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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鹊喻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51章 第五十一眼


    紫茶在山棠街转悠了小半日,一路想着小公主和雪山,心里对天师所作所为愤愤不平,以至于挑礼物都不专心。


    午后,她好不容易选中一把半月鱼犀梳,付了钱准备再去挑点别的,刚走出首饰铺,却听到街边路人议论纷纷:


    “你还不知道?为了冲喜,南弋和西陵和亲的日子提前了。”


    “真的吗?我们有救了!”


    “千真万确,珑安公主两日后就出发!”


    “……”


    紫茶吓坏了,匆忙要走,脚尖勾在首饰铺门槛上,正脸朝下重重摔了一跤。她顾不上额上伤口,飞快跑向梅安坊想要求证。


    也许是她忧思过度听错了吧,她一边跑一边祈求,希望这是幻听。


    但是整条街的人一直在说:“南弋谁不知道,珑安公主天生就是不祥之人。她比异瞳还可怕,早该去和亲了。她怎么还不走呢?说不定她走了疫病就消失了……”


    紫茶跌跌撞撞跑回梅安坊后院,发现天师和雪山都不见了。


    她慌忙找到梅颉,拜托梅颉立刻联系马车载她赶回皇都。


    “吴地疫病太严重,官府为了防止扩散,刚刚把官道封锁了,你现在走不了了。”梅颉一刻钟前刚知道这个消息,现在要叫马车也来不及了。


    紫茶急得直喘气:“那天师人呢?这种命令管不着他,就算他不愿意回皇都,我求他大发慈悲,带我回去!”


    “他已赶去皇都,走之前找过你,但是没找到。他很急,所以先走了。”梅颉当时挤出医坊追上宁天微,都没说上几句话,想劝他不要带猫一起走,他话都没听完就走了。


    “混蛋,他真是混蛋!”紫茶又急又气,骂人都骂不利索,哭都哭不出来,“小公主明明说她会等我,她还在等我……”


    梅颉也很无奈,递了一张手帕给紫茶,指了指她的额头和手掌:“在流血,你擦一擦。”


    她一路飞奔回来,没空管额头上的伤口,又把鱼犀梳握得太紧,手心被梳齿扎伤了都不知道。


    “天师既已回了皇都,必定会让珑安公主留下,你不要急,先在江南等候几日,等官道解除封锁了,你再回去找她不迟。”梅颉劝她,他真心实意这样认为。


    如今紫茶已不确定天师是否可信,但没有别的办法了,她只能再信他一回,赌他能让小公主留下——


    马车赶路太慢,宁天微没坐马车。他离开梅安坊,单手抱着雪山纵身上马,一路疾驰,夜以继日朝皇都飞奔而去。


    第三日卯初时分,他策马疾行,穿过庆明坊大街。雪山似是认得皇都,倏地蹬开他的手,朝公主府的方向跑了。


    小公主将在卯正时分出发,现在她应该已经入宫,人在朝堂上。时间太紧了,他必须马上入宫,来不及追回雪山。


    天还未亮,街上却灯火通明。街头巷尾悬灯结彩,极度喜庆的氛围将疫病的阴霾一扫而空。皇都每条街都不例外,他好像闯入一片红艳艳的海。


    数不清的百姓就像这海里挣扎巡游的鱼,这些时日许多人染病濒死,好不容易盼得了一线生机。疲惫的鱼变得疯狂,从昨夜至今晨都在外面游来游去,挤满每一条街巷,要亲眼看着珑安公主去和亲。


    他们全心全意只想着和亲冲喜这一件事,有人不经意间瞥见一抹白色身影策马在街心飞驰,也不在意那人是谁。


    宁天微行至宫门处仍未下马,守卫见来人是天师,没来得及阻拦就见他一闪而过。天师一向从容自若,从未有过今晨这般火急火燎的时候,守卫只以为他是奉命紧急从江南赶回,便也未去追赶。


    南弋宫中,无数盏明灯高悬,丛丛灯火随风摇晃,映照着月台、玉阶、廊柱和檐角上每一处流光溢彩的装潢,璀璨如天上宫阙。蜀锦五彩地衣铺了遍地,奢华的绣毯让骏马行进的声音都变轻。鼓乐奏鸣之声响起,起初轻缓悠扬,在空中盘旋飘荡,渐渐变得浑厚激昂,在天地之间上下起伏。这是一次声势浩大的和亲,比他想象中还要隆重得多。


    到了明辉殿正前方广场边缘,宁天微匆匆下马,快步走上白玉台阶。向上看,四只鎏金狻猊香兽分立在殿门两侧,御香袅袅上升,气氛肃静庄严。


    “珑安,今日举国臣民皆会为你送亲,你可满意?”殿中遥遥传来国君奚嵘的声音。


    宁天微没听见小公主回答,他踏上最后一组台阶,堪堪望见她的背影。连日惶恐不安的心绪终于得到片刻缓解。


    奚华站在明辉殿正中央,面朝高堂上奚嵘所在的方向。单看背影,宁天微也一眼发现她消瘦了许多,单薄身形撑不起她身上那件做工精细的绣金凤纹嫁衣。


    华丽繁复的金缕线刺痛他的眼睛,显然,此刻她穿着的嫁衣,并非他送的那件。一些不着边际的想法不自觉地冒出来,他忽然想知道,如果她穿的是他送的那件,会是什么模样?


    他走完所有台阶,在殿门外被禁军执戟拦下。


    殿中文武百官分列两侧,听见动静纷纷回头,尽数望向他,每一张憔悴病容上都写满惊讶。


    国君奚嵘淡然开口:“朕急召天师回宫,意在请天师为和亲公主祈福,天师勿要怪朕下旨突然。天师及时赶到,甚好。”


    百官惊讶的表情消退了,原来天师是奉旨前来,不是他们猜想的那样。


    宁天微没有答话。从他回来到现在,小公主没有回头看他。


    这种场合并不适合解释,他并非奉旨前来。他千里迢迢赶回皇都,是出于一种本能的冲/动,一种不明所以的惶恐。


    但究竟为何而来,来这里到底想做什么,此刻他仍然说不清楚。


    他在路上反复思量过两个月前季疏在地宫给他的忠告:季疏说他本非凡人,而是宗门里的天之骄子,距离飞升仅一步之遥。这一世他托生在南弋,是来历劫,勘破大道便能得道飞升。


    但他所历之劫,并非清剿异瞳之祸、惩奸除恶这样简单。连他的宗门都不知道,真正考验他的是情劫。杀了情劫对象,他便历劫成功。若他情劫难渡,在人间被情刃折磨而死,那他在修真界的原身也会身死魂消,神魂湮灭。


    季疏说谁都知道该怎么选,笑他犹豫不决。


    现在就是最后的机会,他沉默地站在殿外,思索自己该如何抉择。


    他望着小公主消瘦的背影,见她头戴凤冠,凤冠上满缀着宝石和珍珠。它们过分绚烂而有些晃眼。


    他避开一簇簇晃眼的光亮,游走的视线终于在她发间找到落脚之处——她戴着他送的鹤簪。


    这枚不起眼的鹤簪勾起他的回忆。他恍惚想起,那年冬日黄昏在翠微宫的仙波阁外,他问她为何不戴发簪。怎么会问出这种问题?当时他并不明白,是因为他担心她不喜欢,是因为他想看。兜兜转转过了这么久才看见,原来她戴上鹤簪,是这副模样。


    这几日他设想过很多种可能,赶回皇都又怎么样?见到她又怎么样?渡劫失败又怎么样?


    此刻终于明了,他才不要永不相见,也不要两两相忘,他要莫忘莫离,哪怕就这短短一世,哪怕自己最后会身死魂消。


    他轻轻碰了一下藏在袖中的茉莉花枝,幸好花还安在。他从未如此渴望她回头看他,即便他现在一点儿也不好看,即便一路上雪山让他很憔悴,情刃让他很狼狈。只要她回头看他一眼,他就取出茉莉亲手送她。


    然而她始终没看。殿门内外这段距离,竟如此遥远。


    要不然他先叫她,告诉她是他先反悔了?


    他正欲开口,却见她右手绕过耳侧伸至脑后,抽出了鹤簪。他的目光跟随她执簪的手移动,没想到鹤簪挑开了面纱接头的绳结。


    她就在这一刻转身,一对异瞳熠熠生辉,全然暴露在众人面前。她用异瞳的目光扫过每一张惊惧的脸,唯独没有看他。


    “珑安生而异瞳,怯怯苟活于世。无辜之人因我而死,我自知孽债难偿,今日自绝于此,愿异瞳之祸就此终结。”


    鹤簪末端骤然刺破那道纤细的脖颈,血光四处飞溅。惊变发生在瞬息之间,所有人都彻底怔愣。


    她的声线变细变弱,却还继续说:“珑安不求上苍宽宥异瞳戴罪之身,惟愿疫病消散,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四海升平……”


    “你做什么?!”宁天微冲过去抱住她,脱口而出的低吼哑得不像话。


    奚华用最后的力气瑟缩了一下。他好凶,比上次在月蘅殿告别的时候还凶。明明她已经遵守约定不再看他,为什么他还要凶她?他还指望她怎么做呢?


    算了吧,不是早就想开了吗?就这样吧,过往所有虚假的温情都已经耗尽了。


    不论宁天微对她有多少厌多少恨,她都没有时间再去抚平。人世太苦,她再也不要来了。


    潋滟血光中,她抬眼望向他近乎破碎的脸,语气平和而倦怠:“天师何必惊讶?奚华不过成全你罢了。”


    这是无比短暂的最后一眼,似天边残月最后一次临照树梢,似一滴露水被日晞前闪烁最后一点亮光。


    她真的很累了,一丝力气也没有了。她轻轻阖眼,再也没有睁开。


    “你真的爱过我吗?”他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见,过了很长时间,她也没有给他答案。


    茉莉花枝从他袖中掉落,朵朵白花飘零,香气纷纷消散。


    第52章 第五十二眼


    卯正,天色将明。这是和亲公主应当启程的时刻。


    鼓乐之声大气磅礴,气势冲向最高点,催她快出发,莫停留。


    赤色翟车在明辉殿外白玉台阶下等候许久,斑斓翟羽在早春料峭晨风中优雅飘扬。侍卫和宫女整整齐齐排成长队,华丽的仪仗迟迟等不到公主到来。时辰已到,人却未至。每个人都困惑不已却不敢四处张望,如同精美的人偶被天意放置在戏台。


    日未出,雨水毫不预兆自天际飘落,沾湿人偶的面庞。笔直站着一动不动的人偶竟然落下眼泪,喜庆而精致的妆容都花了。


    真奇怪,没有哪个侍卫和宫女自发想掉眼泪,他们是宫廷之中最低微的存在,谁敢破坏这一场盛大的和亲?


    而且月蘅殿的小公主早该走了,不是吗?他们期盼这一日已经许久,窃喜为何会变作泪别?


    这眼泪不听使唤,隐约的啜泣混在雨中,交织成低声呜咽的悲鸣。激昂的鼓乐都停了,湿漉漉的翟羽凌乱地垂下来,明艳的烛火被雨水浇灭,数不清的黯淡宫灯在风中摇晃,似一颗颗因哀伤而颤抖的心。


    宫门之外,皇都大街小巷也是一样,奋力游动的鱼忽然潜入了一片泪海。那泪的滋味辛咸、苦涩却又回甘,鱼大概不会想到,仙洲的灵泽亦不过如此。


    皇都之外,江南与塞北莫不如是,突如其来的雨润湿了一切生灵,止不住的眼泪汇聚成一场浩大恩泽,万物都沐浴其中。


    此起彼伏的咳嗽都缄默,经久不退的灼热都降温,凶险的疫病于今朝散尽。人们重获生机,连日积累的怨怼和愤恨像烈焰被雨和泪熄灭,欣喜之后,心头却一片茫然。


    无人知道明辉殿里发生了什么,他们翘首以盼的和亲公主,不会再流连人世间。


    雨一直下,上一任天师季疏的声音飘进明辉殿:“天下浩劫,唯异瞳可救。异瞳死,天下生。”


    可惜的是,这则关于异瞳的预言,天下人都只知晓其中一半——断章取义对她定罪,日复一日将她赶尽杀绝的那一半。


    国君奚嵘和文武百官亦泪流满面,众人憔悴病容业已消失不见,但眼泪簌簌而下由不得自己控制,完全停不下来。


    有人抽噎着说出猜想:“难道这就是,灵泽之泪?”


