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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80

作者:鹊喻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71章 第七十一眼


    像一朵纤薄的花瓣撩过脸颊,霎时间,温热柔软的触感唤醒宁昉所有感官,酥麻的感觉穿透肌肤,融进血脉,直抵心间。


    他睁大眼睛,双眉上挑,突如其来的喜悦涌上眼眶,失而复得的幸福化作点点泪光。


    可那朵花逃跑得太快了,他追随它离去的方向想挽留它,在双唇即将衔住它的那一刹,一双手推开了他。


    “居然这么有用?宁师兄开心了吗?”


    她的话语带着异样的天真,像湖上的大雨破窗而入,把他心底悸动的火苗一举浇灭了。


    一个未成形的吻倏地被打断,熄灭的火散作一缕烟。宁昉堪堪停下动作,维持着偏头的姿势,怔愣数息才问她:“师妹这是何意?”


    奚华掰正他微微倾斜的双肩,轻快地开口:“方才听醉音坊的歌姬唱曲,我跟曲子里的小公主现学的。小公主为了让天师开心,主动亲了他一下。我见师兄不开心,所以……”


    她说着,后退半步,脸也与他拉开距离,一副功成身退的模样。


    画舫上这首曲子,宁昉听过许多遍,唱词里没有提及小公主的真名,只提到了珑安。显然,奚华没有把自己和小公主联系到一起,才会用旁观者的语调说起小公主和天师。


    他尝到一种被放逐的滋味,更多的是错愕和不解:她到底在说什么?什么叫现学的?亲吻需要跟人学吗?


    见他尚在疑惑,奚华继续解释:“亲一下这么有用?我原本不信,没想到正好有机会试一下。”


    好一个试一下,她不仅现学,还把他当做检验学习成果的工具?


    宁昉望着她清澈坦诚的眼眸,试图从中找到一丝心动的痕迹,压下不安的心绪问她:“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奚华点头“嗯”了一声,没再把刚才那番话重复一遍。


    “那你亲我的时候,有什么感觉?”古怪的情绪在心底叫嚣,他总觉得,下一刻她就会说“没有感觉,只是想试一下验证一下”。


    “我这么做,是想让宁师兄开心。刚才你明明很开心,现在为什么又不开心了?是这个办法不管用吗,还是它这么快就失效了?”她说着,又凑近他的侧脸。


    即将接触时,一只白皙的长指抵住她双唇。宁昉将她隔开,不让她稀里糊涂就这样贴近。


    她的意图是好的,但她的行为却在他心上扎了一刀。这不是他想要的答案,她似乎并不理解吻的含义,只把它当成安慰或者取悦他的一种方式。


    他还心存侥幸不愿相信,开始不着痕迹地引导她:“真心喜欢我才能亲我。我听说你特别喜欢我,是吗?”


    那日在宿月峰,锦麟专程来打小报告,说新来的小师妹特别喜欢他,那时他很开心,但是现在……


    “宁师兄在何处听说的?”奚华面上闪过一丝意外神色,语气却十分洒脱,“天玄宗收徒大典那日,在钦云殿外,有人问我喜不喜欢师兄。我见所有人都喜欢师兄,那我也喜欢师兄。”


    她顿了顿,才说完:“不然显得我很不合群。”


    她眼中没有一点儿旖旎情愫,也没有丝毫羞涩与雀跃,就像在说着一件稀松平常之事,不带有任何感情。


    宁昉终于明白,她说“喜欢”,其实是人云亦云,她根本不懂,喜欢是什么意思,更遑论真心?


    所有人都喜欢他,她便喜欢他。那要是所有人都讨厌他,她是不是也讨厌他?


    他好像失足跌入了冰冷的水面,若是抓不到求生的浮木,便会坠入深渊。他上前半步抱住她,双臂揽住她腰背,就像抓住一块浮木,待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也不松手,想看看她作何反应。


    奚华没有躲避,安静站在原地任他动作。


    他愈发不安,不明白她到底是习惯了这样的接触,还是纯粹不在意?


    “我抱你,你有什么感觉?”他垂首,下巴轻轻搁在她肩头,虽然是主动询问,更像是自请裁决。


    奚华如实回答:“宁师兄身上全是雨,湿的,挨着难受。”


    宁昉立刻施法除去雨水,把自己全身上下都变得洁净清新,心中不禁苦笑:这一点她倒是记得很清楚,不论前世今生,她总是讨厌他身上的雨。只不过现在,她不会再亲手帮他把雨水擦去。


    “现在呢?你有什么感觉?”


    “好多了,你变暖和了。”


    他不满足于她这样就事论事,还追问:“还有吗?”


    奚华沉默半晌,似乎思索半天才找到答案:“师兄身上有种香气,很好闻。”


    他见到她嗅了一下他的衣领,面上分明是心无旁骛、天真无邪的表情。她怎么能在这种时候说出这种话,扰乱他的心绪,她自己却心如止水。


    “还有吗?”他清了清嗓子,继续追问。


    “还有什么?没有了。”


    “只是这样吗?”他的嗓音和手臂一样僵硬,起初飞扬的心绪轰然落地,呼吸近乎凝滞。


    奚华依然只是陈述事实:“只是这样。”


    再没什么好问了,所有亲密的行为,在她心里,只是肢体接触,不代表亲密关系。


    “能不能让我看看,你是怎么想的?”他微微松手,在两人之间留出些许空隙,迟疑地看着她的眉心。


    奚华对他全无防备,点头答应。


    过于亲密便是卑鄙,此刻他并未与她额头相抵。他撩开她额间微乱的发丝,手心轻轻贴过去,调动一缕微弱的神识,进入她识海之中温柔地探寻。


    任凭他再怎么压抑和控制,这种程度的接触,也绝不是师兄妹之间该做的事。但她竟然没有排斥,就这样任他靠近。


    她越是这样坦诚,他越是克制,一丁点儿别的想法都不能产生,否则便是趁人之危。


    他很快就探明真相,收回了神识,手却还贴着她的额头,没有移开。


    原来这一世她斩断了情根,不会爱人。难怪有人认定他必输无疑,上次季疏也说,百年期限迫近,他死期将至。


    奚华抬眼瞧他,见他心不在焉,不知是否有什么奇怪的发现。她拍拍他的手背,问他:“宁师兄,好了吗?”


    宁昉帮她擦掉额头上的细汗,又慢慢捋顺发丝,尔后收手退步,整理好她微微褶皱的衣裙,转身朝向舱外:“好了,回去吧。”


    “等一下。”奚华跟过去拉住他的手腕,隔着袖口的衣料,再一次摸到他腕上的圆环,“宁师兄怎么了?心情不好所以要自己回去,要把我留在画舫上吗?”


    他换了姿势重新握住她的手,再开口已经换了话题:“我送你的灵植,你还养吗?”


    “为什么不养,你不是说它活得好好的吗?”奚华一边说一边拉着他去抱雪山,走近了才发现,雪山已经睡着了。


    “我原以为它很快就会长叶开花,但现在看来,我想错了。”


    奚华想蹲下去抱起雪山,拉了他两下没拉动,反倒被他拽住,她没回头,只觉得奇怪:“怎么了?宁师兄也有失策的时候?”


    “嗯。它能不能开花,何时开花,全在于你。”


    “我真的很用心照顾它,绝对没有忽视它。”奚华自认为没人养灵植比她更认真了,有时候她对灵植比对师兄更上心,她会时不时挂念灵植,但一般不会挂念他。“我到底要怎么做,它才会开花?”


    “你爱我,它就会开花。你爱我吗?”


    什么?师兄在说什么?爱是什么,这不是歌姬的唱词里才会有的字眼吗?和灵植有什么关系?


    她很疑惑,不知道怎么回答,停下拉拽他的动作,既没蹲下,也没站起来,一时间陷入茫然。


    宁昉把她扶起来站好,面对面又问了一遍:“你可以爱我吗?”


    不知怎地,奚华有点心虚,撇开视线不去看他的眼睛:“可以是可以,可是……”


    “可是什么?”他没指望她轻易答应,也猜不出她有什么条件。


    奚华直言:“可是我并不知道,爱是什么。师兄,你说爱是什么?”


    原来她没想提什么条件,只是坦白自己的心境。他的心起起落落,又生出新的期待:“无妨,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教你。”


    “会不会很难?”她仍有疑虑,没有一口答应。


    “不会。”宁昉语气坚定,与其说是鼓励她,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面对陌生的感情,奚华不知道该怎么学,想到了现成的例子,问他:“宁师兄在南弋历劫的时候,听说过小公主和天师的故事吗?今夜画舫上歌姬唱的,是真的吗?”


    “听过。”他听过很多次,思忖了片刻,告诉她是真的。


    这么夸张的故事居然是真的,师兄应当不会骗她吧?


    所谓爱,就是贯穿整个故事,被世人不断缅怀和称颂的感情吗?


    “那小公主和天师的结局是什么,刚才歌姬没唱完。”她不理解,但也忍不住好奇。


    宁昉斟酌几许,决定告诉她南弋家喻户晓的结局:“小公主和天师,两情相悦,白首不离。”


    第72章 第七十二眼


    夜雨渐止,绯云湖上飞溅的水花变成细小的波纹。画舫棚顶上残留的雨水滑落下来,滴答滴答,似冬夜轻声呢喃。


    两人还没走出船舱,奚华又改了主意,转身朝里走,拉着师兄走回方才她听曲的雅室,绕过落地屏风,安排他坐到左边那把黄花梨木扶手椅上。


    她绕过小火炉坐到自己的位置,侧身端详他好一阵,这画面和她之前想象中的场景如出一辙。暖融融的火光映照在他清俊标致的脸上,眉眼染上光晕显得更温和了。从下颌到肩颈,从窄腰到长腿,他的身姿轮廓正与那个朦朦胧胧的影子一一重叠。


    他似乎一直就坐在此地,随着湖上的清波轻轻飘荡,把醉音坊的曲子听了一遍又一遍,静看一代又一代歌姬青丝成雪,小火炉一次次燃尽,热的碳变作冷的灰。


    “宁师兄,你以前是不是来过这里?”奚华还凝神瞅着他。


    “来过。”宁昉望向哔啵作响的小火炉,火光照亮他追忆过往的眼神,“天师和小公主在画舫上偶遇,又逢妖鬼作祟,二人合力除之。”


    什么意思?师兄为什么忽然说起歌姬的唱词?天师和小公主共乘的画舫,就是现在师兄和她所在的画舫吗?


    奚华双眼圆睁,心中冒出一个猜测,但不敢随意相信,应当不会这么巧吧?


    宁昉不用专门看她,也能想到她惊讶的表情,难得揶揄地问她:“师妹是不是为小公主抱不平,嫌弃天师运气不好体质特殊,遇上他总没好事?”


