,我怕你不肯收下它,才借口说是仙玉。” 奚华静静听着,回想起自己看到玉镯的第一眼,还暗暗感叹天玄宗实力雄厚,连传音石都做得那么精致,大师兄出手阔绰,对初次见面的外门小师妹送那么贵重的礼物。她现在才知,三界最纯净的仙玉也不可能那么惊艳…… “你记得吗?就连仙玉你也推脱,那时你只想要锦麟手里那种普通传音石。那有什么好的?粗制滥造,也不美观,配不上你……” 奚华陷入沉思,没闻到那股莫名其妙的酸味。 直到听见师兄又问她:“怎么不说话?你不会还在比较吧?有什么好比较的?天壤之别。” 她回过神来,郑重说道:“师兄,对不起。” 她后悔自己曾经屡屡拒绝他的珍贵之物,后悔把她的那一只玉镯留在幽陵古冢的幻境里,更后悔在神宫玄光殿把它砸碎。灵骨断裂之时,他一定很疼,却不想让尖口伤到她,还亲手把断裂的玉镯扬了灰。只有他才会做这种事,他从来如此。 “我不想听你说对不起,还不如多说你想我,我喜欢听。”宁昉不想让她歉疚,如今他得到的,已经超过预期。 奚华于是催他:“那你早点出来,我当面说给你听。” “一言为定,到时候不许不认。”他就着这个机会,把一些要事一并说清,“还有,赤澜关一战后,我幸存这一缕神魂,映寒仙洲接纳了我。我原计划修得人形就去找你,你先来了,我很开心,深感幸运之至。” “所以,你不要再去想异瞳见到的那些事,那是我心甘情愿为你,过去就是不想让你担心,才没有告诉你。世事因果相系,如今我不也从中受益?” “师兄……”奚华做不到立刻放下心结,但会尽力。 “再者,仙洲虽然接纳了我,但这缕神魂其实无所依附。你带来了我的灵骨,便是为我提供了最佳栖身之所,实是救命之恩。我后悔让你忘了我,不然你一定会早些时候来找我,对不对?” “嗯,那你确实应该后悔。”一聊起这个,奚华的愧疚减轻了许多。 宁昉笑了一下,又劝她:“好了,那你现在是不是该睡觉了?” 奚华老实说:“你不在我睡不着,大概是在神宫养成的坏习惯。你再和我说说话。” 宁昉总是迁就她:“你知道吗?刚分开的那一年,我去看过你,你好像没有感觉到。” “什么?你不好好在仙洲待着?”奚华很惊讶,催他一五一十交代清楚。 “那年正月初十,丁叔和锦麟回天玄宗的时候,我也回去看了一眼。那日大雪,你穿得很厚实,帽檐的软绒把你的脸都遮住了大半。你站在人群里朝钦云殿遥遥观望,我见你看着丁叔和锦麟。我真希望我是和他们一同回去的,一同站在钦云殿外的高台上,那样你便也看见我了。” 奚华想起那日,难怪她当时觉得很错乱,原来如此。 “不过那日我对你有些生气,紫茶说我长得很丑,你居然会相信!”宁昉忽然换了语气。 奚华立刻狡辩:“那不能怪我,要怪就怪紫茶胡说,还不是你自讨苦吃让我忘记?还有其他时候吗?你只来看过我一次吗?” 他说:“后来,你去灵植圃找安神的灵植,你在轻嗅一株花草的香气,那时我就在短暂停靠在那朵花上,没想到有个碍事的师妹突然缠着你。我不能在外停留太久,没等到你再靠近,又只好回到仙洲的湖中。” 奚华笑了笑:“真可惜,还有吗?” “再后来,你去了江南吴地,住进梅安坊。” 宁昉顿了顿,想起一桩陈年旧事,过去没说出口的话,现在也向她坦白:“你知道吗?我们在南弋的那一世,我住在梅安坊那段时间,最后一夜梦见了你,醒来见到雪山趴在我身上,我以为是你来找我。” 可当他推开那扇房门,却没有见到想见的人。 奚华确实去找他了,百年之后,当她推开那扇房门,茉莉花香如故,却已物是人非。 好在遗憾都随着流水匆匆逝去,爱太重,在岁月长河里沉淀下来。 “宁师兄,你在梅安坊写的日志,是不是为我写的?” “是,那时我很想你,但没有理由回皇都找你。” “谢谢你,你写得特别有趣,给了我许多陪伴和安慰。” 他又劝她睡觉,可她想一直听他说话。 他打定主意不说了,她居然亲了玉镯一下,莹白的玉镯霎时间通红一片。灵骨极其敏感,哪里受得了她这样“胡来”…… “宁师兄?” 她还在叫他,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也不把玉镯拿远一点。宁昉清了清嗓子:“再说最后一件事,听完不许再问,也不许再亲。” “那你慢慢说,尽量详细些,细枝末节都不要遗漏,最好添油加醋,一直说到明天早上。”奚华看着玉镯上的红晕,她手腕也有点热,“不对,一直说到你出来见我。” 宁昉缓缓开口:“是一件小事。以前你总是不戴玉镯,你记不记得我经常用手环住你的手腕?” 奚华忽觉一阵心虚,还以为他要挑她错处。 没想到他说:“其实那时候我只是在想,不如让我变作玉镯,不管你戴不戴,我都会主动缠上来……” “停!别说了!”怎么是这个走向?还让不让人安心睡觉了!奚华直觉连玉镯都变紧了,热意与红晕正沿着手腕朝她胳膊上蔓延。 他居然还说:“日日环绕,夜夜紧贴,一刻也不松开。如今倒也算是得偿所愿……” 奚华不好意思再听下去,毕竟他有时会说出让人招架不住的话来,她严肃制止:“很晚了,安静,该睡觉了。” “你还知道要睡觉?快睡。改天见。”—— 就这样过了四个日夜,到了第五日清晨,奚华迷迷糊糊醒来,发现自己躺在熟悉的怀抱里。 她起初以为是梦,静静看了枕边人好一会儿,心道自己真是睡眠不足太糊涂了,师兄看起来好像是真的,连拥抱的感觉都像是真的。 她伸手,想用指尖轻戳那张完美的脸,没想到那脸上漂亮的嘴唇忽然开口:“醒这么早,不再多睡一会儿?” 奚华倏然推开他,迅速起床下地,连衣裳都没整理好,拢在身上松松垮垮的。 宁昉睁眼困惑地瞧她:“怎么了?躲那么远做什么?不是天天催我赶紧出来吗?” “你不能靠近我,不许碰,你自己说的你会忍不住,不可以这样,你不能再去玉镯里好几天不出现。”