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四十一眼
倘若经年之后回想,诱导奚华犯错的,想必是那朵在她手心里辗转流连的花。
茫茫尘世上,最不可及之处,因为有那样一朵花,牵绊着她匆匆辞行的步伐,用旖旎花姿勾勒出些许牵挂,轻轻地悄悄地问她:“你还要走吗?”
她以为自己可以留下,所以她吻向那朵花。
起初是轻轻触碰,浅浅试探,她不由自主加重,想吃掉它。
“你怎么敢喝成这样?”
她尚未完全得逞,忽然听到质问,且天师的语气前所未有的严厉,甚至有些凶。这种时候她不想听,蹭了蹭他的嘴唇,明明是又热又软的,怎么说出这么冷硬的话来?
偏偏他还继续问:“你怎么敢叫他送你?”
比刚才更凶了。奚华腹诽,此人明明是在做这种事,怎么还能分出心思刨根问底?
她不想纠结不愉快的话题,默默继续唇间的动作,脑中闪过无数念头,最想知道他如何界定这种行为。
可他不太顺从,没一会儿居然又要开口,执意冷冷追问:“你怎么敢穿——”
奚华堵住了这句话,趁他松口时完成了入侵。别再凶她,也别再问她,不论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情,事已至此,难道他们不应该更投入一些么?
她闭上眼睛,向右偏头,在追逐、挑衅和缠绕中渐渐迷失,许久才反应过来两人已换了姿势,不知不觉中他又在高处了,她仰面继续唇舌间的纠缠,黑貂裘从肩上滑落一截。她顺势解开它扔了,当做对他这一系列拷问的回答。
她双手勾住他脖子,唇瓣松开一道细小缝隙,轻柔的气音从中滑出,像一尾柔滑的腼腆的小鱼,她小声呢喃:“可我有些冷。”
这是再明显不过的暗示,她想要他抱,就和从前一样。但又不完全一样,此刻她想要更多。
她从身后捞起他的手臂放到自己腰背上,随后向前靠近他,整个人仿佛闯入了一丛潮湿的雨林。
“你身上全是雨,湿的,挨着难受。”她心生悔意,想离开这丛雨林,稍稍退后,后背却像被湿淋淋的枝干捆缚。这是他精心布下的陷进,猎物一旦涉足,再也不能逃离。
她挑开他被大雨浸透的衣衫,碰到细腰窄背颀长身线,拥抱不一样的触感,却不敢多看。但脸颊上方依旧小雨不停,是他头发上的雨水仍在滴落,眉心和鼻梁上的雨水也不断蹭过来,让她也淋了一场雨。
“还是湿的。”她没有言明是哪一处,生辰宴上洒落的酒痕还留在她衣裙上,袖口和前襟都湿漉漉的。她不喜欢,索性解了被酒水沾湿的外裳,粗粗揉作一团去拢住他的头发,胡乱擦去雨水,再拂拭彼此脸上的水痕。
她只着贴身单衣,冷意更甚,双肩都微微轻颤,渴望亲密无间的依偎,但他的怀抱居然有了空隙。他隔开一段距离,不许她贴那么紧。
她无法理解,想睁眼探寻,还未来得及与他对视,忽然被他单手捂住了眼睛。
又是这样,总是这样。
她微微松口,含着恼意:“为什么总是不看我的眼睛?是不敢还是不肯?”
宁天微没有马上回答,温热的手心覆盖她微湿的眼睫,指腹染上她额间的一层薄汗。她扭头躲避,使得这触感像极了摩挲。
奚华以为他不会回答了,没想到他说:“别看我。”
此时他嗓音极低,往日一贯的清冽不复存在。这三个字因过分压抑而变得低哑,缠绕着一丝轻微的喘/息,理也理不清,分也分不开,更不愿被别人察觉。
好,不看。奚华第一次听见天师这样说话,这细碎言语轻易跃过了她心中最薄弱的防线,她不得不答应,却也不甘心放弃。
即使看不见,她也会用别的方式寻找答案。
这种方式,她早已不是第一次在他身上实践。
她左手搂住他的脖子,右手抚上他的脸,以紧绷的面颊作为起点,一路向下迁移,循着他几不可察的细微动静而去,从手背上拢住了他的手。她固执地与他十指相扣,触碰到了完全陌生的、意料之外的禁区。
她僵在原地,动也不敢动,几乎连呼吸和心跳都暂停,更遑论睁眼再探究竟,霎时间浑身热气翻涌,再也不觉得冷,但指尖轻颤不由自己克制,似有花火自此地蔓延,将她所剩无多的理智焚烧殆尽。
数息之后,她才艰涩地开口:“等我嫁去西陵,成日醉生梦死,也会有,这样的时候……”
没能说完,后话被他亲口堵住。
显然他不想听,可她偏要再说:“你管得着吗?”
他那只手指缝收紧,她的手指被钳在其间隐隐作痛。
“你受得了吗?”再一次明知故问,她的嗓音被碾成一条细线,勉强从紧贴的唇舌间挤出。
他抽出他的手,反握在她手背上,把最不可触碰之处彻底交付在她掌中。
她确信自己是完全昏了头了,才会问出:“你是要跟我一起去吗?”
去西陵吗?并不,就此时此刻,一起奔赴那场绮梦,一起沉沦,陷得更深,万劫不复。
可他只是捉住了她的手,不许它再做任何动作。
她在深渊的边缘堪堪停下脚步,回头才发现,这场梦其实是水中捞月,雾里看花。
深渊中破碎的月影,他不会和她一同拼凑。岸边雾中的花林,他不会与她携手同游,他们不会并肩走入林中。
她只好在边缘徘徊,心中不由得轻叹,真卑鄙啊奚华,在生辰宴上喝那么多酒,不就是赌他一定不会袖手旁观?赌赢了又如何?强扭的瓜不甜,何必把他逼到这种程度?
雾要散了,梦快要结束,等到彼此都清醒之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时候。那么就再问一次吧,她松口却不想退后:“为何你明明爱我,却不肯留下我?”
他的气息依然炙热,言语却开始变凉:“我何时这样说过?”
果然,他才不会轻易上当。她连一句哄人的话也骗不来。
爱这个字,他以前从来没有说过,若现在不肯说,以后再也不必了,因为她没有以后。
她轻笑了一声,在他掌心下眨了眨眼,头还抵着他的额头。
“那我给你机会,你现在说。否则你我现在这样,算什么?”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皮/肉贴得再紧,心也会被隔开。他发梢上未擦干的雨水兀自滴下来,滑过她绯红的脸,经过他唇边。
然后他开口:“那酒里有什么,公主不知道吗?”
她知道了,是因为他喝掉了一杯她的绮梦散。她知道了,这一切无关情/爱,是欲/望驱使,他不堪忍受,才会匆匆找来。
“原本不懂,现在懂了,知道了天师为什么来找我,也知道了这是在做什么。”
她想收回自己的手,想拨开他的手睁开眼,试了好几次,都没有成功。
她保持这样的姿势又问了一遍:“所以,天师是还想继续吗?”
第42章 第四十二眼
窗外夜雨未止,风没有吹进来,气温也是低的。两人衣衫不整又贴身站着,寒颤也会传递。
奚华没有等到答案,等到了一双手将她横抱起来。当天师再松手,她已被放到床榻之上。
要继续吗?当她仰面躺好,望见他放手起身,她抬手抱住他后背,不让他走开。
这姿势很熟悉,她想起去年卧病在床,梦中逗猫,也是这样。如今还能够把天师当成猫吗,显然不行。
他是男子,还喝了绮梦散,这样俯身趴在一个也喝了绮梦散的女子身上,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他的脸埋在她脸侧枕间,压住了她一部分松散的发丝,她也没躲。两人交颈相拥,肌肤相贴,耳鬓厮磨,能清楚感受到彼此身上每一处变化,世间最恩爱的眷侣大抵如此。
在这样一个夜晚,做什么都可以。
说不出口的也可以。
只不过两人都没有动作,很久都没有出声,很默契地,连呼吸都收得很紧。
需要思考这么久吗?绮梦散效力正盛,但这梦无人织造,从边边角角到中心,正在不可挽回地消散。
雨夜天光黯淡,被厚实的床帏一遮,床上光线更暗。奚华目光扫了一眼枕边人的耳廓,扫过他被她揉乱的头发,最后望着依稀可见的帐顶,清了清干涩的嗓子,故作淡然询问:“这么久以来,天师之所以常常靠近我,是因为怀疑我吧?”
“是。”他没有否认,他确实怀疑过。
她听到了,却忽然走神想到别处,想自己用词也不太准确,哪有常常,不就是寥寥几次罢了。真好笑,现在还计较这些做什么?
她从他背后缩回了手,放在自己身侧,再问:“其实天师早知道我是异瞳,所以监视着我,不让我有机会犯错,是吗?”
她听见他“嗯”了一声,这声音离得这么近,就在她耳侧,即使轻微又短促,也不会被错过。
这就是他,这才是他。说得这般坦荡直率,言简意赅,他是连委婉和粉饰也不屑去做的。
薄情如他,怎么可能与她说爱?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有爱,他不会花费心思编造谎言来骗她。何况她早就知道,天师是不会安慰人的。
“其实天师不必对我这样好。”她没有什么能给他的,他用不着对她有什么企图,除了让异瞳少女死于他剑下。
“为了灵泽之泪。我一直好奇公主的眼泪。”
原来还是有所图啊,原来是从那年皇陵偶遇开始。那一日也是她的生辰,她为他流了那么多眼泪,哭肿了眼睛,想救他一命。
若一切重来,若早知现在,当初她还会那样做吗?
她又想起从翠微宫回月蘅殿那个晚上,她第一次从噩梦中预知此生结局,是这个人把她从纷飞的大雪里背回寝殿。第二日一早,是他说“公主若是觉得难过,不必忍着”,是他给了她情绪的出口,于是她靠在他肩上哭了。
原来,他是怕她忘了流泪的能力吗?是不是她每一次落泪,他都在冷漠地观察,就像在冷眼看一朵稀奇古怪的水花?
现在,她推开了他的肩,嘴角弯弯,带着笑看他的脸:“天师要失望了,从今往后天师再不会得到我一滴眼泪。直到我死,也不会再为你掉一滴眼泪。”
她看见他表情一下子变得很难看,也对,图谋已久换来一场空,不论是谁都会觉得遗憾。
“其实,这些话若天师早点说出口,我不会误会那么多,也不会让你见到狼狈不堪的我。”她已经换了声线,隔绝所有泪意,说起来都是浅浅笑谈。
往事在走样变形,她回忆里的天师一点一点变了容颜。是不是过去每一次透过面纱看他,她从来都没有看清?是不是在她面前,他一直是此刻这张脸,带着这样淡漠疏离的表情?
