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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鹊喻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91章 第91章


    夕阳西下,山间归鸟衔走晚霞。斜月初上,辽远夜空中渐次闪烁点点星光。


    宁昉打横抱走醉醺醺的师妹,离开流霞亭。


    起初她安分顺从,像是倦鸟归林,慢吞吞理顺了羽毛,安安静静靠在他身上。


    走出流霞峰后,远处隐隐传来人语之声。是一群弟子在谈论万仞会上发生的冲突,几个人七嘴八舌,从云梦泽崔笛被暗箭射伤,聊到到各大宗门哄抢灵泽之泪。


    “宁师兄你快放我下来,有人来了!”倦鸟被嘈杂人语惊动,在他怀里扑腾。


    宁昉笑了笑,没理会她的要求,双手抱着她继续往前走。


    奚华越发着急,仰起头催他:“你快点儿,不然要被人看见了!”


    交谈声越来越近,像一场雨自天边赶来,已经滴在近旁参天古木的树叶上。只消风一吹动,哗啦啦的雨水就要淋到她头上。


    宁昉从容不迫并不停步,还一边打趣她:“喝得这样醉也还会害羞吗?旁人看见了也不会说什么,不是还有我在吗?”


    “那就让他们看你吧。”奚华忽然扭头,掀开他外袍朝里一钻,把整个脑袋严严实实盖住。


    脸与他身子贴得太紧,又把衣袍罩住,她憋得连话都说不清了,还嘀嘀咕咕念叨:“他们看不见我,谁都看不见我,不会认出是我。”


    “我看得见你,也知道是你。”宁昉没想到她居然如此行径,委实是酒意上头,行为幼稚,醉话连篇。


    醉鬼这般顾头不顾尾,躲躲藏藏活像只鸵鸟,只是她远比鸵鸟更漂亮,也超乎寻常地可爱,让人难免生出逗弄之意。


    他忍不住轻抬手臂颠了她两下,温和劝道:“别躲了,快出来,别憋坏了。”


    “那你放我下来。我自己会走。”小小的脑袋还在他怀里拱来拱去,她还在稀里糊涂地提要求。


    热闹的交谈声迎面而来,那群弟子已经穿过冬日疏林朝这段路逼近。


    奚华不再乱动,生怕被人瞧出端倪,连呼吸都变轻了。


    偏偏她还听见师兄戏谑地劝她:“师妹不肯出来就藏好吧,就这样千万别乱动,不然你要被人发现了。”


    她急得要命,声音细如蚊蚋:“宁师兄别和我说话,要被人听见了。”


    然而她担心的一切都没有发生,交谈声与脚步声由远及近,而后远去。路人与他们擦肩而过,没人笑话她,甚至没人朝师兄问好,就像是压根没有看见他们。


    一路上,她陆续听见好多人从身边路过,每每提心吊胆害怕被看见,但从头到尾没有一个人理会她。这合理吗?


    “我施了遁形术,没人看得见,你别躲了,出来吧。”


    宁昉不再逗她,告知实情想劝她出来透透气,谁知道她长舒一口气,懒洋洋地靠着他不再动弹。


    就这样安安静静由他抱着走了好长一段,奚华方听见他说:“到了。”


    师兄终于肯放下她,她双脚却没踩到地上,原来是放她坐到床边。


    许是醉酒头晕的缘故,她总感觉哪里不对劲,迷迷糊糊揉眼环顾四周,随即喊出声:“宁师兄走错路了!这不是聆云院……”


    “没走错,这也是你的房间。”宁昉抱她回的是宿月峰他的洞府,“先前你不是在这里住过一段时日吗?这么快就认不出来了,应该多回家看看。”


    奚华睁大眼睛又看了好几圈,勉强找回一丝熟悉感。她再收回视线,见师兄站在床边不远处,手里端着一只亮莹莹的白玉碗。


    她抓住他胳膊要他坐下来,凑过去细看他手中的“酒碗”,一脸欢欣地问他:“师兄怎知我没喝够?这是什么酒,你从哪里找来的?”


    宁昉面上闪过一缕惊讶,显然她误解了他的意图,但这不妨碍他顺势叫她:“嗯,你尝尝喜不喜欢。”


    奚华一听,毫不犹豫低头含住碗沿,刚喝下第一口“酒液”,脸上表情突变:“不是酒,你骗我!”


    她嫌弃地推碗,力道太大差点要把碗都打翻,若不是宁昉及时收手避开还保持平衡,醒酒汤必定四处飞溅。


    “抱歉,刚才我不小心拿错了。”宁昉把手中白玉碗变作琉璃杯,从她身后绕过来,重新递到她面前。


    “真的吗?那这次拿对了吗?”奚华狐疑地瞧他,又低头看看杯中清液,那一片小小的水面照出她红扑扑的脸,琉璃杯里的人影儿也将信将疑,反复找他确认,“这真的是酒吗?师兄不会又骗我吧?”


    仙酿不同凡酒,比凡酒更醉人。再加上外门弟子手艺参差不齐,酿出来的酒五花八门,混在一起喝醉意更浓。


    宁昉担心她头痛难受,才想办法劝她喝醒酒汤。等她喝完,好好睡一觉醒来,神志清醒过来,他才好问她为什么喝成这样,是什么事让她不开心了。


    “真的,你尝尝看好不好喝。”他轻言细语地哄她,说得跟真的一样。


    奚华又抬眼看他,见他表情十分真挚,不疑有他,脆生生道一声“好”,嘴唇已碰到琉璃杯沿。


    就那一眼短促的对视,她纯然的信任一下子攫住他的心,宁昉在刹那间改变了想法,迅速把杯中醒酒汤换成了酒。


    奚华浅尝一口就抬头,惊喜溢于言表,笑吟吟地夸赞:“师兄果然没骗我,你太好了!”


    “这酒太好喝了,比之前所有的都好,是师兄自己酿的吗?”


    她忍不住又喝了好几口,一直没听见他回答,于是问他:“师兄怎么不说话?你也想一起喝吗?”


    宁昉心情复杂。


    一方面不想让她继续喝太多,这的确是他酿的酒,滋味比流霞亭里那些酒醇厚多了,也更容易让人沉醉。


    另一方面,他不想辜负她的信任,也不忍让她扫兴,不能再拿醒酒汤来哄她,她一定会生气会伤心。


    他还在想到底应该怎么做,忽然听见她邀约:“师兄要尝一口吗?”


    用不着接受,也来不及拒绝,他刚开口还没说出一个字,她已凑过来封住他的嘴,酒液漫过彼此贴合的唇瓣,就这样淌入他口中。


    他尝到了,异常浓烈的酒的芬芳。


    心弦骤然断裂,被“啪嗒”一声脆响掩盖,琉璃杯落在地上碎裂了,酒液无声流淌。


    奚华被那响动一惊,匆忙退后想低头去查看,满心满眼都是遗憾:“师兄怎么没拿稳,太可惜了——”


    她话都没说完,下颌又被他托住往回带。亲吻又一次代替了话语,惊叹已无法出声,变成细微唇缝间吚吚呜呜的哼鸣。


    他想他一定是醉了,明明只尝了一口,就和她一样糊涂。


    理智也像地上胡乱流淌的酒液,覆水难收。


    过了好久他才微微松口,低声问她:“怎么办?一口不够。”


    “都怪师兄,把我的酒弄洒了。”奚华是真的怪他,她也觉得不够,飞快地舔了一下他的嘴角,把残留的一点点酒液卷入口中,“你赔我。”


    他没答应,反而去寻她的舌尖,意欲把那一点点酒液追回。奚华不甘示弱,勾卷缠绕与他抢夺。


    两人互不相让,一时忘乎所以,那一滴酒早就分食干净,谁也不肯罢休,默契地品尝对方。


    初冬静夜里,吞咽声与呼吸声交错缠结,许久之后才迎来暂停。


    “师妹下午找我,想和我说什么,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他现在就好想知道,等不到她酒醒了。


    奚华没吭声,还在亲他,只不过动作慢了,力气也小了。


    “你告诉我好不好?我真的很想知道。”他找不到比此刻更合适的时机了,等她清醒,或许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她还轻轻贴着他的嘴唇,说话也不离开:“可是我不记得了。”


    宁昉不许她蒙混过关,稍稍推开她,以便直视她的眼睛,还又问:“那你看着我,能不能想起来?”


    奚华拒绝对视,视线滑过他高挺的鼻梁、红润的嘴唇、微凸的喉结和白皙的脖颈,最后停留在他的道袍领口处。


    她默默盯着它看了好一会儿,才又说:“师兄今日这身衣着好丑。”


    “?”宁昉头一次被人这样评价,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件白袍上好几个地方绣着淡淡的茉莉花纹,远看不明显,要挨得近才看得清。他不会让其他人离他这样近,所以只会被她一人发现。


    他很意外:“你不喜欢?”


    奚华直言:“非常讨厌!”


    从他来流霞亭找她,在她身边坐下,她就看到了这身白袍上的花纹,领口、前襟、腰间、袖口,目之所及好几处,花纹错落有致地分布。


    她不想看,偏偏绕不开,喝了那么多酒,很努力地想忘记天机阁星姬说的话,他还非要她想起来。


    “真讨厌,我不喜欢,不想看!”她用力推他,刚才的亲密一下子烟消雾散了,好像压根没有发生过。


    宁昉不知她为何这样,握住她手腕不让她走远,耐心问她:“丑的衣服我以后可以不穿,你不想看就别看。那我呢?我也丑吗?你也不想看吗?”


    奚华看着师兄的脸,脑子里晕乎乎地,跟不上他的思路,想了好半天才抓到关键词,伸手抓住那讨厌的衣领:“那你别穿,现在就脱下来。”


    醉鬼的行动力很强,根本没等他同意,她已经脱下他外袍,摘掉他的腰带,即将把最后一层里衣也掀开。


    层层衣衫散落,一只蓝色玉匣掉出来,差点落到地上。


    宁昉伸手接住它,无心再管醉鬼荒唐的举止了。


    什么时候告诉她过去的事,他思量过许多次,迟迟没有下定决心。


    现在是最合适的时机吗?


    他把玉匣捧到她面前,郑重问她:“要不要打开看看?”


    第92章 第九十二眼


    奚华手里还抓着师兄里衣襟口,动作被他打断,不情不愿侧过头去看了他一眼。


    他手心里托着一只玉匣,匣面散发出淡蓝色光晕,好似日出之前温润的天穹。


    她瞧那玉匣眼熟,醉醺醺的脑袋费劲回想,极力寻回模糊的印象。上次住在宿月峰,她在师兄房间里见过这只玉匣,当时雪山是缠着她,硬要她帮忙打开。


    眼下是什么情况?师兄是想用玉匣转移她的注意力吗?


    她又不是雪山,才不会像猫一样执着于一件新奇漂亮的玩具。


    她收回游离的思绪,目光扫过手背拱起来的衣缝,瞥见一道若隐若现的可疑痕迹。


    就这朦朦胧胧的一眼,让她对玉匣兴趣全失。她倏而挥手,扯开了他身上最后一层惹人烦的衣物。


    宁昉蓦地收回手臂,迅速挡在胸前,雪色里衣松松垮垮挂在他手臂上,被他挽过来,勉强遮住正中央那一片区域。


    奚华拍拍他按在锁骨附近的手背,想让他松手或者移开。他不为所动,保持着原有的姿势。


    “宁师兄为何要挡着?你这里有什么不能看的吗?”奚华抓着他的手臂晃了晃,并没有很用力,语气也柔软,与其说是逼问,不如说是神志不清时的嗔怪。


    “师兄为什么要防备我呢?你身上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吗?连我都不可以看吗?”


    她抬眼瞧他,疑惑和委屈在一双醉眼里晃荡成潮湿的水雾,洇湿了视线,以至于看不清他的表情。


    察觉他手臂稍有松动,趁他放松戒备,奚华拽紧他手臂彻底拉开。白净胸膛豁然展露在她面前,心口处那朵茉莉花纹夺走她全部视线。


    她呆呆望着那朵花,怔愣数息,随即又了然,虽然她早有心理准备,但真正亲眼看到它仍然难免惊异。


    现在宁师兄倒是躲也不躲了,就这样一言不发坐在她面前,袒露他最心爱的作品任由她随意观看。


    可是她已经不想看了。


    奚华眉目低敛,纤长的眼睫垂下来挡住视线,两手搭在他敞露的双肩上,上半身往前靠,直到前额抵在他锁骨处,再不能往前了才停下。


    她沉闷地问:“宁师兄这么喜欢茉莉吗?”