奚华一股脑说了很多,把顾虑和盘托出。 看他一脸淡定笑而不语,她又补充:“当然,我是会忍住的,不会靠近你的。” “真的吗?我不信。”宁昉脸上笑意更甚,侧躺在床上朝她张开手臂,“过来吧,没关系。” 奚华站在原地不挪步,又见他掀开锦被一角露出颀长身形,她立刻转身,不再看他的动作和表情,抬脚欲往门外回避。 背后那人还在笑她:“我穿得整整齐齐,只是叫你过来休息而已,绝对没有意图不轨。你在想什么?” “……”奚华心说,是,你穿得整整齐齐,那你怎么还…… 这些话她万万说不出口,她也怪她的眼睛,怎么一眼就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 宁昉继续说:“我们现在这样,和我在玉镯里的时候有什么区别?你都不看我,和我说话还要转过身去。你和玉镯说的话还更多一些,也与它更亲近……” “别装,你自己知道是为什么!你收拾好了再出来,不然就回玉镯里去。”奚华快步走出房间。 “……” 这一整日,家里气氛都怪怪的。 雪山一开始以为两人又吵架了,因为他们离得有点远,无形中划开一道界线,做什么事都避开,连说话都不面对面。 可是两人的语气和表情,又是感情很好的样子,就像下一刹那就要紧紧黏到一起去。 就比如吃饭的时候,他们同坐一桌却又隔开一段,各自盯着自己的碗却又给对方夹菜,连筷子不小心碰到一起都要弹开。最后还是宁昉先改变,奚华再次为他夹菜时,他轻轻咬走了她筷尖上的吃食,随即搬动椅子坐到她身边。 在雪山看来,他做这些事时是斯文并且克制的,并无轻浮唐突之举,可不知为什么,奚华瞪了他一眼,连菜都不给他夹了。 更过分的是,奚华在饭后说要送它回猫仙庙,让它专心当猫仙,不要在家里东张西望。 天呐,这不是飞来横祸吗?雪山立刻跳到宁昉膝头上,照今日这形势,奚华肯定不会走到他身边来抓它。 宁昉摸了摸它的后背,在给它顺毛。它觉得挺舒服的,主动凑过去蹭了蹭他的手心,心想自己果然没有看错人,还是他比较有良心。 谁知道宁昉忽然说:“我亦正有此意。” 太歹毒了吧!天塌了!雪山想跑,才发现自己全然被他捉住了。他已经起身,还邀请奚华与他一起去猫仙庙。 一路上雪山都在想,它还是太天真了,而他俩,一个丧尽天良,一个斯文败类,绝配—— 从猫仙庙返回的路上,奚华闷头走在前面,没走多久,右手被人牵住。 她指尖一颤,想抽出手来,却被师兄握得更紧了。 “路过的大婶们都在笑话我们,说我们吵架了你不想理我。”宁昉把手指插/入她指缝之中,直至与她掌心相贴,十指紧扣,“别这样,你真的不想理我吗?” 奚华束手无策,小声说:“你明知我不是这样想的。” “嗯?那你是怎么想的?”他与她靠得更近,低头轻声询问,侧耳等她回答。 她没说话,反倒是路人笑得更大声了,人都走远了还频频回头张望。 “宁师兄,我们去别处走走吧。”奚华晃了晃他的手,密不透风的掌心里蒙着一层汗,不知道是谁的,也许两人都差不多。 宁昉陪她同去,他们还是第一次在映寒仙洲闲逛。一路走走停停,携手走遍仙洲每个角落。 天色渐晚时,奚华遥遥望向猫仙庙的方位,眼见余辉正洒在庙宇的屋脊上,她有些担心:“你说雪山会不会怪我?它不想和我们分开吧。” “没关系,我是你的同谋。”宁昉开导她,“它也不会只怪你一人,还有我呢。” 奚华掐了他一下,更同情雪山了。 他却淡然道:“雪山年纪也不小了,该懂事了。若你真的很想它,过几日就接它回来吧。” 入夜后,月光洒遍仙洲每一处水泽,夜色极尽温柔。 “宁师兄,你记不记得谢烟画的《仙波淡》?”奚华提及往事,却发现师兄没说话。 她又问:“就是永平姐姐临摹过的那幅画,你忘了吗?谢烟把那幅画放在了月蘅殿,你和我,还有紫茶,我们一起看过。” 宁昉这才说:“记得。不想说谢烟。” 奚华噗嗤一声笑了,凑近他阴沉沉的脸追问:“怎么了?谢烟怎么惹到师兄了?师兄刚才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就变脸了?” “明知故问。”宁昉反问她,“难道小公主当年没有看出来吗?绯云湖画舫上歌姬怎么唱的,你都忘了吗?” “看出来什么?”奚华仍然佯作不知,难得有这种机会作弄师兄,她不想放过。 宁昉不想继续聊这个话题,牵着她的手转了个方向,边走边说:“回家。” 奚华拉住他停下,不再开玩笑,正色道:“其实我只是想说,今日师兄陪我看的映寒仙洲,和《仙波淡》里的仙洲,不太一样。” “那你喜欢哪一个?” “当然是现在这个。”奚华笑着看他,见他又要问理由,她先开口说了,“因为,这是你送我的礼物。” 他的表情一下子明媚了许多,语气却是急切的:“我们回家。” 奚华没再问为什么,和他一起回到小木屋。疾步走进小院,步入檐下,推开门,关上门。 木门发出“砰”的一声脆响,宁昉双手揽住她的腰,手臂撞倒了门上。 “抱抱我吧。”他以迫切的命令在恳求。 奚华抬眸与他对视:“师兄……” “嗯,抱我。”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40-143 第141章 第一百四十一眼 屋子里尚未燃灯,月光被拦截在窗牖之外。 奚华被一双手臂紧紧搂住,后腰完全倚在师兄环绕的手臂上,他俯首倾身贴过来,把微茫的天光也挡住了。 她陷在狭小的空间里,望见暗夜里唯一的光亮,是他双眸中欲盖弥彰的渴望,宛若小小的萤火,渐次飘落在她脸上、颈上、身上。 明明她才是那只进退维谷的困兽,眼看着就要被吞/吃/入/腹,掌控全局的人却在虔诚地祈求她:“抱抱我吧。” 她不敢按照师兄说的做。索要拥抱,是彼此之间心照不宣的暗号。此时若伸手抱他,无疑是默许他下一步举动。 