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六十一眼
九月下旬,长老丁勉带外门弟子去集中采收灵植。
浩大的灵植圃内,千奇百怪的品种教人目不暇接。丁勉强调了两点要求:一是注意安全,灵植不是人间草木,大多有特异功能,有的还很危险;二是认清自己的所有物,不要眼红别人的成果,争抢灵植这种事有伤风化。
弟子们兴致勃勃地相互交谈,灵植品种繁多,几乎每个人种出来的都不一样:令人忘却烦忧的萱草、食之不饥的祝余草、藏不住秘密的吐真果、隐匿身形的遁形草、改变容貌的幻颜花、还有致幻效果超强的乌羽玉等等。
诸如此类的功效对高阶修士来说不算什么,但对外门弟子极具吸引力,很多人一开始是冲着换灵石才种灵植的,现在连灵石都不想要了,大不了再做别的任务去挣。
奚华的灵植现已不在此地,前些日子她天天来看也不见动静,宁师兄送了她一只聚灵盆,帮忙把种子移到盆里,注入了充裕的灵气,让她带回聆云院去了。
今日她来灵植圃,只是看看同门进展如何。这一看果然,她是进度最慢的那一个。
“怎么两手空空?这花送你。”
她正欲离开,忽然被路旁花丛里的人叫住,循声看去,此人面生,她一点儿印象也没有。
“想献殷勤你找错人了,奚华这里轮不到你。”白榆从对面走过来,把花丛里那人说得一愣一愣的,什么叫轮不到?还有别的什么人也在排队?
白榆不再理他,走到奚华身边朝她伸手:“上次还没算出前世,被大师兄打断了,我再帮你算算?”
“不必。”奚华不喜欢天机阁的人,白榆越主动,她越抗拒,就像有什么秘密在被别人窥视。
“正找你呢,原来在这。”紫茶突然出现,从身后挽上她的胳膊,动作熟稔又亲近,“小师妹最近在忙什么,我找你好几次了。”
来得正好,奚华任由紫茶挽着离开了灵植圃。到了紫茶住处,紫茶取出五花八门的成熟期灵植,一股脑全要送给“小师妹”。
奚华按住她的手,眼神既困惑又温柔:“师姐为什么要送我?”
“我瞧你因为没种出灵植很失落,正好我有,这些年在天玄宗,初阶灵植我差不多每种都种过,更高级的也有不少,这些都不算什么。”
奚华不由得感叹师姐好厉害,不像她一株也种不出来。
“总之你不要拒绝,一花一叶,一草一木,都是我想送你的礼物。”紫茶说着,忍不住打量“小师妹”的表情,见她除了崇拜之外并无缅怀之意,她真的不记得那封信了。
有很多次,她都很想问“小公主怎么可以忘了紫茶”,可是话到嘴边又默默咽下,那样心碎的过去,忘记或许是一种解脱。
如今还能常常相见,已是上天眷顾,她不能自私地把小公主卷入回忆的漩涡。
“紫茶师姐怎么了?怎么送我礼物送得快哭了?这样我更不敢收了。”
“哪有?是这些花花草草气味太浓,太多了我受不了,正好叫你走带。”紫茶把眼泪逼回去,生拉硬扯地转移话题,“你那种子是找哪位长老领的,是不是坏了,不然怎么会种不出来呢?”
奚华如实回答:“找大师兄领的,师姐知道那日我回来晚了……”
“宁——师兄,”紫茶差点喊出南弋天师的名字,中途硬生生撇过来,“他是不是经常找你?”
奚华没说话,那就是没否认。
紫茶早已料到会是这样,上一世她一心撮合,结果小公主和天师凄惨收场。这一世她默默旁观,发现两人似乎对调了立场。真的能再续前缘吗?那样一段孽缘,再续只会受伤。
“别和大师兄走得太近,容易受伤。”她的规劝只能点到为止,说得太多就瞒不住了。
“为什么?是因为他很冷漠吗?”拜入天玄宗以来,类似的劝告奚华听过许多次,起初她深信不疑,后来发现师兄并不像别人口中说的那样,他们或许对他有误解。但是,为什么紫茶师姐也这样说?
紫茶斟酌措辞,犹豫着开口:“他对你——”
“紫茶!你最近怎么不去找大师兄比试剑法了,我好无聊,都不能帮大师兄应付你了。”锦麟急匆匆赶来,走到门口顿住脚步,“奚华师妹也在?”
紫茶白他一眼:“谁要你应付……”
奚华点头示意自己存在,暗中观察两人互动,发现自己夹在中间好像很多余。
“是不是小师妹来了你就偷懒了?当初你不是口口声声说要当天玄宗最厉害的剑修,要打败大师兄吗?如此倦怠,你连我都打不过……”这么多年,锦麟和紫茶针锋相对,很少说一句软话。
“你是不是手痒!”紫茶懒得和他解释,她一心想成为厉害的剑修,只是为了和小公主重逢的时候变得足够厉害,有能力保护她。
锦麟盯着手掌正面反面看看,似乎在很认真地判断自己是不是手痒,然后笑着喊紫茶:“走啊,去比试剑法,你若输了,就说说那日为什么哭……”
“你闭嘴!谁怕输!谁会哭!”紫茶果然又被他激起好胜心。
奚华见自己不适合再待下去,劝了紫茶莫伤到自己,随后带着一篮子灵植匆匆回弟子苑了——
深夜,奚华正欲就寝,门口忽然传来两声轻响。
枕边的玉镯亮了,有人在问:“睡了么?”
奚华把玉镯放到枕下,温润的亮光被掩去了。她起身披了件外衫,随手拢了拢头发,绕出屏风,走出里间,再去开门。
“这么晚了,宁师兄来做什么?”她难掩惊讶,即使这段时间已经习惯和他相处,但没想到他会在这种时候找来,并且直入院内到了她居室门口,想来是有要紧事,她侧身让他进屋。
宁昉抱着雪山,只踏进门口,单手从背后掩上房门,站在原地没再往前。“抱歉深夜打扰,宗门刚收到消息,魔族突然异动,明日一早要带领天玄宗弟子前去镇压,出发前来和师妹道别。”
奚华有些意外,指了指他的手腕:“事发突然,师兄可以用玉镯告诉我的,不需要亲自过来。”
“道别要面对面说的。”他的语气很郑重,试图盖过悲伤。他曾与她不告而别,离开皇都去了江南,最后得到最坏的结果。这种事他再也不要做。
奚华只觉得他很有仪式感,便也配合道:“好,我知道了,你马上要走。”
他明白她此话何意,是在提示他道别已经完成,他该走了。但他总觉得少了什么。
他想起来,当年从皇都去西北前夜,他也曾在月蘅殿门口与她道别。那一次她主动抱他,告诉他那样才算是道别。
然而今夜,此时此刻,她只是说她知道了。她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对他,不会再恋恋不舍,不会再依依惜别。
她是真的不记得他了。
只有被遗忘的人,才会一遍又一遍推翻又确认这个事实。
“师兄要去多久?可以带我一起去吗?”奚华试探着问他,心知希望不大。她想去见见魔族。
宁昉怔然望向她,很想带她同去,就不用分离两地了,但冷静下来还是拒绝:“你不能去,此行危险。”
“那我天天跟着你,就不会有危险。”她还不肯放弃。
宁昉笑了一下,总在这种不经意的时候,她会变得和以前一样,像是一眼看破他最抵抗不了什么,偏要用那种话往他心里戳。
“这还不行?那我时时刻刻跟着你,总可以吧。”她坦坦荡荡,步步逼近。
如果不是抱着雪山,宁昉大概会忍不住抱她,现在却只能说:“不行。平时怎么不见你时时刻刻跟着我?”
没有达到目的,反而被他抓住漏洞,奚华嘴唇抿作一条线,失落的神色盖都盖不住。
“靖元道君也会与我同去,你想让他看见你时时刻刻跟着我?”宁昉看出“魔族危险”在她那儿不是理由,不想让她失落,又找出新的理由,“你觉得他会怎么想?”
说实话,奚华并不清楚宁怀之会怎么想,她更不理解的是,为什么师兄也把他叫靖元道君,而不是称作父亲,他们父子关系不好?宁怀之是宗主,带给她的压力显然超过师兄,看来这次她实是去不成了。
宁昉见她没再反对,以为她明白了,才接着说:“我不在的时候,师妹能不能帮忙照顾雪山?”
“看来也不是为了面对面道别,师兄深夜来找我,是为了雪山。”奚华伸手把雪山接过来。
“我其实想问,这段时日你愿不愿意搬去宿月峰暂住?”他也知道这种问题很唐突,所以迟迟没开口。
“?”奚华先是惊讶,很快又想通,“雪山不习惯住在别处?”
“对,它很挑剔。在其他地方待不了多久就会跑回去。”他都没料到还有这种理由,想了想又补充,“宿月峰灵气更充裕,对你也有好处。你可以把灵植也带去,或许它可以更快长出来,你不是好奇它是什么吗?”
“停,师兄是在劝我搬家吗?”奚华认为他对雪山简直溺爱到没边了,为了劝她去养猫,把种种好处越说越离谱。
宁昉直言:“你随时可以搬去宿月峰,如果你愿意的话。”
“好,师兄不在的这段时间,我可以去照顾它。现在很晚了,师兄是不是该回去了?”
他早该回去了,他留下来不过是因为没有说出那些话。
“你要不要抱我一下?”
“你会想念我吗?”
第62章 第六十二眼
宁昉自问,要告诉她吗?她都把逐客令挂在嘴边好几次了,他心里却还想着这种话。
奚华看他欲言又止,不知道他有什么事为难至此,养猫她已答应了,搬家也答应了,再想不出别的事了。
她朝前走近一步,抬手绕过他身侧,刚想拉开房门,却听见“啪嗒啪嗒”敲门声。
“小师妹——你睡了吗——”紫茶吐字不清,带着浓浓醉意,身形映照在门上摇摇晃晃。
奚华没想到紫茶师姐今夜也来找她,看样子还醉得不轻。她立刻看向宁昉,小声建议:“宁师兄你快躲一下。”
宁昉垂眸望着她,面上难掩惊讶:“我为何要躲?”
奚华见他一动不动,眉眼间还带着一丝委屈,好像被人嫌弃了一样,平日里哪见他这副模样?说出去都没人相信。
她也不管自己是不是看错,只着急劝他:“深更半夜,师兄在我房间,被人看到,这合适吗?”
“小师妹,你怎么不理我……”紫茶音量不小,喊了好几声没人应,开始哭哭啼啼。风把哭声吹得断断续续。
奚华被那哭声拉扯着,又晃了晃师兄胳膊,请他赶紧配合。
他还在站在原地,嗓音低沉但轻柔:“紫茶比我重要吗?我不能见人吗?”
“师姐喝多了,她需要我。”奚华压低声线,离他更近,试图讲清道理,“宁师兄怎么还计较这个?能不能配合一下?”
“师妹你是不是就在门口?”紫茶嘤嘤呜呜,和说梦话没什么两样,“你在和谁说话,怎么不给我开门啊,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奚华瞅见师兄脸色更阴沉了,这样近距离看,他深邃眸光中似有暗流涌动。紫茶师姐到底哪里惹到他了?他至于这样吗?
