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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鹊喻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81章 第八十一眼


    这是月光绝不会造访的绝境,滴答滴答的声响正编织成细小而连绵的“雨”。红雨源自冰凉掌心,顺着指尖滴落,坠入黯淡湖泽。


    灵泽族灭族之后,映寒仙洲沦为荒芜的废墟。仙洲人迹罕至,但并非完全与世隔绝。


    宁昉结束历劫返回天玄宗后,只身寻到仙洲,暗中将其腾挪了方位,转移到无人知晓之地,使之成为一处幽寂封闭的空间。


    他做这一切,是为让映寒仙洲彻底“消失”,不再被惦记,也不再受侵害。他也需要这样一个隔绝一切的空间,来做一件至关重要之事。


    此刻,宁昉知道自己在下沉,湖水浸透衣袍,漫过下颌,依次经由嘴唇、鼻梁、眼睛、发际,淹没头顶,发冠也沉入水下。


    他沉浸其中,放空混乱不堪的思绪。


    如此,便可不再去想方才那场争执,不去想她一句句冷漠言语。


    不知过了多久,一双银色羽翼自水下划破寂静湖面,湿漉漉的灵鹤从湖中腾空而起。


    不是昨夜才来过吗?为何今夜又来?按照惯例,他不该卧病在床好好养伤吗?


    灵鹤由宁昉的一缕神识化形,即使自己是他的一部分,它也越来越搞不懂他的心思。


    这得追溯到小公主身死那日,灵鹤自知犯了死罪,被宁昉收回识海。


    它知道他对它恨极,它和他一样,恨自己。绝大多数时候它都在沉睡,企图回避那一日的伤悲。


    它以为自己再也不会独立出现,没想到有一日宁昉居然又强行逼迫它出来。它抗拒但却无奈,化鹤而出,见到圆月高悬。


    它也奇怪,宁昉哪来的兴致邀它一起赏月,难道是一个人太孤独了需要陪伴?


    果然,他并无那等闲情逸致,对明月视而不见,反倒把它带去一个黯淡无光,与世隔绝的地方——被他封印的映寒仙洲。


    仙洲里阒寂无声,日月星辰、风雨雷电、山光水色,什么都没有,也切断了和外界的一切联系。


    不对,水还是有的。当时宁昉就倚在湖边,半个身子都浸在水里,一言不发朝它伸手。


    它飞过去,翅翼刚扫过他冷白的手,毫无预兆地变成了鹤簪,被他紧紧握在手中。


    此人是疯了吗?居然还把它变作鹤簪,这不是他最痛恨的东西?


    它正做此想,忽然被他死死捏紧,对准他心口位置,狠狠一刺。


    噩梦在刹那间重现,温热的血喷涌而来将它包裹,痛感和窒息感一拥而上。它确信此人真是疯了。


    是小公主教坏了他,而他青出于蓝。


    它挣脱不了,被迫重浴赤色血河,又见他取出一只的方形玉匣,单手轻巧地打开它,里面居然装着一金一蓝一对眼瞳!


    那是小公主的异瞳,是她留给他的唯一一件遗物。或许小公主根本没打算留给他,只是他一厢情愿这样认为。


    异瞳的光泽变弱了,早已不及当初璀璨夺目,若它彻底失去光泽,是不是就彻底失活毁灭?


    宁昉显然和它有一样的担忧。他向前倾身,右手握紧它刺进心口,不许它挣扎逃离;左手托着玉匣抵在伤口下侧,静待鲜血滴入匣中。


    染血之后,异瞳果然重现生机,再次流光溢彩。


    它听见他舒了一口气,他明明应该咬紧牙关忍住钻心之痛,他居然还发出如愿以偿的喟叹。


    鹤簪惊呆了,此人是尝试了多少种丧心病狂的办法,才想到用心头血来滋养异瞳?他用自己的神识扎心取血,是自我惩罚吗,这世上安能有人比他更疯?


    它惊诧不已,全身都麻木了,又被他拔出来,让它变回灵鹤,展开小公主生前的梦境。


    他一边等心头血注满玉匣,一边把她的梦从后往前一一看过,直到最后一个梦:黄陵地宫里,被灵泽之泪洇湿的吻。


    灵鹤心力交瘁,他还不许它停下。他把那个梦反反复复看了好多遍,看到梦的最后,听到她说“你亲了我,要负责的,你不能死了”,他苍白的脸上浮现一抹浅浅的笑,尔后垂首看着玉匣中那对异瞳。


    异瞳光辉流转,似乎正同他两两相望。


    “放心,不会死的。”他朝异瞳说话,带着笑柔声劝它,“你也笑一笑吧,不要哭了。”


    灵鹤没忍心揭穿他:真的不会死吗?看起来他离死也不远了。若他死去,它作为一缕神识,自然也就随风飞散了。


    灵鹤以为这种事只会发生一次,没想到一个月以后,宁昉又来了映寒仙洲,把全套流程重复了一遍。


    原来取心头血并非一劳永逸,玉匣之中的血液会被异瞳消耗,那点儿血量至多够用一个月。每逢至阴至柔的月圆之夜,他都会来此与世隔绝之地,献祭一般完成取血的仪式。


    九十九年,无一月例外。


    重复太多次之后,灵鹤都对每个步骤了如指掌了,什么时候该变成鹤簪,什么时候该钻进他的掌心,什么时候刺进心口,什么时候展开昔日旧梦。


    有时它会想,幸好它吃掉的第一个梦是个美梦。


    假如小公主在梦里没说那句话,没有要求他必须活着,他还会不会坚持活着,或是选择与她一同归去?


    作为他的一缕神识,灵鹤的承受能力很强,也能在最大程度理解他的所作所为。从惊诧到适应,没花多长时间,它渐渐改观,不再觉得这是疯狂举动。


    这怎么能算疯呢?他明明很清醒,不过是情之所至罢了。


    但接受能力这么强的,恐怕只有它一个,雪山就不行。它记得有一年八月十五,中秋夜,宁昉带了雪山一起来映寒仙洲。


    雪山起初还兴致勃勃地玩水,后来见到异瞳,激动坏了,非要用猫爪摸它。宁昉岂会同意它乱来,一人一猫争执许久,气氛很不愉快。


    它能完全感知到他的心境,他后悔带雪山来了,但他又不忍心把它独自留在宿月峰,毕竟这是中秋。


    仙洲里看不见月亮的中秋,也是中秋。


    雪山发了好大的脾气,把他的手背抓出一道道血痕,无论他怎么说,雪山也不听,然后就生气不理他了。


    那时它也无奈,心想他对小公主的猫是真纵容,哪像对它,不留情面,近乎严苛。


    后来,他照例用它刺进心口,心头血淌出来的时候,雪山被他吓到了。


    等待心头血注满玉匣是个漫长的过程,雪山跳到他肩膀上,拼命想推开他握着鹤簪的手,要他停下,不准他这么做。


    他不为所动,一边取血,一边还要“对付”雪山,这个过程比平时更艰难了。


    雪山“喵呜喵呜”叫着,好像在哭。他腾不出手抱它,只是偏头挨着它毛茸茸的猫头,轻言细语地劝它:“你是在心疼我吗?但也要乖一点,不要再捣乱了。”


    雪山舔了舔他手背上的伤口,然后陪他一起看了小公主做过的梦。


    那是个血淋淋的中秋夜。那之后,他很少带雪山来了。


    九十九年过去了,昨夜他独自一人来取了心头血,离开时整个人都很虚弱。按理说他近几日应该都要卧床静养才对,怎么今夜怎么又来映寒仙洲?


    这种事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


    灵鹤在湖面上飞来飞去,等了好久也不见他出来,担心他再也不出来了,遂潜入湖中拨弄他的发冠,再勾弄他的衣领,把他叫醒。


    他慢慢浮出水面,退到湖边背倚湖岸,只露出上半身。他头发与衣衫尽湿,脸上也全是水痕,心口衣衫上还有一团红印,是前半夜不小心把伤口撕裂,有鲜血渗出。此刻,血迹泡在湖水里变淡了,但没有完全消失。


    他仰头望着灵鹤,伸手等它过来。


    灵鹤犹犹豫豫,有点儿不敢靠近。


    “放心,今晚不会再取心头血。我自知节制。”


    听他这样说,灵鹤半信半疑,飞过去落在他手上,岂料一下子就被他抓住。宁昉又把它变成了鹤簪。


    鹤簪无语:“……我再也不会相信你,怎么会有人连自己的神识都能骗过去……”


    宁昉确实没打算取心头血,只是把鹤簪摊在手心,面无表情地看着它。


    看了好一会儿,发梢上残留的湖水都滴到鹤簪上了,他才再度开口:“你说,她还喜欢你吗?”


    鹤簪意识到了,他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前半夜那场争执。


    “你是不是也知道?她不喜欢你了,她喜欢别人送的发簪了。”


    它已有许多年没见过他这样失魂落魄,就算是每月取心头血的时候,他也只是对异瞳说“别担心,不会死的”。


    但它现在无法安慰他,因为她当面对他说很喜欢别人送的发簪,毫不犹豫,斩钉截铁,怎么会有假呢?


    它甚至也在想,是啊,以前小公主就不喜欢它,总是拒绝收下它,到最后也只是利用它。它也的确伤害了她,罪无可恕,怎么敢再奢求她的爱呢?


    它不愿以鹤簪的形态存在,但宁昉还看着它,把它和别人送的发簪作对比:“你哪里不比别的发簪好看?她为什么不能只喜欢你?”


    它想化作一缕神识逃走,逃不走,在他手心里滚了好几圈,发现他手心里也有好几道伤口,经湖水泡过,血肉模糊。


    它想起来他刚才做了什么,叹息道:“你不如把我也折了吧……”


    总好过让它在愧疚和嫉妒中受折磨,好过这样看他平静地发疯。论心理状态,和他相比,它还是自愧不如。


    宁昉自然不会折了鹤簪,下个月,下下个月,为了养活玉匣里那对异瞳,他还要用鹤簪来取心头血,最合适的工具,非它莫属。


    眼下,他终于瞧见手心里深浅不一的伤口,觉得丑,是必须马上处理的程度。


    他把鹤簪化作神识收回识海,起身上岸,施法让头发和衣袍变干,理顺发丝,扶正发冠。


    随后,他择一块山石而坐,取出一方洁白的细绢,解开外袍和贴身里衣,仔细擦净心口附近的血迹,等到一丝血腥味也闻不到了,再合拢一层层衣物,整理好衣着。


    腰带却是没有系的,他抽出腰带,用它来包扎右手。单手操作,他动作稍显笨拙,拈着腰带在手掌上缠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它完全包覆了狰狞的伤口。他再咬住腰带另一头,手口并用,系好绳结。


    做完这一切,他又恢复了清冷出尘,姿容如玉的模样,从头到脚看不出一丝脆弱和落魄。少了腰带束缚,他衣袍微敞,却并无一点儿放浪之态,反而透出一股潇洒自如的风雅意蕴。


    离开映寒仙洲之后,宁昉没回宿月峰,而是去往御岫峰下的聆云院。


    每次从仙洲出来,他都很想见到奚华。


    今天白日来寻她,没见到人,宁怀之说商夷带她离开了。他用玉镯联系不到她,当着外人的面,也不好直接追上去找,于是安抚好自己的情绪,在聆云院等她。


    他等了好久,独自感受着取过心头血之后的痛楚,直至夜间,才等到她回来。两人见面没说到几句话,就吵了一架。


    此刻再从仙洲返回,路上他不由得想到一种可能:她会不会一气之下把灵植的嫩芽拔了?进屋之后看了一眼,灵植还长得好端端的,她也不是那么狠心。


    他走进里间,绕过屏风,在床榻边沿无言地坐下,看着她安安静静的睡颜,心里的想法又发生了变化。


    不应该和她吵架的,无论如何不该凶她,不可以对她说狠话。


    关于爱,是他教得不好,操之过急,不应该怪她学得慢。他要给她足够的耐心,循序渐进,徐徐图之。


    她睡着了还皱眉,两条眉毛都快要拧到一起,是在做噩梦吗?还是在生他的气,连梦里也不安宁?