耳尖被一缕温热呼吸缠住,那热息朝她低低诉说:“抱我,就像我抱你一样。” 奚华双手垂在身侧,动也不敢动,明明什么也没开始,光是听他这样说,脑子就开始不受控制地乱想。仅仅是“抱”这个字,就演变成千般姿势,连发音都含着万般情谊,听一下就让人受不了。 她极力清空脑中绮丽的画面,忽觉耳根一热,下颌与侧脸也被他温热唇瓣轻蹭了几下,仿佛顷刻间就要燃烧,又好似下一刻就融化。 她偏头往后躲避,头与肩抵在木门上无处可逃。一张俊美面庞从旁边靠过来朝她贴近,微启的红唇衔来一句话,连目光也在询问:“不可以吗?” “不行。”她害怕被他炽热的眼神灼伤,连闭眼也没有用,索性抢先一步靠近,把额头抵在他肩上,整张脸得以隐藏。 这哪里是拒绝?说是迎合还差不多。她的说辞和动作截然相反,使得对方又问她:“我应该听从哪一个才好?” “不可以,你想再去玉镯里好几日不出来吗?”奚华艰难地重复,更像是说服自己,强行用理智做出取舍,“我不想……” 木门发出嘎吱轻响,把她细弱的尾音都淹没。 宁昉轻轻笑了一下,低头附耳问:“抱一下都不可以吗?你想到哪里去了?” 他的话可信度为零,这样贴身搂抱着,彼此身上任何细微反应都一清二楚,更别说他有的地方早已蓄势待发。 奚华坦言:“我不想让你走……”所以才要忍着,舍弃触手可及的快乐。 宁昉沉默数息,侧脸贴着她鬓边发丝,缓缓开口:“我知道,我也不想走,那就只做到这一步,相信我。” 奚华“嗯”了一声,她完全理解他的感受,一样地难以选择。 “那现在怎么办?是不是该去睡觉了?”宁昉稍稍松手,低头征询她的想法,“我可以抱你去吗?我保证,什么也不做。” 外间离寝屋其实没多远,但奚华浑身乏力,腿脚酸软,就是这一段路,她也走不了了,刚把双手搭在他肩上,便被他托臀抱在身前。 这绝对是一个错误的姿势,她明显感觉到,他的动作比以前僵石更许多,步速也更为缓慢。她不可避免地想起了从玄光殿回寝殿那一晚,那一路上他也屡屡停步,那时紧紧相连,现在并没有那样密切,怎么也会…… 好不容易到了床边,两人几乎是跌进去的,不约而同喘了一口气,努力让悸动平息。 谁也没有说话,两人面对面躺着,手还在对方身上没有收回。这怎么可能睡着?纯粹是痴心妄想。 越是安静越会想入非非,奚华率先打破沉默,就像前几日朝玉镯讲话那样:“我睡不着,师兄陪我说说话吧。” “想听什么?”宁昉轻抚着她的后背,本意是想哄她睡觉,结果却是适得其反,隔着轻透寝衣,手心都感受到了她的热意,也可能源自他自己。 奚华很好奇一件事,现在才找到机会当面问他:“在崇吾山那棵姻缘树下,师兄做了什么梦?” 他手上动作忽然停了,宽大的手掌按在她后背中央。 奚华更好奇了:“师兄没有梦到我吗?那你梦到谁了?” “梦到你了,只梦到了你。”他的语气有些低落,情绪也发生了变化,“那个梦里,只有你,没有我。” 奚华隐隐猜到了:“我们没有在一起吗?” “我梦见我死以后,你不相信,也不接受,非要在神宫等我。我不想让你伤心……” “所以梦醒以后,你改变了主意,想要我把你忘记,对吗?”奚华迅速理清前因后果,二指掐了掐他的后颈,“都怪那个梦。” 宁昉还以为她要怪他,没想到她却说:“噩梦都是假的,现在我们不是在一起吗?” 他的心软成一团,回想自己当初真是关心则乱,还以为她会因为没有在梦中相遇而生气,还费尽心思去想该怎么对她解释,这些想法全是多余,只要她一句话,就可以把它们全然抹去。 于是他才敢问:“那你呢?当时梦到什么了?” “我比师兄运气好些,我梦到我们成亲了。”奚华笑盈盈地看着他,语气颇为炫耀,“在姻缘树下答应师兄的事,我都完成了,在梦里我叫你宁师兄,你很喜欢。” 宁昉很羡慕:“难怪你昏睡那么多天都不醒……” “起初我并不知道那是梦,后来发现了,我以为我们做的是同一个梦,可是居然也不是。我以为我做得很好,可是你不在我梦里,也没有听到我叫你。对不起……” “不要再说对不起,至少梦里那个我听到了,现在我也听到了。”宁昉能猜到,她的梦也不完全是好梦,否则那日醒来时,她不会心不在焉,现在也不会从炫耀变得低落。 奚华没说梦的结局是什么,遗憾不必再提,师兄只需要知晓幸福的那一段就已足够。 这样面对面躺在一处,她忽然想起一事,右手从他颈后收回,抓住他寝衣襟口问他:“我想做一件事,可以吗?” 宁昉捉住了她的手,慎重道:“你确定吗?” 奚华没再说话,闭眼靠过去,埋头亲了一下他的心口。隔着微乱的衣物,也感受到他忽然绷紧了皮/肉,她想后退,腰却被紧紧箍着,后脑勺也被托住。 明明是他不放手,他却说:“你又考验我。” 她只是想弥补从前的过错,只是想安慰他一下,没想到先前压制的悸动又活跃起来了。退不开也躲不掉,不如顺其自然吧,奚华又亲了它一下。很久以前她就想这么做了,那时却任性咬了它。 体温渐渐升高,寝衣沾染细汗贴在身上,不知何时已不见影踪。 少了隔阂和拘束,身体仍然不得自由,想靠近却不敢太近,否则便会陷入水深火热的境地之中。 “我不在时你睡不着,我在你也睡不着,那该如何是好?”宁昉不再轻抚她手背,但掌心的触感无法忽视,他又劝她,“快睡吧,明天见。” 可是她无法入睡,难解的心绪宛若一条河流,在体内静静川流,浪/涛渐渐汹涌。 汛期水位上涨,似要将人淹没,她抓住身边那人求助,却不知该堵该疏。 “不是不想让我走吗?”他亦不想走,但是…… 她想要浮出水面,挣扎着带他一并坐起来。幸好天光黯淡,足够她低头隐去腼腆,她小声提议:“你别动,让我来吧。” 深浓夜色都被她的话搅碎,宁昉怀疑自己听错了,难以置信地看向她,双眼却被她柔软的手心捂住。 “别看我。”她远远没有那么大胆,若是被他看着,必然什么也做不下去了。 