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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鹊喻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31章 第三十一眼


    那日午后,南弋在西陵战败的消息传来,国君震怒,朝野上下人人自危。


    最后还是有人提到了异瞳少女,一说她祸害南弋国运,又说她前些日子残害南弋肱股之臣,实是罪大恶极,必须尽快将她斩草除根。


    皇都笼罩在阴影之下,月蘅殿即使消息再闭塞,关于异瞳的动向总是一次也躲不过。


    奚华风寒稍有好转,经此变故,又拖了好久,夜里频频从噩梦中惊醒。好几夜醒来,她看见天师就在房中,但他不说话,似乎不想让她知道他在。她亦假装不知,只在他看过来的时候悄悄回望,瞧见他眉骨附近的伤口还没消,也不知他怎么搞的。


    差不多一月之后,奚华方才痊愈。她病好之后,天师没再默默来月蘅殿探望。她也没有事由去找他,突然密切起来的关系好像一日一日变淡了。


    时近年末,皇都举行了好几场隆重的祭祀,宁天微在永昭坛主持仪式,国君亲临,文武百官无一人敢缺席。


    据紫茶说,嘉阳公主每场都去,回回站在永昭坛下第一排,她并不是诚心祭祀,摆明了是趁机去看天师。紫茶好几次提议小公主要不要去,奚华总是拒绝,作为天生眼盲的妖女,她没有理由出现在那样的场合。


    直至除夕当夜,辞旧迎新的热烈氛围暂时将阴影驱散。宫中四处张灯结彩,国君照例设宴,皇族亲眷及朝臣隆重赴宴。在举国同庆的日子,再无人提及异瞳祸国这种沉重又扫兴的话题。


    奚华出生至今十余年来,从未在赴宴之列。年年今夜,她给月蘅殿的宫人放假,准许她们出宫与亲人共贺新春。人散后,月蘅殿便越发清冷寂寥,与热闹非凡的宫廷格格不入,只有紫茶陪她一起守夜,还想法设法逗她开心。


    这一年入夜之后,紫茶犹犹豫豫地支招:“公主要不要去找天师?我已经提前去宁宅探过路了。”


    奚华一如既往地摇头:“找他做什么?我们不是每年都这样过的吗?”


    紫茶泄气了,很快又忿忿道:“天师怎么这样?这么重要的日子,都不知道主动过来。”


    “他为何要来?”奚华心平气和,看上去毫不在意,“他要去参加宫宴,很晚才结束,没有必要来月蘅殿。”


    紫茶敏锐地发现,小公主这是在帮天师找借口,他是有事脱不开身才不来。


    她再不提这件事,按照往年守夜的惯例,她要和小公主一起画虎头,把虎头作为年画,贴到门上镇宅辟邪。只不过小公主向来鲜少动笔,她也不会画画,年年都把虎头画得奇形怪状,最后勉强挑出一张成形的贴出去,算是遵从年俗。


    今年月蘅殿有了新成员,她们亦有了新的想法。奚华坐在书案对面,把雪山抱在腿上,将它端端正正摆好姿势。紫茶照着雪山威风凛凛的模样,争取把虎头画得更像一点儿。


    不过雪山安分不了多久,就开始扭来扭去,脑袋在奚华手上蹭了又蹭,和老虎的英武之姿相差十万八千里。到后来,鹤簪变成灵鹤飞过来,和雪山嬉戏玩闹,更是不得消停。


    奚华捉不住雪山,干脆放它去玩,紫茶无奈地停笔,这一下,两人都觉得今年的虎头年画更没指望了。


    雪山和灵鹤让冷清的月蘅殿热闹起来,嬉闹之中,有人轻扣殿门,走入寝殿。


    隔着面纱,奚华也一眼就看清了来人,她假装不知是谁,让紫茶先问:“天师怎么来了?”


    宁天微扫了一眼画案上的半成品,画纸上的家伙实在奇怪,猫不像猫,虎不像虎,他示意紫茶准备新的画纸,他提笔蘸了墨,一边说:“公主想要年画?我来画吧。”


    “好。”奚华面色平静,对于天师的突然到来,没有表现出丝毫意外。倒是紫茶鬼使神差地问:“天师也会画画?有谢烟画得好吗?”


    空气忽然停滞了一下,奚华暗中看着天师,他没理会紫茶,只是执笔的力度变重了,指节微微泛白,很快又恢复正常。


    雪山和灵鹤还在一旁嬉戏,画案这边却十分安静。奚华沉默地看着画纸上的笔墨走势,在天师笔下,一只老虎很快成形,它体型威猛,身姿矫健,点睛之后,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要冲出纸面,一跃而起。


    “哇!天师画得真好!”紫茶刷新观念,由衷感叹。


    话音未落,一团雪白圆球蓦地滚到画纸上,雪山脸上和背上糊了好大一片黑墨,两只前爪还朝着纸上的老虎挥来挥去,作势要与它好好比试一遭。


    紫茶倒吸一口冷气,奚华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天师刚画好的大作被雪山搞得一团乱,天师口头上没说什么,但脸色和凌乱的黑墨没差多少。


    “怎么了?”奚华明知故问,暗中看着雪山继续捣乱,它不知道自己闯了什么祸,还对着纸上的老虎玩得正开心,把灵鹤都抛了一边了。


    更好笑的是,它压根不看天师的脸色,还舔了两下他的手背,似乎是夸奖他画得好,邀请他再画几只大猫。


    “公主,雪山踩坏了天师刚画好的年画,自己也搞得一团乱。”紫茶简单解释状况,朝雪山伸手,雪山不理它。它一只爪子还在挠天师的衣袖,一金一蓝的眼睛迷惑地瞪着他,怪他太懒不继续作画。


    奚华摸索着抱住雪山,捏了捏它毛茸茸的后颈略略施以薄惩,把它抱给紫茶:“把它抱出去洗干净,不许它再来捣乱。”


    紫茶会意,把雪山抱出去清洗,离开时轻轻关上殿门。


    月蘅殿再度安静下来,奚华靠在画案上,双手将年画慢慢摊平,遗憾道:“可惜了。天师怎么不说话,生气了?”


    “没有。”宁天微语气平和,其实面色仍然不佳,他重新取了干净的画纸铺开,执笔蘸了墨,准备重画。


    “老虎长什么样?天师可以教我画吗?”奚华站在对面,朝他伸手。


    他对雪山的愠色缓和了许多,把画笔搁在笔山上,耐心解释:“老虎和雪山长得差不多,更大更凶,不好画。”


    奚华绕过画案走到他身侧,偏头朝向他:“那天师教我画雪山吧,也可以做年画。”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答应:“好。”


    奚华看着他把笔山和砚台移近,又把崭新的画纸铺展到她面前,他取了笔放到她右手中。她胡乱捏着笔,有意让他纠正。随后他走到她身后,右手握住她执笔的手,带她在纸上画出第一道线条。


    他比方才独自作画时画得慢,每次落笔和提笔都非常仔细,数笔之后,告诉她刚才画的是虎头,现在画耳朵,然后画背脊。


    不一会儿,墨迹淡了,笔触渐渐干涩,他拢着她的手移向砚台,重新蘸了墨,再回来继续画画。


    “天师不是教我画雪山吗,怎么又画虎头?”奚华听他讲解,又悄悄看画,笔下分明是老虎的模样。


    宁天微直言:“它太爱捣乱了,公主多管管它。”


    奚华忍不住笑了:“管不住,天师帮我管吧。”


    “专心点,很快就画完了。”宁天微不让她三心二意。


    奚华却说:“天师慢一点好不好?太快了我学不会。”


    宁天微怎会不知她不是真的想学,她不过是和雪山一样,偶尔使小性子爱折腾人罢了。在这一点上,雪山与她实乃意趣相投,她也确实管不住它。


    今夜是除夕,他好多年没画过年画了,此刻一笔一画之间,他恍惚找回了以前那种家人围坐,烛火可亲的温暖。不知不觉之中,他把作画速度放慢了一点。


    又蘸了几次墨,又画了好长时间,他终于停下,从她手中取走画笔,向她宣布:“公主的年画,画好了。”


    手背上温热的触感消失了,奚华问他:“天师说说,我画得好看吗?”


    “尚可。”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比起雪山弄坏的那幅画,还有差距。”


    奚华转身面朝他,此时他离画案还很近,她就站在他与画案之间小小的空间里,仰面看他的脸,“既然我学得不够好,天师再教我一遍吧?”


    “不教了,太晚了。”他双手在收拾画具,没有碰到她。但奚华能看到,也感受得到,这姿势像一个若即若离的拥抱。


    远处传来钟声,随后响起噼里啪啦放鞭竹的声音,旧年逝去,新岁到来。


    这是一个绝好的时机,有些话现在说,有些事现在做,完全不需要刻意伪装。


    于是奚华忽地倾身向前,双手抱住面前那人腰背,脸埋在他怀中。在辞旧迎新的喧哗声中,她说:“我不喜欢除夕,但今年例外。”


    她听见了他的心跳。


    第32章 第三十二眼


    宁天微沉默不语,没有别的动作,只是静静站着。


    “天师为什么来找我?”奚华之前没问,现在来补,过了好一会儿没等到他解释,她干脆自作主张,“既然天师回答不上来,那就抱抱我吧。”


    她没给他说不的机会,直接牵着他双臂放到自己腰后。刚刚放好,那双手臂还没用力,灵鹤突然从角落里飞过来,落在它主人手上,使劲扑腾翅膀,显然是故意阻拦。


    奚华偏不信邪,灵鹤扇起阵阵凉风,翅膀又拍得她后背很不舒服。她反而抱他更紧,上半身朝他倚过去,试图躲开身后那只没有眼力见的捣蛋鬼。


    她忽然问起一件事:“天师,灵鹤吃掉了什么梦,其他人能看到吗?”


    宁天微:“不能。”


    奚华暗中松了一口气,还待确认:“你也不能吗?”


    “我也不能。”宁天微掸了掸手指,示意灵鹤消停一点,但它不听,非要闹腾。


    他继续说:“梦是很私人的东西,就算被灵鹤吃掉,旁人也无权窥探。除非……”


    “除非什么?”她想杜绝任何一种可能。


    “那个人身死魂消,灵鹤才可能把他的梦吐露出来。”


    “这样啊。”奚华声音闷闷的,“如果有一天我死了,天师不要看我的梦。”


    这一刹,灵鹤忽然消停了。它被宁天微握在手中变成了的鹤簪,不能再自由动弹。宁天微断言:“公主不会死的。”


    奚华明显感觉到背后的拥抱变紧了一些,她知道她正在一步步达成目标,这反而让她更伤感。她努力将突兀的话题变得平常:“人皆有一死,这是迟早的事。天师答应我,不要看我的梦,好吗?”


    他没有顺着她,只是说:“公主只要活着,我就看不到你的梦。”


    “天师不肯答应,那这鹤簪我不要了。”她的梦太隐秘,不可以剖白于人前。


    宁天微始终没松口,沉默地把鹤簪塞进她手中——


    新春伊始,气温回升。旧年的积雪早已融化,新岁未再降雪,连一场雨也没有。


    起初,人们对暖洋洋的天气津津乐道,觉得这一年日子比往常好过。到了春耕时节,老天爷迟迟不降一滴雨,百姓担忧起来。


    入夏之后,烈日日日曝晒,气温持续攀升,南弋遭遇有史以来最严重的干旱。这些年粮食收成本就越来越差,年年闹饥荒,这一年更甚以往,西北灾情最重。加上边境交战不断,粮草极度缺乏,当地暴乱频发,流民逃窜,饿殍遍野。


    旱灾有目共睹,乱局之下,搅灭异瞳之祸的呼声空前高涨。一连数月,天师异常忙碌,数次祈雨均不见成效,皇都之中又时常有各路妖邪趁机作乱。除捉妖之外,他还要为追查异瞳终日奔波,没有哪一日能闲下来。


    这段时间,奚华很少见到天师。不见也好,每当时局动荡不安,总有奸佞之人用极端手段博取圣心,把无辜百姓当做异瞳少女处死。哪怕同为百姓,饥荒闹到食不果腹的地步,也有豪强把弱小冠以“异瞳”的罪名,将“罪人”杀了以求平安,其实是为分而食之。


    奚华负疚难安,接连数日被噩梦纠缠。有许多次,她宁可自己不再醒来,但每到梦的结尾,无数冤魂厉鬼质问她:“这就想死吗?哪有这么简单?”


