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一百零一眼
“你上次见她,是什么时候?”宁昉直视紫茶,试图在她愤怒脸色中找出一丝可疑的痕迹。
紫茶咬紧牙关不说话,睁大眼睛瞪着他。
离开南弋到天玄宗这些年,每次提及小公主的事,紫茶总是单方面和大师兄大吵一架。大师兄不会和她吵,她知道,就算他心里怒火冲天,他也能隐忍不发,维持他矜贵体面的形象。
宁昉迎着她仇视的目光站起来,暗自祈祷她不要再说出他听不懂的话。
泪水溢出眼眶,紫茶憋不住哭了:“扶光五十年正月初一,新春第一日,我抱着雪山坐上去江南的马车,望见小公主挥手与我告别……”
宁昉面无表情,听她说完,才耐心纠正她:“你记错了,紫茶,再仔细想想。万仞会结束之前,你在云梦宗那几日,不曾用灵石与她通话?”
“大师兄在说什么?你倒是告诉我,怎么样才能和小公主说话!”紫茶和泪冷笑。
又哭又笑仍不解气,她不自觉提高音量,嗓音宛如尖刺:“大师兄又见到小公主了?她对你像从前一样好?你是白日做梦,是失心疯没救了!你想得太美了……”
宁昉并未与她争执,面色始终平静。
窗外的阴云越发稠密了,或许只要降下一场暴雨,就可以把这些荒谬的论断通通冲刷干净。
他确信自己头脑清醒,心智正常,认知正确。他不是在白日做梦,也不可能失心疯,他想得也不美。
若重逢只是他主观虚构,他一定会编造最美好的结局,怎么可能让聆云院人去楼空?
因此,是别人错了,是紫茶错了,错的绝不会是他。
“紫茶,是她叫你瞒着我,是吗?”他语调缓和,开始语重心长地规劝,试图让紫茶迷途知返,“在这件事上,你不该听她的话。她会后悔这样躲着我,你不是在帮她,是在害她。往后——”
“你是听不懂人话吗?!我没见过小公主,从那以后再没见过小公主。”紫茶暴怒打断他,把所有礼数都忘了,“她一定是不想见你,所以也不来找我了!这么多年不见,她是不是都忘记我了!”
“大师兄你太过分了!为什么欺负紫茶!”锦麟跑回来带走了紫茶。
吵吵嚷嚷的房间倏然安静了,每一样物件都失了生息,变得死气沉沉。
宁昉轻掩门扉,去流霞亭找到丁勉,闲谈一般随口问起外门弟子的课业。
“就那样呗,我也不能对他们要求太高了。”丁勉脸上醉意未消,手上摆弄着翡翠酒壶,把壶口掰开又塞上。
“你刚问谁?奚华师妹?天玄宗有这个人吗,我没印象。你是不是把名字记错了?”
说罢,他又喝了一口酒,酒气四处弥散。
宁昉在石桌旁坐下,心平气和地帮丁勉回忆:“丁叔不记得了?前不久酿酒课验收品鉴,师妹在流霞亭喝醉了,丁叔叫我来接她。”
“你叫我什么?丁叔?”丁勉受宠若惊,“嗖”地一下挺直腰背端坐起来,醉意顿时消退,注意力却被这个称呼带偏了。
激动之后他连连感叹:“晞明道君不是在开玩笑吧,我叫你来接人?我叫得动你吗?再说,我还不了解你吗,什么样的师妹能劳烦你亲自来接……”
宁昉静默数息,随后淡然解释:“是锦麟传话,也许,是我听错了师妹的名字吧。”
“锦麟那家伙也是个不靠谱的,我何时叫他给你传这种话?酿酒课都能喝醉的弟子,能有什么出息,留她在这里自生自灭好了,我怎么会发那种没用的善心?”
丁勉盯着宁昉的脸,见他冷峻淡漠一如既往,还是那副熟悉的冰山模样,没有丝毫瓦解消融的迹象。
这样才对,他端详许久,慢慢放下心来:“你刚才真是吓我一跳,我还以为你历劫归来,心结未解,走火入魔,凭空构想出一个不存在的师妹来……”
“没有,我一切安好,丁叔多虑了。”
“幸亏没有,没有就好。那你倒是说说,你先前历的到底是什么劫。人人都以为你会飞升,你怎么会失败呢?你丁叔我真是好奇许久了……”
“我忘了,那不重要。”
……——
冬去春来,夏暑散尽,中秋过后,转眼又一年初冬。
十月初,南弋皇都庆明坊大街西尽头,宁昉独自登上绯云湖画舫。
自去年万仞会后从幻境出来,他时常外出找人,遍寻不得。自那以后,他无一夜安睡,甚至很少阖眼。
除了最开始那一日,他没再向任何人提及不存在的小师妹,也没再提及他养了许多年的那只猫。
今夜,他一个人坐在雅室里那把黄花梨木扶手椅上,久违地闭上眼睛,许多回忆纷至沓来。
画舫上很热闹,醉音坊的歌姬依然在唱小公主和天师的故事,舱中听众正热烈地附和。
他熟知每一个桥段、每一句唱词,他听过许多次,那个幸福美满的结局。
然而此刻,一字一句都变得无比讽刺。歌姬分明是在嘲笑他,前世今生,他都不可能得到那个美好结局。
他轻轻敲击手腕上的玉镯,在喧闹的船舱里低声朝它说话:“你很讨厌这个故事,对吧?去年在画舫上第一次听到,你根本就不相信,是吗?”
没有人回答。
从幻境出来之后,近一年来,他对玉镯说过许多事,问过许多话,但其中再也没有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
他把手搭在玉镯上,忽然也不太确定,这玉镯真的有一对吗?他想念的人,曾经通过玉镯回应过他、主动联系过他吗?
还是说它原本就只有一只,另一只并不存在,只是他虚空的幻想?不然为何,他每次回想起她的手腕,都是空落落的触感,任何饰物她都不曾佩戴。
又或者,他根本不曾触碰她的手腕,连同那一日生疏的相见,也是假的。
她没有回来过,没有住在与他相邻的房间,没有照顾雪山,也没有养一丛需要他暗中协助才能发芽长叶的花。
那些试探接近、甜言蜜语、拥抱亲吻,都是假的。
她没有误食春怀引,也没有等他从赤澜关回来。他没有一而再再而三向她剖白真心,像傻子一样追问一个不可能的答案。
幻境里最后那夜,他没有放纵他的情/动,也没有袒露他的脆弱,没有祈求过她的陪伴。
否则,她怎么会一走了之?
如果在那种情况下都能潇洒离开,那就是不爱。她不可能不爱,所以这些都是假的,是他错乱离奇的幻想,绝对没有发生过。
在天玄宗的重逢,只是一个短暂如烟云的梦,以离别和遗憾作结,匆匆告一段落。
是他太投入,如同台上的歌姬那般声情并茂地演绎着,深陷其中。
自欺欺人有什么用?现在,梦该醒了。
他默默掐了个仙诀,点点微光从指尖逸出,像温润的星辉散落在画舫,悄无声息地隐没在歌姬和听众的眉心。
缠绵悱恻的曲目就此中断,连伴奏的管弦之声都停了,船舱里安安静静。
歌姬在台上不知所措,忘了自己上一句在唱什么。听众也一脸茫然,想不起自己来画舫上做什么。
夜雨忽而飘落,冬夜的寒气从湖面漂浮起来漫上画舫。待画舫终于靠岸,一大群人稀里糊涂准备下船。
走出船舱后,有人伸手指向船头,小声议论:“你们看那儿,是不是站着个人?长得还很好看的。”
“那不是人吧,分明是神仙模样。”
“可是神仙也会流眼泪吗?”
“你看错了,那只是雨水。”
“……”
所有人都离开了,宁昉抬手拂过画舫围栏,摸了摸围栏上那道又深又乱的凿痕。
百年之间,往事早已随百川奔流入海。只有他茕茕孑立,滞留原地刻舟求剑——
大雨贯通幻境内外,奚华在月蘅殿的床榻上捏碎了灵珠,从头到脚密不可分的束缚感骤然消失了。她离开幽陵古冢,冒雨跑回聆云院。
甫一推开房门,雪山从角落里窜出来,扑到她水淋淋的怀中。
房间里未燃灯烛,但有一团淡淡银辉凝聚不动,汇聚成端坐的人影。
“去哪里了?见到你师兄了?”银衣墨发的人开口询问,语气比平时低沉压抑许多。
奚华当然能听懂,小龙君想问的其实是“你们两做什么了”。
“别点灯。”她叫停他的动作。就留在沉沉夜色里吧,现在谁也别看她,天边的闪电也不要照在她身上。
“好,小公主要留在天玄宗吗?要不要离开一段时间?”商夷恢复了温和。
气场突变,好像刚才问话的人根本不是他。
奚华正欲开口,雪山忽然落到了地上。它“喵呜喵呜”叫着,抬头疑惑地望着她。
奚华也瞧见自己一双手变得透明,即将消融成水,但很快又变回实实在在的手,如此反反复复,她用不了力,也抱不住雪山了。
“我怎么了?”她第一反应以为自己要死了,但春怀引不是已经解了吗?在幻境里她和那个人……
“小公主很伤心对吗?你心魂受损,稳不住身形,快要变回本体了。”
灵泽圣君体质特殊,本体是水,可以在天地间循环往复。她很强大又很脆弱,身死尚能复活,心死即是幻灭。
商夷听偃说过,偃要她心灰意冷,万念俱灰。有朝一日灵泽圣君消失了,世间一切邪恶便再无威胁。偃就能随心所欲吸纳无穷无尽的邪念,控制最强大的力量,彻底取代衍苍神君的地位,成为三界主宰。
但商夷不想要她消失:“无相渊最深处有一处远古秘境,可以温养心魂,助你稳固身形。你跟我走,我现在就带你去。”
奚华犹豫了,看着自己忽明忽暗的指尖和手背,看着喵呜喵呜叫个不停的雪山,不安地问:“进入那个秘境会有副作用吗?”
“会失去意识,对外界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商夷如实告知。
奚华蹲下来,把雪山抱到腿上,揉了揉它脑袋和后颈上的绒毛,再问:“那我会失去记忆吗?”
失去记忆,等同于心的死亡。失而复得之后,即使是痛苦的记忆,她也不肯再遗忘。
“不会,只是暂时失去意识,不会损伤记忆。走吧,再不走你要变成一滴水了。”
“那我要多久才能养好,不会一直在秘境里沉睡吧?”