印象与现实错位,一切都是假的,不怪他,她知道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是她用虚情假意换得他逢场作戏,谈不上被辜负,但为何还是伤心?
想来也很可笑,就在刚才,在他匆匆赶去把她从马车里带走时候,在他一路策马疾行却为她遮风挡雨的时候,在看见他唇上久不愈合的艳丽吻痕的时候,她久违地萌生了一丝对生的眷念。她还为他担心,害怕自己死后,他会伤心。
她完全是多虑了,真是自作多情。
不论那一天何时到来,她会安顿好紫茶和雪山,然后独自一人了无牵挂地离开,不会再为一朵得不到的花停驻,这世间不值得再回眸一顾。
她有好一会儿没说话,独自沉浸在混乱的想法里。过了好一阵,她才听见身边那人冷冷地说:“恕我生性凉薄,不知情为何物。可惜公主眼拙,看错了我。”
多么一阵见血的评价,奚华简直在心里佩服他的论断。眼拙,她今生痛苦的根源,可不就是眼拙?如果她不是异瞳,如果,如果……
“我与公主之间,只有两条路可走,我杀掉异瞳,或者放公主远走。”他的声音冷得像冰,好像把窗外雨水都变作了雪,要硬生生撞进人心里来,“我选第二种,今生今世,永不再见。我们就此说定,绝不反悔,如何?”
他已在起身,这是他今夜说的最长、最恳切的一席话。说话时他居高临下,一眼不落地直视着她的眼,这是两人之间极其鲜有的对视。
奚华仰面直直盯着他的眼,异瞳辉光流转,似要看进他内心深处。她原本想笑,笑不出来,最终认真开口:“宁天微,你叫一次我的名字如何?告别是要喊真名的。”
他没有叫她的名字,从始至终,一次也没有。
静悄悄的月蘅殿,小公主凝视天师最后一眼,看他撩开床帏,无言地转身。
异瞳就在这时黯淡,世界坠入黑暗。
告别来得这样仓促。
连宿命也代替她答应了,永不再见。
第43章 第四十三眼
翌日,紫茶在小公主寝殿守到中午,才等到她转醒。
雪山夜里出去闲晃,早上才回来,这会儿趴在被子上打瞌睡。紫茶单手托腮趴在床边,一脸担忧地望着小公主:“公主怎么睡这么久,生辰宴很累吗?是不是很糟心?”
小公主只道:“喝醉了酒,睡过头了。”
“什么?”紫茶跳起来,再蹲下去摸小公主额头,“有没有事啊?天师怎么不帮公主挡酒,太过分了!”
见小公主不答,紫茶冷静下来一想,天师无名无分,没什么立场能为公主挡酒,好像也怪不着他。
“那谁送公主回来的?”她心里早早预设了人选,然后才听小公主说是天师。嗯,这还差不多。
小公主起床更衣,她在一旁帮衬。她又说起:“昨夜发生了一桩怪事,生辰宴结束之后,那个萨孤渊离开公主府,不久就失踪了,后半夜才回到住处,听说还是天师送他回去的。”
“哦,是么?”小公主淡淡问了一嘴。
奇怪,小公主怎么这个反应?紫茶一听这语气就知道,她绝对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真的!不知道萨孤渊大半夜跑到哪里鬼混去了?听说他被天师送回去时烂醉如泥!”她又气愤又嫌弃,想提请小公主重视,“公主真的要和这样一个人和亲吗?”
但小公主只在默默更衣,没理她,她都有点儿怀疑小公主有没有在听她讲话。
宿醉的影响这么大吗?她发觉小公主今日异常沉默,话特别少,还老是心不在焉的。
“公主你不要不当回事!天师也真是的,还找回萨孤渊干嘛?干脆让他死在外面算了。他就这么想把公主嫁出去吗?!”
“别提他。”
“哦,这种晦气的酒鬼,我不提了。”她下意识以为小公主说的萨孤渊。
“别提天师。”
“哦。”紫茶听出小公主很严肃,不知小公主和天师到底怎么了,现在不好问,她打算另寻时机。
按照往年惯例,生辰这一日小公主要去怜妃陵地宫,她一早就做好准备陪她同去。可是今年小公主很奇怪,说要自己一个人去,不要她送,她悄悄跟去也不行。
她拗不过小公主,只好顺从安排,忧心忡忡往她手里塞了一把伞,眼巴巴看她出门。看了几眼就勉强移开视线,她必须得做点别的事来分心,否则担心得厉害。
视线一转,她又发现不对,喊住了刚走出去不远的小公主。
“公主,门口地上怎么有血?”
一阵沉默。小公主又没回答她,只是停下了脚步,在廊下不远处站着。
紫茶蹲下来,仔仔细细查看地上的血迹,没看出什么名堂,再一抬头,望见小公主还站在原地不动,宛如一尊石像。
她很疑惑:“公主,你紧张什么?别害怕,只有一丁点儿血迹,不仔细看都发现不了。不是什么大事,可能是哪里来的飞禽小鸟留下的吧。”
“哦。”小公主没多问,只是捏了捏手心,换了一只手拿伞,抬脚准备离开。
“不对!是有人把血迹擦了,这里还能看出擦痕。看来原先的血迹不少,喏,这里也有。”紫茶看到了更多细节,又觉得此事不是那么简单。
“如果公主不知道这件事,那就只能是天师擦掉的。”
“嗯,不知道,我走了。”
门口有血,很多血,还被人擦了。这不是很重要的事吗?小公主怎么漠不关心?紫茶越发困惑不解。
她得问清楚:“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天师是不是受伤了?他不想让公主担心,所以悄悄擦掉了血迹,以免被公主发现。”
她在心里一通分析,觉得肯定是这么回事,天师就是这种人。或许他还伤得不轻,不然照他的性子,不会连残血都擦不干净。
幸亏有她,小公主今日看不见,差点就要被天师瞒过去了。
她真心劝说:“公主,你要不要去看看天师?”
可是小公主已经走了,只丢下一句:“别提他。”
第44章 第四十四眼
入夜,小公主还没有回月蘅殿。
雨一直淅淅沥沥下着,夜间雨势变大,紫茶坐立不安。小公主独自在外眼睛又看不见,莫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她后悔得要命,今日她就不该那么听话,由着小公主任性乱来。现在她再也坐不住,撑了把伞急匆匆赶去怜妃陵找人。雪山见她出门,一下子跳到她肩上,怎么也不肯下来。紫茶只好带它同行。
她一路走得很急,左手撑伞,右手抱猫,到皇陵入口处时衣裙下摆都被夜雨淋湿了好大一片,张望着正要往里走,却被守卫拦了下来。
守卫厉声呵止:“不得擅闯。夜已深,你到皇陵来做什么?”
“大哥让让,我来找小公主。”紫茶觉得奇怪,每年冬月初一,她都陪小公主来皇陵,不知道与这守卫打了多少次照面,他理应是认识她的,怎么今日竟会阻拦?
守卫还不放行,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珑安公主今日并未来皇陵,你只是她的侍女,没有国君准许,不得进入皇陵。”
紫茶愣了,喃喃道:“没来皇陵,怎么可能?大哥你是不是——”玩忽职守,没看到人?
雪山也喵呜喵呜帮腔。
守卫信誓旦旦以项上人头作保,今日珑安公主确实不曾来过,还奉劝她:“你若是担心公主,赶紧去别处找找,莫在此地浪费时间。”
紫茶想想也对,守卫不会拿这种事和她开玩笑,要是小公主真在地宫出了什么事,他也担不起这个责。
但若不在皇陵,人会在哪儿呢?
紫茶撑着伞往回走,雨越下越大,在地上溅起水泡,她脑中忽地灵光一闪:难道是去找天师了?小公主嘴上还说“别提他”,结果为了去看他,连怜妃陵都不来了,真是口是心非。小公主还老说对天师没感情,只是利用他,谁信?
她心里啧啧一叹,嘴角却扯出向上的弧度,一整夜的担忧都被这个傻笑盖过去了。她以为自己是朝月蘅殿走的,停下脚步才发现自己站在宁宅门口,原来还是放心不下,身体绕过脑子帮她做了选择。
来都来了,她想顺便带小公主回去,于是上前叩响院门。
一个白发老翁开了门,着装看着应是管家。他略略打量抱猫的姑娘,面露了然神色,冷淡又不失礼数地开口:“姑娘来找天师吗?天师今日不在,姑娘请回。”
紫茶挑眉,这番话一听就是宁宅回绝访客的套路,且管家张口就来,说得这么顺溜,一看就是平时拒人于门外的次数太多了,有经验了。
皇都明里暗里倾慕天师的女子太多了,光是找上门来的都数不清。紫茶不大满意,管家刚才说得太委婉了,明明应该直接说“天师名花有主,姑娘勿要再来”,早点让他的追求者们放弃幻想,认清现实。
管家见门外姑娘迟迟不走,以为她不甘心,这种场合他见多了,每个来找天师的姑娘都不肯轻易放弃,他早已经习以为常。后来次数多了很不像样,天师还吩咐过他们,若有姑娘上门来找,无需问其芳名几何,也无需问找他何事,只消说他不在,劝其离开即可,事后也不用向他禀报,他不在意。
这次是真不在,绝不是诓人,管家又劝:“天师今日寅时外出,现在还未归家,的确不在宅中。天晚了,姑娘请回吧。”
“哦。”紫茶看他神色极为认真,有些信了,她摸着雪山的猫头,想解释说自己并非来找天师,而是来找小公主,免得惹人误会。但这种事不好同外人讲,万一传出什么流言蜚语,对小公主的名声不好。
小公主没回月蘅殿,天师没回宁宅,两人多半是在一块儿的,紫茶会心一笑,还想问:“那天师——”
她刚开口又顿住,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被管家看在眼里,他更加确定了这姑娘是来干嘛的,还不好意思了。哎,还是怪他们天师男/色惑人。
紫茶不知对方如何想她,其实她是打算问天师身体可好,可有受伤?但转念一想,既然小公主已经去看他了,那一定会问得一清二楚,也就用不着她瞎操心了。
她向宁宅管家道谢,随即转身离开,心想这都几时了,天师还不送小公主回宫,如此不知节制,感情就这么好吗?既然如此,那小公主是不是不用去西陵和亲了?