她实在无法理解,又没时间细想,索性放弃劝说,退后半步放下雪山,扭头进屋去翻找师姐送的灵植。
幸好找到了应急之物。她慌里慌张摘了几朵淡粉色球状小花,快步跑回师兄跟前,飞快塞了一朵花到他口中。
宁昉毫无防备,被丝状花瓣呛到,忍不住咳嗽起来,抓住她的手腕想要推开,还控制着力度不想让她受痛。待尝到花的滋味,他眼中更是惊讶:“这不能吃,你干什么?”
奚华见他咳得脸都红了,竟然展现出一副惹人怜爱的模样,但她才不手软,趁他来不及反抗,把剩下的几朵花全喂给他了。
“对不起师兄,这是用来隐匿身形的花,你不愿意躲起来,我也没其他办法。”
她其实有点儿心虚,但手上动作毫不迟疑,为了不让他把花吐出来,她托住他下颌,手指紧紧摁在他唇上,不许他开口。
他双眉紧颦,眼尾也渐渐变红,表情一看就很痛苦。
奚华还不松手,急切地观察他的变化,但无论怎么看,他凌厉的眉眼、高挺的鼻梁、红润的唇瓣始终清醒可见,被她托住的脸也实实在在,没有丝毫将要隐匿行迹的征兆。
他还全程盯着她,炽热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到她手上,没有实质触碰,她却觉得自己好像要被灼伤。
“对不起,对不起,师兄你怎么还没隐身啊!这花不管用吗?我不知道你吃了它会这么难受。”她愈发惶恐,不敢再看他的脸,又着急给紫茶开门,声音都紧张得发颤。
“你真是,很管用……”
奚华听见他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来,似是憋着满腔怒火无处发作。
她再稍稍抬眼,从微红的脖子上瞥到他喉结上下滚动。只这一眼后,她再看不见他了,师兄好像从头到脚凭空消失了一般。
奚华总算松了一口气,幸好这花有用,只是起效太慢。若师兄再不隐身,她都要被他愤怒的表情吓死了。
她手心里的触感依然灼热,显然他还站在原地。她匆匆收手不再碰他的脸,心虚地说:“对不起师兄,委屈你了,你可不可以让一下?”
她听到一声轻微的吞咽,随后炙热的气息也远了点,想必他已默默走开。
她双手在门口附近大幅度挥了几下,确认没有人在,终于拉开房门。
紫茶一下子趴到她肩上,喝醉的人不知轻重,差点把她扑倒。奚华感觉背后有人扶了她一把,她借力站稳。师兄还肯帮她,那怒气是不是已经消了?
紫茶什么也没感受到,双臂揽着奚华瘦削的肩膀,哭着追问:“怎么这么久才开门啊?我以为你又不要我了……”
奚华正想安慰师姐,有感觉身后有人拉她,就是不肯让紫茶抱她。她才知自己想多了,师兄哪有这么容易消气,他都隐身了还不回去,还留在这里折腾她,是想等她赔罪吗……
“师姐怎么喝这么多酒,夜里别乱走了,就留在我这里吧。”奚华扶着紫茶朝里间走去,身后那人松了手,没再一路跟上。
紫茶满意地笑了笑,又怒气冲冲道:“都怪锦麟,他今日比试输给了我,非要请我喝酒,我也没喝多少,怎么就……”
她一边说一边胡乱挥手,就像还在跟人比试剑法,醉得前言不搭后语:“就怪他,都怪他……”
奚华扶着酒鬼走也走不快,也不好叫大师兄来帮忙,只能耐心安抚:“好,都怪他,他身为师兄,怎么能劝人喝成这样?”
“是啊,他可烦人了!我知道他的秘密,总有一天要说出来吓死他。”紫茶憋了很久对谁也没说,但是对小公主不一样,任何秘密都是可以和小公主分享的。
于是她按住奚华肩膀让她停在原地,神神秘秘地问:“锦麟他是不是也告诉你,他名字里的麟,是麒麟的麟?”
“嗯。”奚华点头,想扶着她去床上,但是扶不动。
“他骗人,才不是麒麟的麟,是鱼鳞的鳞!”紫茶噗嗤一声笑了,双手还比划了一条鱼的形状,“小师兄的真身,是一条锦鲤!”
奚华愣住,哪里想到会有这种秘闻,一时间哭笑不得,缓了两口气,才问:“师姐是如何知道的?”
“嘘!我是亲眼看到的,很多年前,有一次他受了伤跳进宿月峰后山的碧落潭,在潭中变回了真身。”
她边说边笑,见奚华没有一起笑,以为她不信,又说:“真的,他真的是一条锦鲤!虽然不如麒麟英俊帅气,但是也还挺可爱的。”
奚华见她眉眼温和起来,想来师姐也并不讨厌小师兄,不知道他俩平时这么争锋相对做什么。
“这是秘密,我只告诉你一个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我见过他真身。他要再惹我生气,我就把这秘密昭告天下!”
奚华知道这是气话,师姐这么多年守口如瓶,哪里会舍得告诉别人。不过她也好奇:“师姐是怎么看到的?锦麟师兄没有防备你吗?”
“因为那时候我是碧落潭里的一片浮萍,他不知道我在。”紫茶对小公主不设防,喝多了便开始口无遮拦。
“师姐怎么会……”
这么活泼又漂亮的师姐,怎么会是浮萍?这比锦麟师兄是锦鲤更让人惊讶。
“你不知道我是浮萍吗?你怎么会不知道呢!”紫茶又趴到她肩上,傻笑全没了,呜呜哭起来,“你怎么会不知道,你好久好久都不来看我,你不知道……”
奚华确实不知道,师姐这是又把她当成谁了?见师姐越哭越伤心,她心里也不好受,好像真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才让师姐总在她面前哭成这样。
“别哭了,别哭了。”她拍拍师姐后背,只觉得安慰的言辞如此浅白,她甚至都想求助大师兄了,他比她会安慰人。不知道他消气了没有,也不知道他走了没有。
这时候雪山跑过来了,围着两人转了好几圈,然后蹭了蹭紫茶的小腿。
紫茶晕乎乎蹲下去,差点跌坐在地上,抱起雪山,迷迷糊糊看了它好一会儿,好不容易止住哭声,随后语气突变:“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该在宿月峰吗?”
奚华还没来得及解释,紫茶已经站起来四处打量,整个人摇摇晃晃走来走去,警惕地说:“大师兄也在这里?”
她把里间外间都看了好几圈,没发现任何可疑之处,又扶住奚华双手问:“小师妹方才是不是在和他讲话?”
奚华摇头:“没有,师姐听错了,我刚才是和雪山讲话。”
“真的?大师兄不是好人,你离他远点,他不在最好。以后他找你你也别理他。”紫茶酒后吐真言,说得全是心里话,过了一会儿还是觉得不对劲,“但是雪山怎么在这里?是不是大师兄——”
她话还没说完,忽然趴在奚华胳膊上晕过去了。
身后有热意靠近,奚华知道是大师兄设法让人昏睡过去了。紫茶师姐不再闹腾,她总算把她带去床上,快速帮她擦了眼泪,盖好被子。
弄完这些,奚华绕出屏风,走到外间,轻喊了一声:“宁师兄?”
没人回答,房间里也不见他身影。
“你回去了吗?”她又问,依然无人理会。
她在原地等了一会儿,再开口:“宁师兄还在生我的气吗?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这种花会有副作用,让你这么难受。你走了吗?还是你不想理我了?”
有一团热意悄无声息地靠近,她伸手过去,抓到了他的手臂。她发觉他手臂好热,隔着衣物都像是触碰到一丛温热的火。
她不禁哆嗦了一下,手往下移,摸到了他手腕上那枚玉镯,连冷玉都已经变得温热。
再往下就是手背,她试着轻轻贴上去感受温度,整只手一下子被他握住。
果然好烫,他的手好像一个火源,就快把她也引燃。她本能地想逃离危险,缩了缩手,但他握得好紧,她抽不回来。
“师兄,你怎么了?”她有些担心,若他出了什么问题,她岂不就是罪魁祸首?
他还是沉默,什么也不说。
她问不出答案,于是自己摸索,右手抬起来摸到了他的脸,指腹上沾了一层汗。
他的脸也好烫,或许全身无一处例外。她想帮他擦掉这层汗,手却被他按住,紧紧贴在他侧脸上,再不能随意动弹。
“到底怎么了?师兄不用再隐身了,快变回来我看看。”她感觉到他全身都绷得很紧,一定是难受极了。她看不到,反而更担心。
“你现在,不能见我。”他总算挤出一句话来,嗓音低哑得不像他,“会被吓到。”
“见不到才会被吓到。你现在就在吓我。”她受他影响,全身上下都和他一样紧张,一颗心砰砰直跳,“是刚才那些花吃坏了吗?它不就是遁形草开出的花吗,怎么会这样?”
“你弄错了。”他是靠自身修为隐去身形的,不是靠她强行喂他吃掉的那些花。
奚华越发不安,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那它是什么?”
“别问了。”在这种情况下,他没办法告诉她那是合欢花,“我不想让你尴尬。”
如此紧要关头,怎么会觉得尴尬,奚华想不出前因后果,但听他说得很慎重,而且他很难受,便不再为难他回答。
她安安静静站着不动,两只手都出汗了,气氛沉默而焦灼。
过了一会儿,才又听见他说:“以后你再也别碰这种花,对别人,更不可以。”
她“嗯”了一声,察觉他温热的呼吸盘旋在她眼睫附近,虽然看不到他,但显然他离她越来越近。
她不懂他接下来要做什么,太慌张所以逃避,偏过头喊他:“宁师兄。”
有那么一刻,她想喊他“宁昉”。
“我必须走了。”他并非因为听到她叫他才停下,他并不清醒,只在强撑,这绝不是正确的时机。
他忍了一整晚,到最后还是问出口:“你可不可以,抱我一下?”
从要不要,到可不可以,岂止一整晚?
是从前世到今生,从试探的询问,变成了虔诚的请求。
奚华却说:“我都看不到你,怎么抱你?你先变回来,我看看你到底怎么了。”
“不行。”他坚持不让她看。
“那等你回来再说吧,如果到时我还没改变主意的话。”
第63章 第六十三眼
翌日,外门弟子迎来假期,长老丁勉也随宗主一行人去往魔界,归期尚无定论。
紫茶宿醉醒来,仍然头昏脑涨,问师妹自己有没有做什么荒唐事。
奚华笑笑说没有,锦麟师兄是一条锦鲤这件事,她无意之中听到了就算了,没必要在师姐面前重提。师姐还说要保守秘密呢。
她想问师姐送的灵植到底是些什么品种,一想到大师兄昨夜奇怪的反应,那种花定然不是好东西,他定然也不想被人知道,她打消了再问的念头。
“雪山怎么在这里?”紫茶原本要走了,在门口瞧见雪山,于是停下脚步回头。
奚华没打算瞒着她:“大师兄拜托我帮忙照顾他的猫。”
“只是照顾雪山对吧?”紫茶只觉得自己已然识破真相,这两人不论前世今生,都是你来我往。
她看看雪山,雪山朝她眨眼,似乎也认同她的想法。
好吧,她一心一意想要小公主开心,只要小公主开心,她不会妨碍她做任何决定。
“对,只是照顾雪山。”奚华没说自己还要搬家,这种附带之事,没必要专门再说了吧。
午后,奚华如约搬去宿月峰。她的房间与大师兄房间相邻,仅仅一墙之隔,而且看起来早就收拾好了。
“你真厉害。”她轻轻揉了揉雪山毛茸茸的猫头。
雪山懒洋洋地回应:“明明是你厉害。”至于她听懂没听懂,它就不知道了。
虽是放假,奚华照例每日练剑。大师兄带走了溯安,给她留了代替品,没有那么强的杀伤力,用来练习完全够了。
有时她甚至觉得,师兄不在旁边演示,她反而更容易进入状态,一门心思全在剑上,不会想些有的没的。
每天夜里,枕边的玉镯会泛起温润的光泽,早晚时辰不一定,但最迟也在她就寝之前。
每到这种时候,雪山总被安排到玉镯旁边发言,“喵呜喵呜”叫几声,然后对面会说:“好了,知道你过得很好,知道你很开心。”
雪山继续和他对话,叫声洋洋得意。他总会说:“停下,不要再炫耀了。”
这种无奈的语气让奚华也想笑,她好奇地问:“雪山和宁师兄说了什么?”