    八月中旬某个深夜,她意外做了个温情的梦,最后一刻,却有个声音冷冷宣布:“不是想要赎罪吗?快了,你已经没剩多少时间。”


    奚华从梦中惊醒,发现雪山依旧趴在她肩头,紫茶坐在床边拉着她的手,手心里全是汗。


    “公主怎么了?”紫茶捏了捏她的手,眼睛里满是担忧。


    奚华另一只手里还握着鹤簪,鹤簪上也满是汗。她破例问紫茶:“天师最近在忙什么?他是不是很久没来了?”


    紫茶一直帮小公主关注着天师的动态,终于听到小公主问起来,她立刻禀报:“听说天师要去西北赈灾,安抚民情。”


    奚华望了一眼窗外天色,夜空中明月高悬,明日必定又是烈日炎炎。“宁宅在何处?小茶能不能带我去一趟?”


    紫茶犹豫:“可是公主,现在很晚了……”


    奚华不顾她劝说,起身穿好外衣,安排紫茶马上就出发。


    紫茶拗不过小公主,且她本就有意撮合,经不起小公主安排,帮她整理了衣着,就同意带她去找天师。


    两人刚走到寝殿门口,紫茶忽然拉住小公主。奚华停步,透过面纱,她亦看到有人正沿着空旷的廊道走来。


    “这么晚了,公主去做什么?”宁天微走到她面前,紫茶拍了拍小公主手臂,回了自己房间。


    奚华倚着门框,默默看他一步步走近,月光在他身上镀了一层淡淡银辉,银辉像流动的水,一寸一寸蔓延到她眼眶。


    去做什么?她方才梦中惊醒,恍惚中感到大劫将至。她等那一天已经许久,没想到刚瞅见一丝苗头,心底生出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想去找他。


    她魂不附体地出了门,冲动的行为被突然的来访打断,她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的想法。


    有些隐秘念头就像潜藏在密林中的鸟雀,长久不见天日,蓦然窜出来,连她自己都相见不识。


    “公主?”那一抹月光到了她面前,被面纱隔绝在外,照不到她的脸。


    “这么晚了,天师来做什么?”奚华反问他,其实她心里大致有个猜测,但就是想听他亲口说出来。


    宁天微自己都不清楚他怎么就来了月蘅殿,他临时被调去西北赈灾,临行之前,他不来说一声显得失礼,特地来说一声又显得刻意。他无非就是来道个别,至于为什么要道别,他也说不上来。


    奚华见他格外沉默,干脆直接问他:“听说天师要去西北,什么时候出发?”


    “明日一早,我来和公主道别。”说完这句话,他就该走了。


    奚华却上前一步,在他转身之前先抱住他,轻声解释:“这样才算是道别。”


    她原本收敛着情绪,打破距离的界限之后,开始控制不住地回想着梦醒时分那句警告。她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多,也许每次说再见,都是最后的道别。


    很多想法,总在临别前才清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已经习惯了拥抱的姿势,习惯了对方怀抱里的气息,她忍不住问:“天师走后,我做噩梦怎么办?”


    宁天微就事论事:“公主收好鹤簪,有它在,噩梦都会被吃掉。”


    “那我要是生病了怎么办?”她想找个理由把他留下来。


    “太医院的梅颉,我和他说过了。公主若有不适,可以找他诊治,紫茶也见过他。”早在永昭坛血祭那次,他就和梅太医说过月蘅殿的事。


    天师总是对答如流,以至于奚华再搬不出理由,她磨磨蹭蹭不放手,犹豫了片刻,干脆破罐子破摔,直接问他:“那我要是想你了怎么办?”


    “公主。”宁天微叫了她一声就顿住,剩下的话似乎很难说出口。


    “嗯?怎么办?”奚华有种直觉,猜他会说“不要想我”。


    果然他说:“公主慎言,不要开这样的玩笑。”


    “哦。”她松开双手,不得不承认,从始至终都是她主动,这么长时间,天师都没有回抱她。看来这场利用,并没有达到她期望的结果。


    她原想问他离开皇都之后会不会想她,但他的行为已经说明一切,何必再用这样的问题去为难他?她不会再问,也许没有机会再问了。


    宁天微送她进屋,随后正式道别,离开时说了声:“下雨了我就回来。”


    “嗯。”奚华没再多说,她不愿细想,不知自己能不能见到下一个雨天。


    第33章 第三十三眼


    第二日,宁天微果然启程去了西北。


    皇都也久旱不雨,月蘅殿草木干枯凋零,比往年更缭乱破败。


    一连数日,宫道上遥遥传来咕噜咕噜的响声,是车轮轧在路上行进,天不亮就开始,日出后停止。


    奚华近来睡眠欠佳,总在淡淡天光里把这声音听得一清二楚。紫茶亦不堪其扰,跑出月蘅殿去打听,结果大吃一惊。


    “公主,你绝对想不到你二姐姐干了什么好事!翠微宫为了让草木长青,让花开不败,每日从宫外运水来灌溉。”紫茶义愤填膺,不顾自己口干舌燥,“她带了个好头,其他宫殿见国君没有制止,纷纷跟风效仿,还有些会争宠的妃嫔,一大早到崇光阁外亲自浇花,就为了讨国君欢心!”


    奚华早就对南弋皇族失望透顶,只是没想到这帮人能荒唐到这种程度:“大旱之下,民不聊生,到处都没下雨,宫外哪来的这么多水?她们从宫外抢来的?”


    “最开始永平公主是花钱买的,随便给点银钱,就有一大波老百姓争着抢着担水送水,听说绯云湖都被舀干了好大一片。”


    “他们换了钱有什么用?若着天继续干旱下去,没了水,没了粮,岂能活命?”


    “最初是百姓要钱不要命,后来就变成了官府压迫他们必须送水,从湖里取水还不行,湖是公家的,百姓不能动。每家每户,需得从自己水井里取水。家中没有井的,挖也要挖一口井出来。这么热的天气,好多人就在送水和挖井的时候累死过去……”


    末世王朝,自取灭亡,不是奚华借机为自己洗脱冤名,南弋皇族和权贵种种荒诞的恶行,哪一个与异瞳少女扯得上一丁点儿关系?


    两人正声讨这件事,一团白影冲进房间直奔小公主而来。


    奚华低头看,雪山在蹭她的腿,它嘴里衔着一条二指宽的小黑鱼,鱼身上的水迹滴了一路,快要干了。


    “在哪儿咬的鱼?到外面玩去。”紫茶蹲下身去抱雪山,想把猫和鱼赶出去。雪山不听,一直躲着她的手,前面两条短腿牢牢环抱着奚华的腿,又仰着头露出求助的眼神。


    “你不是要吃它?”奚华看着雪山,又看了看它虚虚叼在嘴里的小黑鱼,鱼眼呆滞无神,和死鱼没多大区别,从鱼头到尾巴尖都散发着一股阴沉沉的气息。对着死气沉沉的一尾鱼,雪山自然没有胃口,也没有玩性。


    紫茶也看懂了雪山的动机,匆匆离开小公主寝殿,很快又捧了一只大瓷碗回来,瓷碗沿儿上有个豁口,碗里的清水便不能装得太满。


    雪山扭头对准大瓷碗松口,小黑鱼“啪啦”一声落入水中,溅起细碎的水花。


    奚华很清楚它的意图,她左手使劲儿拧了一下大腿,右手食指抹了抹眼角。紫茶见状,立刻双手把小黑鱼捧离水面,它毫无知觉,不会躲,更不会迎合。


    奚华朝大瓷碗伸手,湿漉漉的指头贴在鱼唇上,灵泽之泪渗入鱼嘴。吸入的泪液太少,小黑鱼始终一动不动,没有反应。


    “你可不要不识好歹,小公主很疼的,不要让她眼泪白流。”紫茶压着气恼的情绪,捏了捏小黑鱼的脑袋,让鱼嘴拱成圆口,方便喂入灵泽之泪。


    雪山眼巴巴凑过来,两只爪子扒着大瓷碗边缘,没轻没重,差点把碗掀翻。紫茶用眼神警告它:“你最好是真想救它,不是为了救活它再逗它玩。”


    雪山心领神会地点头,讨好地蹭蹭紫茶,又喵呜喵呜叫着,回到小公主身边抱着她的小腿,一金一蓝的眼睛泛着水光,心疼地望着她。


    奚华又重重拧了一下腿,强迫自己别去想那个问题:若有朝一日她真的走了,紫茶和雪山,又该怎么办呢?


    **


    九月深秋,大旱持续加重。不仅西北粮区收成惨淡,南弋皇都也许久不见一滴雨水,落寞的王朝好像马上就要变成一团热气,随风消散。


    火上浇油的是,南弋在和西陵的对决中一败涂地。边关急报传来,举国动荡不安,民愤滔天。


    南弋水深火热之际,西陵提出要让南弋公主和西陵王子萨孤渊和亲。三位公主都惶惶不安,担心自己被送去民风彪悍的游牧异族。


    比起两位皇姐,奚华还有另一层不可告人的担忧,她不能离开南弋,她必须留在南弋,解救那一场疫病,否则她良心不安,生生世世无法解脱。


    思虑无用,这种事不是她能决定的。她不想让紫茶担心,明面上装作无所谓的模样,从不主动提及此事。


    半月过去,紫茶见小公主消瘦许多,心疼地安慰她:“西陵战胜,一定会挑南弋最尊贵的公主去和亲。有两位皇姐在前,公主应当能够避开风险。”


    谁都知道这套说辞根本站不住脚,奚华也没说破,选择和紫茶一起自欺欺人。


    月蘅殿中唯一让人欣慰的事,便是小黑鱼在灵泽之泪的治愈下渐渐好转。它活了过来,先前呆滞的鱼目一日比一日更有神采。


    出人意料的是,它慢慢褪去了浓重的墨色,全身色泽越来越浅,这几日已经变成一条亮闪闪的小银鱼。


    紫茶每日为它换水时,习惯性喊它小黑鱼,它都不搭理。非得改口喊它小银鱼,非得夸它漂亮,它才勉为其难地游两下,表示它在听。


    雪山时常趴着大瓷碗瞅它,还多次把毛茸茸的爪子伸进水里试图摸它,它懒得回应,并不和雪山嬉戏。有时候灵鹤和雪山一起来,它更是冷淡,直接在碗底装死。


    只有遇上奚华,它才罕见地表现出热情的那一面。每当奚华的手指靠近它,它便凑过去吮食灵泽之泪,似乎这东西让它上瘾。


    **


    九月末,皇都依然滴雨未降。南弋即将与西陵和亲一事,街头巷尾已经无人不知。三位公主的日子都不好过,明眼人一看便知,小公主作为最不受宠的那一个,最有可能被当做棋子,时机一到便可能被抛掉。


    紫茶成天忧心忡忡,忍不住出主意:“等天师回到皇都,公主即刻去找他帮忙。只要天师说公主生辰八字与西陵王子不和,公主定能摆脱这桩事。”


    奚华当然明白,在确定和亲公主人选这件事上,天师极有话语权,他的卜算尤为重要,有可能是最关键的因素。


    但她只是简单应了一声,并没有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紫茶又劝她:“公主不相信天师么?他对公主一往情深,一定不舍得让公主去和亲的。”


    奚华不置可否,只揉揉紫茶脑袋,又摸摸趴在她双腿上的雪山,又看了一眼大瓷碗里的小银鱼。小银鱼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灵巧的鱼尾在碗里划出一个漂亮的水泡。


    她想起先前与天师道别时,他说“不要开这样的玩笑”。他拒绝了她的试探,也许她不该再对他抱有期待。


    十月上旬,久旱不雨的一个早晨,天气已经转凉,奚华再次从噩梦中惊醒。她习惯性地去找鹤簪,伸手在枕头底下探了探,发现那里空空如也。


    鹤簪不会无缘无故飞走,应当是它的主人回了皇都。奚华等了三五日,亦没见宁天微来月蘅殿找她。


    倒是第五日下午,紫茶从旁人嘴里得了消息,匆匆跑回月蘅殿通风报信:“听说天师回皇都好几日了,公主有见到他吗?”