“和你心魂受损的程度有关,你把自己养好了,自然就会恢复意识,就会醒来。”
奚华权衡之后接受了商夷的建议,跟他一起回了无相渊,到了秘境入口。
“那这几日,小龙君能不能帮我照顾雪山?”她的发丝都开始虚化了,嗓子勉强还能发出声音,“还有,能不能带话给紫茶,叫她不要担心我。”
“好,放心吧。”商夷没提另一个人。
送奚华进入秘境之后,他重回天玄宗,和宗主宁怀之商定,从弟子名册上抹去了奚华二字,连带抹去了其他人关于小师妹的记忆。
除了紫茶,因为紫茶苦苦求他,也因为他答应过奚华——
奚华再醒来时,时节仍是秋冬。从无相渊秘境中出来,她才知居然已是第二年十月末了。
雪山趴到她肩上不肯下来,叫声委屈得要命,似是怪她离开那么久,怕她永远不回来了。
她问商夷:“先前你为何不告诉我,需要这么长的时间?”
她还以为只要几日就够了,当时状况紧急,她去得太仓促,许多事都没有妥善安排。
“抱歉,时长和你心魂受损的程度有关。我没想到你会沉眠这么久。”比起歉疚,商夷面上更多的表情是担忧,“去年,万仞会最后一夜,发生了什么事?让你伤心到这种程度?”
奚华摇头,什么也没说。
商夷提出带她去无相渊北苑入住,她没反对,但一路都沉默寡言,一看就心不在焉。
“这一年发生了许多事,你不想知道吗?”行至北苑附近,商夷放慢脚步,“前不久,天玄宗有人结亲了。”
“哦。”奚华头也没抬,继续往前走。
商夷偏头打量她的表情,认真问她:“你要去天玄宗看看吗?”
她停下脚步,疑惑道:“你说什么?”
“我说,我希望你留在无相渊,与我结成道侣,你愿意吗?”
第102章 第一百零二眼
从南弋绯云湖回天玄宗之后第二日,宁昉找锦麟议事,说要在月底前为锦麟和紫茶主持亲事。
这安排十分突然,砸得锦麟晕头转向,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这会不会有点太快了?”
宁昉:“你心仪紫茶多年,如今与她感情甚笃,成亲结契不是水到渠成之事吗?”
大师兄说得没错,但是锦麟觉得更奇怪了。大师兄一心问道,从不关心风月之事,怎么会对这种事了如指掌,还表现得很有经验的样子?
他试探询问:“大师兄和星姬……”
“我与星姬从无往来,并且已经退亲。”宁昉面色不虞,显然是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私下相处时,锦麟鲜少见大师兄这般凌厉眼色,心知是自己说错话触了霉头,又想起去年大师兄从赤澜关回来,得知宗主宁怀之在万仞会晚宴上宣布了他和星姬定亲的消息,他果断拒绝了那门亲事,态度冷漠,疾言厉色,一点儿情面也没给。
自那以后,天机阁与天玄宗交恶,天机阁阁主和天玄宗宗主再也不是称兄道弟的关系。时至今日,这件事还是修真界最为人津津乐道的谈资。
“多谢大师兄费心,但结亲这种事,我得先问问紫茶的意思。”锦麟素来以大师兄唯马首是瞻,但这种事例外。大师兄通情达理,定不会强行干预。
哪知大师兄冷声断言:“如果紫茶是真心对你,那她必定会答应你。”
锦麟意外,蹙眉瞅他脸色。大师兄这话说的,好像这门亲事非得听他安排似的,而且还有点儿对他洗脑的意思:紫茶若不答应,就是玩弄他的感情?
他搞不懂大师兄为何执意插手这件事,态度还挺强硬,甚至有些偏执。
锦麟不欲与他相争,当天夜里找机会问了紫茶的意愿。
紫茶乍一听成亲二字,起初也很惊讶,想明白之后竟真的答应了。锦麟喜出望外,开始用心筹备亲事。
消息传得很快,全宗弟子第二日就得知锦麟和紫茶好事将近。
又一日后,修真界其他宗门也陆续听闻喜讯。一对师兄妹结亲原是平常小事,但发生在天玄宗,又是由和星姬退亲的晞明道君主持,这桩亲事一开始就注定引人注目。
这大半月来,锦麟时常觉得幸福来得太快,让人不敢相信。
但幸福的背后又有隐忧,有好几回,他发觉紫茶心事重重,一问她缘由她又不肯说,每每用满面笑意和甜言蜜语糊弄过去。
并且大师兄也很奇怪,他频频关注备婚过程,还问过好几次人员往来,甚至连他们收到的贺礼也一一过目。他好像在等着什么人出现,等不到,每一回都失望离开。
十月廿四,一场亲事在汀兰苑如期举行。
宁昉亲自主持仪式,送了一大堆灵石和法器作为贺礼,汀兰苑也是他送给一对新人的新居。
这一日,汀兰苑乃至整个天玄宗都喜气洋洋,充满欢声笑语。
同门们无不羡慕锦麟。又有一大群人抓紧这千载难逢的时机,到大师兄跟前晃悠,毕竟他一向独来独往,如今竟然愿意费心操持这种事——
临近月底,锦麟深夜从梦中惊醒,紫茶还没睡着,温声问他怎么回事。
锦麟转过身来面朝她:“我好像,梦到了我的原身。”
紫茶想起旧事,近日沉闷的心情难得轻松了几分,抬起双手在空中比了一条鱼的模样,说起她单方面帮他保守了许久的秘密:“我知道,我见过你的原身……”
“?”锦麟愣住,脸上泛起一丝薄红,正要捉住紫茶胡乱比画的手,紫茶动作比他快,反倒捏了捏他带汗的脸。
她直言:“在宿月峰碧落潭,我见过一条锦鲤,很可爱的。”
锦麟脸红透了,完全想不起什么时候在碧落潭遇见过紫茶,变成鱼身定是一丝/不/挂,虽然他们两做过更赤诚相对之事,但在不知情的状态下被对方一眼看光了,这也太……
现在要紧的不是这个,他撇开乱糟糟的思绪,继续说回他的梦:“我梦见我原本不是锦鲤,是麒麟。”
“你是不是不好意思承认!我也喜欢可爱的锦鲤,你没必要非得变成麒麟。”紫茶难得见他窘迫脸红,忍不住想逗逗他,凑过去轻啄了一下他的额头。
“先听我说完,不然一会儿忘了。”锦麟抱住紫茶不松手,没空辩解,接着说,“那个梦很有些古怪,我在地下镇守着一座幽闭的宫殿,那里暗无天日,人迹罕至。每年岁末,宗主会去殿中待很长时间。有时候,丁长老也陪他一起进去。”
“你这梦根本不合逻辑。”紫茶生出一点儿兴趣,但仍不当真,只当稀奇古怪的故事听听。
“你梦到的丁长老是丁勉吗?他一向与世无争,还常常游手好闲,怎么会和宗主一起?若你梦到天机阁的卜澜和宗主一起,那还真有几分可信。”
锦麟也觉得梦中所见不合常理,他梦到的丁勉意气风发,精神矍铄,和如今这个外门长老完全两幅姿态,不像是同一个人。
“但真的是丁长老,他去地宫的次数不多,每次进殿之前,他都会在殿门外摸摸我的脑袋。”这么近,不可能看错。
紫茶却笑,双手胡乱摸了摸枕边人的脑袋,毫不客气揉乱他的头发:“是这样吗?是鱼脑袋还是麒麟脑袋?想不到丁长老与你交情颇深。”
锦麟任她随意摆弄也没阻止,他刚才做的并不是一个好梦,他还没想好怎么说。
“那你去地宫里看过吗?里面藏着什么宝贝?需要神兽麒麟来看守,只在宗主到来时才开门,搞得这么神神秘秘。”紫茶配合他表现出很感兴趣的样子。
见他摇头,她又提议:“你记得地宫具体位置在何处吗?我们一起去找找,说不定会发现什么惊天秘密……”
她说着便要起身,锦麟拉住她胳膊:“我最后一次见到宗主来地宫那日,他身后跟着一群伤痕累累、奄奄一息的修士……”
紫茶睁大眼睛:“所以地宫里面藏有疗伤的灵药或者神器?那群修士是什么重要身份,宗主居然愿意把他们带进地宫?”
锦凌默了默,才问:“紫茶,你有没有听说过灵泽之泪?灵泽族流下的,可以净化邪恶、治愈伤痛的眼泪。”
“天玄宗地宫里储藏着灵泽之泪?宗主带那群修士去取用灵泽之泪?”紫茶不自觉拔高音量,嗓子都沙哑了,“地宫在哪里?”
“不,丁长老赶来地宫,和宗主发生了争执。他主张拯救灵泽族,而宗主执意要榨干灵泽族最后一滴眼泪。两人在激烈冲突后决裂。”
锦麟就在紧要关头梦醒,对后面发生的事一无所知,也不清楚自己怎么就从麒麟变成了锦鲤。
“你是说,天玄宗……宁怀之……”紫茶“噌”地一下坐起来,一把推开了锦麟,拽紧拳头追问,“你说灵泽族灭族是因为宁怀之?”