    月蘅殿的小公主,在日食时分出生,生来就被视为不祥之人,一生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参加血祭的是她,协助祈雨的是她,和亲冲喜的也是她。她是举国搜寻的异瞳少女,也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灵泽族,她在万众瞩目之日坦白了身世,以最狠绝的方式献出了灵泽之泪。


    那泪水源源不断,淌过每一张悔恨的面孔,浸润每一颗哀痛的心。


    这天下仅一人没有流泪,便是站在大殿中央抱着异瞳少女的天师宁天微。


    “从今往后天师再不会得到我一滴眼泪。直到我死,也不会再为你掉一滴眼泪。”


    生离那一夜她说的话言犹在耳,是这个原因吗?她原谅了一切,却不肯原谅他。


    “我的眼泪为什么对天师不起作用?我只能救一朵花或者一只猫吗?我为什么连你脸上一道猫抓的伤口都治不好?难道我是灵泽族里资质最差的那一个?”


    从前她执意用眼泪为他治伤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她应是灵泽族里资质最强的那一个。她治愈了一切,却无法治愈他。


    “薄情的天师不会流泪,但他为何要亲她?”有个文官困惑发问。


    奚嵘也怒道:“住手!你放开她。”


    宁天微根本没听,他拔出小公主脖颈上的鹤簪,更多的血从伤口处涌出,流向肩膀和锁骨,染湿她微乱的嫁衣。


    他低头吻向那道伤口,想为她止住血流。他决意要把她颈侧每一丝血迹都亲吻干净,好长时间都没有抬头。


    这嫁衣太碍事了,他抱着她离开,一路垂首亲吻没有松口,也不管旁人怎么议论怎么说。


    奚嵘喊他:“站住!”


    其他人惊叹:“如此痴迷还让珑安公主去和亲,天师真是疯了!”


    嘉阳和永平也来了,在大殿门口嚎啕大哭:“珑安呢?你把珑安怎么了?!”


    宁天微觉得自己没疯,他自认为无比清醒,怎么可能会疯?


    对小公主抱一下亲一下又怎么了?这也能叫疯了吗?


    他沉默地朝前走,一步一步走下白玉台阶。他依然没有抬头,绯红的嘴唇始终贴在她苍白的颈侧。雨又淋湿了他怀抱里的小公主,想起来,他和她常常在雨中。


    他抱着小公主一路回到月蘅殿,走进来才发现,空落落的宫殿里一丝生气也没有,老旧的器物上已经落满灰尘。小公主早已不住在这里了。


    生辰宴第二日,她离开月蘅殿去了绯云湖画舫,之后便被接去公主府,有生之年再也没有回来过。


    和那天夜里一样,他仍然将她抱去了寝殿。


    “你身上全是雨,湿的,挨着难受。”上次她是这么说的。


    知道她讨厌这样,他自觉擦干自己头发和脸上的雨水,脱去湿淋淋的衣袍,再抱她坐在床边。


    小公主身上也全是雨,湿的,想必也很难受。他摘下她头上沉重的凤冠,轻轻擦拭她的长发和脸颊,然后解开她身上那件绣金凤纹嫁衣,一层层脱去之后只剩贴身单衣。


    他扔开这件烦人的嫁衣,再次埋头吻向她颈间。所有刺目的血迹都已被清理干净,他仍然贴在那里就像忘了抬头。他用嘴唇细细感受过了,她的脉搏已经彻底停止跳动,肌肤也越来越凉。


    “可我有些冷。”她曾用这样的理由索取他的怀抱。她怕冷,但此刻他也是冷的。


    他抱着小公主站起来,从立柜之中找出一只金锦盒。小公主搬去了公主府,却把这只金锦盒留在月蘅殿,是不是从来没有打开看过?


    如果她打开看过,如果她取出过这件嫁衣,就会发现厚实的绒布之下,还叠放着一套男子的喜服。


    萨孤渊已将他的喜服带走,金锦盒暗层里的这一套,是宁天微按照自己的身形尺码做的。萨孤渊和他体型差别很大,如果小公主看过这件喜服,一定会发现这是他的。


    毕竟她抱过他那么多次,难道还不知他身量几何?


    现在,宁天微取出他亲自挑选的嫁衣,一层一层为小公主穿上,从内衬到霞帔,慢条斯理一一理顺抚平。她真的消瘦了许多,就连这一件也有些宽大。他再为她系上玉带,流苏从盈盈一握的纤腰上垂下来。


    “这样会觉得暖和一些吗?”他看着穿戴整齐的小公主,抱她坐回床边,为她调整好姿势,让她暂时倚靠着床架。


    他起身,快速为自己套上一身喜服,几乎不用整理,从衣领到下摆都很合身。


    他走过去坐在小公主身边,静静看了她好一会儿,总觉得还少了点什么。随后,他摸了摸她的脑袋,修长手指从上到下理顺她的头发,但不敢再为她戴上鹤簪。


    “是不是太简陋了,公主会觉得委屈吗?抱歉。”他轻轻贴着她的额头,“下辈子吧,下辈子我和你再隆重一点。”


    如果,他还有下辈子的话。


    没有人回答他,除了殿外哗啦哗啦的雨声,这里什么响动也没有。


    “怎么不说话?觉得不开心吗?不戴鹤簪也很好看,公主不论何时都很好看。”他抵着她的额头轻蹭,一边问她,“那我呢?你觉得我好看吗?睁开眼睛看看我,好吗?”


    他曾经许多次捂住她的眼睛,现在却只想要她睁眼。


    “穿这么厚也觉得冷吗?下次是不是应该把嫁衣做得更厚一点?”他把小公主抱到床上放进被窝,放下床帏,自己也挨着她躺下,侧身抱着她。


    就和生辰宴那天夜里一样,他离开过,又回来了。若早知今日,当时他还敢离开吗?


    他慢慢摩挲她嫁衣上的纹理,又问了一遍:“你爱过我吗?”


    去年秋冬,小公主被定为和亲公主,很快进入备婚流程。十月最后一日,宁天微来月蘅殿,想亲自把嫁衣交给她。


    毕竟金锦盒里藏着暗层,除了她之外他不想让任何人看到。


    又或者,来送嫁衣,不过是他找到的见面的借口罢了。


    月蘅殿里向来人少,那日他一个宫人都没有碰到,也就没人和他打招呼。他走到寝殿附近,抬手正欲敲门,正好听见紫茶劝小公主远走高飞。


    “公主是舍不得天师吗?他这么薄情你还不走,该不会是真的爱上他了?”


    在那之前,他从没认真想过什么是爱,他觉得自己和小公主之间,大概有一种朦朦胧胧的好感,放不下,割不断。


    这是爱吗?他好奇她的想法,然后听见她说:“怎么会?我靠近他,对他好,假装喜欢他,不过是利用他罢了。”


    他的手僵在半空,假装和利用?原来她是用这样的态度对待他。


    这是骗人的吧?连紫茶都不信,还追问她如果不爱他,为什么要亲他。


    他也想问,在永昭坛祈雨那夜,那场迷乱的长吻,也是作假?


    小公主对紫茶淡然解释:“我向天师坦白了异瞳身世,怕他杀我,所以演了一出戏,假装对他用情至深。”


    他忽然觉得唇上那道久不愈合的吻痕好疼。不对,照她所说,那根本算不上一个吻,她只是演戏罢了。


    他安静站在殿外听完了这场对话,一字一句都没有落下。他也怀疑小公主说的不是真话,可是她有理有据,条理清晰,不带一丁点儿犹豫,他连一丝破绽也找不到。


    他就在那时得知她的真实目的:她靠近他,利用他,是因为她想活着,她想要他手下留情。


    好,他可以让她活着,让她去西陵和亲,他们再不相见。异瞳少女离天师越远,就越安全,他可以放她远走,让她如愿以偿。


    手里的金锦盒变得特别沉重,他没办法亲自进屋送给她。如果进去见她,他一定会问她说的那些话是真是假。


    但是,他敢听她回答吗?这种事何必当场戳破,给彼此留点体面不好吗?


    自那时起,他开始回避内心,逃避感情,也拒绝分辨爱是什么。爱这个字,与他没有半点关系。


    生辰宴那天夜里,小公主执意想要求证他的爱。他真不明白,她最想要的,明明是活着,为什么还要向他求/爱?


    他不想撕破她的温柔面具,那么,就让他来做恶人吧,一次把狠话都说尽。


    他可以给她最想要的,让她活着,让她远走高飞,永不再见。可是关于爱,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


    爱是什么,是不是非得在失去之后才能明白?


    静悄悄的月蘅殿,昏惨惨的床榻间,宁天微又一次亲了小公主冷冰冰的脸,一寸一寸把她脸上的泪擦干。他真想咬开她的唇让她说出话来。


    “回答我,你真的爱过我吗?”


    第53章 第五十三眼


    “怎么哭成这样?是不是我咬疼你了?”宁天微松口问小公主,单手轻轻擦掉她脸上的泪,但怎么也擦不完,“别哭了,你别哭了。”


    怎么安慰都不管用,他只好偏过头去,把脸埋在她耳侧发间。


    眼泪似一条细小溪流隐匿在林间,水光都看不到了,声音也轻轻。


    这一定是场噩梦,他闭着眼假装是在做梦。就再睡一会儿,如果小公主先醒来,会拍拍他的胳膊或者捏捏他的后颈,到那时他再睁眼,会发现自己仍然在去年那个冬夜,没有离开过。


    待到梦醒之后,他哪儿也不会去,他要寸步不离留在她身边,一眼不落地看好她,这样,梦里可怕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他等了好久,有时恍恍惚惚真的睡着了,转醒时却不敢睁开眼。为什么她还不叫醒他?这个梦持续太久了,但是她一动也不动,完全不理会他,放任他在噩梦里挣扎。


    又过了好一阵,他肩上忽然一沉,被一团重物压了几下。他立刻抬头看去,是雪山跑回月蘅殿跳上床榻,从他肩背上踩过,趴在她另一侧挨着她的脸颊。


    是她的猫叫醒他,他被迫清醒了,看一眼两人的衣着,还穿着很般配的喜服。噩梦并不存在,他也不可能回到那一天。


    窗外雨声已止,殿中愈发安静。


    只有雪山时不时“喵呜”叫一两声,没人理它,它歇一阵又重来。因它留在床帏之内,宁天微轻堵的鼻腔泛起痒意,嗓子也渐渐肿胀起来。


    “你睡得太久了,会不会有些闷?我带你出去转转。”他起身离开床榻,横抱着小公主走出月蘅殿。


    天光晦暗,和他刚赶回皇都时没有两样,其实整整一个白日都过去了,此刻已是夜间。哗啦啦的雨已经变成静悄悄的雪,地上刚铺起薄薄一层小雪花,风一吹就飘散。


    他朝细雪中走去,鹤簪变成灵鹤跟上他的步伐。它飞近一点想看看小公主,匆匆瞅一眼又退离好远,不敢探知结果。


    它知道自己犯了死罪,小公主这段时间时常紧握着它,它还以为是睹物思人,谁知道……


    它上一次闯祸,扎伤了小公主的手心,主人第一次对它发那么大的火,它被狠狠抛掷在地差点折断。虽然它是一件灵器,折断了也可以复原,但多多少少也有损颜面吧。并且主人发起火来,真的很吓人。


    那次它想变成灵鹤好好道歉,但是主人不准它变回来,他要它留在小公主身边。它不敢违逆,也于心有愧,于是一直恪守他的指令行事。除了中间有一回紫茶要它去送信,其他时候它都老老实实当一只鹤簪。


    今日一早,天还没亮,小公主把它戴在发间去了明辉殿。它第一次被当做真正的发簪,插在她柔软的发丝之间。它心头颇有几分新鲜感,和精致华贵的凤冠挨在一处,也丝毫不觉得自己逊色。


    朝堂之上,好多陌生面孔和小公主告别。它明白这是送行,小公主即将启程去西陵和亲。但是,她不要它的主人了吗?她不是很想他吗?不然她经常握着它这只鹤簪做什么?