想来想去,未婚男女深夜私会其实不妥,她怕小公主“吃亏”,虽然天师不会是那种人,但是万一……
她还是决意去找,这两人能去哪儿?应该不是人群喧嚣之地。
她想到一个地方,抱着雪山急忙朝庆明坊大街走去,到了西尽头的绯云湖一看,画舫不见了。天师也真是的,生怕有人来和他抢人吗?居然让画舫离岸了。
紫茶不会水上轻功,也不会游水,即便她会,这么冷的天,也不可能游水去找。
自从醉音坊头牌歌姬玉声失踪之后,绯云湖画舫就停业了。那段时间吉庆楼酒窖失火,出了人命,后来又出了“竹妖杀人”案,很多人都说绯云湖这地方不吉利,搞得人心惶惶,游人也越来越少,湖畔酒楼陆续倒闭,如今更没几个人来了。
现在已是深夜,紫茶沿湖走了好长一段路,好不容易找到一只乌篷船。船夫带着竹斗笠,穿一身绿蓑衣,蓑衣上破了四五个洞,露出里头单薄的麻衣,他在风雨中冻得发抖。
紫茶见他正要收工,急忙踏上乌篷船说要找他帮忙,掏了一撮碎银子给他,请他去寻绯云湖画舫。
船夫见这小姑娘出手阔绰,爽快地划船出发。等到划出去一二里了,他惊觉不对,哪家的姑娘如此胆大,且不说她深夜独自乘船,她居然敢到绯云湖上寻画舫。皇都谁不知道这地方阴气重?难道她不是人,而是女鬼?
这样一想,他手上哆嗦,差点把船桨都扔了,小心翼翼略过斗笠边缘打量她,这一看完蛋了,她抱在怀里的那只白猫两眼放光。虽然她有意遮掩,但他还是看到了,猫的瞳仁一金一蓝,正是异瞳!
天师都没找到的异瞳,怎么就被他遇上了!异瞳少女竟然变成了猫妖!
船夫心头呜呼哀哉,只怕自己今夜便要命丧于此,哪里还有心思寻找画舫,掉头就要返程,死在湖里多不好,他不想做水鬼……
“为何掉头?我多给你些银子,继续找。”紫茶不知他心中畏惧,不是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吗,她只能想出这么实在的法子。她说话间,雪山猫头从她衣袖底下钻出来,一边叫一边探头张望。
船夫果然停止掉头,再不敢回头看她,使劲摇动船桨加速朝更远处划去。
紫茶心道果然,钱是个好东西。
雨夜寻船不易,湖上光线黯淡,重重雨幕又干扰视线。乌篷船划了将近两刻钟,紫茶仍然没瞧见画舫。
船夫战战兢兢询问:“深更半夜,姑娘为何——”
“我找人。”紫茶看也没看他,心想他该不会是嫌时间太长要加钱吧,幸好这段时间月蘅殿有钱,她随身带了不少。
“今夜这事,你回去之后谁也别说。待会儿我找到人,你不论看见谁都当没看见,我付你十两银子做封口费。但若你敢泄露半句——”她闭口,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她哪有什么杀人灭口的实力,不过装装样子吓他。此举乃是为了小公主和天师的清誉着想,若这船夫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回去之后到处乱说,那还得了?
船夫一听更慌了,这女鬼和猫妖还有同伙,她花言巧语莫不是要骗他上那鬼船?他魂都差点吓没了,连乌篷船划到了画舫边上,他都没回过神来。
紫茶果然放下封口费就走,肩上托着雪山,手中握着伞,费了好大劲拽紧画舫侧面悬挂的木梯往上爬。她还想再次叮嘱那船夫保密,回头一看,小小的乌篷船早已划出去二三丈,轮廓都看不清了。
雪山一上船就飞奔向船头,紫茶跟在它后面急急追去,经过中部的船舱,一路既不见灯火,也不见人影,既没看到公主,也没见到天师。
直至快到船头,她望见一个清瘦的背影——小公主独自坐在船板上,从头到脚被夜雨淋透。
她心头窜起一股无名怒火,还没走到跟前就大喊:“公主这是做什么?”
小公主背对着她没有回头,似乎根本没有听见她说话,又或许她听见了却不想回答。
她走过去为她撑伞,沉声问:“天师呢?他没在画舫?”
小公主还是没说话。紫茶只见她右手攥紧一枚鹤簪,在画舫围栏上凿刻一道印痕。那印痕已经很深,细碎的木屑落下来,漂在积水上轻轻晃荡。
雪山缩在她腿上不出声,只是仰头乖巧地看她。
过了好一阵,她才开口:“不是说好了吗?不要再提他。”
紫茶蹲下来,拨开小公主额间湿淋淋的碎发,摘下她又湿又重的面纱,慢慢擦掉她脸上的水痕,轻声问她:“公主为什么没去怜妃陵?为什么来了画舫?你知道独自跑这么远有多危险吗……”
她接连问了好多问题,都没有得到回答,直到听见小公主说:“因为我,想回家。”
她于是知道,小公主是真的放弃天师了。
以前她提过好多次,说要带小公主去寻找映寒仙洲,小公主从来不答应,要么就是找借口搪塞过去。
这是第一次,她说她想回家。或许这纷纷尘世上,她已再无牵挂。
紫茶突然很害怕,有一种留不住小公主的预感,小公主会不会在未来某一天抛弃她?她和雪山,难道不是小公主的牵挂吗?
她望向苍茫的湖面,想起《仙波淡》上那一处不起眼的角落,忽而有感而发:“如果紫茶变成浮萍,是不是就能感应到映寒仙洲在何处,是不是就能带公主回家?”
“不许胡说,小茶是人,不是浮萍。”奚华回过神来,捂住了紫茶的嘴巴。紫茶明明撑着伞,脸上却有水痕,沾得她满手都是。她虽然看不到,但知道那是什么。
“小茶,你有什么心愿吗?我生辰还未过,把许愿的机会让给你。”
“我想要公主康健无虞,长命百岁,无忧无虑。”
“我是问你,你且说你自己,不是我。”
“那我想我自己长命百岁,永远和小公主在一块儿。”
雪山喵呜喵呜叫了几声,透出一股被冷落的哀怨。
紫茶于是又说:“那再加上雪山吧,我们三个,永远在一块儿。”
她等了很久,也没有听到小公主说“好啊”,她不敢问了。
第45章 第四十五眼
风雨交加之夜,画舫在绯云湖上越漂越远。湖面茫茫一片,湖岸早已失了影踪。
乌篷船溜了,天师也不在,画舫一时半会儿靠不了岸。紫茶别无他法,拉起小公主进了后舱,指挥她在一张小榻上坐好。
她用炉子燃了碳火,移到小公主腿边,用这火先烤干她的衣物和头发。雪山一见火炉就贴过去,背上纯白绒毛都蹭黑了。
奚华还是不怎么讲话,火光安安静静映在她身上,像阳光照亮一个雪人。雪人精致又漂亮,但过不了多久就会融化。
“公主,明日一早我们就回去好不好?”夜已深,现在肯定是找不到拉客的船只了,只能在画舫上凑合过一晚。
奚华摇头:“我不想回去。”
“啊?月蘅殿你都不想回了?”紫茶苦恼,这画舫停业已久,且不是生活用度不方便,连吃的都没有,不回去如何是好?
“真的不想回去。”
紫茶这次学乖了,小公主不想解释为何不回,她便绝口不提,以免惹她伤心。她无意之中瞥见,小公主右手还握着那枚鹤簪,握得用力,拇指都微微发白。
她又怀疑自己在船头的断论了,看来对小公主而言,放下是一件很难的事。
这后舱原先是游人躺卧休憩之地,许久无人打理,小榻上的被褥过于单薄,不适合这个季节。
紫茶从黄花梨木衣柜里翻找出三床棉被,摞成一摞正要抱到床榻上,回头一看,小公主已经和衣睡下,手里还握着那枚鹤簪。她自然不再叫她,轻轻帮她搭上厚被子,任她睡去。可能睡一觉就好了,紫茶这样想。
现实总是事与愿违,奚华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翌日一早脸颊发烫,周身冷汗涔涔,这是高热之症。
紫茶帮小公主擦汗,听见她迷迷糊糊说着梦话,断断续续前言不搭后语。毫不意外地,她听见小公主喊了一个名字。
“公主,我们回月蘅殿吧。”你明明很想他。
但奚华这次很固执,半梦半醒之间也不同意。紫茶好说歹说,她就是不肯回去。
紫茶劝不动她,起身走出船舱,想看看附近有没有往来船只。但除了宽广的湖面和磅礴的大雨,她什么也没看到。
画舫漂了一夜,现在离庆明坊大街已经很远了,甚至可能已经离开了皇都,漂到了她说不出名字的江上。
这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偏偏小公主烧得厉害,裹了好几层被子也瑟瑟发抖。紫茶喊她她都不应,她梦话也不说了,看着就像不省人事。
小公主病情急转直下,紫茶不敢再耽误,迅速揭开被子侧面一角,想从她手里取出那枚鹤簪。被子里那只手哆哆嗦嗦,明明热得像一团碳火,居然还把鹤簪握得那么紧。人在病中都是乏力的,小公主大约是把所有力气都集中在了这一处。
紫茶也顾不得这么多了,双手并用抠出鹤簪,随即快步走到舱外,刚刚放下垂帘,一只灵鹤从她掌心飞出,振翅冲向雨中。
“喂,你回来!”她赶紧朝灵鹤大幅度招手,因为不想被小公主听到,她没有大声喊叫。
灵鹤视而不见,从湖面冲向高空,来来回回飞了好一阵,才落回画舫船板上。它通体羽毛又湿又乱,面部表情疲惫又颓然,修长鹤颈上羽毛都掉了一撮,如果它是个人的话,此刻就是一副被掐了脖子死里逃生的模样。
紫茶在船舱里找了纸笔,三言两语写了张纸条,裹成一卷又展开,在纸条边角又补写一句,然后用麻绳地把纸条套在灵鹤爪子上,拍拍它的脑袋,叫它去送信。
然而灵鹤就落在她手掌上,动也不动,爪子被黏住了似的。
“去呀,去给天师送信。你刚才不是飞得挺快的吗?”紫茶心急火燎地催它。
灵鹤踱来踱去摇头,急躁地叫起来,像在解释什么。
紫茶听不懂鸟语,又怕它听不懂人话,戳了戳它爪子上那一小卷信纸,又遥指天空,还单手在身侧拨弄,模范它扇翅膀的动作。这一套操作下来,傻鸟也该懂了吧,何况它是灵鹤。
但是它依然无动于衷,甚至连叫也不叫了,干脆趴倒在紫茶手上,缩着脖子,用翅膀盖住脑袋。
紫茶确信它是听懂了,只是不肯配合。
“你不去是吧?要是小公主出了什么事,你就等着天师收拾你吧,到时我才不会帮你收尸……”
威胁是有用的,灵鹤起身时还有些犹豫,一副左右为难的样子,飞离画舫之后,却是头也不回冲向云霄。
该不会就这样跑了?紫茶心头一慌,很快又想,天师应该会来吧?一定要来啊!——
整整一日,灵鹤没有出现,紫茶急得团团转,真真体会到了什么叫度日如年。
画舫依旧随波飘荡,好像已经彻底被世人遗忘。有时风太大,卷起一个浪头打过来,撞在船板上噼里啪啦,画舫摇摇晃晃。漫天雨水和江水混为一体,似乎顷刻之间就要把它吞吃掉。
在这风雨飘摇的尘世上,当初豪华瑰丽的绯云湖画舫,如今也和一片无根的浮萍没什么两样。
灵鹤是在夜幕降临时飞回来的,它爪子上的纸条不见踪影,但天师没有来。
它还没落地就叫个不停,叫声急躁又刺耳。紫茶只凶它一句:“闭嘴!别给他找借口了!”