锦麟没想到紫茶会如此愤恨,她不是灵泽族,为什么有这么大反应?她这段时间常常郁郁寡欢是否也和灵泽族有关,他也问不出原因。
他想抱她安抚她暴怒的情绪,刚一伸手,手背被她狠咬一口,鲜红的齿印上很快就渗出血迹。
紫茶又赶紧松口,朝他手背上的伤口呼气,满眼都是抱歉和心疼,眼泪啪嗒啪嗒砸下来和血迹混到一起,嘴上说的却是:“我不该来天玄宗,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宁怀之为什么做这种事……”
“你还有我,我也在这里。”锦麟不顾手上的咬伤,伸手去擦紫茶满脸泪痕,猛然意识到自己可能会失去。
“怎么办,小公主应该怎么办?真是孽缘。”紫茶又愤怒又担心,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大师兄知不知道这件事?孽缘,真是孽缘……”
锦麟也有好多问题想问紫茶,她口中说的小公主是谁,和大师兄是什么关系,和灵泽族又是什么关系?但这些问题都不及紫茶要紧,他会先等她发泄完情绪。
恰在此时,窗外天光大亮,夜空中陨星如雨。
这场面太熟悉了,紫茶想起当年在南弋,天逢大旱,小公主奉旨协助天师在永昭坛祈雨。那天夜里,满天星辰坠落如雨,皇都大街小巷上百姓四散逃离,嘴里喊着“天降异象,是不祥之兆,是异瞳乱世”。
她抬头看向锦麟:“百年前,也有一夜陨星如雨,你见过吗?那夜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亲眼见过,但是听过。”锦麟扶住紫茶肩膀,以免她过于激动,“修真界无人不知,天机阁就是在那夜占出‘灵泽末路’的天机。”
紫茶后背发凉,预感到即将有大事发生。
寂寥冬夜里,漫天星子停止坠落,在夜空中排列形成文字,一句一句接连显现又隐去:
“天玄宗灵气充裕,剑修实力超群,全赖衍苍神君的神体。”
“神君陨灭之际,只身进入圣棺长眠。天玄宗先祖拾得圣棺,私藏在地宫祭拜。”
“圣棺中的神体,是天玄宗灵气的核心与源泉。倘顺应天则,神体终将毁灭。”
“天玄宗舍不下充裕灵气,现任宗主宁怀之逆天而行,欲取大量灵泽之泪用以安养衍苍神体。”
“灵泽末路一说横空出世,并非绝密天机,实是弥天大谎,为打压剥削灵泽族造势。”
“魔族先行一步,为搜寻恶灵屠尽灵泽族,血洗映寒仙洲。”
“天玄宗并未救济灵泽族,反抓捕幸存者驯养囚禁于地宫,不择手段榨取灵泽之泪,实乃导致灵泽族灭族之元凶。”
“恶灵并不存在,是失踪多年的灵泽圣君被冠以‘恶灵’之名。天玄宗欲借万仞会之机抓获灵泽圣君,以取得世上最纯净的灵泽之泪。”
“天机阁卜澜亲笔。”——
无相渊北苑,奚华拒绝了商夷的求亲。
“小公主还想着你师兄吗?”商夷轻叹一口气,语调中饱含同情意味,“如今只有小公主还不知道,灵泽族灭族的原因。”
第103章 第一百零三眼
听商夷说,天机阁卜澜操控星象昭告天下,宣称“灵泽末路”是天玄宗的阴谋。
商夷说得极详细,把卜澜所说的话原封不动地复述了一遍。
奚华听完什么也没问,那消息像乱石坠入深海,被黑暗吞没,没有激起一丁点儿回声。直到深夜,她才用传音石给紫茶留了言,问她要不要来无相渊。
翌日,紫茶和锦麟一起赶来。
在北苑外见到奚华抱着雪山的时候,锦麟目瞪口呆。
陨星如雨那天夜里,他已从紫茶口中得知天玄宗的小师妹并非阿圆,而是她心心念念的小公主,是大师兄的情劫对象。
锦麟始终无法想象这个小师妹的存在,直到此刻亲眼所见,蒙尘的记忆蓦然被雨水冲洗干净,一下子清透鲜明起来。过去的许多片段好像都在发光。
他想起去年秋天,天玄宗收徒大典那日,他帮大师兄去找雪山,结果在御岫峰半山腰看见雪山趴在一个新来的师妹肩上。雪山黏人得紧,无论如何也不肯下地。
当时场景就和眼前的画面一般无二。
他领着小师妹去宿月峰大师兄的洞府,向大师兄介绍小师妹,还开玩笑说雪山不愿意下地,是因为也喜欢漂亮的小师妹。
大师兄太能忍了,与挚爱阔别重逢竟然能稳坐如山,竟然能容忍他在那里碍事碍眼。
后来有好几次,他还好心提醒大师兄要提防小师妹,还说小师妹对大师兄心怀不轨。
如今想想,自己真是跳梁小丑,大师兄对他还是太仁慈了。
现在,紫茶已经把他晾在一边,跑过去抱她的小公主了。雪山夹在两人中间,被挤作一团。
他想解救大师兄的猫,趁机抱抱它。但雪山对他不理不睬,宁愿挤在紫茶和小师妹之间,显得他实在多余。
他望向别处,瞧见小龙君正在不远处等候,脉脉含情的视线都集中在一个人身上。
去年小龙君曾经说过,他到天玄宗参加万仞会,是为了找寻失散多年的未婚妻。所以,小龙君的未婚妻竟是天玄宗的小师妹?!
那大师兄怎么办?若在以往,锦麟坚信大师兄绝不会落败。但日前天机阁揭露了“灵泽末路”的前因后果,天玄宗和灵泽族隔着灭族之仇。
他第一次为大师兄感到了担忧——
“小茶别哭了,雪山都要笑话你了。”奚华感觉自己肩膀都湿了,摸了摸雪山的猫头,绒毛也是湿漉漉的。
紫茶其实是悲喜交加:“现在多好,小公主和我,还有雪山,我们三个,永远在一块儿。”
她知道小公主想起过去了,她也记得小公主当年在画舫上说过的那句话:别提他。
紫茶默默提醒自己,除非小公主主动问起天玄宗和大师兄,否则她不会提及让小公主伤心的人和事。
奚华却笑话她:“小茶都嫁人了,还说这种话。不记得我留给你的信吗?今后务必为自己而生。”
紫茶擦了眼泪,跟随小公主去往她暂住的房间,听她安排在梳妆台前面坐下。
“对不起,你嫁人的时候,那么重要的场合,我都不在。”奚华慢慢拆散紫茶的发髻。
意识到小公主想做什么,紫茶从储物袋里取出一把半月鱼犀梳放进她手中:“公主让我送雪山去江南那年,我在吴地山棠街为公主挑了礼物,想赶回皇都送你,都没来得及。”
奚华接过鱼犀梳为紫茶梳头。原定去西陵和亲那日,她在张灯结彩的公主府醒来,坐在梳妆台前任由一群面生的侍女为她梳妆打扮。
那时候她想过紫茶将来嫁人成亲的场景,要是能在那一日为紫茶梳梳头就好了,要是能和她说说话就好了,要是能见证她的幸福和喜悦就好了。
所有自己没能得到的东西,她都希望紫茶可以得到,可惜那一日好远,可惜无缘得见,可惜那时她早已不在。
是以她现在这样做,是一种迟来的弥补。她因为心魂受损错过了紫茶和锦麟的亲事,白白留下遗憾。
这一整日,紫茶都没提到近来修真界热议的话题,也不好问小公主今后作何打算,是要在无相渊长住,还是……
入夜后,奚华才主动问起:“天玄宗这几日情况如何?”
“天玄宗被卜澜推上风口浪尖,各大宗门连日声讨不断。仙盟不服宁怀之统治,盟主之位名存实亡……”
“各路修士涌入御岫峰,联名要求天玄宗交出衍苍神体和灵泽之泪。但无人知晓地宫在何处,找不到圣棺,喊话声势再大也无济于事……”
“天玄宗名声一夜之间跌入谷底,宁怀之不为所动,声称自己所作所为无愧于心……”
紫茶和锦麟陆陆续续说了好多,包括锦麟离奇的梦境,包括地宫的位置。
末了,奚华提出要去天玄宗:“走吧,我要去见一个人。”
紫茶敏锐地察觉小公主措辞的变化,她说的是“去”,而不是“回”。
锦麟也会意,立刻解释:“师妹要去见大师兄吗?他主持完亲事就去闭关了,之后再也没有露面。这几日天玄宗大乱,宗主,呃,宁怀之,也联系不上他。”
“师妹就是去了天玄宗,恐怕也见不到他。”
“他不在正好。”奚华面无表情,“我不是要找他,我要去见衍苍。”——
天玄宗地宫,幽深僻静,暗无天日。
若不是锦麟曾经镇守地宫,奚华不可能在短时间内顺利找到这种地方。
推开厚重殿门的刹那,耀眼华光从殿中流淌而出,与殿外的阴暗截然不同。奚华不允许紫茶和锦麟跟随,只身进入其中。
这座地下宫殿比想象中大很多,可以用辽阔来形容。地宫深处建有一方灵池,池中灵泽之泪泛起莹莹波光。
奚华原以为会听见哭声,就像万仞会晚宴上听见的那样,哀婉悲伤。但是没有,此地积蓄了大量灵泽之泪,气氛却安宁祥和,与她想象中很不一样。
圣棺安置在灵池中心,终年受满池灵泽之泪滋润。
奚华从看见它的第一眼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便萦绕心间。
越是靠近,那感觉越是强烈,仿佛阔别许久的故人即将重见。
衍苍是她第一次在幻境里见到的那个人吗?映寒仙洲成型之前,寂寞湖畔边的纯白衣角,轻抚过湖面的美丽手心,是否属于世间最后一位神明?
怀着这份猜测,奚华踏入灵池,涉水而去,一步步走向圣棺。
第104章 第一百零四眼
圣棺以仙玉为质,高逾九尺,通体纯白好似天上宫阙檐顶的积雪,散发出神圣不可侵犯的气息。
奚华还是碰了,她抬手抚上棺面,五指摊开,寒凉钻入指尖渗进心脾。
许是圣棺太冷,地宫太静,呼吸都好像凝结成冰,心跳却清晰可闻,砰砰直跳,比平日里更快更急。
她试图平复心情,试了几下无济于事。地宫不宜久留,其他人随时可能会来。
时间耽误不起,奚华施法把棺顶移开过半,纵身跃入圣棺内,脚尖方一沾地,她赫然瞧见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急促的心跳在刹那间暂停,奚华险些失口喊出“宁师兄”三个字。
朱唇微启,声息在咽喉中紧急停滞。天玄宗已成灭族的仇敌,而她是灵泽圣君,怎可再与他做师兄妹?
且她是来见衍苍,不是来见宁昉,怎么会在此地瞧见这张脸?简直荒谬!
她确有一次认错人,在万仞会晚宴上中了春怀引,把商夷看错成宁昉。
这种错误绝无可能再犯第二次。
这不是宁昉,也不是宁天微,这是衍苍,是陨落已久的神明,是封存在圣棺里逐渐走向毁灭的神体。
奚华闭上眼睛,不去思索今日为何看错,但心潮起伏动荡,令身影都摇摇晃晃。
她后退半步,背靠圣棺冰凉的内壁以保持平衡,理顺呼吸再睁眼,刻意把目光限定在附近一小片范围内,先看到了纯白的衣角。
目光缓缓移动,扫过苍白但漂亮的手形,熟悉感越来越强烈。衍苍真是她在幻境中见过的那人。
她和他最后一次相遇,是在映寒仙洲成型之前,在荒芜的水畔,温柔的掌心和小小的水滴轻轻一碰就告别。
而今重逢,他们调换了方位,奚华靠在一边俯视这具毫无生机的神体,目之所及一片冷清。
他好像天边苍白的月,跌落尘世再不能归去,像莹白冰冷的一捧雪,轻易就堆叠成好看的形状,但碰一下就会融化消失。
更糟糕的是,若按照卜澜所言,衍苍的神体是靠灵泽之泪才维持至今。为什么非得是灵泽之泪,为什么偏偏与她形成对立的关系?