    他想看她梦见了什么,想安抚她的情绪。但又想起她曾经很郑重地说过不准看她的梦,他依她所说,放弃探看。


    她紧颦的双眉牵扯着他的心,即便他已经花费大半夜安放自己激烈的心绪,却不忍看她这般凝眉。


    于是他朝前附身,屏息靠近她的脸,在她眉心轻轻落下一吻,试图把她的眉心抚平,抹去她梦中每一缕愁思。


    可她似乎在不安的梦境里陷得很深,这样一个轻如蝉翼的吻好像无济于事,她的表情看起来始终不开心。


    是不够吗?他当然不介意继续,他甚至很想继续,只是不确定她的想法,怕她生气。


    宁昉停在原处,内心陷入沉思,怎么样才能让她开心,他应该停下还是继续?


    他正在思量,忽然听见她说了一句话。


    她说:“我不喜欢你了。”


    刹那之间,他的思绪都被完全抽离,动作僵在原地,呼吸都凝滞。


    许久之后,他才见她闭着眼睛。是梦话吗?梦话当不得真。


    他真不懂她为何这样,他到底是哪里做得不好,哪里又惹到她了?怎么刚给他一线希望,一下子又不喜欢他了,她真的会爱上别人吗?


    他不想听她说这种话,哪怕梦话也不行。只要她再说一句不喜欢他,他就亲口把它堵回去。


    他可以不眠不休,可以静静观望,可以等。


    对于她接下来的表现,他在担忧之中居然又有点期待了。


    第82章 第八十二眼


    翌日清早,奚华醒来时房间里漂浮着清幽浅淡的香气,睁眼之前,她都怀疑是不是灵植开花了。一种直觉油然而生,灵植的花朵合该是这种香气,如果有朝一日它还能开花。


    短时间内,应是不可能了。


    五日后她将再次参加万仞会选拔,正事当前,她没空再挂念那些镜花水月之事,除了徒增烦恼,并无益处。


    宁师兄来为折断发簪的事情道过歉,她也不再计较,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她也粗粗问过师兄手上伤势如何,给予他点到为止的关心,就当做礼尚往来。


    至于他为什么用腰带包扎伤口,为什么包扎得那般歪歪扭扭,她没多问。或许是他腰带多不差这一条,又或是星姬帮他但技术不好,总之都与她无甚关系。


    她全然不知,自己这番若无其事的态度,给对方带去了多少苦恼。


    以准备万仞会选拔为由,宁昉再次提出教奚华练剑,开口之前,以为她会找理由拒绝,没想到她欣然答应,每日和他一道去往宿月峰后山老地方。


    他很快发现,她不再像以前那样盯着他看,而是全程心无旁骛地练剑。这很好,好到他不忍出言打断,连对话的机会都没有。


    每当练剑结束,她总不忘朝他道谢,恭敬礼貌,进退有度,纯粹就是一副小师妹对待大师兄的态度,甚至还不如其他同门对他热情。


    一切都退回原点,重逢以来,他所做的一切都变得徒然。


    她并无过错,也无可挑剔。面对这样的师妹,他怎么能再追问她的心意?明知故问,只会让人难堪。


    有好几次,他给雪山带了新的礼物,但总见不到它。


    奚华说雪山最近比较贪玩,喜欢四处游荡。他已经坦白雪山是她的猫了,她如何养猫,全凭她的喜好,他也无从置喙。


    白日里,他会自我约束和控制,不做一丁点儿冒犯逾矩之事。夜间,待她入眠之后,他夜夜到访,什么也不做,只是无言地陪伴。


    时间就这样流逝,片刻不曾止息。他等着她的梦话,哪怕是他最不想听到的“我不喜欢你了”,他也能抓住由头,问她到底为什么。


    然而她安安静静,连一句梦话也没有说。


    她没再梦见他。


    五日后,奚华如期参加万仞会选拔。


    出了太清宗独幽入魔一事之后,天玄宗加强了警戒,保护参选弟子安全无虞。


    照之前说好的,奚华不让他干预比试过程,也不要让他在一旁观看。她说他若出现在演武场附近,势必引人围观热议,影响她发挥。


    原来对她而言,他是一种干扰,一种负担。


    宁昉理解她的顾虑,因而没去现场,只在比试结束时不经意地路过,默默制造一场巧遇。


    他站在人群最外围稍作停留,视线越过密密麻麻的围观者,遥遥看她一眼。


    她顺利通过选拔,整个人兴高采烈,斗志昂扬。他也由衷为她开心,想恭喜她如愿以偿,不过现在不是时候,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恐怕会觉得尴尬。那便等到她离开演武场,回到聆云院再说。


    宁昉收回视线,正欲离开,人群里忽然爆发一阵轰动。


    “无相渊的小龙君怎么会来?他也关心万仞会的选拔吗?”


    “谁看选拔还带着一束花?他哪里是关心选拔,是心系一人罢了。”


    宁昉脚步顿住,循声看去,见奚华正从演武台上下来,走到商夷身边,接过了他手中的花。


    两人站在一处,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


    她面朝商夷说话,但声音被其他人压过,他只能看到她的口型,口型还被手中一大束花枝挡住一部分,以至于他听不清也看不出她说了什么。


    起哄声源源不断,像奔腾的流水灌入他耳中。


    “没想到小龙君竟然喜欢天玄宗的小师妹,还这么大庭广众高调示爱,这和宣示主权有什么区别?”


    “万仞会还没结束,短短几日就发展到这种程度,他们进展是不是过于迅速?”


    “这有什么,说不定是一见钟情呢。只要双方看对了眼,坠入爱河又有何不可?”


    在场不乏有天玄宗弟子,也兴致勃勃加入讨论。


    “小师妹不是喜欢大师兄吗?之前她当着很多人的面亲口承认的。”


    “你傻不傻,她对大师兄是崇拜景仰,对小龙君是儿女情长,这怎么能混为一谈?”


    “也对,小师妹脸好红,是害羞了吗?上回她说喜欢大师兄,脸上都没有表情,特别淡定。”


    “……”


    宁昉站在原地,不想看她的红脸,默默看着商夷手臂上托着的一团雪白。


    前面有眼尖的弟子发现端倪,惊讶出声:“那不是大师兄养的猫吗?怎么会黏上小龙君?”


    “不会吧,只是长得像吧!天底下白猫这么多,应当只是巧合。”


    “也对,大师兄的猫从不亲近别人,除了他谁都不让碰,小龙君抱着的定然不是它。”


    宁昉在心中哂笑,那怎么不是它呢?


    难怪这几日他没见到雪山,原来它四处游荡,是跑到别人身边。它也和它的主人一样,轻易就喜新厌旧,移情别恋。


    怪它吗?难免。但他不能走上前去,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将他们拆散。


    宁昉离开闹哄哄的人群,转头去了聆云院,独自坐在奚华的小巧院落里等她回来。


    直到夕阳西下,暮色四合,人语渐近。


    来人一路谈笑,嬉笑玩闹的动静混着雪山的叫声,翻过院墙,先绕进来。


    门扉从外向内被推开,紫茶最先出现,惊讶地问他:“大师兄为何在此地?”


    他知晓紫茶一贯如此,每次都当他是不速之客。


    他没说话,看向紫茶身后,商夷双手抱着雪山,和他对视,两人相互简短问候。


    奚华背对着他,食指勾着一条丝绳,晃动着一枚吊坠在逗雪山。雪山伸出猫爪左右挥动,试图抓住晃来晃去的小黑鱼,正玩得起劲。


    场面如此和谐,唯有他是外人。


    他看向雪山,用眼神问它:“为什么你也这样?是我对你不够好吗?”


    百年相伴,抵不过短短几天。


    他确信雪山看懂了他的疑问,因为它扭头躲避,把脸埋进商夷衣袖之中,不愿意理会他。


    “宁师兄,你吓到它了。”奚华摸了摸毛茸茸的猫头,才回头看他,“师兄找我有什么事?”


    “恭喜师妹通过选拔。”他原本想说的话很多,想等她回来好好谈一谈,但此刻只剩下这一句,最适宜得体,也发自内心。


    奚华对他回以一笑,还说:“谢谢。”


    她手里还握着别人送的花,余晖照在盛放的花上,明艳的花色也映衬着她微红的面颊。


    晚风吹起甜腻的花香,也吹拂着她的回答——谢谢。


    他不喜听她言谢,言简意赅,生疏客气。似乎除了“谢谢”二字,她对他再无别的话可说。


    “紫茶,你出来一下。”他离开此地,叫上了紫茶。


    紫茶不情不愿地跟过去,一路走了好远,才听到他问:“为什么你也向着商夷?”


    他的声音低沉忧郁,如同愈渐浓密的夜色。


    “向着小龙君有什么不对吗?公主喜欢他,我便向着他。”紫茶有话直说,怕他不信,又补充道,“当初在南弋,公主救了小龙君,还收留它好长时间。它就住在月蘅殿,雪山也很喜欢它,经常和它一起玩闹。”


    “?”宁昉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小公主收留了一个男人住在月蘅殿?还朝夕相处很长时间?


    她用灵泽之泪救过别人,不是救一朵花,也不是救一只猫,而是救一个男人。


    她是怎么救的,也是像在皇陵地宫救他那样吗?!


    他不是她的唯一,别人也亲吻过她眼角泪滴?!


    “就是南弋大旱,天师去西北赈灾那段时日,天师不在皇都,是小龙君天天陪着公主。”


    紫茶原本不想旧事重提,奈何他要问,她说起来都是气,就和翻旧账没什么区别。


    “你记得自己去了多久吗?后来你明明回了皇都,也不来月蘅殿找她。那段时间南弋战败,刚传出要和西陵和亲的风声。公主处境艰难,你却避而不见。她为和亲的事请你帮忙,你一口回绝。”


    他记得当年,在观星楼底层,小公主来找他,那时他怎么说的?缘分天定,天意难违。


    “这些事你记得吗?小龙君陪着她,而你总是让她伤心。难道她真就非你不可吗?就不能喜欢别人吗?”


    宁昉沉默,原来商夷并非一时兴起,奚华也不是心血来潮,他们从前也相处得很好。如今再会,也是再续前缘。


    小公主身边并不是只有他,在他缺席的时候,还有其他人接近她。除了无相渊的小龙君,还有国公府的世子朱轶、和她同为灵泽族的画师谢烟、差一点与她和亲的西陵王子萨孤渊,更别说她每次公开露面,都对她好奇打量的那群人。


    在这么多人里面,他排在第几位?是最重要的那一个吗?


    “这些事你敢让她想起来吗?如果她恢复记忆,真的会原谅你吗?她明明有更好的选择。”


    万仞会这段时间,因为天机阁星姬的到来,紫茶气不打一处来,此时连连质问,也不留情面。


    “小公主来天玄宗,也不是为了你。你记得那封信吗?她是为了来找我,与你无关。”


    怎么不记得?小公主留给紫茶的信,一字一句他不知看了多少遍,一个字也没提到他,他却从头到尾烂熟于心。


    “小龙君已经说了,万仞会结束之后,他就带小公主去无相渊。到时候我和雪山,也会一起离开天玄宗。”


    “不行。”宁昉脸色极差,声音冷得像冰。


    “现在说不行还有用吗?小公主上次参加选拔,被独幽攻击那天夜里,你在做什么,为什么没有出现?”


    又说到那天,宁昉有所察觉,那夜或许是症结所在。


    紫茶愤愤不平:“陪天机阁星姬赏月很开心吧?毕竟当夜月色动人。”


    第83章 第八十三眼


    自本届万仞会开办以来,锦麟心中颇不平静。


    第一日,他接待小龙君时,惊闻他来万仞会是为寻回未婚妻。震惊之余,他一直留心关注,好奇那神秘的未婚妻是何许人也。


    没想到越关注越不对劲,他发现紫茶和小龙君走得很近,怎会如此?紫茶和小龙君应是八竿子也打不着的关系,也没有过硬的交情,莫非她也在帮他寻找未婚妻?


    这日黄昏,锦麟又一次来找紫茶,想问她为什么突然和小龙君走得那么近。


    他还没走到紫茶住处,没想到会在半路与她偶遇。


    他正欲绕过山石,拨开茂密的树枝,打算突然蹦到紫茶面前给她个惊喜。他还没付诸实践,忽然听到另一个人问:“为什么,你也向着商夷?”