    奚华心下了然,状似无所谓地摇摇头。


    “天师怎么这样?他就算是再忙,也不至于连见面的时间都没有吧?”紫茶义愤填膺,她一向认定天师对小公主情深意切,这一次居然有点动摇了。


    幸好小公主没有表现出很伤心的样子,看来她的确只是利用他,没有付出真正的感情,就不会为他的冷淡伤心。


    “宫里都在议论,南弋旱情愈演愈烈,国君召天师回宫,给他定了最后期限,无论他用什么办法,如果十日之内他不能让老天下雨,就要以火焚身,用魂魄和天神沟通,祈求下雨。”紫茶把别处听来的消息粗粗讲了一遍。


    “……”奚华意外,“南弋不需要他诛杀异瞳了?他以火焚身就能祈雨成功?”


    “听说天师已经应下这桩差事,今日他已经在永昭坛举行了祈雨的仪式,但是……”紫茶没说完,眼下天都快黑了,天空中依然万里无云,显然这次祈雨没有成功。


    她默了一会儿,接着说:“百姓都在传,说什么龙王失踪了,所以祈雨才不起作用。依我看这就是瞎猜,若真是这样,神仙来了都不管用,怪不到天师头上。”


    奚华遥望天际,漫天晚霞似烈焰熊熊燃烧,狂乱的云纹像火红的唇舌,日复一日放肆叫嚣。她的面纱为暮色笼上一层暗影,更添加了几分日落西山、穷途末路之感。


    “南弋只有一个天师,就算祈雨暂时不成功,国君也不会要他性命。”紫茶一通分析,最后还是劝慰小公主,“公主还是多为自己考虑,先找他帮忙解决和亲的事。”


    当天夜里,奚华在观星楼底层的木梯附近等了许久,方等到与天师碰面。


    第34章 第三十四眼


    宁天微下楼时步履轻盈,踩在木梯上几乎没发出声音。奚华默默看着他走近,却只能假装不知。


    她有种奇怪的感觉,他一路沉默,就像是刻意的回避。


    他走完最后一阶木梯,即将与她擦肩而过,才停下脚步询问:“公主找我何事?”


    没有多余的寒暄,也没有久别重逢的气氛,奚华开门见山说了正事:“南弋战败,西陵要求南弋公主和亲,我不能去和亲,请天师相助。”


    “抱歉,和亲人选并不由我定夺。”宁天微背对着她,没有转身。


    奚华将他一举一动看在眼中,没想到他会拒绝得如此彻底。一别数月,他对她的态度与之前有了天壤之别。她不知道这期间发生了什么事,也没有资格向他刨根问底。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她很清楚地意识到,他对她没什么感情,喜欢更是无从说起。她之前从他那里感受到的好意,恐怕都是自作多情产生的错觉。


    但为了留在南弋,她锲而不舍地追问:“真的不行吗?天师只需要说我和西陵王子八字不合,没有缘分,这不过是你一句话的事,也不可以?”


    宁天微并不松口,言语间没有一丝波澜:“请公主见谅,缘分天定,假若天意如此,我也不能违抗。”


    十几年来,奚华听过许多人的冷言冷语,没想到在危急关头,竟会听见他的。这寥寥数语有理有据,却教人遍体生寒。原来他也会用这种语气和她说话,冻结她所有期待。


    是了,对他而言,她并不是特殊的。于她,这一世所遇到的冷漠隔阂之人甚多,他也不过是其中之一。


    她忽然醒悟,自己怎么会认为他可以亲近?就因为这几年生辰之日偶然的相遇,就因为去年永昭坛血祭之后短暂的相处,她就对他产生了些许误解?以为他待她,是与旁人不同的。


    当初在绯云湖画舫上,紫茶想当然的猜测果然不对,天师怎么可能喜欢她?


    他纯粹是因为怀疑她,才接近她,以便时常找机会观察她。前些日子他对她不错,不过是想要她放下防备罢了。


    她的第一反应不是伤心,而是生气,对他和对自己,兼而有之。


    “也对,天师忙着祈雨,忙着找异瞳,哪里顾得上我呢?哪里用得着抱歉呢?”奚华呛他一声,绕开他朝门口走去。


    为了不暴露异瞳的秘密,她故意闭上眼睛什么也不看,也不去想有没有走对方向,反正不想再和他待在一起。


    “公主,等一下。”宁天微见她稀里糊涂地乱走,又叫住她,从袖口掏出鹤簪,递到她手上。


    鹤簪的形状和触感,她都很熟悉,稍微碰一下,她就能分辨出是它。出于多重考虑,这一回她不想收下它,所以左手自然下垂,没有握住它。


    鹤簪也不乐意跟着她,当即变成灵鹤想要飞离她身边。它翅膀刚扑扇两下就被宁天微抓住,还没跑掉又重新变回鹤簪,再次被递到她手边,挨到了她手背上凉凉的皮肤。


    奚华不禁恼了,挥手拒绝,不料把它拍到了地上:“天师看到了,它和你一样,不愿意同我在一起,如此勉强,又是何必?”


    宁天微没作解释,俯身捡起鹤簪,拂去鹤簪上的灰尘,看着她的背影,又问她一声:“那公主的噩梦?”


    “我做不做噩梦,与天师有何干系?”梦里的绝望挣扎,她不想被任何人知晓,紫茶不行,天师也不行。正好鹤簪也不喜欢她,她干脆就此撇下它。


    宁天微不再多说,看着她胡乱推开门。紫茶远远迎上来,不解地瞪了他一眼,接小公主回月蘅殿去了。


    晴朗的夜晚,浩渺天际中一丝流云也没有。明晃晃的月光把她纤瘦的身影照得发亮,也照亮了因干旱而荒芜的长长的宫道。他远远看到,她经行之处,枯草重新变绿,有的还开出了细碎的小花,那么美,那么刺眼。


    唯有这一次,他庆幸她看不见,才不会瞥见他悲伤的脸。


    **


    深夜,奚华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乍一睁眼,猛地见到一片暗影正靠近她的脸,一只手正伸向她面纱边缘。


    “你是谁?”奚华重重拍开那只手,“啪”的一声,在那白皙的手背上印下一片红晕。她顺着手臂看过去,榻边站着一位银衣墨发的年轻公子,他眼中既无辜又震惊。


    她从未见过此人,不知他何方来路,姓甚名谁。


    “你看得见?”公子惊讶,他轻拂双臂衣袖,把原本就妥妥帖帖的仪容又整理了一遍,回头望一眼空荡荡的大瓷碗,再重新盯着她,“怎么又哭了?我的伤好了,不用再喝灵泽之泪了。”


    原来是小黑鱼伤愈,离开大瓷碗化作人形了。


    奚华不接话,也不方便擦眼泪,有面纱掩着,她只当自己不出声就不会被发现。


    年轻的银衣公子朝榻边弯腰,低头凑过去想看清她的脸。未及凑到跟前,她纤白的食指戳在他眉心,把他一寸寸推远。


    她态度坚决,手上力气倒是不大,对他来说,几乎算是微乎其微。然而他对那白玉般的手指毫无抵抗力,完全依着它的指示活动,指哪朝哪。


    他近距离望着眼前的手指,看她伸直了手臂,把他推到了最远处,眉心那一小点儿触感消失了。


    他问:“为什么你细心照顾小银鱼,却要远离我呢?我不如小银鱼好看吗?”


    奚华无语,鱼是鱼,人是人,怎能一样对待?何况他还是个男人,岂有亲密无间的道理?


    看他一脸迷惘,似是真心发问,她勉强解释:“雪山如果是人,我也不会天天抱它。”


    “那你若早知道我是人,便不会救我了吗?”他原身并不是鱼,也不是凡人,此时不便透露身份,“为何你不一视同仁,要偏心小银鱼呢?”


    奚华看不出他是真不懂还是假天真,一视同仁是这样用吗?这世道还真有人把自己和一条鱼相比?


    众生平等,一个人并不比一条鱼、一只猫、一朵花高贵。她一贯这样想。没想到这个人居然担心自己比不上一条鱼。


    她当然也会用眼泪救人,只不过不会用救鱼那种姿势,那种唇与指的触碰和舔/舐过于亲昵,若发生在人与人之间怪尴尬的。


    奚华随口喊他:“小黑鱼。”


    “嗯。”他答应地无比自然,很快又反应过来不对劲,“嗯?”


    待在大瓷碗里这段时间,他习惯了她的声音。小黑鱼,小黑鱼,每次听见她喊他,他就情不自禁摇着鱼尾回应。


    是以这次他根本没听清她喊的什么,条件反射就应了一声。


    “……我不是小黑鱼。是受伤才变了颜色。”这么简单的道理,她难道想不明白?还用得着他从头到尾解释说明?


    奚华懒得纠正,继续问他:“你怎知月蘅殿有人能救你?”


    “之前救我的人是谢烟。那个雪夜他最后一次离开白雨堂,说是要去月蘅殿送一幅画。谁知他回到旧宅后,就……”变成人形的小黑鱼第一次说起谢烟,这些事没必要隐瞒。


    “我来月蘅殿是为了取走那幅画,想通过那幅画找到映寒仙洲和灵泽族。出了点小小的意外,我被困在月蘅殿那个水池里,变不回人形,后来漂到池边,被猫咬上岸来。嗯,就是雪山。”


    他所说的“小小”的意外,便是被殿门上的虎头年画拦住。区区凡人笔墨,竟然能拦住他,这人间居然有人比他厉害?


    他想一定是因为自己伤势太重,才沦落至此。是挺重的,他险些在池塘里一命呜呼。


    “你还要救其他人吗?”他心里暗自鄙夷,这话怎么听起来怪怪的,就好像在问,你还养着其他鱼吗?


    因为异瞳之祸,因为和亲危机,奚华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她的确要救其他人,不是用几滴眼泪或一场哭泣,是用更决绝酷烈的方式。这些事不能说,她摇摇头。


    “小黑鱼”困惑了:“那你为何掉眼泪?”


    前半夜她从外面回来,状态就不太对劲。他还以为她又要喂他灵泽之泪。


    起初他很喜欢这东西,不论是不定期回白雨堂的谢烟,还是月蘅殿里蒙着面纱的小公主,只要有人愿意喂他,他就乐意接受。他要治伤,没道理拒绝。


    但是近来,他不再那么心安理得。


    尤其最近几次,看她想方设法哭出来,他心里隐隐感到不太舒服,连嘴里的灵泽之泪都变了滋味。


    在大瓷碗里,“小黑鱼”靠近她,不光是为了灵泽之泪,也是用鱼的方式对她表示安慰。


    “谢烟不会像你这样哭,如无必要,他从来不会掉一滴多余的眼泪,也绝不会伤心。”


    他发觉小公主今天和平时不一样,从外面回来就很低落,给他喂灵泽之泪时也没有掐手臂,眼泪自然而然地落下来,就好像她一直在哭,戴着面纱也掩盖不住。


    而且她喂食的时候都没有叫他,以至于他刚才一听她喊“小黑鱼”,就习惯性地答应,没来得及做出冷傲的样子。


    就连入睡后,她的面纱还被眼泪洇湿。她到底是做了噩梦,还是根本就没睡?他分不清,想帮她揭开面纱让她透气,所以他变成人形。


    “什么人让你掉眼泪?”他不喜欢那个人,心说那人真是不知好歹。


    奚华不想细究,搪塞道:“没谁,做噩梦而已。”


    他屈膝蹲在榻边,盯着她的面纱:“既然看得见,为什么要带面纱?公主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面貌丑陋,甚为吓人。”奚华说得很平静,听起来尤其真实。


    “……”他不相信,但也不想强人所难非要她掀开面纱看看。他从衣襟处取出一枚月牙状玉佩,放到她枕头边上,既慎重又随意。


    奚华看得清清楚楚:“这是做什么?”


    “送你。”他说,他没想到自己竟会这样把它送出去,可他这双手和这张嘴,好像不听使唤似的。


    奚华不想要,她即将不久于人世,收下它也没有意义。她把玉佩推过去:“你脖子上那一道红痕怎么回事?”