    喜欢到不仅大费周章把它印在衣袍上,还把它画在离心最近的地方。


    宁昉点头,放任她温热的呼吸渐渐靠近。那像一只蘸了墨的画笔,正把他胸口那朵花一瓣一瓣重新描绘,使它染上淡淡的湿意,洁白的花瓣都抹上了一层淡粉色。


    上次从映寒仙洲回来,他悄悄在心口画了一朵花,用它来掩盖鹤簪刺出的伤痕。


    他不愿让她见到那伤口,但也设想过有一天她会看到这朵花。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让他措手不及。


    事已至此,遮遮掩掩已没有意义。


    既然她一定要看,他不介意让她看个明白,也默许她靠近它触碰它。


    如果她想,他不会阻止她做更亲密的事。


    “喜欢。”他下颌轻轻点了点她的头顶,俯首轻吻了一下她略显凌乱的发丝。从流霞亭回宿月峰的路上,她一直在他怀里乱蹭,才把头发弄成了这样。


    他一向主张整洁妥帖,但见她偶尔随性散漫,也很喜欢。


    可是他话音刚落,心口一阵刺痛袭来,让他都倒吸一口凉气。


    和他预想的截然不同,奚华并非想亲吻那朵花,她在咬它。


    “师妹。”他抓着她单薄的肩膀,忍住疼痛控制力气,不想让她也觉得痛。


    奚华没理他,脑子里乱作一团,根本没听到他喊她。


    许多想法像繁乱的藤蔓缠绕着她:


    师兄心口那朵花好香好漂亮,是花在引/诱她,她凑近它闻一下亲一下也不要紧吧?


    可是星姬说她第一世是茉莉,师兄生生世世都喜欢茉莉,是因为忘不了她。


    好讨厌,好讨厌,她绝对不要喜欢茉莉了,绝不会亲它了,干脆一口咬坏它算了。


    可是它真的好香,是它的味道还是师兄的味道?让她脑子越来越晕,下口的力气都变小了。


    不可以被美人迷惑,师兄为什么要穿绣着茉莉花纹的衣袍?星姬来流霞亭时也穿着类似的款式。


    丑死了,她再也不想见到师兄穿这身衣袍了,就应该扒掉它再撕碎它……


    奚华越想越气,忍无可忍又咬了一口。


    还想再下口,耳边传来一声:“别咬,好疼。”


    他也会觉得疼吗?奚华迷迷糊糊不太相信,她觉得自己没用多大力气。


    若他真疼得受不了,早就应该推开她,谁要他这样忍受她?


    “如果一定要这样,轻一点,好吗?”


    师兄还在说话,不仅没有推开她,反而抱她坐跨坐在他腿上,双手掐在她腰上比摁在肩上更用力了,像是疼得受不了一样。


    奚华没再咬那朵花,重重蹭了它一下才松开,也不抬头,开始在其他位置寻找。


    “师兄身上只有这一朵花吗?其他地方还有吗?”她各处打量,伸手拨开他松散的衣物,由肩至腰滑过熟悉的弧度,再往下……


    没能再往下了,她忽然被他压倒在床榻上,刚刚还灵活自如的双手被他拢作一处,抬起来又摁到头顶上方,再也动不了了。


    “只有这一朵,师妹是不是很失望?”宁师兄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嗓音不似方才轻柔,“若其他地方还有,你想怎么样?还要再咬一口吗?”


    其他地方怎么可以还有?太过分了!奚华想伸手再扒拉几下,两只细腕被他拢住挣脱不了,只好瞪大眼睛在他身上寻找。


    寻寻觅觅的视线刚要望向他腰间,蓦然被障碍物阻断。双眼被温热的掌心覆盖,什么也见不到了。她被迫放弃寻找。


    她还没有适应黑暗,嘴唇忽然也被压住,柔软的唇、灵巧的舌和坚/硬的齿依次压过来,力度比之前每一次都重,像是他无言的“报复”。


    刚才真的咬痛了吗?她很快就无心思索,理智也渐渐稀薄。


    “我为什么喜欢茉莉?是因为你,只因为你,和其他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他只在说话时略微松口,奚华趁机理顺一口气,还没来得及问,刚开口又被侵入。


    他缠了她好一会儿才说:“想问我为什么知道吗?你表现得很明显。”


    奚华不服气,看来是她喝得不够醉,早知道应该不省人事才好。都怪他,是他把琉璃杯里最好喝的酒弄撒了。


    “不要理会星姬,不必为此伤心。”


    “我心里只有你。”


    言语和亲吻交错缠结,让人难以判断,是迷失于真挚的言语,还是沉溺于炽热的亲吻。


    等到他终于松开她双手,放慢速度。奚华绕了绕手腕才收回来,本想绕到他后背环抱他,奈何他离得有点远,她只能虚虚揽着。


    “对不起,宁师兄。”她还被捂着眼,只能对着黑暗说话,但她能感觉到他正看着她,“刚才我咬你,你是不是生气了?”


    “没有。我怎么会生你的气?”他的态度明显柔软下来。


    可他身体的反应截然相反。她触碰到的每一处,都像是蓄力紧绷的弓弦。


    奚华很不理解:“那你现在为什么离我那么远?为什么不让我抱你?你怕我再咬你一口吗?”


    “……”一阵尴尬无声蔓延。


    “宁师兄?”奚华抓住他的手,想拨开它睁眼看看。


    “我去换身衣服,你困了就先睡,别等我。”他动作极快,起身下床,带起一缕风。


    奚华睁眼,连个背影都没见着,更来不及问:“大晚上的,还换衣服做什么?”


    还有更奇怪的,困了当然要先睡,这是她一个人的事,她何时说过要等他?她等他做什么?


    话是这么说,但她毕竟太好奇了,想知道他到底要换一身什么样的衣服,是以没有立刻入睡,且等等看他会不会再回来。


    换身衣能要多久?若照他离开时健步如飞的状态,她还没整理好被褥他就该回来了。


    但事实和想象总有差距,奚华理好微乱的被窝,钻进去躺好,宁师兄还没有出现。


    她又担心自己满身酒气把被窝弄脏,抬起手臂闻了一下才发现,酒气早已经消失得一干二净了,想来是师兄早就用了净尘诀,否则他绝对受不了她。现在她身上好香,从师兄身上沾来的,一样的香气。


    换身衣服需要这么久吗?按他的速度,这么长时间都够重新制一套衣服了。


    奚华想不通他在做什么,总不会是要在新的衣袍上重新绣上茉莉吧?


    她等得犯困了。


    迟迟不见人来,也许他换衣之后没打算再来,他不是说了别等他吗?


    奚华迷迷糊糊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总之是很长一段时间,久到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宁师兄换了一身喜服,就是上次雪山半夜叼来,搭在她床上那件。


    师兄穿上它的样子,果然与她想象中一模一样,她居然这般了解他。


    那此刻眼前所见到底是真是梦?和那天夜里一样,过于离奇,她分不出来。


    “师妹给我个名分,好不好?”大红喜服衬得他姿容越发惊艳,好似一簇绚丽的火要让梦也燃烧。


    奚华略感惶恐:“什么名分,太快了吧?”


    “一点也不快,我等你很久了。”宁昉俯身在榻边蹲下,近距离望着她,“前世我们已成过亲。”


    奚华忽然想起上次在绯云湖画舫,宁师兄说上辈子他们是两情相悦,白首不离。


    既是白首不离,想来确实是成亲了吧?


    否则小公主和天师,不可能名不正言不顺一起过完那一生吧。


    “可以吗?你愿意吗?”


    “如果师兄没有骗我,那我考虑一下。”


    第93章 第九十三眼


    临近月末,万仞会倒数第二日,仙盟盟主宁怀之公开发布了一则消息:万仞会结束前最后一夜,天玄宗将在天枢殿举办晚宴,邀请所有人共饮千尘酿。


    此消息一出,立刻在与会者之中引发热议。


    “天玄宗居然愿意把千尘酿拿来共享,那不是他们的独门灵酿吗?”


    “没想到这次万仞会还有这等好事!”


    “这一趟果真没有白来,不知饮一口千尘酿到底能增长多少修为?”


    “那也得看你的根基和造化,千尘酿虽好,效用能好到哪种程度却是因人而异。”


    “道友对千尘酿了如指掌,是不是歆羡已久?”


    “难道你不是吗?坦白讲,哪个修士能拒绝千尘酿的诱/惑?”


    “……”


    绝大多数人都对明晚的宴会翘首以盼,但万仞会与会者众多,其中不免有人质疑:“诸位不觉得奇怪吗?天玄宗一贯把千尘酿视为宗门秘宝,不许任何外人窥视,今次为何突然慷慨解囊?”


    “呵,有何奇怪?天玄宗宗主如今当选仙盟盟主,他邀请与会者共引千尘酿,不就是笼络人心?”一名面容姣好的男修阴阳怪气。


    “你是云梦宗的吧?少在这儿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们宗主高风亮节,谁像你们云梦宗,私藏灵泽之泪据为己有……”


    那男修反驳:“灵泽之泪本来就不属于仙盟,宁怀之凭什么伸手明抢,这也配叫高风亮节?亏你说得出口……”


    近旁一名天玄宗弟子气急败坏:“自私狭隘之徒果然看什么都是扭曲的。既然这么不想被笼络,那明晚的千尘酿你别喝!”


    “嘴长在我身上,你管得着吗?就算我真不喝,当场倒掉也不会施舍给你。你一个不成器的外门弟子,从来没喝过千尘酿吧?是不是连见都没见过?就这样你还维护宁怀之……”


    “呸!你闭嘴!”


    两人一言不合就要打起来,其他人兴致勃勃地围观议论。


    丁勉正巧路过这闹哄哄的一群人,一手抓住弟子后颈,捉猫一样把他拎走,边走边训斥:“不去上课,在这里瞎逞口舌之快,你小子是不是活腻了……”


    “丁长老!云梦宗诋毁宗主,难道你就不生气吗?”弟子义愤填膺不肯认错。


    “宗主声名远扬,仙盟盟主靖元道君,需要你往他脸上贴金?你也太看得起你自己了。和云梦宗男修一般见识,你有没有长脑子?修士靠实力说话,你懂不懂?”


    弟子挨了一顿臭骂,还不甘心,艰难地扭头还想再瞪云梦宗男修一眼。


    这一回头,远远见那男修粉脸上起了一大片红疹,两只手快把脸都抓破了,嘴上还在骂骂咧咧但是没发出声音,最后捂着脸跑了。看来云梦宗的修士也不是每个人都像崔笛那么败家,可以随时随地掏出灵泽之泪。


    弟子恍然大悟:修士靠实力说话,丁长老言出必行,当即展示了什么叫实力。


    迫于丁长老极实力的威压,弟子迅速低头认错,却连脖子都缩不回来,被长老一路拎去了讲经堂。


    今日来上课的外门子弟只有往常的一半,一群人聚在一处,开口闭口只有一个话题——千尘酿。


    这东西为天玄宗独有,传闻说存量稀有珍贵,是无法重制的消耗品。历来只有极少数天资卓绝的内门弟子才有机会获得千尘酿,助力他们增长修为,突破境界。


    高层一贯认为千尘酿用在平庸之辈身上纯属浪费,所以外门弟子从来没有接触过,有的人甚至连听都没听过。


    是以弟子们对明晚的宴会极其期待,奚华也不例外。


    可惜紫茶还没有回来,奚华既遗憾又纳闷:不知道去云梦宗做任务有多艰难,又或是云梦宗有什么好玩的?紫茶和锦麟去了好几日还迟迟不归——


    入夜后,御岫峰钦云殿,宁昉向宁怀之告知行程。


    “赤澜关结界突现异动,我今夜启程前去处理。若赶不上万仞会明晚的宴会,请盟主不要怪罪。”


    “阿昉,你与我私下说话,也要如此生疏客气?”宁怀之手执玉棋正与天机阁阁主对弈,听说赤澜关结界又生了变故,手上动作一顿,思量许久才缓缓落子。


    “你且安心前去,无需挂念其他。赤澜关的安定系于你身,我怎么会为错过一场晚宴而怪罪你?”