宁昉细心解释:“它说它很想我,叫我快点回天玄宗。”
雪山在一旁争辩,它说的明明是不要他了,叫他别回来了。他是欺负它不会说人话,故意歪曲它的意思。
交谈到最后,宁昉总会问:“师妹种的灵植如何了?开花了吗?”
“还没发芽。它是不是死了?”奚华也觉得很奇怪,宿月峰灵气充沛,她的剑法都进步了许多,但灵植种子居然毫无动静,这不就是死了吗?
“不可能。”宁昉立刻否认,语气微颤,平复之后才又说,“它不会死的,师妹用心一些。”
奚华每日悉心照料它,想不出还能怎样用心,最后只能一语带过:“宁师兄怎么比我还着急?不如师兄回来帮我养花好了。”
这当然只能是玩笑。玉镯里除了两人一猫的对话,还会传来厮杀打斗的声音,有时听起来很远,有时近在咫尺。
夜谈通常就在这种时候结束,玉镯的光泽熄灭,酷烈的声响随之消失。
宿月峰很安全,但大师兄所在之地很危险,在解决危机之前,他不会回来——
雪山并非每日都乖巧温顺,有时候也会玩闹。
奚华搬来宿月峰的第八日,从后山练剑回来,一眼瞧见它爬在大师兄房间里的书案上,转来转去不知道在捣什么乱。
她站在门口想喊它出来。雪山一见到它,不仅不消停,反而越来越起劲,伸出前爪招呼她进屋。
奚华走进去一看,它爪子摁着的是一只方形玉匣,单面和她手掌差不多大,散发出幽幽蓝光,如同日初之前的天穹。蓝光渐渐变淡,看上去不久之后就要熄灭了。
雪山把玉匣推到她手边,见她不为所动,又轻轻拍打玉匣表面。
“你要我陪你玩?”奚华头疼,这玉匣应是大师兄的私人物品,就算雪山能玩,她也不能乱来。
雪山“喵呜喵呜”叫得很着急,爪子在玉匣表面来回比划。
奚华仔细看才发现,匣子上有一条细缝,表面的蓝光变淡了,细缝才隐约可见。
“你要我把它打开?”奚华双手揉了揉猫脸,郑重拒绝,“不行,不可以偷看别人的东西。”
雪山不肯放弃,执意要把玉匣塞给奚华,叫声也越发急切。
“这里面装了什么?怎么这么想玩?”她尽量保持耐心,心平气和地问它。
雪山扭头避开她的手,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圆溜溜的异瞳之中金蓝光泽无声流动。
她被它眼神打动,拿起玉匣准备哄哄它,指腹轻抚过玉匣光滑的表面,好巧不巧,那条细缝消失得无影无踪。应当是大师兄设下了禁制,想必玉匣里装着的东西十分隐秘。
奚华松了一口气,总算找到正当理由给雪山交差:“你看,你主人不让我打开。你从哪儿找出来的?把它放回原位。”
雪山连捧带咬弄走玉匣,一路垂头丧气,亮闪闪的眼仁都变得忧郁了。
“快去放好,我就不告你的状。”奚华假意威胁,本来也没打算告诉大师兄,反正她也没打开,什么也没看到。雪山顶多算是犯错未遂,无需让它主人知晓。
当天夜里玉镯照例亮起,奚华没提这件事,不过雪山比往常更沉默,对着玉镯叫了一两声就跑远了。
“雪山怎么了?”宁昉觉得奇怪。
奚华只是说:“没什么,可能它白日里玩累了。”
“它是不是闯了什么祸?它抓伤你了?”
“没有,宁师兄不要冤枉它。”奚华一边说一边看向雪山,希望它能安分下来,但它背对着她,异常忧郁冷淡——
三日后,深夜,奚华快睡着了,感觉雪山在被子上来回走个不停。
她迷迷糊糊伸手按住它,想让它安静些。它却在她手心里蹭来蹭去,偏要把她叫醒。
她睁眼,恍惚看见雪山衔着一件红衣。怎么又在捣乱?很晚了,今夜她很疲倦,鲜有地不想理会它。
她随意放下手,试图重新入睡,手背上却有柔滑的衣料拂过,若没猜错,是绸缎的质感。
她从床上坐起来,睁眼一看,被子上搭着的红衣做工精致,喜庆华丽。看着像是,男子的喜服?
她起身站到床边,双手拎着喜服把它理顺,这尺码再明显不过了,一看就知道它归属何人。
她甚至能想象到他穿上它是什么模样,仿佛亲眼所见。
有时候想象比现实更真实,现实比梦境更荒诞,比如现在。
房间里没有灯火,这红色却依然耀眼。它的样式都过时了,边边角角都隐隐泛起褶皱,一定是来自很久很久以前。
它像一簇陈年旧火,在不为人知的地方,穿过暗无天日的长夜,燃烧到现在,燃烧到她眼前。
这场面太离奇了,她看了许久仍不确定:大师兄以前成过亲?
要不然问问他?她看向枕边的玉镯,伸手拿起它又放回原处。
夜很深了,早已超过她平时入睡的时间。
这是第一次,传音的玉镯没有亮起来。
第64章 第六十四眼(一更)
此次魔族异动,起因是魔界深渊之中,蛟王与虺首短时间内修为暴涨,二者争夺魔渊领主之位,巨大的能量冲击魔族与人族的结界,在赤澜关一带撕开一道裂痕。
裂痕长达千里,魔气经此外溢,魔修和魔兽涌入人界,在边境处掠夺资源,同化或杀戮凡人,疯狂拓宽魔族领地。
一连数日,天玄宗众人在赤澜关斩杀魔物,净化魔气,还要稳定民心,挽救受伤凡人,有时也被伪装成凡人的魔修所伤,场面血腥,战况惨烈。
魔族与人族结界的能量壁起初乃是神族亲设,其后由诸神神力维系,坚不可摧。最后一位神君陨落之后,神力渐渐流失,能量壁随之变得薄弱。如今只凭各大宗门合力维持,天玄宗实力最强,责任也居于首位。
破损的结界不能直接修补弥合,若不根除内部的危险因素,它们迟早会再生事端。
宗主宁怀之连同几位长老合力看守结界,阻止魔气继续扩散,同时布阵控制住裂痕,防止它进一步扩大。
宁昉只身进入魔界,潜入魔渊数日,亲手诛杀了蛟王、虺首,凛凛剑气在魔渊中卷起惊涛骇浪。再回到赤澜关时,他神情淡漠,浑身是血。
被这惊悚画面震慑,有长老差点连阵法都没守住,裂痕向外延伸。
“是魔蛟与虺蛇的血,并非我的。”宁昉只一句简短交代,说话间,他周身衣袍焕然一新,淡然面容上眉眼澄澈如水。
血腥污秽的赤澜关仿佛飘进了一片神圣洁白的雪,裂痕也被这片雪的冷意所冻结。
众人又一次意识到,他历劫归来未能飞升,虽是憾事,但他的实力恐怕已经极大限度接近神族,只不过少个形式上的名号而已。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名号无人在意。
诸多尊崇、敬仰、艳羡的目光集于他一身,其中一道目光暗暗夹杂着审视与疑问,来自宁怀之。
第十日,宁昉凭一己之力修补了结界,千里裂痕悉数弥合,再无一丝缝隙。
暴乱平定,危机解除,天玄宗计划返回御岫峰。
宗主私下问及赤澜关结界,宁昉如实告知:“结界撕裂后再补救,自然不及从前坚不可摧,今后不可掉以轻心。”
“裂痕虽然消失,破损却已发生,无法恢复如初,此乃世间常理,不必强求。”宁怀之走在他身边,从头到脚近距离打量他好几回,低声询问,“倒是你,身体究竟如何?历劫所受的伤养好了?”
“休养多年,已无大碍。父亲不必过虑。”
两人没说几句话就停了,宁怀之正欲发布启程号令,一弟子急匆匆呈来一片玉简。
玉简上是丹修门派幻鼎宗的求救信,由宗主徐鹰贤亲笔所书,末尾轧了他专属的灵印。信中说幻鼎宗近日遭魔族围攻,恐有灭门之危,请求各路道友支援,急盼解救。
来信突然,但友宗危亡,不宜见死不救。主事者商议后,一致同意去改道前往幻鼎宗。
宁怀之私下问宁昉,不乏有试探之意:“解救徐鹰贤和他的宗门,我和几位长老足以。你不先回天玄宗,也要一起去救他?”
“我也去,并非去救他,是去杀他。”宁昉稍微撩起袖口,把两粒残破的丹丸递向宁怀之查看,“从魔蛟与虺蛇体内取出来的,这种丹丸短期内让服用者灵力激增,像不像幻鼎宗的手笔?”
他当然想回天玄宗,回宿月峰,但现在还不是时机。
宁怀之暗暗擦掉手心的冷汗:“徐鹰贤勾结魔族,得了什么好处,做得这么急。幸好阿昉心明性慧,把那两头魔物斩草除根,杀绝分/尸……”
“父亲过誉了。”宁昉把手臂收回身侧,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身洁白道袍在夜色中皎然若雪,此刻他与刚出魔渊时判若两人,怎么看也想象不出,这般仙姿佚貌的人会亲手把魔物分/尸。
袖口之下,旁人看不见的暗处,玉镯贴近他的手腕,感受跳动的脉搏,染上最真实的体温。今夜时辰已晚,他还没找到机会,朝玉镯说出只言片语。
长明谷外围,各路修士与魔族又是一番激战。子夜过后,魔族战败逃散,徐鹰贤开启护宗大阵,恭迎友宗入内,幻鼎宗要倾力答谢救命之恩。
以天玄宗为首,各大宗门一进入长明谷,护宗大阵立刻闭合,幻化成巨大丹炉,将所有人禁锢在内。
“欢迎诸位道友远道而来,请恕在下略施小计,幻鼎宗此举,乃是为了邀请诸位一同归顺魔界,共谋大计。如有不从者,就留在此地被丹炉炼制。”
徐鹰贤空洞的声音在丹炉顶部飘荡,众人扫视长明谷,只见四处泛起一丛丛浓郁的魔气,连半个丹修的影子都见不到。
谷中顿时怨愤滔天,各路修士声讨幻鼎宗勾结魔族,恩将仇报,丧尽天良,必遭天谴。
“天谴?幻鼎宗过去遭罪深重,早已不屑天谴。当今乱世,行善未必有好报,作恶才能掠夺一切。邪恶才是世上最强的力量,魔神是天命所归,吾此举正是弃暗投明。”
幻鼎宗的过去,在场大多数人都心知肚明。幻鼎宗从前在修真界地位很低,时常被魔族围攻,弟子死伤无数,丹炉尽毁,次次求救无门,当初各大宗门对这个落魄门派的劣等弹药不屑一顾,因为他们能找到灵泽之泪。
“神族早已陨落,魔绝不可能修炼成神,你是被魔族蒙骗,犯下滔天罪孽。吾等劝你即刻改邪归正,撤了这护宗大阵!”