后舱中传出动静,小公主迷迷糊糊在翻身。
灵鹤立刻识趣地变回鹤簪,紫茶匆忙用衣袖给它擦了擦雨水,快步走进去蹲在小榻边上,假装在捡东西。
奚华半坐起来看她,紫茶适时抬头,把鹤簪递给她,一边故作疑惑道:“欸,它怎么掉地上了?”
冰凉的鹤簪就这样静静横躺在奚华手心上,复杂的纹路间还有些残留的雨水,细小的水珠隐隐闪着微光。
紫茶蹲在原地看着小公主,小公主看着发簪,什么也没问,但是她的表情,分明是什么都知道。
紫茶在心里编了很多理由想安慰小公主,比如天师不在皇都,比如天师实在很忙,比如天师重伤昏迷……总而言之,他是有迫不得已的理由,才不来接小公主回去的。
但是她不敢开口,因为天师已经变成禁忌词,小公主不许她再提。
她思来想去纠结半天,最后心一横,干脆道:“公主别想他了,当他死了算了。”
“啪”的一声,一个巨大的浪头撞到后舱上,画舫猛地一晃。
舱外不远处传来喧哗人语,领头的声音渐渐近了。
“那儿,那儿!大人您看,草民没骗您吧!”
一连串脚步声像惊涛泼上画舫,涌向后舱。垂帘朝两边卷起,李福德率先进来,扯着嗓子软绵绵道:“唉哟珑安公主,你可真让国君好找。”
奚华坐在床上没有应声。紫茶踮脚,探看外面来的都是些什么人,一眼望见昨夜乌篷船的船夫,后面黑压压一片,都是陌生面孔。
李福德又说:“悬赏寻人的告示都贴遍了,整个皇都,无人不知珑安公主失踪一事,禁军把皇都搜了好几遍,也没找到公主。你差点都把国君急出病来了……”
“你看不出来生病的人是谁吗?”紫茶也顾不上客套了。
“来人,接珑安公主回公主府养病。”李福德吩咐禁军进入后舱,他退到一旁语重心长地叮嘱,“公主可要好好养病,除夕将至,之后不久便是新春,届时若拖着病体去和亲,有损南弋国威,总是不大体面——”
紫茶打断:“谁说小公主要去公主府?是送回月——”
奚华拉住她:“小茶,就去公主府,我不会再回月蘅殿了。”——
小公主被“送”回公主府养病。紫茶和雪山自然也搬去公主府同住。
月蘅殿中人去楼空,过去的欢声笑语、温情倾诉、争执吵闹都随风消逝,一切声息都被阴雨冲散,终将归于沉寂。
紫茶为小公主收拾好新的居所,第二日抽空又去了一趟宁宅。
这回开门接洽的不是前几日那位老管家,换了个中年家丁。他说得很直接:“天师最近很忙,没工夫见客,姑娘请回。”
“烦请告诉他是紫茶找他,他一定会——”
“天师说了,他谁也不见,包括珑安公主。”
紫茶后退半步,家丁便要关门了。
“等等,灵鹤送来的信,他收到没有?”
“自然是看过了,他叫公主好好养病,安心准备和亲。这些话灵鹤没有送到吗?”
紫茶再没有什么可问的,转身走下台阶。
家丁又朝她背影喊话:“他还说,让灵鹤别再给他送信。和亲公主给当朝天师送信,不合适吧?”
第46章 第四十六眼
扶光四十九年十月最后一日,珑安公主最后一个生辰宴结束,南弋天师宁天微当时尚且不知,此后生生世世,他会如何回想这个夜晚。
在彼此最亲密亦最疏离的时刻,天师对公主说了“今生今世,永不再见”。他凝视着那对异瞳起身,随后与她错开目光,离开床榻,掀开又合拢床帏,利用这片浓得化不开的暗影,把公主那一道缠绕过他无数次的视线干脆利落地切断,彻底隔开。
他思绪很乱,没发现自己转身的刹那,公主眼中那对异瞳恰好变得黯淡。从床榻到门口那几步,他走得决绝又艰难。
跨出殿门那一刻,他实在忍不住掩唇咳嗽,极力压低声线,鲜血不可抑制地,从他嘴角满溢出来,漫过手掌与下颌的细小间隙,滴答滴答落在地面。幸好今夜风大雨急,喧嚣雨声将这些声音完全掩盖,寝殿里那个人分辨不出来。
他顿住脚步,左手扶住门框,弓着腰垂着头,右手从松垮垮的衣衫里取出一张墨色面纱,这是永昭坛祈雨那夜,他从小公主脸上扯下来的。
面纱先前沾着他唇上的血,被公主咬出来的。他早已将把面纱洗净,再无一丁点当夜的痕迹,只是这些日子极少与她碰面,没有机会归还。
今夜,他俯身弯腰,站在原地很久,直到适应胸腔里剧烈的痛感,才用面纱把唇角和下颌的血迹一点一点擦干。
假如不是为了忍住这一大口血水,假如不是为了隐藏自己身上的血腥味,他会和她解释更多吗?会轻言细语安慰她吗?会问出他心里想问的那句话吗?
他不知道,也来不及思考,因为情刃在他心上来回雕琢,在她身边再驻留一刹那,或许就会被她发现。
他不想让她发现。幸好如他所愿,她丝毫不知。
他叠好面纱揣进怀中,随后慢慢蹲下,从袖中掏出一张手帕,用它擦拭地上的血迹。
从门口到寝殿这一路,有他和她两个人的血。殿中没有点灯,雨夜天光晦暗,地上的血迹看不分明,在沉沉夜色下只依稀显出模糊的轮廓。伤痛让人无力,他几乎是垫着手帕撑在地上,才勉强把一地狼藉收拾干净。
他拾起那只被他狠狠掷在地上的鹤簪,不知怎的,忽然想起自己刚才压过的、轻嗅过的她的发丝。
不过就是说了这么几句话,走出这么几步路,刚才发生的一切已被他抛掷身后,变得无比遥远。
他像一枚影子融进浓浓夜色,走到殿外长廊,侧身倚着廊柱,单手拿着血淋淋的鹤簪伸到廊檐之外,任冬夜的冷雨把血迹冲洗干净。雨也淋湿他的手,仿佛淌过一件白皙的冷瓷,愈发冰凉并且易碎。
鹤簪摇摇晃晃,左右抖动,它想变成灵鹤,被他捏住不让。
他没用多大力气就止住它,说话的声音也很轻:“不要再飞走,也不要跟我走,你就留在她身边。”
灵鹤从来没有违背过他的命令,这次亦然。它只是觉得奇怪,他为何虚弱至此,为何用这样奇怪的语气和它说话?不像命令,更像请求。
他倚着廊柱静静站了很久,廊檐之外雨水斜斜飘落在他脸上,无人再为他擦干,他自己也不管。
他纹丝不动,就像变成了廊柱旁的一样摆件,和这寂寥的宫殿融于一体,不会说话,不会走开,不像人会哭会痛,会有复杂情感。
他不知自己是几时走出的月蘅殿。如果他能说到做到,今生今世,他不会再来。
后半夜,他回宁宅换了一身洁净衣物,再把马车里昏迷不醒的萨孤渊送回住处。
出现在人前时,他已经恢复那副清冷出尘、纯净无暇的模样,从头到脚没有一丝脆弱的痕迹。
西陵一众使者连连向他道谢,根本想象不出来,他们的主子差一点就死在这“恩人”剑下,更想象不出来,这位南弋天师看似平静的外表下,藏匿着怎样一片波涛汹涌的海。
寅时,早朝之前,国君奚嵘急召天师觐见。
宁天微这一夜还未阖眼,又随李福德进宫。途中,天边隐隐雷鸣,似是不祥之兆。
国君寝殿崇光阁,奚嵘半坐在龙榻之上,上半身掩在床帏内侧。
“深夜召熹明仙师前来,实有要事。”奚嵘音色疲倦,顿了半晌,才挥手吩咐李福德,“你来说。”
李福德走近一步,侧身站在二人之间:“陛下今晨,在梦中见到了弘明仙师。”
宁天微端肃静立,微微垂首,没有答话,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好似听见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奚嵘示意李福德继续说:“弘明仙师向陛下托梦,不日之后,江南吴地将出现一种疫病,起病隐秘不易察觉,发病初期高热多梦,病情进展较快,伴随惊惧昏厥,最终或可夺人性命,且极易传播。”
“弘明仙师特地提醒,此病乃因妖邪作祟而起,寻常医术无法根治。此事非同小可,疫病若控制不当,不仅损害民生,也危及国/本。”
他顿了顿,终于说到重点:“陛下的意思是,请熹明仙师即日动身前往江南吴地,探查实情。”
宁天微颔首应是,奚嵘急召他前来,说是季疏托梦,原来是想支他远离皇都,他也正好有此打算。
国君奚嵘亲自问:“搜寻异瞳少女的进展如何,宁卿近来可有眉目?”
宁天微和上次说的一样:“还在找,尚未找到。”
奚嵘倒是没像往常那般震怒,而是温言提醒:“既然局势未明,宁卿此次南下,务必低调行事,切莫张扬行迹。朕会做出你一直身在皇都的假象,以防皇都妖邪趁机作乱。你对此可有异议?”
“为保皇都安稳,理应如此。”宁天微一向主张出行从简,自然不会反对。
“如此甚好。若你需要,朕可下令梅太医与你同行,协助你处理疫病之事。”
“谢陛下体恤。”
奚嵘再无其他吩咐,近侍李福德抬手示意天师告退。
宁天微告退转身,迈步之前又转回来,斟酌后开口:“陛下,既然此病危害甚深,臣想在离开皇都之前,去一趟先师地宫。先师有灵,应会告知更多信息。请陛下准允。”
“好。”
宁天微走后,崇光阁安静下来。
少顷,李福德见国君仍然面带郁色,暂无起身更衣之意,于是主动上前关切询问。
“陛下可是为疫病忧心?天师既已领旨南下,定能顺利解决此事,尽快带回佳音。陛下无须思虑过多,恐损伤龙体。”
奚嵘按着眉心:“朕不希望他尽快回来。”
李福德故意露出惊讶神色:“令陛下忧心的另有其事?”