    卜澜闻言,面覆寒霜,抬手想要干预:“靖元兄——”


    “结界稳固与否,关系到人间无数生灵的安危。要事当前,耽误不得。其他事来日方长,改日再议也不迟。”宁怀之压下卜澜,阻止他往下说。


    宁昉告退,离开时拉上了钦云殿厚重的殿门。


    卜澜没有心思对弈了,脸色和指尖拈着的黑子没有区别。


    “贤弟何须动怒?你放心,早前商定之事,天玄宗绝不会出尔反尔。”宁怀之慢条斯理地倒了两杯茶,递一杯与棋盘对面那人。


    卜澜没接,就让对方端茶的手在棋盘上方悬停。


    “万仞会最后一夜,令郎若不出席晚宴,当事人都缺席,靖元道君还怎么宣布他和星姬的喜讯?”


    宁怀之淡然收手,浅浅抿了一小口茶水,再开口时愈发语重心长:“既然要在最后的晚宴上宣布他们二人定亲一事,那晞明不在场才是最好的。若他听到,难保不会当场拒绝。这恐怕不是贤弟和星姬想看到的。”


    “……”卜澜无言以对,想想是这个道理。且不论这桩亲事最终能不能成,眼下先公之于众。往后能成最好,成不了,那也是天玄宗言而无信。


    过了好一阵,卜澜平复了憋闷又压抑的心情,才又问:“那千尘酿又是怎么回事?靖元兄是真心愿意用它款待与会者?如此重要场合,千尘酿总不可能作假……”


    “有舍才有得。这几日天机阁不是占卜出灵泽圣君也参加了万仞会吗?万仞会结束后,各路修士就会陆续离开天玄宗。我必须拿出点而勾人的东西留住他们,把所有人聚到晚宴上,包括深藏不露的灵泽圣君。”


    卜澜拇指来回碾过茶盏盏沿,盯着盏中清液思索良久,忽而抬眼:“你打算在千尘酿里加什么东西?什么东西能区分出灵泽圣君?”


    “应当不难猜测吧,灵泽族不能食用灵泽之泪,否则会触发特殊反应。”宁怀之说起多年前的见闻。


    “我曾见过一名灵泽族误食同族眼泪,之后他的身体渐渐变透明,直到所食用的眼泪完全排尽,他才恢复正常。普通灵泽族尚且如此,更何况是灵泽圣君?”


    卜澜眼中写满意外,一时间无言以对。


    宁怀之打破沉默:“好吧,不瞒你说,并非偶然误食。不是说灵泽之泪治愈力极强吗?当时我见那灵泽族生命垂危,于心不忍,所以喂他吃了几滴灵泽之泪,谁能想到会发生这么有趣的事?”


    “靖元兄当真是于心不忍?”


    “自然,我怎么能坐视一名灵泽族就那样死去?实在浪费。偏偏灵泽族固执得很,不肯轻易掉眼泪。我大费周章得来几滴眼泪,用在灵泽族身上,居然连丝毫治愈效果都没有,甚是可惜。”


    卜澜没再追问当初的细节,有些事越挖掘越残忍——


    弟子苑聆云院,奚华正用传音石联系紫茶,两人话说到一半,外间传来推门声。


    奚华知道是宁师兄,自从她在流霞亭醉酒,被抱去宿月峰稀里糊涂住了一晚,第二日不顾他的挽留又回到聆云院,他也跟着一起过来。


    这几日他把空闲时间都花在了聆云院,俨然把这里当成了他自己的居所。


    奚华回头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继续和紫茶聊千尘酿的事。


    宁昉会意配合,没去打扰二人闲聊。


    他走到花架前默默修剪了灵植的花枝,把它打理出更漂亮的造型。做完这些,他又给灵植浇水,看着水滴在叶片上流淌,从边缘滑落下来。


    他伸手接住那滴水,只觉得水滴也可爱,手心里潮湿的触感隐隐有些熟悉。


    传音石对面,紫茶正滔滔不绝说得起劲,一时半会没有要结束的意思。


    宁昉走到床边把雪山抱起来。雪山刚要睡着,猫头被他揉了几下,睡意全无,一对圆滚滚的眼仁瞪着发亮。它正想要狠狠怒斥他的恶行,却见他主动送来新的玩具。雪山勉为其难地接受了,和他一起玩了好一会儿。


    它当然能看出他心不在此,谁会大半夜折腾一只小猫咪?他频频看向奚华面前那枚聒噪的传音石,嫌弃的眼神简直不要太明显了。


    奚华只顾着紫茶聊天,一直没看师兄在一旁做什么,毕竟他来过好多次了,很多事做得比她还熟练,好像聆云院是他的居所,而她只是暂居的客人。


    紫茶兴致很高,奚华一一回应,说着说着,感觉右肩被轻轻压住,一张微凉的脸颊凑过来,安安静静挨着她的侧脸。


    师兄的确依照她所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他总能找到其他办法宣示自己的存在。


    奚华又说了两句,耳边被温热的气息扫过,生出一阵细密的痒意。


    “还要多久?很晚了。”耳边传来轻声的疑问。


    奚华不方便回答,偏头看他,再次用食指抵在自己嘴唇上,示意他先别说话。


    没想到两张脸距离太近,食指也从他唇上堪堪擦过,像一个似是而非的亲吻。


    她心生窘迫想要退后,肩膀被他双手轻轻扣住不许远离。


    宁昉没有出声,只用唇语继续询问。


    奚华近距离看着他的口型,他慢慢在说:


    “为什么,不让我说话?”


    “为什么,不让别人发现我?”


    “之前紫茶来聆云院,师妹也叫我躲起来。”


    “……”


    传音石那头,紫茶依然兴致勃勃:“公主怎么不说话了,你困了吗?”


    奚华还没来得及回答,身边那人又在无声问她:“紫茶比我重要吗?你把我当成什么?”


    奚华有点忙不过来,话到嘴边,不知道先回答哪一个。


    “公主若是困了就先睡吧。”紫茶不舍得结束话题,说完又反悔了,还问,“好几日不见,公主有没有想我啊——”


    “紫茶,你可知现在几时了?”宁昉忽然打断她。


    “!”紫茶一惊,短暂失语后嗓音忽然变大,“公主你在哪里?大师兄怎么和你待在一处?他还知道问现在几时了?他怎么还赖着不走……”


    “好了,我知道很晚了。”奚华握住传音石,掐断了对话,抬眼再看宁师兄,见他嘴唇抿成一条线,双眉紧颦,与她视线接触时,表情才又缓和了几分。


    她放下传音石,终于有空来问他:“很晚了,宁师兄今晚找我有什么事吗?”


    “赤澜关结界异动,我要赶去处理。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宁昉从钦云殿回来,在聆云院等她许久,等到现在才问出这句话。


    奚华犹豫:“师兄明晚能回来吗?”


    “不好说,我尽快。”


    奚华于是摇头:“那我不去了,若是在赤澜关赶不回来,就要错过千尘酿了。”


    宁昉松开她的肩膀,无奈地勾了勾嘴角,没再继续劝说她,只是轻叹一声:“好,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奚华见他一脸落寞地退后,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袖,“宁师兄要走了吗?”


    宁昉把衣袖从她指缝间取出来,没看她,目光扫过自己手腕上露出来的玉镯。“明白了,千尘酿也比我重要。很明显,不是吗?”


    又来了,师兄过于旺盛的攀比心。和紫茶相比也就罢了,他怎么还跟千尘酿比较起来了?


    奚华起身站到他面前,朝他张开双臂,见他不为所动,遂盯着他的眼睛问:“师兄要不要抱抱我?”


    “若我没有赶回来,明晚你可不许贪杯。”他对怀抱里那个人叮嘱,嗓音清润温柔,好似雪水新融。


    “师兄不知道吗?每个人只有一杯,根本没机会贪杯。”奚华笑起来,在放手之前还说,“师兄那晚问我的问题,等你从赤澜关回来,我就告诉你答案。”


    第94章 第九十四眼


    十月最后一夜,天玄宗天枢殿,万仞会正举办最后的晚宴。


    偌大仙殿之中,仙乐缭绕,笙歌起舞。


    仙盟核心成员的席位在上首一字排开,盟主宁怀之居于正中央,天机阁卜澜与他毗邻而坐。


    殿中席位分列左右两侧,各路修士按照宗门地位和修为高低有序落座。天玄宗外门弟子坐在左侧最末尾靠近殿门那一截。


    放眼望去,越靠前的修士越是稳坐如山,渐次往后,气氛愈发活跃,后排弟子按捺不住欣喜之情,七嘴八舌讨论起来。


    “星姬手中端的,就是千尘酿吗?”


    “好多人,等她和白榆走到我们这处,千尘酿不会没了吧?”


    有人担忧,又有人疑惑:“今夜是天玄宗举办晚宴,天机阁的星姬为何来斟酒呢?诸位不觉得很奇怪吗?”


    “管它呢,谁来斟酒都一样,只要有千尘酿不就行了。天玄宗和天机阁关系非同寻常,靖元道君早就把星姬当做自家晚辈看待,这不是众所周知的事吗?”


    “但是天玄宗的大师兄怎么没来,如此重要的场合他都不露面……”


    “……”


    奚华默默转动手腕上的玉镯,昨夜宁师兄非要她戴上的。有时候他真会得寸进尺,说是她若不肯戴,他就不去赤澜关了。


    她气得想笑,又一次见识了平日里一身清正的师兄私底下是如何蛮不讲理。他平时看起来一本正经,偶尔黏起人来简直比雪山还过分。也不知道他和雪山,是谁向谁学的。


    还好她没同师兄一起去赤澜关,不然真就会错过这一场晚宴。不知道他一个人在赤澜关情况如何,等她喝了千尘酿,等晚宴结束,她再问问他的进展。


    奚华想得出神,没注意星姬款步走到了她面前,白榆手执托盘,端着仙酿跟在旁边。


    “师妹的耳坠很别致,是茉莉吗?”卜星漪盯着她的耳朵柔声询问,伸手想去拨弄她耳畔微乱的发丝,“茉莉与我有难解的缘分,师妹可以把这对耳坠卖给我吗?”


    奚华避开她的手,冷淡回绝道:“我很喜欢它。它是我收到的礼物,有特殊意义,没有售卖于人的道理。另外,星姬来参加万仞会,是天玄宗的客人,并非我的师姐。”


    白榆冷哼一声,端着竹簧绿托盘背过身去,抬脚便要走开。


    “不可任性妄为。”卜星漪按住白榆肩膀,继续劝说奚华,“那用前世记忆交换如何?我听说你对过往一无所知。”


    奚华面色如常,心神却微微一动,没有立刻拒绝。


    卜星漪语重心长道:“耳坠再特别,也不过身外之物,用它来交换前世记忆,想来并不吃亏罢。你要知道,这世上许多悲剧,起因便是人在不明不白的情况下,懵懵懂懂做了决定。”


    “别听她的,不想给就不要理会。”身后传来男子的声音。


    奚华回头瞧见商夷,同时听见周围一片议论纷纷。


    “小龙君竟要坐在这里?以他的身份地位,明明应该坐到最前面去。”


    “这你都不懂?当然是因为小师妹在这里。”


    “之前小师妹通过万仞会选拔,小龙君亲自去演武场接她,你忘了吗?”


    “他为了小师妹开罪星姬,若大师兄知晓此事……”


    奚华起身正色道:“上次约好去龙诞节,我临时有事耽误,害小龙君久等,实在抱歉。”


    “何来抱歉一说?你想去无相渊,我很高兴。上次未成行实属遗憾,万仞会今晚就结束,我返回无相渊时可以带你一起去。”


    “不了。多谢小龙君好意。”奚华拒绝得很干脆。


    商夷坐定,放低音量无奈地问她:“为什么拒绝我,因为你宁师兄吗?小公主以前可不这样,以前你对我也很好的。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奚华摇头,正要解释,白榆转身,把一只玉珀杯搁到她跟前的条几上,紧接着又端一杯千尘酿递给商夷。


    卜星漪没再多说什么,领着白榆发放完最后几杯千尘酿,随后调头朝最前方走去。


    晚宴即将开始,成百上千只玉珀杯分散在天枢殿内,闪烁着亮莹莹的光辉。


    悠扬的仙乐仍在持续,夹杂着细碎的流言蜚语,关于小龙君和小师妹,关于大师兄和星姬。


    这些话早不知听过多少次了,奚华没有放在心上,这种场合也不适合为莫须有的事情解释。


    她微微偏头,小声问商夷:“小龙君有没有听见奇怪的声音?”