奚华继续朝前看,目光一寸一寸挪动,经过他纯白衣袍,经过双肩,经过脖颈,经过下颌,抵达他的脸。
她不肯信,再次闭眼再睁开,依然见到与宁昉一模一样的眉眼。
这张脸毫无血色,过分惨白。
死亡的含义在这一刻无比直观。
她不敢再看,仓皇转身准备离开圣棺,岂料刚一踮脚,仙玉棺顶倏然合拢,一双手臂从身后绕过来揽住她腰间,冰凉的身体贴过来。
光线被隔绝在外,圣棺之内一片黑暗,她什么也看不见。但被抱住的那一刻,她豁然明了,躺在圣棺里的不是衍苍,而是宁昉。
她想躲开,挥手着急挣脱,怒斥他:“你干什么?放开!”
毫无作用,她胡乱扑腾的两只手都被他抓回来,牢牢箍在身前。
她手肘朝后,用力重击,想逼迫他松开。
他沉默不语生生受了,反而抱得更紧,好像要把挣扎中的身体融入他体内。
“你凭什么这样?你放手!你骗我,你又骗我!”奚华怒不可遏,抬脚胡乱往后踢,狠狠踢到他腿上,没几下又被他勾住。
身后那人一言不发,开始低头吻她。
滚烫的吻从侧后方落下来,唇舌经过她的耳朵,贴着下颌移向脸颊,沿路咬住了凌乱的碎发。
奚华上半身费力往前挣,好不容易与他胸口分开一线距离,霎时间又被他带回,整个人被他抱住躺下,最后躺在他身上,全身都无法反抗。
她有点慌了,意识到他变了:“你果然是装的,温柔都是装的,都是装来骗我的!你就跟天师一样,你一直都是这样!”
怎么不是呢?当年在永昭坛祈雨,他按住她腿肚用嘴帮她处理伤口,不许她喊痛,不许她说话。
后来生辰宴饮酒,他抢先喝了她白玉盏里的酒,冷脸就那样贴着她,无视她的警惕与慌乱。
再后来和亲之日在明辉殿上,她死前最后一刻,他还很凶,她真的很痛。
现在他不过是卸下伪装原形毕露罢了。他一直都很强硬,习惯掌控,不屑于对任何人施舍温柔。
不知道是不是这句话说中了,他亲吻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奚华以为他清醒了,却不料被他翻身压下。
圣棺底部不知何时铺了绒毯,隔开了冰凉的仙玉。她被迫躺下,身下是软的,身上是石更的,嘴是被嘴堵住的,从头到脚俱被钳制,一丝一毫也不得动弹。
黑暗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似一阵急雨。
她听出他在解衣,行动之间他的手背会碰到她身上。她急了,极力偏过头骂他:“你疯了!这是在圣棺,是你的圣棺!你想干嘛?!”
他沉默地压下来,继续这一场令人窒息的吻,呼吸都变得沉重。
奚华从没见过他这副模样,事态超出她的预想。她语调都变了:“别这样,你别这样。我好像不认识你了。”
他终于出声,却是冷笑:“我对你再恶劣又怎么了?你不是假的吗?”
“你在说什么?你真是疯了!”奚华这才发现他状态极不正常,完全没办法正常交流,他好像都听不见她说话。
他继续说:“是我失心疯,是我白日做梦,是我走火入魔。”
“就连白日做梦的幻想也要一忍再忍,万般克制吗?”
“我就不能顺从我的心意吗?”
奚华听不懂他的语气,也看不见他的表情,黑暗之中有一滴水砸落在她眼角。
她想那是一滴汗,因为她也很热。
她以为一切结束了,领口却忽然被扯开。她偏头欲躲,急道:“你清醒一点,别这样!”
可他不听。细密的吻又落在她颈侧。
奚华感觉右侧颈窝处被舔了一下,神志都快被抽离了,而他蓦然停止了动作。
黑暗之中,沉默压抑得密不透风,把呼吸都剥夺。
许久以后,他说:“你不爱我。”
第105章 第一百零五眼
当舌尖滑过她颈窝附近那枚微凸的小痣,昏昧而迷狂的人如遭雷击,煞白亮光劈开脑中混沌,照出赤/裸/裸的清明。
宁昉微微抬头,嘴唇离开那片危险区域,悬停在她颈窝上方,留出一线距离,不再碰,也不远离,在黑暗中无言地僵持。
他僵在原地,密不透风的沉默里,许多画面快速闪过。
十月初,他去了一趟南弋皇都,最后一次在绯云湖画舫上听那个虚假的故事,亲手抹杀了那个自欺欺人的美好结局。
离开画舫后,他冒着夜雨走在庆明坊大街上,半路被人叫住,手里被人塞了一把油纸伞。
那人还朝他念叨:“公子当心,冬夜淋一身雨要生病的。”
他无心回应,也不屈指接伞。伞落在地上“啪嗒”一声,溅了他半身水花。他不理会,仍然沉默地往前走。
“去年同你逛夜市的姑娘怎么没来,她真的不要你了?”
宁昉脚步一顿,麻木地转身,双手撑住大伞下首饰摊的边沿,目不转睛盯着摊主细看。
摊主被那目光一震,后背发凉,不禁耸耸肩膀,整理好表情,又好心劝说他:“哎,公子怕是不知,姑娘嘛,都是要宠的。”
“当初她那么喜欢那支发簪,公子不肯给她买,没过多久就有别人送给她了。”
“那人可比你热情得多,生怕她不肯收下,哪像你全程冷冰冰?你说她会怎么选?她又不傻……”
宁昉看着摊主,没说话,雨水沿着他发梢和眉尾滴落。
摊主还絮絮叨叨:“你知道有人送她发簪这件事吗?哎呀,你看看别人,再反观自己,这中间有多少差距?你就是不会哄她开心,这样是留不住人的……”
宁昉闭眼再睁开,摊主还在,还说着那些很不中听的话。
“上回你不是把所有首饰都买走了吗?你没有送给她?难怪她会喜新厌旧……”
“她不会这样,不要这样说她。”宁昉收手,伞也不打就走了。
走出去好几步,还听见摊主在幽幽叹气:“原来是个疯子,好言相劝也听不进去……”
可他再回头看时,首饰摊和摊主都不见了,夜市也空荡荡的,天地之间只剩一场濛濛夜雨。
他没回宿月峰,独自去了幽陵古冢,穿过水镜许多次,迟迟回不到南弋皇宫里的场面。
他要找一样东西,一次次落空之后,忍无可忍执剑御风而行,凌冽剑气摧毁了所有幻境。
每一个鲜活的画面都被撕裂,破碎的幻境纷然如雪。最后,他从白茫茫的雪地里拾起他想找的东西,紧紧握在手心。
它果然在这里,它比雪还冷。冷意从手心贯通全身,宁昉站在原地,任由飞雪落了满身。
不知过了多久,丁勉气喘吁吁赶来现场,朝满身积雪的人破口大骂:“干什么毁了幻境?你难道不知这样会遭灵力反噬?!”
宁昉闭着眼没说话,丁勉气得够呛,掰开他紧握的手,见到一只莹白玉镯,和他手腕上戴着的那只很相似。
谁都看得出来它们是一对。
但一只被妥帖珍视,一只被随意丢弃。怎么可能,再成为一对?
“丁叔,我该怎么做?”宁昉低头看着手心里的玉镯,嗓音浸透了霜雪,“我该怎么做才对?”
丁勉哪还有什么不懂?他看着他发红的双眼,一想到他这般肆意妄为,连劝慰都变得尖锐:“还能怎么做?不想死就赶紧闭关静养去。”
他说了也是白说,宁昉没去闭关。
第二日,宁昉告知锦麟,他要亲自为锦麟和紫茶主持亲事。
他知道锦麟认为他不可理喻,紫茶也怪他算计他们的亲事。
他做错了吗?至少不全对。
可是锦麟和紫茶也同意了,那他便也不算强人所难。
他不得不这样做,他必须想出办法来验证,那个名为奚华的师妹是不是真是存在的。
是他卑鄙,使了手段,想要逼她现身。
她和紫茶那么要好,她一贯把紫茶看得那么重要。如果她是真的,她一定不会错过紫茶嫁人的场合。
这婚讯散布极快,各大宗门无人不知。如果她是真的,她一定也有所耳闻。
可是她没有出现。
从发布婚讯第一日,直到紫茶和锦麟结亲结束,他密切关注着全过程。
夜里,所有宾客都散去了,汀兰苑只剩一对新婚的小夫妻。
他都没能找到关于奚华的任何一抹痕迹。
她不会为了躲着他而冷待紫茶,所以,她不是真的。
宁昉再次得出结论,奚华没有回来过,他是在找一个不存在的人。
认清真相之后,他终于肯去闭关静养。
但天机阁卜澜搞出来的动静太大,事关“灵泽末路”,事关衍苍神体,他不可能坐视不理。
他寻至地宫,触摸到圣棺,一种奇怪的感觉油然而生:封存衍苍神体的圣棺,只有他一人可以打开。
待他进入圣棺,惊见陨落的神明和自己长着一模一样的容颜。
尘封的记忆渐次变得清透明晰。
原来他是衍苍的转世,降生在茫茫尘世,以血肉之躯从普通修士重新开始。
他无父无母,亲缘淡薄,宁怀之与他也没有血缘关系。
宁怀之对他没什么感情,也不知他身世和来历,只不过看中他天赋过人,实力超群,想要他光耀天玄宗,所以才成为他名义上的父亲,终日盼他得道飞升。
这些事他都不在意。
还有更重要的,关于偃的来历和动机。
偃是衍苍生出的负面欲/望,为神明本体所不容,被祂亲手从识海中剥离,成为飘荡在三界中的一缕邪念。
此后漫长岁月里,邪念不断寻找宿主,日复一日吸食更多邪念壮大自身,渐渐修成邪神。
偃苦于没有实体,而其他肉/身又无法长久承受他浩荡的灵力。他要占据衍苍的神体或者神明的转世之身,成为三界至尊。
趁偃还未寻到此地,宁昉转移了衍苍神体,把神体藏进了唯他一人知晓之地。
暗中做完这些事,他躺在圣棺之中,假装成神体,等一个人。
为了不被奚华一眼看穿,他提前散去了她熟知的茉莉的香气,让自己成为已死之身。
他赌她会来一探究竟,假如她是真的,不是他的幻想。
他在冰冷的圣棺里等了好几日,感知到她只身进入地宫,听见她的脚步一步步靠近。
他的心情难以言喻,在狂喜和绝望之间来回跳跃。
当她伸手抚上圣棺,淡淡的气息透过仙玉蔓延到棺内,好似温煦的春阳照耀坚冰。
融化伴随着痛苦,春阳的临照意味着她可能是真实的存在。他宁愿融化,宁愿拥抱痛苦,因为他想拥抱她。
他想立刻起身打开棺盖,因为担心她打不开圣棺就选择调头离开。
未料耀眼华光倾泻而来,宁昉立刻闭眼,感受到那熟悉的人影纵身跃入圣棺。
她离他非常近,就在他身边。
他真想睁眼看她一眼,想质问她为何弃他而去,为何久久不来。她来这里,也是来见衍苍,不是见他,她不愿见他,逼得他用这种卑劣手段。
宁昉又发现差错,这圣棺只有他能打开,奚华为什么可以轻而易举进来?