    男子的嗓音,低沉忧郁,听上去陌生又熟悉。


    锦麟毫不费力就听出问话的男子是谁,是他敬仰崇拜、热切追随的大师兄。


    大师兄怎么会问和他一样的问题?大师兄怎么会用这种语气和紫茶说话,连他都从不这样。


    他收回脚步,定在山石背后。


    夜色如潮水合围而来,他感觉自己化作了一条胡乱游动的鱼,横冲直闯险些闯入禁区。


    禁区里有个秘密,昭然若揭。


    他的鱼鳍扫到了秘密的边缘,再进一步就会把它掀翻,他不想看,扭头仓皇离去——


    紫茶一路上都在朝大师兄翻旧账,把他的冷漠无情和商夷的温柔体贴做了全方位的对比,说得口干舌燥,也不足以发泄愤懑情绪。


    尤其是,她问起大师兄前几日陪星姬赏月体验如何,他居然很震惊,说自己毫不知情。


    他说没去就没去?口说无凭,她不信。不过她还没来得及找他拿出实证,他已经匆匆告辞,没了人影。


    他去做什么,不言而喻。


    夜里,紫茶辗转反侧,一时怪自己说漏了嘴,一时又宽慰自己这是好事,如果赏月一事真是误会,当事人最好尽早澄清。


    她翻来覆去想了好多,好不容易萌生一丝睡意,还没阖眼,忽然又听到好几声敲门声。


    半夜三更谁有急事?她迅速起身穿衣,快步走到门口拉开房门,一股酒气扑面而来。


    锦麟右手执剑,左臂斜倚在门框上,手中拿着一只翡翠酒壶,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紫茶一见是他,便知道不是什么要紧事。这些年他夜里来找她也不是一次两次,比剑或者对饮,要她二选一。


    鱼没有时间观念,她可以理解,心情好的时候她舍弃睡眠陪鱼玩乐,心情不好的时候直接把他撵回去。


    今夜显然是后者。


    在撵他回去之前,她指了一下翡翠酒壶,商量道:“你把这酒壶给我,我就陪你喝一杯。”


    前几日小公主打碎了丁长老的酒壶。那酒壶恰好和锦麟手里这只是一样的材质,她打算拿去帮忙解围。


    锦麟没说话,目光从她脸上转移到手上,没看酒壶,又转回到她脸上。


    “不给就算了,你走吧。”紫茶说着就要关门。


    锦麟忽然问:“你喜欢小龙君吗?”


    “?什么疯话?”紫茶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他,抬手在他的脸上使劲一掐,“你喝了多少?醉了赶紧回去。”


    “紫茶,你是小黑鱼吗?”锦麟收了剑,腾出手在她面前比划,照着小龙君系在腰间的吊坠勾勒出鱼的形状,“不可爱,还爱哭的鱼。”


    “你才是又丑又爱哭的鱼!”紫茶气冲冲地骂回去,双手推他走开。


    他按住她的手,又被她甩开,两人拉拉扯扯,场面一片混乱。


    “你不是一直很爱哭吗?比剑输了要哭见到小师妹要哭喝醉酒了也要哭。”锦麟一口气罗列好多铁证,“上次你看个话本都看哭,你是带入了你自己吗?”


    紫茶被他戳中痛点,像一只暴躁的兔子差点张口咬他,怒气更不打一处来。


    她在南弋的时候从不爱哭,在天玄宗每每掉眼泪都是想到小公主。至于那个话本,完全是因为里面写到“浮萍寄清水,随风东西流”[1]。锦麟这家伙根本不清楚她的身世,哪会明白她伤心什么?


    “你很想念小龙君吗?你是他戴着的那条小黑鱼吗?你是不是很喜欢他?”


    “胡说什么!”紫茶也不知道自己哪来这么大的火气,明明她黄昏时才说自己和雪山都很喜欢小龙君,怎么这时候被锦麟说出来,听着就不顺耳了?


    她扑上去揍他,狠狠捶他好几下:“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鱼吗?我看你才喜欢他!”


    锦麟把翡翠酒壶往她手中一塞,双手按住她肩膀不让动弹,忽然又问:“那你喜欢大师兄吗?”


    “你脑子有毛病吗——”


    话还没说话,嘴却被他堵住了。酒壶碎在地上“咔嚓”一声。


    紫茶双目圆睁,望着他微红的脸呆住了,倏地想起从前在碧落潭里见到锦麟真身,那条漂亮的锦鲤拱到了小小的浮萍。


    他是什么意思?那时候也是故意的吗?


    第84章 第八十四眼


    清风徐来,清冷香气萦绕身侧,比前几日更近更浓郁。


    “是他送的花好看,还是我送的花好看?”


    有人在耳边说话,把睡梦都吵醒,奚华迷迷糊糊睁眼一看,宁师兄站在她面前,双手搭在她头上,正仔细打理她的发髻。


    目光绕过他下垂的衣袖望出去,此地并非聆云院熟悉的房间。她站在一只小木船上,脚下水波轻晃,天上明月高悬。


    原来她并未醒来,反而陷入了更深的梦中。


    宁师兄何时送她花了?在梦里还不忘和人攀比。奚华轻扯他袖口,抬眸看他的表情,从他眼瞳之中瞧见自己茫然的脸,也才见到发髻上别着两朵白色小花,是他送的花吗?


    梦没有条理可言,她还没来得及询问,又听他说:“你不在的许多年,我不曾见过月圆。”


    所以她梦到月下同游,湖上泛舟,是弥补他多年遗憾?


    “我没有陪星姬赏月,没有陪她做任何事。怪我不知你是为这种事生气,别生气了,请原谅我。”他的话好密,一股脑倒出来似的。


    奚华尚在思考,这到底是她按自己的期望构造了一个梦,还是他进入她梦中在阐述事实?


    他像是看破她的心思:“你梦见我是因为你想我,你生气是因为吃醋,吃醋是爱的一种表现。”


    奚华语塞,这几日她有意与师兄划清界限,他也没有意见。她还以为他们已就这件事达成共识,谁知道他在梦里会说出这种话来?他根本就没把她态度的转变当回事。


    “宁师兄误会了,我没有吃醋,也不知何为吃醋。”奚华松开他的衣袖,退后一步与他拉开距离,“我也没有生气,只是不再好奇爱是什么,师兄不必再费心教我。”


    宁昉怔愣片刻,随即迈步跟过来。这样一退一进,一躲一追,奚华快被他挤到了船头。


    是没想到她会这样说吗?他的脸色变得好差,眼中闪过一抹冷光,看上去比冬夜湖水更加幽寒,还带着受伤的怅然。


    奚华没打算心软,若他真是不请自来,那就在梦里一刀两断吧,她找不到更合适的时机了。


    “宁师兄,人间一世,不过镜花水月。沉湎其中,多是负累。再续前缘,并不可取。”


    她苦口婆心地讲起大道理,劝他放弃。说完才反应过来,那天夜里宁怀之说的话,她一字不落全都记下。


    “谁说的?”他面露惊讶,果然不相信她会说出这种话。


    奚华再次强调:“不论前世小公主对天师如何,感情再好也已经结束了。水中捞月并不可取,我们别再——”


    “宁师兄!”她话都还没说完,惊见他忽然侧过身去,他左脚抬步轻踩船舷,右脚探出去轻点湖面。


    她喊他,急忙伸手想拉住他,连衣袖都没碰到,他已经只身踏入水中。洁白的衣袍在湖面铺开,如落花被水浸润,花瓣渐渐下沉。


    “你还在意我。”他没有彻底潜入水下,双手扶着船舷边沿,上半身倚在船边。水花溅起来沾湿了他的衣衫、头发和脸颊,使他眉眼间也染上淡淡的潮气。


    奚华冷冷睨他一眼,没说话,心想此人是不是疯了,居然会做出这种事来。


    “吓到你了?抱歉。”他仰头看她,朝她招手,轻声叫她,“你过来。”


    奚华一动不动,居高临下看他攀在船边,心中明明是烦闷的,但见他这副温和真诚的模样,不免心弦松动。他现在这样,就好像意外落水的美人无处可去,只好向她求救似的。她心肠微微一软,脚尖微动。


    “你过来,我带你看样东西。”水中的美人还在哄她。


    她也不知他又想骗她过去做什么,但他此刻甚美,和平时在别人面前的样子截然不同,少了不可侵犯的威严,变得温柔又黏人。


    她有种预感,假如她不过去,他就会一直喊她,不得消停。


    是她最近太过冷漠所以适得其反吗?这个梦真是荒唐。


    既然是梦,走过去看一眼也无妨。奚华走到小舟边上,粗粗瞥了一眼他附近一圈水面,除了水波和月影,其他的什么也没看到。


    他还又劝她:“没看到吗?太远了,你靠近些。”


    奚华半信半疑,慢慢俯身蹲下,双手警惕地抓着船沿,探头朝外打量水面,依然一无所获。


    “还没看到?”


    他的嗓音带着淡淡的笑意,离得近了,温热气息擦过她颈侧。她忽觉手背上一凉,水流渗进指缝。他湿漉漉的手拢住她的手,把她右手从船舷边沿捉走,带着她拨弄了一下身侧的水面,挑起一小丛水花。


    小舟摇摇晃晃,奚华担心落水,急欲挣脱返回。


    宁昉朝前一挺,用肩膀托住她下巴,轻言细语安慰:“不会掉下来的,我会接住你。看清了吗?水中的月影。”


    奚华有些无语,用下巴磕了几下他的肩膀以示不满。原来他故弄玄虚这么半天,就是骗她去看月亮。天上那么大一只玉盘,她老早看到了,何必再看湖面上虚无的倒影?


    “宁师兄陪星姬赏月,也是这么赏的吗?”也是用这样的姿势,同游湖上?


    “我真的没有去,以后也绝不会去。”他一边解释,一边又抓着她的手一起去搅动细碎的月光。


    奚华不想做这种危险动作,收回手来抓紧船沿,扭头盯着他问:“那师兄现在在做什么?邀请我一起水中捞月?”


    宁昉退后半尺,面对面凝视她的眼睛:“我从不认为前缘是镜花水月,也不会做水中捞月这种事,我想要月亮永远照在我身上。”


    月的清辉倾泻于广阔的湖面,晶莹的碎片漾起粼粼波光。


    奚华静静看他,月光之下,他的表情更加柔和了,眼神也愈加深邃,微湿的衣衫上也笼着一层柔光。


    她不禁想到吵架的那个晚上,她去宿月峰找他就是想问他的想法,如果当时见到,他是否也会这样回答?如果当时听到,她还会生气吗,还会默默远离吗?


    “宁师兄痴心妄想,月有阴晴圆缺,怎么可能永远照在你身上?”


    “天上的月亮指望不了,我心里的月亮,可不可以成全我的痴心妄想?”他双手都摁在她手背上,心里的月亮近在眼前,也要握住手中。


    “瞎说。你在做梦。”这可不就是一个梦吗?不能当真的。


    宁昉无奈地笑笑,又问她:“你方才说的哪些话,从哪儿听来的?”


    “哪些?”


    “谁跟你说前世是镜花水月?是不是商夷胡言乱语?你还拿他的话来说教我,不可以这样,你赶紧忘掉……”


    奚华面无表情听他说完,才淡然开口:“是你爹说的。”


    水面上的月光好像黯淡了一下,晃荡的水波都写着“尴尬”。


    宁昉静默数息,才问:“他单独来找过你,为难你了?”


    奚华摇头,如实说清:“你折断发簪那夜,我抱着雪山去宿月峰找你,不巧碰上他了。”


    “你去找我?”宁昉面露惊讶,兼有后悔,“你为何不告诉我?”


    “你又不需要我关心,反正有星姬关心你。”奚华拱了拱手,看着他手上缠着的腰带,“那天夜里你不是和星姬在一起吗?你手上的伤口不是有人为你包扎吗?”


    “我那晚没回宿月峰。抱歉让你误会这么多。”宁昉从湖中起来回到船上,靠着船舷坐在她身边,浑身还是水淋淋的。


    奚华转身也背靠船舷,就地坐下,指着他缠在手上的腰带:“你自己包扎会绑得这么丑?谁信?”