    幸好没过多久,主人出现在殿门外。他打量小公主的背影,它清楚地看见,主人在诸多头饰中望见它的时候,疲劳的眼神豁然亮了一下。


    它一下就懂了,那是他期盼已久终于得见,是困惑已久终于顿悟,是剥离诸多借口和掩饰,再也藏不住爱。


    它一下子摆正了自己的地位,原来它是作为定情信物而存在。


    现在想想,其实主人第一次把它送给小公主,就存了别样的心思吧?它是一只优雅高贵的灵鹤,变成什么不行,他偏要让它变成发簪。


    男子送女子发簪是什么意思?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博古通今什么都会,难道连这都不懂?他还说鹤簪可以吞噬噩梦,既可安眠,又能作利器防身,搬出百般理由劝小公主收下。他怎么从来没把它送给别人呢?它甚至都没看过他的梦,不知道他幽深难测的心里在想些什么。


    有一阵子小公主似乎对它并不上心,好几次要把它还回去。主人不许她还,硬要塞进她手中。难道它是什么不值钱的东西吗?要被这两人嫌来嫌去。


    后来,两人关系破裂,但是主人离开的时候不许它跟上,自那天起,小公主就总是握着它发呆。有时候她力气很大,捏得它喘不过气来,当鹤簪也不容易,容易被谋杀。


    它只能在心里暗自叫苦,主人和小公主都一样,心真硬,嘴也硬,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害它夹在中间活受罪。


    直到今日一早,它第一次当上真正的发簪,名正言顺作为定情信物而存在。但是,小公主怎么回事,她竟然……


    后面的事它不敢再想,那是一场鲜血淋漓的灾难。很奇怪,那时它完全挣不开她的手心,也没有机会变成灵鹤躲开。


    那一刻它才惊觉,原来她日日夜夜紧握,并非思念,而是练习,一次一次对死的练习。


    一想到这个,窒息感卷土重来,它在飞扬的雪花里使劲扑腾翅膀,怎么也无法摆脱。它的翅膀开始虚化,染血的羽翼渐渐变得透明。


    刹那之间,它坠入一片深不见底的悲伤,那是主人的悲伤,也是它自己的悲伤。它失去了形体,变成了悲伤的一部分。


    它此刻才发现,它不是鹤簪,也并非灵鹤,它是一缕神识,是主人自身的一部分。


    宁天微也是这时才想起来,这是他来历劫之前剥离出来的一缕神识,到了南弋,它以灵鹤的形态跟随着他。


    那么,他是把自己的一部分亲手送给她,一次一次被拒绝再劝她收下。最后她终于收下,不是作为礼物,也不是什么思念的寄托,而是自戕的杀器。


    这一部分的他完全臣服于她,被她掌握,受她控制,在最血腥最绝望的那一刹,无论如何都扭转不了她手上的动作,改变不了她的想法。


    偏偏他的神识杀伤力巨大,她真是选了绝佳的杀器,一招致命,必死无疑。


    “你对我真残忍啊小公主。”宁天微帮她拂去头上的雪花,寒雪把言语都凝结成冰,“怎么办?我可能有点恨你了。”


    归回的神识携带着小公主的梦,他不想看也不敢看,纷乱的梦境却不受他控制悉数展开。


    最后一个梦:她询问疫病何时爆发,她在渴望死期。


    倒数第二个梦:梦里漆黑一片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冷漠的声音在说话:“恕我生性凉薄,不知情为何物。可惜公主眼拙,看错了我……”他知道这是他的声音,把这些话在她梦里说了好多遍。他居然还说“今生今世,永不再见。就此说好,永不反悔”,是不是她最后选择离开,也有他推波助澜?


    ……


    倒数第三十三个梦:一大片亡魂朝她逼近,带着碧甸子耳坠的歌姬玉声、普慧寺发放佛灯的灯女、卖糖葫芦的秦阿婆、还有他宁家的小妹……是小妹告诉她“异瞳没有决定自己生死的权利。若想赎罪,就必须活着,活到该死的那一刻。”


    这个梦异常持/久,在他眼前不断坍缩又还原。他亲眼看见亡魂一寸寸分裂成无数张脸,一行行血泪汇聚成绝望的河,把梦染成血红色。破碎了又重来,好像永远不会结束。


    他想象不出她是如何摆脱的这个梦,灵鹤、或者说他的那一缕神识,那时到底在做什么,为什么让她困在梦里这么久?


    “因为谢烟,那天夜里,想置她于死地的,还有谢烟。”神识回归之后,灵鹤的经历融入了他的记忆。


    那么,这就是她从翠微宫回月蘅殿那个晚上,也是他用法器寻找异瞳少女那个晚上。


    那天夜里也在下雪,他在雪地上稳住身形,任她随意靠着,她说她做了噩梦,很不好的梦。


    那时她不愿多说,他也便没有追问,如果那时就知道她做的是这样一个梦,他们还会走到这样的死局吗?


    雪越下越大,从轻盈的柳絮变作飞舞的长羽。宁天微抱着小公主一路没有停步,他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但也不能停下。停下就意味着结束。


    灵鹤带回来的梦还在继续展开,过了好久,回到第一个梦。


    收到鹤簪的第一个晚上,小公主做了一个梦,梦见皇陵地宫。


    梦里她想救一个人,在那个人冻得发抖时抱他,在他酷热难耐时解了他的衣裳,她真是仗着他不会说话不能动,就对他为所欲为。


    “怎么哭成这样?我要死了,你就这么难过?”他一直好奇的问题,梦里的他居然问出了口。


    她说:“可能是因为舍不得吧。”


    他怔住了,没想到她会这样回答。她垂首靠近,面纱扫过他的脸。一对湿漉漉的眼眸靠近他,他吻了一朵带着甘露的花。?!她在梦里是这样解读的吗?


    宁天微怔怔望着这个梦,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


    小公主闭眼贴着他的唇,带着哭腔说:“你亲了我,要负责的,你不能死了。”


    那是第一个梦,她对他的开场白。


    那是他看到的最后一个梦,她留给他的结束语。


    所有痛苦的、幸福的、悲伤的、快乐的梦,都已经结束了。


    第54章 第五十四眼


    雪山跑出月蘅殿,在白茫茫的雪地里追上宁天微。此前它并不讨厌天师,毕竟小公主救下它的那个晚上,还是他抱它去的月蘅殿。


    不过,要是可以选择,它会选小公主抱它,才不要选他。


    今夜,雪山有点讨厌他。天气这么冷,雪这么大,让小公主在被窝里躺着不好吗?它都同意让他陪小公主一起躺着,没有把他赶下床去。那他为什么要抱她出来,还在雪地里走这么久?


    它伸出爪子使劲挠他的鞋靴,见他不理,蹭地一下跳到他肩膀上,他还是没反应。


    它想挠他的脸,反正以前也不是没挠过,但爪子还没放上去,忽然见到他面色憔悴悲伤,眼尾和鼻尖红得想要渗出血来,若它再抓出一道伤口,这人说不定就要破碎了。


    若真这么做,小公主一定会怪它。毕竟之前有一回,它不小心在天师眉峰附近挠出一道细小的伤口,小公主就心疼得不得了,还在他面前哭了。


    它不想小公主哭,于是默默收回爪子,坐在天师肩膀上,低头望着小公主。她怎么还在睡?比它还贪睡。不管它“喵呜喵呜”喊她多少声,她都不睁眼也不回答。


    宁天微不知道雪山是何时来的,偏头看到它时,它趴在他肩头一动不动,从耳朵到尾巴都积了一层雪,看上去和一座小小的雪山没什么两样。


    现在,这座小雪山脖子上除了挂着一枚小木牌,还挂着一只紫色香囊,最外层绒布都被雪沾湿了。


    宁天微腾出右手单手解开香囊,取出一卷桑皮纸,展开来是一封信,只不过不是写给他的信。


    紫茶小猫:


    抱歉,让你送雪山去江南很辛苦吧。抱歉,没有如约等你回来。我不是有意丢下你不管,我也没有消失不见,我们只是暂时见不到而已。


    这世上一花一叶,一草一木,皆为我所爱。雨雪风霜,沧海飞尘,俱与我同在。你好好活下来,亦与我同在。


    记不记得你在画舫上许的心愿?康健无虞,长命百岁。异瞳之祸终结之后,天师应当会得道成仙。你可随他去仙界修行,你要活到足够久,才能等到我回来。


    你的小公主(一道墨迹划掉)


    你的阿姐


    又及,紫茶是人,不是浮萍,今后务必为自己而生。


    宁天微快速看完信件,小公主只给紫茶留了信,没有给他。他把香囊由内翻转到外完全打开,也没有找到别的信件。


    她亲手给雪山做了小木牌,给紫茶写了信,却没有给他留下只言片语。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居然说是成全他。她知道什么是成全吗?


    他还没来得及怪她狠心,忽然感觉她冰凉的身子越来越轻盈。他不顾上再去计较那封信,只想用尽全力把她抱在怀里。


    一切都无济于事,就像当初谢烟留下的忠告,灵泽是脆弱的雨。即使挽留的手握得再紧,雨也会从紧攥的指缝之间流逝。


    小公主身形消解,除一对异瞳之外,肉/体最后变成了一滴晶莹剔透的灵泽之泪,甚至没有落在宁天微手心,就化作了一粒雪,飘进漫天飞雪,无从辨认寻觅。


    就这一刹那,雪花停止坠落,固定在空中,宁天微施法在每一朵雪花上写上了“奚华”,如果她能听到见到,她愿意留下来吗?


    但他很快又慌张地抹去雪上的痕迹,因为她说告别是要喊真名的,他没有喊出声,可以不要告别吗?


    雪山眼睁睁看着小公主不见了,两只爪子猛然扑向宁天微合拢的双手,想从他手里抢走小公主留下的异瞳。


    宁天微站在凝固的雪中一动不动,任由雪山疯狂抓他的手。他轻轻拢住异瞳,掌心温柔,手背紧绷,双手很快被雪山抓出血痕。


    他不想回避,不管雪山怎么挠都可以,他甚至没感觉到手上的伤口痛不痛。他害怕脸雪山也要消失不见了,就像她一样,一点痕迹也不留,转眼就无影无踪。


    血痕深浅不一,密集又狰狞,雪山还在劲头上,两只爪子抓住天师鲜血淋漓的手背,用尖利的牙齿去咬他。


    他依然不为所动,随它怎么发作。过了好久,他才轻声开口:“雪山,乖一点。”


    居然不是骂它,也不是教训它,雪山因为这句话消停了。它很熟悉这句话,这是小公主救它那天夜里,天师抱它回月蘅殿的路上,小公主说的话。


    “乖一点,不然不要你了。”


    他都没有说出后半句,他不敢说出后半句。


    雪山明白过来,天师和它,有一样的悲伤和害怕。它慢慢缩回带血的猫爪,回头安静地望他一眼,重新趴回他肩膀上动也不动了。


    宁天微偏头用侧脸碰了碰雪山的猫头,轻轻说:“以后也乖一点吧。”


    凝固的雪花重新落下,遥远的暗处慢慢传来季疏的声音:“好徒儿还不知道吧?你的小公主想拯救天下,献祭的不只是她的今生今世,是永生永世。”


    风雪声都不见了,宁天微心中蓦地空空如也。


    见他反应并不激烈,季疏又添油加醋:“你们对她太好了,她不愿再有来生。”


    宁天微一遍遍回想小公主留给紫茶的信,她分明说她会回来,她不会骗紫茶。


    “你不信也罢,异瞳少女已死,你历劫到此结束了。你没能亲手杀死情劫对象,没能飞升,只能以原有修为重回宗门。你羁留此地,是不敢回去吗?”