    奚华简直怀疑他会读心术,这的确正是她心中所想。看来那些猜测也藏不住,她索性直接问:“我是问宁师兄有没有来过这里,和他们两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因为小公主是你。”


    “小公主”这三个字,他咬字格外温柔,仿佛用最柔软的轻纱笼着一件珍宝,将其藏在心底最隐秘的位置,此刻掀开幻梦般的轻纱,展示珍宝的真面目——是“你”。


    奚华只觉得脑子被轻纱缠住,一时间理不出头绪,移开视线望向噗噗燃烧的火苗,想不出该说什么,话还没说出口,就已被火苗烧尽。


    见她沉默,宁昉没指望立刻得到她反馈,继续说:“你从来不问我为什么这样对你,我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在等你。”


    火炉里“噼啪”一声轻响,木炭上绽开一朵小小的火星,短暂地映照进她的眼睛。她尝试理解前因后果,仍然觉得师兄说的那些事就像零碎的珠串,她找不到贯穿始终的那条线,无法把过往串到一处。


    “是宁师兄历劫期间发生的事吗?为什么师兄记得,但我一点儿都不记得?”奚华真心发问,先前听歌姬唱曲,她对故事里的情节如此陌生,倘若曾经亲身经历,为什么她完全不理解小公主的内心?


    宁昉并未思索太久,这个问题他也想过很多次,得出的答案是:“也许因为我更舍不得你。”


    所以再痛也不会忘记。不像你,选择前尘尽忘,一走了之。


    “啊?”奚华显然没想到会是这样,瞥了一眼师兄落寞的表情,他这是什么意思,怪她负心薄幸?


    “那小公主和天师之间,还发生过哪些事?”她想听他多讲些细节,看看自己能不能想起一二。


    宁昉默默思量她的措辞,她说的是“小公主和天师”,仍是一副旁观者的语气。他不会去纠正,现在这样未尝不好,他说什么她都会相信。假如有朝一日她想起一切,还能不能这样与他长夜相对?


    他只挑了温情美好的事说给她听,所有不愉快的、让她受伤的事,都只字不提。


    奚华听了一会儿,虽然过往很温馨,但始终没有代入感,她问当事人:“宁师兄讲的和歌姬唱的没两样,小公主和天师感情一直这么好吗?从来没有吵过架吗?”


    “嗯,我和你感情一直这么好。”他面不改色,心里鄙夷自己居然也会骗人。


    奚华没有怀疑,暗想自己当初果然也是这样,看着他那张好看的脸,恐怕再生气也吵不起架来。


    她压下微微上扬的嘴角,又问:“那小公主和天师的感情这么细水长流吗?从来没有惊心动魄的时刻吗?”


    那样的时刻不应该刻骨铭心吗?她想借此寻回记忆的线索,哪怕零星碎片。


    因为情刃的缘故,宁昉极其能体会这种感觉,许多惊心动魄的时刻,就像最尖利的刀刃,在他心上凿刻出最绚丽的花朵,他甘愿忍受痛苦,以求品尝快乐。


    但真正和她说起来,他隐藏了内里的沉重,语气也明快轻松,他说:“有啊,有很多。”


    “真的吗?”奚华终于抬眼看他,平静的心情难得有一丝波动。


    “你有没有,我不知道。但对我而言,很多时候,都惊心动魄。”


    “师兄说来听听,是什么时候?”好奇心就像火苗燃烧窜动,她兴致勃勃地追问,“是不是歌姬的曲子里没提,别人都不知道,只有天师和小公主知道?”


    “是。但那些事现在不能说。”


    “为什么?”奚华又被他噎住,师兄很少对她隐瞒什么,现在为什么遮遮掩掩,故作神秘?“难道那些事是见不得光的吗?”


    “……”宁昉一时无法反驳,她似乎也没有说错,从前最亲密的相处,总在不为人知的时刻,当他终于把心中所求公之于众,一切都来不及了。


    “不是吧?真的是见不得光的?”宗门白璧也会有不能言说的秘密?好奇心作祟,奚华真想剖开白璧看看那里面究竟藏着些什么。


    她起身绕到他跟前,又弯腰去端详他的脸,信誓旦旦道:“师兄告诉我也没关系的,我保证绝对不会说出去的。”


    火光照亮她身体一侧,另一侧半隐在夜色之中。他垂眸看着她的裙摆,它正携着光亮与夜色,在他心上悄无声息地轻晃。他的心亦是如此,一半光明磊落,另一半,幽暗难测。


    奚华见他不说话,伸出食指勾起他的下巴,迫使他和自己对视,同时换了另一种语调:“你就告诉我吧,宁师兄。有什么不能说?”


    宁昉并未制止她的动作,配合她抬起眼眸,安静地看了她好一会儿,直到她指尖微微发热,才问她:“你想做什么?”


    她似乎没有察觉此举不妥,也没听懂他的言外之意,凑近他继续劝说:“想听师兄说说那些事。师兄记得,我却忘了,这不是很不公平吗?”


    她自己一无所知,宁昉却很清楚,若放任她胡作非为,就会抵达惊心动魄的时刻。


    他移开她的手,淡然拒绝她的要求:“不说,你不爱我,我说了你也不懂。”


    她顺势抓住他的手,倾身凑近他面前:“那你教我,我不是正在学吗?”


    第73章 第七十三眼


    记忆与现实蓦地重叠,过去与现在交错渗透。当面前那人毫无预兆地凑近,宁昉不由自主阖上眼眸。


    肢体动作的习惯是藏不住的,就算他反复告诫自己,不要沉湎那些鲜活又雀跃的时刻,就算他刻意熄灭一切悸动,把身体也上了锁。但她似乎掌握着他身上所有机窍,只做出小小一个举动,轻而易举就让他重返那一刻。


    以前她要直接得多,若真想做什么,绝不会给他预告,也不会征求他同意。她总是先下手为强,他从来没有临场拒绝的余地。


    那种时候,她就是颠覆一切的海,是扑面而来的风,是大雨突如其来把他彻底淋透。


    此后经年累月,让他携一身氤氲水汽和旧日芬芳,一路辗转跋涉,直至阔别重逢,再闭眼迎接这一刻。


    她会不会也和他一样,身体被习惯掌控?来不及思考,已经做出行动。


    奚华就在离师兄一尺远的地方停住,不明白他为何突然闭上眼睛。


    是不想再听她追问过去的事,所以干脆不看她不理她?


    她近距离细细观察,没在他脸上挑出不耐烦的表情,反倒瞧见他双眉微颦,耳朵尖上还隐隐泛起一抹淡绯色。


    这绝对是极为罕见的一幕,好似纯洁无瑕的白璧被胭脂染红。


    清冷如雪的白瓷美人居然也会害羞?到底是什么惊心动魄的过往能产生这种效果,她愈发好奇了。


    她没见过这样的师兄,甚感新鲜有趣,忍不住想动手把玩。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她不知不觉中观察他的脸好久了,现在碰一下应该不要紧吧,他看起来不像会反抗的样子。


    她抬手伸向他的脸,料想他闭着眼看不见,她在得逞之前都不会被发现,是以不慌不忙,还慢悠悠问:“以前天师也这样吗?”


    哪知话音刚落,手还没碰到他的眉骨,一下被他捉了回去。他力气有些大,握住她两只细腕摁在膝上,奚华措手不及失了重心,上半身栽倒过去,下巴搁在他肩上才堪堪找到支点。


    “不要这样叫我。”他声线微微紧绷,如同他手上动作。


    “为什么?”奚华想抽出手来但没抽动,被他拉着退不开也站不直,暂且俯身靠着。


    他把语气放柔和了:“你是小公主吗?”


    既然不想承认,就不要这样叫我。


    奚华果然被他问住,她的确还没接受过去的身份。照他这意思,只有小公主才可以叫他天师,旁人都不可以。


    不叫就不叫,天师是谁?她不认识,见都没见过。


    “宁师兄,你还没告诉我过去的事。”奚华从善如流地换了称呼,轻巧绕回之前的话题,“要怎么样才可以告诉我?”


    “怎么样都不可以告诉你。现在不是时候。”他已经睁开双眼,视线落在不远处的屏风上,心思却不知在何处漂泊。


    奚华想看他的表情,偏过头去面朝他:“宁师兄有事瞒着我。”


    她不是询问,而是断定。没错,他瞒着她的事很多很多,亲手抹平往事的棱角,假装岁月如歌。


    他不能说出实情,尚且不知道要瞒到什么时候。


    他沉默,感受着她温热呼吸从他颈侧擦过。她那句话带着小刺,有点扎人,微冷。但每个字都贴近他的皮肤,这样也很亲近,不是吗?


    想要她别再问了,想推开她中止这个话题。


    不对,他根本不想放手,想靠得更近,想亲口堵住她的嘴,这样她也就不会再问了。


    方才她扑过来凑近他,不是要吻他吗?就像从前那样。他下意识阖眼,唇上却只掠过一缕风,稍纵即逝,不可捉摸。


    奚华见他不应声,撑着他双腿借力,想调整站姿直起腰背。下巴刚从他肩上抬起一小段,头又被他右手按了回去。他力气不大,掌心拂在她鬓边,力度刚好让她不能随意动弹。


    因是偏头的姿势,她侧脸抵着他的肩,贴着肩上的衣料,蹭一下就弄出细微的衣褶。


    “别乱动,你陪我一会儿。”衣褶似乎会生长会蔓延,缠上他轻柔的声线,让它变质走样,透出隐约的压抑感。


    奚华只是想往远处挪一点儿,这一回靠得比方才更近,两张脸离得太近,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那便索性不看全貌,视线落在他颈侧一小片局部,白皙如玉的肌肤之下,似有不知名的东西在悄悄跳动,没机会露面,又被无形的手压住。


    她看了几眼,玩心又起,朝他颈侧挪近一丁点儿距离,便听见他低声制止:“别乱动,别太近了。”


    不许太远,又不许太近,此人要求真多,真难满足。


    可是师兄此刻说这种话,怎么听着像是她在欺负他似的?


    古怪的念头一起,奚华更觉得有趣,鬼使神差地问:“宁师兄,我可不可以亲你一口?”


    “不可以。”宁昉从一丛丛妄念中清醒了,理智拨开了冲/动的迷雾,“真心喜欢我才能亲我,人云亦云的喜欢不算数。你对我如何?”


    奚华一时语塞,回答不了这个问题。这感觉不上不下,搅得人心里不是滋味。


    就像有一块点心摆在她面前,品相极佳,闻起来还带着丝丝香甜。它明明近在咫尺,却只让看不让碰,更不让尝一口。


    那就干脆不看,她闭上眼睛,种种疑问在脑子里盘旋:喜欢是什么,爱又是什么,她为什么不会,她真的要跟他学吗?


    还没理出头绪,她手上忽然一重,有一种毛茸茸的压迫感。


    雪山醒了,跑过来跳到宁昉腿上,爪子上的软垫踩过两人的手。它圆眼微睁,一双异瞳左看看右看看,似乎在选择和谁亲近,最后公平地趴在中间。


    奚华双手被它压着,手指轻轻戳了戳它的绒毛,忽然问:“雪山其实是我养的猫,对吗?”