    “真的,你若不信,我拆掉它重新绑一遍你看看。”


    他说着便要动手,奚华立刻阻止:“不用拆,不是还有一条吗?”


    她假意勾了勾他腰间那条绸带,没想到它竟一下子松散开来。


    “不许胡来。”一只手掌当即捂住她的眼,她什么都没看到,满湖月色和舟中美人都隐入黑暗,消失不见了。


    不久之后,眼皮上温热的触感也消失了。


    奚华睁眼,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梦已经结束了。她半坐起身,环顾四周,房间里惟她一人。


    梦是假的,梦里的香气都散了。


    她抬手摸了摸头,头发是披散着的,没有梳成发髻,没有别着白色小花。


    梦果然是假的。


    她复又躺下,侧身望着近处的屏风。屏风上多了一只圆月,一叶扁舟,右上角还有一行小字:


    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1]


    她望着那字画,看它会不会也像梦一样消失不见。


    第85章 第八十五眼


    敲门声猝不及防,宛如梦醒后延迟加速的心跳。


    奚华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去开门,那场梦结束得很突兀,某人匆匆离开又去而复返,此种情形似乎不适合再见面。


    “砰砰砰”,夜色被催促挤压变形。很难想象宁师兄会这么风风火火地敲门,他一贯从容优雅,就连在梦中也不例外。


    很快,门口有人喘着气问:“公主,我可以进来吗?”


    是再熟悉不过的女声。


    奚华应声开门,只见紫茶满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还没来得及问她怎么了,她已飞快进屋,立刻关上了房门。


    “我做了噩梦,一个人睡不着,今晚可以住在公主这里吗?”紫茶还在喘气,原本脆生生的嗓音也变得干巴巴。


    “什么梦把师姐吓成这样?”奚华用手背轻贴她额头,差点儿被烫得缩手,又转过身去给她倒水,好让她润润嗓子。


    紫茶接过青釉盏,咕噜咕噜一口气把水完,猛然瞧见盏心刻着双鱼水波纹,手忽地一抖,差点把杯盏都扔了。


    奚华见她双颊越来越红了,问她究竟做了什么梦,她一语带过不愿详谈,推说要早些睡觉。


    做噩梦会脸红吗?害怕也会脸红吗?正常反应不该是脸白吗?奚华默默嘀咕,感情真是复杂。


    翌日清早,奚华惊讶地发现紫茶居然在和雪山理论。


    紫茶一本正经:“鱼有什么好玩的,不许玩了。”


    雪山“喵呜喵呜”叫两声,转头继续捣鼓小黑鱼吊坠。


    紫茶凑近它蹲下,伸手想取走吊坠:“你都多大年纪了,还玩这种东西,太幼稚了!”


    雪山只觉得她莫名其妙,连叫都不叫了。它只是消磨时间罢了,她管得着它玩什么吗?


    奚华若有所思:“小龙君什么时候得罪师姐了?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吗?”


    紫茶想解释缘由,这事儿和小龙君没关系,她只是不想看到和鱼有关的一切,青釉盏盏心的双鱼纹路不行,小龙君送给雪山的小黑鱼吊坠也不行,看一眼就心烦意乱。


    恰在此时,院外有一条“鱼”急切询问:“小师妹,紫茶在你这里吗?”


    “公主,你没见到我,我不在你这里!”当事人蓦地站起来,还没交代完,人已经躲不见了。


    奚华满心疑惑迎刃而解,紫茶噩梦里的罪魁祸首原来在这里。她信步而出,不紧不慢打开院门,摇头示意紫茶不在。


    锦麟炯炯有神的目光一下子黯淡了不少,掩不住失望神色,又焦虑地追问:“那昨天夜里呢?小师妹可曾见到紫茶?”


    奚华仍是摇头,见锦麟要走,立刻喊住他:“发生什么事了?小师兄和紫茶师姐又吵架了?小师兄还把紫茶师姐气走了?她昨晚就不见了?你现在才来找她?”


    她起初只是抱着好奇的心态打探实情,不料自己越说越气,一想到紫茶昨夜惊慌的模样,便不愿给锦麟好脸色,八卦的语气一下子变成了质问。


    雪山也从房间里跑出来,在一旁愤愤不平地帮腔。


    诸多异常之处就这么明目张胆地摆在眼皮底下,大师兄的猫怎么会在小师妹这里?小龙君的吊坠怎么会在雪山爪子里?若是以往,锦麟绝不会错过一丝一毫,此刻却全然不察,只颓然道:“不是吵架。”


    比吵架更要命,昨夜他鬼使神差亲了紫茶一下,被紫茶狠狠推开。他当时也蒙了,等到回过神来,紫茶已经跑不见了。


    奚华被他短短四个字激怒:“不是吵架,那你做什么了?你凭什么欺负她?去别的地方找过吗?”


    锦麟自知理亏,也没心情计较小师妹咄咄逼人的口吻,只是说:“去宿月峰找过。”


    昨夜紫茶走后,锦麟去找过大师兄,问师兄对紫茶是否有什么想法,大师兄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撵走了他。


    现在,小师妹和雪山也用一模一样的眼神盯着他,他甚至有种直觉,如果紫茶在现场,也会这样瞪他。


    “我去别处找找,小师妹若见到紫茶,请务必知会我,我有很重要的事找她。”


    奚华没应,见他走远,随即阖上院门,快步进屋,刚踏入里间,紫茶从屏风背后跑出来,张开双手来抱她。


    “公主,你刚才在帮我说话吗?你和以前越来越像了,你越来越关心我了!”


    奚华此时无心去想从前,紫茶受了气,她也生气,谁也不能欺负她的紫茶,天玄宗的师兄也不行。她摸了摸紫茶的脑袋,像安慰雪山一样安慰她:“说说吧,锦麟师兄到底怎么惹你生气了?”


    没想到紫茶突然不吭声了。


    “没事,你说说看。”奚华还劝。


    “没什么,我就是,就是这几天,不想见他。”紫茶支支吾吾,“公主不要告诉他,我在你这儿,你就当没见到我。”


    奚华不想听她藏着掖着,这是在包庇罪魁祸首吗?她转身欲走:“师姐不说,那我现在就去告诉他。”


    紫茶一急,赶忙拖住她手臂,硬着头皮一口气道:“我想问个问题公主不要生气大师兄亲你你是什么感觉?”


    “?”奚华一瞬间怀疑自己听岔了,很快否认,“没亲过。”


    “那我换个问题公主亲大师兄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没亲过!”奚华否认得更快了。


    “不可能前世公主可是把天师嘴唇都咬破了。”紫茶斩钉截铁。


    “什——什么?”奚华简直不敢相信,前世她这么主动这么粗/鲁吗,天师未免也太过迁就她……


    震惊之后,她很快抓住重点,盘问紫茶:“那锦麟亲你你是什么感觉?”


    紫茶连连摇头,脸色涨得通红:“没亲过,他怎么敢?”


    “噢,那师姐到底生什么气呢?什么样的噩梦会让人脸红呢?为什么躲起来不肯见他呢?难道是师姐主动,但被他拒绝了?不可能吧?”


    “绝无可能,他怎么敢!”紫茶被绕得云里雾里,很快落入陷阱,还有样学样想扳回一局。


    “公主屏风上的画是谁画的呢?那句话又是谁写的呢?明明前几日还没有,公主和大师兄和好了?是怎么和好的呢?大师兄做了什么让公主回心转意呢?”


    奚华皱眉,扯了扯紫茶嘴角,不准她再胡猜。两人在沉默中达成共识:男人——诡计多端,把戏太多——


    紫茶在奚华住处留宿已有三日,这期间锦麟来找她好几次,每次都被奚华堵回去。大师兄也来过好几次,每次都用眼神暗示她该离开了,她不肯,以至于大师兄对她意见越来越大。


    只有小龙君来的时候,气氛才又变得轻松愉快。这日午后,小龙君邀请她们去无相渊游玩,说是无相渊今夜欢庆龙诞节,热闹非凡,值得一看。


    紫茶本就想躲着锦麟,在天玄宗抬头不见低头见,想想都头皮发麻。无相渊是个绝佳去处,她鼓动奚华同去,和小龙君约好酉初时分一道出发。


    既要外出参加庆祝活动,紫茶主动提出为奚华梳妆打扮,饶是奚华推脱再三,她也不肯“放过”。前世小公主囿于“异瞳之祸”,行事低调,深居简出,少有的几次公开露面,也用面纱遮挡着美丽的脸。今生她不再受异瞳束缚,紫茶想要弥补遗憾,是以在她妆容发饰上用尽巧思,花了整整一个时辰才收拾妥帖。


    末了,紫茶匆忙赶回去收拾行李。


    她刚走没多久,宁昉来了。


    奚华正背对着门口揽镜自照,铜镜边角映出来人身姿,一道温和视线与她在镜中交汇。


    宁昉先问:“师妹要出去玩?”


    “紫茶想去无相渊,我陪她一起去。”奚华如实相告,没注意到他神色微变,还兴致勃勃地征求意见,“师兄帮我看看,紫茶手艺如何?这妆容好不好看?”


    无人回答,房间里针落可闻。


    奚华从铜镜中看他,见他一步步走近,步履轻盈,姿态从容。等他走到她身后了,铜镜照不见他的脸,只能照到他腰间衣带。


    “宁师兄?”奚华正欲回头,双肩被他揽住,铜镜里照出一双洁白的手,像一对温驯而俊俏的白鸽,栖息在秀丽山间。


    少顷,镜中又添了一张绝美的脸,轻轻挨在她脸边。


    两相对比,奚华不禁生出珠玉在侧之感,方才的询问已然多余。


    然而那深邃眼眸仍细细打量她镜中的脸,尔后他朱唇轻启:“好看。只是不适合出去玩。”


    奚华双目一闭,内心默默叹气,又听他说:“若师妹不着急,我可以帮你略作修改。”


    “宁师兄还会这个?”奚华睁眼,对着铜镜半信半疑瞧他,“比紫茶师姐还厉害吗?”


    宁昉轻“嗯”一声,从她手中取走铜镜,在她耳畔低语:“或可一试。你若真想知道,就转过来。”


    第86章 第八十六眼


    奚华闻言扭头,鼻尖堪堪与他擦过,惊觉距离太近,双肩朝一旁退开。


    宁昉把她搬过来正对自己:“坐好,歪歪扭扭不难受吗?”


    奚华摸了摸自己鼻尖,指腹又快速蹭了一下他的侧脸,二指轻捻触感,“宁师兄天生丽质,不施粉黛,真的会化妆吗?”


    宁昉淡淡一笑:“一试便知。”


    “那师兄把铜镜还我,我得全程看着,否则画丑了怎么办?”奚华很不放心,摊开手心朝他索要铜镜。


    宁昉把她的手移开,不可避免地又握到她空落落的手腕,“不会,你若真想监督,可以看着我的眼。”


    这难度实在有些高,奚华试图从他温润眼波中观察自己的面容,彼此目光一经接触,如同花瓣上滚动的两颗露珠融为一体,再难分开。


    幸好有风吹过,风把花瓣轻轻一掸,圆润的露珠重新分作两半。他先找回对自己的控制权,移开视线,用它代替手指,一寸一寸缓缓勾勒她的脸。


    奚华滞后一步,视线跟随他行进,不必看,也能清晰感知他视线的轨迹:从她微颦的眉心起始,在秀丽眼尾处稍稍停留,尔后向中心折返,经由眼窝移向山根,沿着挺拔的鼻梁一点一点往下滑,落在小巧的鼻尖。鼻尖刚刚才与他相碰,热意才消退不久,又被灼热的视线盯住,变作小小的热源。


    “宁师兄是不知道如何改动吗?”奚华清清嗓子,适时出言提醒,“如果为难,就不用改了。紫茶师姐化得挺好看的,我可以就这样去无相渊。”


    冬日夕阳斜射,斑驳树影穿过窗牖,映在他洁白衣衫上,点染成天然的修饰。影随风动,微微摇曳,他亦是一副悠然姿态,从容道:“欲速则不达,师妹很着急吗?这么想去吗?”