他的嗓音紧绷成一条线:“你会吗?” 是,其实她根本不会,但她知道他与她想要的一样。她坐下去,不知该如何进退,僵在原位不敢动,直到月要被一双手掌稳稳扶住。 她跟随指引动了几下,很快就受不了了,两手抓住他的手,想按住不动也不行,想拨开更是徒劳。她甚至有种错觉,起伏进退之间,月要月复粗/细都在变化,不知他手心是否也感觉到了。 她后悔自己行事冲动,此刻却是骑虎难下,想叫他停下,刚开口就被吻住,连低吟都被堵住了,更别说求饶的话。 极度混乱之中,她想不通,他明明被她捂住双眼,连看都看不到,为何能准确无误地找对每一个地方。这就是天赋异禀吗?或是对她了如指掌? 飞扬的思绪也离她远去了,当她终于从混沌中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早已换了姿势,终是没躲过那条河,迷迷糊糊淌入河中,呼吸都染上迷离的水雾。 幸好那双手仍然抱着她,她听到他在问:“你还好吗?” 奚华不知道该怎么说,在缠/绵悱恻的时刻,恍惚间想起第一次在画舫上听到的曲子:好梦最难留,吹过仙洲。[1] “你是不是又要走了?”她几乎是肯定的,但还幻想他摇头,“刚才为什么不听话呢,都说了让我来。” 宁昉轻叹一口气:“一开始就不该让你来的,你这样,只会让我想做更多……” 到了最后关头,奚华与他说起连日以来的担忧:“宁师兄,你说仙洲里发生的一切,会不会只是一场梦?” 她不敢入睡,皆因她害怕一睁眼,师兄不见了,木屋不见了,雪山不见了,仙洲也不见了。她不敢去想自己会从何处醒来,若是连手腕上的玉镯也不见了,她又该去哪里找他呢? 宁昉完全理解她的顾虑从何而来,他紧紧抱住她,像是要嵌/合一般,虽然他与她其实还没有分开。 “记住这种感觉,记住我,相信我是真的。”他亲了亲她的眉心,想要她眉目舒展,作用似乎不明显,“若是记不住,那再多来几遍。” 奚华气笑了,狠狠瞪他一眼,忍不住嗔怒:“你是打算一年半载不回来吗?” 动作却因恼意更紧密了。 宁昉无奈地告诉她:“本来没做这种打算,但你若不放松些,恐怕也由不得我了。” “……”奚华无话可说了,她也感觉到了,但她控制不了。 在灵力耗尽、人形幻灭之前,宁昉正色同她商量:“想修成人形,除了循序渐进日夜苦修,还有个更快的方法。” 奚华眼前一亮:“什么方法,有何代价?” “天劫在即,若我选择渡劫,成功便可证道飞升;失败则会魂飞魄散。” 与她重逢之前,他一直走的稳妥保险的那条路,如今不想再频频与她分开,他竟然也开始考虑冒险的捷径了。 他不再擅自决定,而是郑重问她:“你希望我如何选择呢?” 第142章 第一百四十二眼 十月末,天玄宗又一届万仞会结束。 黄昏时分,锦麟忙完宗门事宜赶回汀兰苑,走进家门了,才对身后那人问起:“丁叔同我走了一路,有何要事商议?明年丁叔要带更多弟子吗?” “……”丁勉心头一梗,抬手想敲锦麟后脑勺,手背还没碰到他头发,一举一动全被紫茶正面瞧见了。 他尴尬地缩回手来,假装若无其事理了理衣袖,状似随口闲谈:“万仞会结束了,小年也去秘境历练了,你们也不忙了,打算何时再去映寒仙洲啊?” 紫茶笑而不语,锦麟转身朝向丁勉:“丁叔忽然关心这个做什么?反正你也不会跟我们一起去的。” 一句话把天聊死了,丁勉气得哑口无言。 紫茶憋笑憋了好一阵,才慢悠悠打破沉默:“丁叔,前些年我们可是邀请过你好几次,每次你都不想去,如今这是改变主意了?” 这可真是说了还不如不说,刀子尽往老人家心口上戳。 丁勉无奈叹气:“都怪那只小猫仔要求古怪,我年岁已高,如何能像你两这般,化作小鱼和浮萍混进仙洲?它真是一点都不懂尊老爱幼……” 紫茶却纠正他:“雪山如今是映寒仙洲的猫仙,可不是小猫仔。猫仙很爱幼的,小年以前也变成过小鱼,同我们一起去过仙洲呢。再者,丁叔你哪里老了?你如今正是为天玄宗、为仙盟出力的年纪。” “没错,仙盟为丁叔虚位以待,你可不要再推脱不就!”锦麟也把他架在火上烤。 丁勉连连叹气:“你就是不如你大师兄体恤老人,当年他那么忙,也没有强行安排我给仙盟打工……” 锦麟却笑:“那当然了,谁能比得上大师兄?” 丁勉越发惆怅了。 百年前,他用计“骗”奚华去神宫找她师兄,他以为她很快就能把宁昉带回天玄宗,没想到她一去不返,音讯全完。他想过最坏的可能,紫茶也经常找他吵架,怪他让奚华发现真相,那姑娘莫不是想不开,追随她师兄而去了…… 可是这不应该啊,丁勉很费解,也为此自责了好几年。 转机出现在第五年年底,那只名叫雪山的小猫仔跑进汀兰苑,询问紫茶和锦麟要不要去映寒仙洲看望小公主和天师,但前提是不能以人身进入仙洲。 那日丁勉恰好也在汀兰苑,眼见紫茶和锦麟愿意化作浮萍和小鱼跟雪山同去,他自然也想去,但他拉不下脸面,不想化作别的物种,雪山一板一眼不肯通融,他便错过了去仙洲的机会。 之后第十年、第二十年,他渐渐改变了主意,私底下多次作法向仙洲的猫仙祈祷,请它带自己去仙洲,可是猫仙一概不应。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那小猫仔是记仇的,当年它跑进灵植圃捣乱被他抓住教训一顿,这么多年过去了,它还耿耿于怀不肯带他去仙洲。 “小猫仔跟我有些过节,不说也罢。”丁勉不指望自己能亲自去仙洲了,只能找锦麟打听,“上回你见到你大师兄没有?” 锦麟摇头:“没见到真人,大师兄还是一缕神魂,暂时没法沟通。” 丁勉眉头拧得更紧了,又问紫茶:“那你见到你师妹没有?” 紫茶也摇头:“只见到一滴水珠、一泓湖水、一场大雨,不过我知道那就是她,雪山也是这么说的。” 三人纷纷抬头望天,此地夕阳西下,夜色渐浓,不知映寒仙洲又是何种光景? 