    “我脖子怎么了?”他眼中浮现出清澈的不解,面朝她微微仰头让脖子袒露更多,还拉着她的手往脖子上放。


    奚华将手抽回来:“小黑鱼,你现在不是小黑鱼了。”


    “那公主叫我小银鱼?紫茶不就这样叫我吗?”他淡淡一笑,发冠和衣衫上闪着银色微光,仿佛若隐若现的星星。


    他执意要将半月玉佩塞进她手中:“我要走了,你留着它。你不想摘下面纱也没关系,只要有它在,下次见面,我一定能一眼就认出你。”


    奚华只觉得浪费,这短短一生,她和小黑鱼应是不会再见面了。更何况依他所说,他认得的,到底是他的半月玉佩,还是她这个人本身?


    “小黑鱼”站起来,理顺衣袍,朝外走了几步又停住,回头问小公主:“你救了我,那你有什么心愿吗?”


    “下雨。”奚华并没有很当真,挑了个迫在眉睫的事告诉他,听见他脚步顿住又启程。余光里,他的身影慢慢远去,最后消失在殿门外。


    第35章 第三十五眼


    祈雨期限临近尾声。第十日午后,国君近侍李福德来月蘅殿宣旨,命令珑安公主奚华前往永昭坛协助天师祈雨。宣旨完毕后,两名面生的宫女双手捧着玉盘进殿。


    紫茶还没看清玉盘之中所盛放之物,见李福德要走,连声追问:“李公公,小公主不会祈雨,也不会通灵之术,为何要去协助天师?这要求是天师提的?”


    “是满朝文武一致提议,国君头一回见他们那么齐心。”李福德如实转告,“南弋无人不知,珑安公主出生时天降异象,日华散尽,足以证明小公主是极阴之体,对于祈雨大有益处。”


    紫茶气得一哽,却又挑不出错。去年是血祭,这一回是祈雨,小公主沾上永昭坛准没好事。她见李福德已经匆匆走出好几步,赶紧问:“极阴之体,天师也这样认为吗?他需要小公主协助他祈雨?”


    李福德头也不回,将拂尘朝身后挥了几下当做回答。月蘅殿安静下来,两名宫女向小公主围过来要帮她更衣,原以为她会推挡拒绝,没想到她安安静静,一句话也没说。


    见小公主这副模样,两名宫女忍不住想到“极阴之体”。两人小心翼翼不敢碰她那阴沉沉的面纱,更不敢打量她的表情,连手中托盘都在颤抖。


    “紫茶,你来帮我换吧。”奚华冷冷吩咐,雪山趴在她腿上忽然抬头,一金一蓝的圆眼睛瞪着附近的陌生人,不很耐烦地嘶叫几声,吓得宫女连忙将玉盘递给紫茶。


    紫茶一手接了一只,慢慢挪动脚步,到床榻边将玉盘放下,始终忧心忡忡。


    黄昏时分,奚华又一次出现在永昭坛。时隔一年,旧地重游,她依然系着玄色面纱,将面容影藏在阴影之下。


    透过面纱向外望去,永昭坛地面外围画满符文,各式各样,密密麻麻,以鲜血绘就,不知这鲜血源于何人,很可能来自天师。


    浩浩荡荡一大圈符文包围着的,是一幅太极八卦图,一丈方圆的阴阳鱼首尾相衔,印在永昭坛正中心。


    和去年血祭时类似,文武百官在祭坛下跪拜叩首。这一回,抬头打量她的人更多了。好在紫茶站在外侧,将那些意味深长的目光隔开。


    奚华看着宁天微从永昭坛另一侧走来,快走到时,他淡漠的视线在她身上停留了一刹,蜻蜓点水一般,很快不动声色地撇开。


    不难猜想,这是她着装的缘故,下午李福德叫宫女送来的是一套雪色纱衣,说是宫中为祈雨特制的服制,拢在她身上,丝丝缕缕,如烟似雾。


    宁天微到了她身边,要紫茶先回月蘅殿去。紫茶不情愿地松手,一步三回头走下祭坛。


    前几日在观星楼不欢而散之后,奚华和天师这才第一次见面,此刻谁都没有说话,就像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虽然久旱不雨,但深秋天气已经很凉。永昭坛上的氛围,比秋凉更甚。


    奚华一如既往扮做看不见的模样,杵在原地不动。天师伸手牵她,她也不躲,也不回握。他冰凉的手指贴过来,轻轻触碰,如同雪花倾覆。


    她也不问他怎么回事,沉默地跟在他身边,脚踩在红艳艳的符文上,一步步走向永昭坛中央。


    她的每一步都伴随着铃铛的轻响。和雪色纱衣配套的四十九只银铃,最大的那只被她握在手中,其余四十八只小银铃,垂坠在她身上不同地方,从肩颈到皓腕,从纤腰到脚踝,一路叮叮当当,模仿下雨的声音。


    两人肩并肩踩过一大片符文,走进了偌大的八卦图,到了正中心位置,叮铃叮铃的“雨声”消失了,被话语声代替。


    “就在此处,公主知道该怎么做吗?”宁天微从她手中收回手来。


    下午李德福来月蘅殿宣旨,同行的宫女给她讲过协助祈雨的流程。说是永昭坛正中心有个太极图,极阴之体要在阴鱼鱼眼处起舞,跟随天师做法的节奏晃动周身的银铃,模拟下雨的声音,向上天祈求真正的甘霖雨露。


    是以她不再多问,到指定位置站好,默默望见宁天微背对她站到了砍位。


    四野俱寂,因为久旱的缘故,虫鸟都了无踪迹。天色渐晚,在阴沉肃杀的永昭坛上,宁天微焚香祝祷,青烟袅袅上升,和着神秘的香气,汇入天边的烟云。烟云始终浅淡单薄,不见雨水的踪迹。


    他手执拂尘,一边吟诵祈雨词,一边凌空画符,祭坛上遍地符文与之感应,泛起殷红血光,亟待一场大雨冲洗干净。


    威压之下,群臣受到无声的指引和约束,尽皆跪拜叩首,动作整齐划一。


    众人再抬头时,永昭坛上赫然出现了苍、赤、黄、白、黑五道光束,幻化成五条长龙,首尾交叠,围绕着八卦阵中心的阴阳鱼旋转。小公主被五色龙完全遮住,莫说她的人影和舞姿,连衣角和发梢都看不见了。


    银铃的声响自阵中传来,初时断断续续,零碎不成章法。渐渐地,细碎声响连缀成一片,如同纷纷扬扬的雨水。数息之后,声调愈高,响动愈大,节奏愈急,似瓢泼大雨从天而降。五色龙也飞得愈来愈快,迅猛而凌厉,肉眼凡胎再看不清龙的形体。


    风乍起,天际墨云翻飞,尘世上草木早已枯萎,没有一片枯叶随风纷飞。永昭坛下,跪拜着的群臣震慑于肃穆的氛围,纷纷静默垂首,凝神屏息。南弋皇都中,无数百姓心有所感,不约而同地仰望苍天。


    宁天微立于祭台之上,任凭天风吹动衣袍猎猎作响,他岿然不动,面无表情,仿佛剥离了人的所有感情和特征,变作一枚冰冷的神圣的符号,渐渐和寂寥的天地融于一体。


    然而,阵中的铃音忽然乱了节奏,意外牵动他的神思。


    第36章 第三十六眼


    奚华全神贯注协助祈雨,然而仪式中途,不知怎么回事,她左腿肚上猛然传来一阵刺痛。


    出于本能,她踢腿试图摆脱异物。但腿稍一动作,铃声就随之变得杂乱。挣扎无用,刺痛却一直加剧,攫取她所有注意力。


    天色阴沉,似乎很快就要下雨。为免功亏一篑,她极力稳住心神,忍痛想跳完这支舞。


    小公主亲手制造的雨声好不容易恢复正常,没过多久,又变得飘忽不定。她头晕目眩,手脚都失了力气,像一株被折断的花,软绵绵倒下去。


    不该这样的,五色龙的光晕忽然撕开一道裂隙,一个人影穿透光晕朝她走来。霎时之间,她腿上的刺痛感大幅减轻,腰背也有了支撑。


    宁天微动作太快,奚华又蒙着面纱,都没看清他是怎么走到了她旁边,又怎么捉走了她腿上那只金色长尾蝎。


    等她从惊诧中勉强回神,居然发现自己被抱坐在他腿上,侧面倚靠着他。他坐在祭坛中央,正掀起皎然若雪的衣袖,为她擦拭伤口周围的血迹。


    怎可如此?身为天师,他应该好好完成祈雨仪式,不为任何意外分心。再加上这段时间他对她很疏离,两人就像两朵浪花渐行渐远分开了轨迹,为何现在他又折返靠近,又表现出很在意的样子


    奚华思绪混乱,脑袋昏昏沉沉,还没想通他的行为逻辑,腿上忽然感受到柔软和温热,与先前尖利的刺痛有着天壤之别。在腿上隐秘之处,仅小小一片,触感却直抵内心。


    她下意识想躲,左腿刚欲往旁边回避,脚腕就被一只手牢牢握住定在原地。即使蒙着面纱,她也不敢看他的动作。永昭坛上,祈雨中途,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天师怎么能亲自用嘴帮她处理伤口,而且还是这样难以言喻的姿势?


    阵阵秋风扫过,腿脚因寒凉而轻颤,伤口处却被热意包覆,冷与热的冲突叫人发晕。


    她伸手推他肩膀,意图让他停下这荒唐动作,他丝毫不被影响。她又用力推他的额头,没想到手也被他拢住,活似自投罗网。


    她还想挣脱,铃声哐啷哐啷响作一片,似暴雨彻底乱了节奏。


    混乱之中,伤口处的吮吸力度还在加重,皮肉被坚硬之物擦刮过。


    她惊觉宁天微居然咬她,还亲眼看见此人匆匆仰头瞪了她一眼,他面色冷硬严肃,目光中暗含警告意味。


    奚华也恼了,想叫他清醒,低斥道:“你做什——”


    话音未落,她的嘴便被对方掌心捂住,余音只剩一串吚吚呜呜。若不是因为隔着面纱,她真想在他掌心狠狠咬上一口。然而她费力挣扎也无济于事,一举一动仍全然被他掌控。


    “别闹,那长尾蝎有毒。”宁天微偏头吐掉毒血,以指腹擦净唇边血迹,压低声线叮嘱她,“别乱动,痛也忍着。”


    奚华还在和他说话,支离破碎的音节从他掌心下溢出来,与杂乱的铃声掺在一起,根本连不成句子,他居然还能听懂她的顾虑。


    “他们看不到,有五色龙挡着。”他解释,然后继续。


    看不到?奚华默默扫了一眼,只见五色龙的光晕比先前扩大了两三倍,把她和天师完全掩盖住了。但即便如此,她也极不自在,好像随时都会被发现。


    “看不到,但是能听到。”宁天微言外之意,若小公主不怕被发现,继续抗议也无妨。


    奚华果然安静了,不再说话,也不再徒劳地推他。她握紧双手,绷直脚尖,忍着痛和痒,忍着冷和热,浑身僵/硬地等他结束。


    又过了不知多长时间,腿肚上温热的触感消失了,方才抱她的人已经起身离开。她坐在他坐过的位置,地面还留有一丝余温。


    奚华想整理衣着,发现自己负伤的小腿已被纱衣下摆覆盖。刚才双方都临近失控的场面就像是一场梦,此刻梦醒,她还记得自己在永昭坛上协助祈雨,于是又晃动银铃,让铃铛发出和谐的“雨声”。


    “雨声”没持续多久,她听到天师宣布祈雨仪式结束了。风都停了,一滴雨也没有落下。


    今日是十日之期的最后一日,若子夜过去,明朝太阳照常升起,天师将献祭自己,以求上天宽悯降下甘霖。


    仪式收尾,以失败告终,即使有极阴之体协助,也不起作用。国运衰微的南弋,走到了穷途末路,再难求得苍天庇佑。


    群臣纷纷起身,陆续离开永昭坛。杂乱的脚步声里夹杂着叹息与质疑,亦有落井下石之语。


    飞旋的五色龙渐渐慢下来,耀眼的光带逐渐黯淡直至消失。祭坛上的八卦阵还在,符文的血光变成陈旧的暗紫色。


    奚华仍坐在阴鱼鱼眼位置,收手停下动作,大小银铃随之回落,再无任何响动。


    待到永昭坛下已无人在,奚华望见天师再度朝她走来,他没再移开视线,简短地问她:“冷不冷?”