“天师在珑安生辰宴是如何行事,你不知道?祈雨那夜,去永昭坛宣旨的人不是你?”
奚嵘抬眉瞧着近侍,感慨道:“再这样下去,南弋与西陵和亲一事,恐不能成……”
“诶诶!天师怎可……”李福德拍手哀叹,随即闭口不言,有些事不宜拿到明面上说。
“你即刻选定一批可靠亲信,待今日天师离开皇都后,安排他们接手宁宅日常事项。和亲之前,他们若是见到珑安和她的侍女,该做什么事,说什么话,你提前交待。”
“是,奴这就去。”——
宁天微离开崇光阁,并未回宁宅休憩,直接前往皇陵,进入弘明仙师陵地宫。
地宫中的景况与他上次所见无异,环形石壁上异瞳少女浮雕被凿了瞳仁,地面上散落碎石。一年过去,国君并未派人修。
地宫穹顶之上,朱墨写就的字迹依旧清晰——异瞳死,天下生。
铲除异瞳之祸,是南弋天师毕生的使命。
宁天微独立于幽暗地宫中,在这句预言下站了许久。
地宫之外,雨又下了整整一日,夜色渐深。
上一任天师季疏的声音响起:“要事在身,你还专程来拜会为师,让为师感动至极。以前怎么没见你尊师重教至此?”
宁天微没理他,神色淡漠,似在放空。
“你来地宫有何事要问?你不妨开口,为师对你一向知无不言。”季疏又阴阳怪气,“你不信?去年那对异瞳法器,为师没骗你吧?它难道没有带你找到异瞳?”
“情刃滋味如何?为师也实在没想到,它居然能运用到你身上。”
穹顶上的六字预言发出暗红血光,为整座地宫镀上一层阴森诡异的色调。季疏始终没有现身,游魂在无形中开口:“杀了异瞳,你就能得道飞升。你迟迟不动手,在想什么?舍不得她?”
这些问题,宁天微问过自己很多次。
季疏继续说:“你看,她也不见得有多在乎你。若不是这样,你这么疼,她岂会不知?你还不动手,是想死在这里?”
宁天微神色如常,只是脸色较前半夜更显苍白。他身姿挺拔,只是双手在衣袖下不自觉地握紧。
“既然今日你专程来拜访为师,还诚心等候至深夜,为师不妨再提点你一二……”
季疏语重心长说了很多,面上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见宁天微始终不回应,最后说:“你看,为师说了这么多,你也不听。其实你今日来皇陵,根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是不是?”
子夜之后,宁天微走出弘明仙师陵,路过怜妃陵,出了皇陵。
随后,他在宁宅外登上马车,离开皇都,赶赴江南。
第二日,灵鹤自画舫飞回宁宅,飞来飞去寻觅整整一日,也没见到主人。
黄昏时分,灵鹤爪子上的纸条被风吹落,飘然飞进雨中,无人来拾。纸条被雨浸湿,字迹渐渐模糊,再看不清。
第47章 第四十七眼
刚搬去公主府的前几日,奚华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之中。这一回病情顽固,高热频频发作,好不容易消退一点儿,不多时又反反复复。
国君奚嵘授意太医来公主府看诊,太医都换了好几位,治疗效果着实不佳,奚华病情也没有实质性的好转。
太医每每有什么嘱咐,皆是说给紫茶听。半个多月过去,紫茶一次也没见过梅颉梅太医。
她留心关注梅颉,依然是因为梅颉和天师走得近,他以前还为小公主看过几次病,这次却没有露面。
天师本人以及和天师相关的人,都从公主身边消失了。上一回去宁宅打探,宁宅家丁说的那些话,紫茶并没有转告给小公主。
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公主府不像月蘅殿那般冷清,被指定为和亲公主后,奚华比过去更受重视,尤其当她在病中,日日夜夜都有人看顾。即便紫茶不在,也会有其他侍女顶上。
雪山不喜欢新地方,到公主府之后去了一身玩性。它终日赖在奚华被子上或枕头上,懒洋洋的,不像以前那般到处闲晃。但不论它怎么蹭主人的脸,或是用爪子轻轻挠她的头发,她也不怎么理会它,至多淡淡瞧它一眼,浅浅笑一下,又闭上眼睛。
这日,雪山整日不见影踪,入夜之后也未回来。紫茶寻遍公主府也没找到它,猫不能丢,她急匆匆外出去寻。
“你们听说没有?珑安公主拒绝去西陵和亲和亲,是因为天师。”见小公主睡得很沉,临时负责照料病人的侍女忍不住聊起八卦。
“真的假的?公主倾心天师?”同伴们十分惊讶,凑到一处打听更多,“那天师对公主如何?”
“那还用说?天师冷心冷情,无心情爱,这些年他拒绝了多少人?嘉阳公主那么金尊玉贵,他也不接受。何况是……”
更何况是月蘅殿妖妃的女儿,最不受国君宠爱的眼盲公主。这些话不用说出来,侍女们早就心知肚明。
“我还听说,珑安公主之所以被选为和亲公主,也是天师一手促成。依我看,他就是被小公主扰得心烦,才声称小公主和西陵王子是天作之合,借由和亲的名头,让小公主远走异国他乡,再也别烦他。”
“唉,小公主真傻!听说她是为了逃婚,才登上绯云湖画舫,结果生了重病困在画舫上回都回不来。禁军把皇都搜了个遍,小公主失踪一事闹得满城风雨,皇都谁不知道?但是天师稳坐如山,一直没有出面找人,这不就是明摆着和小公主撇清干系吗?”
侍女们越聊越起劲,又有人说:“难怪月初紫茶姐姐去宁宅找人,结果气冲冲地回来,肯定是被天师拒之门外了,说不定还被教育了一通……”
“真狠心啊天师,小公主生病这么长时间,太医都差不多来了个遍,他却连看都不来看一眼……”
“话可不能这么说。难道小公主对他有意,他就必须有所回应?没有这样的道理,感情的事勉强不来的。”
“……”
直到紫茶抱着雪山从月蘅殿回来,侍女们才识趣地闭嘴,一溜烟跑出寝殿。
“小茶,明天陪我去看看嫁妆吧。”奚华侧躺在床榻上没有起身,说话时也还闭着眼。
雪山一听见她的声音,三两步飞快蹦上床去挨着她。
紫茶脚步微顿:“公主醒了?”
“嗯,早就听见她们说什么了。”奚华心平气和,语气里不带一丁点儿伤心,仿佛方才那群侍女所说的人不是她,而是别人。
“公主要亲自去看嫁妆?怎么突然改变了主意?”紫茶不敢相信,她那么抵触和亲,为何突然就同意,还如此上心?
奚华揉揉雪山的猫头,让它柔软的毛发从她指缝间冒出来,雪山越发凑近她,亲昵地蹭她的手掌,喵呜喵呜叫起来,露出享受的表情。
“我也应该向前看,不对吗?”
第二日,连绵不断的阴雨居然停了,皇都天光久违地明亮。
珑安公主大病初愈,身体逐日好转,突然对和亲一事热衷起来。
接连好几日,奚华让紫茶陪她去查点嫁妆,因她“看不见”,便由紫茶一一过目,报出珍珠玉器、绫罗绸缎、家具器皿等等物件数目,核对是否和礼单上的一致。
奚嵘要彰显南弋对和亲的重视程度,在嫁妆上必然不会吝惜。是以这项工作比紫茶想象中耗时耗力,但小公主乐此不疲,她虽然不解,却也尽心尽力去做。
忙了好几日,紫茶以为大功告成,奚华却提出要事先学习西陵的文化礼仪和生活习俗,以便嫁去西陵之后能尽快融入。
奚嵘对此大加赞赏,专程请了精通西陵文化民俗的老师到公主府教学,还在朝会上赞赏珑安公主聪慧好学、识大体、有气度。珑安成了他时常挂在嘴边的人,仿佛过去那么多年的漠视和冷待从未发生过,她不是日食之际出生的妖女,不是一国之君德行有亏的证明,而是国君掌上明珠,是南弋最尊贵的公主。
但是,对于珑安公主突然的变化,旁人有不一样的解读。
宫人们私下议论,一致认为公主是被天师伤透了心,才想出此举,用来刺激或者报复天师。不过天师也真沉得住气,公主大张旗鼓准备和亲,搞出这么大动静,他也不置一词。看来,他是真的不在意。
流言蜚语最易传播,很快,皇都酒楼茶肆、大街小巷都开始议论此事。这些言论被添油加醋,变得更加曲折离奇,夸张得离谱。
流言兜兜转转,再传回公主府,紫茶怕小公主听了伤心,但奚华很坚定:“安心养病,认真准备和亲,是我自己的决定。旁人怎么议论,我不在意。”
没有人知道,在画舫上重病时,奚华又做了那个预知未来的梦。她在梦里询问疫病何时发生,何日是她死期。
梦中无数冤魂没有给她明确的答案,只是稍作提示:“异瞳少女之死,可以解救疫病引发的危局,却不能为过去冤死之人正名。”
她懂了,只有当众坦白身世,将自己是异瞳这件事昭告天下,才能永远消除异瞳之祸的阴影。
她暗中做了决定,她要大张旗鼓,盛装赴死。一场声势浩大万众瞩目的和亲,就是属于她的最好的时机。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腊月中旬,民间一则小道消息从江南传来,说是吴地出现了一种不明原因的寒疾,一家七口很快因寒疾丧命,连家中饲养的家畜家禽都无一幸免。
末世王朝,战乱频发,饥荒连年,死人不是什么新鲜事。死亡宛如一个飘忽不定的幽魂,在街头巷尾、乡野村舍四处闲逛,哪个倒霉蛋不留神撞到它,便被它扣住,押解到阴曹地府去。
这消息刚开始无人在意,它甚至不够做茶余饭后的谈资,即使有人偶尔说起来,也顶多轻嗤一声,道一句“这有什么?大惊小怪。”
但很快,更多消息传来,说那寒疾病情进展迅速,传染性极高,染病者必死无疑。吴地因病死亡的人数节节攀升,很多村舍、街巷以及城中市集,一旦有人染病,家人和邻舍很快也遭殃。
疫病来势汹汹,寻常医士无力诊治,反而因为直接接触患者而迅速染病,很多医馆和药铺都倒闭了,或者干脆关门不营业。
寻常医术不行,便只有求助鬼神之力了。一波江湖术士趁机大肆揽财,到处作法消灾,招摇撞骗,搞得乌烟瘴气。自然,很多骗子也丢了性命。
吴地与皇都相距甚远,消息传来时,当地的形势已经很严峻了。
国君笃行这场疫病是妖邪作祟而起,下旨派天师去江南除疫。
临到国君给天师指定的出发日,紫茶默默关注小公主的动向,天师此行危险,若是以往,小公主必定会去送他,会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当心,还会问他何时返回,就像上半年他去西北赈灾前夜。
但是这次,小公主对天师要去江南这件事漠不关心,她一句也没过问,倒是把满腔热情都倾注在和亲的事宜上。
若不是瞥见小公主常常望着鹤簪发呆,紫茶也以为她已经彻底忘却前尘。
年关将至,再过几日就是除夕。南弋笼罩在疫病的愁云之下,江南当地控制得不好,疫病开始向外传播,甚至连皇都也出现了感染者。
不知何人最先传出消息,说珑安公主从绯云湖画舫回来时就重病高热,伴随着多梦、惊惧、昏厥,症状与江南吴地的疫病相差无几,说不定她就是皇都的传染源。虽然她已经痊愈,且公主府一众宫女侍从,包括登门来看诊的太医、教导西陵文化风俗的先生,都没有染病,但疫病威胁之下,皇都人心惶惶,珑安公主被当做可疑对象,又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就连国君奚嵘,对公主府的态度也冷淡下来。
如此一来,除了紫茶,其他人都对珑安公主避而远之。众人一提到她,又像以前那样把她当做不祥之人,最后总是埋怨“她怎么还不赶紧去西陵和亲?留在南弋就是害人。”
紫茶为小公主抱不平,常常气急败坏和人理论,奈何寡不敌众,她总是失败而归。
但当事人相当淡定,奚华自己也常说“怎么还不去西陵和亲”,似乎她已经彻底厌倦南弋,迫不及待要走向新生活。
转眼到了除夕,今年宫宴取消,整个皇都死气沉沉,一片萧条。
入夜之后,紫茶和往年一样备好笔墨纸砚,来叫小公主一起画年画。
“公主在写什么?”紫茶一进屋就瞅见小公主坐在书案前写东西。
“没什么。”奚华闻言,立刻把信纸折起来,掩在衣袖底下不让人看。
紫茶先前已经看见过好几次,小公主独坐案前写信,时常想好久才落下一笔。有时候她写到一半又撕毁重来,不知道是什么信如此重要,需要字斟句酌。
该不会又是写给天师的?