    雪山立刻“喵呜喵呜”叫起来,毫不犹豫转向她,抬起前爪要趴到她身上。


    宁昉松手让她去抱猫,她稳稳接住雪山,摸摸猫头,又捏捏猫脖子,揉乱了雪山背上的绒毛,又从头到尾抚平理顺,再来第二遍、第三遍。


    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在天玄宗第一次见面,雪山就黏着她不放。这家伙并不是心血来潮赖上陌生人,是等待她很久了。


    她又去看雪上脖子上的小木牌,木牌上简单的小猫脑袋图案和潦草的“雪山”二字,一看就不是师兄手笔,想来应是她自己做的啊。


    她曾经怀着什么样的心情给雪山做了这件礼物,如今一点也想不起来了。但她把小木牌做得这么可爱,当时一定很开心吧。


    要是能想起来就好了。


    她抱着雪山又重复了好几遍:“原来你是我养的猫啊!”


    雪山眯着眼在她肩头蹭来蹭去,“喵呜喵呜”叫个不停。


    宁昉也伸手摸了摸它的猫头,温和又坚定地说:“是我们一起养的猫。”


    和雪山的欣喜大不相同,他的语气里略带一丝被冷落的哀怨,就像被雪山抛弃了似的。


    “我没有要和师兄抢猫。”奚华忍不住好想笑,为了表示真诚,还把猫抱过去离他近了一点,“真的是一起养的吗?我要是能想起来就好了。”


    宁昉手上动作微微凝滞,他知道她没有看见。


    因为她正带着笑看着他,满含期待地问他:“宁师兄有办法让我想起过去吗?”


    第74章 第七十四眼


    从南弋从天玄宗后,奚华依然搬回自己的聆云院住,宁昉不好强留,同意她把雪山抱去养几天,前提是他可以时常去看它。


    奚华暗自不满,居然只能养几天?雪山明明是她的猫,不知道宁师兄用了什么手段把猫拐跑了,还和她谈条件。


    也罢,先抱走能养几天是几天,到时候她就说雪山离不开她不愿意回宿月峰,他总不能强行拆散。


    外门弟子的修习照旧,课余空闲时候,奚华比之前更主动去找紫茶师姐。


    三五次之后,紫茶在欢喜之中察觉古怪,忍不住问:“师妹最近常来,是有事找我帮忙吗?”


    “没事需要帮忙,就不能来找师姐吗?”奚华笑着摇头,“没有特别的理由,我不能来看看你吗?”


    紫茶怔在原地,双眼微微圆睁,眼中倏地泛起一层水雾,嘴角抿成一条直线,也不说话,就这么又呆又傻又可怜地望着她。


    奚华猜到师姐情绪可能会很激动,只是没料到来得这么快,她赶紧说:“宁师兄说我曾经是南弋的小公主,雪山是我养的猫,那师姐和我——”


    “公主。”紫茶扑上去抱住她,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很快把她肩上衣裳都浸湿了,“我是小茶,我是小茶啊!”


    她边说边抽泣,话都说不清楚:“公主——想起我——了吗——”


    “还没有,不过宁师兄说会想办法,我应该很快就会想起来。”奚华摸摸紫茶脑袋安慰她,温声笑话她,“师姐以前也这么爱哭吗?在南弋的时候也这样?”


    “才没有!是不是大师兄说我坏话!他好烦啊,他骗人的……”紫茶本就对宁昉意见颇多,为了小公主的事,她明里暗里骂他都骂了多少回了。但她也明白,天玄宗的大师兄,是看在小公主的份上,才没有与她计较。


    奚华抬手去帮紫茶擦眼泪,没想到越擦越多,她忍不住打趣:“师姐还说自己不爱哭,宁师兄哪里骗人了?你看,明明就是真的,不算说你坏话。”


    “你在帮他说话!我就知道会这样!”紫茶委屈地嚷嚷,现在她并不生气,只是担忧,“我就知道,你对他余情未了……”


    奚华认为自己是一碗水端平的,没有偏袒任何人,怎么就变成帮师兄说话了?而且,什么叫余情未了?她如今连情为何物都不知道。


    她摇头否认,又问:“我听他说,小公主和天师两情相悦,感情很好,是真的吗?”


    紫茶心里打鼓,大师兄这样说,明摆着就是想和小公主重修旧好,他是打算隐瞒吗?小公主如今看起来仍然对他有意,她不是当事人,不想揭穿旧日的伤疤让小公主伤心,那便让他们两自己把握。


    “你现在还喜欢他,对不对?”紫茶感觉自己在明知故问。


    “嗯。”奚华不假思索,见紫茶一副了然神色,似乎哪里不对劲,又说,“难道你不喜欢大师兄?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大师兄吗?”


    “?”紫茶脑袋嗡嗡作响,小公主这话怎么听起来怪怪的,“我不是这个意思,不是你说的这种——”


    “小师妹特别喜欢大师兄。”门口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锦麟满脸看热闹的表情,毫不见外地走到紫茶跟前,“拜师大典那天她在钦云殿外亲口说的,你不知道吗?”


    紫茶嫌他捣乱烦人,顾不上什么待客之道,双手推着他往外走。


    “我刚来你就赶我走,你最近怎么回事?”锦麟心头涌起一阵烦闷,但又想不通这烦闷因何而来。


    “没空理你,慢走不送。”紫茶毫不客气,撵走锦麟之后又关上门,再倒回来一本正经地看着小公主,“我说的不是仰慕、崇拜的那种喜欢,是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你喜欢他吗?”


    “男女之间,是哪种喜欢?”奚华实在困惑,宁师兄虽然说要教她,但也没给她解释清楚,那不如趁现在问问紫茶,“师姐你喜欢锦麟师兄吗?”


    “怎么可能!”紫茶立刻否认,这都什么跟什么啊!在天玄宗所有同门里面,她一贯认为锦麟最烦人了,她怎么可能喜欢他……


    “真的吗?那看来师姐也不知道喜欢是什么感觉。”奚华放弃向她询问,坦白道,“宁师兄说我如今没有情根,我对他,应当没有男女之间的喜欢。”


    紫茶眼睛瞪得更圆了,刹那间就把锦麟的事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怎么知道你——”没有情根。


    这是能用肉眼看出来的吗?紫茶暗暗一想,赶紧把险些脱口而出的话咽回去了,这两人到底做了什么啊?!


    她冷静下来,才又继续:“好,既然没有情根,那公主肯定不喜欢他,今后也离他远点吧。”


    真是冤有头债有主,面对这样的小公主,天师必然要吃苦头了,苍天有眼,他就该这样受着。


    奚华对紫茶没有隐瞒,坦坦荡荡地说:“虽然我对宁师兄没有那种感情,但有时候,我想靠近他。”


    “你别多想,你这只是在找安全感,毕竟大师兄看起来很可靠。”紫茶拍拍小公主的肩膀,心道自己刚才真是想得太美了。


    奚华毫不避讳:“有时候,我想亲他。”


    “你被他的长相迷惑了,这是本能。等你见惯了更多好看的脸,就不会这样想了。”紫茶简直想捂脸了,这都是什么歪理邪说,亏她也说得出口。


    奚华和盘托出:“还有些时候,他就像一块儿点心,我想——”


    “别说了,我知道你饿了!”紫茶连忙捂住她的嘴,急匆匆带她去找真正的点心,路上实在放心不下,又试探询问,“这些话你和他说过没有?”


    “没有。”


    “那你别说。”


    “为什么?不能说吗?”


    “说了你就完了……”——


    天玄宗将于十月中旬举行万仞会。


    万仞会十年一度,和收徒大典设在同一年,天玄宗邀请各大宗门齐聚一堂,切磋技艺,交流心得,巩固关系;也以此为契机,宣扬“心游万仞,一仞一进”的理念[1],激励各门各派的年轻弟子潜心修行,早日进境。


    这一届万仞会声势浩大,规模隆重。宗门上下很早之前就开始筹备布置,弟子堂也派发了大大小小的任务。


    奚华偶尔也去做任务,偏就是这么不凑巧,好几次宁师兄用玉镯找她,她都没空闲聊,说不了几句话就匆忙结束。


    直到他亲自找上门来,她第一时间抱起雪山,十分警觉:“宁师兄要把雪山带去宿月峰?”


    “我来看你。”宁昉早料到她会这样,他已习惯隐藏苦笑的表情,“看你在忙什么,有没有想我。”


    其实根本不用她回答,他不想看见那只光秃秃只有灵壤的花盆,但它就在那里,让人无法回避,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最近师兄不是也很忙吗?”近来天玄宗内议论纷纷,说是万仞会上有大事要宣布,奚华略有耳闻,不过外门弟子消息也不灵通,诸多流言蜚语听上去没一个靠谱的,“师兄在忙什么?”


    “各大宗门要借万仞会的契机成立仙盟,以便今后共商对策,联合对抗魔族。”


    “那师兄要出任仙盟盟主?”各大宗门既然同意在万仞会上做这件事,那盟主人选便是再明显不过了。


    宁昉含笑看她,很认真地询问:“你想让我做仙盟盟主吗?如果你想,我可以做。”


    奚华没说话,用事不关己的眼神瞥了他一眼。


    “我已经拒绝了,这等虚名无关紧要。天玄宗有宗主在前,这种名号理应由他承担。”这只是其中一部分原因,宁昉另有隐忧。再者,百年赌约期限临近,他曾经笃行自己会赢,现在……


    “就只有这一件事吗?宁师兄还在忙别的事没有?”奚华偶然间听白榆和人提起,说天机阁也会来参加万仞会,还说天机阁的星姬也会来,专程为天玄宗的大师兄来的。


    宁昉正色道:“就这一件事,并无其他。”


    奚华没再追问,谁要来万仞会,她管不着,别人为何而来,亦与她无关。


    宁昉逗了逗雪山,还给它带了新的玩具,这次不是狰狞可怖的魔丹,是一枚流光溢彩的晶石。等到要离开的时候,他没提要带雪山回宿月峰的这一茬。


    十月中旬,万仞会如期举办,天玄宗人山人海,盛况空前。


    据说这次盛会将持续数日。第一日,果然如宁昉所说,各大宗门聚在一起,成立了仙盟,天玄宗宗主宁怀之当选盟主。


    盟主当众宣布,仙盟将在万仞会期间选拔一批弟子,作为后备力量,今后一旦有需要,便一同上阵对抗魔族。


    天玄宗内部,不论外门内门,有意者都可以参加选拔。年轻弟子热情高涨,觉得自己机会来了。


    奚华和紫茶站在一块儿,挤在拥挤的人群里,也露出跃跃欲试的表情,两人都为对方打气。不论结果如何,尽人事,听天命,只管全力以赴,不想顾虑太多。


    仙盟第一次大会快要结束的时候,天机阁的星姬来了。


    她的到来引发了一番轰动:


    “听闻星姬是天机阁的核心,被视为神女一般的存在。她一贯深居简出,这次居然肯当众现身!”


    “天机阁阁主不是早就到了,星姬为何现在才来?”