    季疏阴恻恻地说完,声音渐渐飘远。


    宁天微喊住他:“你先前所说,无处不在,无所不能的那个人,带我去见他。”


    “你想见我的主君?你有事求他?”季疏原就是为这件事来的,而今目的终于达成,“宁昉,想清楚你愿意付出什么代价。”


    第55章 第五十五眼


    御岫峰钦云殿,灵气充沛,仙乐缭绕,修真界第一大宗门天玄宗十年一度的收徒大典进入收尾阶段。


    殿外一望无际、洁白如玉的广场上,数百名外门弟子列队站在玉石台阶之下,纷纷举目仰望正前方气势恢宏、美轮美奂的正殿。


    “好羡慕,不知道钦云殿里面是什么情况,我要修多少年才能变成内门弟子啊!”


    “他们有仙尊专门指导,必定进境极快,不像我等在山下散养,这待遇真是天壤之别。”


    “散养也是养,就算灵气稀薄一点,条件简陋一点,仙山山脚总比凡间好吧,没有天才资质,就要认清现实,乱世之中找个栖身之地也不容易。”


    “……”


    天玄宗对外门弟子管束不严,一位年轻仙长站在白玉石阶上诵读了宗门门规,交代了日常事项,便让新来的师弟师妹就地等候,大典正式结束方可离开。


    这些歆羡的眼神和感慨的言语,每十年就要在这里重演一次,他早就习以为常,既不参与,也不干涉,只当做耳旁微风吹过,很快就了无踪迹。


    “这么重要的场合,怎么没见到大师兄呢?”一个咋咋呼呼的少年挑起新的话题。


    有人回他:“这还用说?大师兄必定在钦云殿内,哪有空闲来管我们?”


    少年期待的目光黯淡了几分,很快又惊讶道:“你也知道大师兄?”


    “谁不知道大师兄?每隔十年,无数年轻人涌向天玄宗修行仙术,不都是因为仰慕大师兄才来的?”


    “是呀,我们一早前来,在殿外等候,就为了在大师兄经过此处时,看他一眼。”好几个小姑娘也兴致勃勃加入讨论。


    “啊,有必要这么说得直接吗?你们还是收敛一点吧……”


    “天玄宗谁不喜欢大师兄?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遮遮掩掩才有问题!”其中一人坦荡承认,环视一圈见同门纷纷点头赞同,对嘛,她怎么可能说错?她轻轻戳了一下身边同伴的衣袖,一脸确信地问:“你是不是也为了大师兄才来天玄宗的?”


    奚华原本望着地面在放空,天玄宗御岫峰,她是第一次来,但白玉台阶和恢弘宫殿,却给她一种莫名熟悉之感。她似乎曾经见过类似的场景,但具体是何时何地,却一点儿也想不起来。


    她方才没参与讨论,没注意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在聊什么,突然被问到,一时间反应不过来,茫然开口:“呃——”


    “啊?你不喜欢大师兄?”一干人等都很惊讶,“你来天玄宗不是为了大师兄?”


    当然不是,奚华暗想,她来天下第一大宗门,是为了潜心修行,精进自身,有朝一日好为灵泽族报灭族之仇,但这些事不必当众说出来。


    大师兄是谁?她从来没听过,也压根不关心。


    但她看同门惊讶的表情,似乎谁不喜欢大师兄就不正常。她不想在入门第一天就被当成异类,于是回答:“喜欢,和你们一样。”


    “嗯——”其他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很快又有人问:“不对啊,那你怎么说得这么淡定,没有一丁点儿感情?”


    奚华茫然,她们说喜欢,她也说喜欢,这还不行吗?什么叫没有一丁点儿感情?她自己听着完全没有任何差别,不就是简简单单两个字吗,谁说出来还不都一样?


    “我知道了,你故意装的吧?”旁边的姑娘热情地揽上她的手臂,侧身偏头仔细打量她的表情。


    她暗道不好,这么快就被发现了?真搞不懂是怎么发现的。


    哪知那姑娘紧接着说:“你是故意假装这么淡定对吧?是不是特别喜欢大师兄,所以害羞了?哎呀,这有什么关系?这是人之常情。”


    “……”奚华皱眉看了她一眼,着实没想到还能这样解释,她顺水推舟点了点头,回答仍然十分机械,“是。”


    姑娘摇了摇她的手臂,喜笑颜开:“我就说嘛,喜欢就喜欢呗,别假装不在意。”


    有少年帮忙解围:“哎呀,你们为难人家小姑娘了,她这么不好意思,一会儿大师兄从钦云殿出来,她都不好意思看了。”


    “咦,你这是怜香惜玉?是不是看人家长得好看所以想套近乎?”


    “我没有……”


    奚华没吭声,表情纯真无害,眼眸温柔如水,整个人默默散发出一种恬静淡然的美感。她自己并不知晓,也不在意。


    玉阶上的年轻仙长也遥遥看她几眼,外貌只是人之皮相,他起初并不关注。但是如此赏心悦目的长相,他在天玄宗这么多年,也是第一次见到,难免有些惊讶。


    而且,她那种事不关己的表情、超然物外的气质,竟然和大师兄有几分相像。


    她说“特别喜欢大师兄”,那可要吃苦头了。


    大师兄无心情爱,只求飞升,这些年不知道拒绝了多少芳心。新来的小师妹再好看,大师兄也不会看。大师兄只会淡漠疏离划清界限,劝人家潜心修炼。


    这种事他看过太多次了,即使早就看破结局,这次也忍不住轻叹一声。


    云间传来钟鸣,是收徒大典结束的信号。仙鹤伴着仙乐齐鸣,钦云殿九扇殿门同时打开。一众修士和弟子从殿内出来,仙气飘飘、风姿绰约的一行人走向台阶。


    “快看,正中间那位,就是天玄宗宗主,靖元道君,宁怀之。”


    “我知道,靖元道君就是大师兄的父亲。”


    “欸,怎么没见到大师兄?这么重要的场合他怎么可能不来?”


    “你见过大师兄本人吗?会不会是没认出来?”


    “……没见过真人,见过画像。现在出来的宗主长老师兄师姐,虽然都相貌出众,但没有像大师兄画像那么惊艳的。”


    “再找找,再找找。我们好不容易来御岫峰峰顶一次,要是这次见不到大师兄,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机会了……”


    典礼结束,外门弟子也该散场了,但一众少年少女目不转睛地盯着从钦云殿出来的一行人,生怕错过了重要人物。


    奚华默默从队伍中退出来,没人喊她,她正好先走一步。


    大师兄有什么好看的?她只想先回弟子苑,领取物资,收拾住处,然后想想今后该怎么修行。


    从峰顶下山,她原路返回。晨间上山时,数百名弟子浩浩荡荡同行,一路闲谈欢笑,花了将近一个时辰才到达目的地。现在她独自一人,只用了一炷香的时间,就走到了半山腰。


    她自觉还不够快,想快步跑下山去,刚刚跑了几步,路旁丛林之中一团白影飞出来,不偏不倚扑进她怀里。


    什么东西?奚华被不明物体下了一跳,不禁后退半步,看都没看清,第一感觉手心触感毛绒绒软绵绵的。


    “喵呜——”


    耳边传来猫叫,源头很近,贴着她耳根。


    御岫峰是天玄宗主峰,定然不会有猫妖出没,这家伙是宗门灵宠?奚华思量片刻,想把它抱远一点看看。


    但是她双手刚一动,白猫反而朝她贴得更紧,前脚趴在她肩上,脑袋挨着她的头蹭来蹭去。


    她连下山的路都不好走了,不知道它从哪里来的,怎么这般黏人?


    “雪山,快出来!别贪玩了!”年轻男子的声音从另一条路上传来,“快,你们分头去找,要是雪山不见了,大师兄定会发火。”


    “好,锦麟小师兄,你先别急。”一群人脚步声四散开去,很快没了声息。


    奚华摸了摸猫脑袋,试着喊它:“雪山?”


    她心里觉得不大可能,雪山?谁会给猫取这么奇怪的名字?大师兄?他好奇怪。


    可是喊了一声之后,她又觉得这名字挺顺口的,并且它“喵呜喵呜”连叫好几声,就像在迫不及待地回应。


    “雪山。你真是雪山。”她一边叫它,一边朝那位锦麟小师兄走去。


    还没走几步,锦麟循着雪山的叫声飞快寻来,急声道:“你是何人?胆敢抢走大师兄的猫!”


    奚华抬眸睨他一眼,懒得说话,徐徐松手放开雪山,雪山稳稳当当趴在她肩上,一点儿也没有要下地的意思。


    “?”锦麟瞪大眼睛,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雪山一向只黏大师兄,其他人碰都碰不得,今日怎么像块膏药似的,黏上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我抢了大师兄的猫,你来得正好,快把它救回去。”奚华没空计较他的措辞,虽然雪山挺可爱的,但又不是她的,她想早点归还,然后下山回弟子苑去。


    锦麟自知言语有失,想到今日是拜师大典,略略猜到她的身份,于是拱手致歉:“抱歉,你是新来的师妹?大师兄的猫跑不见了,我着急来寻,刚才多有冒犯。”


    奚华轻轻“嗯”了一声,没说别的。


    锦麟尴尬地挠头,只觉得新来的师妹好冷淡,是不是不知道怎么称呼他?他自我介绍:“我叫锦麟,锦绣的锦,麒麟的麟,今日之前,是宗主门下最小的徒弟,师妹可以叫我小师兄。”


    “嗯,小师兄。”奚华不冷不热地喊他一声,摸了摸雪山的猫头,“那你把大师兄的猫带回去。”


    锦麟伸手去接,期待溢于言表。很久以前他就想摸摸雪山,但是雪山高贵得很,从来不让大师兄之外的人碰,它生气了还要挠人,变脸就是一刹那的事。连大师兄都被它挠过,手背上伤痕累累。


    没想到这次,他居然有机会抱它回去。他美滋滋伸手等着,不料雪山理都不理他,还趴在师妹身上贴得更紧。


    “雪山?”他叫它,它也不应。以前也是,它从来不应。


    这要折腾到什么时候?奚华再次尝试把它抱远一点儿,也叫它:“雪山,你该回去了。”


    雪山立刻“喵呜喵呜”叫起来,很委屈,听上去竟像带着哭腔的质问。


    它一边叫一边扭头过来,奚华在它脸上看到一金一蓝两只眼睛,圆滚滚的异瞳之中,隐隐泛着泪光。


    这眼神实在惹人怜爱,她看着它,再劝不出口来。


    “雪山一直这样,不让别人碰的。这样吧,辛苦师妹随我去趟宿月峰,把雪山交还给大师兄。”


    锦麟收回双手时内心还有犹豫,以前经常有师妹借故去宿月峰想偶遇大师兄,甚至有人打过雪山的主意,大师兄总是冷淡回绝,涉及雪山,更是不留情面。大师兄发了几次火,后来就很少再有人敢去宿月峰晃悠。


    除了一个叫紫茶的师妹,她不知死活。当然,这是个例,现在没必要说出来。


    雪山今日举止异常,非要黏着新来的师妹不放,他也没办法,只能出此下策,但愿大师兄不要责怪他才好。是雪山要带她去宿月峰,他也是被迫的。


    奚华亦只好跟着他前去,她默默想,早知道刚才就不早退了,现在还得翻山越岭去别处耽误一阵,同门一定早都回弟子苑了,等她回去,该不会物资都被领完了?


    但是,如果她没有独自下山,就碰不到雪山。雪山也挺可爱的,就走这一趟再抱抱它吧。


    锦麟在前面带路,总感觉身后特别安静,好几次他都忍不住怀疑师妹带着雪山跑了,回头看看,人和猫都还在。他主动找话题:“刚才还没问,师妹叫什么名字?”