紫茶快步走到她身边,抓住她手臂弯弯晃晃,好奇追问:“公主给谁写信?难道又是——”
“给你写的。”奚华适时打断她,不让她说出那个名字。
“那为什么不让我看?”
“会给你看的,以后再看,现在不行。”
奚华态度坚决,紫茶也不好再强求,心里倒是越发好奇了,到底写了什么这么神神秘秘。
“今年我们不画虎头年画,我想做点别的。”奚华收捡了信纸,找来一块浅白色枫木和一把小锉刀摆到桌上,开始动工。
紫茶想起去年除夕,她和小公主在月蘅殿画虎头年画,雪山坐在小公主腿上扮作老虎,天师在宫宴结束后来访,亲手教小公主画画,灵鹤和雪山追逐打闹不得消停。
那幅画至今还贴在月蘅殿,只不过再也无人去看了。
当初那么热闹,她以为那种热闹会一直持续下去,没想到这么快就物是人非。想必小公主拒绝画年画,也是这个原因,不想触景生情。
“公主在做什么?”紫茶盯着她手上的动作,看锉刀在枫木上移动。
奚华头也没抬,手上动作有些着急。“给雪山做的礼物,看不出来它像什么吗?”
雪山大概是听到自己的名字,从她腿上坐起来,猫头凑近书案,猫爪伸过去想挠那块木头,还没碰到,就被主人摁回去。
紫茶盯着未成型的礼物看了一阵,瞧不出它是什么。
她只觉得小公主最近有点奇怪,似乎有什么事情催着她,她总在赶工。
明明和亲的各项事宜已经准备妥当,启程去西陵的日子定在次年正月底,还有将近一个月才出发,许多事不需要着急这一时半刻。
翌日便是新春。
天蒙蒙亮,奚华熬了一宿,总算做好了送给雪山的礼物:枫木被雕成一座小山形状,正面刻了一只简单的小猫脑袋,背面刻着“雪山”二字。
她把木牌挂到雪山脖子上,把麻绳两头打上死结系劳。雪山很喜欢这枚小玩意儿,戴上木牌之后它走路都摇头晃脑,故意让木牌在脖子上晃来晃去。
奚华把雪山抱回来放在膝盖上,托住小猫前脚向前抬起,让猫头面朝自己。她仔细端详雪山的眼睛,在其中找到了依赖、喜爱和疑惑的情绪。
“一金一蓝,和我一样。”她低头用额头碰碰雪山的猫头,轻叹一声,“你也过得很辛苦吧?”
雪山听大约听不懂主人言语,却能感知她的情绪,它喵呜喵呜回应,是一种温柔的安慰。
“对不起,是我连累你。”奚华从雪山眼瞳之中看见自己,不知是谁眼中泛起水波,像一条细小却璀璨的天河。
雪山有点急了,伸出爪子去按她的嘴,紫茶恰好进屋,拍开猫爪,皱眉教育它:“脏的。”
这时候,紫茶忽然发现小公主没戴面纱。陪在小公主身边十几年来,这还是她第一次正面近距离看小公主的眼睛。异瞳光彩夺目,吸引了她所有的注意力。
见她愣怔不语,奚华笑问:“异瞳很可怕吗?早知道我带上面纱不吓你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就要掏出面纱,毕竟有个人经常这样做,一再用面纱蒙住她的眼睛,想必是对异瞳十分厌憎。
紫茶回过神来:“公主眼睛真美,一点儿也不可怕。”
雪山连声帮腔,毛绒绒的猫脸凑过贴主人的脸,很骄傲地眨眨眼睛,展示自己的异瞳,也得到紫茶的夸奖。
但温馨的气氛并不持久,奚华再开口已是担忧:“这段时间我学习西陵风俗,得知西陵不喜欢猫,他们把猫视作邪物,但凡见到,就要赶尽杀绝。我们不能带雪山去西陵……”
紫茶很意外,压根没想到还有这一茬,西陵居然对猫这么残忍。但她们若不带走雪山,这家伙还能去哪里?毕竟它长着一对异瞳,少了公主庇护,也只怕活不长久。
奚华接着说:“小茶,我想请你去趟江南,把雪山交给天师。”
紫茶一时语塞,江南、雪山、天师?生辰宴以后,小公主很少提及天师,乍一说起,居然对他委以重任。其实她也明白,异瞳是雪山的致命弱点,南弋几乎所有人都对异瞳恨之入骨,只有天师出面养着它,它才能免遭伤害。
“公主,我不是不想去,也不是害怕疫病。”紫茶很为难,“江南离皇都好远,坐马车往返一趟都要十几日。公主和亲在即,我怕去了江南赶不回来。”
“还有将近一个月我们才出发去西陵,时间还很充裕。小茶若实在担心赶不及,那今日就送雪山去江南,我在皇都等你。”奚华态度坚决。
紫茶无奈,伸手去抱雪山,雪山不肯,在主人怀里躲来躲去。
“雪山听话,他也会好好照顾你。”奚华亲自抱住雪山递给紫茶,又正色吩咐,“快出发吧,快去快回。”
紫茶简单收拾了行李,才发现小公主提前安排了马车。临走时,她抱着雪山一步三回头,上了车又跳下来,跑回去抱住小公主:“公主真的会等我,对吧?我还没看到公主给我写的信呢。”
“我当然会等你,小茶快去快回。”奚华含笑回抱紫茶,三岁那年她在假山石洞里捡到的“小猫”,如今已长到这么大了。紫茶永远以她为先,事事为她考虑,但她居然狠心骗了紫茶。
马车启程,车轮压过地面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紫茶还拉开车尾的垂帘,和雪山一起看她。
她站在原地,努力笑着朝她们挥手,心知这就是永别。
第49章 第四十九眼
新春伊始,江南吴地山棠街梅安坊,一大群高热患者排长队等候看病。
咳嗽声、喘气声和呻吟声此起彼伏,有的人命入膏肓,还没等到大夫来瞧一眼,就已经昏死过去。其他人也不敢去帮扶,看也不敢看一眼,一来自己也病弱乏力,二来也害怕被重症患者进一步感染。
疫病传播迅速,席卷乡野城镇,夺人性命如霜浸枯草,秋火燎原。城中病患如织,乡间新坟四起,更多尸体无人处理,腐肉和枯骨早已不再罕见。
江南吴地梅家世代行医,长子梅颉在皇都宫中任太医,次子梅闲接管山棠街的梅安坊,子女也在医坊从业。自去年秋冬第一波病症初发以来,梅安坊便人满为患。两个月以来,许多医坊停业倒闭,剩下寥寥几家,没日没夜开诊,负重不堪。
宁天微到吴地探查疫病起因,这两个月在梅安坊后院落脚。其父宁鸣与梅家兄弟二人皆是旧识,宁天微幼时也曾在梅家住过一段时日。
“既然查明这场疫病起因并非妖邪作祟,天师为何还留在江南?真不打算回皇都去?”太医梅颉接连忙了好几日,这日深夜总算得空问宁天微。
“梅叔,私下您不必叫晚辈天师,何况这是在江南。”宁天微从书案前起身,恭敬地回应梅颉,“疫病虽不是因妖邪而起,但江南人心惶惶,江湖术士趁机行骗,妖邪频频作乱,使疫病更难于控制,我留在此地是职责所在。”
“国君笃信弘明仙师托梦所言,你怀疑你先师所说不是真的?”
“季疏托梦,江南疫病,皆是国君让我远离皇都的托词。”
梅颉捏了捏眉心,无奈道:“你既然一清二楚,还不回去……”
“我怎么敢忤逆君心?况且梅叔是同我一起来的,如今也日日夜夜为控制疫病劳苦操持,我自当等梅叔一道回去。”
“你真是……和你爹一样固执。如今疫病四散,已经传播到皇都,你就不担心皇都局势?”