“徐鹰贤,不要痴心妄想,速速出来受死!”
空洞的声音持续飘来飘去:“诸位对幻鼎宗伸出援手,吾亦有一份见面礼送上,邀请诸位共览神迹。”
声音的源头从天而降,徐鹰贤早已丧失人形,把自己炼化成了一颗硕大的魔丹,还吸收了幻鼎宗所有弟子的灵力,碾碎了肉身,腐肉化作烟尘。
显形的刹那,魔丹散发出炫目的光晕,霎时间覆盖了所有人。
声讨和咒骂戛然而止,长明谷中充满了陶醉的呢喃、痴迷的呼唤、忘情的呐喊以及放纵的狂啸。
只因各路修士见到了所谓的“神迹”——魔丹的光晕里,每个人都能见到自己最想要的东西,一生所求唾手可得。
膨胀的贪欲扰乱心智,在无尽的贪欲面前,道心也并非坚不可摧。
世间人人如此,在乎什么,就被什么所控制。
宁昉站在长明谷中央,冷眼扫过狰狞的魔丹和众人脸上渐至癫狂的表情。
魔丹哂笑:“天玄宗晞明道君,你很冷静?你才是最可怜的,你的心甚至见不到神迹。”
多么不可理喻,这世间竟然有人不在乎任何东西?没有弱点,完美无缺,极致的冷漠是一种强大,也是一种悲哀。
宁昉不屑理会那哂笑,淡漠的表情没有丝毫破绽。
但倘若扯破他精致面具,撕开美丽皮肉,便会见到一把锋利的情刃,雕琢一颗日益破碎的心,无时无刻,刀刀见血。
适应了吗?痛的感觉。再痛一万次,也不会选择忘记这种感觉。
他轻抚了一下手腕上的玉镯,微微加重力气,忽然听到一个久违的声音:
“你又想找她呀?犹豫什么,怕她担心你?”
他不想听,不想被说中。
“可是你看,她从来不找你,她只是应付你。”
他偏又被说中。人越是逃避,越会被严惩。
心防松动的刹那,“神迹”在他眼前徐徐展开——
南弋皇宫仿若天上宫阙,他走完最后一步台阶,在明辉殿门口望见小公主的背影。
他不喜欢她穿着的那身嫁衣,那凤冠也与她并不相配。他踏入明辉殿,走到她面前,他不是为了给她祈福才赶回来的,也不是为了送别,他就是看不开,放不下,舍不得。
“你来了,我等你好久了。”小公主什么也没问,对视一眼,就看破他的心思。
是啊,她怎么可能不看他?怎么可能连一眼都吝惜不肯给予?
“我好想你。”他把她抱在怀里,再用力也不够紧。他小心翼翼取出藏在袖中的花枝,摘下两朵别在她柔软发间。
“是什么?好香,像梦一样。”她抬手轻轻摸了一下花瓣。
“是茉莉,莫忘莫离。”他也觉得好香,可是,像梦一样。
世间没有神明,没有永恒神迹,梦也会醒。
她的指尖离开了茉莉花瓣,慢慢移向不远处的鹤簪。
为什么还是要走到这一步?为什么连多给他一刻也不肯?
为什么,其他人都可以在幻梦中拥有一切,忘情沉沦,唯独他要一再失去?
“别碰它,我来吧。”他握住她的手,紧紧抓在手心。他用另一只手摘下她发间的鹤簪,下一刻,他把鹤簪狠狠刺入魔丹的核心。
徐鹰贤痛苦哀嚎,所有“神迹”都渐渐幻灭。
她消失得好快,对他就没有一丁点儿舍不得吗?关于她的一切都不见了,包括藏在他袖中、别在她发间的茉莉,梦匆匆而去,不留一丝痕迹。
幻梦之中的发簪如同灵鹤一般飞去。现实之中,是他的一缕神识伪装成鹤簪,刺破魔丹,幻鼎宗的护宗大阵随之瓦解。
其他人还留恋着“神迹”并未完全清醒。
宁昉独立风中,又听到了季疏的声音:
“九十余载不见,百年之期将至,她不爱你。愿赌服输,赌约到期之日,便是你的死期。”
他怎么会输呢?他看着手腕上的玉镯,渴望它亮起。
他忍不住吐了一口血,玉镯被染成红色。
第65章 第六十五眼(二更)
三更早过,玉绳低转。月色入户,窥人睡颜。[1]
奚华不清楚自己是何时睡着的,迷迷糊糊,感觉一团热乎乎软绵绵的毛球贴着她的肩,是雪山,她已经习惯。
大约因为之前没有帮它打开玉匣,这几日雪山总不安分。她都睡着了,它凑过来挨到一起也无妨,可它偏偏时不时又起来。
额前的发丝被轻轻拨弄,扫过眼角,落在鼻尖,她知道雪山又在玩她的头发,猫爪软软的肉垫偶尔会碰到她的脸。
它玩了好一阵,弄乱了她的头发,又丢下不管。她也不理,任由几缕发丝随意搭在脸上,像一小抹淡淡月色,静悄悄落在闭阖的眼眸上,轻轻把梦覆盖。
原来这是一场梦。在梦里,雪山良心发现,把她凌乱的发丝一一理顺。
奈何它没有分寸感,习惯黏人,凑得太近,热腾腾的呼吸轻扑在她脸颊,激起一丝丝痒意。
她想阻止雪山玩闹,伸手把猫搂过来,不许它再乱动。她无意中按到了猫的后颈,掌心之下后颈正变得僵硬,手感也比平常光滑许多。
梦不需要符合常理,她自然也不会细究原因。
“我好想你。”那一丝痒意随着呼吸转移,从鼻梁路过侧脸,到耳边徘徊。
雪山怎么会讲话呢?这梦不可思议。
认真回答一只猫未免有些傻,她没出声,耳边又飘来一句:“我好想你。”
雪山的嗓音有这么好听吗?仿佛雪水新融,淙淙流淌在山涧,带着微凉的水汽,抵达她温热的耳畔,化作雾蒙蒙一片。
“你呢?你怎么都不找我?”
雪山才不会一边说话,一边摩挲她的手腕。她空落落的手腕被一只手轻轻拢住。谁会做这种事,她想睁眼看看,被对方轻轻捂住双眼。
或许因为是梦,这姿势她竟然很习惯,眼睫划过微凉的手心,仿佛归鸟的羽翼轻触旧日的湖面,重逢的诗行如同涟漪,一圈一圈徐徐散开。
涟漪变换了行迹,勾勒出一张脸,因为是在做梦,她无需睁开眼也能看见。
她居然梦到宁师兄,也不过十来日没见,为什么他眼神如此落寞,像过了很久很久。是斗转星移无痕,而流年暗中偷换?
“你抱抱我。你好久都没有抱我了。”他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
师兄会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吗?为什么对她说这种话?之前在宿月峰后山练剑,他明明否认了她曾经抱过她。
果然梦就是没有道理可言。
她想不出个头绪,也没有理会他的请求。手臂却被他牵动,落在他身侧腰间。
他又说:“你抱抱我。”
这不是抱了吗?她已经触摸到他腰背的线条,熟悉的曲线;已经感受到他胸腔之下的震动,熟悉的心跳。做到这种程度,还不算拥抱吗?
“你抱抱我,就像我抱你一样。”
她仔细分辨到底是什么样,才发现他双臂紧紧搂着她,下颌蹭着她耳边和侧脸,彼此腰腹贴近,腿与腿之间没有间隙。
要向他学吗?她根本没有发挥的余地,因为不可能超越零距离。
奇怪的是,她都没想过推拒,仿佛他和她理应如此,头脑并不清明,身体却如此诚实。
……
月色渐渐被晨曦替代,过了日初明、天初亮的时刻,奚华睁眼,床上只有她一人在,雪山趴在枕边。
幸好这只是一个梦,她舒了一口气。
但她又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怎么会做这种梦?
她承认,宁师兄很好看,不然平时她也不会老是看他的脸。但是美色当前,她理智尚存,绝对没有要把师兄占为己有的想法。
那么她为什么会做这种梦?而且梦里是师兄主动,怎么想都不应该!而且她都没有拒绝,她的耳朵、她的脸、她的手、她的脚,居然没有拒绝,怎么这么不听使唤……
她实在无法理解,越想越觉得不应该,翻过身盯着雪山,认真问它:“你真的是猫吗?你会变成人吗?”
雪山连叫都没叫,一脸茫然地望着她。
她还问,又像是自言自语:“我怎么可能会做这种奇怪的梦?你说是吧。”
雪山趴过来,猫头贴向她的额头。
她顺手摸了摸猫头,冒出新的猜测:“我绝对不可能做这样的梦。是不是你变成了你主人,和我待在一块?只有你才这么黏人,他才不会。”
雪山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圆滚滚的异瞳中,眼波无比清澈。它终于肯开口“喵呜喵呜”叫几声。
这是在回答吗?说的什么意思?这一刻她无比希望它能说人话……
“好吧,那你说他是不是回宿月峰了?”奚华换了种方式和雪山沟通,认真和它讲清规则,“他回来了,你就点头。他没有回来,你就摇头。”
她望着雪山,等待它揭晓答案,可是等了好半天,它居然既不点头,也不摇头,什么意思?
“难道这么久以来,你都听不懂我说话吗?”她生出一种无可奈何的挫败感。
雪山神色莫测地瞧了她几眼,跳下床榻,很快跑不见了。
奚华在床上翻来覆去好几圈,看到了枕边的玉镯,心中一动:要不然问问他?
但是怎么问?
问他是不是回来了?不行,好像在催他回来一样。
问他是不是趁她睡着抱过她?更不行,好像她心里很期盼一样。
她啧啧摇头,很快把这些想法全否定了。昨天他都没有联系她,她才不要主动找他。
想到这里,她忽然想起一件更惊奇的事。昨天夜里,她半梦半醒之间,看见雪山衔来一件喜服。当时就搭在床上,现在却不见了。
她在房间里找了一圈,确实不见它的影踪,就像它从来没有出现过。
是梦吗?连同后面那些事,都是梦?只有这样才说得通。
奚华同往常一样活动,给灵植浇水,又对着它念了好几遍仙诀,等了好久,它依然没有动静。
她路过师兄房间门口,看了一眼,没有人在。
她又独自去后山练剑,一招一式已经不需要刻意回想,身体已经记得。当正因如此,她练了好几遍才发现,脑子里竟然在想别的。
她收了剑,去往碧落潭。上次紫茶师姐说她曾经是碧落潭里的一片浮萍,她觉得不可思议。没想到今日她会来这里,沿着碧落潭走了好几圈,试图数清楚潭面的浮萍上有多少片。
午后,她离开宿月峰去找紫茶师姐,闲聊几句才问:“丁长老回来了吗?师姐知不知道我们的假期多久结束,什么时候开始上课?”