    商夷侧耳靠近:“只听见了一些闲话,还有别的吗?”


    “有没有听见哭声?隐隐约约的。”奚华举目四望,天枢殿里洋溢着欢声笑语,没有任何人掉眼泪,“不知道是从哪里传来的。”


    “没有呢。”商夷以手附耳,仔细听了一会儿,仍是摇头,“许是小公主听错了。”


    “也许吧。”奚华也不清楚自己为何幻听,幽咽的声响如同密林溪涧中的流水,轻轻拍打她的心扉。


    “小公主是有哪里不舒服吗?要不要我送你先回去?”商夷对千尘酿兴趣不大,来参加晚宴不过是为了陪她。


    奚华望了一眼玉珀杯里的清液,千尘酿就在眼前,她哪里舍得走,于是故作轻松舒展眉头,拒绝了商夷的提议。


    好在此时仙盟盟主发话了。宁怀之简要总结了本届万仞会的情况,对各大宗门表达了感谢和希冀,又呼吁仙盟成员凝心聚力,提升修为,一起对抗魔族,守卫天下苍生。


    当他终于说到共饮千尘酿时,晚宴气氛攀至最高点,满堂与会者纷纷手执玉珀杯,仰首把杯中清液一饮而尽。


    天枢殿内安静了片刻,修士们面面相觑,尔后才争相交流感受,询问彼此修为可有提升,境界有无变化,现场热火朝天。


    奚华感受特别强烈,之前幽咽的低鸣全都听不到了,一种陌生的冲动油然而生,攫取她全部心神。


    千尘酿的效果太刺激了,她想问商夷是不是也这样,刚一偏头还没开口,惊讶地发现身边坐着的人居然变成了宁师兄。


    师兄正对她温和地笑,关切地问她:“怎么了?脸怎么突然这样红?”


    师兄朝她伸手,漂亮又白净的手背慢慢移向她的额头。


    奚华只觉得全身热气上涌,急需靠近清凉之物好让自己冷静。师兄的手背离她还有一段距离,她第一次嫌他动作太慢,第一次迫切地想要被它按住。


    “师兄……”她小声叫他,低哑的嗓音淹没在天枢殿满堂喧嚣里,只有身边那人听见了。


    他不是应该回应她的呼唤,马上抱抱她吗?为何他脸上闪过一丝古怪的惊讶?


    奚华又急又恼,心中埋怨他的手迟迟贴不到她的额头。她控制不住自己,主动凑过去,直到对方指尖轻触她额前的碎发,她忽而瞧见他微敞的袖口之内是一截空落落的手腕。


    他不是师兄,他未带玉镯。


    奚华退后一躲,才看清面前这人是无相渊小龙君商夷。但眨眼之间,他又变成了师兄的样貌。


    这张脸就在不远处望着她,只要她伸手就能碰到。她握紧双手,掌心都被掐出红痕,才勉强拽紧飞扬的心绪,别开视线望向别处。其他人仍在讨论千尘酿的效果,但没有一人和她有一样的反应。


    她强做镇定,掩盖所有异常,低头靠近手腕上的玉镯,极力心平气和地询问:“宁师兄,何时,回来?”


    开口才发现,她喉咙干涩,都有些说不出话了。不知道他能不能听出异常。


    玉镯静悄悄贴着她,师兄没有立刻回答。


    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她渴望见到他。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若是他在,他一定能解答。


    若是他在,他一定会从无底的深海里拯救她。


    若是他在……


    可惜的是,所有假设在一瞬间被拧断了。


    天枢殿正前方,仙盟盟主从主座上起身:“今日邀请诸位欢聚于此,除了庆祝万仞会顺利结束,还有一则喜讯与诸位共享。”


    众人早已有了猜测,婚约、结亲、天玄宗、天机阁、晞明道君、星姬……


    熟悉的言语好似纷纷飞舞的雪花,从遥远天际坠落,穿透天枢殿庄严的殿顶,落在奚华头上、肩上、手背上,寒意大肆入侵。


    然而她心里炽热的冲动丝毫没有褪淡,冷热急剧交替,像一场突如其来的病症。


    她远远望见天机阁阁主也站起来了,正眉开眼笑和身边那人拱手相庆。


    宁怀之把关键词连成了一句话:“晞明与星姬已订立婚约,他从赤澜关返回之后,便筹备结亲事宜。待到大喜之日,天玄宗与天机阁望同诸位再相聚……”


    庆贺之声充斥着天枢殿,宁怀之和卜澜还说了什么,奚华有点听不清了。


    她埋着头,整张脸埋进双臂交叠的衣袖,额头抵着手腕上的玉镯,想借用它清凉的质感让心潮恢复平静。


    但没有用,玉镯很快被她手腕和额头的热意同化了。


    “小公主,和我一起去无相渊吧。”


    她听见身边有人在温柔地劝说她。


    要跟他走吗?离开这场混乱的喧哗。


    可是当她抬眼,看见的不是商夷,是师兄的脸。


    第95章 第九十五眼


    电闪雷鸣,夜雨猛打窗扉。


    宿月峰客舍,白榆一边关窗一边问:“定亲的消息已在万仞会上公之于众,星姬得偿所愿不该开心吗?为什么还忧心忡忡?”


    卜星漪捏紧茶盏没有回应,一道天光劈来,照亮她凝重脸色。


    雷鸣紧随其后,白榆宽慰道:“星姬放心,崔笛说了,春怀引是云梦宗顶级秘药,它的威力连六根清净的佛修都抵抗不了。”


    “他还说,服用后两个时辰,若满腔情/欲得不到满足,春怀引就会变成春/毒,修为再高的人也会不堪折磨,毒发身亡。”


    “晞明道君远在赤澜关,奚华绝对等不到他回来,至多两个时辰,她药效发作必死无疑……今夜过后,星姬与道君的亲事便再无威胁。”


    卜星漪缓缓咽下一口茶:“那倒未必,她并非独自一人参加晚宴,身边不是还坐着无相渊的小龙君?”


    “那不是正好吗?”白榆狡黠一笑,“星姬你想想,若是她忍不住找小龙君行欢/好之事,小龙君那么喜欢她,定然不会拒绝。如此一来,就算她侥幸活命,晞明道君还能忍受吗?”


    卜星漪眉头紧锁,沉默不语。


    白榆又问:“不论她是生是死,都不可能再和她师兄在一起。万全之策,星姬还不放心吗?”


    卜星漪心里老觉得不对劲,今夜晚宴结束得很迟,远远超出她的预期。所有修士都离开天枢殿后,宁怀之和卜澜问了她一个问题:是不是给每个人都倒了千尘酿?


    宁怀之找她问话语气还算和蔼,保持着盟主对星姬、长辈对晚辈的风度。但他和卜澜之间很不对付,气氛剑拔弩张。


    当时那种情况下,她斩钉截铁说了“是”,现在回过头来私下再问白榆:“阿榆,你端给奚华的玉珀杯里,有没有千尘酿?”


    “当然没有,她一个外门弟子也配喝千尘酿?简直是痴心妄想——”


    “啊——”白榆话未说完,喉咙里扯出一声尖叫,后颈被死死掐住,身子朝后仰倒。


    她惊恐地瞪眼,瞥见身后站着的人,是绝不该出现在此地的小龙君。


    是时风雨大作,惨淡天光照亮他冷漠至极的脸,他眉宇间杀气浓重,如暴雨翻涌。


    “小——小龙——君,不——不去——陪——心上人——吗?”白榆腰快被折断,脖颈一阵红一阵白,“她——她会——死——”


    商夷把白榆的脖颈掐出了血印,看也不看她,阴鸷眼神锁定在卜星漪身上,沉沉开口:“天机阁下作手段,让人大开眼界。”


    卜星漪不敢直视他的脸,只觉得他与晚宴上风度翩翩的小龙君绝不是同一个人。他是那日在吟湖苑长廊上,送她去“游园”的那个人。


    “天下一切邪念,皆为我所爱。”商夷皮笑肉不笑,俯视白榆几近破碎的脸,“但过于下作之物,我下不去口。”


    白榆脖颈生疼,仿佛刹那间就要支离破碎,她喊星姬,卜星漪不应,向身后那人求饶,他脸上杀气越来越明显。


    “偷换千尘酿的事,不可向任何其他人透露一个字。”商夷一把将白榆推远,厉声警告她和卜星漪,语毕摔门而去。


    倾盆大雨之中,一个沙哑声音跟随他前行:“奚华中了春怀引,主君真不去帮她?”


    偃在雨中信步徐行:“用这副身子,绝无可能。”


    “不出两个时辰,她就会死。主君不让人说出她没喝千尘酿一事,不就是为了保护她?”


    “季疏,你以为你很了解我吗?”偃伸手接了一捧冷雨,冷笑道,“身死是便宜了她,我要她心灰意冷,万念俱灰。只不过现在时机未到而已。”——


    无相渊是合适的去处吗?


    在人声鼎沸喜气洋洋的天枢殿里,奚华抬眼看向身边那人,片刻之后,摇头拒绝。


    她无法对着宁师兄的脸,答应和别人一起离开。即便知道这张脸只是错乱的幻觉,这幻觉更能说明问题。


    况且她昨晚才和师兄约好,等他从赤澜关回来,她就告诉他答案。


    宁怀之在晚宴上宣布了宁师兄和星姬的亲事,满堂祝贺经久不息。


    但师兄劝过她许多次:


    “不要理会星姬。”


    “不必为此伤心。”


    “我心里只有你。”


    他的话与眼前的场面格格不入,哪个是假哪个是真?


    奚华不知道自己是强撑到晚宴结束的,走出天枢殿之后,第一时间避开了商夷。她不能再看那张由自己想象出来的美丽假面,若再看一眼,天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情。


    她想避开所有人独自躲起来,想摆脱喝了“千尘酿”之后彻底失控的感觉,回到聆云院也不行,悸动就像从天而降的暴雨,让人避无可避。


    她好不容易想起一个地方,冒雨匆匆前往幽陵古冢。上次幻境试炼她已有体会,古冢里的幻境与真实世界完全隔离,一旦进入其中,便能摆脱真实世界的一切,包括感觉。


    没有灵珠也没关系,一时半会儿出不来也没关系。奚华不堪折磨,闯进了古冢之内的水镜。


    预期的解脱并未到来,闯进幻境之后,身心仍然被一种不知名的欲/望拉扯,愈演愈烈。


    她什么都看不见,双眼被什么东西遮住了,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更奇怪的是,连夜雨都没停,耳边是哗啦哗啦的雨声,还有一连串急匆匆的马蹄声。


    水花飞溅,骏马疾行。


    她跨坐在一人腿上,被那人单手稳稳搂住,她身上还裹着他的氅衣,隔绝了所有雨水。


    幻境非但没有让她脱离深渊,反教人越陷越深。


    贴身相抵的姿势如此熟悉,只有一个人会与她这般亲密,不用看她也能认出他是谁。


    此刻她是南弋的小公主,抱着她在大雨中策马疾驰的人是天师。


    这是她好奇过无数次、追问过无数次的前世。


    重逢来得突然,让人措手不及。


    在这样无比亲密的距离,奚华好想抱他,但幻境之中两人却没有彼此依偎,只在沉默中对立。


    为什么会这样?她清楚地感知到他的下巴微微用力抵住她头顶,只要她抬头,就可以得到一个吻,近在咫尺,唾手可得。


    为什么幻境里的她不愿意?分明她心里的渴望难以抑制。


    她和天师是在闹别扭吗?但上次在绯云湖画舫上,师兄说前世他们感情很好,从来没有吵过架。


    她总算朝天师伸手,却不是主动拥抱,而是在他衣间摸索,寻找一件东西。


    她想不起自己当时在找什么,只察觉双手经行之处,天师被触碰的每一处皮肉都绷得很紧。紧张感会传递,她也和他一样,从头到脚都变得僵硬。


    两人共乘的马越跑越急,最后在目的地停止。


    天师抱她下了马,她从他身上取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她摸到了熟悉的形状,似乎是一枚发簪。


    她把发簪锋利的尾端扎进手心,紧握着不放,然而这锥心疼痛也无法让头脑清醒。


    天师俯身亲了她鲜血淋漓的掌心,扯开了遮挡她眉眼的厚实绸带。


    时隔多年,她再次见到天师。


    他满身雨水,衣上沾了她手心的血,缭乱又艳丽。


    他是她这场幻境的核心。


    他唇上留有一枚清晰的吻痕,像衔一朵花慢慢游走在她手心。


    好久不见,她勾住他的下颌向上抬起,四目相对,她朝他俯身,吻了上去。


    一路追逐,挑衅,她怕冷,索要他的怀抱,闯入了他精心布置的陷阱。一旦涉足,便无法逃离。


    她挑开他被大雨浸透的衣衫,碰到细腰窄背颀长腰线,再往下,与他十指相扣,触碰到了完全陌生的、意料之外的禁区。


    反应为何这般激烈?奚华至今仍然困惑不解,理智被火花焚烧殆尽。


    随后,幻境里那个她说出了她听不懂的言语:“等我嫁去西陵,成日醉生梦死……”


    果然真是在吵架吗?她怎么会嫁去西陵,是不是在说气话?