如此看来,她不是真的。是他太想她,所以又一次产生了幻觉。
这幻觉太逼真了,即使闭着眼,他都能听到她不安的心跳,感受到她慌张的呼吸,还有落在他身上的、一寸一寸缓缓游走的视线。
为什么只是看他呢?她应该抱抱他。连幻觉都不肯离他再近一点,不肯对他再主动一点,真是悲哀。
他按下一切冲动,强迫自己闭眼静静等待。等待她靠近一点,等待她回到他身边。
可是她居然转身想要离开。
他再也无法忍受,迅速起身将她紧紧抱住,合上白玉棺盖,隔离了所有光线,斩断她的去路。
那触感无比真实,把他心中的空洞骤然填满。
他渴望她是真的,就在他失落已久的怀抱里,接受他的想念、他的吻、他的爱。
可一旦承认她是真的,就必须连带着承认一年前幻境里那场离别,承认她漠然的抛弃,承认她对他没有丝毫感情,承认她不爱。
这一年来,他终日被两种截然相反的认知反复拉扯,心都快被撕裂。
这种痛苦真要把他逼疯,无论如何,他接受不了她不爱,是以只能认为她是假的,认为眼前这个她也是一场虚假幻梦。
既然她是假的,那他再恶劣又怎么了?
冲/动再难遏制,他想亲密无间。
纵情地拥抱,放肆地亲吻,每一步都朝着他炽热的预期逼近。
临近最后时刻,他扯开那碍事的衣领,沿着她柔软的脖/颈吻向颈/窝,舔到了一小处细微的凸/起。
他知道,那是一枚红痣。
是他的神识,在她身上刺下的伤痕。
情/爱像三千尺瀑布飞流直下,在这一刹冻结成冰。无数尖利的冰凌把心都戳碎,他太冷太痛以至于失去知觉。
此刻,他再也不能自欺欺人,他不得不无望地清醒。
纵然不愿意承认,他也只能对她说出结论:“你不爱我。”
快反驳我。
快纠正我的认知。
快说你爱我。
他在心中呐喊,等待她的裁决,只等到沉默的宣判。
他还抱着她,却不敢再碰她。
方才怎么能对她做这些事?他真是罪大恶极。
可是扪心自问,他想对她做的,何止这些事?
就算知道这是一种错误,他也无法回头。
更何况她也沉默,也许她还在组织语言,还没想好如何把爱说出口。
他等了许久,黑暗之中,她温热的呼吸终于扫过他耳侧。
可是她说:“放手,你放我走。”
第106章 第一百零六眼
这句话刚到奚华嘴边,便被人含去了。
此人不仅不放手,反而抱得更紧了。
重重亲了好一会儿,宁昉才微微松口,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再给她一次机会,她明知什么是正确的答案。
可奚华不想要这种机会,只冷淡重复:“放手,你放我——”
他又来了,亲吻比刚才还用力,好似一种惩罚,要求她改变主意,不许她再说那样的话。
“你有完没完?”奚华又气又恼,原以为他总算恢复了理智,没想到他清醒之后反而更过分了。
他没说话,用行动来回答,除非她打消要离开的念头,否则他不会停下。
反抗不起作用,道理也讲不通,奚华破罐子破摔,按照他想要的那样去亲他,从被动回应变成了主动进攻。
宁昉愣了一下,只当她终于回心转意,果然她还是舍不得他。
他收敛了激进而尖锐的那一面,周身气息变得柔和了,好似一柄出鞘的利剑变作一枝柔软的花。婀娜花枝带着幽幽香气,慢慢缠到她身上,轻轻扫过,徐徐收拢,试图用更温柔的方式打动她。
圣棺里漆黑一片,他不需要视物,只要抱着她就够了。
许多情绪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生长,像花一样绽放,他引导她过来嗅一下,她若想摘下也无妨。
地宫阒寂无声,圣棺里只剩下心跳和轻/喘清晰可闻,夹杂着轻咬花朵的动静,有时绵长,有时急促,黏黏腻腻,染上水迹。
他双手托住她小巧的脸颊,指尖勾到了她的发丝。那发丝好乱,提醒他刚才他有多荒唐。
先前是他太放肆了,现在,他一边和她接吻,一边理顺她的头发,以手作梳篦,手指探入她发间,慢慢从头顶梳到发梢,就像在安抚她紧绷的心绪,告诉她不要害怕,是他错了。
慢条斯理做完这些,他用指腹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汗,包括她眼角那处水痕。
末了,他含住她下唇轻扯了一下,彼此分离时蹭出“啵”的一声,动静不大,只是在静悄悄的圣棺挺突兀的。
宁昉并不尴尬,反而尝到一丝愉悦,轻轻笑了一下,低头想亲亲她的眼睛。
“够了吗?我可以走了吗?”
她的话就这样砸下来,他硬生生停住,唇瓣都还没有挨到她的睫毛。
“这么着急离开,想去何处?无相渊吗?”他还笑着,音调都还没有变化,就像在聊着温馨平淡的日常。
奚华只丢下一句:“与你无关。”
“说说看,他哪里比我好?”他又轻轻啄她一下,循循善诱,鼓励她开口,仿佛他是天底下最通情达理之人,只要她能说服他,他就会放她离开。
奚华知道他在说谁,她不想做这种没有意义的比较,只叫他住口:“别无理取闹。”
“既然说不出来,为何还要去呢?”他笑意尚存,滋味已大不相同。
“不够是吗?我还得再亲亲你,是吗?你还想怎么样?我必须得遂了你的意才能离开,是吗?”她真想气死他,微微扬起下巴靠近他,张口说出伤人的话。
“是。”
对话戛然而止,昏昧之中只剩下从唇缝间逃出的轻吟……
……
奚华因呼吸不畅而有些头晕,都没注意到地宫里何时来了人,待反应过来想要推开宁昉,推不动,只听见他说:“不够。”
打斗声越渐激烈,宛如巨浪奔涌而来,涌入地宫深处。
“有人来了,要被人听到了!”奚华着急。
宁昉毫不收敛,含住她慌张开合的嘴唇,“听到又怎么了?不想被听到,那就别躲我,接受我。”
“诸位别白费力气了,圣棺是衍苍亲手封印,除了他本人,无人能开启。”宁怀之高声宣布。
喧哗静默了一刹,满殿修士怎么也不会想到,看似庄严神圣不容侵犯的圣棺里,有两个人正抱在一起唇齿厮磨。
“听到了吗?只有衍苍神君才能打开圣棺。但是灵泽圣君也打开了,你说这是为何?”宁昉起初还以为她是自己的幻觉,此刻已隐隐猜到缘由。
奚华并不知晓圣棺还有这层禁制,从打开它到跳进来,她不费吹灰之力。
别说排斥,她甚至觉得圣棺在邀请她靠近,圣棺里的人已等候她许久。
“这还不明显吗?衍苍和灵泽是什么关系,从前的我和你是什么关系。”他说话时也不抬头,伏在她面上,鼻尖碰碰她的鼻尖,又蹭蹭她的脸。
答案呼之欲出,奚华心头一怔。
“我们曾结为一体,形同一人,你不明白吗?”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所以你可以打开我的圣棺。”
“当初可以,如今也可以,不是吗?”
“灵泽,你想念我吗?”他用衍苍的身份和她说话。
不,他在说什么胡话?!奚华不信,手脚并用要推开他,推不动,收回手来捂住他的嘴。
衍苍怎么可能做这种事,说这种话?他是至高无上一尘不染的神明,绝对不会荒唐行事,也不会用这种露/骨言语来刺激她。
他这回顺了她的意,迁就她的动作抬头,手肘撑在她身体两侧,不再限制她的行动。
他也没有移开她的手,被她捂着嘴也可以和她说话:“你想离开圣棺,现在我不拦你。是我留不住你,你走吧。”
奚华惊讶,刚想起身,又听他说:“你现在出去,地宫里所有人都会知道你与衍苍关系匪浅。”
“……”奚华彻底无语了。
“怎么不走了?想要我送你?好,我送你。”他完全松开她,干脆利落地起身,抬手要移开棺顶。
奚华立刻扯回他的手腕,不许他乱来。
掌心里是熟悉的触感,她知道他戴着玉镯,只是此刻才发现,他戴着两只。
他没挣开,顺从地任她抓住,顺从地躺回来,亲了亲她紧蹙的眉心,悠悠然道:“你看,分明是你舍不得我。”
“你不想走,那就不走。我们就在此地,哪里也不去。好吗?”
第107章 第一百零七眼
奚华没说话,不再白费口舌和他讲理了。
不论她说什么,他都能曲解成他想要的答案。以前她怎么没发现他是这种人?如今既然看破他真面目,她不想再落入他的圈套。
地宫中一片混战,云梦宗的崔岸生带头挑起众怒:“想不到灵泽族是毁于天玄宗啊!什么仙盟盟主,比魔族还心狠手辣!当初派人来我云梦泽搜刮灵泽之泪,果然是另有所图!”
仙盟中其他宗门早已对天玄宗倒戈相向:
“宁怀之假仁假义,私欲难填,合该受死祭天!”
“交出衍苍神体,交出灵泽之泪,天玄宗岂有独占之理?”
无数法器横飞,搏杀的术法让地宫地面塌陷,墙体纷纷剥落。
而最深处的灵池丝毫不受动乱影响,宁静得不像话,池面上连一丝涟漪都没有。圣棺静立其中,灵泽之泪浸润着它。
宁怀之对激烈声讨不屑一顾,一改往日端肃持重之做派,变得激愤狂发:“天玄宗何错之有?我用灵泽之泪保存衍苍神体,是为天道!”