    奚华自然着急,约好的时辰耽误不得,正欲催促,又见一小片树影恰好落在他眉心,仿若一小朵素色花钿,颇有一番风雅韵致。她当即建议:“师兄若找不到灵感,就依照你的模样帮我改改。”


    “你在夸我好看?”他唇角微微勾起,略作思考,向她确认,“真想照我这样改?”


    奚华只想尽快了事,绝色样本就在眼前,拿他做参考不会有错,她连连点头应是。


    “你可知有个说法,叫做夫妻相?夫妻在一起生活,日久天长,容貌会趋于相像。”宁昉从容不迫地解释,饶有兴致地盯着她的表情。


    她立刻改口:“师兄天人之姿,谁也模仿不了。师兄不用费心帮我化妆了,我就这样出门便好。”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依次摘下她左右耳朵上两只桃粉芙蓉耳坠,靠近她耳畔低语:“你嫌弃我。”


    “我哪有?”奚华摇头否认,却也搬不出更多的解释来,明明是他思维太过跳跃,玩笑话张口就来。她不会当真,以免落入圈套。


    宁昉没再多问,按下她肩膀让她坐好,右手托住她侧脸,拇指碰了碰她形似小山般的眉毛,稍稍下移,指腹抚过眼角。


    “为什么要去无相渊呢?为什么要和商夷一起走呢?”他问得很自然,温和得听不出情绪,仿佛只是知己好友间最随和的闲谈。


    “是紫茶想去,我陪她一起去看看。”奚华撇开视线,眨了眨眼。


    这副表情不是心虚是什么?宁昉心下了然,她如今连说谎都不会说,连假装也不屑做。


    他对上她回避的视线,指腹又在她眼角点了点,认真问:“师妹这双眼睛,不可以只看着我吗?”


    奚华似有不解,不答反问:“为什么要这样呢?前几日是宁师兄亲口说的,说我喜欢小龙君。既然如此,我不可以看看他吗?”


    她眼中水波轻晃,潋滟如同璀璨星光。她说得很明白,这片星光不会集中在他一个人身上。


    “当日是我失言,误判了你的想法。”宁昉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也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奚华乘胜追击:“师兄的意思是,你教错了?”


    “是,我教错了。”


    “好吧。但我已经答应了紫茶,约好了一起出发。”奚华为难,看天色已经不早了,“师兄就让我去吧,好不好?”


    “不好。”他干脆利落地拒绝了。


    “我只是陪她出去玩一下,又不是不回来了。就让我去吧,好不——”


    “不好。”他不等她说完,已然给了回答。


    奚华见软磨硬泡不起作用,忽然灵机一动,换了策略,凑近他轻啄了一口他的脸颊。


    果然,他面色松动,然而,很快就恢复平静,拒绝的话语甚至很冷淡了,“不好。”


    这也不管用,这么难讨好吗?奚华更进一步,又在他眉心亲了一下,见他依旧不为所动,便停在那里没离开,嘴唇贴着他一点一点轻蹭:“师兄就让我去吧——”


    这次他连话都懒得说了,沉默地推开了她。他手上力气加重了,扶住她两侧肩膀。


    奚华本没当真,原以为说几句软话哄哄他,他也就答应了。谁料现在一看,他敛去了笑意,原本温柔的脸上覆上一层清霜。


    “师兄为什么不同意?我都亲你了,你也不肯松口吗?”奚华定定望着他,只觉得无计可施,再过不久紫茶就要催她出发了,她不由得心急,“我要怎么做,你才肯答应?”


    他的脸色愈发冷淡,一言不发盯着她的眼睛。


    怎么就不肯松口呢?奚华望着他抿成一条线的嘴唇,想让他说话,索性再次靠近,在他唇上飞快地碰了一下,离开了才问:“这样可以吗?”


    他终于开口:“就这样吗?是不是太简单了?”


    第87章 第八十七眼


    倘若两人之间足够熟悉足够了解足够亲密,那么任何细枝末节的变化,都像是澄澈秋水之下的游鱼,每一次游弋都被天光照耀,无所遁形。


    譬如此刻,宁昉察觉奚华身上笼着过去的影子,如烟似雾薄薄一层,让她和前世的模样愈渐相似。


    其一,自拜入天玄宗以来,她一直把紫茶称作师姐,亲近不足,礼数有余。今日她改了口,直呼紫茶姓名,抛开了那些没用的客气。


    其二,她有求于他,所以讨好他。前世亦是如此,她在永昭坛上向他坦白身世,想要他手下留情,所以主动与他亲吻。


    他早已深谙她的脾性,吻是她惯用的达成目的的工具。时隔多年,为了和别的男人同游,她又对他故技重施。


    为这点事就吻他吗?她真以为这是讨好他吗?恰恰相反,她在搓磨他的心。


    这便答应她吗?她连一个吻都如此随意,蜻蜓点水,一触即离,轻飘飘不肯做实。怎可让她轻而易举就得逞?


    “就这样吗?是不是太简单了?”宁昉压下眼中晦暗的情绪,问她愿意做到何种程度。


    奚华还记挂着酉时之约,一见他态度松动,立刻抓住时机:“这样不够吗?我要怎么做师兄才肯答应?”


    她又顶着一副求知若渴的表情,宁昉明知她怀着等价交换的心思,他明明也介意她的动机——她这样做并非因为爱他,甚至与爱背道而驰。


    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想抹杀她的期待,反而留下一线可能性,引导她继续努力:“你不会吗?我教你。你要不要学?”


    奚华不自觉地望向他两瓣嘴唇,看它们在开启和闭合之间吐出一个个音节,缀连在一起,变成了体贴的建议,或者说,更像是邀请。


    她先开了头,没道理半途而废,未做多想,点头应了一声“好”。


    这声“好”才刚飘到她唇边,几乎同时,便被他沾染了去。她都没看清他是如何俯身,如何垂首贴过来,彼此唇面已然挨到一起。


    未尽的言语中途消失,房间里倏然安安静静。


    奚华情不自禁闭上眼睛,只感觉宁师兄动作很轻很轻,他的嘴唇柔软得像一片云。


    这片云飘到她面前,在她唇边悬停,被风吹动才靠近,一小步一小步挨着她缓缓游走。没有风的时候,云就和她隔开咫尺距离,不来触碰,静止不动,沉默不语。


    若即若离的接触最勾人心,偏偏风也罔顾她的心思,不把云送来,反而把它朝更远的地方吹去。


    谁甘心任它飞去?她的目的尚未达成。


    她跟过去,学着他的节奏,不疾不徐轻轻嗅一下那片云,再近一点,在它柔软边缘印下浅浅一吻。她学得很认真,尽可能依照他的示范原样复刻。


    风让她的动作断断续续,直到云抵抗着风的吹拂,留在原地,任她啄吻。


    她碰两下就停,点到即止,自认为学到了精髓,满含期待地问:“这样可以了么?我可以去了么?”


    宁昉没有立刻回答,沉默几许才出声:“你学会了吗?”


    “嗯,我和师兄做的一模一样。”奚华对自己的表现万般自信,再次找他确认,“我可以去了么?时间快来不及了。”


    “不可以。这才刚刚开始。”


    这片云变得稠密,朝她贴近,酝酿着一场雨。


    被拒绝之后奚华心生几分恼意,抿了一下云的边缘。云朵变作轻罗,在她唇上滑过,触感比之前更光滑更绵密。


    呼吸好似绣线,一缕一缕穿梭缠绕,在柔软的轻罗上绣上花枝。花枝散发出清幽香气,吻让人微微眩晕。


    好在有一双手捧住了她的脸,由下而上托起,从下颌到侧脸到耳鬓,指尖快触碰到头顶,帮她保持平衡。


    她有样学样,抬高双手去捧他的脸,然而手比他小太多,捧不住,倒像是温柔的抚/摸。她于是更用力,试图学会那种掌控感。


    她也学着以呼吸作绣线,跟随他的指引,在轻罗上绣出一片又一片花瓣。然而她呼吸微乱,扰乱他平稳的针脚,让花也凌乱。


    “还不能去吗?”趁现在神思尚且清明,奚华又问了一遍。


    “你还没学会呢,这么心急。”他的声音依然轻柔,似藏在云中的雨,不着急倾泻。修长手指挑起她的发丝,慢悠悠绕在指尖,勾弄她沉寂的心弦,想看它会弹出什么样的琴曲。


    奚华心里绷着一条线,并不知晓它是可以弹奏的弦。她扭头瞥向窗外,余晖斜照,天光渐暗,着急道:“可我快要来不及——”


    突然加重的吻不让她把说话说完。


    心弦越拉越紧,细线上透出莹莹光泽。


    不知是谁的呼吸更重更乱,绣线变得更粗更艳,绣出绚丽花朵将轻罗占满。


    轻罗消失了,花枝留下来,将轻罗取代。


    奚华清楚地感觉到,面前的花正恣意生长,放肆攀爬,占据更广袤的领地,它在试图撬开她唇间缝隙,想探入更隐秘之处,寻找水源。


    它生长得太过旺盛,迫切需要水分,否则就会枯萎凋零。可是她不敢回应,因为她微微窒息。


    “张嘴。”他低声说,见她依然抿唇,便用拇指轻压她下巴中部,薄唇抵入她细小的唇缝,挤出又一声,“张嘴。”


    可以这样做吗?奚华嗅到一丝危险气息,可是他是在教她啊,她应当听话照做,以便更快达成目的。


    为了重获顺畅的呼吸,她稍稍松口,打开一道几不可察的缝隙。


    花瓣霎时间钻进来,如愿沾湿水分,变得愈发艳丽饱满。花还想要更多,扫过她柔软舌尖,紧紧贴着舌面,向更远处探寻,索取更多养分。


    她“被迫”品尝一朵花,好像就要吃掉它。


    花才不会坐以待毙,搅弄她的舌,想把她勾过去。她驻足不前,不敢继续。


    “不想学了吗?你还没学会,就要放弃?”


    怎么会有人用这种姿势还能讲话?她听着他的话音,几乎以为是幻听。


    “无妨,这次放弃也不要紧,我可以改日再教你。”他真是善解人意,体贴入微,主动松口,缓缓撤退。


    退到一半了,他平静道:“既然今日没有学会,那便不可以去无相渊了。你就与我留在此地。”


    奚华立刻跟过去,学着他的动作挽回,一路勾卷交缠,呼吸变得干燥灼热,才体会到花有多渴望水。


    她想问这样可不可以,她都这样了,还不算学会吗?再这样下去,她快要不能呼吸。


    可她咽喉干涩,唇舌也不由自己控制,还没说出一个字,蓦然听到敲门声。


    “公主还没好么?酉时过了,该出发了。”来人居然不是紫茶,而是商夷。


    奚华心下一惊,匆匆扭头,急欲终止这个磨人的吻。但后脑勺被一只宽大手掌托住,她被她稳稳转回来,无法偏头,再无法抽身。


    “还需要多长时间?我等你。”商夷站在门口,与屋内两人仅一门之隔。


    一道颀长身形映在门上,似乎马上就要穿透阻隔,目睹房间里这一场难解的亲密。


    “想去吗?他,在等你。”宁昉控制音量低声问,说到“他”字,还咬了一下她的舌头。


    多么直白的提醒,不是紫茶在等,而是“他”在等。


    奚华吃痛,想推开师兄,反被他用另一只手搂住后背。她不敢用力挣扎,动作太大会被人发现的。


    她气息还是乱的,全身乏力,整个人晕乎乎的,许多想法在心里横冲直撞,当下回答不了他的问题。


    “你若真想去,我就开门。”宁昉一边说,一边抱着她朝门口走去。可他还贴着她,甚至还没有结束这个吻。


    奚华拽紧他衣袍领口,慌张地摇头,被他亲得说不出来,只发出又低又轻又急的“呜呜”声。


    “想继续学吗?”他停下脚步,贴着她唇边问。


    奚华没说话,仰着头,双眼近距离直勾勾地望着他。


    脆弱的眼神反而像雪亮的剑刃,出其不意刺中他的心。宁昉蓦地松手,松口,抬头,正欲退后,却又被她拽着衣领拉近。


    两人在沉默中对望,宛如两尊石像在记忆的荒原上静止,岁月像风在彼此身上划下新的痕迹。


    商夷再度叩响房门:“你在吗?龙诞节快开始了,我该回无相渊了。”


    “想不想去?”宁昉施法设下结界,把房间内外彻底隔离,也不再刻意压低音量,“你认真想,想清楚了好好说,不要着急。”


    奚华依然没说话,只朝他摇了摇头。


    宁昉意外,担心自己误解了她的意思,再度问她:“不想去了吗?想好了吗?”