    “奚华。”奚华淡淡回答,没有要仔细解释的意思。


    锦麟第一次碰上如此冷遇。他一贯很受欢迎,许多师弟师妹常常找他打听大师兄的事,有时候他都说累了,那帮家伙也不放过他。哪像今日这个,她不闻不问,难道是因为害羞,所以藏着掖着?


    本着对大师兄负责的态度,他主动叮嘱新来的师妹:“奚华师妹,一会儿见到大师兄,你千万不要激动。”


    “嗯。”激动什么?奚华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说,但她懒得问,总之听话就好,她随口答应着。


    “大师兄是天之骄子,喜欢独来独往,他是宗门白璧,不容亵渎。”这是天玄宗甚至整个修真界众所周知的事,锦麟对新入门的师弟师妹们说过许多次,这次又郑重强调,“你拜入天玄宗,虽是外门弟子,但也要分清主次,潜心修炼。”


    奚华回答:“自然。”


    “总之,万万不可被大师兄美色所惑,免受情伤。他天性冷淡,稍后便是见了,也必然不会留你,你也不要伤心难过。”以前他总是这么劝人的。


    奚华根本没听懂什么是情伤,她只在想,冷淡点好,千万别留她,她着急回弟子苑。


    长得好看有什么用,美色不能当饭吃,也不能帮她增长修为,甚至都不能像雪山这样,她喜欢它可爱模样,就一路抱着它,随心所欲伸手摸摸。


    总之就是,中看不中用,没用。


    锦麟等了半天,没听到师妹回答,心中暗道不好,这又是一个没听进去的。


    他不再白费口舌,领着师妹又走了许久,终于进了宿月峰,到了大师兄洞府,经由外院、内院最后到达居室门口。


    “师妹,我实话告诉你,大师兄最近在养伤,不便见客,你把雪山放在门口吧。辛苦你走这么长一段路送它回来,改日我去山下找你,另做答谢。”


    锦麟实在不敢带新来的师妹去见大师兄,这是师兄日常起居之处,从来没有女修来过。便是宗主靖元道君,和他这个厚脸皮的师弟,也很少来。


    奚华见他为难,便弯腰想要放下雪山,刚一动作,雪山立刻委屈地叫起来,一点儿不配合。


    锦麟心想今日定是完蛋了,他视死如归地开口:“大师兄,雪山不肯——”


    房间里只传出两个字:“进来。”


    房门就在此刻打开。


    第56章 第五十六眼


    锦麟立刻闭嘴了,心想大师兄果然是要早早了事,不让师妹在这里待太久。凭借自己察言观色的本事,他立刻领着师妹和猫进屋去。


    奚华跟在锦麟身后,一路目不斜视,没有打量房间的陈设,也没去看大师兄在做什么。她一心只想着耽误了这么久,总算把雪山送来给它主人了,放下猫她就可以回去了。


    “大师兄,雪山这次跑得好远,居然跑去了御岫峰还躲着不出来。我们一群人找了好久都没找到它,多亏了新来的小师妹。”锦麟飞快地交代前因后果。


    谈及师妹,他朝一旁退后半步,错开身影,向大师兄介绍,“大师兄,这是今日新来的小师妹,奚华。”


    奚华原本垂眸在看雪山,余光扫到身前那片淡淡的暗影移开了,恍然觉得整个房间都明亮了几分。


    出于礼貌她抬眼望去,见一人半坐于榻上,头戴精致玉冠,墨发似玉剪新裁,一身白衣皎若天边新月。他虽然半倚着靠背,但仪容优雅身姿端正得体,腰腹以下被薄被遮掩,隐隐显出修长腿型。


    大师兄是挺美的,原来宗门白璧是这副模样,一点也看不出他在养伤的样子。奚华猛然发觉自己居然在看白璧被遮掩的长腿,这很失礼,她默不作声地移开了视线。


    偏偏就在此时,大师兄与她目光交汇,眼神像蜻蜓点水一般,一触即离,谁也没再看谁。


    尔后,他淡漠地“嗯”了一声。


    大师兄是挺冷淡的,初次见面,没有叫她的名字。


    不过她不介意,反正她只是“被迫”来送一只猫,完事之后马上就离开宿月峰,应当不会再来。即使往后在宗门里再见到大师兄,也是与一大群同门一起,大师兄都不一定会发现她。就算发现,恐怕也忘记她姓甚名谁。


    既然如此,干脆别叫她的名字,反正也不会记得。


    何况,她从入门开始,就听人絮絮叨叨说了无数次“大师兄”,直到现在,她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只听说他父亲是宗主宁怀之,那他叫宁什么?


    总有一日会知道吧,现在她不想问,以免显得自己孤陋寡闻。


    锦麟见房间里安安静静,只觉得哪里都不对劲。


    先是大师兄,他这么翩然自若地坐在那里,比平日里都更明媚,哪有一点儿受伤休养的样子?当然,他从凡间历劫回来这些年,每过一些时日就在养伤,问他哪里受伤了他也不说,历劫的过程从来都只字不提,谁也问不出个所以然。


    然后是奚华。这个新来的师妹怎么回事?第一次见到大师兄居然连招呼也不打,就算一路上已经领教过她的冷淡,但她好歹也喊了自己一声“小师兄”吧,怎么到了这里冷淡得更厉害了?难道她是腼腆或者紧张,那也不能一声不吭吧?


    最不对劲的,就是雪山。它都已经回到宿月峰,到了大师兄跟前,居然还趴在小师妹身上,这还有没有天理?他都忍不住怀疑,雪山是不是被什么妖物夺了舍,才分不清谁是谁。


    “雪山怎么还不下来?”锦麟打破沉默,想开个玩笑活跃气氛,“你今日到底怎么回事?难道你也喜欢漂亮的小师妹吗?”


    他话音刚落,奚华不禁打了个寒颤,明明没开窗,这房间里怎么突然冷飕飕的?


    只有雪山没察觉气氛变得压抑,它慢悠悠地叫了几声,就像在说“那又怎么了,关你什么事”。


    大师兄宁昉开口:“锦麟,是不是还有人在找雪山?你去告诉他们不用找了。”


    “哦,我给他们传个音便是。”锦麟动作很机灵,边说边要拿出传音石。


    奚华闻言看向他的储物袋,传音石这种东西,她听说过但没见过,多多少少对它有几分好奇,虽然她初来乍到,和谁都不熟,也没人和她传音。


    “找了这么久,师弟们都累了,你带些灵石,亲自去慰劳他们。”宁昉出言制止,另做安排。


    锦麟便停下动作。奚华没看到传音石,眼中略有遗憾。


    “也带上你的,想要多少灵石,你自己取。”宁昉见锦麟站在原地不动,问他,“还不去?”


    “哦,我在等奚华师妹,正好顺路送师妹回弟子苑去。”锦麟认为自己十分懂事,未经允许擅自带了师妹来宿月峰,当然要赶紧把她带回去,省得大师兄对他生气。


    宁昉叫了一声“雪山”,但雪山好像没听到似的,趴在奚华肩上看都不看他。他又交代锦麟:“你先去,雪山不肯。”


    锦麟大感震惊,但不敢多问,他对大师兄向来唯命是从,这次也不例外,只是一边往外走一边想:大师兄也太溺爱雪山了,为雪山居然可以容忍新来的师妹与他共处一室,而且还是起居之室。雪山到底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本事,让大师兄甘愿做出如此牺牲?


    他走出房间,习惯性拉上房门,又倒回来推开。其实他也知道,关不关门其实没有区别,宿月峰仅大师兄一人修行居住,一般不会有其他人来。况且小师妹这般沉默,也不会多少法术,定不会对大师兄做什么过分的事。


    锦麟走后,房间里再度安静下来。


    宁昉抬眸看向奚华:“过来。”


    奚华站在原地没动,拍了拍雪山想放它下地,它又委屈地叫起来,还是不肯。


    “它不肯。”她望向大师兄,露出一抹尴尬笑意。这笑意比天边烟云还短促,一下就淡了。她随即移开视线,不再看他的脸。


    “你过来。”宁昉又叫她,“带雪山一起。”


    奚华依言朝他走去,快走到跟前了,余光里见他张开双臂,像在等她似的,像要抱她似的。


    她不自觉放慢了脚步。真奇怪,怎么会产生这样的想法?大师兄一定是在等雪山,这姿势绝对与她无关。


    她走到榻边,再次尝试抱雪山递给他,雪山依旧一动不动,固执得要命。


    “怎么了?你不愿意?”


    她听见大师兄问雪山,语气十分温柔,和方才与锦麟讲话时判若两人。而且他还保留着刚才的姿势,张开双臂耐心等着它。


    不过雪山不理他,她也搞不懂雪山到底怎么想的。


    “雪山很喜欢你。”大师兄收回手臂,慢慢伸手过来,摸了摸雪山的后背,“它特别喜欢你,所以舍不得你。”


    这是事实,奚华没话说。她其实一直很招小动物喜欢,但像雪山这样黏着她不放的,她也是第一次遇到。


    “它小时候很难养,也不怎么黏我,生气了还喜欢挠人,没轻没重,被它挠一下很疼。”


    奚华光听着没插话,默默看着他的手在轻抚雪山的后背,软软的绒毛被手掌压下去,又从修长的指缝间冒出来。他白皙的手背上,还有一道淡淡的红痕。


    她于是问:“它现在还挠人吗?”


    “现在好多了,它不像以前那么任性了。”宁昉轻轻捏了两下雪山的后颈,手指移向猫的头顶,“它已经长大了。”


    这是在夸奖雪山吗?好像不全是,大师兄语气并不明快,听上去有些复杂。


    一只猫要花多长时间才能长大?一年两年,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奚华并不清楚,她问:“你养它多久了?”


    “很久,一天也没有分开过。最开始我对猫毛反应很大,后来也习惯了。”


    宁昉摸了摸雪山脖子,抬起它的下巴,把挂在它脖子上的吊坠移到背上来。


    奚华看过去,那是一块小山形状的木牌,上面刻着图案,看着像是一只小猫脑袋,很简单,不像雪山这么可爱。图案有些模糊了,木牌的轮廓边缘也磨出了毛边。


    大师兄把木牌翻到了另一面,上面的文字都有些看不清了,但奚华还是念了出来:“雪山。”


    雪山“喵呜”叫了几声,乖巧地回应她。


    这一次她终于听出来,雪山不是一只任性的小猫,也不是像大师兄说的那样已经长大,它的声音都有些老了。它的年纪或许比她还大了。


    不知何故,她心里涌起一股难言的苦涩,她很少有情绪波动,更别说是对一只初次见面的猫。是因为雪山和它一见如故,她才不舍得看它变老吗?这种情绪很陌生,她不知道如何应对,只是默默闭上眼睛。


    过了一会儿,她听见大师兄说:“没关系,旧了也可以变新。”


    她以为这只是口头上的安慰,但她睁开眼睛,却发现雪山背上的木牌真的变成了一块新的:表面光滑平整,小山形状轮廓分明,小猫脑袋图案上还带着细碎的木屑,翻个面,“雪山”两个字上似乎还能触碰到手的余温。


    奚华见他动作很熟练,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感受,盯着木牌问他:“你把它变过很多次了吗?像这样从旧变新。”


    “嗯,很多次。”


    她又问:“既然木牌可以变回原貌,为什么不把雪山也变回小时候呢?”


    宁昉沉默了片刻,深深凝视着她的眼睛:“因为我怕它忘了我。”


    第57章 第五十七眼


    听大师兄这么说,奚华脑子里蹦出的第一个念头是:大师兄果然是猫奴啊,居然为这种事伤心。


    他的语气是伤心吗?她对情绪并不敏感,不论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如果没猜错,看在他长得好看的份上,她不吝安慰他几句:“你对它那么好,它不会忘记你。”


    “是吗?”