    这其中约莫有一点儿关心的成分,但他语气生硬,例行公事似的。奚华没应,他这般忽冷忽热的态度,她不喜,不想理会。


    宁天微无意勉强她回答,径自解了外袍系带,俯身弯腰,把外袍披在她身上。先前她那身又轻又薄的雪色纱衣,肩上和腰间长短不一的飘带,总算是看不见了。


    奚华不接受,沉默地把外袍扯开。


    宁天微哪里容她拒绝,收拢外袍重新裹住她,双手搭在她双肩不许她胡乱动弹。


    这姿势并非第一次,去年风雪夜她受了凉,他在月蘅殿照料,也帮她裹过小毯子。然此时两人之间氛围,与当初截然不同。


    奚华看他脸色也不好看,眉宇间浸染着一片寒霜。她越发见不得他的勉强,好像这种种举动皆不是出自他本意,而是有人强迫他似的。既然如此,他又何必多此一举?


    她用力想把他推开,若不是因为小腿被毒蝎蜇伤不好动弹,她立刻就要起身走远。


    这念头还没来得及谋算,一片暗影倏而靠近,久违的怀抱再次将她包围起来。她没多少力气,陷入其中再难躲开。


    谁都没有讲话,阴冷肃杀的祭坛上,只有秋风飒飒吹过,以至于这紧密相贴的姿势少了温情意味,更像是冷漠的僵持。


    奚华埋头抵在宁天微右肩,等了好一会儿也没听到他解释,终是忍不住问他:“做什么?”


    宁天微单手轻轻拍了拍她后背,当做回答。她偏头凝睇他的神色,沉沉暗影中,见他双眉紧蹙,唇线紧抿。


    既然难受,又何必违心这样做呢?既然不情愿,为什么不离她远一点?她不懂天师为何不肯从心所欲,偏要这样为难自己。


    “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你?我好像,不认识你。”


    她说话时,气息被面纱阻隔,嘴唇开合的动作经面纱传递,困惑和感慨落在他颈侧皮肤上,变作若即若离的触碰。


    她当然明白,祈雨仪式早已结束,朝臣尽散,公主和天师亦没有理由留在祭坛上。


    但不知是何原因,天师不提回去的事,她也避而不谈。既然问不出个理由来,她索性任由这不明所以的拥抱无声延续着,当它是最后一次了。


    “快到子时了,还不下雨怎么办?”奚华从他肩上仰头,视线绕过他刀裁般的鬓边,望向茫茫夜空。


    满天星斗,仿若凝固不动的雨点。苍天沉默不语,不理会人世的祈求与呼喊。若世上真有神仙,想必神仙也苦厄缠身,无心渡化苦难的人间。


    奚华早老想问,现在当面问起:“听说天师有朝一日会飞升成仙,是真的吗?”


    近来宁天微时常也想起季疏所言:杀掉异瞳,便可飞升成仙。若异瞳不死,他亦只能羁留人世,在苦海中浮沉辗转。当那一天悄无声息地迫近,正常人都知道该作何选择,但他不知怎的,心中隐隐不安。


    “公主不是也要回映寒仙洲吗?”


    “希望天师得偿所愿。”奚华没有正面回答,她的祝愿发自内心。等他真的飞升成仙了,便不会介意她曾经骗了他,利用他。或许他会忘记人世的一切,也忘记她,这就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结局了。


    她遥望天幕,从那里看不出仙洲景象。她早已做了决定,今生无缘得见故乡。


    当是时,一颗星子坠落,一道银线划破苍穹,一闪而过。


    奚华以为自己看花眼了,却又无法向天师求证,毕竟她日复一日假装盲人,怎可看见星星?


    但很快,祭坛以外,远处市井中传来骚动,嘈杂人语混作一片,此起彼伏。


    起初是街边乞儿惊呼:“欸!下雨了吗?”


    “什么?”巡夜的更夫敲了一声锣,“哪有雨?你在做梦?”


    “是星星,星星落了!”连街好几户人家打开了窗。


    更有一大波人跑出家门,冲到街上,惊声感叹:“越来越密了,星星怎么落了这么多!”


    “天降异象,陨星如雨,这是不祥之兆。完了完了,这下真完了!”有人就地伏跪,以头抢地,有人东躲西藏,奔走逃亡。


    “天要亡我南弋,天师呢,他怎么祈雨不成,反致祸患?怎么这么多年了还找不到异瞳……”


    “……”


    奚华亦见到星星像雨一样坠落,无数亮线划破深邃天幕,稍纵即逝,不断有新的星星接上,作一场浩大的谢幕。照这样下去,恐怕过不了多久,天上的星星都剩不了几颗了。


    她暗自下定决心,不想再和天师置气,双手绕到他背后,轻轻抱了他一下:“十日期限到了,今夜看上去不会下雨了,我想告诉天师一个秘密。”


    宁天微没有回应,他直觉并不想听。但小公主的手一路轻抚过他的后背,随后搭在了他的肩上。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一切发生得很快,宁天微还未来得及拒绝,就已然望见了一对眼眸。


    少了墨色面纱覆盖,小公主一金一蓝的两只眼瞳璀璨夺目,美得惊心动魄。


    秋夜祭坛上,满天星斗下,两人此生第一次对视,宁天微落了下风。


    对面那片秋波纯粹而深邃,悄无声息地席卷一切,他的所有言语、所有思绪都被卷入其中,浸透湿润的光泽。


    他过于震惊,除了近在咫尺这双眼、这张脸、这个人,世间一切外物尽数被隔绝在外。


    星星不再坠落,像冻结的雨点重新凝结在夜空。永昭坛外,街巷中嘈杂的人声全都安静了,骚动就此结束。


    他追寻已久的真相就这样摆在眼前,苦苦寻觅的异瞳少女,就在身边。


    为什么偏偏是她呢?即便曾经有过猜测,但他迟迟未下定论,也从未想过她会主动坦白。她是如此直截了当,如同利刃破冰,一点儿余地也不留。


    夜风却吹拂她轻柔发丝,勾起纤纤发尾撩过他的脸颊。他不着痕迹地撇开了视线,垂眸低语,既是问她,又像自问:“天师的毕生使命是什么,公主不会不知道吧?”


    奚华知道,当然知道。从小到大,关于异瞳的传言就像是悬在她头顶的利剑,令她年年岁岁如履薄冰。天师就是那执剑之人,他随时有可能刺下利刃,了却她的性命,完成他的天则。


    她应该离他远远的,不能产生任何交集,偏偏竟与他这般亲近,远胜过旁人。


    既然早已偏离轨迹,奚华忽地仰面凑上前去离他更近,久违地抓住了他的衣襟:“在杀掉我之前,先爱我好吗?”


    这毫无预兆的一问,尾音被掐断,隐没在两人浅浅触碰的唇瓣之间。


    浅啄只是前奏,亲吻不需要预告,很快,她冒失的试探和邀请,变成了明目张胆的索取。


    奚华抛却诸多犹疑,忘了理智为何物,径自加深了这个吻,要求对方给她肯定的回答。


    风又起,墨云在天际翻涌,群星渐渐隐匿其后。与她耀目的异瞳相比,日月星辰都黯然失色。


    宁天微避开她的眸光,松口往后撤离。她跟过去,全程睁着眼,凝视他每一抹细微神色,企图从抗拒和讶异中搜寻出一丝心动的痕迹。


    其实两张面庞离得太近,表情反而辨认不清。她寻不到想要的答案,闪耀的眼眸中泛起一层迷离的水色,这一泓秋池演变成华丽又危险的沼泽,诱人深陷,一旦涉足,便脱不开身。


    她无暇开口询问,因为唇齿正忙于另一件事。她只用眼神来追索,问他为何不肯答应。


    可惜种种努力尽是徒劳,他始终拒绝与她对视,一丝破绽也没有展露。


    她兀自暴露了最大的秘密,亲手把致命弱点剖白在他面前,却迟迟等不到他的决断。


    事已至此,她没有回头路可言,也不知道该如何停下,是以执拗地维持着这场纠缠,直到眼角沾染了小一片潮湿。


    很奇怪,她明明很努力地克制,怎么还会不争气地掉眼泪?水迹的范围渐渐扩大了,从眼角到脸颊,从头顶到肩颈,伴随着沙沙沙的低吟,原来竟是下雨。


    若早知今夜会下雨,她又何须坦白身世,把自己全然置于危险境地?


    一切都来不及计较,雨势迅疾,哗啦哗啦从天而降,冲刷祭坛上的符文,溅起零乱的水花。


    永昭坛很快被雨淋透,远处街市上人声鼎沸,呼喊声、庆贺声、奔走声、笑声和哭声,混杂在铺天盖地的雨声里,吵吵嚷嚷,听不真切。


    雨在她挺翘的眼睫上形成水帘,由稀疏渐至密集,依然盖不住异瞳的辉光。她想天师一定是恨透了她这双眼睛,否则为何全程回避她的视线,不愿意看她一眼。


    非但如此,一片熟悉的暗影轻轻覆上她的脸。他宁愿给她系上面纱,也不愿直面那对异瞳。


    这样自欺欺人有什么用?难道看不见就可以当它不存在吗?奚华扯掉面纱,硬要直愣愣地望着他。


    宁天微同她一样固执,从她手中抽走面纱,又一次挡住她深切的目光。


    拉拉扯扯没有结果,奚华懒得再阻拦,当他双手牵住面纱边角在她脑袋后面打结时,她顺势将双臂搭在他肩上,两手在他后颈处交叠。随后她凑上前去,再延续那个混乱的吻。


    面纱不似唇瓣软绵,夹在其间,陌生的触感反而更加清晰,涩滞而又深刻。呼吸纠缠不清,倾盆大雨也冲不散丝丝缕缕的热气。


    雨水很快浸透了面纱,使之变得又湿又重。奚华呛了一口水,气息急促紊乱,感觉快要不能呼吸了。直到此刻,对方终于一把扯开她脸上湿淋淋的面纱,紧紧捏在手心里。水从他指缝间溢出,掺着淡淡的血色。


    一道惨白天光划过,将永昭坛照得透亮。借着这道亮光,奚华看清宁天微嘴唇上的血痕。那红色刺眼,衬得他脸色苍白,像极了冷冰冰的白瓷美人,从遥远天际而来,落入这茫茫尘世,薄唇间衔了一朵血红的花,染上了另一人的呼吸,生出一缕朦胧的热意。


    “生气了吗?”她终于敢问他,天边惊雷恰在此时炸开,响声震耳欲聋,盖过了他的回答。


    其实她心知肚明,这哪里需要问?他一定气极了她,气她的欺骗,气她的冒犯。


    “天师为什么不动手?你舍不得杀我,对吗?”她右手托着他的脸,指腹轻轻抚过他唇边的伤痕,以为他会拨开她的手,没想到他竟然无动于衷,任由血色朝她指尖蔓延,很快被雨水冲淡。


    雨越下越大,模糊了视线,即使天师的面容近在咫尺,奚华也看不清他的表情。既然没有否认,可以当他是承认吗?他这般反应,其实令她挺意外的。


    看来一时半会儿不会死了,她铤而走险换来一线生机,于是伺机追问:“其实你喜欢我,对不对?”