最后还是丁勉比较会安慰人:“不管怎么说,他们总归是在一起了吧。” 锦麟和紫茶深以为然连连点头,头还没点完,又听他说:“我劝你俩也别老去仙洲叨扰了,给他们多留点空间,让他们好好修炼,说不定他们就能早日归来。” 紫茶不想答应,但又觉得有理,正在犹豫之际,一团白影忽然冲进汀兰苑,稳稳停在她脚边,正是雪山。 她立刻蹲下来抱它:“你好久没来了,今夜是要带我们去仙洲吗?” 雪山高傲地摇头,不吭声,也不要她抱。 紫茶急了,连忙说:“我们没有说你坏话,是丁长老一个人说的,你别管他。看在我们这么多年的情分上,你带我去吧——” “小茶。”清润的嗓音在头顶上方响起。 紫茶循声抬头一看,只见奚华身着一袭白衣,全须全尾站在她面前。 她的小公主,她的小师妹,她的阿姐,时隔多年,再次朝她伸出手来,笑盈盈地叫她:“起来吧小茶,蹲在地上像什么样?” 她亦想笑,眼泪却簌簌而下,滴落在雪山圆滚滚的猫头上。 雪山跑到丁勉旁边,毫不客气把头上的眼泪蹭到他裤腿上。丁勉动也不敢动,生怕再次得罪了高贵的猫仙。 紫茶抓着奚华胳膊站起来,脸都哭花了,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倒是奚华先说:“听雪山说师兄师姐数次混入映寒仙洲,以后不许再来偷看!” 她故作严厉,语气却一点也不凶,表情反倒有些不好意思。 紫茶挽着她胳膊往屋里走,每当紫茶快碰到她手腕,奚华便调整姿势避开,最后干脆换了另一只胳膊让紫茶挽着。 丁勉这回看出来了,她手腕上终于戴上了那只玉镯。 锦麟实在忍不住问:“师妹一个人回来的吗?大师兄他……” “他最近很忙,抽不开身,暂时没有时间出来。下次吧,下次我带他一起来。”奚华向他们三人承诺。 锦麟既遗憾又欣慰,听这意思,师妹一定和大师兄说上话了,几人重聚必是指日可待。师妹还说带他回来,这语气,这措辞,大师兄的家庭地位,可想而知。 紫茶小声嘀咕:“公主怎么舍得离开大师兄独自来天玄宗呢?想想都不可能。他一定也来了吧,怎么不出来见见我们呢?” “咳咳,”奚华清了清嗓子,眼中闪过一抹局促,“倒也不必时时刻刻黏着一起吧,我是这种人吗?他真没来,下次一定来。” 话音刚落,奚华手腕上泛起一圈绵绵热意,玉镯收紧尺寸贴紧她,似是在无声中质疑她说的话。幸好有衣袖遮挡着,这般私密又亲热的画面,万万不可被旁人瞧见。 紫茶留奚华在汀兰苑一起吃晚饭,丁勉也留下来,四人围坐一桌。 席间大家聊着近况,奚华才知天玄宗推行改革,锦麟如今是宗门历史上最年轻的宗主,紫茶也开始教导外门弟子了,丁长老还是老样子,悠闲散漫,甚至还时不时让紫茶帮他代课……还有梅虔,听说他如今兼修两道,是剑修里面用药最厉害的,同时也是医修里面剑术最厉害的。 饭后,奚华取出一本剑谱,说是师兄送给锦年小朋友的礼物,锦麟乐呵呵代女儿收下了,信誓旦旦保证等她历练回来就转交。 紫茶一脸不信任地看着他:“你该不会要私藏吧?” “怎么会呢?我只是预先学习一番,等小年回来了,我再亲自教她,绝不枉费大师兄一番心血……” 话题兜兜转转,又回到宁昉身上。 三人围着奚华,要她讲讲师兄目前到底是什么情况,又要她分享他俩在映寒仙洲生活的日常。 仙洲生活的日常,这是能说的吗? 这两个字已经高度概括了真相。 光是想一想,她就忍不住面红心跳。何况玉镯正趁火打劫,贴着她手腕慢慢蹭/弄,像是悄悄落在暗处的吻,让腕间肌肤都微微发烫,害她浮想联翩。 奚华不顾他们盛情挽留,起身离开了汀兰苑,连雪山也顾不上带走,让它留在天玄宗玩一段时间。 她并未连夜返回映寒仙洲,倒是只身去了聆云院。 时隔百年,她再次走进旧日居所,推开房门,一切整洁如新,一定是紫茶和锦麟在帮忙打扫。对于修士而言,一个净尘诀就能搞定的事,师兄师姐还亲力亲为,他们让聆云院充满生机,等着她回来。 就连先前空置的花架上,也搁着好几盆灵植,都是她从前说过可以安神助眠的品种,其中大概也有丁长老拿来的。 她想为灵植修剪枝叶,手却被一人抓住。 宁昉从身后抱住她,单手环住她的腰,下巴搁在她肩上,柔声问她:“这回满意了吧?” “什么?”奚华佯作不知。 “我都没在汀兰苑露面,也没向他们透露天劫一事,这是只有你知晓的秘密,只有你参与了决定。”宁昉侧脸轻蹭她微红的耳畔,把她伸向花架的手抓回来,“让我来吧,这种事以前不都是我负责的吗?” 奚华转身推他,严肃拒绝:“师兄怎可离开玉镯,明日便是渡劫之日,你应当抓紧时间安心修炼。” “我好久都没有出来了,连最后一夜你都不想见见我吗,太绝情了吧……”宁昉面对面把她抱进怀里,低头亲了亲她的头顶发丝,“放心吧,渡劫成败与否,不看这一夜光景。” 奚华埋头在他胸口“嗯”了一声,但生死攸关之事,哪里这么容易放下?她今日来天玄宗,一是为了分散注意力,二是来见见紫茶他们…… 宁昉还在说:“不要赶我回玉镯里去,若是见不到你,才会乱我道心,影响渡劫。” 奚华真是受不了他直言直语张口就来,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也不忍再违心赶他,遂郑重其事提醒:“那你一定要忍住,千万不可以胡来。” 他轻轻笑了:“只要你能忍住,我就能忍住。哪次不是你先……” “不准说了!难道不是你蓄意撩拨在先吗!”奚华脸都红透了,不想再细数他往日罪证,慌乱地改口,“我们不能聊点纯洁的话题吗?” “哪里不纯洁了?由爱生欲,人之常情罢了。”看着她故作凶巴巴的表情,宁昉勉强压下嘴角笑意,不再故意逗她。 他抱着她走到床边屏风前,朝她伸手:“把你的储物袋给我一下。” 奚华会意取出那一匹白绢,宁昉接过白绢将其嵌入屏风支架,重新在白绢上题诗作画。 