“天玄宗靠衍苍神力发展壮大,是正义之师!引领各宗对抗魔族,是大义之举!”
“天下一切有用之物,都应该用来拯救苍生。灵泽族既然有特殊的能力,为大义牺牲乃是天理!”
“灵泽族为天玄宗所用,应该感到荣幸之至!就算是灵泽圣君在此,也会对我感恩戴德!”
“满口胡言,丧心病狂!宁怀之你骗骗天玄宗的弟子可以,想骗天下修士,实乃痴心妄想!”卜澜亦在另一头破口大骂。
宁怀之冷笑:“说实话,此番真是多谢贤弟昭告天下,为兄静候这一日已经许久了!如此绝佳时机,正适合宣扬吾之理念,号召有志之士同行。若是衍苍神君在世,亦必会赞扬吾之壮举!”
“少妖言惑众了宁怀之,真想统领仙盟,就交出衍苍神体。”卜澜不甘在这般局面下还被人拿捏,他原以为揭穿“灵泽末路”的阴谋势必会给天玄宗致命一击,绝不是为了白白给人创造机会。
宁怀之嘲讽天机阁:“我真是好奇,不知道天机阁又攀附上何方高人了?这一回陨星如雨又是谁在操控?卜澜啊卜澜,你终年惯会招摇撞骗,连这种术法都使不出来,不觉得丢人现眼吗?”
卜澜脸都气变形了,论修为他远不及宁怀之,他甚至连在场大多数修士都赶不上。他本想拉踩天玄宗以泄心头之恨,借机提高天机阁的声誉和地位,现在看来更像是玉石俱焚。
“嗐!天机阁和天玄宗难道不是一丘之貉吗?”崔笛从崔岸生背后探出脑袋,趁乱加入骂战,“去年万仞会,天机阁弟子求我赠她春怀引,不知道她是受了谁的教唆,不知道春怀引又是用到了谁身上?”
“……”
地宫里各方伤重,最后天玄宗丁勉赶来救场,扭转局势,击退外敌,收拾残局,带走了昏迷的宁怀之。
圣棺之内,宁昉一直捂着奚华的耳朵,至此才松开。
一开始他也动了气,气她毫无留恋只想着离开,让他搬出各种各样蹩脚的借口强行留下她。
可是,当宁怀之宣扬歪理邪说,声称灵泽族终极宿命是为大义牺牲的时候,她的肩背都在颤抖。他知道她很痛苦。
他想打开圣棺,出面解决这场纷争。稍有动作,就被她制止。他如何不明白?她始终不愿意和他一起出现在人前。
现在,她安安静静,不说一句话。
“没事了,人都走了。”他用下巴轻点她的头顶,温声安慰她,“没事了,别听那些鬼话。”
她沉默,好像完全没听见他说话,不需要他的安慰,也不会回答。
宁昉侧身,和她面对面侧躺着抱她,忽地察觉自己衣襟湿漉漉的。他心里一惊,以为她哭了。
他知道这一世她失去了流泪的能力,若在这一刻恢复,必然是伤心绝望到了极致。
他用指腹轻轻擦拭她的泪痕,无奈她脸上眼泪过于充沛,怎么也擦不干净。很不对劲,他另一只手臂搂在她腰背上,臂弯和掌心竟然也沾湿了水痕。
他施法让圣棺中亮起柔和光线,低头一看,奚华已陷入昏迷,没有掉眼泪。她的身体在慢慢虚化,从脸庞到腰背到胳膊,正在变成水。
他立刻输送大量灵气给她,先修补她断断续续、细若游丝的灵脉,再以灵气灌注她全身,稳住她渐渐幻灭的形体。绵绵不绝的灵气游走至更深处,去修复她破碎的心魂。
“醒醒。”他叫她师妹,叫她小公主,叫她灵泽,只是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她的名字,“别这样,快醒醒。”
她的身体忽明忽暗,像花叶之上水滴闪烁的微光,像花叶之下摇摇晃晃的暗影。
他倏而回想起百年前死别那一日,他怕她在月蘅殿感到沉闷,抱她去殿外看雪。
白首不离也是自欺欺人,淋了满头白雪的唯他一人。
她在他怀里变成了一滴雨,不论他再怎么挽留,最后也从指缝间流逝,然后变成一片雪,混入漫天飞雪再也无处可寻。
“宁昉,签下百年赌约,你可曾后悔?”空旷的地宫里传来偃的声音,停在圣棺之外,未再靠近。
宁昉从不后悔。
当时小公主化雪而去,他得知她不愿再有来生。怎可如此?他想再看她一眼,再见她一面。
为了那一眼,他可以付出一切,包括生命,更何况只是区区一个赌约。
“你有没有想过你会死?你注定会输给我的。”偃低声在笑,对最后的胜出势在必得,“既然我无法同化你,无法占据衍苍转世之身,我只好盼着你死。待你死后,我便夺回衍苍神体,成为永世不灭的邪神。”
“宁昉,我知你不怕死。譬如现在,你明知你的灵气也不是无穷无尽,也要放肆挥霍。”
“不过你有没有想过,你死后她会不会后悔?我真是好奇,你有没有想过告诉她赌约这件事?呵,我真是同情你。”
“你我既然曾经同为一体,我好心提醒你,一旦她得知此事,赌约会立刻终结,你会提前死去。记得吧?这可是当初约定好的。”
宁昉还在给奚华输送灵气,这些事他当然记得,不过忘了也没关系,他从来没想过拿赌约作为要挟,去索取她的爱意。他想要真心。
偃还在说:“我知道你舍不得她,也对她放心不下。其实此事也并非死局。只要你肯堕落,肯变得邪恶,肯让欲/念缠身,肯被我同化,只要你愿意将身体献给邪神,让自己成为邪神,你就会永生不死,永远不再和她分离。”
偃惯会蛊惑人心,离开前最后说:“你慢慢想,离最后期限不足百日。我期待着你的决定。”
偃走后,地宫重归寂静。
在等待奚华醒来的日子里,宁昉第一次认真想到了死这件事。
世间恩爱眷侣,常追求生同衾,死同穴。他曾经有过这种想法,但也只存在过短短一瞬间。
倘若生不能同衾,死也未必要同穴,死者死矣,活着的人应当继续活在明亮的、温暖的、精彩的世间。
冬月初十,宁昉听到怀里那人问:“他们都走了吗?我是不是也可以走了?”
他用沉默拒绝了,分明早已和她说过了,他们就在此地,哪里也不要去。他对圣棺施了禁制,不让她打开。
直到冬月十五,月圆之夜,他要去映寒仙洲取心头血喂养异瞳,不得不离开圣棺。
“你去哪里?你不带我走吗?”奚华拉住他的手,他不理,情急之下主动抱他,“你是打算把我困在此地?”
“你等等我,我很快就会回来。”他清楚地感知到自己是私心作祟,担心她再次不告而别,所以……
“但是这里很黑。”奚华许久没有放软语气和他说话了,此刻说起来,竟然熟练如初,“你知道我最怕黑。”
他当然知道,当初她是异瞳公主的时候,每年生辰之日是看不见的,他也后悔最后那一年没有陪着她。
“你答应我不要离开,我就带你回宿月峰,可以吗?”他无法不对她妥协。
奚华立刻答应了。
宁昉抱她出了圣棺,离开地宫,一路抱回宿月峰,抱回他自己的房间,又问了她一遍:“你会在这里等我,不会离开我,对吗?”
奚华点了点头。
他深深亲了她一口,长吻磨到最后一刻,才终于放手。
他去时月近中天,从映寒仙洲匆匆赶回时,路遇宗门弟子热议。
“听说了吗?无相渊小龙君即将和灵泽圣君结契。”
“什么?两个男的怎么……”
“没想到吧,灵泽圣君居然是个女子。”
第108章 第一百零八眼
映寒仙洲,萧条之地,鹤簪从宁昉虚握的手掌里化鹤而飞。
灵鹤感到前所未有的困顿和疲倦,鸟喙和羽毛上血迹斑斑,眼仁也红彤彤的。它飞不了太远,停在宁昉肩膀上。
再瞧他,只见他双目微阖,脸上血色褪尽,大半身衣袍浸在冰冷湖水中,像一朵被染红的白花。生机正随着心口附近的血迹一点点流逝,血色向湖中扩散。
灵鹤啄他的发冠,用头蹭他的脸,好几日了,始终叫不醒他。
这一百年,它陪他来仙洲许多次了,最初惊诧,认为他疯了,后来渐渐习以为常,这一次,它很害怕。怕他再也不醒,怕自己随他一起消逝,怕再也见不到她。
作为他所剩无几的清醒的神识,灵鹤清楚地感知到他心中所想。
它竭尽全力,独自飞出映寒仙洲,一路想着:抱抱它吧,救救它吧。
它抱着这种想法,飞向宿月峰去寻找唯一的救星,终于抵达目的地,才发现救星已无影无踪。
灵鹤不信,飞遍了宿月峰每一个角落,又飞向空空如也的聆云院,发现奚华根本没有回来看过。
鹤唳变作哀鸣:“不是答应过要等我吗?不是答应过不会离开吗?”
它不敢想象宁昉见到这一幕会怎么样。自去年在赤澜关受伤以来,他早该去闭关静养却一再延后。这次他不想留她独自在宿月峰久等,取心头血还加快了动作,期间都没有再看小公主的旧梦。
但他又一次得到人去楼空的结果。
灵鹤有点怨奚华了,但即使到了这一步,眷念依然占上风。
它用最后的力气飞去无相渊寻人,想问她为什么这样做,想带她一起去映寒仙洲,想知道若她亲眼见到那样的场面,是否真的舍得。
她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是不是对他一丁点儿感情都没有?
它忽然想起,百年之前,她在绯云湖画舫上高热昏迷,紫茶威胁它要它飞回宁宅找人。它遍寻无果,全身羽毛被大雨淋湿。
如今,它千里迢迢飞到无相渊,未见到她人影,未与她说上只言片语。
无相渊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它见过类似的场面,在百年前的南弋皇宫。龙族筹备亲事的阵仗,比人间浩大得多。
“哪儿来的野鸟,血淋淋的,太不吉利了。”
“劝你识相,赶紧走,否则小龙君来了有你好受!”
“哎呦,你还瞪我!想偷袭,门都没有,看你这样子也活不了几日了……”
“赖在这里做什么吗?你也想要灵泽之泪吗?灵泽圣君忙着结契大典,哪有闲心来救你呢?少痴心妄想罢……”
它恨这一处处刺目的鲜红,痛苦的过往重新染上一层血色,再次变得鲜活。
它不是很久以前就知道吗,为何后来又忘了?