    “神女到来,万众瞩目亦不为过。这种时刻,不正是为她准备的?”


    “那她到底为何而来?”


    “听说是天玄宗特别邀请她来的,应当是有要事相商。”


    “……”


    各派弟子议论纷纷,流言蜚语总是传播得最快的:


    “星姬为何而来,难道不是显而易见的吗?你们看她站在谁身边。”


    紫茶闻言,看向奚华,只见她在发呆,脸上没什么表情。


    谁料周围其他人兴奋过头,连认都不认识,一个年轻女修就拉着奚华胳膊热情讨论:“快看快看,天机阁的星姬和天玄宗的大师兄,站在一起好般配。你说他们是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第75章 第七十五眼


    “嗯。”奚华随口应和一声,没看女修口中所说的那两个人,倒是低头看着自己的胳膊,衣袖被身边这位热情过头的陌生姑娘扯得微微凌乱,她不舒服,想抽出手来。


    哪知道这姑娘一下子更激动了,直接拉着她的胳膊晃了起来:“天呐,又来了一个好看的!万仞会其实是选美大会吗?”


    不单她一人惊叹,周围一大群人也炸开了锅。


    “这又是哪个宗门的贵公子,生得这般风流倜傥,器宇轩昂?”


    “美人都爱迟来吗,他与天机阁那位星姬,莫不是一个更比一个恃美而骄?”


    “他怎么也朝高台上走去,也是仙盟里的重要人物?为何从来没见过?”


    “你说,他和天玄宗的大师兄相比如何?哪个更胜一筹?”


    “好呀你,居然见一个爱一个……”


    “那又怎么了,明知得不到,趁现在多看几眼也不行吗……”


    奚华从闹嚷嚷的言语里听到一个熟悉的字眼——爱。旁人张口就来,原来“爱”在许多人口中,既不慎重,也不深刻,如同轻飘飘的玩笑,是对谁都可以说的。


    新来的神秘人物长成哪般模样?居然被人拿来和大师兄当众比较。受好奇心驱使,奚华抬眼望向遥远的高台,原打算只扫一眼,但目光就此定在那个银衣墨发的人身上。


    紫茶比奚华本人先察觉,她这一眼有些长了。


    “师妹盯着他做什么?喜欢这种类型的?”当着外人的面,紫茶没叫公主。依稀记起,当年画师谢烟在翠微宫为三位公主画画,她也问过相似的问题。这不过今日这人,显然不是谢烟。


    奚华转头朝她小声说:“我好像见过他。”


    他看着像是之前在绯云湖画舫上,与她比邻而坐的年轻公子,至少二者身姿装束相似,现在距离太远了,单看外形她不能完全确定。


    紫茶刚想问此人是谁,在何处见过,热议已从高台附近一路传到了她们所在之地:


    方才最后一位到场的人,竟是无相渊的小龙君商夷。


    无相渊的龙族是上古龙族最后一脉,拥有无上灵力,实力不容小觑,但从来逍遥世外,与世无争。据说龙君年事已高,许久不曾公开露面,这次不知为何,小龙君居然也来凑万仞会的热闹。


    奚华总算把真人和身份对上号,当夜害她没听完歌姬唱曲的那个人,原来就是他——


    万仞会第一日活动不紧凑,仙盟大会结束后,天玄宗弟子便带领各方来客观光游览或安顿住处。


    锦麟负责接待商夷,带领贵客前往御岫峰吟湖苑入住。作为水族,他在无相渊小龙君面前感到一股天然的压力,但出于待客之道,他不好一路沉默,于是客客气气搭话。


    “锦麟久闻无相渊圣地大名,对龙族亦仰慕已久,今日接洽小龙君,实乃荣幸之至。请恕锦麟冒昧一问,小龙君不远万里来参与万仞会,可是有什么要事?”


    是宗主授意他来问的,小龙君没有提前知会行程,突然来访,让宁怀之也措手不及。锦麟没抱多大希望,连宗主都不知情的事,他一个普通弟子能问出个什么名堂?


    商夷直言:“确有要事。我此行,是为寻回未过门的妻子。”


    “?”锦麟下巴都快惊掉了,他这是打探到了什么惊天秘密,无相渊的小龙君已有未婚妻!但是这和天玄宗有什么关系,天玄宗怎么会有这号人物,他闻所未闻。


    “因为万仞会规模庞大,天下修士齐聚于此,这期间是寻人的最好时机。”商夷一眼看透锦凌面上的疑问,见他领会了,继续解释,“我之所以等人到齐了才出现,并非有意招摇,实是因为担心她看不见我。”


    如此耀眼的人物,走到哪里都是万众瞩目的焦点,怎会有人看不见?锦麟实在没想到,高贵神秘的上古龙族,无相渊的小龙君,提及未婚妻竟然这般小心翼翼,语气卑微。


    既然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小龙君为何还要辗转寻人,难道他是被未婚妻抛弃了?锦麟脑补了一出精彩绝伦的大戏,越发好奇那女子究竟是何方神圣。


    见小龙君也并非不好相处,至少性子不像大师兄那般淡漠疏离,他尝试与之交谈:“不知小龙君的未婚妻是什么样的女子?若您愿意透露一二,万仞会期间锦麟亦可帮忙找寻。”


    商夷回绝道:“不牢天玄宗费心,她身上有我相赠的信物,我应当不难找到她。”


    锦麟越听越糊涂,找未婚妻还要凭信物,小龙君难道不知道自己未婚妻长什么样?


    “她容貌并不出众,还爱掉眼泪,但我很喜欢。”


    哦,照这样说,小龙君是知道的。但锦麟仍是不解,他是喜欢未婚妻的眼泪,还是喜欢未婚妻本人?一个容貌平平的爱哭鬼,有什么好喜欢的?


    他说得如此含糊,必是不愿再被人打探。锦麟自诩会察言观色,便不再多问。


    他只敢在心头暗自编排小龙君的情感故事,恰见他腰间系着一枚小黑鱼吊坠,与他通身精致华丽的衣着极不搭配,几乎是格格不入的程度。


    把这小黑鱼戴在身上招摇过市,行走间它还轻轻摇晃,小龙君生怕别人看不到?或是生怕某一人看不到?这小黑鱼莫非是未婚妻送他的礼物?


    锦麟原身亦是鱼类,不免多打量那小黑鱼几眼,它的模样未免太别致了,委实不怎么美观。


    一个更古怪的猜测忽然在他脑中闪过:难道小龙君的未婚妻,是一只小黑鱼吗?荒唐,太荒唐了,无相渊的龙族被一条黑鱼抛弃了……——


    为了能在万仞会期间通过选拔,第一日集会结束,奚华便拉着紫茶一起练剑。


    紫茶好几次指出她剑气太盛,问她是否心绪不佳,她自己全无察觉,解释说也许是因为天玄宗忽然这么吵,人在喧闹之中,难免心生浮躁。


    紫茶也没刨根问底,只邀约她去与自己同住。奚华没去,独自回到住处时,天已经黑了。


    雪山在玩一枚亮闪闪的晶石,前几日她明明也常常见到,今夜却莫名觉得那晶石有些碍眼。


    “还没玩腻么?他也不给你送新的。”


    雪山收了爪子望她几眼,随后丢下晶石,把一枚玉镯衔到她面前。


    “想叫他给你送新玩具?”奚华取过玉镯,又摸摸雪山的猫头,“好吧,那你自己给他说。”


    玉镯亮起一簇温润的莹光,雪山凑过来还没开口,对面先传来天玄宗宗主的声音:


    “万仞会期间天玄宗喧哗吵闹,惟宿月峰清静如常。星姬素来喜静,便住到宿月峰吧。”


    他的语气不似往日那样严肃犀利,反倒添了几分长辈对晚辈的慈爱,如同家长般亲厚关切,又叮嘱道:“星姬不善武艺,阿昉,你且留心照料。”


    第76章 第七十六眼


    御岫峰钦云殿,仙盟之中最核心的几大宗门正要召开小范围内部会议。集会前,盟主宁怀之说完这番话,星姬起身,颔首应是:“星漪多谢宁伯父关照。”


    天机阁星姬素来以神妙玄秘著称,无人知其名讳。今夜她称仙盟盟主为伯父,又自称星漪。殿中数位高阶修士谁还不明白,天玄宗和天机阁正当众释放强烈的信号,二者即将缔结非同寻常的联系,进入密不可分的新阶段。


    比起星姬的热忱,天玄宗晞明道君宁昉的态度则教人捉摸不透,温文尔雅但绝不热情,疏离但又不至冷漠,他没有直白否认,更像是风度翩翩地拒绝。


    唯有他扫过袖口的那一眼,几许温柔自眼角不经意地泄露,稍纵即逝,旁人都以为是自己看岔眼了。


    短暂的开场之后,钦云殿中气氛凝重起来,议事直入正题,与会者冷静发言:


    “就这半月之内,又有三个宗门惨遭灭族,并且他们有个共同点——都参与过营救幻鼎宗。”


    “据说出事之前,宗门里的修士频繁看见幻象,行为举止与失智无异。”


    “莫不是徐鹰贤的魔丹有残留,那日在长明谷内接触过魔丹的人,余毒未消,终是逃不过一劫?”


    “徐鹰贤何时有此能耐?难道,他所说的魔神,确有其人?”


    话到此处,众人面色愈发阴沉。


    “被灭族的宗门之中,死者身上都印着一个血印,乃是同一个字。”宁怀之施法在殿中写了一个字——偃。


    “什么意思?魔族扬言要毁灭一切?”


    “偃,止息,灭绝……”


    “如果真有魔神,这难道是魔神的名号?”


    半空中的“偃”字骤然瓦解了,有修士惊呼:“魔神为什么叫偃?是衍苍回来了吗?他真的,选择了魔界……”


    钦云殿陷入死寂,衍苍神君是世上最后一位神明,他的名讳早已成为禁忌,如今再提,终归是和魔神联系到了一起。


    “此事不宜声张,万仞会期间,天下修士齐聚天玄宗,吾等应借此契机探明实情,共商应对之策。”


    宁怀之挑明万仞会的本质,一众修士又议事大半宿,秘会持续到深夜才结束。


    其余人都离开了,天机阁卜澜单独留下宁怀之,两人虽是老友会面,此时气氛却并不和睦。


    “靖元兄,令郎可知晓你为他择定的婚约?你打算何时公之于众?”卜澜面色不虞,冷冷建议,“万仞会,公布喜讯的最佳时机。”


    宁怀之拂袖欲走:“我虽有意促成这门亲事,但如你所见,他心不在此。”


    “怀之,你当上仙盟盟主就想甩开天机阁吗?天机阁可是为天玄宗保守着最大的秘密,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宁怀之顿住脚步,低声询问:“灵泽圣君身在何处?天机阁可有消息?”


    “杳无音讯。”卜澜抬头望天,今夜无月,一颗星飞快划过夜空,他挑眉冷笑,“真是应景。若再有一场陨星如雨的盛景,天机阁或许能再次洞察一线天机。你说是不是?”