    大师兄语气轻快了一些,似乎真的有被她安慰到,但他又说:“那……”


    那什么?没有下文了。看来他是不想说。


    奚华也不追问,一则不想强人所难,再则她不想再安慰一遍,因为她不太会安慰人,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话,直白生硬,没什么感情。


    她老早就移开了视线,从进屋到现在总共也没看他几眼,但四处张望也不合适,她低头看着雪山。大师兄正用手轻拍雪山后背,动作十分熟练。


    她看了好一会儿,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在看什么,他的手在安/抚他的猫,没错,但是他离她是不是有点太近了?不然她怎么会闻到一缕淡淡的香气,从他手上或是袖口飘过来的,也许更远一点,来自他身上或者发间?


    这香气清冷微甜,若仔细分辨,还夹杂一丝似有若无的苦意,闻起来像浸在冷雨里的落花,像上辈子没做完的残梦。


    它理应又远又冷又淡,风一吹就散,而不是像现在,静静萦绕在身边,让人避也避不开。


    于是奚华把雪山抱远,自己退后,几乎伸直了手臂,小声说:“它好像睡着了。”


    言外之意,她要走了。


    可是大师兄也太不会察言观色了,他居然疑惑地问:“你累了?”


    这还用问?她抱着雪山一路翻山越岭走了这么远,然后站在此地听他讲养猫经听了半天,要不是看在雪山的面子上,她早就想撒手走人了。


    难怪所有人都说大师兄是宗门白璧,玉石嘛,是没长心的,他连这都不知道。再好看也没有用,再香也没有用,他就是玉石一块。


    大师兄总算把雪山接过去了,奚华顿感一身轻松,想要告辞。她正欲开口,却听师兄说:“你累了,我应当答谢。”


    这是要给她灵石?就像刚才给锦麟小师兄那样,想要多少取多少?


    她第一反应报酬就是灵石,她也不贪心,不会取很多的,虽然大师兄看起来并不在乎的样子。


    她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大师兄告诉她去哪里去取灵石,反倒见他从袖口中取出一只莹白玉镯,放在掌心里,托到她面前。


    呃,其实她更想要灵石。


    初来乍到,她要购置很多物件,虽然这玉镯看上去很精致,但不能用来买东西。能不能换个报酬啊?她不想要这个。


    宁昉看她没动,自己也不收手:“你不是想要传音石吗?这是传音石,用仙玉做的。”


    奚华眼眸微抬,心想难道是自己落伍了?天玄宗不愧是第一大宗门,连传音石都做得这么精致?


    宁昉又说:“你找回了雪山,这是谢礼,你不喜欢?”


    奚华总觉得哪里不对,暗自琢磨了一阵,发现自己判断一件谢礼好不好,并不是出于喜欢与否,而是看它有没有用。


    或者说,有用的东西她就喜欢,没用的她就不喜欢。显然,这么花里胡哨的传音石,除了用来传音,没有别的用处。


    “往后你遇到什么问题,或是有什么需要,都可以用它找我,这不比灵石有用?”宁昉耐心劝她,脸上表情就差直接说,“我不比灵石有用?”


    他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奚华也不好再推脱,从他手心里拿走传音石,道了谢,正要收起来,又听他说:“你戴上试试?”


    “不用了,传音石不需要戴在腕上吧?”她没做多想,理所当然地问,“锦麟师兄不是也没戴吗,我看他也是把传音石装在储物袋里的。”


    宁昉顿了顿,才又说:“这不一样,要戴在腕上才能传音,不然没用。”


    “……”好麻烦,奚华不想要了,还不如给她换成灵石呢,大不了她用灵石去买个简陋朴素的传音石,掏出来就可以用的那种。


    “它不仅可以传音,还可以传送画面,毕竟有时候口头上说不清楚。”


    “好吧,那我回去再试。”奚华见大师兄眼中略带失望,勉强补充一句,“现在我就站在你面前,面对面讲话,试不出效果的。”


    真是奇怪,她怎么又在安慰他?而且他好像又被安慰到了。


    实际上她只是随口敷衍啊,回到弟子苑她还要忙自己的事,那些琐事都与他无关,她哪会再找他帮忙呢?当面见到恐怕也不会提,就更别说专门戴上玉镯传音了。


    宁昉没再劝她,转而道:“走吧,我送你回弟子苑。”


    奚华立刻拒绝:“不用了,你不是在养伤吗?”如若不然,为什么整日安坐榻上,不自己去找猫?


    “休养得差不多了,走走也无妨。”他一边说,一边掀开薄被,起身下榻。


    奚华适时转身,余光仍然扫到他一眼全貌。恰在此时,一个人影从门口冲进来,径直与她抱个满怀。


    她被箍在原地没法动弹,不知道来人是谁,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就这样安静站了一会儿,她感觉肩上衣衫都温热水渍浸湿了,随后才听见对方喊她:“小——小师妹——”


    是天玄宗的师姐吗?她低声抽噎着话都说不连贯,听上去十分伤心。


    “我是——紫茶——”


    奚华默默回想,自己何时何地见过她吗?


    “对不起,我认错人了。小师妹长得像我妹妹,特别像。”紫茶极力忍住哭腔,但言语间也满是委屈,“她说她会等我,她明明说她会等我,可是她先走了。”


    “是她不好。紫茶师姐,别哭了。”她不想牵动紫茶的情绪,便不问她妹妹去哪儿了,只是尽量温和安慰她一下。


    没想到这安慰起了反作用,紫茶哭得更大声了:“可是我很想她,特别想她……”


    奚华拍了拍紫茶后背:“别哭了,师姐怎么像雪山似的,猫才会这样黏人。”


    她不知自己是哪个词说错了,师姐不想和猫做比较吗?她听后哇哇大哭,眼泪跟下雨似的。


    奚华再不敢随便安慰人了。


    紫茶还没把自己收拾妥当,就着急送新来的师妹回弟子苑去。奚华不再耽误,看了眼睡着了的雪山,看了眼一言不发的大师兄,跟着紫茶走了。


    两人刚走到门口,又碰上锦麟,他惊讶道:“紫茶你又来找大师兄?”


    紫茶头也不回,压根不想理他。奚华跟上她急匆匆的脚步,听见身后那人还在问:“欸?你怎么哭了……”


    **


    深夜,雪山都醒了,宁昉还未入睡。


    他摸摸雪山的猫头,夸它:“今日辛苦你了。”


    雪山躲开他的手,一双异瞳飞快地瞪了他一眼,“喵呜”叫了几声。


    这眼神他一看就懂:它说的是“不要你管,我很喜欢”。


    他发自内心地感叹:“我很羡慕你。”


    雪山用猫叫得意地回答:“羡慕也没用,你羡慕不来。”


    这时,暗夜里忽然亮起一簇温润的莹光,宁昉撩起袖口露出手腕,听见一声叹气从玉镯中传来。


    他立刻做出噤声的手势,示意雪山不许再叫了,他能感知到奚华并没有戴上玉镯,大概是她无意中碰到了,才传出响动。


    照他之前所说,不戴上就不能传音。为了不被发现,他和雪山都静悄悄的,连呼吸都变轻。


    但对面只叹了一声气,也不说到底是怎么了。


    他等了又等,想问她了,才感觉到她戴上了玉镯,还清了清嗓子。


    他适时先问:“师妹找我何事?”


    “我错过了新手任务,新来的弟子可以在丁长老那里领取灵植种子,灵植养好了拿去换灵石。我回来晚了,种子早被抢完了。”


    “师妹想要种子,还是直接要灵石?”


    “……”对面没说话。


    “要什么都可以,我这里有很多,师妹明日来取?”


    “那算了,太远了。”


    他刚想补救,就听见对面“哐啷”一声轻响,看来她这是不想和他说话了,“传音石”摘得毫不犹豫。


    他也只好忍着什么都不说,是他自己先说摘下玉镯就不能传音的。雪山瞥他一眼,满脸都写着“你自作自受”。


    另一边,御岫峰山脚弟子苑,天玄宗外门弟子亦是每人独宿一处小型院落。


    奚华回来得晚,住进最偏僻的聆云院,没领到新手任务更是兴致缺缺,临睡前见到大师兄送的传音石,抱着试一试的态度问问他有没有灵植种子。


    一听他叫她明日去取,她腿都软了。弟子苑离宿月峰太远了,她不想去。果然找大师兄帮忙很冒失,以后她都不想找他了。


    现在她困得要命,还在摘传音石就已经睡着了。


    后半夜,她隐隐听见有人叫她,一开始她也没听清对方叫她什么,恍恍惚惚如在梦中。


    后来才听到他问:“你怎么不叫我?”


    她被那声音牵着走,顺着他的话问:“你叫什么?”


    “你不知道我叫什么?”


    “你叫什么?”


    “宁昉,昉的意思是,日初明,天初亮。”


    她跟着他念了一遍:“宁昉,日初明——”


    “算了,你别叫我名字。”他忽然打断了她的话,话音微微颤抖,平复数息之后,才说,“叫我宁师兄。”


    第58章 第五十八眼


    翌日,长老丁勉在藏经阁讲授《修真风云史》,这是外门弟子的初级课业,旨在为新人普及常识。课业并非强制,弟子自由选择。


    藏经阁位于御岫峰钦云殿外东北侧,是一座飞檐斗拱的九层高阁。《修真风云史》上课地点在藏经阁第一层的讲经堂,奚华不是第一个到的,好在靠窗区域还有空位,她在中后排寻了块蒲团坐下。


    她昨夜没睡好,今日脑袋昏昏沉沉的,还老想起梦中那句“日初明,天初亮”。她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做这种梦,并且那个人的声音时不时就冒出来,赶都赶不走。


    不多时,她近旁也渐渐有人落座。


    “在下梅虔,请问姑娘芳名几何?”


    没钱?奚华突然听到这么直白的名字,神志倒是清明了几分。


    她转头朝右手边看去,邻座一名清瘦斯文的同门正拱手向她问好,其面相看起来和名字很不搭配,也不知他是怎么做到心平气和自报家门的。


    “奚华。”她没多问,也没多说。


    “姑娘姓奚?”梅虔打量她的脸,没等到她回答,冷不防被身后另一个同门拍了拍肩。


    那男子笑他:“又盯着人看,昨天还没看够?”


    梅虔移开放在他肩头的手,朝奚华尴尬而稳重地说:“抱歉,是梅虔失礼。”


    奚华早已经转过头去,她觉得自己长了一张普普通通的脸,初次见面为了识记,别人看两眼也无所谓。但若被拿来谈笑,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她不想牵扯其中,便不再理会,恰好此刻长老丁勉来了。


    丁勉鹤发苍苍,身形消瘦,是个小老头的模样。他披着一件宽松的夏云灰道袍,仪容散漫随性,看起来并不符合仙风道骨的标准。他说是来讲史,其实连书册都没拿,只捎带了一枚巴掌大的玉简。


    “年纪大了,讲不动了,这风云史你们自己看吧。”他声音也懒懒散散。


    堂中弟子窃窃私语,很快就有人提问:“丁长老,弟子想起来灵植种子还没种,我能请假想去种灵植吗?”


    丁勉点头,紧接着又有人说:“长老,今日我忘了给灵植浇水……”


    “我也,忘了为它念仙决……”


    “……”


    丁勉一概不留,很快,偌大的讲经堂内只剩下三十来名弟子了。


    他这才开始教习法术,外门弟子初级课业之一:如何施法识读玉简讯息。


    玉简有等级之分,《修真风云史》属于大众基础读物,所需要的法术十分简单。丁勉三言两语就讲完了,随后指尖朝玉简遥遥一指,一段亮闪闪的金字在空中浮现:


    万年前,神族陨落,世间最后一位神明(空缺)神君在灭世劫火后不知所踪。其后,魔族实力大涨,仙族宗门式微,人族末世求生,众生陷入浩劫。


    短短几句话,让讲经堂气氛凝重起来。弟子们都知道如今世道艰难,没想到这么艰难。


    忽又有人问:“金字为何有空缺?最后一位什么神君?”


    丁勉严肃的目光扫过全体弟子:“有证据和征兆显示,最后一位神明抛弃众生,堕入魔界,他的陨落是漫长浩劫的开端。他的名讳是仙族禁忌,风云史不再记录,所有人也不得再问再议。”


    气氛变得更压抑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打破沉默:“那,风云史就没了吗?”