奚华从不喜欢它,也从未爱过他,非要到此刻才认清吗?——
“星姬听说没有,昨夜有一只野鹤飞来无相渊,着了魔似的,撵都撵不走。”白榆和星姬说起昨夜的新鲜事,见她兴致不高,又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它长得倒挺标致的,但是身上好多血,眼睛也很红,白耽误了美貌,看着挺吓人的……”
卜星漪心不在焉,没什么特别的反应,照旧沉默地往前走。
“星姬你在听吗?”
“说重点。”
“那野鹤后来变成了一枚带血的发簪,做工精妙绝伦,漂亮极了,在场好多人想抢,只可惜……”
“可惜什么?你也去抢了,但没抢到?”
“可惜那发簪自行折断碎成好几段,化成星辉飘散了。星姬你说它是从哪儿来的,既然最后要这样,还费这么大劲儿飞来无相渊干什么?”
卜星漪总算有点了兴趣:“不知道,可能它不想被人碰吧……”
白榆一路嘀嘀咕咕,始终认为此事不可思议,跟在星姬身后走到了北苑,才回过神来:“星姬来这里做什么!?”
“灵泽圣君和小龙君好事将近,我们与她是旧相识了,于情于理都应该来道贺吧。”
卜星漪走进北苑时,奚华正巧在中庭找猫,不知雪山跑到哪里去了。
她不想和天机阁的人打照面,转身就走。
“灵泽圣君躲什么躲?攀上这么一桩大好的姻缘,真是可喜可贺!”白榆快步追上去站到她身后。
见她停下脚步但不回头,白榆继续说:“春怀引的滋味如何?你和小龙君在一起很受用吧。和他一度春风体验很不错吧,不然你怎么舍得放弃你师兄——”
“啪!”奚华转身扬手,重重扇了白榆一耳光,“说够了没有?是不是不想活了?”
白榆捂住绯红侧脸阴恻恻瞪她,嘴上还变本加厉:“你是不是也发现了,春怀引是解不了的,中了春怀引的人会对解毒之人上瘾,你对小龙君上瘾了,所以与他成亲对吧?”
“住口,别说了白榆。”卜星漪瞧见奚华已在拔剑,出声制止白榆。
白榆却不当回事,以为奚华只是做做样子吓唬她,还阴阳怪气:“有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你该不会还等着你师兄,还想脚踏两条船吧——”
剑已出鞘,奚华刚要动手,肩上忽地伸出一只手,精准掐住了白榆泛红的脖颈。
“死不悔改,蠢货。”那人五指随意一拧,白榆没了生气,顷刻间魂飞魄散了。
“不!”卜星漪惊叫奔逃,她不用看也知道,动手的人绝不是小龙君本人,他比小龙君阴狠毒辣得多。
“小龙君”警告那个惊慌失措的背影:“别忘了你是什么东西。自作孽,不可活。”
惊变发生在瞬息之间,奚华紧握剑柄,暴怒和心悸平复之后才缓缓开口:“卜星漪是什么?小龙君还知道什么?”
“没什么。”“小龙君”低头看她一眼,收手移向她轻颤的肩头。
奚华似有所感,往前迈开一步躲过。
“你怕我?你已答应嫁我,却还怕我。”他的声音极冷,手在离她肩头一寸之地停住。
奚华转过头来:“抱歉,我们不是约好的吗?成亲只是走个形式,我们不可能真在一起。小龙君若是不愿——”
“我没有不愿。你好好准备。”他离开北苑时还笑着,唇角微勾,眼神却冷冷的。
走出北苑很远了,季疏飘至他身侧幽幽一问:“刚才就算她不躲,主君是不是也会收手?”
偃不能容忍以别人的身体和她接触,季疏早已看出门道来了。
“主君既然不能忍受,为什么允许商夷和她成亲?”
“因为此事一举两得。你真觉得这桩亲事能成吗?你以为它能进展到哪一步?”
第109章 第一百零九眼
冬月最后一日,小龙君与灵泽圣君结契之日。
龙族一改多年隐居避世之风,虽未广发请帖,但对来观摩庆典的修士概不拒绝,不问来人出处,亦不论正邪。
无相渊宾客如云,这桩亲事的喜庆程度远胜过族内龙诞节,规模亦超过去年天玄宗举行的万仞会。
结契仪式在无相渊浮析仙山上举行。
日暮时分,奚华身着嫁衣,手执红绫团扇,和商夷一道缓步朝鸾凤台走去。
“小公主第一次见我,还用日日眼泪喂我,当时并不见外,为何如今反倒生疏了?”鸾凤台有玉阶三百梯,商夷担心奚华视线被喜扇遮挡不便视物,主动伸手欲与她携手同行。
奚华恍恍惚惚没听清,手背碰到对方微凉的皮肤,不由得往后一撤,但依然被他握住。
“既要结契,不论今后私下如何相处,眼下我们总要做做样子的,毕竟今日观礼的修士不计其数,有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你我。”
商夷低声劝说,左手屈指勾住她柔软的手背,还又说:“总要习惯的,小公主就当是握着小黑鱼吧。”
奚华这才分清手心里那物件的触感,原来是商夷料想她不习惯,所以把小黑鱼吊坠握在手心,为她制造了一种错觉:此刻她并非牵着无相渊的小龙君,而是抓着多年前南弋皇宫里那条被雪山叼回来的小黑鱼。
他的劝说不无道理,奚华没再抽手回避,心里却没由来地想到:不知道雪山跑哪儿去了,它不是老喜欢这条小黑鱼吗?
“小公主不开心吗?”商夷晃了晃她的手,要她回神。
“没有。”奚华想起今日午后在北苑换上喜服,画好妆容后,紫茶遣散了一众侍婢,独自留在房中为她梳发。
临出发前最后一刻,紫茶问她:“做这种决定,小公主会后悔吗?”
“不会。”那时她也像现在这样摇头否认。
紫茶还问:“可是小公主不觉得事情进展得太过顺利吗?大师兄怎么会对你撒手不管?你知道他绝不可能置身事外。”
奚华蓦地想起此前在圣棺里见到的那张脸,那面色苍白如败月残雪,瞧不出半缕生机。他装得太像,骗过了她,让她误以为圣棺里躺着的是衍苍神体。
但是,假装的效果可以那般逼真吗?又或许,那不是假装,是他彼时真实模样?
“小公主又走神了,留心脚下台阶。”商夷帮身边那人提起嫁衣曳地的裙摆,“我知小公主不愿让我抱你前去,也罢,那你自己要当心。”
奚华再次从胡思乱想中抽离,目光回到面前的红绫扇面上,才反应过来这是何时何地,自己在做什么。
这段路真长,长到她一次次游离在外又回过神来,周遭的议论都仍未结束。
“宁怀之啊宁怀之,灵泽圣君在天玄宗当外门弟子久矣。她就在你眼皮底下晃荡你都发现不了,你说你可笑不可笑?”
她听见卜澜在当众嘲讽宁怀之,引得旁人连连惊叹,更多人在猜测她的身世来历。
此情此景如此熟悉,时移世易之后,她好像又重返当年,回到了南弋的永昭坛,回到了奉旨参加血祭的那一晚。
那时她第一次以小公主的身份公开露面,一如现在,她第一次作为灵泽圣君出现在人前。
“别担心,无相渊会护着你,谁也别妄想从你身上得到灵泽之泪。”商夷也能感受到在场修士正虎视眈眈,他并不想公开她的身份,将她置于风口浪尖。但是偃控制过他的身体,做出违背他意愿之事。
口头承诺过于浅薄,为了让她安心,商夷又说:“结契礼成之后,我带你去面见父君。有龙君在,谁也不敢打无相渊的主意。”
奚华道了谢,这才反应过来,无相渊除了小龙君商夷,真正为人忌惮的是龙君。只是龙君避世多年,甚少露面,连商夷的结契大典都不现身,处事过于神秘低调,以至于她完全忽略了龙君的存在。
她并无倚仗无相渊的打算,因为她早已失去流泪的能力,灵泽圣君早已名不副实——
戌初,暮色将尽,天风飒飒,吹起一对新人的华丽衣袍,彼此交错掩映,远看仿佛融为一体。
吉时将至,两人并立于鸾凤台前,各取出一缕神识。
当是时,浮析仙山风云突变,漫山遍野涌起各种形态的神识,华光四溅,暗夜宛如白昼。正邪各路修士本就不单为观礼而来,汇聚此地,皆是觊觎灵泽圣君。
大片神识对抗厮杀,疯狂扑向鸾凤台上最纯净最柔美的那一缕,想在结契之前把它占为己有。
奚华欲收回神识,被身边人阻止。小龙君语气突变:“莫急,尚未礼成。”
危险近在咫尺,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凌冽剑气从天而降,斩断一大片发疯的神识,绕鸾凤台筑起一道屏障,不允许任何不轨之徒再接近。
哀嚎声震天动地,面对不速之客碾压式的打击,遭受重创的修士毫无还手之力。
来人一身红衣,光芒太盛,隔着团扇红绫扇面,奚华也能把那熟悉的身形全然看清。
右手在此刻被小龙君牢牢握紧,她挣脱不得,反而变成与他十指相扣的手势。
小龙君说:“贵客登门,有失远迎。想不到衍苍神君,竟对鄙人的妻子感兴趣!”
此言一出,各路修士大惊:
衍苍神君不是早已陨灭吗?和天玄宗的晞明道君是同一人?
抢夺灵泽之泪不需要换成新人装束,他一身喜服比小龙君还隆重,是要公然抢亲?
可惜灵泽圣君一直用团扇遮挡面容,真想看看她到底何方神圣!
宁昉一言不发,一剑斩向商夷左手,商夷骤然化作龙身凌空而起。肃杀剑气未及收束,划过奚华僵硬的掌心,小黑鱼吊坠支离破碎。
那一刹那,宁昉突然意识到,他戴在腕上那两只玉镯无比讽刺。
“看见了吗?她如何对待商夷,又如何待你?”偃附身在商夷龙身上,用只有宁昉能听见的声音和他对话。
“她并非不会爱人,她只是不爱你。”
“她愿意在万众瞩目之下和商夷成亲。而你,你每次缠在她身边,她从来不愿让旁人发现你。”
“他们可以光明正大十指相扣,携手共进。而你,她和紫茶用传音石闲聊时,都不让你发出声音。”
“爱与不爱有何区别?难道你现在还看不清?”
偃放肆大笑,尽情怂恿:“恨他吗?是不是想一剑杀掉他?”