    天师怎么会允许这种事发生?


    那就再问一次吧,奚华松口却不想退后:“为何你明明爱我,却不肯留下我?”


    他的气息依然炙热,言语却开始变凉:“我何时这样说过?”


    第96章 第九十六眼


    好久不见,幻境里天师对奚华说的第一句话,是冷冷反问她:“我何时这样说过?”


    为什么天师会说这样的话?宁师兄不是说前世曾与她两情相悦吗?


    是哪里出了差错?


    天师何时说过爱她?她想找出那样的时刻,来证明自己说得没错。然而回忆是一片荒芜沙漠,她再怎么跋涉,筋疲力尽,也寻不到一丝线索。


    这是一场极不公平的对峙,不论他说什么,她都找不出证据来反驳,只能听着,被动接受。


    爱这个字,天师说他从来没有说过。


    是真的吗?他是不是在说气话?否则为什么和宁师兄说的话截然相反呢?


    奚华等了好久,额头还抵着他的额头,一直等不到他改变说辞。


    既然不爱她为什么要抱她?如果不爱她为什么要亲她?她无法理解,于是给他弥补的机会,重新问他:


    “那我给你机会,你现在说。否则你我现在这样,算什么?”


    天师回以沉默。她不禁猜想,他是不是根本不屑于弥补?


    猜想随即得到印证,她听到了他更冷漠的回答。


    “那酒里有什么,公主不知道吗?”


    零零碎碎的片段一点点拼凑起来,回忆像一幅褪色的画卷,笔墨都残缺不全。奚华知道了,天师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喝掉了一杯她的绮梦散。


    她知道了,这一切无关情/爱,他抱她吻她,不愿意放开她,仅仅是因为欲/望作祟罢了。


    她恍然大悟,进入幻境之前,她在万仞会晚宴上喝掉的,约莫不是提神修为的千尘酿,而是一种类似绮梦散之物。


    难怪别人都可以谈笑自若,可以推杯换盏,唯她一人,坠入无尽深渊,被无形的大网束缚勾缠。


    这深渊里什么也没有,双眼不能视物,口鼻无法呼吸,她困在其中,难受得快要死掉了。


    “原本不懂,现在懂了,知道了天师为什么来找我,也知道了这是在做什么。”


    天师已经把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她还能向他求救吗?恐怕开口也是枉然。


    那便罢了。她想从他手心里抽回自己的手,想拨开他另一只手看看他的表情,费劲试了好几次,都没有成功。


    既然天师不肯配合,那就继续好了。因为绮梦散的缘故,她对他的亲近渴望已久,眼下这种不进不退的停滞,是一种难耐的折磨。


    冬日雨夜里,两人衣衫不整又贴身站着,一丁点儿细微动作都被对方完全感知,比如忍不住的寒颤,比如慢不下来的心跳。沿着紧贴的肌肤传递蔓延,变成彼此共有。


    天师将她横抱起来放上床榻,未做停留,随后放手起身。


    绮梦散不是让人难以忍受吗,他为什么不可以陪她躺下?为什么要留她在无尽深渊里挣扎,他自己不也一样吗?


    奚华抬手抱住他后背,不让他走开。于是两人交颈相拥,肌肤相贴,耳鬓厮磨。


    这样才对,如同宁师兄所说,他们是世间最恩爱的眷侣,做什么都可以。


    爱也可以,即使没有说出口。


    可是谁也没有更进一步。


    欢悦尚不及触碰,悲哀已将人环绕。


    在彼此最亲密的时候,天师毫不避讳地承认了:他靠近她是因为怀疑她,不允许她犯错所以监视着她,对她好是为了得到她的眼泪。


    一切都事出有因,并非因为感情。天师说他天生薄情。


    在最渴望拥抱和亲吻的时候,奚华从他背后缩回了手,双手放在自己身侧暗自紧握。心意和行动在此刻完全割裂了,就像把自己活生生撕裂,一分为二。


    原来罪大恶极的异瞳不是雪山,而是她自己。原来天师和异瞳,是你死我活的关系。


    奚华眼睛里泛起一层水雾,隔着茫茫水雾凝视伏在她身上这个人,他明明和宁师兄长着一模一样的脸,可他为何带着淡漠疏离的表情?


    她第一次在这张脸上见到这样的表情,过于陌生,她都不敢相认。是不是因为水雾模糊了他的眉眼,所以她才不小心看错?


    奚华此时方知,她从前是会哭的,可是她怎么能在他面前暴露这种软弱?他说想得到她的眼泪,所以她再也不想为他流泪了。


    “我与公主之间,只有两条路可走,我杀掉异瞳,或者放公主远走。”


    天师居然还没说够,到底要在她心口插上几刀才肯罢休?


    奚华这才意识到,天师是在杀掉她和放走她之间,做出了妥协的选择。


    他一定很勉强很为难吧,否则他为何还要说“今生今世,永不再见”?是不是只要再见一面,他就会按耐不住想杀掉异瞳少女的冲动?


    两情相悦是假的,白首不离是假的。


    假的!


    假的。


    假的……


    奚华沉默地看着他起身,看他居高临下地直视她的眼睛,这是两人之间极其鲜有的对视。


    她好想问:“宁师兄你为什么骗我?为什么?为什么?”


    可是这是天师,不是她的师兄。


    此刻的天师怎么能解释他以后的行为呢?


    追问只是无理取闹,得不到想要的结果。


    无数疑问横亘在她心头,话到嘴边却完全变样了:“宁天微,你叫一次我的名字如何?告别是要喊真名的。”


    想起来了,天师的名字。宁天微——再次念及这三个字,当每个音节一一从唇齿间擦过又滑落,勾起一丝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天师连告别都不屑一顾,一次也没有喊她的名字。奚华——这短短两个字,就这么让他难以启齿吗?


    奚华凝视天师最后一眼,看他撩开床帏,无言地转身。


    宿命偏偏最擅长捉弄,无论她是否同意,都代替她做了选择。异瞳就在这时变得黯淡,霎时间,她什么也看不见了。


    可是绮梦散的效力一点儿也没有消散,她亟待有人拯救,放纵之后才可得到解脱。她想抓住他的衣袖,想叫他不要走。


    在无尽的黑暗里,她该往何处伸手才能够抓住他?该说什么样的话才能够留住他?


    她不知道。


    她抬手又放下,把床单抓出了凌乱的褶皱。


    可惜这褶皱没能变成绳索,没能挽住他离去的脚步。


    今夜雨急风大,把他的脚步声也尽数掩盖了。隔着床帏,隔着无边黑暗,她仔细听了很久,也听不见他走了多远,走到了何处。


    那他是不是没有走呢,是不是仍然在此地没有离开过,是不是他也舍不得她?


    奚华重新考虑过了,只要他掀开床帏,她就抱他。只要他告诉她刚才所说的都是违心的假话,她就亲他。


    因为她不相信那是真的,因为她也舍不得他。


    但她等了很久很久,也没听到任何动静。


    为什么天师还不回来找她,为什么还不和她说话?


    她不相信这就是最后一次,最后一眼。


    她从床上起身,在黑暗中慢慢摸索,总觉得天师仍然站在某处,说不定下一刻,在下一个角落,她就会抓到他的衣袍。


    但是没有。


    她跨过门槛,走出寝殿,一一摸过长廊上每一根廊柱,全都没有人在。


    走远了吗?


    她跑起来,子时已过,她什么也看不见,一路跌跌撞撞,拼命想追上他。


    直到经过最后一根廊柱,奚华在长廊尽头停下脚步,终于相信这长廊空空如也。


    天师真的走了,什么也没有留下。


    夜风吹乱她的发丝,倾斜的冷雨沾湿她的脸颊。


    再炽热的感情都会冷却,再深刻的回忆都会忘记。


    奚华忽然觉得,前世的小公主真傻。


    今生她也没好到哪里去。


    还会再见到宁师兄吗?再见又该如何面对他?


    第97章 第九十七眼


    “小公主参加祭祀,天师主持,两人对彼此一见钟情。”


    “小公主遇险,天师送她利器防身,当做定情信物,他要小公主时时记挂着他。”


    “小公主和天师在画舫偶遇,合力铲除妖鬼。他们是十年修得同船渡,缘分天赐。”


    “天师不喜欢别人为小公主画像,因为他对小公主太在意,不允许旁人觊觎。”


    “小公主协助天师祈雨,两人情深似海感动了上苍,所以天降甘霖。”


    “……”


    长夜漫漫,绮梦散久久不散,奚华陷入一场纷乱无序的长梦。


    宁师兄牵着她在庆明坊大街上夜游,引得路人驻足观看,纷纷赞叹。她登上绯云湖画舫听曲,歌姬唱了南弋家喻户晓的一段爱情故事,关于小公主和天师。


    画舫上悬灯百盏,热闹非凡,船舱里欢声笑语,歆羡感叹,每个人都说他们是天作之合。


    突然一场暴雨袭来,歌姬和听众不知去向,一切欢笑都被翻涌的巨浪拍散,霎时间无影无踪。


    只剩她一人独坐船头,被大雨淋透。


    她大病一场,冷热交替,迟迟不得痊愈。


    “你们听说没有?小公主拒绝去西陵和亲,是因为天师。”


    “可她被选为和亲公主,正是天师一手促成。”


    “真狠心啊天师,小公主生病这么长时间,太医都差不多来了个遍,他却连看都不来看一眼……”


    “珑安公主生来就是不祥之人,怎么敢肖想天师,真是害人不浅!”


    “她早该去西陵和亲了,她比异瞳少女还可怕!怎么来赖着不走,妄想天师回来找她吗……”


    “……”


    截然相反的言语浮出水面,像藏匿在水下,沉睡已久的阴魂忽然苏醒,对她穷追不舍,誓要缠上来。


    奚华仓促逃离,挣脱了梦境。


    乍一睁眼,只见墙上满是高大的、乌幽幽的人影,如同梦中阴魂追来了现实。


    周遭灯火摇摇晃晃,寝殿里悬灯结彩,红绸挽成各种复杂的花样,艳丽得好像飞溅的赤血。


    一群面生的侍女匆忙进进出出,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她们全都垂着头不敢看她,好似都很怕她。


    气氛幽昧诡异,世界好像都颠倒了。她们怕她什么呢,她是十恶不赦之徒吗?


    奚华静默许久才反应过来,此刻她并未躺在月蘅殿的床榻上,而是身处一座陌生宫殿的寝殿之中,坐在华丽精致的梳妆台前。


    视野朦朦胧胧,她有点看不清楚,抬眼望向正对面的铜镜,才瞧见自己薄纱覆面,面纱掩盖了异瞳。


    铜镜里的小公主穿着一身绣金凤纹嫁衣,巧夺天工的金缕线刺痛她双眼。


    是嫁衣啊,它过于宽大了,尺寸并不合身,她都撑不起来。


    奚华想起来了,这是扶光五十年正月初十,凌晨,公主府,小公主即将启程前往西陵和亲。


    陌生的宫殿,一言不发的侍女,旧日过往一幕幕重现。


    小公主早前以西陵厌猫为由,哄着紫茶把雪山带去江南,交给天师。这一日到来之前,她已经把一切牵挂都远远隔开。


    所以这个凌晨,紫茶不在,雪山不在,天师也不在,没有一个人和她说话,没有一个人挽留她。


    如果他们三个有任何一个在她身边,有只言片语劝说她,她还会做那种选择吗?