紫茶说:“没回来呢,他们要是回来了,宗门里不可能毫无动静。”
至此,奚华松了一口气。
这细微动作被紫茶看见,她真正想问的是什么,如此明显。
第66章 第六十六眼
黄昏时分,天玄宗所有弟子接到号令,到钦云殿外集合,等候宗主一行人归来。
奚华远远看见宁师兄也在归来的队伍之中,他向来是人群中最出挑的那一个,是万众瞩目的焦点,并且他早已习惯这样的场面,举手投足风度翩然,随性自在。
身边的同门们又开始激烈地讨论。
“听说这次镇压魔族的行动异常凶险,魔渊里蛟王和虺首把结界能量壁都撞破了!”
“幸好有大师兄在,他只身一人潜入魔渊,亲手斩杀了蛟王、虺首,剑气荡平了魔渊。”
同门们对大师兄的崇拜之情溢于言表。奚华默默听着,想起他出发之前深夜道别,也说过很危险,没想到这么危险。
“不仅如此,大师兄还凭一己之力修复了赤澜关结界,那裂痕长达千里,天知道得消耗多少灵力!”
旁人又是一片赞叹,连连感叹御岫峰岁月静好,外界却风云变幻,想不到短短十来日,竟发生了这么多事。
奚华下意识摸了摸空荡荡的手腕,这些时日玉镯里传来的厮杀和打斗的声响,都在此刻变得具体起来。
“我还听说,宗主他们本来昨夜就要回来的,临时接到幻鼎宗的求救信,又去了一趟长明谷。”
“哪知道幻鼎宗宗主勾结魔族设下圈套,用幻术困住了前去救援的修士。幸好大师兄心志坚定,无欲无求,不受幻术控制,杀了幻鼎宗宗主,力挽狂澜救了所有人……”
奚华抓到了关键点,宁师兄昨夜在幻鼎宗。换言之,他的确没有回过宿月峰。
那她到底怎么回事?居然会做那种梦。
她想不明白,遥遥看了宁师兄一眼,没想到师兄的视线恰好也经过她,暂停片刻与她短暂交汇。
那道目光坦荡而清明,他看向在场所有人的时候表情都一样,不会因为某一个人展露别样的情绪。
她却好像被抓个正着,似乎他只要循着她的目光,就能一眼看破她奇怪的梦。她匆匆撇开视线,切断偶然间的连接,不再看他所在的方位。
所有重要人物到场之后,宗主宁怀之发言,先是安抚人心,讲述了镇压魔族的经过,随后又强调时局艰难,鞭策天玄宗弟子潜心修行。
集会甫一结束,奚华迅速赶回宿月峰,匆匆忙忙收拾了行李,正准备搬回聆云院,掩上门扉时身侧传来熟悉的声音:“我刚回来,师妹就要走,为何如此着急?”
是宁师兄回来了,她停下手中动作,默默听他问话,试图比较他的语气和昨夜她梦里是不是一样的。
但稍微一回想,她又有些不自在,在真人面前回想梦中细节,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就好像梦是真的。
她试着含糊地询问:“宁师兄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我记得有人说等我回来要抱抱我。”
奚华刚问出口,对方恰好与她同一时间说话。她都没来得及答应或是拒绝,就被他揽入怀中。
和昨夜是一样的感觉吗?他怀抱里不知名的香气让人失去思考的能力。
仅仅接触了一刹那,像一滴雨砸在草叶上很快就滴落。
她拨开他的手臂结束这个拥抱,落荒而逃般离开他的洞府,也不让他送,只抛下一句:“抱过了,我可没赖账。而且那天是意外,现在本来就不需要了……”
她没回头,没看见他眸色渐深,更不知一抹淡淡的血色正渗出他的衣袍——
从赤澜关和幻鼎宗回来之后,长老丁勉一改往日闲适散漫的态度,对外门弟子也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假日之后第一堂课:幻境历练,借此磨砺心性,坚定道心。
一众弟子跟随丁勉前往幽陵古冢,从入口往里走,光线越渐昏昧,气氛越渐压抑,一路都阴森森的。
约莫走了一炷香的时间,丁勉在一块玄色石壁前停步,抬手拂过石壁,石壁一寸寸消融,变成一面巨幅水镜。
水镜泛起粼粼波光,映照在众人脸上,像在把好奇、惊讶、惶恐、畏惧的表情一一拓印,波光亦因此变得更加晃眼。
“幻境内部环境因人而异,可能是天上宫阙,也可能是幽冥地府,自然也有可能是凡尘俗世或者魔界深渊,其中境遇如何,历练难以如何,全看个人机缘。”丁勉站在水镜近旁交代,神色比往常严肃很多。
他把弟子五花八门的表情看在眼中,又强调:“初次幻境历练,以体验为主,若有进益,自是可喜可贺。如若遭逢绝境不可战胜,务必知难而退,捏碎这颗灵珠,便可退出幻境,平安归来。”
一行弟子依次上前,每人从丁勉手中领了一颗保命灵珠。有人随即将灵珠装进储物袋,带着它们穿过水镜进入幻境。有人紧张过度,还没碰到水镜就已经把灵珠捏碎,只好放弃历练,下次再来。
奚华领取灵珠时,丁勉再次强调:“不论看见什么,遭遇什么,好的坏的都是假的,万不可沉溺幻境,否则恐有性命之危。”
奚华点头,心知长老是说给所有人听的,并不是专门叮嘱她。
她丢失了一段记忆,感情也比常人淡薄,几乎没什么在意的东西,料想自己并不会被幻境所牵缚。
因此她心中好奇胜过担忧,把灵珠装进储物袋时,看到自己空落落的手腕,才想起昨夜离开宿月峰太匆忙,把玉镯忘在了枕头底下。不过没关系,她很快就从幻境里出来。
她淡定地走向水镜,想看看属于自己的幻境到底是什么。脚尖一接触水面,整个人就被吸了进去,连眼睛也睁不开,身体完全融入水中。
这水镜比想象中厚得多,奚华感觉自己“走”了好长一段路,居然还没有到达所谓的幻境。
她尝试睁眼,没想到全无束缚,眼前见到一片流动的金光,看上去像是水波。
她疑惑自己为何还在水中,至此才发现身形都消解了,头发、面庞、胳膊、腰背、腿脚等等全都看不见摸不着了,她居然变成了水的一部分,这就是她的幻境?
腰不见了,系在腰间的储物袋自然也不见了,灵珠也不知道去了何处。着急也没有用,她得先弄清楚这是何地,然后想办法重新拥有实体,才能找回灵珠。
奚华在水中视野有限,除了金色水波,她什么也看不到。四野阒寂,她一丝声音也听不到,自己也发不出声音。
这里没有生命,世界仿佛还没有诞生。她睁眼和闭眼都没有区别,眼前景象一层不变,或者说,根本没有景象可言。
在空无一物的世界里,记忆和认知会慢慢消退。
起初她还记得自己是天玄宗的外门弟子,这里是她穿过水镜之后所陷入的幻境,她要攻克幻境,或者找到灵珠。她的玉镯忘在了宿月峰,宁师兄可能会找不到她,雪山也可能会想她,还有紫茶师姐,会不会问丁长老她到哪里去了。
渐渐的,现实中的人事都变得模糊,和眼前的水波一样朦胧。也许,根本没有“眼前”。她只是一滴水,“眼”又是何物?
她陷入了无止境的寻觅和等待,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也不知道在等什么。一切活动都失去了意义,连同自己好像也不存在了。
直到某一日,她透过水波看见一抹纯白的衣角,在不远处飘动。从她的视角来看,那衣角也渡上了金色的光泽。
是有人来了,她已经许久没有见到活人,几乎都已忘记自己也是人了。
她想知道那人长什么样,但始终见不到那张脸,只能看见一抹小小的衣角。她想喊那个人走近一点,或者蹲下身让她看看,但她说不出话,失去了沟通和表达的能力。
她想听见那人说话,可对方偏不说话,静悄悄地走来,一言不发地待一会儿,然后静悄悄离开。
眼睁睁看衣角走远,她着急得要命,想跳出水面和它一起离开,但这片水域太平静,她连都跳都不起来,找不到任何着力点。
幸好过了一段时间,纯白的衣角又出现。她没有计时的手段,暂且就把这段时间当做一日。
每日,那个人都会来。每日,她都期待着衣角出现。唯有这种时刻,她才能确定世界不是一团死物,还有人与她一起存在。
每日,当那个人的衣角越走越远,消失不见,她的心就一点点下沉,失去活力,失去期待。然后她安慰自己:一滴水怎么会有心?任何情感都是多余。
日复一日,她完全忘记了幻境这回事,那一抹衣角成了她唯一的念想。
终于有一天,那个人在岸边蹲下,右手指尖轻轻拨了一下水面。
她第一次见到如此好看的手,这是男子的手。虽然她仍然没能见到他的脸,但从这只手来推测,他一定长得很好看。
趁他的手轻轻拨弄水面,她用尽全力游过去,终于碰到了他的指尖。
她兴奋得想叫出声,又激动得想流眼泪,这是这么久以来,除了水之外,她第一次触碰到别的东西。
他的肌肤和体温唤醒她的知觉,即使只有指尖那处小小的一片。
她大声呐喊想要多一点,一点声音也没喊出来,他却好似与她心有灵犀。他用手掌贴向水面,动作极尽温柔,像在抚/摸一个人的脸。
她从指尖滑到他掌心,视线被完全隔绝,看不到他的脸。
这是她成为水滴之后最幸福的一天,她希望他可以留在岸边久一点。
但天不遂人愿。他起身,手心离开水面。她立刻跟上,变成他手上残留的小小水花。
可惜她贴不稳,不停地往下滑。
她还没有见到他长什么样,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还没告诉他她叫什么名字。
她忽然发现,她忘了自己叫什么名字,她只是一滴水,又怎么会有名字?
她从他掌心滑到了指根,经由指腹回到了指尖,最后彻底与他脱离接触,坠入死寂的水面。
很久以后她才知道,那一日的她像是一滴告别的眼泪,因为他一去不返,没有再来。
第67章 第六十七眼
纯白衣角许久没有出现,那个人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这片被人遗忘的水域里,奚华陷入沉睡,不知过了多久,恍惚感觉到新的水滴坠入水面,绽开成为细小的波纹。
她睁眼细看,是在下雨,温柔的雨丝夹杂着温柔的哭声。她在这片陌生水域里听到的第一种声音,竟是哭声。
透过水波和雨丝向远处看,岸上繁花竞放,远处林壑窈窕,早已不是荒芜的空白。
水域里涌出勃勃生机,她也充满生机,和此间山水融为一体,感受到一花一叶、一草一木的生命力。
时常有人从岸边走过,她循声望去,只见男女老少都有美丽的面庞和温柔的眉眼。
每双眼睛都像一小片湖面,荡漾着轻柔的水波,泛起氤氲水雾。
每当瞧见水波不小心晃荡出他们的眼眶,她总是忍不住喊:“别哭,别哭。”
如此温柔美好的人们,如此纯洁无瑕的生命,为什么要掉眼泪?