    “没了。”丁勉恢复了懒散随和的姿态。


    “那魔族罪行记录、仙族宗门概述,这些信息都没有吗?”


    “这些都是附录的内容,你问题多,你来翻。”丁勉把提问最积极的圆脸弟子叫上前去,当众验收他的学习成果。


    圆脸弟子一脸无奈,指着玉简念了好几次仙诀,所谓的“附录”才以银色小字的形式徐徐展现:


    魔族暴戾恣睢,嗜杀成性,以极恶为尊,几千年间数度易主。妖冥精怪已成为魔族附庸。


    仙族宗门势力分散,剑修、丹修、符修、器修、体修等等各自为政。剑修宗门天玄宗实力最强,为正道魁首。天机阁与天玄宗世代交好,擅长洞察天机、占测命理。


    ……


    “附录”还展示了许多其他内容,银字密密麻麻一大片,大多数弟子已经头昏脑涨看不进去了。


    丁勉准备放学时,堂中忽然有人提问:“玉简里为什么没写灵泽族?”


    奚华惊讶,梅虔居然问了她想问但不敢的问题。她不知道自己这一生从何时开始,亦不知年岁几何,前尘往事一片空白,只知道自己是灵泽族,唯一的执念就是查明灭族之仇。


    丁勉看向梅虔,神色难辨,沉默几许才说:“灵泽族已经灭族,风云史中不再记录。”


    “为什么?”


    “因为天机阁占出一道天机:灵泽末路。”最后一排一名女弟子开口,见长老没有制止,便接着说,“神族末期,也就是最后一位……神君陨落之前,神界附近的映寒仙洲,灵泽圣君以灵力蕴育出灵泽族。起初,灵泽族是世间最温柔最圣洁的族类,其眼泪可以治愈伤痛、净化邪恶。”


    奚华不动声色默默听着,灵泽族的起源,她今日才第一次知道。


    女弟子接着说:“正因如此,灵泽族备受追捧,不论仙族人族,都想涌入映寒仙洲获取灵泽之泪。圣君为保全族类,曾立下灵泽圣喻:不泣。但是,这也不能解决根本问题。”


    更多的弟子好奇追问:“那灵泽末路,又是什么?”


    “天机显示:数千年来,灵泽族一直在吸收罪孽和杀戮,表面看来功德无量,但实际上,被他们吸收的邪恶之物并没有消解,而是长存在映寒仙洲,被纯净光鲜的假象所掩盖,暗中却滋生出一个毁天灭地的恶灵。”


    “不可能吧?那灵泽族到底是劳苦功高,还是罪大恶极?”


    “自然是后者。天机就是如此,天命不可违逆。”女弟子斩钉截铁地说,“阁主的预言绝不会有错,这已是仙魔两界公认的事实。”


    “先前听闻近日有天机阁弟子来天玄宗交流进益,想不到贵派弟子居然来听老朽讲这老掉牙的风云史,莫不是大材小用。”天玄宗与天机阁关系紧密,丁勉对天机阁也是恭维的态度,“请问姑娘如何称呼?”


    “长老客气了,弟子白榆,长老叫我白榆即可。”


    一众弟子仰慕地望着白榆,奚华心神震动但面色平静,梅虔追问白榆:“仅仅一个预言,恶灵尚未出现,灵泽族就灭族了吗?”


    白榆安坐着没说话,长老丁勉正色回答:“魔族,最喜爱邪恶之物,魔尊想把恶灵据为己有。灵泽族否认恶灵的存在,也交不出这么一个人来。魔族不信,在搜寻中屠尽了灵泽族。所以,灵泽末路已经成真。”


    满堂弟子俱是一惊,纷纷追问:“那魔族找到恶灵了吗?”


    “没有。现在仙魔两族都还在搜寻之中。”


    所有人都懂了,尚在搜寻,就是要斩草除根的意思。


    “总而言之,诸位使命重大,即使只是外门弟子,也要潜心修行,重振仙门任重道远。”丁勉对每届弟子都这么说,例行嘱咐几句就散学了。


    丁勉走后,满堂弟子还没走,许多人凑到白榆附近,崇拜地问:“白榆师姐,天机阁真的什么都能算吗?你能不能也帮我们算算?”


    “好啊,想算什么?”白榆并未拒绝,看起来她很享受被追捧的感觉,“要收费的,一枚上品灵石算一次。”


    灵植才刚刚下地,新手任务也还没怎么做,外门弟子哪有灵石挥霍?高涨的气氛像热铁淬了火,一下子又冷又硬了。


    白榆又笑:“既然没有灵石,那我帮你们算个不费力气又没有风险的,只当消遣解闷。就算算前世生平过往,有人想知道吗?”


    “想想想,白师姐真是大好人!”一群人兴致勃勃地排队,不同的人前世算出来自是天差地别,有好有坏。


    有人对结果不满意,但又不敢怀疑天机阁的师姐算得不准,只央求着她再算一次前前世,再前前前世……


    人心大抵如此,哪怕是已经不能改变的过去,一旦看到了过去的光景,若是差的,就想变好,就算是好的,也还想更好,总是没完没了。


    白榆倒是有求必应,弟子们等不急了连声催促,满堂又笑又恼,风云史带来的凝重和压抑早就烟消云散了。这些人一个两个算完自己前世了还走不,还留下来围观别人的。


    奚华也没走,心里想着灵泽末路的事,许久没有回过神来。


    直到有人喊她:“你要不要也来算算,不然白等这么久?”


    她朝白榆走过去,被一众同门围在中央。


    她问白榆:“每个人都有前世吗?”


    “当然,天地都存在多少年了,我们怎么可能没有前世呢?”其他人起哄。


    “那假如前世并不美好,还有必要知道吗?”因为灵泽末路的事,她情绪不高。


    “你管它那么多,爱算不算,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同门一窝蜂催促。


    人或多或少都会好奇前世,尤其像她缺失了一部分记忆的,有了机会也会想要探究。


    奚华没有考虑很久,在一众目光注视下,朝天机阁的人伸出手去。


    第59章 第五十九眼


    夕阳从窗外斜斜照入,橘色光晕落在奚华白皙纤薄的手背上。


    她看着白榆的手从对面伸过来,淡淡阴影一寸寸覆盖自己的指尖。她忽然萌生退意。


    前世,或者宿命,是否就如同这片阴影要与她正面对峙,直教人措手不及。


    她欲收手回避,指尖却被对面那人抓住。冰冷的束缚感让她在刹那间确定:她很不喜欢,甚至有些讨厌天机阁。


    “前世而已,已成定局,你不敢看吗?”周围有人起哄。


    “真奇怪,这有什么好躲的?”


    “白师姐,你快帮奚华算算,看看她前世如何,我们都好奇了。”


    闹嚷嚷的喧哗声中,一个清冽的声音传来:“散学了,为何还不走?”


    喧闹忽然消停了,像冷雪浇灭一团火,连雪融的声音都没有。


    一群人回头望去,只见大师兄立在门口,俊美面庞上似有一层薄霜。此时的他算不上疾言厉色,但无形中散发的冷峻气息令人很有压迫感。


    他说:“藏经阁是清静之地,不宜聚众玩闹,更不可行此等虚无缥缈之事。”


    白榆原想自我介绍,拉拢关系,听他这样一说,也不好再提天机阁了。并且他的目光落在她手上,宛如针刺,分明就是在教训她做了错事,她松手放开天玄宗的师妹,不敢再继续占测前世。


    一屋子少男少女悻悻离开,路过门口时还有人鼓起勇气问他:“大师兄来讲经堂做什么?”


    “来藏经阁查阅典籍。”他一直站在门口,俨然一副要等所有人都走了他才会走的样子。


    奚华心事重重,想着灵泽末路,想着魔族、天机阁、以及前世,走出门口时目不斜视,看也没看师兄,也没和他打招呼。


    “怎么不理我?”在她一言不发就这样离开的刹那,宁昉很想抓住她手腕让她留下,但这样做会吓到她,他在她身后抬手又放下,最后只问出一句话。


    奚华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语气也淡淡的:“师兄不是来找典籍吗?”


    “找你。”宁昉走过去站到她面前,徐徐挽起袖口,露出手腕上精巧的玉镯,“我找你好几次,你为何不理?”


    说什么来藏经阁查阅典籍,都是说给旁人的借口。迟迟得不到回应,他不得不找来。


    “我没戴传音石,没有听到,抱歉,师兄。”奚华心不在焉,不想多说,抬脚便想离开。


    她说得直接坦荡,一点儿含蓄和伪饰都没有。她不是忘了戴,是根本不想戴,以后也不打算戴。


    宁昉有些不习惯,前世她还是小公主的时候,几乎从不会这样和他说话,如今真是冷淡疏离,一点儿感情也没有。


    诚然,在她看来,他们才认识不过一两日,而且是因为一只猫意外接触,连熟人都算不上。


    但他是寻寻觅觅很久很久,才等来与她相见。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才算进退有度,而且他时间有限。


    “你心情不好?刚才在讲经堂发生了什么?”他很想抱她安慰她,但这些事全都不能做。对待“刚认识”的小师妹,他只能口头上问她,至多陪她走走,还要保持距离。


    并且他也知道,他问归问,她不一定会说。


    果然,奚华只问了个大概:“师兄对天机怎么看?天机阁的预言,一定是真的吗?”


    “我不信天机,也不信预言,不论是天机阁还是其他人,他们故弄玄虚的说辞,我都不相信。”


    “真的吗?”她放慢脚步,认真求证。


    宁昉以前就反对天机阁那一套,从南弋历劫归来之后,愈加排斥厌恶。尤其是天机阁大肆宣扬的“灵泽末路”,如果不是因为先有预言出现,魔族怎么会为了抢夺一个“恶灵”而屠戮灵泽族?


    “当然是真的。”他偏头去看她的眼睛,语气真挚而温柔,“天机阁说的那些话,你全都不必相信,也不值得你伤心。”


    “师兄很会安慰人,是天生就会吗?”奚华习惯独来独往,不爱和人对视,此刻才第一次迎着他的视线,主动望向他的眼睛。


    她都不知道自己先前的表情有多冷漠,也没察觉原本低垂的眼角正慢慢向上弯起弧度。


    “并非天生就会,是练习了很久很久。”只不过这样耐心仔细又极尽温柔的安慰,除了她以外,他不会对第二个人说。


    “谢谢你,宁师兄。”奚华轻快地丢下一句,撇下他快步朝前走了。


    宁昉立刻跟上去:“为什么这么叫我?”


    “想来宁师兄应当不会骗我,一定是玉镯出了故障,不用戴在腕上也能传音,对吧?”她已经走出藏经阁,在下山回弟子苑的路上小跑起来,发丝和衣裙在夜风中飘动。


    他把她一举一动都看在眼中,她鲜活的背影就像是一个梦,一个缺席多年终于来访的梦。


    他要抓住这个梦,无论如何,不会再将她放走。


    “对,玉镯出了故障,而且永远也修不好了。”


    他无法坦白对她说出口,他就和那玉镯一样,早就变得不对劲,这些故障经年累月日益严重,永远都修不好了。


    “宁师兄今日找我做什么?”她问话时也不回头。


    “你不是说宿月峰太远?所以换成我来。”宁昉走到她身侧,朝她摊开双手,“灵石和灵植种子,你想要哪一个?”


    奚华一种奇怪的眼神瞅他一眼:“既然是宁师兄主动送上门的,不能两个都送我?”


    “伸手。”


    奚华把两样东西都接过,望着手心里泛着蓝紫色光泽的种子,“它是什么品种?”


    “是一种花,等它开花了你就知道了。”他确信她会喜欢它。


    奚华眼见他目光深邃,好像在追忆什么,她极少被别人的情绪所牵动,现在却不禁好奇:“就这一粒吗?它多久才会开花?”