宁天微眼神微暗。
梅颉知他也有难处,劝不动他,不再白费口舌,从旁拿了一面铜镜递到他面前,“不论身在何处,你要爱惜身体,不要随意磋磨。你看看你,最近累成什么样子,是不是连觉也不知道睡……”
很憔悴吧,他知道。宁天微接过铜镜,没看自己,只把铜镜放在书案一旁。
书案上堆满卷宗,他把这段时日处理的各项事件都记录在册,资料已堆了厚厚一叠。
梅颉顺着他手上动作看过去,看见高高一摞资料旁边立着一只白瓷瓶,瓶里居然插着两株新开的茉莉。
“你喜欢茉莉?寒冬腊月,花高价买的?”梅颉意外,平日里看宁天微一向严肃沉闷,没想到他会做这种事。
宁天微果然回答:“隆冬时节不应该有茉莉,此花有违常理,我特意买来,想看看它究竟有什么问题。”
“你呀!心里怎么全是神神鬼鬼!”梅颉忍住想念叨他的心思,无奈一笑,“江南百姓钟情茉莉,这些年有花农搭建了土窑花棚,寒冬腊月也能种出茉莉。许多富家公子最爱在这种时候高价买花,专门送给心上人。”
“原来如此,江南风貌,是晚辈知之太少。”宁天微对这种做法不置可否。
“你当然不懂,你也学不来江南公子这般做派,再者,你也没有……”梅颉语气微顿,联想到过去一些细节,又试探着询问,“你有心上人吗?”
问完他自己都不信,这显然就是白问。他在皇都默默关注宁天微这么多年,除了鬼神之事和异瞳少女,这孩子破例费点心思的只有月蘅殿那位珑安公主,他拜托自己去给公主看过诊。
但珑安公主也不可能是他的心上人,否则他怎么可能利用天师职务之便,主张让珑安公主去西陵和亲?除非他脑子有毛病。
而且珑安公主月末就要启程去西陵,他还在江南稳坐如山,劝都劝不回去。
不是,肯定不是。梅颉在心里默默分析一通,认定宁天微完全没有这种心思。
“梅叔说笑了,晚辈没有心上人。这等风雅之事,我也不会。”宁天微答的果然如梅颉所想。
梅颉望向那两株茉莉,忽然生出点兴致,再试探道:“月蘅殿的小公主,月末就要离开南弋,你若是早些回皇都,说不定还能赶上送亲。你和她,不是关系尚可吗?”
“梅叔,珑安公主与我,并无特别的关系。”宁天微丝毫不接招,反倒找借口搪塞,“我头有些疼,今夜想早些休息。”
梅颉很把他的头疼当一回事,立刻伸手帮他把把脉,语重心长道:“你身子到底怎么回事?怎么会无缘无故折损成这幅样子?难道你也染了疫病?你不能再随意折腾,除非你不想活命。”
宁天微拱手送梅颉离开,梅颉走后,他擦掉额角一层薄汗,吹灭烛火,上床就寝。
暗夜之中,一缕香气幽幽扩散,浅淡缥缈,却挥之不去。
这两个月,他成日东奔西走,极少宿在房中,也是夜不能寐。
今夜,他仰卧床榻之上,大约是香气缭绕之故,不可避免地想起书案上那两株茉莉的样子。
纯白色小花,在绿叶之间像是点缀,散发出清幽香气,编造出遥远的梦境。
“天师,你见过茉莉吗?”幽暗地宫中,有人向他问起。
她的声音好轻,困在他和地宫浮雕之间,在狭小空间里徘徊,绕也绕不出去。
他听出这是小公主的声音。
“从前听闻,茉莉的寓意是,莫忘莫离。”
他当时是这样回答的,为何这个词如今再提,如此苦涩忧郁?
“茉莉长什么样?好看吗?”她继续问,不满足于他口头上的解释,“好抽象,茉莉到底长什么样?”
她忽然转身,背靠壁画,朝他伸出手来。
她的手在等他,他很确信。在梦中,他不愿让她的等待落空。
他想在她手心里画一朵小花,亲手告诉她茉莉长成什么样。
然而当他伸手,指尖并未落在她手心,反而是用手掌拢住了她执笔的手,带她在纸上画出一道线条。梦境突然切换,没有条理可言。
他动作很慢,每次带她落笔和起笔都非常仔细。数笔之后,画纸上的图案大致成型。
他想起来了,这是去年除夕,他在月蘅殿教小公主画虎头年画。
不知出于什么理由,他蘸了好几次墨,又画了好长时间,才从她手中取出画笔,告诉她年画已经完成。
那时候小公主好黏人,赖着他要他再教一遍。
当时他为什么没有同意?他想不明白。
幸好除夕的钟声依旧准时响起,她说她喜欢这一个除夕。
她的拥抱毫无预兆,不知她是否听到,辞旧迎新的喧嚣声里,他心跳剧烈,比当初更甚。
很多时候,她都是更主动的那一个。当她索要拥抱,便会抓着他的手臂放在她腰后。
因为这是一个梦,他当然知道该怎么做,他双臂收紧,予以回抱。
因为这是一个梦,它仍然按照当初的轨迹展开。她追问他能不能看到被灵鹤吃掉的梦,他不想提这个话题,因为不想听到她说那句话,即使只是在梦中。
他赶走捣乱的灵鹤,加重了拥抱的力度,唯有在梦中,他才敢放任自己做这样的选择。
可惜再美好的梦也不持久。
小公主还是说出了那句话,她声音闷闷的:“如果有一天我死了,天师不要看我的梦。”
灵鹤忽然变作鹤簪,被他紧紧握在手中,他难得失控喊出:“公主不会死的。”
梦境在此刻被戳破,宁天微满头大汗,双手紧紧抱紧了被褥,一种巨大的失落和恐惧突如其来。
小公主可能会死?
小公主怎么可能会死?
上次听见她问灵鹤食梦之事,他没有特别在意,只当作是她好奇。这一回突然梦到,不好的预感牵扯着他的心。
“喵——唔——”近处忽然响起熟悉的猫叫。
他鲜少有这样恍惚的时刻,梦醒时分,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睁眼一看,这里是梅安坊的后院,他在江南。但雪山居然趴在被子上,被他紧紧抱在怀中。
窗外天光大亮,已是日上三竿。
他许久不曾睡到这个时辰,雪山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他还在做梦?
“喵呜——喵呜——”雪山连叫好几声,想从他胳膊下钻出来。
宁天微连打好几个喷嚏,轻轻松手放开雪山。
鼻腔里再熟悉不过的痒意提醒着他,这不是梦,雪山真的来了,就在他身边。
皇都距离江南千里迢迢,雪山怎么可能独自跑这么远?除非……
他心中忽然升起一股隐秘的期待,冲淡了梦醒之后深不见底的不安。
他不敢相信她真的会来。和亲在即,她怎么能任性跑这么远?何况他们明明都说好了,今生今世,永不再见。
他起身下榻,穿好衣物,整理好仪态,看了一眼瓷瓶里依旧盛开的茉莉,反常地从铜镜里扫了一眼自己的脸。
“砰砰砰——”敲门声就在这时响起来。
第50章 第五十眼
宁天微抱着雪山走向门口,修长手指搭在内侧门框上,停顿少顷,才不疾不徐地拉开房门。
门外站着的人是紫茶。
整个梅安坊后院,并无旁人,只有紫茶。
他默默斟酌许久的那些话,一下子哽住喉中说不出来了,像湍急的流水撞上拦路的险隘,溅了他满身水花。
他没说话,疑惑地看了一眼紫茶,又低头看向雪山。雪山也安安静静看着他。
“雪山翻窗进去的,不关我的事。”紫茶没好气地开口,见天师不言不语漫不经心的样子,她一通火气窜上心头。
小公主在皇都举步维艰,他倒好,在江南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不是说来这里处理疫病吗,怎么没见他劳神费力,还是这么一副风度翩翩悠然自得的样子。
“嗯。”宁天微淡淡应了一声。
紫茶越发生气了,小公主近况如何,他是一句都不问,可见真是毫不在意。小公主却把雪山留给他,这真的不是所托非人吗?
“公主让我来的,她不能带雪山嫁去西陵,托你照顾它。”紫茶不想多说,眼神里写着明晃晃的怀疑:你会照顾好它吗?
宁天微抱着雪山的手不自觉地轻颤一下,眸光淡了许多。此刻他才相信,她没有来,从皇都赶来江南的只有紫茶。
一种难以辨别的情绪在心中翻涌,他素来以为自己看待世间万物都洞若观火,现在却分不清心情几何。
欣慰?因为她终于分清轻重缓急,没有在即将和亲的紧要关头跑来找他。
侥幸?即使分别时他说了那样冷酷无情的话,她也仍旧依赖着他。
落寞?她真的可以信守约定不再见他,连送猫这种事都交给紫茶。但为何落寞,这不是如他所愿吗?
更多的是困惑,他问:“为何不能带雪山去西陵?”
“公主学了西陵的风俗文化,得知西陵把猫视为不祥之物。南弋没人能忍受一只长着异瞳的猫,所以她才把雪山托付给你。”紫茶言下之意,要不是因为找不到别人,小公主才不会找他。
宁天微觉得奇怪,知晓南弋要与西陵和亲之初,他就翻阅过西陵的相关资料,不曾见过西陵厌猫这一说。
但若不是这样,小公主那样喜欢雪山,有时候溺爱它就像把一团雪捧在手心怕它化了,她怎么舍得把雪山留给他?
难道真的是他看漏了重要信息?
“公主是在何处学的?”直觉告诉他应该问清楚。
“天师没必要问这么多吧。”紫茶不想和他说话,以前他和公主两情相悦,她便愿意牵线搭桥,现在两个人已经一拍两散了,她不想再给他好脸色。
宁天微沉默了半晌,缓缓问起:“小公主最近——”
“你想问什么?你对小公主说了那样的话,你觉得她会过得好吗?”紫茶忍无可忍,之前宁宅门口家丁说的那些话,她每次想起都气不打一处来。天师可真是的,当时那么薄情寡义,现在何必再假惺惺关心呢?小公主不在这里,他不用再费力伪装,她也绝不会转达。
宁天微哑然,看来生辰宴那夜他说的那些话,小公主告诉紫茶了。那些话他连一个字都不愿回想,她还可以找人倾诉,还有人与她同仇敌忾地恨他,想必这样会让她好受一些吧。
紫茶见他又沉默,连一句辩解都没有,心想他果然是懒得再假装关心小公主了。她干脆把话说尽:“总之,公主已经同意去和亲了。她说她想通了,还说以前对天师多有打扰,请天师见谅。天师对异瞳手下留情,她很感激。以后山高水长,最好就两两相忘。”
宁天微没说话,垂首看着雪山脖子上的木牌,这一面刻着一只简单的小猫脑袋。他想,这哪里像雪山?如果是他来刻,会刻得更精致更乖巧。
他把木牌翻到另一面,另一面刻着两个字——雪山。如果是他来写,不会写得如此潦草。
“这木牌是公主做的吗?”他的语气和神色都有些游离,嗓音也不如平时那样清冽。
紫茶见他心不在焉,又着重强调:“天师是没听到吗?公主的事以后你不必再问。公主的意思是,山高水长,两两相忘。”
山高水长,两两相忘。他怎么可能没听到?