过去被他抹去的那一轮圆月,那一叶扁舟,那一句诗,又回来了。连同梦中波光粼粼的湖水,也再次在心间流淌,悠长的情丝随着皎洁的月光闪耀。 “宁师兄……”奚华摸了摸他的脸,欲言又止,只是抬眸与他对望。 他温柔的目光轻轻坠入她眼眶里,与她的目光一经触碰,顷刻交缠,再难分离,眼神在问她:“怎么了?” 奚华想起他当年潜入她梦中所说的话,再没有什么时候比今夜更适合回应吧? “师兄有没有感觉到?月亮照在你身上。” 月亮照在他身上,月光在他眼中幻化成星星点点晶莹透亮的泪光。他想要隐藏,又觉得无需隐藏,亲了一下她微弯的眼角,亲了他心中的月亮。 “谢谢师妹成全我痴心妄想。” 奚华凑上去亲了他的嘴角,停在那处也不离开:“并非痴心妄想,我想要的,和师兄想要的一样。” 他开始吻她,渐渐深入,渐渐急促,拽住最后一线清明向她预告:“抱歉,我可能要食言了。” 第143章 第一百四十三眼 奚华还未回答,忽觉天旋地转,人已被抱到了床上。 宁昉还不松手,倾身压覆过来。清冽的气息将她包裹俘获,他周身的变化,她方才早已察觉,这样贴身紧靠,更觉危险迫近。 她自己的变化,也无法隐藏,想必他也一清二楚吧。 越难抵御,越不可沉溺,她还坚持:“今晚真的不行,等师兄度过天劫之后吧。不然,我只能赶走你了。” 他单手抓住她推拒的手,拢住那一双皓腕按至头顶上方,唇间摩挲变作轻/吮,仿佛在啜饮维系生命的甘泉,一口也不容错过。 奚华有点慌,深知他为何事焦灼,但身心被他掌控,想给他宽慰与安/抚也是断断续续的:“不要多虑,一定会顺利的,我相信你……我们会有漫漫余生……绝对不只这一个晚上……” 他没有继续下一步,可是吻却无法停下。不论明日如何,不论余生如何,他都不想错过这一个晚上,哪怕短短一刹。 奚华明白他的忍耐,因为她内心也在来回挣扎,做不到硬生生掐断,她极力保持清醒同他商量:“不要做别的,就只,亲亲,可以吗?” 心弦绷得太紧,连声线都在轻颤,引人怜爱,更教人破坏欲泛滥。 宁昉没说话。隔着衣裙,奚华都感觉衣裙似是白穿了,染上水汽,变成贴身的妨碍。 她又不忍推开他,反而很想抱紧他。 “等到渡劫之后吧?到时候,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想要多久就多久,好么?”她只能抛出诱饵,最大限度转移他的注意力,顾不上去想这种约定会将自己置于何种境地。 “一言为定。”这回他终于答应,却仍然没有收敛唇上动作。 两人抱在一起,不知滚了多少圈,衣物渐至松散,遮不住新鲜的痕迹。 天玄宗夜里下了一场雨,天色将明之时,水声才渐渐弱了些。 奚华从褪/间抓走他的手,施了个净尘诀才敢移到眼前,托住他的手腕懒懒地叫他:“宁师兄,我送你一样东西,你先闭上眼睛。” 宁昉依言闭眼,任由她温热的手指在他腕上绕来绕去,温柔触碰惹出一缕缕痒意。他原是不怕痒的,如今却是身上任何一处落到她手上,都会控制不住生出酥/麻。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她说:“好了,送给你了。” 他睁眼一看,左手腕上系着一缕发丝,它绕成一圈,还打了个漂亮的死结。 奚华指着它问:“师兄记得它吗?” “当然。”宁昉怎么可能不记得,他们在神宫玄苍殿同床共枕的第一夜,他趁她熟睡时把两人的头发编到一起,可她一醒来就毛毛躁躁要把结发扯开。 那时他气她薄情寡义,笑自己自作多情,一怒之下把缠在一起的头发剪断了。后来,不想让她触景伤怀,他又把自己的发丝都销毁了。 此刻,他看着手腕上这一缕柔软发丝,心中涌起无限柔情。它曾经缠住他的头发,如今缠住了他,无疑是更亲密,更合他心意。 奚华伸出右手与他左手挨到一起,用玉镯碰了碰他腕间发丝,叮嘱道:“收好它,虽然它不如师兄的灵骨珍贵,但也不许弄丢了。” “它比灵骨珍贵,我很喜欢它。”宁昉吻了腕间发丝一下,目光却一直盯着奚华,“绝不会弄丢,等我渡劫回来任你好好检查。”—— 夜雨初歇,天光大亮。 宁昉欲启程前往渡劫之地——九天尽头的倾天垣。 奚华要跟他一起去,却被他按住双肩拦下。 他冷静安排:“就在家里等我,在聆云院或者宿月峰,玄苍殿或者映寒仙洲,哪里都可以。我一定尽快回来找你。” “我送你。”奚华抓紧他的手,十指相扣时,两人手腕上的玉镯和发丝也挨到一起。 她执意要一起去:“要是不肯答应,那师兄也别去渡劫了,就在玉镯里慢慢修炼,我们也可以时常见面,我可以等,也可以忍。” “怎么这就改变主意了?”宁昉拗不过她,不想错失渡劫的机会,妥协一步与她商量,“那你就送我到倾天垣入口,可以吗?” “好,到最后一步,最后一刻。”奚华点头。 在聆云院的庭院里,宁昉朝她伸手:“要不要我抱你去?” 奚华立刻靠过去挂在他身前,两手勾住他修长脖颈,双腿夹住他劲瘦腰身,下巴搁在他肩膀上,同他一起出发。 感受到宽大手掌一路都在轻拍她后背,奚华轻咬他耳尖警告:“宁师兄你别拍了,你是打算哄我睡着然后中途丢下我吗?” “哪有?哄你睡觉哄习惯了。”他轻轻颠了她一下,在掌中柔软处顺手一掐,小声说,“你好像很喜欢这个姿势……” 奚华不想跟他说话了,如此紧要关头,此人也没个正行。 他抓紧最后的时机向她交代:“天劫难易和时长难以捉摸,一会儿我进了倾天垣,你就安心回家,切勿在入口等我。” 奚华不吭声。 宁昉知道她没听进去,又着重强调:“倾天垣只有入口没有出口,渡劫之人不会原路返回,你就算寸步不离守着入口也没用,反而会与我错过。真不如在家里等我,那才是最快最稳妥的。” 