    “这么着急做什么,养好灵植之后还想拿它换灵石吗?”他忍不住轻轻笑了,“养好它对你来说应该很容易吧。”


    他没有告诉她,只有她对他心生喜爱,它才会开花。对她而言,应该很容易吧。


    第60章 第六十眼


    锦麟觉得大师兄近来很奇怪,他以前大多数时间都待在宿月峰练剑、修行或者闭关,这段时间却常常外出,也不说是去了何处。


    好几次他来找大师兄,都没见到人影,这次来,居然瞧见他望着手腕在发呆,就好像在等什么似的,脸上还挂着一层淡淡的惆怅。


    “大师兄为何事心忧?”锦麟到近前问候,却见大师兄很快就换了一副平常表情,好像刚才心事重重的人根本不是他。


    他还特地瞄了一眼大师兄手腕,腕部经衣袖挡着,什么也看不出。


    “大师兄,有一件事,你知道了可不要生气。”锦麟老早就想说,这些日子鲜少见到他,一直没找到机会,“前几日送雪山回来的师妹,奚华,你记得她吗?”


    宁昉本来不想理会师弟的唠叨,没想到师弟会提起这个名字。


    他也有些意外,仅仅是听到别人提及她的名字,他心中竟会生出一丝微愠的情绪,好像什么宝贝被人抢了似的。


    不过他面上并不显露,语气也甚是平常:“她怎么了?”


    “那日她在宿月峰待了许久,有没有对师兄做什么过分的事?”锦麟脸上明晃晃一副防贼的表情,“若我早前知道她怀着那样的心思,定不会让她来打扰师兄。”


    宁昉抬头:“她怀着什么心思?”


    锦麟见大师兄饶有兴味地望着他,这很罕见,只怕是马上就要生气了,他飞快地交代:“她特别喜欢你所以才哄骗了雪山抱着雪山来找你!”


    他一口气说完,没想到大师兄沉默了,这是气得说不出话来?会不会根本没听清,他要不要再说一遍?他不太敢。


    气氛安静得很诡异,过了好一会儿,宁昉才问:“她特别喜欢我,真的?”


    “千真万确,她自己说的。收徒大典那日,她在一大群同门面前亲口承认的。”锦麟看到大师兄笑了一下。


    这很反常,他怎么会笑?这是生气到一定程度就会笑起来吗?


    锦麟只当风雨欲来,又赶紧找补:“她看起来那么冷淡,谁能想到是怀着这种心思呢?若早知道是这样,我绝不带她来宿月峰。以后雪山也得放着她,不要又被她骗了去。”


    “你省省心吧。”宁昉淡漠地瞥他一眼,起身往外走,“以后你少来宿月峰,有事用传音石找我即可。”


    “大师兄你去哪?”锦麟心道不好,大师兄赶他走,而且以后都不准他来了。他只是不小心犯了一次过错,带了不该带的人过来,雪山和师妹真是害惨他了。


    宁昉头也不回,人已经走远了。“你经常跑来此处,不是来找紫茶吗?往后她不会来了,你自己去她的住处找她。”


    锦麟傻眼了,大师兄是怎么看出来他是来找紫茶?


    等等,谁说他是来找紫茶?


    他猛然想起,紫茶上次从宿月峰离开的时候哭了,谁能告诉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酉时,奚华完成外门弟子一日的基础课业,独自前往宿月峰后山。


    雪山原本在懒洋洋地抓挠树皮,见她走近,飞快收了爪子,跑到她跟前抬起前腿露出软垫,眼巴巴望着她。宁昉严厉教育它好几次,不能直接扑她身上,会吓到她,它收敛了。


    奚华躬身抱起雪山,她拜入天玄宗还不足半月,见它的次数却已超过十次,连抱它的动作都很熟悉了。


    有时她甚至觉得,雪山不是师兄的猫,倒像是她养的一样。尤其当她望见雪山那对异瞳,金蓝光泽在它圆润的瞳仁中流动,总生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宁昉把溯安剑收回剑鞘,从不远处的山崖上走过来。


    “你都不看我,如何能学会?”他选了一套最适合的剑法,比外门弟子学的基础剑法稍有难度,招式又不会过分复杂,专门用来教她。


    奚华拍拍雪山放它下地,一边说:“是宁师兄来得太早了,先前不是说好酉时两刻开始吗?”


    她见他眉眼间泛起一抹无奈神色,不知怎么的,她有种拆穿别人的乐趣。经过数日相处,她早已发现师兄这块宗门白璧,偶尔也不像旁人说得那般不近人情。


    “走了,现在去吧。”她一时兴起抓着他的衣袖,想看看他会不会生气。果然,他没有生气。但是,他居然还笑了一下。


    奚华忽然有点看不懂,今日他心情很好吗?脾气也好得过头了吧。她第一时间松开手,没想到对方却说:“没关系,你可以抓着我。”


    她瞥了一眼他袖口附近的衣褶,刚才明明也没怎么用力,丝丝缕缕的痕迹却也这么多,罪证一样抹都抹不掉。


    “真的没关系,就当做提前适应。”他似乎看破她的犹疑。


    她决定听劝,重新抓住他衣袖一角,只见衣褶从指缝间朝更远处蔓延,如同杂乱的藤蔓无声向上缠绕,把一枚洁白无瑕的玉石束缚其中。


    她没有碰到他手腕和手臂,指节偶尔挨到一件坚硬的环状物。隔着衣物也能分辨出来,那是用来传音的玉镯。明明已经说清不用戴在腕上也能传音,他还天天戴着,也不嫌麻烦。


    这不是第一次私下教学,前几日她已经听师兄口头讲授过这套剑法的关键要点,也看他示范过好几次,今日轮到自己上手练习。


    听他讲的看他练的,很不一样,自己动手,更是天差地别。她执剑比划,记得这招忘了下招,总是零零散散,连不到一起。


    宁昉站在一旁看她挫败的表情,没发表意见,指尖遥遥朝剑上一指,将一缕银色光泽注入剑身,一招一式也随之涌入剑中,溯安剑自己动起来,引导执剑之人跟随它动作。


    最初那几式奚华印象深刻,能够流畅自然地跟上动作。越往后她越生疏,慢慢被剑掌握了主动权,好像不是她在练剑,倒像是剑在逗她。


    “宁师兄你笑什么?”她比划久了,跟不上溯安的节奏,难免脸颊生热,透出一层淡淡的恼意和窘迫。


    “笑你刚才不看我,现在又记不住。”宁昉走过去,从她手中取走溯安,从头到尾又亲自示范了一遍,整套动作行云流水,挥洒自如。末了,他才又问:“这次看清了吗?记得了吗?”


    莫名地,奚华听出“记得”二字他咬得更重,师兄显然想得到肯定的答复。


    她也很想记得,但是每次看他练剑,她看的都不是剑,而是他执剑的手、修长的腰身和飞扬的衣袂。


    她很想集中注意力,但目光不听使唤,总被其他东西牵动。


    怎么会这样呢?这怎么能承认呢?她自己都说不清缘由。


    假如被师兄知道,他就是脾气再好也不能忍受,恐怕再也不会教她了。


    “还没记住?”宁昉见她迟迟不应,径直走到她身后,把溯安放进她手心,从后面揽住她的手也不放开,“是要这样才能记住吗?”


    奚华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为什么他会说“提前适应”,是提前适应这样的距离。


    师兄“亲自”带她练了一遍,他比溯安耐心细致,亲手还把一招一式调整到适合她的幅度和节奏,确认她能跟上了,再提高标准。


    且他全无冒犯之意,全程保持着距离,除了轻轻托住她执剑的手,其余各处界限分明,没有任何接触。


    这个姿势给她一种熟悉的感觉,朦朦胧胧想起来,很久以前也有人站在她身后,这样握着她的手。


    是谁呢?无论怎么回想,她也想不起那个人的脸,漫长岁月拉上一重重幕帘,把过去远远地隔开。


    一整套剑法已经结束了,她还低头看着手中的剑,近距离仔细看,发现这把剑也似曾相识。她何时何地因何种原因握住过它吗?


    回忆好似雪地白茫茫一片,想要追溯也无从,莫说故人背影,连一个脚印都没有。当时那种迫切又慌张的心绪,似乎也只是一种错觉。


    她默默打量手中的剑,看了好一会儿,恍然从光洁的剑刃上看到了师兄的脸。


    目光交汇的刹那,她才意识到师兄还在身后,并且也静静看着她。


    “宁师兄为何这样看我?”她没回头,只从剑刃上看着他的眼睛,试图自己寻找线索。但他温柔眼波把一切都盖过,她什么也没找到,连最直白的含义也看不懂。


    宁昉也没有移开视线,对着剑刃上那张疑惑的脸坦然作答:“看你在发什么呆,看你不认真练剑在想什么,看你要这样看我到什么时候——”


    “你别看了。”她蓦地转身,用左手遮挡住他的眉眼,“看了这么久,师兄还没有看够?”


    她忽然有点慌乱,也没想到自己动作那么熟练,那句话脱口而出,问完了才隐隐感觉拗口,她以前也做过这样的事吗,也这样叫他吗?


    她不确定,又叫他一遍:“师兄?”


    师兄没有回答她,是不是被她的冒昧举动下了一跳?不然为什么他没有移开她的手,就这样任她遮住视线。


    并且他抓住了她执剑的右手,掌心包覆整个手背,不再是若即若离轻轻托着。他腕上的玉镯也贴过来,带着细微的凉意,擦过她微微发热的皮肤,就好像她也戴着。


    她松开剑柄,从他手中抽出手来,没有自己站好,反而单手抱他,把他执剑的手也箍在腰间。“以前我也这样抱过你吗?”


    他动也不动,也没反抗,却说:“没有。”


    “真的吗?”她不信,这姿势明明很顺手。


    可他坚持说:“真的。”


    她的好奇心就到此为止,意兴阑珊地改口:“那我抱的可能是别人吧,不知道是谁,反正不是宁师兄。”


    “以前没有,现在可以有,以后也可以有。”宁昉也很快改了口风,“如果你想,你随时可以抱我。”


    “谁说我想?我现在不想,一点儿也不想!”奚华立刻放开他,快步走到一旁树下,熟练地抱起了雪山。


    她动作太快,手心里微湿的水痕一下子被雪山的绒毛蹭干,她都没有发现。


    雪山没看懂这是怎么回事,练剑练得好好的,主人怎么突然跑过来抱它?而且她似乎有点脸红,心跳也比平时更快,是练剑累了?


    无论如何,它很享受主人的怀抱,就像以前的日子又回来了。它惬意地叫了几声,完全没觉得自己在炫耀。


    但有的人不这么想。


    宁昉还站在练剑的山崖上,他没想到她动作那么快,等他反应过来想要挽回,连一片衣角都没抓住。


    暮色四合,余晖已无一点痕迹,再过不久,月色如水波倾泻,一日又将结束。


    从南弋回天玄宗以后,他度过了很多很多个这样的日子,一开始还数着时日,后来年复一年,连日月辉光都不敢直面。


    时至今日,晚霞绚烂,月光也重新温柔起来。


    他收了剑,轻轻眨了眨眼,离开山崖走到她身边,送她回去,路上问起:“师妹的灵植养得如何了?开花了吗?”


    奚华有点意外:“这么快吗?早上我看它还没有发芽。”


    他心中也意外:怎么会还没发芽?难道她说一点儿也不想抱他,是真的吗?


    **


    御岫峰钦云殿,天玄宗宗主宁怀之正对着水镜交谈:“天机阁神机妙算,不是从来不会占错吗?”


    潋滟水光中浮现出天机阁阁主卜澜的脸:“靖元兄,当年天机的确显示晞明道君会渡劫飞升,出现这种结果着实令人费解。”


    “天机阁真的看不到他历劫的经过吗?”宁怀之问过好多次,想探知到底是什么原因。


    “其他人的都可以,唯独他这次,一片空白。”卜澜停顿片刻,一番斟酌后才说,“弟子白榆近日给星姬传回消息,说天玄宗大师兄晞明道君似与一新来的外门师妹关系甚密,这件事靖元兄可曾知晓?”


    宁怀之未做回答,神色难辨。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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