岸上的声音逐渐丰富,奚华常常听到人语谈笑,把从前的孤独寂寞一扫而空。
有段时间,此地盛行一支歌谣,连孩童都会唱:“好梦最难留,吹过仙洲。”[1]
每日她都要听他们唱无数遍,以至于她也完全学会了,只不过她发不出声音,只能在心中默念。
有一日,她正在出神,忽然见到一片细长的竹叶在附近水面上拨来拨去。
她并不觉得打扰,反倒觉得有趣,透过水波看向岸上那个小孩儿,希望他在这里玩得久一点。
“银竹,你又玩做什么?”有妇人在喊他,听上去像是他的母亲。
银竹,这小孩儿的名字挺好听的。但作为一滴水,奚华不理解银竹的含义。
银竹扭头朝远处回答,拈着竹叶的手动作却不停,他说:“我在画仙洲,有朝一日,我会画完映寒仙洲每一个角落。”
直至此刻,奚华才知道此地名叫“映寒仙洲”。
她很看好这个叫银竹的小孩儿,他最好每天都来这里用竹叶画画,因为她也很好奇,映寒仙洲全貌如何。
“我们银竹真有志气,说不定以后会成为青史留名的画家。”妇人慈爱地夸他。
银竹却道:“我才不要青史留名呢,我想画出仙洲全貌送给灵泽圣君,我想要他夸我。”
“圣君从不现身,你到哪里去把画送给他?”一群小孩儿围过来看他用竹叶画画。说起圣君,每个人都兴致勃勃。
“是啊,你连圣君长什么样都不知道。”玩伴们同情银竹。
银竹也知道这事很难办,连手中竹叶的动作都慢了下来。
有人安慰他:“以后总能见到!圣君一定是英俊潇洒,气质非凡,我们长大以后都会和他一样!”
“为什么一定是英俊潇洒呢,说不定是美貌如花。圣君也可能是仙女吧!”
“不管是男是女,圣君一定是天底下最好的!”
“银竹,你快来这里许个愿,朝着这对一金一蓝的泉眼,听说它很灵验的。”
奚华没忍住笑起来,只有小孩儿才相信这种事。但她没想到银竹居然朝她走过来,闭着眼有模有样地许愿,说他想见到灵泽圣君,亲手把画献给他以示崇敬。
奚华傻眼了,原来她一直待着的地方,就是仙洲的泉眼。照他们刚才所说,泉眼是一对,她只见到金色这一处,没想到还有一处蓝色的。
闹嚷嚷的孩童离开了,画画的竹叶也不见了,湖面上的清波都慢慢平复。
奚华忽然感慨良多。世事流转,沧海桑田,当初空空如也的寂寞水畔,如今变成了映寒仙洲。
她喜欢仙洲的热闹与繁华,喜欢永不消竭的生机。
可是她也会想起许久以前水岸上那一抹纯白的衣角,想起那个人轻轻抚过水面的手心。想必那时候他也很孤独,否则他不会日复一日涉足寂寥的岸边。
他已经太久没有出现,久到连留给她的印象都变得模糊。
有时她很想问问岸上的行人有没有见过他,她很想再见他,告诉他从前他并非只是一个人在,谢谢他在她最孤独的岁月里给过她陪伴,哪怕陪伴无言。
向仙洲的泉眼许愿真的很灵验吗?明明是只有小孩儿才会相信的事,她也跃跃欲试。
她许的愿是:早日拥有人形,早日与故人重见。
在许愿很多次以后,她的愿望实现了一部分。她如愿拥有了人形,从湖中上岸时头发上还沾了一片浮萍。
但是,世界忽然陷入黑暗,日月星辰都黯淡无光。
她什么也看不见了,不知自己去了何处,度过多长时间,经历了什么事,有没有找到他——
再睁眼时,那段记忆一片空白,而映寒仙洲一片混战。
一大群魔修正对灵泽族赶尽杀绝,魔兽在啃咬倒地的族人。
巨大的痛苦使人在一瞬间清醒,奚华忽然意识到,她是天玄宗的外门弟子,这是她踏入水镜之后见到的幻境。
这幻境就是“灵泽末路”,魔族正在映寒仙洲搜寻天机阁预言的恶灵。
她执剑加入恶战,用大师兄教她的招式来对付魔修。第一次直面魔修,强烈的厌憎压过恐惧,她在极端悲愤中暴发出惊人的杀伤力,杀死不少魔修和魔兽。
但幻境中的故事有既定的走向,即便她强行参与其中,也改变不了当初的结局。
她把剑法挥发得再精进纯熟,也没办法以一敌多。灵泽族是世间最温柔的族类,像与世无争包容一切的雨,落到魔族手中,很快就走向灭亡。
力竭倒地之时,奚华摸到了储物袋里的灵珠。她记得,长老丁勉再三强调过,若遇到不可战胜的绝境,一定要知难而退,捏碎灵珠,方可脱离幻境。
可当她置身其中,亲眼见到如此惨相,她根本下不了手,无法一走了之。
许久以后,魔族屠尽了灵泽族,却没有找到天机阁预言的恶灵,他们不想再白费时间,转而到别处再追寻。
所有魔修和魔兽离开之后,奚华抵着剑勉强从地上站起来。
映寒仙洲山河破碎,尸横遍野,所有纯净的湖泽都被染成红色。她从未见过仙洲全貌,在幻境中第一次见到,竟是这等惨烈景象。
她想哭,想用灵泽之泪拯救死去的族人。她渴望苍天降下一场暴雨,清洗血淋淋的山河。
但是她哭不出来。她挤不出一滴眼泪,哪怕这颗心已经被泪海包围。
她强迫自己去想最心碎最痛苦的场面,但记忆一片空白,无论怎么回想,也找不出催人泪下的片段。
作为天性悲悯的灵泽族,她在什么时候失去了流泪的能力?自己一点儿也想不起来。
血湖里漂浮着族人尸身,她踏入湖中,试图把残破的躯体一一打捞起来。
她在湖中忙碌许久,快要完工的时候,湖底忽然窜出一大丛茂盛的水草,叶片像铁索一样粗,疯狂缠绕住剩下的几具尸/身,很快就把肉/身绞碎了。
水草疯长,朝她袭来。她执剑抵抗,斩断茎叶,草液飞溅,洒向湖面,反而有更多水草窜出来。
混乱之中,她腰间的储物袋掉进湖中,保命的灵珠也不知所踪。
奚华改变策略,一边防备一边撤退,想尽快上岸避险。
后退途中,后背重重撞上某物,她下意识以为是另一丛水草,拼尽全力一剑刺向身后,手却被紧紧握住。
她极力挣脱,只听到一声:“是我。”
同一时间,凛然剑气绕过她身侧荡平湖面,疯长的水草被割成碎片灰飞烟灭了。
汹涌的浪潮平复下来,身后那人才又说:“别害怕,是我。”
奚华想转身看他,动了一下发现他正从身后抱着她。腰被他手臂揽住,以至于她不好活动。
她拍了拍腰间的手臂,但他只松开一点点。她就着这一点空隙转身,望着他的脸看了半晌,才迟疑地开口:“宁师兄?”
宁昉单手取走她手中的剑,揉了揉他刚才用力握住的她的手背:“痛不痛?”
“你真是宁师兄?”奚华还很恍惚,盯着他的眼睛细看,从他的眼瞳里看到自己一副狼狈模样,头发乱糟糟的,脸上沾了血迹,衣上更是血迹斑斑。
宁昉开始查看她伤势如何,碰到她血淋淋的衣物,手都在颤抖。
奚华避开:“我没事,这些血不是我的,是不小心沾上的。”
见他不信,她擦掉脸颊上快要干涸的血迹,又挽起一截衣袖,脸上身上果然都没有伤口。
宁昉反应过来,幻境中激烈的斗争都是虚像,用来迷惑心智,让人沉沦其中,并不会真的伤人。
是他太在意,担心过了头,现在终于冷静下来,心中反而有些恼意,克制着恼意问她:“幻境试炼,你为何迟迟不回去,打算在这里待多久?”
“我……”奚华犹豫,她的身世是个秘密,没人知道她是唯一幸存的灵泽族,但师兄既然见到了她的幻境,必定已知晓一二,隐瞒已不起作用。
“我想用眼泪净化映寒仙洲,但不知为什么,我哭不出来。”她如实说了,脸上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
宁昉眸色暗了一下,似是想到什么,很快撇去凝重神色,轻声安慰她:“不要勉强自己,献出灵泽之泪可以是你的心意,但不是你的责任。”
他一边说,一边施法修改了幻境,抹掉了所有惨烈的景象,让映寒仙洲回到了繁花似锦、仙雾缭绕的状态。
“变回来了,师妹愿意离开幻境了吗?”
奚华很惊讶,师兄造出来的仙洲,比她想象中还要美好得多。她先前的绝望和痛苦,被眼前景色都治愈了。
但她又想起另一件事:“丁长老说幻境里所闻所见都是假的。既然仙洲是假的,那么宁师兄可能也是假的。这是我的幻境,你怎么会来呢?”
宁昉简直想苦笑:“因为你消失了很长时间,我担心你,才会找来。”
水镜之中幻境无穷无尽,他都不知道自己穿透了多少个幻境,才找到她所在的这一个。这些细节不用告诉她,但她居然怀疑他是假的……
“那你怎么证明你真是宁师兄?”奚华没有轻易相信,她甚至想拨开他的手,自己潜入湖底,找回储物袋和灵珠,捏碎灵珠自己离开。
宁昉轻轻抓着她的手放到自己脸上,很认真地望着她:“你摸摸看,我是不是我。”
奚华一下子把手收了回来:“宁师兄不可能做这种事,你一定是假的。”
“……”宁昉突然觉得自己平时太正经太表里不一了,什么叫他不可能做这种事?他心里想做的,何止这个?
这样行不通,他换了策略:“雪山好几天没见到你了,它很想你,它天天闹我。”
等了一会儿,她还是不信,他又说:“你的灵植,忘在宿月峰了,你不想养了吗?它不会死,活得好好的,真的会开花。”
奚华半信半疑,决定用最隐秘的问题来求证,于是问:“如果你真是宁师兄,那你说说从幻鼎宗回天玄宗的前夜,你做了什么。”
“在魔渊杀了魔蛟和虺蛇,用它们的魔丹给雪山做了玩具。然后修补了赤澜关结界,后来去了幻鼎宗。”宁昉一一细数,顿了顿,又解释,“那天夜里很忙,没来得及用玉镯找你,你也从不找我。”
“你用魔丹给雪山做玩具!你怎么把雪山养大的!”奚华没想到还有这种事,雪山上次缠着她要她打开一只玉匣,难道那里面也是妖魔的内丹吗……
宁昉坦言:“它比较贪玩,喜欢玩这种东西……”
奚华平复了惊悚的心情,才又问:“还有吗?那夜你还做了什么?”