“动手吧,除非商夷死去,否则她绝不会跟你走的。”
“承认吧,谁能终生摒弃歹毒的想法?不可能的。”
“愤怒、杀念、欲求……种种被你视为罪大恶极的念头,你也会有啊。但你却抛弃了我,妄图永生永世纯洁无瑕!”
“你太天真了,而我,会比你更强大。”
“爱有何用?爱是欲/望之源头,以恨作为归宿!”
“承认吧,难道你不恨她吗?”
偃喋喋不休,除了宁昉之外,其余人都听不见这些话,包括奚华。
“小龙君真身为何有一处疮疤?”修士之中有人眼尖发现异样。
又有人说:“龙族心脏与咽喉之间,长着一片逆鳞,名曰月息,除了最亲密的道侣之外,谁也不能触及。”
“小龙君真是用情至深,在正式结契之前,就把月息送给了心爱之人。”
“你的意思是,衍苍神君是插足别人感情,意欲横刀夺爱的第三者?”
“难道不是吗?他此番种种行迹,灵泽圣君明显避之不及。”
“……”
商夷龙身挡在奚华跟前,不让宁昉靠近她。激烈的对抗令山河色变,天边雷鸣渐近。
眼见抵挡不过,商夷以龙尾环向奚华身侧,意欲带她离开是非之地。
龙鳞刚接触到她随风飘扬的袖口,宁昉和偃同时震怒了。
“杀了他,你能忍吗?杀了他!”
偃控制着商夷,驱使龙身冲向宁昉。
短短一刹,无数鳞片纷纷飞散,漫天华光刺得人睁不开眼。一声龙吟响彻无相渊,朝更辽远之地蔓延。
鸾凤台尽毁,龙首被利剑洞穿,小龙君已然不见。
只剩下一男一女站在原地,一人手执血淋淋的溯安剑,一人捏紧被鲜血染得更红的团扇,相对无言。
惊变发生得太快,无人看清始末。
浮析仙山电闪雷鸣,暴雨骤至。再大的雨也洗不净这一场灾难。
“你杀了她的爱人啊,你觉得她还可能爱上你吗?”偃放声大笑,他为这一刻筹谋许久了。
“认输吧,你只有接纳我才能活下来。交出衍苍神体,或者献出转世之身,成为邪神,才能永生。”
“宁昉,你不怕死吗?”偃最擅长洗脑,抓住人性弱点层层放大,屡试不爽,总能攻破对方心理防线,唯独在此人面前次次溃败。
“那我换个问法,你害不害怕永远离开她?”
宁昉未予回应,在雨中一步步走近奚华,看她仓促后退,她踩到裙摆都快跌倒了。
果然,她不想见他,她只想躲开他。
很遗憾,他不会让她如愿。
他不疾不徐走到她面前,收回带血的剑,双手搭上她颤抖的肩。
他原有许多许多话想要问她,此刻都不必再问了。
他懒得抽走她紧握不放的团扇,隔着染血的扇面贴近她惊惶的脸。
过往温情不复存在,他冷冷说出今夜的开场白:“既然不愿接受我的爱,那就接受我的恨吧。”
第110章 第一百一十眼
隔着染血的扇面,奚华看见宁昉一步步朝自己走来。
雨水淌过他的脸,变成红色的小河,因为他面颊染血,商夷的血。
许多年前,南弋大旱的天日里,她耗费许多眼泪,救活一条奄奄一息的小鱼。
今夜,他一剑杀死了她救的鱼。就因为她没有如他所愿选择他?
如果这就是他的爱,那爱是多么可怕。
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他,见识过他许多种不为人知的模样,亲手撕碎过他的温柔假面,也深深体会过他的冷漠凉薄。
却不料自己把他想得太简单。
此刻,她从他脸上见到一种全然陌生的表情。挡在面前的团扇形同无物,她不敢直视他凌厉如剑的眉目,闭眼想要躲开。
显然,有什么东西和从前不一样了。
她听见他说:“既然不愿意接受我的爱,那就接受我的恨吧。”
爱已是洪水猛兽,恨又当如何?
她心乱如麻,来不及思量,忽觉天旋地转,整个人被他横抱起来,离开了乱作一团的无相渊。
风从耳畔呼啸而过,雨停了,喧嚣亦迅速远去——
宁昉把人带到了九天之上空无一人的神宫,自衍苍陨落之后,神宫荒废已久。
走过一座座琼堆玉砌的宫殿,经过一条条云霞缭绕的长廊,两道红艳艳、水淋淋的身影进入玄苍殿,一路行至侧殿最里间起居之处。
“是我对你太纵容,居然相信你会等我。”他在床榻边坐下,把人横抱在怀中,仍然没放开她。
“睁眼啊,你是不敢见我,还是不想见我?或是都有?”
奚华手中倏然一空,捏了一路的团扇消失不见了,少了红绫扇面遮挡,他发梢上冰凉的雨水滴落到她脸上,呼吸亦在她脸上巡游。
她睁眼,瞧见他近在咫尺的脸,余光瞥见一对燃烧的红烛,稍远些,床上挂着精致的纱帐,陌生的宫殿里装饰着华丽的红绸。
“如何,好看么?”宁昉单手托住她侧脸,纠正她游移的视线,不允许她四处张望,“不是让你看这座寝殿,看我。”
百年前,她在明辉殿弃他而去的那一天,他抱她回到月蘅殿,换上金锦盒里那套专属于他的喜服,轻言细语问她觉得他好不好看,轻蹭着她的额头祈求她睁眼。
当初她没有回答,如今也报以沉默。
“不想说也无妨,好看也罢,不好看也罢,由不得你选择。从今往后,你只能看着我。”
“日日夜夜,朝朝暮暮,你只能看我一个。”
话毕,也不给她反驳的机会,他朝她手中塞入一杯仙酿,他也手执一只酒杯,游刃有余绕过她纤细胳膊,转回自己面前,仰头把杯中物一饮而尽。
“喝呀,喝掉这杯合卺酒,成亲的流程总要走完吧。”见她不为所动,宁昉拢住她的手把酒杯推至她嘴边。一想到她原本要和别人做这种事,他就气得快要疯掉了。
奚华想砸掉酒杯,手被他捉住动弹不得。任凭她用尽力气,酒杯仍然四平八稳,一滴酒液都没有洒出。
她忿忿开口:“放手,很痛啊,你疯了吗?”
挣扎之间,她白皙的手背上冒出好大一片红印。
宁昉果然松手,轻易从她手中取走酒杯,亲手把杯沿贴在她唇边。
奚华双唇紧抿,扭头左右躲避,直到被他掐住下颌被迫张嘴,半杯酒液倾入口中,她也不吞咽,就让酒液从嘴角流出。
“当初是谁口口声声说好喝?现在怎么不肯喝了,是要我喂你吗?”他抬起她的下颌,迫使她向后仰头,不让酒液溢出。
奚华知道他说的是酿酒课那天,他把她从流霞亭抱去宿月峰,和她一起喝了一杯酒。
“因为那时你骗我,你玩弄我的感情,骗取我的信任,很有成就感是吗?”奚华含着那口酒说话,呛红了脸也不肯服软。
“如果不是被你欺骗,你觉得这辈子我会靠近你吗?”
“是我骗你不够久,是我演技不如你纯熟。”宁昉冷笑一声,含了剩下的半杯酒液亲口喂给她,堵住她的嘴不让她再说话。
奚华不肯咽下,嘤嘤呜呜挣扎。
“想要我吻你不妨直说,在你喝完这杯酒之前,我都不会松口。随你怎么拖延时间,到地老天荒也没关系。”他说着,连自己都想笑,笑自己痴心妄想。
哪还有什么地老天荒?
当他在映寒仙洲感知到鹤簪折断的那一刻,剧痛让他清醒了一刹。
他笑灵鹤蠢笨痴傻,明明没有见到她,为何相信旁人的假话?
她不会另嫁旁人,因为她答应过不会离开他。
他必须相信她,必须去找她。
他找到了,在无相渊亲眼目睹她和商夷执手并立,他想是时候放弃了。
一切都显而易见,再追问理由便是自取其辱。
他的语气极其冷淡:“这是最后一次,从今往后,别再指望我吻你了,别再指望我被你利用。”
奚华被酒液呛到,仰头咳嗽,不仅脸红,眼眶也红了。
“地老天荒吓到你了?红着眼做什么,有必要这么伤心吗?”他不想看她的眼睛,闭眼回避了她委屈的表情。
“如果现在是商夷喂你喝,你还会这样抗拒吗?是不是会迎接他?”
他知道她也气极了,她勾住他的舌想咬他,只可惜她老是被呛到,利齿刮过他舌面,咬不到又频频错过。
这不能怪他,他根本没躲,放任她咬他。是她太执拗,不肯把浅浅一杯酒咽下。
她开始咳嗽,使得这个吻极其狼狈,如果这还算是一个吻的话。
狼狈至此,他也不想松口,因为这是最后一次了。
她岔了气,咳个不停,胸口不受控制地起伏,马上要喘不过气了,口中的酒液被他吮走咽下。
等她终于理顺呼吸,唇齿都麻木了,没有力气再咬他。
谁料他居然反咬她一下,语气也是恶劣的:“你从没想过答应我是吗?可惜啊,你想嫁的人死了。”
她太累了,都没感觉到痛,但尝到了血腥味,以为他不能忍受这滋味,总该到此为止了。
没想到他居然说:“没关系。名分,你不肯给,我可以自己争取。”
他还保持了亲吻的姿势,额头靠过去贴着她的额头。
两相触碰,奚华立刻扭头:“你要做什么?!”
“躲什么?我们不能有名无实。”宁昉一手搂住她腰背,一手托住她脑后,轻易将她抱在怀中。
什么名什么实?奚华慌了:“你说过不会勉强我!”
“我何时这样说过?”
“灵植第一次开花的时候。”她迅速举证,怕他不认,拼命搬出更多细节,“在聆云院,在茉莉花前,你明明说过——”
“你怎么还敢提它?!你不是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宁昉更生气了,那日她主动吻他,费尽心思讨好她,不就是为了和商夷去无相渊吗?
“那时我爱你,愿意教你,有耐心等你,你觉得现在还有可能吗?”若不是因为还在吻她,他必定咬牙切齿了。
“别这样,你不能这样对我。”奚华细弱的声线已带上了请求。
“我不能,他可以,是吗?”他快被这些念头逼疯,她越是抵抗他的接触,他越是无法忍受。
再也不想对她心软了。
“他已经死了,你只有我了。”
“怨我吗?恨我吧。”
他进入她识海之中。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