    她点头,“嗯”了一声,两只手还抓着他的衣领。


    她的手在轻轻颤抖,紧绷的情绪经由衣领被他感知,如同衣褶在他身上蔓延传递,覆盖周身,穿透皮/肉,延伸到心里去。


    他拍了拍她泛白的手背,见她还不放开他,遂拢住她双手轻声问:“怎么了?你现在想做什么?”


    奚华艰难开口,嗓音哑得不像话:“想亲你。”


    “可以。”


    第88章 第八十八眼


    须臾之间,纤细腰肢被一只手臂揽过去,身体如同被一簇繁花压低的花枝,弯折出一段旖旎。


    照这般山雨欲来的架势,奚华还以为师兄会主动亲她,然而预想之中的吻并未落下。


    师兄嘴上说“可以”,手上动作也很快,脸却和她保持距离,留出一小截空隙居高临下与她对视。好似下垂的花枝悬在湖面上,与湖水近在咫尺,将落未落,却又迟迟不来触及。


    奚华看懂他的眼神,明晃晃写着三个字——我等你,他在静静看她如何发挥。


    她弯着腰,抬高下颌,主动向他凑近,够不到他微阖的嘴唇,只碰到他下巴底部一小片皮肤。那里微微发红,是他刚才抵着她磨出来的。


    想必她下巴也没好到哪里去,她都不好意思从他眼瞳里去看自己的样子,何况他眼中暗流涌动,平日里那一泓清水早已无迹可寻。这片晦暗眸光她看也看不清,倒向要被吸进去。


    她继续往上,仍然离他下唇线有些距离,嘴唇胡乱在那空白处碰了几下,和小花小草扫过他的脸颊没什么区别。


    她不甘于此,但又实在碰不着。明明他只要再低头一丁点儿,或是搭把手把她往上扶一点儿,她就可以亲到想亲的位置,可他偏偏一动不动不肯配合。


    他这副隔岸观火的姿态令人气恼,奚华不想做这团被观望的火,小小的火苗再用力跳跃也燎不到他的眉毛。她懒得再费劲尝试,放任这火焰熄灭,撇开视线不想看他。


    “这就不想了?真是不公平。”


    她听见师兄在问,温热的气息轻轻扑在她鼻尖上,像洒落一粒细微的小火星,蓄意要把渐渐冷却的火焰重新点燃。


    鼻尖又热又痒,她忍不住轻嗤,不想回答,也不懂他在说什么公平不公平。


    他又说:“方才为了和商夷一起去无相渊,师妹锲而不舍。现在说想亲我,就这么浅尝辄止……”


    这有什么好比的?!奚华又一次见识了师兄过于旺盛的攀比心,拽着他的衣领往下一扯,用嘴堵住了他的胡言乱语。


    她分明没用多大力气,岂料他那张清隽俊逸的脸和她贴得很紧,她鼻梁都被撞得有点疼,不得不向右偏头,寻找更契合的角度,来延续这个吻。


    宁昉随她摆弄,全然顺从她的动作,察觉她有些喘不过气了,才松口留出空隙,好让她调整呼吸,一边问她:“刚才我有这样教你吗?我怎么不记得了……”


    难道就不能自由发挥吗?此时此刻她做不到像他那样循序渐进,先如何如何,再如何如何,一时忘却了那么多花样和流程。


    她没有多余的心思解释,也抓不住他的衣领,双手懒懒搭在他肩上,绕过温热脖颈,在他后颈处交叠,以此保存所剩无多的体力。


    他终于良心发现揽住她后背,把她往上带,帮她完全站直了,手臂仍稳稳托住她,手掌按着她后脑勺不许躲避。


    奚华根本没想躲避,也好像忘了自己还要呼吸,再重复他先前的步骤,展示自己学有所成。


    果然听到师兄夸她:“不错,很好。”


    她尝到了觊觎已久的点心,含在嘴里慢慢品尝它的滋味,想咬碎,想吞下去。


    然而这点心卖相精致,口感甚佳,每一点都完美符合她的喜好,她有点舍不得就这样吃掉,只好忍着食欲小心翼翼咽下口中氵聿/液。


    可是他说:“很好,继续。”


    师兄真是好骗,对她毫无戒备,落入陷进也一无所知,还鼓励她继续。


    若真咬一口一定很疼,毕竟他刚才咬她就挺疼的,这就不必礼尚往来了吧。若是一不小心咬出了血,会影响点心的口感,岂不是得不偿失?


    她想转移注意力,松口问了一个好奇已久的问题:“宁师兄为何从不叫我的名字?是觉得我的名字不好听吗?”


    “不是。”宁昉打断这个话题,继续吻她。


    奚华察觉到他的抗拒,这很奇怪,遂追问:“那是为什么?”


    “”其他师兄师姐都叫过我奚华师妹。”


    “为什么宁师兄从不这样?”


    她每说一句话都被迫暂停,躲不开他越来越激烈的吻,直至说不出完整的话语。


    这很不对劲,她推开他的脸,见他闭着双眼,看起来像是刻意回避。她郑重道:“宁师兄,回答我的问题。”


    宁昉沉默了好一会儿,喉结暗暗滚动,没有出声。


    奚华静静捧着他的脸,没有催促,眼见他唇瓣上艳丽的水光都褪淡了,才听见他说:“因为太珍重,不舍得启齿。”


    “真的吗?”奚华没想过会是这种原因,还认真劝他,“没关系的,两个字而已,叫一下又不会变坏,师兄要不要试试?”


    她见他张口,还以为自己说动了他,谁料他根本不是为了叫她,反而凑过来吻她,不让她再说话。


    奚华扭头避开,指腹在他眼角摸到了淡淡的湿意。


    “为什么躲开?你不相信我吗?”宁昉还闭着眼,没有追随她扭头的方向跟过去。


    “师兄你睁眼看看。”


    他听见她的嗓音少了严肃,带上了几分新奇,但他此刻不想睁眼。


    她兴奋地催促:“你没有闻到花香吗?你睁眼看看,告诉我它叫什么名字。”


    他猜到了,一时间竟不敢相信,撇过头望向室内花架上那盆灵植,苍翠叶片间开出了一朵晶莹的白花。


    “这就是师兄在梦里送我的那种花,对不对?”奚华走过去看花,迟迟没听到他回答。


    “它好香,和师兄身上的香气是一样的,对不对?”她在数藏在叶片之间待开的花蕾,顾不上回头看他。


    花蕾都数清了,还没听到他出声,她又问:“师兄怎么不说话,不肯叫我的名字,总该告诉我花的名字吧?”


    “你爱我吗?”他终于开口,话音落在她身侧。


    奚华没注意他是什么时候走过来的,也没想到他这样答非所问,一时语塞,反而被他问住了。


    “你心里也开着这样一朵花吗?”宁昉对她的反应并不意外,她回答不了才是正常的,这盆灵植受他灵力影响太重,现在并不能真正反应她的心理状态。


    但是他真的很想知道:“可不可以让我看一下?”


    他抬手,慢慢靠近她的额头,想再次探知她是否生出情根。还没碰到她额前发丝,手就被她移开。


    她紧紧抓住他的手,似乎担心他硬来,手心都渗出了一层薄汗。


    “好,我不看。我不会强迫你。”他已经充分领会她的心思。


    她的回避、心虚、沉默、抗拒,全都指向一个答案,他不愿也不敢直接把真相拆穿。


    “没关系,我等你。你总会爱我的,对不对?”宁昉回握她的手,力度与她不相上下,直到她缓缓点头,他想松手,奈何手指都有些僵硬不灵活。


    还是奚华先抽回手来,心虚的神色全都不见了。她轻快地问他:“师兄是不是傻了?忘了这种花的名字吗?怎么一直不肯告诉我?”


    “它名为茉莉,寓意是莫忘莫离。”


    “我希望我与你莫忘莫离。”


    这些话镌刻在他心底太久了,他本该在南弋皇宫明辉殿的门口就告诉她。


    或许更早,在怜妃陵地宫斑驳的浮雕前,他就应该告诉她。


    过了这么多年,它们穿过无数看不穿的幻境,穿过无数留不住的残梦,染上无尽悔恨、追忆、相思,才借由一株被他操控的灵植,变作一朵洁白的花朵,盛开在她眼前。


    “茉莉,真好听,就像我和你的前世。”奚华完全被盛开的茉莉吸引,或许是茉莉的香气让人着迷,她没再说“小公主和天师”,不知不觉中改口带入了自己。


    “我有礼物送你。”宁昉取出一对茉莉花形耳坠,是他亲手用纯白仙玉雕琢而成,小巧,优雅而精致,比真花更动人。


    他垂首靠近,亲了一下她红扑扑的耳朵,轻轻为她戴上耳坠,也不离开,在耳畔问她:“你喜欢吗?”


    奚华点头:“师兄是不是上辈子就送过我茉莉?我总觉得,上辈子就闻过到这种香气。”


    她亮闪闪的眼睛让他心绪收紧,几乎要勒得人喘不过气。


    他猜得到她说的是什么时候,是上辈子她死在他怀里那一刻。


    为何偏在那一刻闻到茉莉的香气?真残忍。


    上辈子哪有什么莫忘莫离?是生离死别,失去一切。


    “师兄怎么又不说话?想什么呢?”奚华见他神色怔怔,料想他在追忆往事,不由得感叹,“真的很不公平,明明是我们一起经历的过去,为什么只有你一人可以回味,而我什么都不记得……”


    宁昉很快整理好表情,耐心劝慰她:“想不起来也没关系,以后我们会有新的回忆。”


    “但我现在不是没有情根吗?为什么会这样,是不是因为我丢失了记忆,所以连带失去了感情?甚至也不会掉眼泪。”她想不出更合理的原因。


    宁昉张开双臂抱她,轻拍她的后背,也隐藏自己的内心。


    “不要着急,我会等你。”他还有一年时间,还有最后十几个月。


    “师兄有没有想过?也许我恢复记忆,就能找回感情,就能真正爱上你。”


    什么叫“真正”?它意味着现在的亲密是虚假的。


    但她提出的假设对他来说无疑具有巨大的吸引力。


    其实他有办法让她知晓往事,他每个月用心头血喂养的异瞳,见证过前世的一切。


    只是他不敢确定,记忆的回归会带给她的,究竟是爱还是恨?


    他们会长相厮守,还是再度分离?


    第89章 第八十九眼


    十月下旬,万仞会接近尾声。


    天机阁弟子白榆陪同星姬,去吟湖苑的客舍拜会无相渊小龙君。


    途中,白榆道出不解:“阁主想和无相渊拉拢关系,为何不亲自去走动?这种事也要劳烦星姬。”


    “这段时日阁主和仙盟盟主有要事相商,他不方便明面上结交无相渊。”卜星漪正色为她解惑。


    话毕,她又随手从旁摘了一根蓍草,点了点白榆额头:“再者,小龙君商夷是为个人私事来参加万仞会,假如天机阁阁主主动上赶着结交晚辈,被好事之人拿来做文章,像什么样子?”


    白榆拍掉粘在头发上的细碎草末,若有所思道:“星姬与小龙君年纪相仿,地位相当,所以更方便建立联系?”


    她说着,眉头稍有舒展,很快又拧到一起:“我看小龙君也没什么好的,明面上装作清贵仙君,顶着无相渊龙族的名号,其实是个浪荡公子。这才来天玄宗几天,他成日和那个外门师妹厮混……”


    卜星漪轻飘飘问:“是吗?”


    白榆见星姬漠不关心,担心她认识不到位,遂着重强调:“前几日,那个奚华,参加万仞会选拔。比试结束之后小龙君亲自到场,当众送花给她,还专程抱着一只猫去逗她,大张旗鼓搞这么多花样,演武场闹得沸沸扬扬,他这不是纨绔行径是什么?”