    ……


    亥时,长老丁勉催动一柄断剑支着一只翡翠酒壶,醉醺醺地走在御岫峰山间小径上。


    临到山崖附近处,一阵剑气袭来,击碎他的酒壶,翡翠碎粒混着酒水四处飞溅。


    “哪个混蛋半夜不睡在此地瞎捣乱!”丁勉愤而出剑,对待这么不长眼睛的弟子,他势必要好好教训一番。


    奚华独自从弟子苑出来,在此地练剑已近一个时辰,岂料半截断剑忽然从林间刺出来,带着浓浓的酒气围着她,凶巴巴要打人的样子。


    她执剑对抗,起初还讲求招式,后来发现那断剑完全不讲章法,既不放过她,又不会刺伤她,简直就是拿她当猴耍。她本就心里有气,正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索性抛弃章法,毫不客气地反击。


    “年纪轻轻火气这么大,小心气出白头发。”丁勉走到崖边瞧见真人,第一眼还以为自己看错了,揉了揉醉眼,收回断剑,抬手挡了一下追过来的剑气。


    奚华一愣,显然也没想到来人竟是丁长老,立刻收了剑,沉默地立在原地,既没认错,也没解释。


    “大半夜的何苦呢?就算再想通过万仞会的选拔,也不用把自己逼成这样。”丁勉仍带着醉态,一边劝说年轻弟子,一边用宽大衣袖随意擦拭剑刃上的酒渍。


    奚华没吭声。丁勉没想到这还是个闷葫芦,酒意上头,好心劝她:“凡是太执着,必不会有好结果。修行如此,世间万事皆是如此。日中则移,月满则亏,你懂不懂?”


    “想做就要争取,有何不对?”奚华想通过选拔,并非一时兴起。


    “当个普通的外门弟子不好吗?无忧无虑不好吗?你们是嫌我这个老头子教得不好吗?”


    丁勉这三连问抛过来,奚华这才察觉他情绪不大对劲。万仞会期间,天玄宗宗主、宁师兄以及各峰长老都终日繁忙,约莫只有他这个教导外门弟子的边缘人物,才有大把闲暇喝成这样。


    “谁还没有风光无两的时候?都淡了,都散了……道不同,不相为谋……”丁勉还在擦断剑上的酒渍,一不小心把袖口都戳破一个洞,“你把我的酒壶打碎了,明日叫你大师兄赔来,装满酒一起。”


    奚华掩住惊讶,转身开始掏灵石:“弟子并非故意的,酒虽然寻不来,酒壶却是可以自己赔的。”


    “你赔的灵石不算,叫他亲自赔酒壶来。”丁勉一改刚才的洒脱,转眼变得固执起来。


    “这是我的事,与他无关。而且他最近没空。”


    “你以为他之前很闲?”丁勉露出一副看傻瓜的表情,语气无比通透,“他教你练剑的时候很闲,还是他去幻境找你的时候很闲?”


    奚华心知和醉鬼说不清楚,懒得再白费口舌,三言两语告辞了,走的时候还很焦虑,不知道去哪里找个酒壶来赔。


    丁勉没打算真让宁昉来赔,看这小姑娘的样子,定然是不会去麻烦她师兄的。年轻人的事,他也就是说两句玩笑话而已。


    山崖上的冷风都没把他的醉意吹醒,他正欲返程,忽见无相渊的小龙君跟上了奚华,手里捏着个黑乎乎的物件晃来晃去,似乎是在逗她。


    没搞错吧,小姑娘怎么会喜欢这么丑的东西?看来无相渊的小龙君是个没开窍的。


    要不要上前制止,暗中帮帮天玄宗的自己人?丁勉走了两步又停下,年轻人的事,谁也说不准,他还是不要干涉为好。缘来缘去,花落谁家,未有定数,让他们自己去折腾吧——


    奚华回到住处,推门一看,宁师兄正在拨弄那盆光秃秃的灵壤,雪山正在一旁玩新的花样。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我等你很久了。”宁昉听见动静,擦掉指尖上的尘泥,转身朝她走去。


    奚华看也没看他,侧身错开他,走到雪山旁边蹲下,头也不回地问:“宁师兄来接雪山吗?它去宿月峰不会吵到你吗?”


    “我来接你。”宁昉也走过去,在她身侧蹲下。


    奚华淡淡瞥他一眼,不说话了。


    “担心有人住你的房间?”宁昉凑到她面前,还需低头才能看清她的表情。


    奚华不想理他,自然也不想让他这样盯着看,噌的一下便要起身,哪知道他偏偏在同一时间靠过来,一抹温热触感不偏不倚印在她额间。


    她没站稳,歪歪斜斜想后退,被他扶住双肩在原地站定,如此便是退也退不开了。


    “还生气吗?”他声音好轻,仿佛是以柔软唇瓣在她眉心一笔一画轻轻书写。


    奚华有点蒙,她之前在生气吗,为何生气?现在还生气吗,怎么脑子里晕乎乎的?


    “怎么不说话,上次你不是说亲一下很有用吗?”他还在问,还不移开。


    这哪里是一下?这明明过了好久了。她以为自己说出口了,不知为何,一个字都没发出声音。


    “是我学的不够好吗?你教教我,要怎么样才能哄你开心?”他非但不松开,双手还从她肩膀移到了后背,变成了拥抱的姿势。


    奚华清了清嗓子,总算说出一句:“我没生气。哄人这种事,小公主才会,我又不会,教不了你。”


    宁昉忍不住轻笑了一下,虽然没发出声音,但波动的气息和嘴角的弧线无一不被她感知到,这样近,这样真实。


    “我对星姬毫无感情,星姬也没有住在我的洞府。宿月峰很大,后山设有客舍,距离很远的。万仞会期间,锦麟会在星姬身边帮衬。”


    他把可能引起误会的事细细解释了一遍,只得到她一声“哦”。


    “我不想让你不开心。但今日见你这样,我又感到欣慰。”宁昉坦白说出自己的矛盾。


    “为什么?”奚华光顾着问,一不小心承认了不开心。


    “上次你说,是因为很多人都喜欢我,你才喜欢我,可见别人对我如何,你并不在意。今日你为星姬的事生气,是因为,你在意我的感情。”


    是这样吗?奚华并不确定,尝试沿着他的思路去领会,仍然晕乎乎理不清头绪。


    她想扭头离他远些,也许冷静可以带回理智。


    “其实我第一次吻你,并非眉心。”他知道怎么挽留,那便是勾起她的好奇心。


    果然,她开始犹豫。是不是在等?


    “想知道吗?那你先闭上眼睛。”


    第77章 第七十七眼


    奚华没再躲开,但也未全照他所说的做。


    宁昉未料她不仅不闭眼,还这样直勾勾地望着他,他一时不确定她心中做何感想,遂问:“不想知道吗?”


    她的眼神像最澄澈的秋水,若临水观望,足以让每一缕心绪都毫发毕现。秋水似乎自知其美,波光微漾,不肯被遮挡。


    “想,我想知道。”她很认真,嗓音干净得像经秋水洗过,在静夜中闪着潋滟微光,“但是闭上眼睛,就看不到了——”


    尾音尚在唇边,未及完全收拢,碰上他低头靠近,主动凑过来的眉眼。


    那触感轻盈灵动,正如他温柔的轻叹:“看清了吗?就是现在这样。”


    奚华没想到师兄会闭眼亲身示范,她撇开也不是,靠近也不是,疑问已然从心底涌上舌尖,但因为唇瓣挨着他的眉眼,她无法开口询问。


    不是不许亲他吗?除非真心喜欢。这是他再三强调的规则,现在他为何主动送上门来?就为了向她示范?


    “你喜欢我。”他在笑,眉眼弯弯,纤长的睫毛随之轻颤。


    这就是答案。


    奚华一下子明白了,如果她养的灵植会发芽,新生的嫩芽或许就是这种触感,纤细又柔软,勾着人想碰一下,再碰一下,却要小心翼翼不忍破坏。


    他明明还在笑,为什么她会尝到淡淡的水雾?她疑心这是错觉,难道是因为她口中干涩,所以幻想灵植的草叶上携带着露珠。


    “你亲了我,要负责的。”他说得无比自然,仿佛这是天经地义之事。


    奚华忽然觉得唇上好烫,向后撤离匆忙解释:“这怎么能算?是宁师兄自己贴过来的。”


    “这怎么不算?是师妹说想知道的。”宁昉睁眼瞧她,眼中仍有水雾悠悠轻晃,“师妹不想负责?”


    又来了,又是这种眼神。奚华还有印象,先前在绯云湖画舫上,当她问为什么自己不记得前世,他也展露过这样的眼神,怪她负心薄幸。


    真是没眼看,这是个深不见底的温柔陷阱,任谁看了都会缴械投降吧?她不想暴露内心,索性闭上眼睛。


    吻的感觉突如其来。


    温热唇瓣轻轻覆在她眼皮上,她才恍然大悟,兜兜转转一大圈,还是没能躲开。


    “我第一次吻你,就是现在这样。”


    他怎么可以一边做这种事一边说话?嘴唇的翕张变成细腻的摩挲。


    就像缓缓拨开一丛迷雾,邀请她重回旧梦。在那遥远旧梦里她的确说过:“你亲了我,要负责的。”


    一字一句,言犹在耳,那声音似带哭腔。当时她为何会哭?此刻她为何想哭?她分明有种想哭的冲动,但很奇怪,闭阖的眼眸中蓄不起一滴泪珠。


    眼皮之外,他的动作渐渐加重,从若即若离变作必不可分。这难道不是犯规?刚才她也没有这样。


    就算她偶尔把他看作一块儿点心,大好机会摆在眼前,她也只是轻轻嗅一下,浅浅碰一碰,忍住口腹之欲,不会轻举妄动。


    现在,她的点心居然开口讲话:“你是我的解药。”


    轻/吮紧随其后,让她头皮发麻,幸好只有一下,他很快停下却并未离开。


    眉眼上微湿的触感还在,炽热的气息好像凝固了。她看不到此刻的光景,好奇伸手试探,指腹擦过他温热脖颈,触碰到一次轻微的吞咽。


    她蓦地想起宁师兄去赤澜关的前夜,她强行喂他误食了几朵花,他也做出过类似的反应。


    那时他很难受,一举一动都在抗拒。现在他为何还不停下?还让这个吻向别处蔓延,经由眼窝转移到鼻梁,缓缓游走到她小巧的鼻尖。


    “不可以再亲了。”奚华推开他,阻止他继续往下。


    原来他也闭着眼,被打断才睁开,他还收着一口气,低声问她:“怎么了?”


    “你不是很难受吗?应当停下,不可以再亲了。”她心无旁骛地观察他的表情,提出她心目中最合理的解决办法。


    宁昉如梦初醒,迅速压下危险的想法,她说得没错,绝对不可以再继续了。


    他的表情很明显吗?无论如何也不该露出这一面。他伸手抱她,脸埋在她发间,把不该有的神色静静藏起来。


    幸好她什么也不懂,否则会很难收场。正因她什么也不懂,他更应当忍耐克制,不可以任其发展。


    他还没理顺气息,奚华忽然推他:“师兄你快看,灵植好像发芽了!”