    然而耳畔哗啦哗啦,全是雨声。


    “你真的舍得,让我去西陵和亲?”她眼中水波摇曳,和雨的分界不甚明晰。


    她正要细看他的眼神,忽闻“咔嚓”一声脆响,双眼随即被一张白绸掩住。她拽住他的手腕想要推开,只听他冷冷道:“公主,别闹了。”


    别闹了,这就是他的回答,是她频频追问后得到的唯一一句话。


    她还来不及思考,便听见不远处传来马车行进的声音,渐渐趋近,在永昭坛边缘停驻。


    紧接着,一朵朵水花自地面高高迸溅,啪嗒啪嗒,越来越快,一团湿淋淋的毛球扑到她膝上,雪山“喵呜喵呜”的叫声全都被雨水浸透了。


    很快,紫茶撑着伞跑来永昭坛中央,顾不上可能被天师呵退,撞见天师与小公主二人情状,像两株经雨淋透欲生欲死的水草,在雨中摇摇晃晃又彼此缠绕。


    她心中一怔,连撑伞的手都止不住轻抖。


    “国君口谕,天师与珑安公主祈雨有功,明日前往御荷苑面圣,有赏……”李福德没有踏足永昭坛,他站在马车附近宣旨,刻意抬高了音调,在雨中仍然显得阴郁绵长。


    宣旨的话音将将落下,天师已打横抱着小公主走到马车近前。两人都缄口不言,也没有谁领旨谢恩,好像没有听见似的,气氛诡异地沉默。


    紫茶撑伞跟紧天师步伐,努力为她的小公主遮掩。


    其实暴雨早已让两人浑身湿透,哪里还用得着撑伞呢?李福德在宫中当值多年,对某些事有着天然的敏感。加之宁天微抱着小公主,行为毫不避讳,脸上那副生人勿近的表情是什么意思,简直是再明显不过了。


    李福德绕过伞沿和雨帘打量二人举止,意味深长地问:“天师嘴唇怎么了?”


    宁天微面色淡漠如霜雪,衬得那咬痕分外鲜明,沉沉夜色也无法为之掩饰。但他不予理会,径直掀开马车的帷幔,俯首弓腰抱着小公主进了车厢。


    帷幔垂下,掩住两个湿漉漉的身形,隔绝了好奇的窥视。


    雪山适时连叫两声,紫茶收拢雨伞甩了甩水迹,一边跟进去一边做无谓的解释:“是猫抓的。雪山,还不快消停点!”


    “哦?什么猫这么大胆子?天师当真是好脾气。”李德福继续慢悠悠地品评,“天师一路看护小公主,用心良苦。若是国君得知你如此照顾小公主,想必也——”


    他话还没说完,忽见宁天微冷着脸独自从车厢里出来,抬手示意驾车的小厮让出位置。


    宁天微未执伞避雨,未着外袍【踏雪独家】,周身衣衫尽湿,贴着身子勾勒出颀长身形。他的湿发披散在后背,脸上亦遍布雨痕。


    他双手拽紧缰绳,一言不发驱车而去,竟像是一只鬼魅在雨夜疾行。


    小厮从未想过天师居然会抢他一个小小马车夫的饭碗,李福德也被抛在祭坛边上一脸茫然。一时之间,他不禁冒出一个荒唐的联想:策马而去的那个人,一点儿不像平日里清冷自持的天师。他也不像是要送小公主回月蘅殿,反而像是要把她拐去茫茫人世外,到无人知晓之地,二人再也不回来。


    三更已过,风雨交加。惊雷一路追随马车,把驾车人摇摇欲坠的身影和双眉紧颦的表情都照得分明。


    迅疾但平稳的车厢里,奚华任由紫茶擦拭她的头发,擦尽她身上的水痕。


    她恍惚听见紫茶在问刚才发生了什么,她心力俱疲,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索性选择了沉默以对。她神色恹恹,像是要睡着了。


    然而紫茶实在着急,一语惊醒了她:“公主,我听说萨孤渊昨日已经抵达皇都了。”


    第38章 第三十八眼


    翌日清早,奚华醒来时浑身乏力,头疼得厉害。她睁眼环顾,视线落在熟悉的床帏和被褥上,随即认出这里是月蘅殿。


    大雨经夜未止,水声延续到今晨,像一个杂乱无章的梦,在屋檐下敲出滴答滴答的动静。


    紫茶陪她去御荷苑面圣,那是奚嵘在宫中崇光阁附近的院落。


    她一路都没有说话,连脚步声也轻轻,被无休止的雨声完全掩盖过去。快到御荷苑时,远远传来一阵嬉笑,看来奚嵘还没有到场。而今日被叫到此地的,不只她一位公主,也不只天师。


    “哟,天师嘴唇这是怎么了?被哪个美人妖精咬了不成?”永平公主问了昨夜李福德问过的问题。


    没办法,那伤口十分显眼,又出现在特殊位置,很难不引人遐想。


    “猫抓的。”当事人的回答冷冷清清。


    这一头,紫茶憋了一整夜,这才小心翼翼问:“公主,是不是天师冒犯了你?所以你……”生气狠狠咬了他。


    想不到天师居然如此行径,再怎么喜欢也不能失了分寸吧!紫茶很生气,她一定是要站在小公主这边的。


    奚华摇头否认,但没做解释,她如何说得出口,是她一时冲动冒犯了天师,得到他沉默的拒绝。


    “哦?不知情的还以为发生了什么风月之事。”永平一如既往爱聊这种话题,看热闹还不忘扯上旁人,“看来是嘉阳姐姐多虑了。”


    嘉阳没出声,永平意犹未尽地感叹:“我就说嘛,天师心里装不下别的,日日夜夜魂系梦牵的,唯有一人,就是那个异瞳少女……”


    奚华正走到御荷苑外围假山附近,闻言,不自觉地在冬日枯枝下停下了脚步。不多时,她就听见宁天微反驳:“公主说笑了,我不曾这样想。”


    这是一句惺忪平常的话,也是这种场合里最适宜最得体的话。但此刻从天师嘴里说出来,字字句句就和雨水一样凉,不带一丝情绪,从杳杳天际坠落,碎了一地。


    “公主,天师是在外人面前口是心非,你别信。”紫茶依旧坚持自己的判断,他都亲了小公主,亏他还能说出这种话。从小公主的反应来看,她显然不想听到天师给出这样的答案。


    奚华在面纱下眨了眨眼睛,天师哪有是口是心非?她已经亲自用最直截了当的方式去验证过了,他对她没有一丁点儿旖旎心思。昨夜他用行动展露了他的心迹,此刻只言片语的否定,不过再一次印证而已。


    “咳咳——”


    奚华正在想要不要离开此地,进去和他待在一处,恐怕也是碍眼的存在。她忽然听闻身后有人咳嗽了几声,一个陌生的嗓音在问:“为何站在此地?还不进屋去?”


    紫茶连忙回头道:“拜见陛下。”旁人皆以为小公主不能视物,她得提醒小公主来人是谁。


    奚华愣怔片刻,“父皇”二字尖锐又生涩,卡在喉中喊不出口。她也不想为难自己酝酿情绪,故而亦只喊了一声:“拜见陛下。”


    十余年来,父女二人头一回相遇,便是如此尴尬的场景。


    奚嵘“嗯”了一声,没多说什么。


    她静静垂眸,目光透过面纱的暗影,瞥见奚嵘朝她伸手,似是想要拉她一把。但那只手横在她跟前停滞了片刻,还没有挨到她的衣袖,又悄无声息地收回。


    幸好他改变了主意,奚华在心中默默感叹,奚嵘和她绝不可能达成父慈女孝的关系,隔着母妃对他的仇恨,隔着她自己异瞳少女和灵泽族的身世,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和他相处,甚至也不会假意奉承。


    更何况,他下旨召她今日觐见,除了论功行赏,恐怕还有深层的目的。若非如此,为何他身旁除了近伺李福德,还立着一个异族装束的男子?这男子是何人,不言而喻。


    奚华暗中洞悉一切,因为“看不见”,面上便假装不知情。她跟在奚嵘身后,同行进了御荷苑。


    苑内的嬉笑乍然消停了,一干人等参拜国君之后,嘉阳和永平不约而同站到了奚华左右两侧,把紫茶都挤开了,好像她们三个是同气连枝,情深意切的好姐妹。


    这真是破天荒的待遇,奚华却并不惊奇,她瞧见两位皇姐今日装扮比往常低调了许多,只着素色衣裙,从头到脚甚至连一件配饰都没有。


    在西陵王子萨孤渊来访之际,她们在打什么主意,可想而知。


    国君对祈雨有功的二人进行嘉奖,赐宁天微“熹明仙师”的称号,“熹”与“奚”同音,比上一任天师“弘明仙师”的称号尊贵得多,可见国君对祈雨的结果尤为满意。


    宁天微平静地谢恩,他一贯喜怒不形于色,今日更是寡言少语。在场众人,除了西陵王子萨孤渊以外,没人觉得奇怪,若是宁天微对名号表现得很热切,那便不是他了。


    奚华默默打量他,总觉得他眉眼间有一缕化不开的郁色。是不是因为她做了那样的事,所以现在和她共处一室,他很难堪?


    涌动的暗流无人察觉,国君的恩赐还在继续:“赐珑安公主府邸一座、封地百亩、黄金万两、绫罗万匹……”


    奚华对这些赏赐没有实感,甚至有些抗拒,这像极了阴谋的前奏。果然,两位皇姐都一脸艳羡地祝贺她:“珑安,从今以后你就是南弋最尊贵的公主!”


    这种恭维和抬举直把她送上风口浪尖,此刻她的处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艰难。


    她想回一句“当不起”,刚刚开口,话头就被皇姐堵了回来。她们朝她露出最和善最热情的笑容,用最亲热的语气告诉她不必自谦。


    国君奚嵘又发话了:“今日气氛正好,萨孤王子不妨说说看,朕的三位公主,王子可有钟意的人选?”


    此言一出,堂中骤然一静。三位公主都闭口不言,奚华极力回避不好的预感。然而在这孤立无援的世界里,风更急了,浪更大了。


    “自然是有。”负手立在一旁的萨孤渊开口了,“在下对小公主一见倾心,意欲求娶,望陛下割爱准许。”


    惊涛骇浪朝奚华涌过来,刹那间将她卷入绝望的漩涡。


    嘉阳和永平不约而同退让几步,留出位置让萨孤渊站到小公主身边。


    这些冠冕堂皇的场面话不过是装装样子,南弋是战败方,这异族王子就算是明抢,他们不也得双手奉上?


    奚嵘配合他做足礼数,继续问道:“珑安哪里都好,唯独这双眼睛,生来便不能视物,萨孤王子不介意吗?”


    “昨日小公主协助天师祈雨,我亦在永昭坛下观礼。祭坛之上小公主风姿绰约,如同神女降世。我怎么敢介意神女的眼睛?只是遗憾自己不能获得神女一顾……”


    多么讽刺,南弋臣民大多认定月蘅殿的小公主是妖女,这个敌国王子萨孤渊居然说她是神女。看来眼神不好的人不是她,而是这个人。


    嘉阳和永平也惊异地附和:“珑安,王子把你视作神女,你怎么没反应?”


    奚嵘问:“珑安,你可愿意代表南弋去西陵和亲?”


    奚华不说话,隔着面纱,她沉默地望向宁天微。


    他分明已经知晓她能看见,也分明知道她这样看着他是为了什么,她拜托过他好几次,要他以天师的立场帮忙拒绝这门亲事。


    可是他依然选择视而不见,和昨夜一样,不给她任何回应。


    奚华固执地与他对峙,想要他改变心意,想要博得他一丝心软。但她饱含祈求意味的视线,对他来说或许就像扰人的藤蔓,他不愿意被缠绕被牵缚,静默中随手一挥剑,轻飘飘地,就把它们尽数斩断。


    就这么难,她只想请他说一句“不行,小公主不合适”,就这么难。


    “天师的卜算果然很准,珑安和西陵王子确乃天赐良缘,珑安是和亲公主的最佳人选。”国君又发话了,言语间十分欣慰。


    奚华心中所有的侥幸和不甘都落了地,她怎么会把希望寄托在天师身上?他利用天师的权威,说出了与她的诉求截然相反的话语。


    她还是默默盯着他,在他淡漠而平静的脸上,看不出任何伪装和勉强。她还极力寻找破绽,想知道他为何这样。


    “天师是何时卜算的?如此神机妙算,这喜讯合该早些教我们知晓。”嘉阳含笑询问,抛开了和亲的风险,语气都舒展了不少。


    国君奚嵘看了近侍一眼,李福德立刻会意道:“昨夜祈雨仪式结束后,天师连夜进宫面圣,在国君面前亲自占测,卦象显示珑安公主与西陵王子是天作之合,实乃大喜之事……”


    他们还在兴致勃勃地说着什么,奚华已经听不进去了。


    为什么偏偏是昨夜?是不是因为她对天师做了那种事,所以他一刻都忍不了,所以连夜把她推给别人,着急送她去异国他乡。


    她默默看着他的脸,那张从前她一寸一寸抚过的脸,被她的眼泪沾染过的脸,此刻变得陌生了。再看他薄唇上刺目的吻痕,像一朵有毒的花,在鄙夷地诘问她:“你怎么敢做这种事呢?”