奚华急了,有进无出,有去无回,听起来好不吉利,赶忙问他:“那你会从何处出来?” “渡劫成功之后,倾天垣会把人送去他记忆之中最刻骨铭心、最具特殊意义之地。” “那宁师兄会去哪里?” 宁昉也不确定。人一生所到之处无数,重要之地远不只一处两处,主观上很难选定最特别的那一个。自己预先设想的也不一定作数,一日的喜好,一时的倾向,不过像过眼云烟般短暂。这一刻认为是某地,下一刻又想出了更重要的,没完没了,总无定数。而倾天垣不会被这些因素干扰,它会洞彻人心,冷眼决断。 他告诉怀里那人:“我也很好奇,就交给倾天垣判断吧。总之你不要到处乱跑,只消安心在家里等我,我回家就告诉你我去了哪里。今后你若想去,我陪你一起去。” 奚华趴在他肩上,很不情愿地“哦”了一声,一听就是随口敷衍不想答应。 九天尽头,听起来明明是极为渺远的地方,好像一辈子都到不了。 可是没过多久,奚华便听见师兄说:“到了,下来吧。” 她不肯下地,手脚并用把他缠得更紧了:“这也太快了,师兄是不是走错地方了?我们再去别处找找。” 宁昉站在倾天垣入口,望着前方无尽黑暗与虚空,亲了亲她的侧脸,柔声劝她:“并未走错,真的到了,你该回去了。” “不要,我要和你一起去。”她终于说出真实想法。 宁昉不同意:“不行,听话,早点回家。” “你以为我为什么支持你渡劫?难道你不明白吗?”奚华固执不听劝,但还努力压下哭腔。 “不计成败,不论生死,我都会和你在一起。我会陪着你,所以才愿意让你去做冒险之事。你休想劝我回去。” 眼泪像一条小小的河,流淌到他颈侧与肩上。 这不是心软的时候,宁昉松手不抱她了,语气也冷下来:“不许耍赖,先前说好的,你送我到倾天垣入口。我答应你,一定会回去找你,但天劫危险,你不能去。” “我没耍赖,送你到入口,又不是只到入口。你上次丢下我,这次又想丢下我。不可能,你做梦。”奚华哭着去亲他,眼泪把他整张脸都沾湿了。 倾天垣中隐隐雷鸣,天劫逼近,局势迫在眉睫。 “你都不肯抱我,也不肯亲我了,你是不是不爱我了?”奚华鼻音很重,用最委屈的语气拷问他,泪流满面连话都说不清了。 宁昉头一次见她如此难缠、蛮不讲理的一面,重话说不出口,软话说了没用,他打算亲她一口随即送她离开。 可他刚刚碰到她湿润的唇瓣,怀里骤然一空,原本紧紧缠着他的人凭空消失了,一滴眼泪钻进他眼中。 “宁师兄,我知道你爱我,可你不能只准你自己和我生死相许,却要求我趋利避害。你不能剥夺我陪你同生共死的权利,这不公平。” 奚华变成眼泪躲在他眼眸之中,和他说话时哭腔里还透露出几分得意:“你在玉镯里修炼的时候,我也在仙洲修炼,没想到吧,你小瞧我了!” 宁昉确实没想到她已经可以随意变换身形,更没想到她刚才泪如雨下也是掺假,她居然也会故意装可怜让他放松警惕,她什么时候这么狡猾了?至于她向他索要的权利,他明白,他应该给。 数道惨白天光接连劈下,天雷已经充斥整个倾天垣,甚至溢出边界外。 奚华彻底收了哭声,正经催促他:“师兄快出发,渡劫期间你可千万别哭,我要是从你眼中掉出来,说不定就被天雷劈死了……” “少说胡话,你等着吧。”宁昉迎着惊雷,一步步走向倾天垣中央。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144章【正文完】 第144章 第一百四十四眼 巨响震耳欲聋,天雷直直坠下,天劫许久没在倾天垣碰见活人,好不容易来了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雷击全应在此人身上。 奚华躲在师兄眼中,视野受限,她看不到他遍体鳞伤,但能切身感受他灵力波动,生机在渐渐流失。 她很快就后悔了:“宁师兄我们回去吧,不要历劫了,你可以慢慢修炼,我可以等你,等多久都没关系。” “断无回头的道理。”起初宁昉还能回应她一句完整的话,后来渐渐连说话都不连贯了,不想但她担心,只好简短说几个字证明自己还在。 奚华施法为他下了一场雨,试图用灵泽之泪为他疗伤。当年在南弋时,她的眼泪对他不起作用,如今她功力见长,疗效也显著提升。 惊雷不计其数,似乎要把整个倾天垣都一举撕裂,此地从古至今都是无人之境,天劫肃杀酷烈,从无悲悯之心。 雷劫只是第一步,各种考炼轮番而至,其后数月,未有片刻止息。 所谓倾天,便是要将天地都倾覆,断不会怜惜劫境之中缥缈的神魂和柔弱的泪滴。 时间无限拉长,天劫源源不断。不知多了多少时日,奚华忽觉眼前一片空茫,是师兄闭上眼睛,她什么也看不到了。 天劫最后一关,不是外界考验,而是心魔试炼。 当师兄再睁眼时,毫不意外地,奚华透过他的眼睛看到了自己。 月蘅殿里那个“她”,毫不犹豫地说着:“我靠近他,对他好,假装喜欢他,不过是利用他罢了。” 生辰宴之后的“她”,决心和他永别:“宁天微,你叫一次我的名字如何?告别是要喊真名的。” 明辉殿上决绝赴死的“她”,连一丁点儿希望也不肯给他留下:“天师何必惊讶?奚华不过成全你罢了。” 心魔一次次向宁昉宣布:你得不到爱。 可是很快,“她”又变得温柔了。 第一次进入幽陵古冢秘境历练的“她”,在虚幻的映寒仙洲里问宁师兄为什么抱她。 “因为想你。”在倾天垣之中,宁昉给出了与当初一样的回答。 奚华很着急,一直在对他说心魔是假的,是扰乱他心智的。可是他置之不理,好像完全听不见她说话。 她又见到在绯云湖画舫上听曲的“她”,在宁师兄找来时飞快轻啄了他的脸颊,可是紧接着又告诉他:“我见所有人都喜欢师兄,那我也喜欢师兄。” 还是在画舫上,“她”问他:“师兄,你说爱是什么?” “爱是……”在渡劫之地,宁昉陷入茫然,无法回答。 又到了万仞会期间,“她”为一只发簪和宁师兄吵架,赌气反问他:“我同旁人练习,不可以吗?” 