“在幻鼎宗杀了徐鹰贤之后,我独自回了一趟宿月峰。”他放慢语速,停下来看她的眼睛。
但她垂眸,他只能看到她薄薄的眼皮和细密的眼睫,无法探知她眼中情绪如何。
她沉默数息,好像是在审判他的证词。
过了好一阵,他才听见她问:“宁师兄为什么抱我?”
“当时我和你说过。”
她还问:“为什么?”
“因为想你。”
“那现在呢,宁师兄为什么抱我?”
“因为想你。”
第68章 第六十八眼
仙洲清风徐来,在湖面漾起一片片涟漪。
奚华垂眸看着扩散的涟漪,看着湖面上两人站在一处的倒影,模糊的人影随着涟漪轻晃,像零零碎碎的梦,并不真切。
经宁师兄改动后的仙洲再美,也只是幻境,不宜久留,不能沉溺其中。
“是不是该回去了?”她一直没有回抱师兄,双手垂在自己身侧,想来时间已经不早了。
宁昉“嗯”了一声,却还留在原地不动,紧紧抱着她,连姿势都没变一下。
奚华扯了扯他腰际的衣料,催促他:“师兄?”
他哪里还有一丁点儿来时的慌张,见她到没有受伤,他已经从惴惴不安的惶恐中解脱出来,陷入了失而复得的庆幸里。
既然已经承认自己的所作所为,他不介意再多说一点:“我现在不想回去了。”
“……”奚华噎住,此人变得好快,而且还很双标,刚才催她的时候义正辞严,轮到他自己了就随心所欲。以前真是看错他了,难道他在人前一本正经说一不二的样子都是装的吗?
她不再问他,打算自己行动。她默默摊开手掌动了动手指,试图把掉进湖里的储物袋吸引过来,等拿到了灵珠,她就可以离开幻境。
至于师兄走不走,想什么时候走,全看他自己。
她刚开始动作,还没感知到储物袋掉在了何处,忽然察觉另一只手覆上她掌心,不偏不倚地贴过来,正好轻轻合到一起,干扰了她的判断。
他似乎心情很好,大概是误会了什么,带着笑意轻声问她:“你在做什么?”
奚华直言:“我储物袋丢了。”心里默念,你知道你在妨碍我做正事吗?还这么无辜地问……
宁昉手背略感僵硬,但很快调整过来没让她发觉,仍然将她先前的动作当做伸手邀请。
他把修长手指嵌入她指缝,变作十指相扣的亲昵姿势:“不用找了,我重新送你一只,你想要什么,我都装进储物袋里。”
“你真的是天玄宗的大师兄,不是这幻境里的假象?”奚华仰头打量他,聚精会神看他好几眼,眼前还是这张让人过目不忘的脸,但她分明从他美丽脸庞上看到三个字:不对劲。
宁昉也不回避,就任她盯着细看,他很乐意被她这样看着,不禁眼角微弯,流露出淡淡笑意。
他不再搬出证据劝她相信,反而顺着她的思路问:“这是你的幻境,如果我不是真人,那你是把我想象成这样吗?在你心中,我是这样吗?”
就差直接和她说:你期待我这样吗?你喜欢我这样吗?
“我没这样想。”奚华连连摇头,撇开视线思索片刻,仍然感觉哪里不对,又说,“我没想。”
她说着,手腕上触碰到一抹光滑的凉意,是他把自己腕上的玉镯贴过来,夹在两人手腕间,有意无意地蹭过她,就像在无言地轻叹:“知道了,你没想。”
一下又一下,一声又一声,换得她沉默以对。只怕再问她仍是说“没想”,那便不再问了。
“好,回去吧。”他的嗓音勾起一丝细细的落寞,动作却始终稳稳当当,抱着怀里那人穿过水镜,没到压抑沉闷的幽陵古冢,而是径直回了宿月峰他的洞府。
原来幻境的出入口对他来说形同无物?亏她还专心致志想找回灵珠。
奚华刚看清身在何处,雪山已经跑过来围着她转。可是它刚刚还在玩一大颗黑黢黢的魔族内丹,她不由得退后一步。
雪山很有眼力见,把魔丹摁在地上一踩,轻飘飘一下就踩碎了。
奚华才发现自己对雪山的战斗力认识不清,它是大师兄养的猫,并不总是时时温顺,只不过对她例外,总是很黏她。
“我带你去个地方,我们要不要带雪山一起去?”宁昉用净尘诀把雪山踩了魔丹的爪子变干净了,又清理了它全身绒毛,才允许它靠近师妹。
奚华抱起雪山,与他一同出发,目的地是凡间,南弋皇都。
庆明坊夜市,街头灯火如昼,行人络绎不绝。
虽然不清楚宁师兄为何连夜带她来此地,但一路上他兴致很好,还主动介绍起凡间风物。
“宁师兄对这里很熟悉?”奚华偏头看他,没想到他独自在宿月峰生活那么多年,居然也会喜欢凡间烟火。今夜他真是一次又一次刷新她的认知。
“历劫的时候来过。”沿街灯火映照在他清俊的脸上,淡淡光晕使眉眼变得更加温和,他清润的嗓音里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奚华第一次听他说起历劫之事,他没细说历劫经过,但想必是成功了吧,能有什么劫难住天之骄子?至少她想象不出。
她只是疑惑:“那师兄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从幻境出来,怕你伤心,带你来热闹的地方走走。”
他一边说一边看向雪山,眼神朝它示意,但雪山埋头不理他。他不再等它配合,直接从师妹手里把它抱过来放在自己肩上,听它幽怨地叫了两声,揉了揉猫头随意安慰它一下。
随后他伸手过去牵住她空出来的手,还说:“雪山太黏人了,别管它。”
雪山忍不住又叫了一声:“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
奚华没计较他的动作,心思也不在他身上,目光全被繁华闹市吸引去了,以至于身边来来往往的路人朝他们频频张望,她都没有注意。
直到听见近旁有人连连赞叹师兄的气质、身段和容貌,最用浮夸的言语快把他夸到天上去了,她想收回手离他远点,问他:“让这么多人看着不好吧?到这里走一趟所有人都认识宁师兄了。”
“无妨,离开的时候我可以让他们忘了。”宁昉没松手,继续肩并肩和她走在一处,全不在意旁人怎么看。改掉或者抹除凡人记忆这种事,他以前也不是没有做过。
奚华惊讶地望着他,很意外他会做这种大逆不道之事,她都怀疑是幻境中的冒牌货跟着她一起出来了,才会这样随心所欲任性胡来,只顾让她开心。
“又在怀疑我不是我?这就是我。”他一眼看穿她的疑惑,他素来沉稳克制,鲜少有这样情绪外露的时刻,“你也不必理会别人怎么看,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玩多久就玩多久。”
奚华因惊讶而微微张开的嘴唇又合上了,冒牌货才学不会如此认真的语气和表情,师兄只是对她展露了不为人知的更真实的一面,她若再问,便是扫兴了。是以她不再多想,一门心思游街去了,偶尔对什么东西多看了两眼,还没问,身边那人就抢先一步帮她买了。
从幻境里带出来的低落情绪确实消减了不少,只是她不知道,带她来南弋皇都的这个人,心情并不轻松。
即使不愿承认,宁昉也清楚地意识到,在幻鼎宗再次听到季疏提及赌约之后,他开始有些不对劲。
他虽然笃定自己不会输,但今生从相见到现在,他确实猜不透奚华的真实想法,也找不到她心动的线索。
他接近她,向她示好,她虽然没有直接拒绝,但也没有明确反馈。有时他情难自禁,对她做出一些失控的举动,她也只是浅浅一问,并不会刨根问底。她这样轻拿轻放,是对他特别宽容吗,还是根本不在意?
他种种努力就像是一颗颗石子扔进了深渊,用再大的力气也溅不起一丝浪花,就这样消沉下去,一点回声都没有。一颗心长久地被这种不上不下的感觉吊着,他就算是再自信,也不可避免地有点着急了。
正向的信号一个也找不出来,反面的倒是很多。
比如她种的灵植一点动静都没有,他每次看到那一盆死气沉沉的灵壤,心里都快长出一根刺了。
比如他离开天玄宗那段时间,她从未主动找他,真的只是应付他吗?不论他明示暗示多少次,她都不愿意戴上他送的玉镯,就像前世,她始终不肯戴上发簪。想到这里,他心头一紧,他是在为难她吗?是否不应该逼她太紧了?
宁昉想得太入神,连师妹叫他都没听到,直到被她晃了晃手臂,才发现她在沿街一处首饰摊位前面停下了脚步。
“这个好看吗?我想买它。”奚华正侧过身来看他,兴致勃勃地指着自己头上的一枚发簪等他给出意见。
“不好看。”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回忆里痛苦的画面像巨浪一样翻涌而来。
这三个字说出口的刹那,他就看到她开心的表情一下子黯淡下来,但他无法改口,坚持说:“不要买。”
“真的吗?我觉得它挺好看的啊。”奚华很意外,没想到师兄会这样说。
摊主也在一旁帮衬:“真的很好看,我没有见过比姑娘你更适合这枚发簪的人了,你戴上它就是美若天仙。”
摊主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宁昉都充耳不闻。
奚华也没有搭理旁人言语,而是说:“我不是让师兄买,你不喜欢也没关系,我自己买。”
“不要买。”宁昉表面上强作镇定,心里已是翻江倒海,伸手摘下了她头上那枚发簪。
她盯着他的眼睛追问:“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他没解释,语气都被夜风吹凉,和刚来的时候截然不同。
奚华愣了一下,看着他毫不迟疑的动作和冷淡疏离的神色,忽然有些彷徨。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不是他自己说的吗?她主动提出来想买的东西,就这一件,为什么他要阻拦?
这段时间,师兄对她很好,比她想象中更好,超出她的理解。但现在她突然发现,他对她并非有求必应。
当然,她不应该对他有所期待。从一开始,她就没想靠近。
那还管他做什么?他何必把那枚发簪紧紧拽在手里,难道她会跟他抢吗?她已经兴趣全无,不想买了。
还要叫他回去吗,她不想和他讲话,只想离他远点。雪山也会添乱,从他肩上跑下地,往他身后一溜烟跑远了。
她想也没想,朝庆明坊大街西尽头跑去,试图追上雪山。
第69章 第六十九眼
庆明坊大街人多,越往西面去,人群越拥挤。
在拥挤人潮之中,人不如猫灵活,奚华追了好久也没赶上雪山,一直跑到大街尽头的湖边,远远瞅见雪山跳上了岸边的一艘画舫。
她回头望了一眼,宁师兄没来找他的猫,不知道他留在那里做什么,为一枚发簪生气?她良心未泯,不忍心丢下雪山不管,被潮水一样的人群推着,涌上了画舫。
画舫精致华丽,悬灯百盏,弦乐缭绕,热闹非凡,给人第一感觉便是:乱世之上,亦有安康之处。许多人在船头游赏闲谈,漾开欢声笑语一片。灯火将夜色照亮,乐声人声渗进晚风的缝隙里,欢愉都变得浓重而稠密。
闲谈的话题大多围绕着临湖的醉音坊,说是这乐坊已有百年历史,坊中歌姬在绯云湖画舫上唱了许多经典曲目,流传甚广。
奚华忙着寻找雪山,把醉音坊和绯云湖画舫的过往零零碎碎听了个大概,听说今夜也有歌姬来唱曲,临近年末还不收费,所以画舫上才挤了这么多人。
她绕过一张张陌生的脸,还没找到猫,画舫已经离岸。
事已至此,着急也没有用了,在这么多人面前她不好施展法术,也做不到像宁师兄那样抹去凡人记忆。一时半会儿下不了船,她不慌不忙地走进船舱,绕过一扇扇清丽淡雅的落地屏风,在最中央的雅室里瞅见了雪山。
它倒是真会享受,懒洋洋地趴在一张黄花梨木扶手椅上,把光洁如新的软垫压出了一片凹痕,似乎做好了听曲的准备。
“这么远还跑来这里,你很喜欢这里吗?”奚华在它旁边另一张扶手椅上坐下,落座之后又问它,“这么会挑位置,有人带你来过?”