    是了,在他面前她就像个笑话,还是个不知天高地厚、自以为是的笑话。


    一层水雾浮上眼眶,笼罩着奚华一金一蓝的瞳仁。她目光停驻之处,天师那张凛若霜雪的脸,慢慢变得陌生,越来越模糊。


    她庆幸自己还戴着面纱,在这片巴掌大的阴影之下,她尚能勉强忍住细微的啜泣,忍住翻涌的泪滴。


    她再也不想靠近他,再也不会对他抱有依赖和牵挂。


    相反,她有点害怕他了。


    第39章 第三十九眼


    和亲公主一经确定,便进入备婚流程。婚期定在次年初春,过了年末隆冬,南弋珑安公主再动身前往西陵。


    月蘅殿绝大多数宫人都被派去收拾新的公主府,奚华不愿意搬过去,依然留在冷清萧条的旧居。


    近来皇都日日阴雨不断,许是上次祈雨效果太好,这场雨连绵至今,完全没有停歇的意思。


    自那日在御荷苑面圣之后,奚华没再见到宁天微。不见也好,她不知道还能如何与他相处。


    有时她甚至会想,天师已经得知她是异瞳,当时留她一命已是疏漏大意。有朝一日等他清醒过来,保不齐会对她痛下杀手。


    她只希望那一日不要太早,再不济,不要早于南弋爆发疫病的那一天。


    若他无法放任她活到那一天,她就告诉他自己的打算,即便再无情谊可言,也请他宽限些许时间。届时根本用不着他动手,她会自行了却此生。


    眼下还未到迫不得已的局面,躲着他已是最好的选择。


    紫茶不知道小公主心里的打算,只以为她终日忧心和亲的事,这一日午后又劝她:“不如我带公主远走高飞吧,我们去找映寒仙洲好吗?”


    奚华摇头拒绝,她决计不可能离开此地。


    “为什么不走?”紫茶不甘心,还努力说服她,“公主是舍不得天师吗?他这么薄情你还不走,该不会是真的爱上他了?”


    “怎么会?我靠近他,对他好,假装喜欢他,不过是利用他罢了。”这些话说了太多次,奚华说起来不带一丁点儿犹豫,也没有一丝破绽。


    但紫茶这次不信:“骗人,如果不爱他,为什么要亲他?”


    奚华淡然解释:“权宜之计,我向天师坦白了异瞳身世,怕他杀我,所以演了一出戏,假装对他用情至深。”


    紫茶闻此目瞪口呆:“公主你不要命了?”


    “与其遮遮掩掩被他看穿,不如主动坦白卖个人情,祈雨那夜是第十日最后期限,我承认自己是异瞳,是为让他产生一种错觉,以为我爱他胜过爱自己,以为我不忍看他献祭。”奚华也没想到,自己能解释得有理有据。


    紫茶依然半信半疑:“真的吗?这未免太冒险了。”


    奚华摸摸她的脑袋,笑着安慰她:“虽然铤而走险,但我赌赢了,天师没有杀掉异瞳,不是吗?”


    紫茶也看不懂小公主和天师到底是什么情况,只觉得小公主心狠起来手段也很高明。天师居然真的放过了异瞳少女,以后他真的会做异瞳少女的裙下之臣吗?


    她猜不到结局,暂且停止追问。


    雪山懒懒地趴在小公主腿上,这时候抬头蹭她手心,“喵呜喵呜”叫了几声,像是在反驳她这套说辞,一声一声问她,心里真是这样想的吗?口口声声说这么多,不是骗人的吗?


    之后不久,李福德又来了,身侧随行的宫女双手托着一大只金锦盒。他说:“这是西陵王子亲自为珑安公主挑选的嫁衣,请公主收捡妥当。”


    事到如今,推拒无用,奚华吩咐紫茶接过来。紫茶把它随意搁到一旁,连金锦盒也没有打开。


    李福德斜睇一眼,幽幽提醒:“公主不若先试试尺码和款式?听闻这嫁衣,是天师陪同西陵王子一起挑的,他还亲自为这身衣裳祈福了,实乃费心颇多。”


    奚华不为所动,李福德又说:“想来是公主与天师交好,他才特意做这么多。若是换了别的和亲公主,他不见得会做这些事。”


    紫茶轻哼一声:“天师既然如此用心,怎么不亲自送来呢?”


    他已经把事情做到这个份上,小公主难道还会再求他不成?他何必冷淡至此,断绝每一个和小公主见面接触的可能。


    李福德只是一笑,没和一个小丫头计较,很快就换了话题:“明日冬月初一,是珑安公主生辰,今夜国君特为公主举办生辰宴,请公主移步公主府参加宴会。”


    生辰宴?奚华和紫茶俱是一愣,近来为和亲的事闹心,竟然连一年一度的生辰都忘了。


    “萨孤王子明日即将返回西陵,今夜也是为他践行。国君特地吩咐,请珑安公主务必到场。”——


    新赐的公主府位于皇都北部翠峰山下,奚华在淅淅沥沥的暮雨中第一次抵达。府中雕梁画栋,富丽堂皇,似一座精致奢华的迷宫,与凄清幽静的月蘅殿截然不同。


    生辰宴设在正厅惠风堂,偌大厅堂中,宴饮早已准备就绪。主座居于上首,留待国君奚嵘入座;台阶下左右分设两列席位,宾客已经坐得差不多了。


    奚华一眼就看见了宁天微,他身上那种冷冷清清的气质与歌舞升平的晚宴格格不入,在宾客中如此突出,想避而不见都难。


    她忽然想,以往每次宫宴,他都是这副模样吗?以前她不在场,从不知晓。


    她很快摁下思绪,傻瓜,想这些做什么?


    对于天师,她再无好奇的必要。事到如今,她离他越远越好。


    萨孤渊坐在宁天微右侧邻桌,不知何故他二人走得这样近了。


    嘉阳和永平也已到场,坐在对面那一列。


    因为假装看不见,奚华不必与任何人打招呼。如此甚好,她也不想跟任何人打招呼。


    她很清楚,这场所谓的生辰宴,左不过是南弋国君的政/治把戏。奚嵘以此为契机,在西陵王子面前极力表现出南弋皇族对珑安公主的重视。


    宴会越隆重,排场越浩大,显得她越尊贵,这场和亲便越有诚意。


    没有人在意她的感受,更不会特地真心实意为她庆生,这么多年,她的生辰一直被当做不祥的禁/忌,偏在这一年,变成了需要众人齐聚一堂举杯欢庆的日子,世上哪有这等不可理喻之事?


    它不过是个绝佳由头罢了。这场宴会需要她出现,她只好奉旨参加。这是和亲公主的责任,她明白,她必须承担。


    侍从引导她落座,席位早已确定,就在萨孤渊右侧。


    自她走近公主府以来,诸多视线落在她身上,总有人好奇观望,肆意打量。因她鲜少出现在公众场合,难得露面一回,总是陷入这种境地。只不过这一次,比过往每一次都更加明显。


    她选择剥离了感受,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才能在此地留下来。


    因此奚嵘是什么时候来的,入座后说了些什么,宴会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有哪些环节,她都恍恍惚惚。


    惠风堂中觥筹交错,席间歌舞表演换了一波又一波,奏乐换了一曲又一曲,玉盘中的珍羞换了好几回,她全都没有实感,像个游魂置身事外。


    必要的环节结束了,奚嵘走后,朝臣也陆续告退。奚华意欲离席,今夜紫茶不在身边,她不方便独自行动,还没起身,两位皇姐迎面走来。


    “珑安,生辰快乐。”嘉阳和永平异口同声,手执白玉盏欲与她对饮。


    奚华假装没看见,她少时曾经期待的场面,迟了许多年才发生,如今再也不期待,只觉得兴致索然。


    “珑安,是不是这面纱挡住你不方便?”永平扫了一眼小公主面前的餐食,显而易见,她什么也没吃,连碗筷都干干净净,冷冷的瓷面上隐约映照出厅堂中灯火的光晕,“还是这晚宴不合胃口?”


    奚华还未回答,忽见一团暗影靠近,两根手指夹住了她面纱的边角。萨孤渊道:“我帮帮小公主。”


    她立刻闭眼按住他的手,不许他把面纱掀开,因仓皇而用力,竟把那只手按在了自己侧脸上。隔着面纱,一股热意自那略显粗砺的手掌中传来。


    萨孤渊停顿片刻,尔后从她掌心下抽出手,自衣袖中取出一块金色丝绸,叠成二指宽的一条绸带,随后拎着绸带两头贴近她白皙的脸,“这个好看,换一块,它不碍事。”


    “珑安,这个真好看。不像你平时戴的面纱,阴沉沉的。”永平在一旁附和。


    奚华孤身在此,躲避解决不了问题,木然闭上眼睛,感受到脑袋后面面纱系成的结松开了,脸上轻盈的触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堪堪盖在眉眼之上绸带,带来陌生的气味和触感。


    它被折叠成好几层,合在一起更显得厚实,即使奚华尝试暗中睁眼,也看不见外物,就像子时提前到来,她变成真正的盲女。


    绸带上的异香积蓄在鼻腔附近,经久不散,浓郁得让人眩晕。


    近处响起酒水倒进杯盏的声音,宴席散去了,歌舞亦已停止,喧嚣不再,这声响更听得分明。


    奚华手里被塞了一样东西,质地冰凉、坚硬、光滑,表面带着薄薄一层水渍。她握住的是皇姐递过来的白玉盏。


    躲也躲不过,她懒得白费口舌,遂起身面朝来人,仰头将那杯酒一饮而尽。


    初次饮酒,她并未尝到醇厚滋味,喉中反而有些辛辣,刺得嗓子微微发疼。还没来得及分辨,第二杯酒又塞到她手中。她把酒咽下去,人却好似浮在水面,没有头绪地漂流。


    接下来是第三杯、第四杯……


    有人在说祝酒词,谈笑间还说着什么佳偶天成、金玉良缘。那些话弯弯绕绕太复杂了,她脑中茫茫然,已然听不明白。


    如此正好,不需要听明白,也不需要有人劝,她主动把满溢的杯盏接过来,稀里糊涂又灌了几口酒。


    她没想过顺从,这是放逐和发泄,是她从心所欲做出的选择。


    若能喝醉也好,醉了就什么也不用想,只管放空自己。麻木让人忘记疼痛,一切忧愁痛苦都沉入水底。


    她也只是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自然也是会趋利避害的,尝过了才知道,这些无力承担的痛苦,原来也可以逃避,心可以得到短暂的喘息。


    那就把自己灌醉,最好是不省人事,反正也无人在意。


    “想不到小公主酒量如此之好。”萨孤渊也加入了劝酒的行列,他招呼侍从端来另一种酒,亲手斟了满满一杯,“试试这个,西陵特制的……”


    奚华根本没听懂对方在说什么,接过来就喝了,隐约感觉这酒劲更大,滋味更烈,她头更晕了。如此甚好,她想要更多。


    于是她迷迷糊糊伸手过去,很快就听见悦耳的水声,白玉盏又斟满了。她低头刚要喝,手中忽然空落落,杯盏被人夺了过去。


    “小公主不胜酒力,不宜再饮。”另一个人的声音响起,像一把闪着寒光的冷刃,划破重重迷雾,强迫她清醒。


    奚华心生抵触,不满地嘀咕:“你谁呀?关你什么事?”


    未及对方回答,她稀里糊涂抬手一挥,手背径直撞到他,白玉盏中浓酒倾斜溅出,洒在她衣袖和手腕上,温热的液体很快被夜风冷却,凉飕飕的。


    她顾不上这些,趁那人不备,从他手中夺走了白玉盏,胡乱伸到相反方向。


    萨孤渊托住她手中杯盏,以免它晃来晃去。他一边为她斟酒,一边说:“今夜是小公主生辰宴,天师何必败她兴致?况且今夜乃是小公主为我践行,这种事轮不到外人插手吧?”