    他胸腔里这股气息今夜大抵是顺不了了。


    她还在推他:“你不想看吗?那先放开我,我自己去看。”


    他一把将她抱起来,快步走到灵植附近,站定了也不松手,就这样面对面托着她。


    她的心思全被破土而出的嫩芽吸引,没管他的动作,也没看他的表情,就着拥抱的姿势,偏头盯着灵植左看右看。


    努力了这么久,总算取得一点进展,她被成就感冲昏头脑。


    大约是兴奋过头,她飞快地在他脸上亲了一下,感觉他明显一愣,脸上有片刻茫然。


    她问:“不可以这样吗?”


    发芽的灵植难道不代表她拥有许可权?


    “可以。”宁昉放她下地,让她去看灵植的嫩芽。


    扪心自问,他不敢确定,今夜所作所为,是正确的吗?——


    万仞会的选拔如期推进,各派弟子热情高涨,选拔一连持续了好几天都没结束。


    十月十五,月圆夜。商夷路过万仞会专设的演武场,眼见一大群修士正在观望今日最后一场比试。


    他在人群最外围,远远瞧见比试双方登台,正在做自我介绍。


    其中一方是天玄宗的外门弟子奚华。


    商夷在绯云湖画舫上与她有过一面之缘,当时他一心在听醉音坊歌姬唱南弋的小公主,没注意邻座的姑娘。


    初到天玄宗那日再次见到,他看她眼熟,心存试探之意,故意给她看了小黑鱼吊坠,她毫无反应,还挺冷淡,话都没和他说几句。借故和她近距离接触时,他也没感知到月息的灵力。


    月息是龙族的逆鳞,长在心脏与咽喉之间,除了最亲密的道侣之外,谁也不能触及。


    他曾经年少心动,亲手拔下自己最珍贵的鳞片,将其化作一枚月牙状玉佩,当作礼物送给戴着面纱的小公主。


    后来无相渊突发变故,他长久困在其中不得出。等他再回南弋寻找心仪之人,小公主已经无影无踪。


    他从未见过小公主真容,记得她自嘲“面貌丑陋”,他自然不信,却也不知道她容貌如何。找人就像大海捞针,他能凭借的最紧密的联系,便是月息。


    奚华身上没有月息,她不是他要找的人。他不必为她停留,更没必要留下来看她比试的经过。


    但他无意中扫了一眼她的对手,太清宗青年琴修独幽,正抱着一张灵机式七弦琴朝她客气地问候。


    那张琴桐木琴面,梓木琴底,通体髹栗壳色间朱红漆,色泽典雅华贵,断纹较多,粗粗一看并无异常,就是琴修最常规的武器。[1]


    但细看就会发现,七弦琴丝弦上缠绕着魔息,正悄无声息地流淌,伺机而动。


    独幽绝非良善,按理是不能上场比试的,不过万仞会的安全与商夷无关,他不想费心提醒天玄宗。至于奚华,她不是小公主,他没道理出手相助。


    比试正式开始,因是今日最后一场,围观的弟子都兴致勃勃。


    圆月当空,银辉洒落。天玄宗奚华执剑而上,太清宗独幽抚琴对峙,凌冽的剑气和浩荡的琴音无不令人心神震荡。


    双方不相上下,激烈的战况引得众人连连叫好。中途,奚华忽然停下动作,脸上浮现迷茫神色。琴修惯常用琴音扰乱对手心智,这是正常操作,不算违规,没人放在心上,纷纷预判天玄宗这一局要输了。


    商夷蓦地有种不好的预感,此地魔息渐浓,危机四伏,奚华即将面对的,恐怕不是输掉一场比赛这么简单。


    为着那两面之缘就帮她吗?这不符合他的作风,无相渊绝不轻易插手外人的事。


    他又想到了月息。如果月息真在她身上,危急时刻一定会保护她,她不会受到任何伤害。如果月息不在,那她便不是小公主,他根本无需挂怀。


    他正做此想,人群中爆发一阵惊呼,演武台上那琴修不见了,他纵身融入七弦琴,琴弦骤然腾空而起,突变成七条粗壮黑蛇,冲向奚华缠住了她。


    这是魔化!蛇身遍布断纹,血肉裸露在外,腐臭弥散,黑雾冲天,七张嘴疯狂撕咬,发出可怖的嘶嘶声。


    月息毫无动静,如此性命攸关之际,商夷仍未感受到它的存在。


    好,她真的不是小公主。但是,她马上就要死了。


    一种奇怪的情绪拉扯着他,他抬手抚过颈侧逆鳞的空位,只觉得心也缺了一块,而且是很重要的一块。


    是否应该施手相救?商夷正欲动手,身体忽然被死死禁锢,从头到脚不得动弹。


    一柄断剑飞向演武台,齐齐斩断七条魔化的黑蛇,入魔的琴修霎时灰飞烟灭。


    商夷没看清是何人出手,只见到奚华在台上晕倒了。


    就在这一刻,人群中有个姑娘冲上去抱她。


    他认出了这个慌不择路边跑边哭的姑娘——她曾是小公主身边的紫茶。


    第78章 第七十八眼


    “不是说一见到她就能认出她吗?情/爱之事,也不过如此。”一个阴冷低沉的声音在商夷识海之中哂笑。


    “放开我。”商夷不想听偃的嘲讽,千钧一发之际更不愿被魔神占据身体,但挣扎无济于事。


    “你看看,她早就把你忘得一干二净,否则为何相见不识?”偃惯会攻击人心薄弱之处,煽风点火,激化对方的负面情绪,汲取邪念让自己不断强大,“我便是放开你又如何?你敢跑到她身边当面质问缘由?你也认不出她,又比她好到哪里去?”


    商夷被偃附身,肉/身被魔神控制,识海也被其侵占。他在人群最后遥望演武台,远远见到紫茶和锦麟带走奚华,他心急如焚却被偃牢牢束缚在原地,双脚迈不出半步,面上还强作镇定,以防被其他人瞧出端倪。


    “和我做这种交易,后悔吗?小龙君。”偃对眼前局面喜闻乐见,“当初是你求我透露她的行踪,作为交换条件,是你自愿让我附身。龙族肉/身果然非同一般。除你以外,还有哪个修士的躯体能长时间承载魔神意识……”


    偃由邪念而生,以邪念为食,修为增长极快,却始终没有形体,一直在寻觅宿主附身。太弱的躯体会被过强的灵力撕碎,即便是无相渊小龙君这样万里挑一的,也不能负担偃太长时间,至多一炷香而已。


    “为何我感受不到月息?是你捣鬼?”商夷无法开口说话,只能用意念和偃沟通。


    偃冷嗤一声:“小龙君心心念念之人,曾经经历过命悬一线的时刻,月息在那时候已经破碎,也没有保住她的性命。”


    什么?小公主已经死过一回?商夷心中大恸,他刚才见她涉险却袖手旁边,居然还想借机验证她是否有月息在身,他岂不是罪该万死?


    但偃犹擅蛊惑人心,他的话不可轻信。这世间还有什么力量竟能毁掉龙族逆鳞?何人曾置小公主于死地?


    “你又何须骗人?若世上真有这么一个人,你何不直接找他附身?”


    “闭嘴。这不是你能问的。”——


    亥时,天玄宗弟子苑聆云院内,奚华从昏迷中转醒。


    紫茶寸步不离守在床边,一见她醒来,立刻关切询问她有没有不适。


    “还好,没有受伤,只是那琴修变的怪物很吓人。”奚华想坐起来,刚一动就被紫茶制止,她尚且有些乏力,拗不过紫茶,先卧床休息也未尝不可。


    “幸好丁长老及时出手杀了魔物,不然奚华师妹可能小命不保!”锦麟站在紫茶旁边,谁也没想到万仞会上会出这种意外,现在说起来他也心有余悸。


    “不会说话可以不说!”紫茶扭头瞪了他一眼,目光宛如针线,要把他晦气的嘴缝上。但她很快又问:“大师兄在忙什么?今日怎么没见他人影?”


    锦麟茫然摇头,搞不懂紫茶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丁长老不是已经解决了危机吗,大师兄没必要再出面吧。


    “你不是天天跟着他吗?还能不知道?”紫茶气冲冲的,脸色越来越阴沉。


    “大师兄这段时间不让我跟着他。”锦麟觉得自己挺冤枉的,大师兄近来神出鬼没,他真不知道他在忙什么。


    奚华看两人吵闹,脑袋隐隐作痛,索性转过身去,闭上眼睛谁也不看。


    “锦麟原来在这儿,你害我好找。”天机阁的白榆不请自来,进屋朝锦麟说明来意,“星姬让我转告你,今夜她应邀外出赏月,兴许会晚归。”


    这种事需要专程来告诉他吗?天机阁行事风格如此缜密?锦麟下意识瞥了紫茶一眼,不过紫茶没理他,也没搭理白榆。


    他郑重规劝:“万仞会期间,天玄宗人多事杂,今日演武场上还有魔修作乱。星姬是天玄宗贵客,大师兄特地交代我关照星姬的安危。依我看,赏月虽是风雅之事,但不必急于今夜一时……”


    白榆闻言一笑:“月色常有,同行之人不常有。你放心,陪星姬赏月的正是你大师兄晞明道君,有他在,星姬必定不会遇到危险。”


    “?”锦麟怀疑自己听错了,大师兄一向独来独往,鲜有这等闲情逸致,竟会破例邀请星姬赏月?这不像大师兄会做的事。难道是他对大师兄有误解?


    他心中惊讶,面上倒是不显,长舒一口气道:“如此甚好,看来是我多虑了。”


    白榆临走前又说:“星姬听说了今夜演武场上发生的意外,她也担心奚华师妹的情况,特地嘱咐师妹好好休养。”


    “师妹已经睡了,我代她答谢星姬好意。这等小事无需星姬挂碍,以免影响贵客赏月的心情。”紫茶头也没回,心道谁要做星姬的师妹,星姬以什么立场说这种话,又以何种身份自居?


    白榆走后,房间里安静下来。过了好一会儿,奚华懒洋洋开口:“我困了,师姐和师兄还不回去?”


    锦麟明白自己待在这里不合适。紫茶不想走,坚持道:“我留下来陪你。”


    “不用。”奚华态度坚决,紫茶望着她露在被窝之外的后脑勺,看不到她的表情,恍惚听到她是用小公主的语气下达命令,她不得不从。


    月近中天,夜已深。人散后,奚华睡意全无。


    雪山跳到她枕头边上,掏出玉镯捧到她眼前。她看了两眼,果断把玉镯塞到看不见的地方。雪山不解其意,又把它掏出来。


    几次三番之后,奚华收走玉镯,把雪山抱到跟前,不让它再捣乱。


    “别玩了,别找他,好么?”