    假设无用,手心传来刺痛,奚华木然松手,才发现自己一直紧紧握着一枚发簪,花样是灵鹤的形状,清雅脱俗,仙气飘飘。


    思绪飘回更远处,在翠微宫仙波阁门外的庭院,天师问她为什么不戴鹤簪,是不是不喜欢。


    那些欲说还休的言语、意味深长的目光,都像那一日的夕阳,永远消逝了,再也不会回来。


    她没有不喜欢鹤簪。


    现在,她第一次把鹤簪插到发间,忽然想起上次在画舫上听曲时产生的疑问:防身利器得美成什么样,才能被误解成定情信物。


    就是鹤簪这样吧,它与精致华贵的凤冠挨在一处,也毫不逊色。


    只可惜再无人观看了。


    只可惜,她戴上它是为了别的用途。


    奚华望着铜镜里那张脸,发簪是灵鹤所化,它似乎自知其美,正洋洋得意。它展翅欲飞,还未动,又留下来陪她。


    它好乖,也好傻,还不知道遭遇什么。那种场面会吓到它吗?


    抱歉,她抬手摸了摸它的脑袋,抱歉。


    凤冠上一颗珍珠勾住她的视线。奚华见它眼熟,指腹轻碾,确认了它的质感,它是丁勉长老发给外门弟子的灵珠。


    上次幻境历练,她在“映寒仙洲”遗落了灵珠,机缘巧合之下,现在它又回到了她手中。


    捏碎灵珠,就可以离开幻境。


    但奚华好奇结局,小公主最后到底怎么样了?此刻她穿着的这身嫁衣,与宿月峰里那套男子的喜服并不相配。宁师兄穿着那套喜服向她求亲,他说小公主与天师成亲了。天师阻止了这场和亲?


    临到这个时候,她还想亲眼见证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珑安公主,卯时将至,该去明辉殿了。”侍女开始催促。


    奚华摘下凤冠上那颗灵珠,收捡妥当然后起身,在一行人牵引之下出发了。


    她走出寝殿后,梳妆台那处还有几人围在一起小声说话。修士的五感比凡人更灵敏,她们的窃窃私语她听得一清二楚。


    “这只玉镯是小公主的吗?她怎么不戴走,莫不是忘了?”


    “你快拿去给她,你先发现的。”


    “我不去,谁爱去谁去。小公主方才对着铜镜那么久,好像能看见似的,你们不觉得她很吓人吗?”


    “别说,我可不敢去……”


    “哎,她总算要走了,早就该走了……”


    “不过这玉镯真漂亮,你们说,这是天师送给小公主的吗?”


    “怎么可能?若真是天师送的,小公主才舍不得摘下它……”


    “嗯,肯定不是,天师又不喜欢她……”


    奚华摸了摸空落落的手腕,自她进入幻境以来,到现在已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这期间宁师兄始终没有音讯,没有回答她在晚宴上问的问题。


    所以她摘下了玉镯,就让它留在幻境里好了,她不想要了。


    她决定亲自见证前世结局,不必再一次又一次追问他——


    “珑安,今日举国臣民皆会为你送亲,你可满意?”


    奚华站在明辉殿正中央,听见高堂上南弋国君奚嵘朝她问话。


    满意吗?她的确需要这万众瞩目的一刻,来实现她蓄谋已久的计划。


    可是每一寸目光都着急送走她,她真的满意吗?


    奚嵘问的不过是场面话,没有人在意她心里的真实想法,她盛装站在大殿之上,其实已经被所有人隔离了。


    她不知如何作答,迟疑之间,隐约闻到了一丝熟悉的香气,很远很淡,从殿门之外徐徐进来。


    是宁师兄吗?她第一反应是宁师兄从赤澜关赶回天玄宗,来幻境里找她。


    她有很多话想问他,问他为什么这么晚才来,问他为什么她看见的和他说的不一样,问他她应该如何回答奚嵘,她应该满意吗,应该心甘情愿放下一切就此谢罪吗?


    如果说这世上有一人还在意她此刻的留恋不舍,能原谅她的犹豫彷徨,愿意理解她的痛苦悲伤,那就只有师兄了。


    左右两侧的文武百官先回头了,他们望向殿外那人,每张病容上都写满惊讶。


    她也想回头看他,却听见奚嵘淡然开口:“朕急召天师回宫,意在请天师为和亲公主祈福,天师勿要怪朕下旨突然。天师及时赶到,甚好。”


    殿外安安静静,那个人没有反驳。


    奚华无法回头了。


    此刻站在明辉殿门口的是天师,不是师兄。


    天师和南弋所有人一样,从来都厌烦她,着急送走她。


    还能说什么呢?她都不敢看他的脸,不敢在他脸上看到生辰宴夜里那样的表情,淡漠疏离,冷酷无情。


    因她害怕发现,天师是这样,师兄也是这样,他们本来就是同一个人,一如小公主和她,本来就是同一个人。师兄一贯对她温柔,是因为他擅长伪装。


    奚华终于明白,这一世她天生异瞳,降生即是祸端,不配拥有个人爱憎,活着就是为了赴死赎罪。世上一切人事都不再值得留念。


    她抬手绕过耳侧,从发间抽出鹤簪,挑落面纱,把异瞳暴露在众人面前。


    她用异瞳的目光扫过每一张惊惧的脸,精准地避开了天师,因为他说“今生今世,永不再见”。既然早已说定,她可以说到做到,绝不反悔。


    她当众自陈身世,用鹤簪刺破了脖颈。这套动作她设想过无数次,此刻一击即中,血光四处飞溅,恰如凌晨公主府里悬挂的红绸,那么刺眼。


    天师冲过来抱她,他好凶,力气好大,她痛得瑟缩了一下。


    这是小公主一生的最后一刻,人世太苦,她再也不要来了。


    她最后看了天师一眼,很快把目光移向殿外,天微微亮,但看上去像要下雨了。


    她很累了,一丝力气也没有了,轻轻阖眼,再也没有睁开。


    茉莉的香气,在这一刻变得浓郁,好似苦海无边。


    “师兄是不是上辈子就送过我茉莉?我总觉得,上辈子就闻到过这种香气。”


    奚华恍惚记起灵植第一次开花那日,她对师兄说的话。


    更久远的话语渐次回响。


    “你怎么不叫我?”


    “你叫什么?”


    “你不知道我叫什么?”


    “你叫什么?”


    “宁昉,昉的意思是,日初明,天初亮。”


    这一世最后一刻,是日初明,天初亮。


    第98章 第九十八眼


    激昂的鼓乐在最高点崩落,被雨水淹没。隐约啜泣混在雨中,远近错落,交织成低声呜咽的悲鸣。


    世界一片黑暗,奚华闭眼遁入虚空,既已身死魂消,一切便都应当到此为止了。


    可她不明白自己怎么还听见有人在说话。


    “薄情……天师……不会流泪……亲她……”


    “住手……放开她……沓樰獨家諍裡”


    “……痴迷……去和亲……真是疯了……”


    “珑安……你把……怎么了……”


    “……”


    她听不真切,对零零碎碎的词语无法理解,头脑一片混沌。


    也对,她都死了,都已经失去理智变成孤魂野鬼了,听不懂人话也很正常吧。


    或许这是她在阴阳交界处做的最后一个梦,等这个梦也潦草结束,她就彻底变成鬼了。


    有人抱着她在走动,可是谁能抱住鬼呢?


    她想不通,确信的是,身后的惊叹与怒斥都远去了,哗啦哗啦的声音变得更清晰。


    冰凉的水滴落在脸上,持续不断,是在下雨吗?她都变成鬼了,为何还躲不过一场雨?


    雨势渐密,雨水积聚在脸上,汇成一条肆意流淌的河,让她都有些无法呼吸了。


    鬼也需要呼吸吗?鬼还有身体吗?倘若没有,那个人是如何抱住她呢?


    大雨把周身衣裳都淋湿了,她想不起死前穿着什么衣裳,也想不起死前发生了什么。现在,这套又湿又重的衣裳裹在身上,让她呼吸更不顺畅。


    她很难受,能感知外界但不能控制自己行动,看也看不见,话也说不出口。


    她全身上下没法自由活动,头上还顶着一件重物。下颌到颈侧那片区域还有什么东西贴着她,一路上一刻也没有松开过。


    然后雨停了,雨声却还在不远处。


    奚华看不到自己身在何处,颈侧触感消失了,头上沉甸甸的的饰物被那人摘下,头发上、脸颊上的雨水都被擦干。终于轮到了又湿又重的衣裳,一层一层被他扯开扔下。许是它的款式过于厚重复杂,她等了许久,才从层层叠叠的束缚中得到解脱。


    最后只余一层轻薄的里衣还拢在身上,她怕冷,不能再少了。瘦削的身子很快又被抱住,但那个人的怀抱也是冷的,和她一样,他在轻轻颤抖。


    脖子上那种触感又来了,从轻蹭渐至吮/舔,激起一小片热意向周身蔓延。


    她都已经死了,是什么人疯了,竟这样对她?他到底是在做什么?连鬼都不放过。


    奚华迷迷糊糊,忽然把方才听到的话连起来了,“天师不会流泪,为何要亲她”。


    亲吻的感觉在脑子里炸开,她在黑暗中无法理解的疯狂举动,一下子变得明晰具体起来。


    她蓦地睁眼,一把将埋在她肩头的脑袋推开,果不其然,见到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宁昉怔然片刻,眼中闪过一线粲然光彩,很快,又垂首朝她靠过来。


    “啪”的一声,脆响惊彻昏沉沉的寝殿。


    奚华被这声音一惊,陷入短暂的茫然。


    她举目四望,看了好一会儿,认出此地是空置许久的月蘅殿。


    直到目光回转,瞧见他左侧脸颊上一道绯红的印记,她才惊觉自己竟扇了他一巴掌!


    那艳丽的红印很快被覆盖了,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右手被他捉住,贴回他侧脸上。


    他非但不气不恼,反而很享受似的,轻轻拢住她行凶的手,仿佛在热腾腾的面颊上敷了一片清凉柔软的花。


    她的手夹在他侧脸和手掌之间,掌心像是触碰到一丛火焰。她想避开,然而指尖微微一动,就被他牢牢摁住。


    奚华安静盯着他的脸,盯着他压在她手背上的手,盯着他向下回落的里衣袖口,盯着他裸/露在外的修长手腕,想看他何时才开口说话。


    他始终一言不发,亦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


    静默数息之后,奚华倏而抽出右手,扣住他腕上的玉镯,质问脱口而出:“你还想骗我到什么时候?”


    没有得到答案,尾音被吻掐断了。


    因她正开口说话,唇间缝隙恰好被对方侵入,他轻易找准方位,贴得严丝合缝。


    起初力度并不重,比起她刚才扇下的一巴掌,他的动作十分温柔,讨好一般在她唇上碰几下,停一下,等待她回应他。


    奚华只想推开他,双手掐住他肩膀,还没用力,他忽然朝前靠得更近,把她两只胳膊卡在彼此之间不得动弹。


    她偏头欲躲,脸颊被他单手捧回来,后颈被托住,和风细雨的吻不复存在,讨好变成了索取。


    她想站起来躲开,才发现自己被横抱坐在他腿上,绷直了脚尖也挨不到地面,摇摇晃晃消耗的体力更多。


    她想说话,吚吚呜呜说不清楚,想抢回唇舌的控制权,于是狠狠咬了他一口。


    血腥味在口中扩散,而他固执不肯松口,仿佛根本感觉不到疼痛。


    奚华也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受,愤怒与气恼交叠,想逼迫他停下动作,衔住那流血的伤口又咬了一口。


    没有用,他不仅不停下来,整张脸反而与她贴得更紧了。讨好不成,索取不到,逐渐演变成掠夺。


    奚华没有力气推他了,放弃抵抗,一动不动默默看着他的脸,离得这样近,他纤长的眼睫都扫到了她眉眼间,淡淡的湿意像微湿的雨雾。


    没过多久,近在咫尺的这双眼蓦然睁开。他眼角微红,眸色空洞又惶恐。离得太近,奚华感觉自己差点被吸入一片沼泽之中。


    “你还活着,你为什么不理我?”他终于肯松口,低哑的声线被幽怨缠住,但庆幸更多,“你还活着。”


    奚华厉声打断他:“你还想骗我到什么时候!”


    可他却像没听到似的,抵着她额头轻叹:“你还活着,我以为你……”


    “你以为我死了你还亲我,你是不是疯了!”