    卜星漪却说:“既然如此,不是更应该去见见他吗?”


    “可是星姬又不喜欢这样的,他风流浪荡没个正形,星姬何必委屈自己与他往来?阁主也不为你考虑考虑!”白榆想不通,把商夷批驳得一无是处。


    她又忧心忡忡望着星姬:“阁主不是说天玄宗会在万仞会期间公布喜讯吗?晞明道君和星姬的婚约不是板上钉钉的事吗?眼看着万仞会没几日就要结束了,天玄宗拖拖拉拉在搞什么?星姬怎么也不抓紧时间和晞明道君联络感情?”


    卜星漪纠正:“你想多了,天机阁想和无相渊拉拢关系,不是依靠男女关系。至于天玄宗的大师兄,这段时日就算我们住在宿月峰的客舍,这般近水楼台,你见过他几次?”


    除了万仞会第一夜仙盟内部小范围集会,卜星漪没再见过宁昉。


    “可是天玄宗这边,阁主一直在为星姬争取的婚约,不就是……”白榆一瞧星姬严肃脸色,“男女关系”那个词,滚到嘴边也不敢说出口了。


    “两宗联合,归根结底是利益关系。婚约,只是锦上添花而已。”卜星漪语气微冷,手执蓍草又要去“敲打”她。


    白榆绕到另一侧躲过,委实心有不甘:“可是星姬自少时起就对晞明道君一见倾心,天玄宗那个半路横插一脚的外门师妹,哪一点比得上天机阁星姬?晞明道君怎么就不愿意来添这朵花呢?他是不是眼光有问题……”


    “他那师妹,究竟是什么来路,还未可知。”


    白榆又想起:“初来天玄宗那时,为了摸清她的底细,我还为一大帮外门弟子算过前世,轮到她时,偏巧她师兄来了……”


    “你以为那是偏巧?”


    白榆闻言也明白了,那是有人在一直关照。


    “星姬既然看得如此透彻,何不考虑为锦上换一朵花呢?”她不止一次劝说星姬另寻新欢,见星姬不置可否,又正经叮嘱,“换一朵花,像小龙君那样的也不行。他太浪荡了入不得星姬眼睛。”


    卜星漪忽地厉声呵止:“莫再胡吣!”


    “不知星姬专程来访有何要事?不如随我进苑内一叙。”商夷忽然出现在吟湖苑外,话中含笑,冷眼扫过白榆。


    白榆心中暗悔,自己怎么就把闲话说到了正主跟前,当下不再吭声,低头默默挽着星姬手臂往吟湖苑客舍的方向走去。


    她刚踏出前脚还未落地,乍然听见小龙君说:“星姬请进,其他人,入不了我的眼睛。”


    白榆抓紧星姬手臂,不放心让她单独进去。


    “万仞会快结束了,看来星姬来此地无非是趁性游赏观光。吟湖苑比不得宿月峰,没什么好看,星姬莫要浪费时间,请回吧。”商夷含笑送客,话音未落,人已转身往里走去。


    卜星漪撇下白榆,用眼神警告她不得造次,随后独自朝商夷背影跟过去。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吟湖苑,走上临池游廊,卜星漪问:“小龙君日前既已回了无相渊,亲力亲为操持龙诞节,为何又返回御岫峰?”


    商夷头也不回,继续朝前走:“想不到星姬居然如此关注我,还是说天机阁居然如此关注无相渊?我为何去而复返,这不是显而易见吗?因为我还有故人羁留在此地。”


    “既然故人难忘,小龙君此前为何不带她一起离开?”


    “我以为星姬也同样深有体会,又何须再问?”商夷停下脚步,立在游廊中部,“你我无非是,技不如人。”


    卜星漪适时停步,隔着二三步距离站定,没有撞到他后背,只是踩着他落在地上的暗影。


    风吹动他周身银衣,地面上影子的轮廓也随风而动。不知是哪来的错觉,卜星漪总觉得那影子变得更浓更暗了,商夷浑身散发的气息也变得阴郁低沉,他完全不像白榆口中所说的轻浮浪子,就好像是从头到脚变了一个人。


    她原想叫他赶紧把未婚妻娶回无相渊去,话到嘴边却只剩一句感叹:“没想到小龙君如此谦虚。”


    商夷冷嗤一声,仍然立在原地背对着她,冷幽幽地问:“天机阁不是最擅长占测天机吗?听闻星姬洞悉一切,可曾占过自己的过去?”


    卜星漪背后生凉,沉默半晌,受制于一直挥之不去的压迫感,生涩地开口:“小龙君如何知晓,天机阁门人无法占测自己。”


    “星姬若愿与我合作,我愿为星姬揭晓一个秘密,关于你的过去。”


    有些话无需言明,卜星漪很清楚,商夷想做的和她一致,无非是拆散那两个人。


    身为天机阁星姬,她曾经无数次尝试推算自己的前世今生、过往将来,企图窥见天命,无奈始终突破不了规则。如今现成的答案摆在眼前,她怎么可能拒绝?几乎不用思考就答应。


    商夷也不耽误,遥指游廊转角处,一扇木门“咿呀”一声打开,他简单交代:“那间屋子里有你想知道的事,你有半炷香的时间,尽可查看。”


    卜星漪绕过商夷身侧朝那间屋子走去,临到半路回头望了一眼,他站在原地,没有要一起进屋的意向。


    她进屋,双手从身后关上房门,迎面只见屋中间悬挂着一幅风景画,画中所绘是一座安宁祥和、遍植花草的小园,题为《游园》。


    她是游园之人吗?所游之园位于何处?她又是什么身份?


    卜星漪对着悬画沉思,奈何画中信息太少,再怎么琢磨也无法参透。半炷香时间有限,她用指尖轻触画上笔迹,不料整个人骤然被吸入画中。


    视野突变,苍穹极为渺远,泥土近在眼前,而她深陷花丛之中,身边的草叶与她同高,还有不少其他种类的植物比她更高。


    她很难相信,也不想承认,她不是游园之人,她是一丛低矮的霞草,困在夜雨初霁的花园。


    她急欲逃离泥土,逃离这荒谬的画卷,逃离这莫名其妙的过去,去找小龙君理论,为何编造这种东西来羞辱天机阁星姬?


    她逃不开,遥遥望见一身着白衣的男子走来,充沛仙气萦绕在他身侧。当他出现,园中所有生灵都蒙受恩泽,将他奉为神明加以崇拜。


    她也不例外,忘了自己前一刻还着急离开,眼看着他越走越近,她盼望那洁白无瑕的衣摆可以停留在她身边。


    神明似乎听到她内心祈祷,竟然真的在附近停步。她费劲仰头,用尽全力,只看到他小半张侧脸,那下颌的线条隐隐有熟悉之感。


    霞草不舍得让他走,他果真未走,而是俯身向前探看。


    霞草庆幸但又气恼,他为何不肯转身朝向她这边?明明没隔多远。


    他为何只看近旁那一株小小的茉莉,聚精会神移不开眼。茉莉有什么好的,不就是气息香一点,花朵比她大一点?凭什么锁住他所有视线?


    且不论其他,一场夜雨之后,茉莉花叶上还残留水滴,湿淋淋的,会沾湿他洁净的衣袍,他难道就不嫌弃?


    霞草正作此想,一阵晨风吹来,她想借力靠向他身边,风却把她吹得更远。她越是抵抗便越显狼狈。


    而她偏偏还看见他朝茉莉伸手,摊开手心接住了从叶片上滚落的水滴,他非但没有嫌弃,反而露出笑颜。


    世上怎么会有人笑得这么好看?霞草想再多看一眼,风力忽然变大,将她刮出了纸面。


    卜星漪回神,惊觉自己还站在吟湖苑游廊转角处的房间里,悬画还在半空中飘荡,依然是那幅《游园》。


    她匆匆推门而出,疾步走到商夷面前,开门见山询问:“游园之人是谁?是不是晞明?”


    “星姬没看清?甚是遗憾。”商夷面色平常,语气也淡淡的,“若你与我合作,以后便有机会再看。前提是你所见到的一切,不可以对任何人透露。”


    卜星漪点头同意,又问:“那画中茉莉又是谁?”


    商夷面露惊讶,意外道:“星姬聪颖过人,难道猜不到吗?”


    “那你呢?你是何人?”


    “我还能是何人,不就是无相渊风流做派没个正型的纨绔公子?”


    “小龙君邀请我合作,却对我隐瞒颇多。”


    “那又如何?我没有强迫你这样选择,这不是你自愿的?”


    卜星漪忍下怒意,最后问他:“小龙君为什么喜欢天玄宗的小师妹?”


    她没指望商夷会回答,等了一会儿见他不像要开口的样子,于是转身朝游廊另一头走去。


    走了好远,临近出口了,她才听见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在低声说话,像是自言自语:“她是因为我而诞生。”


    卜星漪离开吟湖苑后,商夷找回对自己身体的控制权,他不知道偃透露给星姬的秘密是什么。


    他问偃:“你附身在我身上,是为了靠近奚华?”


    一个阴鸷的声音在哂笑:“你和天机阁的星姬一样蠢吗?”


    第90章 第九十眼


    这日午后,万仞会演武场上发生了一桩恶性冲突,起因是云梦宗男修崔笛遭人暗算,被一只有毒的暗箭射中颧骨,一张俊脸登时红肿化脓,血肉模糊,面貌狰狞可怖。


    云梦宗修习阴阳之术,近年来势头正盛,地位直赶合欢宗。但这种修行方式,明面上又常为其他宗门所不耻。崔笛受害,在场修士普遍认为是他欠了风流债被寻仇报复,都在看热闹,无人为其出头。


    对云梦泽弟子而言,美貌乃立身之本,破相就是奇耻大辱。崔笛不堪忍受,当众掏出一瓶药水快速自救。


    那药水无色无味,刚涂抹到脸上,红肿立时消退大半,伤口愈合良好。


    台下黑压压一众修士都没看清崔笛是怎么抹的,纷纷惊叹那琉璃瓶里装的是什么灵丹妙药,忽然,有个声音高喊:“那是不是灵泽之泪!”


    此言一出,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各大宗门诸多弟子争先奔向演武台,哄抢崔笛手中的琉璃瓶,拼命想得到灵泽之泪。


    云梦宗其余弟子和崔笛一道奋起反击,但仍然寡不敌众。各宗门之间也疯狂抢夺,谁也不肯相让,演武场上一片混战。


    最激烈时,好几个宗门甚至有弟子变异魔化,混战之中伤亡者众多,云梦宗遭难最重。最后还是天玄宗大师兄宁昉路过,手刃走火入魔的修士,仙盟出面清查了涉事宗门。


    事后,御岫峰钦云殿,云梦宗宗主崔岸生找仙盟讨说法,还要求抢夺灵泽之泪的宗门在万仞会上公开赔礼致歉。


    仙盟十余位主事者悉数在场,却都一言不发。崔岸生愤懑不已,怒斥仙盟形同虚设,拂袖欲走时,却被殿门护卫执剑拦截。


    “崔宗主留步。今日现场作恶的修士已尽数被惩处,无辜伤者也已得到妥善安置,其他事宜只是形式而已,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还望贵宗莫要介怀。万仞会尚未结束,贵宗何必仓促返程?”


    盟主宁怀之徐徐开口,说完一番场面话,才进入正题:“还有件事,望崔宗主解惑,贵宗弟子今日使用的灵泽之泪,是从何处获得?”


    崔岸生斥退身边护卫,习惯性整理好仪容,冷哼一声:“想不到偌大仙盟,也觊觎我等小宗小派的私物。靖元道君贵为盟主,也好意思伸手找我索要灵泽之泪吗?怎么不像演武场那帮混蛋一般,直接过来抢呢?”


    “放肆!盟主一片苦心,怎容你侮辱诋毁!”万寿宗宗主痛骂崔岸生。


    青阳宗也斥责:“今日若不是崔笛当众使用灵泽之泪,又怎会引起如此恶劣的冲突?云梦宗纯属自作自受!”