    雪山忽然就安分了,用毛茸茸的猫头去蹭她的下巴。


    “你一直这么乖吗?以前做过什么坏事吗?”奚华揉了揉雪山的猫头,也不知道它能不能听懂。


    它“喵呜喵呜”叫了几声,叫声比平时轻柔,是心虚了吗?


    她盯着雪山的异瞳,一言不发看了好久,回想起今夜和太清宗独幽比试的经过。


    当独幽的琴声响起之后不久,她好像离开了万仞会的演武台,转而坐在某个不知名院落的长廊下,弹琴的人不再是独幽,而是变成了一位姑娘。


    她想看清自己身在何处,也想看清弹琴的姑娘容貌如何,但视线却像是被朦胧轻纱遮挡着,她看不清楚。


    她几番尝试,终被打断,幽幽琴声里传来一声惊呼:“大事不好!异瞳,异瞳又害人了!”


    第79章 第七十九眼


    紫茶回到住处,意外发现门口廊下立着一位银衣墨发的年轻公子,无相渊的小龙君这是在等她?


    “好久不见,紫茶。”商夷语气熟稔,分明是老友重逢。


    紫茶退后几步,从头到脚打量他好几遍,眉头差点皱到一处,也没想起来自己在何处见过他。


    她在万仞会第一天才单方面望见他第一眼,他怎么就叫出她的名字了?难道她也像小公主一样失忆了?


    视线被小龙君腰间系着的吊坠勾住,紫茶愈发困惑,不理解他这么精致高贵的一身行头,为什么偏偏搭配一条傻里傻气的小黑鱼。


    小黑鱼?紫茶眨眨眼睛,脑中灵光一闪,低声惊诧道:“小龙君怎么会是,小黑鱼?”


    “是小银鱼。”商夷心平气和地解释,并不觉得那段经历悖离了他的真实身份,如今说起来还有些怀念的意味,“当年意外受伤,不好现出龙身,变成小鱼方便活动,是受伤了才变黑的,并非天生长成那样。”


    紫茶仍觉得难以置信,雪山从月蘅殿的莲池里叼回来的奄奄一息的小鱼,竟然是无相渊的小龙君?他真是藏得够深。


    为了验证他的身份,她追问更多的细节:“小龙君记不记得,当初小黑鱼住在哪里的?”


    “是小银鱼……”商夷无奈纠正她,随即说起自己曾经的寄居地,“一只大瓷碗,碗沿儿上有个豁口,是你拿来的,还差点被雪山摁翻了。”


    说实话,他也没想到小公主的月蘅殿条件那么简陋,连养鱼的碗都是破的。但就是在那只破碗里,小公主用灵泽之泪救过他一命。


    “小龙君来万仞会,是为了——”


    “为了找回小公主,她似乎不记得我,紫茶可否帮我?”商夷切入正题。


    若放在往日,紫茶多多少少要再掂量考虑,但今夜恰好对大师兄有诸多不满,相比之下,她看小龙君怎么看怎么顺眼,并未多想就答应了——


    翌日,仙盟清查太清宗弟子独幽入魔一事,盟主宁怀之找当事人问话,先是关切奚华可有受伤,承诺再给她一次参加选拔的机会,客套之后,便是审问,要求她一五一十讲清和独幽比试的经过。


    问讯持续了大半日,反复回想被魔物缠身的体验实乃折磨,蛇的嘶嘶声仿佛滞留在耳边,鳞片的冰冷触感让人毛发倒竖。个中细节她都和盘托出,惟有一点有所保留,便是在古怪的琴声里听到的那句“异瞳”。


    宁怀之的审问是被商夷叫停的。无相渊的小龙君带走奚华,说要带她离开天玄宗外出去散散心。


    奚华搞不懂原先冷冰冰的小龙君为何突然热忱起来,他们远没熟到这种程度吧?不过这两日她心情无端烦闷,暂且远离是非之地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加上紫茶也在一旁帮腔,说自己也怀念南弋风光,于是三人一道去了南弋。


    路上,奚华想起旧事,问商夷此前在绯云湖画舫上为何那般反应。


    “因为醉音坊歌姬唱的都是假的。”商夷对那首曲子嗤之以鼻,“小公主根本不喜欢天师,她喜欢的另有其人。”


    奚华:“……”


    她原以为商夷和她一样不解风月,理解不了那个缠绵悱恻的故事,哪知道他会说出另一个版本,搬出另一个人。


    紫茶:“……”


    挖墙脚也不是这么挖的,她有种预感,小龙君马上就会说“另有其人”就是他自己。


    果然,商夷取下腰间的吊坠递到奚华手上,一本正经地揭晓答案:“小公主喜欢的人是我,不是天师。”


    奚华顿感刚碰到指尖的小黑鱼活似一颗烫手山芋,赶紧撤手回绝,扭头想找紫茶求证,紫茶却借故跑开了去。


    “公主不信我?只相信天师?”商夷想起自己在月蘅殿最后一夜的见闻,“他对你不好,总让你伤心,让你掉眼泪。”


    奚华抓到一个奇怪的重点:以前她会掉眼泪。那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她失去了流泪的能力?


    “不是说出来散散心吗?别提他。”奚华有意跳过这个话题,“我不会偏信一人。小龙君和小公主又是怎么回事?”


    她心中暗道不好,难道前世她处处留情?还把他们都忘得一干二净?


    “公主用眼泪救了我,我感激不尽。”商夷专注的目光从她眉眼处转移到她指尖上,想起从前的触碰,脸颊隐隐发热,语气仍是郑重的,“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


    “停!”奚华岂料他会说出这种话,简直比宁师兄还过分,“过去已经过去,小公主已经不在了。即便她在,你也不能这样占她便宜!”


    “算我痴心妄想,你不要生气。我等你回心转意。”


    心知劝说无用,奚华没再白费口舌,结束掉这个不合时宜的话题,再和身边那人有一搭每一搭地闲聊几句。


    这一路她兴致不高,但也不想回天玄宗去。熟悉的街景从眼前一一划过,路过沿街一处首饰摊位,她被商夷叫住。


    “这发簪很适合你。”商夷拾起一枚发簪,移到她头边比划,目光如同点缀在发簪上的珍珠和玉石,温润之中闪耀着光辉。


    “是你!”摊主一眼认出奚华,她姣好面容令人印象深刻,只不过她身边的同伴,却已经换了一个人。


    “这位公子的眼光,比上次那位好些。”为了顺利卖出发簪,摊主最会讨顾客欢心,深知该说什么话最能激起购买欲。


    商夷闻言一喜,含笑望着奚华:“喜欢吗?我送你。”


    奚华自然是喜欢的,上次她一眼相中这枚发簪,却被宁师兄阻拦,她没买成,没想到它还在。


    但是奇怪,她怎么老想起当夜情景?明明那也不是什么开心的事。


    就这个发愣的空档,发簪已被戴在她头上,商夷和摊主完成了交易。


    望着二人离开的背影,摊主想起上次那位公子,那天夜里他买走了摊位上所有首饰,唯独把发簪留下,仿佛避之如蛇蝎。


    他没有把那些首饰送给心仪之人吗?否则她怎么会移情别恋,这么快就爱上别人——


    天玄宗聆云院,奚华回到住处时,摘下头上的发簪握在手中,方一推门,就听见宁师兄问她:“和太清宗比试可有受伤?还好吗?”


    “没事。”奚华随口应一声,不理会他的关切之意,也不问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宁昉走到她面前,想细看她是否真的无恙,手还没碰到她衣角,就被完美避开。


    “你在生我的气。怪我当时不在,后来没来看你?”他揽住她双肩,低头去看她的表情,只看到她低垂的睫毛盖住眼睛,脸上不带任何情绪,平静如一泓秋水。


    “我没生气。之前不是说好的吗,宁师兄不要管我参与选拔的事。”奚华心平气和地解释,“我还有一次参加选拔的机会,届时师兄也不要干预,让我自己发挥。”


    她的语气让他不安,她岂止没生气,她分明是不带一丁点儿感情,冷淡到了一定程度,才会这样一板一眼地和他讲道理。


    他抱她,她没反抗,一句话也不说。他怎么会不知道,这样的顺从就是疏离,他宁可她拒绝,不要一点儿反应也不给。


    “今天去了哪里?为什么不愿理我?”他轻轻撩开她的袖口,指尖探入,碰到她纤细的手腕,触感空落落的,一如他此刻空茫的心境。


    他屈指握住她手腕,绕着它微微用力反复环绕几圈,淡淡热意在肌肤相贴处无声蔓延。


    那层纤薄皮肉下,她跳动不息的脉搏勾起他微乱的神思:不如让他变作那枚玉镯,就无需再一次又一次问她为何不戴。若他真是玉镯,便会主动缠住她的手腕,日日环绕,夜夜紧贴,一刻也不会松开。


    即便现在这样,她也没有挣脱,反而轻言细语解释:“我出去走了走,没戴玉镯,没听到师兄找我。”


    他的手比她大很多,摩挲之间,发觉她是握拳的姿势,是排斥这样的接触吗?他不解其意,指尖往下探,没几下,动作蓦然停顿,呼吸都凝固。


    他摸到了她一直握在手里的东西——一枚细长尖利的发簪。


    “师妹自己买的吗?”他的声线和动作一样紧绷,僵硬的手心里能感受到她握拳的姿势在收紧,是不想让他发现?


    奚华无意隐瞒:“别人送的。”


    “哪个别人?”宁昉早有预感,白日里他质问宁怀之为何那样苛待万仞会上的受害者,宁怀之说他操心太多了,无相渊的小龙君早把她带走了。


    “是商夷送的吗?”他的心和她的手一样,拧作一团。但她的手并未触碰他的心,而是紧紧握着别人送的礼物。


    “嗯。”她轻轻一声,如实相告。


    “别握那么紧,小心伤到手。”他极力压下恼意,温柔地规劝。


    如果别人送的礼物不是一枚发簪,他或许不会在意至此。偏偏就是这样的尖利之物,一下一下往他心里刺,戳破旧日血肉模糊的伤口。


    她握得越紧,他越惶恐,害怕重蹈覆辙。


    他藏着捂着忍着,脸埋在她发间不让她看,其实他知道,她现在根本不想看。他循循善诱,轻声哄着她:“松开手,让我看一下,好么?”


    他试图拨开她紧握的手,不敢太用力,以免伤到她。可她越握越紧,把那礼物当心头至宝一样护着,好像生怕被他抢了。


    “你就这么喜欢?”他的语调也冷下来,却仍留有余地,不敢把话说完。他还努力勾弄她的手指,拨不开,蹭出一层细汗。


    奚华轻描淡写地承认:“是啊,就这么喜欢。”


    话音刚落,紧握的手指被他全然掰开,发簪在刹那间被他夺去。


    幽幽凉风穿过掌心,吹得细汗凉丝丝的。她问:“宁师兄昨夜干嘛去了?”