    “你别走,别离开我。”他仍是答非所问,眼眶都红了。


    她讨厌他的回避:“放手!你这样算什么?”


    “我爱你,你别走。”他紧紧搂住她腰背,好像一松手怀里的人就不见了。


    “……你爱我?”奚华气笑了,笑过之后冷冰冰地陈述,“我给过你机会,很多次机会,你忘了么?那都是哪年哪月的事了?事到如今太迟了。”


    “哪年哪月”戳中了他,他清楚地记得当年小公主生辰宴的夜晚,他喝掉了一杯她的绮梦散,在雨中拦下萨孤渊的马车,策马把她接回月蘅殿。


    那天夜里她抱着他问了许多话,可是他没有给她想要的回答。


    她想要他留下,可是他走了。


    他只是转身走开了一下,怎么就这么迟了?


    奚华冷冷打断他的沉默:“现在说爱还有意义吗?我不懂爱是什么,从今以后不会再爱,也不需要爱了。”


    “可是你想我,你需要我。”宁昉阻止她再说那些话,再次凑近亲她,等她气势变软了,还又说,“你看,你不想推开我。”


    谁说她不想!奚华气得够呛,她心里明明想拒绝他,身体却不听使唤反倒主动配合。


    而且他真过分,根本不给她辩驳的余地。每次她想开口,否认的言语全被他堵回去了。他把那些不想听的话一一咬碎、吞咽,让它们再也发不出声息来,就像从不存在。


    奚华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万仞会晚宴上那种脱力到虚空的感觉又撵上来了,天玄宗古冢里的幻境也起不到缓解作用。


    “你中了春怀引,它比绮梦散厉害得多,不是靠强忍和硬撑就能挨过的……”


    奚华大致懂了,她猜得不错,晚宴上白榆递给她的不是千尘酿,而是……


    而是什么?她刚刚才听到那东西的名字,怎么转眼就忘了,再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了。


    “若情/欲在两个时辰之内得不到满足,春怀引就会变成致命的春/毒……”


    两个时辰?奚华不清楚自己喝下春怀引过了多长时间,离最后期限应当不远了。她全身越来越乏力,意识都快模糊了。什么是致命的春/毒,她真的会死吗?


    “你不会死。我不会让你死。”


    有个声音在说话,温热的气息在她耳畔附近游走。这个声音不是在骗她吗?它贴得太近,好似丝丝缕缕轻柔婉转的风,钻进耳朵,潜入心口,挡都挡不住,赶也赶不走,把一颗心细细密密缠住。


    呼吸都被他的声音牵动,她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死了。


    有人亲了她一下,那接触过于短暂,她刚刚反应过来想要挽留,吻的感觉已经消散。


    “要继续吗?”那个人问她。


    第99章 第九十九眼


    继续什么?


    奚华脑子里一团乱麻,只听到有个声音勾着她,让她下意识想要点头。


    这场景过于熟悉了,旧日回忆恍惚浮上心头。很多年前,也是在这般冬雨潇潇的夜晚,也是在这座冷冷清清的宫殿,她抱着一个人,脸贴着他的脸,每一缕呼吸都流连在他唇边,问他要不要继续。


    她没等到答案,悬置许久的邀请像落花被风干,过了许多年月,过了个许多下雨的夜晚,它重新成为鲜艳润泽的花朵,被对方再度衔到嘴边。


    怎么可以点头呢?即使那朵花散发着迷人的芬芳,舒展每一片柔软的花瓣,一声声诱导她:“吃掉我吧。”


    她也抿紧嘴唇不去碰它,撇开视线不去看它,把前额靠在那人肩上,倚靠一小片支撑,不允许自己做出点头的举动。


    “没关系的。”轻柔的声线撩过她热腾腾的耳尖,一字一句像圆润珠串缓缓滑落,裹着水汽,却像要点燃一团火。


    奚华不愿被他蛊惑,任凭那火花从耳尖延伸到脑后,经由后颈,燃烧过腰背,贯通脊骨,她全身僵硬地忍着,宁可被焚烧殆尽,不肯朝前更进一步。


    后颈被宽大的手掌拢住,那掌心贴着她来回摩挲了几下,沾染一层细汗,使酥麻加剧变成颤抖。


    她被那手掌带着扭头,侧脸倚在他肩上,把他清透的衣衫蹭得更乱,像薄薄一层雪即将化开。他恰在此刻仰头,白玉般美好的颈段贴过来,喉结堪堪滑过她唇边。


    奚华仍未启齿,不必咬破他颈侧皮/肉,已然感知到他喉间滚动的话语:“亲亲我,不要忍着。”


    她偏不愿听他安排,全身上下都难受得要死了,也不想一一照他说的做,宁可不被拯救。


    “对不起,是我来迟了。”宁昉转身把她放到床榻之上,他也一起躺下,没再起身离开。


    不是从赤澜关回来得太迟了,是许多年前,在这寂寥的宫殿,在她执意求/爱的夜晚,他咬碎了她想要的答案,再没有机会说出口来。


    我爱你。


    我想要继续。


    我与你本该如此。


    厚重的床帏倏然合拢,隔绝了雨夜黯淡的天光,一场更大的雨却在此间落下。


    奚华以手遮脸,挡住额头、眉眼、鼻梁、脸颊和唇边,而雨避无可避,亲吻像细细密密的雨点,飘落在她指尖和手背,一寸一寸蔓延到手腕。


    再流转回来,吻痕渗进每一截指缝,循回往复好几遍,直到她双臂从僵麻变得柔软,他才轻轻把她双手移开,好似从前那样,掀开她朦胧面纱,才能细细凝视她羞怯的眉眼。


    他耐心吻过她脸上每一处,碰了碰她微凸的唇珠,她依然沉默不予回应。倘若稍用力几许,她就会抿着唇偏头躲闪。


    他辗转朝向别处,动作在她右侧颈窝处猛然停驻。从明辉殿抱她回来的路上,他早已将她颈侧伤口附近的血迹弄干净,此处为何还有残留?


    “什么时候有的?”他吻向那枚刺眼的小血珠,轻吮过后再抬头,那红点仍在,乃是一枚艳丽的红痣,被含咬过后带着一点水润的光泽,“疼不疼?”


    奚华没说话,她曾经一度好奇这枚血痣因何而来,现在完全懂了。


    “对不起。”宁昉熟知鹤簪刺伤带来的疼痛,他亲身感受过许多次了。每一次感受,对她的歉疚就加深一分。这枚红痣在暗夜中攫住他的目光,使他满心歉疚到达了顶峰。


    其实这辈子它并无痛感,掩在衣袍之下看不见的时候,奚华时常会忘记它的存在。此刻被他反复舔过,触感过于鲜明,她想忽视都忽视不了了。


    奚华试图推开他,他难得在这种事上顺从,但也只顺从了刹那,他松口之后立即偏过头来,亲了亲她的掌心。


    她满腔躁动难以自控,情急之下真想一巴掌挥开他。但她早已没有余力,即便勉强做出这种动作,只怕更像是温柔轻抚过他绯红面颊。


    届时他多半会摁住她的手亲亲蹭蹭,还会说:“你亲亲我吧。”


    “在想什么?”温热气息折返回到她的眉心,薄唇覆下来,要把她紧颦的眉心抚平,又亲了亲她纤薄的眼皮和卷翘的长睫,温声道,“别害怕,交给我吧。”


    交给他什么?奚华来不及思索,心跳隔着骨骼和肌肤被吞咽了。


    前不久她也咬过他心口那朵花,动作远不及他这般细致温柔。


    两个时辰所剩无多,宁昉掐住她掌心十指相扣,摁在身体两侧不许她再遮蔽闪躲。


    衣料被浸湿之后变得涩滞,窗外的雨声带回永昭坛上那个混乱的长吻,熟悉的口感重返舌尖。


    挑开岁月的幕帘,呼吸在新的领域描绘新的画卷,勾皴点染,时快时慢,勾起挺拔漂亮的山峦。


    轻吟似花间鸟鸣,伴随林下淙淙溪涧,被风声雨声压过,似有若无,并不明显。


    他牵着她的左手放到自己背后,反手拍拍她的胳膊,整张脸还埋在她身前,嗓音也闷闷的:“我好想你,每时每刻,都没办法回避。”


    她仍然不肯应他。


    “你的心在回答我,它说它也想我。”他埋头亲它,似鼓励似安慰,胸腔里另一颗心也随之跳动,思念震耳欲聋。


    奚华气恼不已,暗恨不如叫他把她的心吃掉算了,它就不会不听使唤地乱跳了。这还是她的心吗?她完全控制不了它。


    这颗心太愚笨太天真了,被他又哄又骗,居然还想听信于他。


    无可救药的心,不如死掉算了,不要让她这样难堪。


    “抱着我吧。”说话间他单手揽住她上半身,另一只手碰到别处全湿了。


    奚华惊叫出声,叫声也被他含住,变成细碎的哼鸣。她只觉得摇摇欲坠,急需牢牢抓住什么,但不想抱他,胡乱去抓他的胳膊,拽不动也推不开,蹭出一手灼热的汗。


    她一拉一推一拽,他便迁就她的动作跟随她移动,但手不会离开。


    他问她:“喜欢这样吗?”


    奚华简直要疯了,思绪被扯回第一次在幻境中见到的寂寞水畔。


    那时她是湖泽中一只小小的水滴,日复一日等待一个人走到水面,她把他那一抹纯白衣角当做荒芜岁月里唯一的挂念。


    终于有一天,那个人在岸边蹲下,右手指尖轻轻拨了一下水面。她用尽全力游过去,碰到了他的指尖。


    她兴奋得想叫出声,又激动得想流眼泪,一如此刻,那个人掌控她所有的知觉。


    她忍不住贴近他想要更多,他也摊开手心贴向水面,动作极尽温柔,像在抚/摸她红扑扑的脸。


    作为水滴,她曾经从那人掌心滑到指根,经由指腹回到指尖。她完全可以想见,倘若此刻他抽出手来,就是这样的姿态。


    她不敢看,紧紧闭上双眼,唇上的禁锢松动了,上半身也被松开。


    “好些了吗?抱着我吧。”


    她以为是结束,没想到他炽热的言语骤然陷落了。


    她衔住了风声雨声,抽身闪躲,却更像迎合。


    怎么可以做这种事?此人一定是疯了。


    她急欲中止他疯狂的举动,双手往下压也推不开他的肩,情急之中把他满头青丝都抓乱。


    她摸到他雨蒙蒙的脸,想抬起来,却被他含住指尖……


    ……


    许久之后,他抬眼望向她:“好了么?可以抱抱我么?”


    奚华不敢看他的脸,双手揽住他后背,把他的脸按向怀中,好把水/色擦干。


    “你还好吗?”他贪恋这个怀抱不想离开,从头到脚欲与她亲密无间。


    这算好吗?奚华不知道,她知道自己大概不会死了,可是她要疯了。


    可他偏偏还问:“若是没好,我可以再——”


    “别说了!你去换身衣裳。”奚华立刻喊停,不许他再讲胡言乱语,找了理由想赶他走开。


    宁昉没起身,反而疑惑道:“我为何要去换衣裳?”


    “……”奚华说不出口,上次她醉酒住在宿月峰那夜,他不就找过这样的借口吗?他说要去换衣,结果去了很久很久。当时她不明白换身衣裳为何要那么久,现在想想……


    异物感太明显,她没办法当它不存在,含含糊糊问他:“你不难受吗?”


    他沉默了几许,然后才说:“尚能忍受。”


    奚华讲出真实意图,实是为自己考虑,怨他:“但是你抵——”


    “不要赶我走,我不会走。”他把她抱得更紧了,两人之间一丝缝隙也不留,她介意之处,此刻也无法回避,他也没办法让它消退。


    越是贴近,越是强烈,越是排解不了的折磨,但他执意不肯放手。


    “你说等我回来,就告诉我答案,答案是什么?”他其实有些不敢问,但若最亲密的时候不问,往后恐怕更没机会问了。


    奚华果然沉默了。


    “你先前说的话都不算数了吗?”他把脸埋在她发间,她都不知道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去赤澜关,又怎么样不顾一切匆匆赶回来。


    “你想我吗?”他等了好久,得不到回应,只好自己打破沉默,“这么多年,你都不记得我了,又怎么会想我?”


    雨声把苦笑和叹息都淹没,他好像有问不完的问题:“你爱我吗?你要如何才肯原谅我?”