    宁怀之抬手压下旁人,又看了一眼天机阁阁主卜澜,再从容问起:“崔宗主稍安勿躁,云梦宗难道没有听说过‘灵泽末路’?”


    百年前,天机阁昭告这则天机时,陨星如雨,声势浩大,修真界无人不知。崔岸生自然也不例外,但这不会成为他松口的理由。


    “那又如何?灵泽之泪是药非毒,我宗弟子用它疗伤,碍着谁的眼了?”


    “岸生,你也知道,灵泽族灭族已久,三界之内早就没有灵泽之泪了。令侄却还随身携带这种东西,随时随地取出来用。这是不是说明贵宗还私藏许多?”宁怀之点到即止。


    另外几个宗门又劝道:“崔宗主,如今魔族强大,仙门式微,灵泽之泪若只用来美容,实乃大材小用。”


    “还望崔宗主以大局为重,将灵泽之泪交付仙盟统筹。”


    崔岸生怒道:“崔笛所作所为,皆是个人行为,云梦宗从不限制弟子自由。至于盟主所说的云梦宗私藏灵泽之泪,简直荒谬!”


    宁怀之却仍是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魔族心狠手辣,早已将灵泽族赶尽杀绝。在场诸位,谁敢说自己这些年没有再去映寒仙洲寻找灵泽之泪?既然去过,合该知晓,映寒仙洲已经被魔族彻底销毁,荡然无存了。”


    钦云殿中气氛骤然凝重,愤恨、怜悯、遗憾充斥其中,纵为高阶修士,也觉得呼吸不畅。


    数息之后,才有人低声感叹:“魔族狠毒,映寒仙洲那么多生灵,一个不留。”


    天机阁卜澜也望向宁怀之,意味深长道:“是啊,真狠毒啊。”


    “不对啊,连映寒仙洲都彻底消失了,那崔笛从何处找到的灵泽之泪?”万寿宗宗主发现端倪,怀疑的眼光像一支毒箭刺出,狠狠扎到崔岸生脸上。


    “难道说,灵泽末路之中提到的恶灵,就藏在云梦宗,他一直在用新流出的灵泽之泪换取藏身之处?”


    “一派胡言!”崔岸生脸色突变,包藏恶灵是十恶不赦之罪,云梦宗哪里担得住?


    为了摆脱嫌疑,崔岸生又道:“那恶灵只是预言中的人物,仙盟也相信此等虚空之谈吗?”


    卜澜朝他冷笑:“有没有可能是崔宗主识人不清?或许恶灵就潜伏在云梦宗,你却一无所知。”


    “阁主言之有理。”宁怀之语重心长地劝慰,“灵泽族恶灵一事,往大了说,关乎三界危亡;往小了说,至少也关乎云梦宗安危。崔宗主可别在这种事上犯糊涂。自己看不准问题不大,仙盟即刻派人去云梦宗搜查,请崔宗主配合。”


    “不可!”崔岸生真想骂人,脸上表情从来没有这么难看过。


    他确信云梦宗没人敢勾结所谓的灵泽族恶灵,既没那份心思,也没那种胆识。但宗门内确实还藏有灵泽之泪,是许多年弟子们陆续从灵泽族骗来的,积攒起来成了见不得光的宝贝。


    谁知道他那侄子崔笛是个没长脑子的,居然在万仞会上公然掏出来涂脸,真该毁了他那张脸!


    仙盟一旦有人进了云梦宗,那灵泽之泪还能留下一滴半滴吗?他还不至于如此天真。


    钦云殿内气氛剑拔弩张,唯独宁昉一人置身事外。


    当年他暗中将映寒仙洲腾挪到无人知晓之地,便是料到仙魔双方会没完没了地打仙洲的主意,如今看来果然如此。


    至于他们遍寻不得的那个“恶灵”,世上最后一位灵泽族,这会儿不知道在做什么,好几次连通了传音的玉镯,令他袖口之下手腕都隐隐发热。


    她是有事找他吗?怎么又不说话?他把右手搭在左手腕上,状似无意地拂过衣袖,若玉镯那边真有人讲话,他须得在第一时间抹掉她的话语,以防被这么多不相干的人听到。


    实则他根本不想,只要是她的声音,哪怕只有一声轻笑或一句叹息,他也不舍得抹掉。


    从来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样,他盼着赶紧散会,不想再听仙盟与云梦宗之间毫无意义的勾心斗角。


    “晞明,请你即刻启程去云梦宗,尽快查明实情。”宁怀之发布号令,扫了一眼宁昉手腕。近来他偶然发现,宁昉在想问题的时候老爱轻捋衣袖,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


    宁昉停下手上细微的动作,思忖片刻,并不接招:“盟主或可安排年轻弟子前去,这对年轻人而言不失为一个历练的好机会。”


    宁怀之本来也没打算真让他去,只是见他全程漠不关心才点他。


    “盟主放心,我已有合适的人选,会后便安排他们行动。”


    经此一催促,宁怀之不好再多说什么,当即宣布散会。与会者离开钦云殿,崔岸生则被专人一路护送回住处。


    走出钦云殿,宁昉用普通传音石联系锦麟,三言两语安排他带队去云梦宗。


    “万万不可啊!大师兄派其他人去吧!”锦麟头一回拒绝师兄交代的任务。


    “怎么?前几日追去无相渊玩过头了?”


    “呃,大师兄你怎么不明白……”锦麟欲言又止,遮遮掩掩半天,最后破罐子破摔,“云梦宗是什么地方?要是紫茶知道我去那种地方,会打死我的……”


    “正事为重,不可推卸。你可以带紫茶一起去。”


    锦麟动摇:“那我问问她想不想去……”


    传音石那头紫茶很兴奋:“去呀去呀,我们现在就出发,我倒要看看云梦宗是怎么——”


    宁昉收起传音石,没再听那两人闹腾。他正去往聆云院,腕上玉镯又亮了,对面居然是丁勉在暴躁地喊他:“快来流霞亭,赶紧把你师妹带走!”


    流霞亭在侧峰流霞峰山腰,是天玄宗弟子闲时聚会论道、品茶饮酒的去处。


    宁昉一到流霞亭,便见奚华枕着胳膊,偏头靠在亭中石桌上,右手还高高举着一只青瓷酒壶晃来晃去,朝丁勉的背影嘀嘀咕咕:“丁长老,这一壶也没了,还有新的吗……”


    他走到醉鬼身侧,准备带她离开,刚一伸手,手臂就被她紧紧拉往下拽。


    她边拽边问:“宁师兄怎么来了?是来陪我饮酒的吗?这些酒我全都尝过了,你坐过来,我告诉你哪一壶最好喝!”


    宁昉依言坐到她身边,施法清理了周围破碎的酒壶和乱糟糟的酒液。


    丁勉转身走过来,脸色难看到极点:“你销毁证据有什么用!赔灵石!赔酒壶!”


    “怎么回事?”宁昉从奚华手中取走酒壶递给丁勉,心平气和地问,“今日外门弟子不是有课吗?丁长老还带他们出来玩?”


    “你看万仞会期间谁有心思上课?再说,酿酒课怎么就不是课?”丁勉指着石桌上几十只歪歪倒倒的酒壶,“这是他们初来天玄宗那阵子酿的酒,每人一壶,今日本来就是验收品鉴的日子。”


    “宁师兄,你尝尝这个,这个最好喝。”奚华没理会丁长老在说什么,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伸手抓来一只赤玉瓶,摇摇晃晃递到师兄嘴边。


    丁勉冷眼瞅着,原以为宁昉一定会推开,没想到他竟然迁就那醉鬼的手势,仰头喝了一口,动作无比自然。


    奚华继续劝他,他也不气不恼,只是握住她的手轻轻移到石桌上,好让她放下酒瓶,还夸她:“好了,尝过了,这酒是师妹酿的对不对?的确是最好喝的。”


    “?”


    “!”


    “……”


    丁勉委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只怕是自己喊错了人:“你是宁昉吗?你是晞明道君吗?你历劫回来怎么跟变了个人似的?”


    他在天玄宗多年,一路看着这小子从小冰山长成大冰山,今日简直要怀疑自己这么多年眼睛、耳朵和脑子都白长了,好像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他。


    “丁长老既然点名叫我来接人,不就是知道我和她的关系?”宁昉还捏着师妹的手,不让她再去抓别的酒壶。


    “你和她什么关系?”丁勉眼睛都瞪圆了,真怕下一刻听见什么不该听的话,又赶紧问,“你爹知道吗?”


    许是丁勉语气太激动,奚华被他影响,也侧过头迷迷糊糊地看向师兄。


    “他很快就会知道。”宁昉打算等万仞会结束,就告诉宁怀之他已有心爱之人,他正准备求娶。


    不过在此之前,他还要先问清她的意愿。离万仞会结束没几日了,他不愿去云梦宗浪费时间。


    丁勉大致猜到一二,露出担忧神色。


    宁昉见奚华醉得厉害,应当听不懂他们谈话,接着说:“历劫期间,我曾在凡间度过一世,那一世太短,遗憾太多。我和她分开过一段时间,当时也有一位长辈问过我的想法,就像丁叔现在问我这样。”


    丁勉很多年没听见宁昉这样称呼他了,乍一听,暴躁的情绪一下子就柔软了。


    “那时候我没和那位长辈说明白,总觉得有些事不好承认。如今想来,其实没必要隐瞒。所以丁叔想问什么,可以一并问了。”


    丁勉见他那副心意已决的表情,便知再问什么都没有用。


    何况他一直认为天玄宗新来的这个小姑娘很不错,心境通透,悟性也好,样貌也与她师兄很般配。尤其她那双眼睛,就算只是淡淡看人一眼,也像是要看进人心里去。


    就是这样一个人,让即将得道飞升的天之骄子历劫失败吧?如今看来,宁昉去凡间一世,历劫归来,不仅没有看破红尘,反而越陷越深。


    这又有什么关系?红尘千丈,但凡还有人的本性,但凡心中还有感情,谁又能来去如风?


    只有无情无欲、无悲无喜、无爱无恨的神明才能目空一切,收放自如。


    他不是神明,不必无趣至此。


    丁勉寻思着宗主宁怀之可能会这样要求宁昉,但他这个外门长老,绝不会抱有不切实际的空想。


    “丁叔既然没有想问的,可否告诉我今日流霞亭里发生了何事,小师妹为什么喝成这样?”


    “今日我带外门弟子来此,验收酿酒课的成品。每个人倒一杯自己酿的酒摆到石桌上,相互蘸一点酒液尝尝味道。起初我看你师妹也不是酗酒之人,她规规矩矩,也没表现出多少热情。”


    “后来怎么?”宁昉想起了南弋公主府里那场生辰宴,小公主第一次饮酒,就没个限度。


    “后来天机阁的星姬来了,白榆和她一起。她一来,一群弟子就围着她转,夸她衣着好看,又夸天机阁神机妙算,一帮人拜托星姬帮忙算命,把好端端一堂课都搞得乱糟糟的。”


    “只有你师妹没搭理星姬,她一个人还在偿酒。”


    “她很认真,我也就没盯着,毕竟外门弟子酿的酒是什么滋味,你也知道。总之我不感兴趣。”


    “后来星姬和白榆走了,酿酒课也下课了,其余弟子都走了,就你师妹还不想走。”


    “我见她在摆弄一只手镯,拿出来,敲两下,什么也不做又收进储物袋。没过多久她又拿出来,把它点亮,看着像是要对它说话,搞半天却又什么也不说,又把它收起来。”


    奚华这时抬头瞪了长老一眼,坐直身子,抬起双手去捂师兄耳朵。


    “喏,我当时也以为她是想说什么,介意被我听到。所以我离开了流霞亭一段时间,给她留出空间。你看我多善解人意。”


    “谁知道我一回来,就看到她把这里搞成这样!”


    丁勉一肚子火气又上来了:“你师妹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你赔钱吧,自己看看怎么收场……”


    宁昉早已没听丁勉讲话了,为了方便奚华捂住他耳朵,他转过身面对着她。


    “师妹先前找我,想和我说什么?”他在钦云殿里就想问她,现在才当面问出口。


    奚华只是看着他,没说话。


    “好不意思在这里说吗?那回去再告诉我吧。”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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