不论当时还是现在,宁昉脸上都出现了极其痛苦的表情。 心魔却主导一切,不断变换场景,朝渡劫之人说出更具杀伤力的话。 “我不喜欢你了。” “宁师兄,人间一世,不过镜花水月。沉湎其中,多是负累。再续前缘,并不可取。” “宁师兄痴心妄想,月有阴晴圆缺,怎么可能永远照在你身上?” 这些全是假话,糟糕的是,他好像全都听进去了。 奚华拼命大喊:“师兄你别听她胡说!在聆云院的屏风前我不是亲口告诉过你吗?月亮照在你身上。” 宁昉依然置若罔闻,似乎只听得到心魔所说的话。 “想亲你。” “也许我恢复记忆,就能找回感情,就能真正爱上你。” “如果师兄没有骗我,那我考虑一下。” “等你从赤澜关回来,我就告诉你答案。” 宁昉透过眼中涟漪望着心魔,可是就连最会蛊惑人心的心魔,也不肯给他想要的答案。 “奚华”变得好凶,在幻境之中的月蘅殿里厉声诘问他:“你还想骗我到什么时候!” “现在说爱还有意义吗?我不懂什么是爱,从今以后不会再爱,也不需要爱了。” 心魔又对他宣判:骗来的爱都是假的,一开始就是假的,永远不可能变成真的。 再后来便是地宫圣棺,是无相渊鸾凤台,是神宫玄苍殿,是崇吾山上姻缘树下,直至正月初九争吵过后的最后一晚。 心理摧残比风火雷电残酷千倍万倍,心魔不断为他定罪:是你否定了爱,也辜负了爱。 画面一转,宁昉看到了他离开神宫之后的情景。 “奚华”在收拾破碎的聚灵盆,抱着歪歪扭扭的茉莉走了好久,天黑了才把花重新种下。 他又见“她”从聆云院惊醒,从此夜夜失眠,从紫茶和锦麟那里问不出个所以然,一年过后才在梅安坊想起他来。 “她”去鸿音庙向他许愿,去神宫找他,在枕下见到了他的诀别信。 宁昉看不下去了,为什么,他怎么忍心用那么重的言语伤害她? 直到最后,在映寒仙洲的湖泽之中,“她”泪如雨下,变成一滴眼泪彻底消失了。 心魔予他会心一击:是你放弃了爱,亲手毁掉了爱,怎配再得到爱? 很快,“她”又变成委屈幽怨的模样,对他黯然垂泪苦苦哀求:“是你对不起我,你不会还要走吧?就留在我身边吧,不然我再也不会原谅你了。” “她”企图利用愧疚和恐吓将他留在倾天垣。 奚华想逼走心魔,没想到心魔竟然与她对望一眼,用冰冷的眼神质问她:“难道你不怪他吗?你一定也恨他吧,他欺骗你,又伤害你,最后他还主动放弃你了。” 她不想听心魔胡言乱语,可心魔还在继续:“你还以为这是爱吗?你还爱他吗?别傻了,放弃吧。” 心魔竟然哭了,奚华忽然感同身受,这些话曾是她的心里话。在生生世世的轮回之中,她曾有过许多彷徨犹疑的时刻,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 此刻,她在师兄眼眸中,正跟随他一起走向泪如雨下的心魔,走向那个悲伤失望、因爱生恨的“她”自己。 她亦想抱抱“她”,亦想安慰“她”。当师兄走到“她”面前,开口要朝“她”说话,奚华脱离了师兄的眼眸,以灵泽之泪把怨愤缠身的心魔治愈、净化,让“她”彻底消失了。 眨眼之间,杂念全消。宁昉神思清澈澄明,即刻伸手接住了他最珍贵的那一滴泪。 刚把她护在掌心,周遭景象巨变,无数场景轮番闪过,他早就知道,他想去的地方,每一地都与她有关。 天劫已过,倾天垣把成功渡劫之人送去了他内心深处最重要之地。 四野茫茫,白雪纷飞。 那滴泪在宁昉温热掌心里滚了好几圈,环顾四周好几遍,以人声问他:“宁师兄,这是什么地方?” 宁昉用指腹轻轻摸了摸她:“你先变回人样,我就同你细讲。” 看着他掌心里每一道熟悉的纹路,看着他明媚温柔的笑颜、含情脉脉的眼神,奚华恍惚记起未晞园中每一朵茉莉上的第一幕。 故事就那样开始,百转千回,周而复始,迎来了圆满的结局。 不过她知道,此地并非未晞园。 “师兄不说我也知道,这里是赤澜关,对吗?” 宁昉面露惊讶:“你都没来过赤澜关,如何认出来了?” 亮盈盈的眼泪在他手心里闪烁:“我梦到过,一百年前正月初十,日初明、天初亮的时刻,我梦到过这个地方——” 她正说着,忽见他俊雅面容朝她靠近,他漂亮的嘴唇又说出危险的话:“快变回来吧,不然我只好亲眼泪了。” 不不不!眼泪那么小,被他亲一下,岂不是亲遍全身?! 奚华立刻变成人样,也没躲过这一场铺天盖地的吻,倒像是更方便他动作。 她也没想躲,陷落在熟悉的怀抱里,双手捧着他的脸,尽情去回吻。 许久以后,在勉强调整呼吸的间隙,她才问:“在师兄心里,赤澜关为何是最刻骨铭心之地?” 宁昉柔声说:“和你在天玄宗重逢之后,我第一次来赤澜关,你在宿月峰照顾雪山,每晚用玉镯和我闲聊,我好想,回去见你。” “万仞会期间,我第二次来赤澜关,想听到你说出我想要的答案,想回去娶你。” 每说一小段,他就停下来吻她,最后边吻边说:“第三次,是最重要的一次……” 奚华被他吻得喘不过气来,又好奇得不得了,晕乎乎地追问:“第三次怎么了?” “第三次来赤澜关,我原计划利用百年赌约的死局带偃离开。” “我困住他,用本命剑阵折磨他,等着最后一刻同归于尽。” 宁昉放慢语速,唇舌与她慢慢缠/磨:“在卯正时分,赌约到期之时,我活了下来,确认了你的爱。” 他抱紧她重复说了好几遍:“原来你是爱我的,你真的是爱我的。我那时只想见你,守着最后一缕神魂回天玄宗看了你一眼。” “傻瓜,我当然是爱你的。”奚华双手捧着师兄的脸,对爱人无限怜爱,“师兄连这都不知道,还口口声声说要教会我爱。” 山河无恙,岁月静好,连飞雪都是轻盈而温柔的。 “那你是如何学会爱的?是天生就会吗?” “是因为师兄给了我很多爱。我是在爱中,学会了爱。” (正文完)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