今生今世,永不再见。他不是也说过类似的话吗,虽然当时没有听到她的回答。过了这么长时间,她给出了回答。
“天师能照顾好雪山吗?”紫茶受不了他的沉默,这让她想起小公主之前的状态,生辰宴之后那段时间,小公主老是这样。她不想在天师脸上看见和小公主一样的表情。
宁天微仍是只“嗯”了一声。
“你最好说到做到。如果没有照顾好雪山,公主不会原谅你的。”紫茶咄咄逼人,缓了一口气,摸摸雪山的脑袋,“你先照顾它半天试试,我去街上看看能买什么礼物给公主带回去。如果雪山不喜欢你,下午我就带它回皇都去。”
带雪山回皇都,然后呢?小公主就不去西陵了吗?她要为了雪山留在南弋吗?宁天微思绪纷乱茫然,不知怎么的,就朝着这个方向想下去了。他都没注意紫茶急匆匆走了,也没建议她带什么礼物回去比较好。
……
时近晌午,梅颉路过后院,瞧见宁天微独自一人站在廊下,抱着一只白猫一动不动,好像正在发呆。
他快步走过去,边走边问:“你不是不能接触猫毛吗?怎么还抱着一只猫?”
他印象很深,宁天微作为天师,驱鬼捉妖从无败绩,所有人都认为他完美无缺,没有弱点。但其实,宁天微的弱点是猫,他对猫的细小绒毛有很强烈的不适症状。这么多年以来,宁天微唯一一次向他求助,就是前年冬月,找他抓药,因为不小心接触了猫。
当时宁天微找到他,双目发红,喉咙肿胀,手臂上起了好大一片红疹,咳嗽宛如哮喘发作。对他而言,猫比妖鬼还厉害,简直就是他天生的克星。
他明令禁止宁天微以后再接触猫,给他抓了许多药让他按时服用,他也口头上答应了。
宁天微还请他保密,说是不能告诉任何人猫毛对他有严重影响。因为天师是不能有弱点的,即便有,也不能让人知晓。
现在看来,他简直就是阳奉阴违。
“因为这是珑安公主的猫,所以再难受也要抱着,是吧?”大夫最讨厌病人不遵医嘱,梅颉作为太医,更是如此,忍不住对宁天微发火。
今晨早些时候紫茶突然登门,梅颉认得她是珑安公主的侍女,简单问了来意,紫茶说公主有事拜托天师。他当时想着,公主和亲在即,还让贴身侍女不远千里来这疫病高危之地,想必是有极其重要的事,所以他没细问,只安排了紫茶在后院休息等候,他着急去梅安坊看诊,便没有一起等。谁能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宁天微回过神来,正欲解释,开口却连打好几个喷嚏。
梅颉两条眉毛都拧到了一处,伸手要接过他托在手臂上的猫。他却抚着猫的后背,摇头示意不必。
梅颉气得够呛,难得怒目看他,发现他今日着装居然比往常更正式,连发冠都更精致。昨夜他是怎么说的来着?江南公子的做派他学不来,风雅之事他不会。他这叫不会?
他这副姿容是想要给谁看?总不会是为了珑安公主的侍女。
“放下猫,我去给你抓药。”梅颉撂下一句话转身就走。
宁天微紧随其后,但还抱着雪山不放。
“珑安公主找你何事?千里迢迢,给你送猫?”梅颉以前对小公主没有恶意,现在对她有些生气。
“梅叔,你早年间是不是随军去过西陵,可曾听说过西陵厌猫?”宁天微嗓音微哑。
“西陵怎么可能厌猫?我亲眼见过,西陵王出征还带着猫,说是当做命根子也不为过。”梅颉当时很震惊,所以一直记得清清楚楚,“怎么,珑安公主说西陵厌猫,所以拜托你帮她养猫?”
“嗯。”宁天微越发困惑了,看来不是他记错,但他想不通她为什么这么做。
“你们两个关系一般,她和亲在即,却给你送猫。你们两个关系一般,你不能接触猫,还抱着她的猫不放。”梅颉恨不能敲开宁天微的脑袋看看他到底在想什么,“关系一般还能这样,你是不懂她还是不懂你自己?你真不打算回皇都看看?不回去也没关系,你就在江南养猫,这辈子你别后悔。”
梅颉回头瞪了宁天微一眼,因为猫毛的缘故,他眼角微红,鼻尖也像雪中的红樱桃。
脆弱感总让好看的人更出挑,但在太医眼里,这种明知故犯的行为,简直是自取灭亡。
他没工夫再说教,从侧门进了梅安坊,匆匆赶去抓药。
宁天微没再跟进去,抱着雪山独自在侧门附近等候,思索着梅颉刚才说的话,难道他真的不懂她,也不懂自己吗?
梅安坊中依旧人满为患,往日除了大夫问诊之外很少有人讲话,医坊中充斥着咳嗽、呜咽和呻吟。
今日却是例外,有个发着高烧的人从大门外闯进来,欣喜地喊:“有救了!我们有救了!”
他边喊边咳嗽,其余人不理他,只当他烧得神志不清。
那人却像回光返照一样亢奋:“珑安公主和亲的日子提前了,两日后就启程去西陵。说是疫病太严重,公主主动提出用这门亲事来冲喜。国君已经传信西陵,西陵也同意了!”
梅安坊中顿时陷入一片寂静,连咳嗽声都没有了。片刻之后,很多人七嘴八舌地询问:“真的吗?我们真的有救了?”
“冲喜肯定有用,前日我去庙里拜过菩萨,菩萨就说是南弋差点气运。”
“对!对!我问过云游的大师,大师也是这么说的!”
“看病抓药都不管用,我全家九口,吃了药也不见好,如今只剩我一个了!”
“这病根本就医不了,那么多大夫都死了。要我说谁也别医了,肯定是冲喜最有用!”
“……”
医坊中吵吵嚷嚷,一片喧哗。
宁天微站在侧门外,几个关键词在他脑中不断重复,和亲、提前、两日后。不知是不是受猫的影响太严重,他浑身僵硬,定在原地难以移动。
“你这消息靠谱吗?别是白日做梦,来哄骗我们。”
“千真万确,西街口的张老板刚从皇都赶回来,前几日皇都已经传遍了,他连夜回来就是和家里人报告喜讯的。”
“唉哟!这珑安公主怎么不早点想通,害我们白白受苦这么久!”有人叫苦,其他人连声附和。
“这我知道,张老板也说啦!”报信那人站到屋子中央,高声吸引了所有人的关注,“珑安公主之前不愿意和亲,是因为她痴恋天师,她在生辰宴第二天登上画舫逃婚,国君命令禁军全城搜寻,把皇都翻了个遍都没找到人,皇都无人不知!”
宁天微怔在原地,他从没想过会发生这样的事。
“什么?珑安公主生来就是不祥之人,怎么敢肖想天师?真是害人不浅!”
“那天师呢?他是什么反应?”
“还能有什么反应?天师对她厌恶至极。听说珑安公主是独自一人去的画舫,她看都看不见,也不知道怎么让画舫离岸的。那几日皇都风大雨急,画舫离开绯云湖还漂了好远,都漂到了江上。国君悬赏寻人,皇都几乎所有人都在找公主,天师肯定也知道,但是他一次也没有出面。整个皇都,估计就只有天师没有去找她。”
“啊,天师这样做也正常,谁叫公主非要缠着他。”有人掺和发言。
中间那人继续说:“不过天师也真薄情,据说公主不死心,在画舫上还给他送了信,他也没去找她。”
“哎呀,不知道信上写了什么?难道是寻死觅活,以死相逼,天师一定很厌烦这种人吧。”
“你说得没错,多半就是这些。珑安公主故意在画舫上淋了一夜冬雨,很快就染病发烧了,据说禁军在画舫上找到她的时候,她都没剩几口气了。这可不就是以死相逼吗?”
怎么会这样?宁天微不敢相信,这流言蜚语中一定有夸大其词的成分。
他分明记得,生辰宴那天夜里,在月蘅殿中他说了那些话,小公主很淡定。她一贯很少勉强他,当时更是连质问都没有,又何来纠缠他一说?
因为她很淡定,因为他正好有事瞒着她,所以他才能头也不回地离开。
如果她缠着他,如果她执意要他留下,他还会走吗?
她需要寻死觅活,以死相逼吗?根本不必这样,他就会妥协。
“从画舫回去之后,珑安公主卧床不起,派人去请天师。你们猜猜天师怎么说的?”
“怎么说的?”
“天师劝她好好养病,安心准备和亲,还说不要再写信给他,很不合适。甚至连这些话,他都不是当面对公主说的,而是授意家丁出面,可见他是连见一面都不肯的。”
“难怪公主想开了,被人奚落至此,便是平民女子也知道要点脸面,何况她还是公主?”
宁天微脸上煞白,他曾以为小公主和他之间是什么情况,其他人并不知晓。一段关系戛然而止,也只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绝不容旁人议论。
他没想到他悄然离开皇都,是把她独自一人留在漩涡中心,平白遭人非议。他不敢想象,这些时日她受了多少委屈,皆是因他而起。
别人口中所说的他的所作所为,他都没有做过,但却和他当夜所说的话如出一辙,也许她真的会相信。她说山高水长,两两相忘,是不是因为,她真的相信?
那夜的痛感又卷土重来,他连呼吸都变得艰涩,并非只因受到雪山绒毛的影响。他需要死死抓紧门框,才能勉强站稳。
梅安坊里众人还议论纷纷,街上许多病患也一窝蜂涌进来,塞了满满一屋子,场面愈发混乱。
“嗐,她那时候还没有想开,还使劲折腾了一阵子,大肆宣扬说自己同意和亲,一天到晚高调清点嫁妆,积极学习西陵风俗文化。”
“这有什么用?她想刺激天师,让他后悔?”
“是啊,但是天师怎么会后悔呢?没过多久他就离开了皇都,根本没有一丝犹豫。”
“哎!珑安公主可算是想开了,她怎么还要两日后才启程呢?她早就应该离开南弋去西陵!”
“……”
梅颉匆忙揣了好大一只药包起身,挤不过躁动的人群,他极目望向侧门,那里空空如也,一人一猫已然不见踪影。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