    对话陷入停顿,沉默由此滋生。过了好一会儿,宁昉才说:“昨夜有事。”


    “什么事?”她明明已经听白榆说过一遍,不懂自己为什么还要再问。


    想听他亲口承认,还是想听他说是在做别的事,并非在陪天机阁的星姬?不论他说哪一个,她都可以抛开烦闷的心绪,不再去想这个问题。


    可是他的答案模棱两可:“是很重要的事,但现在不能告诉你。”


    很重要的事。为什么不能告诉她?为什么要瞒着她?


    可惜她已经知道了,白榆说的那件事,在他看来是很重要的事。


    “宁师兄,你把发簪还给我。”她像他先前那样,一节一节想掰开他的手指。


    宁昉严词拒绝:“不行。”


    “为什么不行?这明明是我的东西,关你什么事!”积压的烦闷到达临界值,宁静的秋水骤然变作旋涡。


    他没回答,只用单手把她抱得更紧,旋涡未被安抚,反而激起更大的波浪。


    她双手并用想抢回发簪,从他指缝间摸到了滑腻的液体,空气里混着一股血腥气味。


    “放手!你干什么,别这样!”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失态大喊,血的触感莫名熟悉,令人心惊胆战,“别这样,你还给我。”


    “你很喜欢?非要它不可?”他依然没看她,也不愿让她看见他惨白的脸。


    奚华又急又气,只想让他松手,怒气上头更说不出一句软话。


    “我怎么不喜欢?它本来就是我的。你凭什么拿走?”


    “咔嚓”一声脆响,发簪应声折断,血的声音更加细密,落在地上滴答滴答。


    “宁师兄你别这样,放手!”痛感似乎会传递,从他的手心传来,或是从遥远的过去传来,让她感同身受,于是越发急切。


    “它都坏了你还想要。为什么?”他始终不肯放手,声音冷得像冰,伤口却不会受冻凝结,只会越来越深。


    “你不是答应我说要爱我吗?不是说我跟我学吗?为什么还要喜欢他?”他远远看着灵植的嫩芽,嘴角浮起一抹苦笑,她还不知道这嫩芽是怎么来的吧?


    是他受不了光秃秃的灵壤,默默注入了额外的灵力,强行催动灵植发芽,并不是因为她喜欢他。


    那嫩芽如此弱小,随时可能死掉。它原本就没理由出现,是他偏执强求,自欺欺人罢了。


    “宁师兄,我是在跟你学,只是收效甚微,你不满意。”奚华拽不开他的手,心里也有气,干脆撒手放弃,“我同旁人练习,不可以吗?”


    这真是纯粹又残忍的天真,她果然还是对爱一无所知,才这样坦荡承认对别人的感情,美其名曰是为他练习。


    手心里的痛感都消退了,这种程度他早已习惯。滴血的声音,这些年他记不清自己听过多少遍,不堪细数,无法言明。而她至今一无所知。


    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也不想暴露颓败的那一面,那未免有惹人怜悯的嫌疑。他施法清理了地上的血迹,松开她转身离开。


    血迹并非只在他手心,他不愿让她瞧见胸口衣衫上悄然扩散的红痕,所以走得很快,一路沉默。


    到了门口,萧索的背影匆匆离开,冰冷的夜风吹拂破碎的言语:“我教你爱,不是让你去爱别人的。”


    第80章 第八十眼


    地面上光洁如新,什么痕迹都没有。手心里的汗也被风吹干了,什么也没有留下。


    奚华在原地站了好久,想起上次在画舫上听宁师兄说过,小公主和天师感情一直很好,从来没有吵过架。


    那为什么她和师兄会吵架,是因为她没有爱的能力,不明白如何回应感情,所以做得不好吗?


    分明是他没有讲清楚,他都可以陪星姬赏月,她为何不能收商夷的礼物?这难道不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吗?


    而且仅仅一枚发簪,他到底在生气什么?她只是喜欢发簪而已,怎么在他口中就变成爱上别人了?照此说,他陪星姬赏月,就是爱上星姬了?


    爱是什么,她很困惑,找不到答案,只觉得心烦意乱,不想爱了。


    她转身朝灵植走去,不想爱了,也不期待灵植开花了,第一次嫌它碍眼,抬手想把它拔了。


    可是手指刚一碰到嫩芽的芽尖,又轻又软的触感让她停下了动作。


    那天夜里的感觉又回来了,那个吻在彼此眉眼间流淌,那时她应当是喜欢的吧,只是她看不清自己的感情,才需要以灵植的变化来证明。


    她精心照料灵植这么久,好不容易盼来它发芽,怎么忍心一气之下就把它拔掉?


    她用指腹轻轻挨了它一下,它如此弱小,看起来随时可能死掉,脆弱得惹人怜爱。她心念一转,又不舍得让它死了,想对它更好。


    她走进里间,绕过屏风,从床上抱起雪山:“你的主人把自己弄伤了,你要不要去看看他?”


    雪山睁开睡眼,迷糊地望着她,也不回答。


    奚华握住它一只猫爪,掂着软垫一边晃动一边问:“他手上流了好多血,你不心疼吗?”


    雪山缩回爪子,想趴回被窝里睡觉。这些年某人经常受伤流血,它心疼也没用,劝也劝不住,早就见怪不怪了。


    可是奚华不放它回去睡觉,抱着它出了门,还善解人意地说:“知道你心疼他,我带你去看他。”


    它“喵呜喵呜”叫了几声,想拆穿她她也听不懂,干脆配合她,乖巧地当一个借口好了。


    今夜无月,天光晦暗不明。


    奚华抱着雪山去往宿月峰,一路想着见面之后不要再和宁师兄吵架,要关心他手上的伤口,若他愿意,她会帮他包扎。


    他一定会愿意,说不定他正在等她。


    等做完那些事,她还要说清楚自己的困惑和彷徨,问明白他是怎么想的。


    她想了很多,快到目的地时,去路被一人截断。


    奚华没想到会遇上宗主宁怀之,白日里刚被他审问过,一见到他就想起和独幽比试的情景。想回避也不行,宁怀之已经看见她了,简直就是迎面抓个正着。


    她还没想好如何解释自己为什么夜里来宿月峰,宁怀之先开口了:“你不应该来找你师兄,放过他吧。”


    奚华心里咯噔一下,看来宁怀之知道宁师兄在南弋历劫的经过。但他为何说“放过”?是她在缠着师兄吗?


    “人间一世,不过镜花水月。沉湎其中,多是负累。再续前缘,并不可取。请你认清现实,不要再接近他。”宁怀之此时并不严苛,不是以宗主的身份教训弟子,倒像是慈父在帮爱子讲话。


    奚华没吭声,宗主居然对她说“请你”,多么讽刺,用父母对子女的一片苦心来扎她的心。


    听宁怀之的意思,他也知道前尘往事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呢?明明她才是当事人,明明是她亲身经历,为什么别人都知道,甚至连醉音坊的歌姬都能随口唱起,画舫上那么多人都把那段爱恋作为谈资,而她本人却一无所知。


    天玄宗的大师兄,或者说南弋的天师,其实离她很远,隔着一场大雾,他的面貌模糊不清。


    镜花水月,就这么浅薄的一个词,就足以概括她的前生?分明有人说他珍之重之,恋恋不舍,不肯忘记。既如此,过往便不该被看轻。


    奚华不接受宁怀之的“建议”,沉声道:“镜花水月,那也要看他认为是什么花,什么月。我会亲自去问,请宗主放行。”


    没想到她如此执拗,雪山都“喵呜喵呜”叫了几声,劝她不要硬碰硬。


    宁怀之只是打量她几眼,并未发难,平心静气地说:“你若真想去问,我不拦你。不妨现在就去,过问之后趁早收心。”


    他说完,拂袖从她身边离开,真就不再拦阻,任由她自行选择。


    事已至此,奚华不想打退堂鼓,又思及宁师兄手上的伤口和血迹,不再犹豫徘徊,抱着雪山朝他洞府走去。


    此地她来过两次,第一次是“偶然”捡到雪山,跟着锦麟师兄送雪山回来,一路听锦麟说了很多关于宁师兄的事,走了很久才见到真人。她以为是初见,其实是重逢。


    第二次是宁师兄要去镇压魔族,拜托她来宿月峰照顾雪山,她在他的洞府住了十来日,离开的时候落荒而逃。


    现在是第三次,她依然抱着雪山。雪山约莫很困,一路上温顺又安静,她脚步也轻轻,走过外院,进入内院,踏上通往他居室的长廊,没走两步就停下,定在原地。


    远远看去,宁师兄房间门口站着一个人,单看背影也能认出来,是天机阁的星姬。


    阴云遮蔽月影,夜风吹拂树叶,风与叶的合鸣响彻长廊。


    奚华站在檐下暗影之中,许多话语从脑中闪过,在风中絮絮低语。


    万仞会第一日,年轻女修拉着她的胳膊热情讨论:“天机阁的星姬和天玄宗的大师兄,站在一起好般配。你说他们是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也是那一日,玉镯里传来天玄宗宗主的声音:“万仞会期间天玄宗喧哗吵闹,惟宿月峰清静如常。星姬素来喜静,便住到宿月峰吧。”


    昨夜,白榆来弟子苑告知锦麟:“陪星姬赏月的正是你大师兄,有他在,星姬必定不会遇到危险。”


    今夜,宁师兄从她手中取走发簪,亲口说:“昨夜有事。是很重要的事,但现在不能告诉你。”


    方才,宁怀之劝她:“你不应该来找你师兄,放过他吧。”


    不应该来的,她为何站在此地?


    该说的话在争吵之中已经说尽,何苦再当面质问?


    水中捞月尽是虚幻,天上月也会缺席,水中影更无从说起,譬如此刻。


    雾里看花亦是空濛,还指望灵植开出一朵花吗?那嫩芽或许已经死了。


    “他不需要你的关心,我们走吧。”奚华对雪山小声说话,转身离开内院,走出外院,彻底走出师兄的居所。


    雪山摇头,用前爪轻轻拍打她的胳膊,拉拉扯扯,似是抗议。


    “你还想去看他?那你去吧。”奚华蹲下,放雪山下地,“你是不是早就想回来了?好,你留下,我先走了。”


    雪山朝宁昉洞府跑了几步,回头看奚华还蹲在原地,人影小小一只。它又倒回来,蹭蹭她的膝盖,舔舔她的手心。


    她轻轻戳了戳雪山的鼻头,郑重其事地问:“你要跟他还是跟我?选一个。”


    这还用问?用猫爪都能想出来。雪山毫不犹豫凑到她面前。


    奚华抱起雪山,头也不回地离开宿月峰,边走边叮嘱它:“选好了可不许后悔。我们不要他了。”


    深夜,她做了一个梦:有人不请自来,默默为灵植浇了水,随后走到她床边坐下。


    血腥味早已消散了,他身上带着淡淡的香气,清冷微甜,夹杂一丝似有若无的苦意,闻起来像浸在冷雨里的落花。


    落花停留在她的眉心,很软很轻,踟蹰不前,但又流连不返。


    为什么还要来呢?


    奚华想不明白,说了梦话:“我不喜欢你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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