有人,自然指的是它的主人。她原本不想提,但已经说出口了后悔也为时已晚。
好在雪山也没理会这个话题,它轻车熟路,跨过木椅伸直前腿,轻轻跳到她腿上,也不出声,只是仰头静静望着她,切换到了温顺乖巧的那一面。
醉音坊的歌姬还未登台,今夜的曲目还没有开场。奚华以前没接触过这种事,这会儿听见其他人热切讨论,被勾起了兴趣,也好奇起来。
时值秋末冬初,夜间气温寒凉,雅室配套齐备,角落里还立着一只小火炉。奚华把火炉移到近前,火苗燃烧的声音轻轻浅浅,被画舫上的丝竹之声全然掩盖。暖融融的火光四散开来,照亮木椅的扶手,照亮软软垂下的衣裙,照亮近处屏风上清丽的山水,营造出一小片静谧的空间,与周遭的喧哗热闹完全隔离开。
坐在这片小小的空间里,她心头无端生出一丝恍然。木椅的高度,软垫的厚度,屏风上的山水,都散发出熟悉的气息,给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身旁的木椅空落落的,软垫上已经看不出雪山趴过的凹痕,就像往事曾经在这里轻轻搁置,眨眼间已看不出痕迹。
奚华闭眼静默回想,隐隐觉得这里应该还坐着一个人,这念头刚一冒出来,脑子里倏忽闪过一个身影,竟是宁师兄。
她吓得睁眼一看,身边没人在,师兄也不在。为什么会想出这种画面,是不是她平时接触的人不多?不清楚其他人身姿样貌如何,才会在不知不觉中把想象投射在他身上。
她摇头把这画面甩开,才瞥见雪山早已跳到地面上去贴着火炉,把后背雪白的绒毛蹭得又黑又乱。它的爪子和脸也是花的,罕见的滑稽模样引人发笑。她没忍住笑出了声,雪山像是不好意思似的,灰溜溜跑出了船舱,去往船头。
奚华也不着急追,慢悠悠走到舱外去找它。
许是节目快开场了,外头的人都少了。雪山趴在画舫围栏上,也不走动,不知道有什么好玩的。奚华走到近处一看,猫爪之下半掩着一道深深的凿痕。
“你抓的?你主人不来找你,你生气?”奚华伸手,示意它把爪子放到自己手心,她拈起来瞧瞧,并没有捣蛋的痕迹。
雪山顺势抬起软软的肉垫按到她脸颊上,一双异瞳水汪汪地望着她。
“你有话和我说?想说什么?”自从上次问雪山宁师兄有没有回宿月峰,雪山爱答不理,她就不再指望和它双向沟通。
它什么也没说,又转过去趴到围栏上,继续拨弄那道凿痕。
繁杂的奏乐声一并停了,船舱里静默了片刻,而且传来短暂的躁动,是歌姬登台了。
奚华想把雪山抱回舱中,它居然不愿意,扒住围栏动也不动,像和围栏长到了一起似的。
“不想进去?想等他来找你?”奚华想不出其他理由,也觉得雪山这样做情有可原,宠物等待主人天经地义,她也不想勉强它,只是叮嘱,“那你就在这里不要乱跑,我先进去听曲,结束之后就来找你,如果到时候他还没来找你的话……”
奚华没再多说,转身快步走进船舱,走到先前那扇落地屏风附近,瞧见里面坐着一个人,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她下意识以为是宁师兄,她的情绪去得快,这会儿已经不计较发簪的事了,想问他是如何找到这里来的。
待她绕过屏风走进雅室一看,黄花梨木椅上坐着一位银衣墨发的年轻公子,顶着一张她没见过的脸,原来是个陌生人。
他只在她进来时投来淡淡一瞥,很快就收回视线望向屏风外朦胧的戏台。奚华见他没有要打招呼的意思,简直正和她意,省了那些不必要的麻烦。
她走过去坐回自己原来的位置,两张木椅离得比较近,她不免瞧见他手里在把玩一样东西——一只傻里傻气的小鱼吊坠,还黑乎乎的,和他冷冰冰的气质很不搭配。
醉音坊的歌姬就在这时开始唱曲,今夜她唱的是南弋家喻户晓的一段爱情故事,关于从前的小公主和天师。
第70章 第七十眼
奚华起初兴趣不大,这辈子她就没听过几个风月故事,连什么是喜欢都不知道,也不明白情为何物,根本不理解曲中人的所作所为。
这种曲子,她一贯当做趣闻来听,只图消遣,自动剥离了感情的精髓。
歌姬唱得很投入,画舫上听众也很沉醉,曲子唱到精彩段落,还会有人跟随歌姬一起唱。
这首曲子比她预想中要长,故事桥段还很丰富,开头讲述两人初遇,小公主奉旨参加一场重要的祭祀,祭祀正好是天师主持。
初次见面,就是平平无奇的合作关系,两人只是普通同僚,奚华这样理解。但歌姬唱得声情并茂,说他们是一见钟情。
接下是小公主遇到危险,天师及时搭救,顺便送了她一件防身利器。
奚华暗暗点评,天师也算是尽职尽责。唱词里却说防身利器是定情信物,天师是想要小公主时时记挂着他。
奚华大为不解,谁会把防身利器当做定情信物,防身利器得美成什么样才能被误解,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东西怎么能联系一起?
第三段是小公主和天师在画舫上偶遇,又逢妖鬼作祟,两人合力除之。
这总没什么好说的,小公主出来玩还遇到这种麻烦事,怪天师运气不好体质特殊,靠近他总没好事。然而歌姬却说,这是十年修得同船渡,缘分天赐。
第四段是小公主在生辰之日去皇陵祭奠母妃,天师正好也在皇陵祭拜仙逝的师长,两人安慰彼此,顺路一起回去。
这是皇陵不够大,否则怎么能遇见?可唱词却说,天师是专程去皇陵,有心陪小公主过生辰,趁机拜见家长。
第五段是皇宫里来了一位知名画师,为公主姐妹三人画了一幅合影,把小公主画得最美,天师见到画作却不高兴。
奚华忍不住嘀咕,不是画师偏心把小公主画得最美吧,是她本来就最美。天师简直莫名其妙,怎么会为这种事不高兴?画师画的是公主,又不是他,与他有何干系?
歌姬说天师是在拈酸吃醋,藏不住情绪,因为他对小公主太在意,不允许旁人觊觎。
第六段紧随其后,小公主为了让天师开心,主动在他侧脸上轻啄了一下,他脸上愁云骤然消失。
奚华惊讶,那个微不足道的小动作那么有用吗?小公主不费吹灰之力就掌控了天师的情绪?
她还在疑惑,忽然听见近处一声低沉的闷响,稍稍偏头看去,是那位银衣墨发的公子手肘磕磕到了座椅扶手。再看他脸色,也挂着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看吧,他也理解不了这个故事,不是她一个人有问题。
她甚至有点想和同类交流心得,问问他是不是也不相信这故事是真的。
第七段又是两人合作,在皇都祭坛上,小公主协助天师祈雨,最后天降甘霖。
小公主好忙,怎么总要做这种事?奚华不免对她心生同情。歌姬说这是两人情深似海,感动了上苍,才如愿求得丰沛的雨水。
邻座的年轻公子忽然站起来,轻嗤一声,带着一脸冷笑绕出屏风,中途离席。
他是不喜欢这个故事所以听不下去了?现在画舫离岸好远,漂在湖上,他出去了又能去哪儿?
船舱外冷飕飕的,奚华没打算出去。她对今夜这首曲子有诸多不解,正因如此,才更想听歌姬唱到故事结局。
偏在此刻,画舫篷顶传来噼里啪啦的雨声,暴雨不期而至,携着电闪雷鸣,似是故事那场雨跨越虚空,降落到现实。
听众们颇有身临其境之感,还沉浸在歌姬的吟唱之中。不料绯云湖水面涌起滔天巨浪,波涛狠狠撞向画舫,仿佛画舫顷刻间便会支离破碎。
曲子戛然而止,变故突如其来,舱中顿时一片混乱,众人慌忙求救,谁也没发现画舫被一股隐秘的力量保护着,正迅疾而平稳地移向岸边。
待画舫靠岸,一群人争先恐后挤出船舱,顾不得倾盆大雨,逃命一般上岸离去。
奚华挤在人群里,着急出去抱回雪山,还没走出船舱,忽见一人逆着人群,抱着雪山径直朝她走来。
“宁师兄,你怎会——”奚华欲言又止,有点不敢问他为什么生这么大的气。
旁人都已离开画舫,雪山自觉从他手中跳下来溜到了一边,宁昉神色难辨,走到她面前了才开口:“沓樰團隊不是我,是无相渊的小龙君。”
奚华闻言望向窗外,湖面上巨浪已然平息,雨还在下,雷鸣渐隐。她暗自松了一口气,宁师兄不会做这种事,他出现在这里是为了护送画舫安全返回。至于他所说的那个人是谁,眼下她无暇关心。
方才是她误会,她正欲开口解释,双肩忽被他按住。一阵凉意穿透衣物渗进她肩上肌肤,来自他冰凉的手心,和他手上残留的雨水。
奚华收回视线转头看他,只见他浑身上下湿淋淋一片,雨水顺着他额间发梢滴落,眼睫上也染了一片细碎星芒。
明明是第一次见他这样,这画面却似曾相识,像一尊白瓷美人从记忆长河中涉水而来,抵达她面前,相对无言。
她摸了一下放在她肩上的手,从手背到指尖都宛若冰雕玉砌。
“好冷啊,宁师兄怎么不把自己弄干?”施个法对他来讲明明轻而易举,不知道他为何忘记。
宁昉没说话,仍旧垂眸静静看着她。
“宁师兄怎么了,心情不好吗?”她就是再不擅长察言观色,也能看出他状态不对。从她离开庆明坊大街,跟随雪山登上画舫,到现在一首曲子还没听完。这期间发生了什么事?让他变成这样。
“没事了。”他深邃眼眸里泛起淡淡水雾,试图掩盖复杂的情绪。
追问不管用,奚华忽地想起什么,踮起脚尖,仰面凑近,飞快轻啄了一下他的侧脸。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