    他问了好几遍,好像这就是最后的机会了。


    奚华淡淡开口:“你累了,别再问了,休息一会儿吧。”


    他真的很累了,虚弱和疲倦藏都藏不住。他渐渐陷入一场长梦,还低声呓语:“你别走,你抱抱我,不要离开我……”


    奚华没再继续往后听,双手松松抱了他一下,然后捏碎了灵珠。


    第100章 第一百眼


    “你知道我在江南的两个月是怎么过的吗?”


    “你知道后来的九十九年我是怎么过的吗?”


    “你从来都没有问过我,你并不关心……”


    “你和我已经没剩下多少时间,经不起分离和挥霍……”


    “……”


    宁昉在梦里把挽留的话都说尽了,醒时却已两手空空。


    他没有睁眼,还保持着之前的姿势,但怀抱里什么都没有了。


    他俯身贴着冷冰冰的床榻,手心里钻过阴凉的风,好像又回到了小公主去和亲那一日,还做着那个可怖的梦。


    叫醒他吧,若她还在生气,用不着亲他,用不着抱他,用不着拍拍他的肩膀,用不着碰碰他的手,甚至用不着说一句完整的话,用不着叫他“宁师兄”或是“天师”,只要她发出一丁点儿细微的响动,让他知道她还在身边,他就可以自己醒来。


    但是她连这样都不肯。


    月蘅殿针落可闻,连雨声都消失了。


    他的心和这座老旧的宫殿一样,空洞破碎,落满尘埃。可是明明不久前,它才激烈又鲜活地跳动,怎么一转眼就被掏空?


    他有点分不清今夕何夕了,是否真的还停留在那个痛苦的早晨,他从明辉殿抱着她冰凉的尸身回来,最后一次躺在她身边,祈祷那是一场梦,他不敢睁开眼。


    他是不是依旧停驻在那噩梦边缘,没有独自熬过近百年,也没有与她再相见?


    一件冰凉之物硌在手腕和床榻之间,他抬手绕了几圈,想起来腕上带着的是玉镯,他确信这不是小公主去和亲的那一日了。


    宁昉睁眼,床帏之内昏沉沉一片,他紧紧抱在怀里的那个人果然已经不在。


    胸腔在钝痛之后变得麻木,他低头撩开暗红的衣襟扫了一眼,心口那朵茉莉早被血迹染红,看不清形态了。


    他在赤澜关受了重伤,为了赶回来见她,短时间内迅速消耗大量灵力修补了结界,情刃又在心上狠狠雕琢,他回到天玄宗闯入幻境时已在崩溃边缘,只是为见她救她强撑着,还以为可以听到她的答案。


    现在,连身上的血迹都干了,他暂不清楚自己在这里昏睡了多久,显然不只一夜之间。


    嘴唇上的痛感也没有了,他以指腹擦过,咬痕仍在,尚未愈合。手上已没有属于她的气味,现在不是回想这种事的时机。


    宁昉离开幻境,走出幽陵古冢,外界是三更天,夜雨潺潺。


    他迅速赶往聆云院,走进熟悉的院落,推门进屋,从外间到里间皆是阴沉沉一片。


    他径直走到床边,床上空无一人。雨水顺从他的发梢、衣袍和指尖无声滴落,淌了一路,在床边汇成一片幽冷的水洼。


    房间里不仅少了她,还少了别的什么,他不用看也能感受到,有什么东西和之前不一样了。他只是不相信,不想明明白白确认。


    宁昉站在原地静默许久,尔后抬手点燃灯火,照见人去楼空。


    满屋陈设并无大的变动,只是她不见了,雪山也不见了,花架上盛开的茉莉和待开的花蕾都不见了,灵壤上只插着半截突兀的花枝。


    床边屏风上的字画也不见了,直到看见这一幕,他绞成一团的心终于略略舒展。


    他松了一口气,因为她带走了那句诗。


    她并非全不在意,一切并非不可挽回。


    她只是生气了,暂时离开一下,不是不要他了。她还在世上某一处,等着他去找她。


    他不应该在幻境里昏迷那么久,耽误那么久,让她一个人等那么久。


    宁昉略作思索,连夜赶往无相渊。虽然这个猜测让他并不愉快,但无相渊确实是她眼下最可能去的地方,万仞会结束之前,她还为了去龙诞节而讨好他——


    无相渊龙宫北苑阁楼外,小龙君商夷正在逗弄一群新养的灵鱼。


    听见身后侍从来禀,商夷悠悠然转身朝向来人,面带礼节性的微笑,眉尾上挑,惊诧道:“稀客来访,有失远迎。不知晞明道君光临敝处所为何事?”


    宁昉原以为商夷见到他来,气氛会剑拔弩张。没想到商夷的状态和之前大不一样,行为和语气都透着一股说不清的古怪,此时他无暇细究个中缘由,也不想和他兜圈子,开门见山说明来意:“小龙君,我师妹在何处?我来接她回去。”


    那群嬉游玩耍的灵鱼觑他一眼,咋呼呼地躲开了。


    “晞明道君开什么玩笑?天玄宗的师妹与我无相渊有什么干系?”商夷失笑,兴致勃勃地打量他的神情,“我该不会是听错了吧?哪个师妹这么大能耐,竟能让天玄宗大师兄这般挂心?千里迢迢亲自来寻。”


    “商夷。”宁昉语气和面色一道沉下去,“你不必与我周旋至此。”


    “我与道君周旋作甚?我只是听不懂道君在说什么。是,半月前我是去过万仞会,但我是去寻我失散多年的未婚妻。我对她忠贞不二,绝不会做拈花惹草之事。就算天玄宗真有师妹倾心于我,我也不可能带师妹回无相渊……”


    半月前、未婚妻、师妹倾心……每个词都不对劲,宁昉第一次发觉,世上有人说话如此难以理解。


    “道君不信?也罢,正好闲得无趣,与道君说说也无妨。我的未婚妻,曾经是南弋的小公主——”


    商夷话未说完,宁昉忽然执剑抵住他的咽喉,近旁侍从一声惊呼,整个北苑的护卫都围上来。


    商夷挥手呵退护卫,也不在意横在颈间的长剑,继续侃侃而谈:“小公主救了我,留我在她的寝殿长住,日日用眼泪喂我。我听闻晞明道君素来清心寡欲,不谙风月,想必很难明白什么叫日久生情——”


    “休要胡言乱语,商夷。”雪亮的剑刃微微颤动,离商夷咽喉又近一寸。


    宁昉听紫茶说过这件事,当初在南弋,他去西北赈灾那段时间,小公主用眼泪救了一个男人,收留那人住在月蘅殿,朝夕相处过很长时间。


    他一直很回避这件事,不愿意设想其中的任何细节。


    现在,那个人正亲口讲述,他与小公主曾有多亲密,又是如何日久生情。


    真是这样吗?宁昉暗自思量,奚华此生失去了前世记忆,在天玄宗的这几个月,是因为相信了他的假话,才允许他靠近?


    她在幻境里恢复了记忆,毫不犹豫弃他而去,是因为她想起了商夷?是因为她更在乎商夷?


    他从赤澜关匆匆赶回,她却违反约定不肯告诉他答案,也是因为她想起了商夷?在他曾经缺席的日子里,她曾与别人互许终身?今生依然难忘旧情?


    他追来无相渊,动静不小,她一定知道他在,也知道他为何而来,却连出来见他一面都不肯。之前她就为了来无相渊,锲而不舍讨他欢心,现在又岂会愿意同他一起回天玄宗去?


    “我送了小公主一件定亲信物,她很喜欢,只可惜——”商夷退后半步避开长剑,整个人忽然变得落寞忧郁,“只可惜她至今不知所踪,我专程去参加万仞会,也没能找到她。”


    “?”宁昉一脸错愕,只觉得商夷神志不清。万仞会期间他与奚华不是相处甚密吗,惹得各路修士议论纷纷。现在他为何说没能找到她?商夷是当他眼瞎?


    “晞明道君还不明白吗?我对天玄宗的师妹不感兴趣,无相渊也没有道君想找的人,道君请回吧。我忧思难解,恕不相送了。”


    宁昉冷笑一声:“有必要编造如此荒谬的理由吗?万仞会上小龙君没有见过她?”


    “见过谁?晞明道君难道也对我的未婚妻感兴趣吗?还是说,你把哪个师妹错当成另一个人了?”商夷越说越离谱,语气也逐渐咄咄逼人。他完全敛去了玩笑的姿态,表情郑重其事,不像是临时演的。


    一股不安情绪悄然升起,宁昉无意再与他纠缠,离开无相渊重回天玄宗去。


    御岫峰弟子苑附近,宁昉遇上晨练的外门弟子,随口询问:“怎不见小师妹与你们一起练剑,丁长老从不检查你们的功课吗?”


    一群少年少女好不容易见到大师兄,先是欣喜,后又惊讶,纷纷疑惑地望着他。


    过了好半天,一个微胖少年问:“大师兄是说阿圆小师妹吗?她嫌当个外门弟子没前途,上个月已经放弃修仙回乡去了。”


    “阿圆?”宁昉念着这个从来没听过的名字,无法把这两个字和“小师妹”联系到一起。


    是哪里出了问题?他和眼前这群人好像不在同一个世界。


    “对啊,阿圆。她特别喜欢大师兄,拜师大典那日,她在钦云殿外的广场上亲口承认的。她才不是为了修仙,她是为了大师兄才来天玄宗的……”


    “只不过她一直没机会接近大师兄,连见都没见到几次。她认清现实死了心,离开天玄宗回家成亲去了……”


    “对对,上回去做任务,我还碰见阿圆和她夫君在湖上游船,二人看上去倒也般配。”


    “怎么,你羡慕人家夫妻恩爱?那你也可以回家娶妻生子……”


    “……”


    少男少女嬉笑打趣,聊起这种话题总是热情高涨。


    “大师兄,你为何突然问起阿圆小师妹?”


    “大师兄,你可以教我们练剑吗?”


    “大师兄……”


    宁昉未做解释,拒绝了一连串请求,沉默地走开。他没去聆云院,而是回了宿月峰的洞府。


    午后,锦麟奉命来见他。


    “大师兄找我何事?我正要去找紫茶呢。”从云梦宗回来之后,锦麟和紫茶黏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多了。


    静候许久没得到回应,锦麟又问:“大师兄脸色不太好,是在赤澜关受伤了吗?要不要闭关静养?”


    宁昉避而不答,徐徐提起另一件事:“锦麟,两个多月前,收徒大典那日——”


    “对不起,大师兄,是我不好!”锦麟“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


    宁昉心头蓦地咯噔一下,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大师兄,你很想念雪山吗?对不起,收徒大典那日我没能找到它。它真的很可爱,我也很想它,可是……”


    “你说什么?”


    “大师兄,雪山已经不见了。我听说,猫都是有灵性的,寿命将尽时,会离家出走,不让主人伤心……”


    “你在胡说什么?”宁昉手背上青筋暴起,房间里气息骤冷,窗外的光线都暗了。


    他清楚地记得,收徒大典那日,锦麟去找雪山,然后带了一个人来这个房间。


    当时锦麟是怎么说的——


    “大师兄,这是今日新来的小师妹,奚华。”


    当锦麟退后半步,错开身影,他再次见到他的小公主,他的小师妹。她抱着雪山,看了他一眼,默不作声地移开视线,没有和他说话。


    从南弋重返天玄宗这些年,他设想过许多次重逢的场景,怕她忘了他,又怕她记得他。好不容易重逢的那一刻,他心中千言万语都无法言说。他张开双臂试着抱她,她迟疑不肯上前,她不愿意了。


    那一日发生的一切都历历在目,雪山黏在她身上不肯下来,他又以答谢为理由,送了她一只玉镯,还得告诉她那是传音石,她才肯勉强收下。


    他绝对不可能记错。可是,为什么她在每个人口中都凭空消失了?天玄宗没有人见过她,没有人听说过她,就连雪山,也消失了。


    “宁师兄,节哀。雪山已经离开许久,不会再回来了,若师兄实在想念,养一只新的猫吧。”锦麟又劝他。


    他不想听,刚把锦麟撵走,紫茶满脸怒容地冲进来。


    他问这个唯一知悉前情的人,这是最后的希望。


    紫茶却说:“大师兄还没疯够吗?小公主没有回来过,你在痴心妄想什么?”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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