    近处有人含笑低语:“是呢,家事岂容外人干预……”


    “天师好没道理……”


    这些阴阳怪气的论调教人心烦,奚华不想多听,端着酒转身到一旁,自顾自闷头饮酒,刚刚垂首凑近白玉盏,嘴唇还未触碰到杯沿,忽觉一张脸蹭着她的侧脸擦过,另一人的唇角挨着她的唇角,杯中酒被他抢先一饮而尽。


    岂有此理!她被他突如其来的异常举止生生怔住,手中杯盏坠地,砸得粉碎。


    她看不到那个人的表情,但能切身体会那张脸上遍布危险与警告之意,与他擦脸而过的瞬间,她脸上每一寸肌肤都激起一层战栗之感。他居然还不挪开,冷脸就这样贴着她,似在无言中欣赏她的警惕和慌乱。


    躲避危险乃是本能反应,她好像一只惊惶的鸟雀,“腾”地一下逃出捕猎者的掌控范围,只想离他更远一些。


    这仓促的一退步,她晕头转向撞到了萨孤渊手执的酒器,酒水溅洒一大片,连带着她胸前衣襟都遭了殃。


    “小公主当心。”萨孤渊脱下厚重的黑貂裘,裹在面前这醉鬼身上。


    一种古怪的冲动在心中荡漾,失控感油然而生,奚华不想再留在此地,不想让那个人看到她失控的那一面。他明明漠不关心,现在又多管闲事。还是说他忍无可忍,又对她动了杀心?


    她裹紧裘衣想让自己立刻消失,低头问萨孤渊:“带我离开好吗?我想回月蘅殿。”


    第40章 第四十眼


    夜雨迅疾,密集的雨点捶打马车车盖,激起嘈杂响声。


    车厢里未点烛火,只燃着异域的熏香,朦胧烟气在晦暗车厢里袅袅上升,甜腻气味把冷箭一般的雨水也熏得软绵绵。


    奚华裹着裘衣坐在软榻边上,夜风偶尔从窗边垂帷的空隙里吹进来,扫过她绯红面颊,也无法让她清醒。


    她脸上还残留方才在晚宴上的感觉,和那人侧脸相贴的战栗感,像浓烈酒意迟迟不退。


    她不该再想的,但不知怎么回事,一种陌生的冲动抓扯着她的心。


    “什么时候才到?”她想尽快回到月蘅殿,但脸上蒙着厚实的金色绸缎,完全看不见外面的光景,分不清此时身处何地。


    “雨太大了,马车行不快,小公主莫急。”萨孤渊坐得离她不远,软榻有一处凹陷,说话间,凹陷渐渐朝黑貂裘移近,“若是困了,可以先在马车上睡一会儿。”


    奚华似有所感,蓦地站起来,恰好避开了对方高大的身影,开口嘀咕:“你的酒呢?马车上还有吗?”


    “小公主还没尽兴?确定还要?这么喜欢绮梦散?”萨孤渊似乎很惊讶,语调中难掩兴奋,“小公主现在什么感觉?太贪杯会让你受不了的。”


    奚华没听懂,气冲冲地推开他,不允许近身:“快去拿酒来,小气……”


    她说不上来自己是什么感觉,若起初微醺的醉意像在水面茫然漂浮,那此刻就像是从水面沉到了水底,跌进了无底的深渊。她须得有人拉她一把,否则就是永无止境的沉沦。


    “要不要我帮你?你这样忍着会很难受的。”男子声音转过来了,酒的气味也越来越近。


    这是一种引诱,萨孤渊势在必得,所以才不急不缓,笑看她能忍到什么时候。


    她是和亲公主,迟早是他的妻子,婚期尚远,而他现在就想得到。神女,不就是任他采撷的吗?反正西陵没有那些条条框框的规矩,他想做什么但凭他心意,谁也别想拦住。


    他很期待,等到绮梦散效力发作,天真的小公主该要如何向他求饶,她会怎样把那些最私密的欲/求宣之于口。


    奚华的确很难受,深渊里似乎有一张大网,把她捆绑束缚,无边黑暗之中,怪物无声地靠近,朝网中困兽伸出爪牙。


    她先前借故讨要的酒已经伸到她跟前,酒气越发浓烈,湿润杯沿不轻不重压住了她下唇。到了这一步,她抿着唇不敢再张口。


    “张嘴。这可是小公主自己求来的,怎么又不喝了?”萨孤渊似笑非笑,向前凑近她,“莫非想要我喂你喝——”


    他话音未落,奚华忽闻马匹嘶鸣,酒器坠地。马车剧烈颠簸又骤然停止,一场惊变突如其来。她没站稳,整个人朝前一栽,撞进一人怀抱,顿感其中冷硬又潮湿。


    她碰也不敢碰他,大步往后一躲,险些跌倒,又被一只手臂拦腰搂近。


    黑暗中浮动着熟悉的气息,来人带一身夜雨的寒急。奚华几乎醉得神志不清,如此混乱情境下,却能断定冒雨赶来的人是天师。


    酒坛和杯盏碎了一地,方才劝酒的萨孤渊昏迷了不再出声。马车停在原地不再行进,天地之间夜雨哗啦哗啦,唯独车厢内阒寂无声。两相对比,沉默更教人窒息。


    熏香尚在燃烧,甜腻的烟气越发浓郁。危险的气氛并未有消退,天师这般突然出现,使她陷入另一种危险境地。


    她执意往后退,想脱离他的手臂。奈何每动一下,便有一股强硬的力道将她扣押,她躲不开,更加战战兢兢。


    “你谁啊?关你什么事?”她极力硬气地诘问,欲与他撇清干系,夹着浓浓醉意,更像是委屈的嗔怪。


    拜托,他快点走吧,快点离开这是非之地。她心中极不安宁,澎湃的激流似要决堤,若他此时此刻非要和她待在一起,她真拿不准自己会做出什么事。届时他会作何反应,她连想都不敢想。


    宁天微一言不发,任由沉默充斥着散乱晦暗的车厢,比雨声更喧哗。


    奚华还在挣脱,挣不开,倒像是惹恼了他,一时不察被他拦腰横抱起来,双脚蓦地离开了地面。少了依附之地,她仍不敢抓着他,手脚都没地方放,脑子更不清醒,心潮汹涌更甚。


    垂帷被完全掀开,冷风直直灌入,大片水汽扑面而来。


    她披着别人的黑貂裘,只露了个脑袋在外面,眉眼上罩着别人的金色绸缎,头上也没淋到多少雨。黑暗之中,她能清楚感觉到宁天微步伐很急,他迅速跨出几大步就停下来,随后抱她一起上了马背。


    然而她丝毫没有接触到马鞍,她双腿之下居然是他的腿。怎么会是这样面对面叠坐的姿势?她以为是自己醉得太厉害,陷入一场荒唐的绮梦,于是伸出右手在两人接触之处一掐,竟听见他闷哼一声。


    这不是幻觉,居然是真的!她脑中一阵轰鸣。


    这样贴身相抵,简直是在逼她释放苦苦压抑的情绪。


    更要命的是,宁天微单手策马疾驰,仅用另一只手便能把她拢在身前。他甚至解开了氅衣罩在她身上,下巴微微用力抵住她头顶,自上而下为她隔绝了所有冰冷的雨。


    她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一连串急匆匆的马蹄声,硕大水花一路飞溅,还没落地,骏马就已经远去。颠簸的马背并不很稳,她始终不敢抱他,两手垂在身侧拧着自己双腿,艰难地维持平衡。


    分明已是无比亲密的距离,两人却没有彼此依偎,只在沉默中对立。奚华不确定自己还能支撑多久,她浑身都软绵绵没力气,指不定何时就靠过去。不像他,清冷若白瓷,坚硬若玉石。


    她乱糟糟的脑子里忽然又浮现出白瓷美人的形象,就像上次与他在绯云湖画舫那一回。此刻或许是她离美人太近,肌肤相贴,身形相叠,雨水冲刷下冰冷的白瓷居然也染上热意。


    这样不行,她绝对不能沾染,她恨不能让雨把她的一切遐想都冲洗干净,然而她根本碰不到雨。


    她必须找到别的办法,中止这场绮梦一样的遐思。她隐隐记得,白瓷美人身上应当有一件坚硬锋利之物,他曾经几番相赠她又还回去,现在再也管不了那么多,她要用它来解这燃眉之急。


    她没法再和他保持距离,干脆破罐子破摔,在他衣间摸索,寻找那件东西。许是她突然换了姿势,对方措手不及,她双手经行之处,他每一处皮肉都绷得很紧。白瓷美人好像从头到脚都变僵硬,才让她有机可乘。


    从窄腰到宽肩,掌心途径他心口位置,温热肌肤下剧烈心跳超过磅礴大雨。她不敢多听,一触即离。


    他始终沉默,没问她在干什么,但想必他早已气极败坏,不然共乘的这匹马为何跑得越来越急?


    她向后伸手,反折在自己背后,勉强抚上他的手腕,摸索着去寻他的袖口。不料马倏然停步,他倾身压下来,她被迫后仰,上半身倚向马背,靠在他手臂上无法动弹。


    太近了,一缕呼吸扫过她耳侧,即使看不见,直觉告诉她这场面更加危险。


    幸好这姿势并未持续很久,片刻之后,他重新挺直腰背,抱她下了马。


    她才知是月蘅殿到了,从门口到寝殿这一段路,她抓住最后的机会,从他身上取走了鹤簪。她把鹤簪锋利的尾端扎进手心,紧握着不放,试图利用锥心疼痛让自己清醒。


    宁天微抱着她走得很快,没发现鲜红血迹滴了一路,留下数朵幽然绽放的红梅。


    奚华好不容清醒一点儿,双脚甫一踩到了地面,她立刻退离他跟前,双手藏在身后不想让他看见。


    但没有用,他很快抓住了她的手。不用看也知道,这尊白瓷正在被她指缝间淌下的血液染红。


    她还做着最后的挣扎,希望他就此罢手。毕竟她为了克制那奇怪的冲动,做到这个份上已是极限。


    然而他不容分说掰开她紧攥的手,抽出鹤簪狠狠掷向地面。


    他必定是气极,连自己的东西都舍得扔。奚华震惊于他的怒气,下一刻,一抹柔软之物忽然附上她血淋淋的掌心。


    轻轻一触的刹那,鹤簪带来的痛感骤然消失了,温热的呼吸让她怔在原地。怎么可能?天师怎么可能舔舐她的手心?


    她好不容易寻得一丝清明,思绪却被他这破天荒的举止彻底搅乱,心乱得一塌糊涂。


    “做什么?”她冷声斥问,甩手躲避,想让他到此为止。


    可她哪里躲得掉,她纤细的手腕被他一手圈住,完全落入他掌控之中。而且他唇下更用力了,从轻蹭到碾磨,令她手心的伤口隐隐生出一股别样的痛感。


    总之这不是一个吻,他不可能这样用力地吻。


    “我最后再问一遍,你谁呀,你在做什么?”她刻意拔高嗓音,嗓子都哑了,却只听见他一声轻笑,似静夜中冰凌破碎。


    几乎同时,她脸上一凉,眼皮上空荡荡再无遮挡,厚实的金色绸缎被他一手扯开扔得很远。


    她看见了面前这人,他满身雨水,衣上沾了她的血。


    此刻的他一点儿也不像白瓷了,白瓷怎么可能这般缭乱又艳丽?她不得不承认,他是她这场绮梦的核心。


    “公主真不知道我是谁?”他含笑在问,声音却很冷。他还没有起身,就着这种姿势抬眼看她,视线扫过她明亮的异瞳,呼吸仍然盘旋在她麻木的掌心。


    他唇上还留着她上次的咬痕,依旧清晰,这样动着,像衔着一朵花慢慢游走在她手中,不管她作何反应。他唇角沾了些血迹,她抬手想帮他擦净,指腹才碰到一下,他偏头继续方才的行为。


    她不再问这是在做什么,说什么都是多余。


    她勾住他的下颌向上抬起,四目相对,她朝他俯身,吻了上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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