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二十七眼
宁天微站在原地,缓缓抬眼,密集的雪花飘过眼睫,但无法抹去不远处白玉石阶旁边那个背影的存在。
他沉声喊她:“小公主?”
想问她为何隐瞒,一出口竟觉得嗓音艰涩,言语都像被风雪冻结。
那个人并未理会,没出声,更没有回过头来。
宁天微慢慢朝石阶走去,每一步都伴随着积雪“嘎吱嘎吱”的声响,走近了,才发现她瘦削的双肩正不停地抽动,风中夹着低声的啜泣。
“小公主,怎么了?”他以为走到她身边,他会第一时间掀开面纱看她的眼睛,但当他真正走近,居然看见小公主腿上趴着一只纯白小猫,猫的眼角血迹斑斑,一对瞳仁正是一金一蓝两种颜色。
他伸向她面纱的手蓦然停顿,静静留在空中许久不曾收回,雪花落满整个手背,指尖也好像冻得晶莹。他原以为自己会诘问她的身世,没想到就只问出了这样短短一句话。
他从季疏陵墓中取来的法器,据说是能感应到异瞳存在。他跟随法器穿越一场浩大的风雪,结果就是见到一只受伤的异瞳小猫?这岂不是一个天大的笑话吗?
他一时竟不知心中忽然空洞的情绪,是愤恨还是庆幸?也不想去分辨,自己在来时路上为何步步迟疑。
而他以为好好待在翠微宫的这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回了月蘅殿,三更半夜独自在雪地里对着一只猫泣不成声。
“喵——”小白猫似乎发现来人不怀好意,一边警惕地叫着,一边往小公主怀里钻去,细小的舌尖还在舔舐她的手指上的泪滴,它受伤的眼睛正在痊愈。
宁天微顿时明白了,三年前在皇陵地宫,他受禁术反噬濒死之际,她为什么哭得那样伤心。
原来她对他并没有那么舍不得,她竭尽全力,是为救他性命,所以她流出源源不断的眼泪,哭肿了眼睛。
她就是传说中来自映寒仙洲的灵泽族,不知何故托生在昏聩无能的南弋皇室。怜妃应是发现了女儿眼泪的秘密,不愿意暴露她的能力置她于危险之地,所以决绝寻死。
但是,法器究竟是指向她还是指向猫?
他还不能完全打消疑虑,只不过此时不适合验证。
“小公主为什么不留在翠微宫?”他走到她跟前,面朝她蹲下来。
奚华恍惚听见有人说话,反应了好一阵,才终于挣脱惊悚的梦境,分清自己在什么地方,认出面前说话的人是谁。
怀里的猫又叫了两声,她知道救猫一事已经暴露了她的秘密,便也不再隐瞒身世,她说:“我想见谢烟。”
带着浓浓哭腔的一句话让宁天微莫名一怔,看来她早已怀疑谢烟的身份和动机,只是出于某些原因没有告诉他,“公主见到谢烟了吗?”
奚华没有说话,她好不容易挣脱梦魇跑出月蘅殿,一路浑浑噩噩都不知今夕何夕,后来听见猫的惨叫,她跌跌撞撞找到了受伤的白猫,再后来,便听见天师问话。
她甚至都不知道天师是什么时候来的,他为什么会来找她。
“谢烟已经走了。”宁天微断言,伸手从她发间摘下一片竹叶,青绿色叶片上亦积了厚厚一层雪花。
从竹叶所处的位置判断,谢烟必定与她有过近距离接触,她居然毫无察觉。他说:“公主深夜独自外出,很危险。”
奚华更伤心了,谢烟为何来了又走,为什么不带走她,或者干脆杀了她?
除了被母妃罚跪那夜和三年前在地宫救人那回,她很少这样哭,猫的眼伤已经愈合,并不需要她这么多眼泪。
但或许是因为今夜惊梦,她在梦中预知了此生悲怆结局,所以控制不住一直掉眼泪。
宁天微不禁回想,他刚才说话很凶吗?平日里也一贯如此吧?
他拿她没完没了的眼泪没有办法,知道她不愿意别人碰她的面纱,他从下沿缝隙中伸手进去,轻轻擦了一下她脸颊上的泪水,放软语气说道:“别哭了。”
奚华没想到他居然会帮人擦泪,这还是那个高高在上、不近人情的天师吗?偏偏她此时既难受又慌乱,担心他发现她眼睛有问题。
她想躲又无处可躲,干脆顺势靠近他,脑袋一埋,直接躲在他肩膀上,把一双泪汪汪的异瞳完完全全藏在他看不见摸不着的地方。
腿上的小白猫突然喵喵叫了几声,大约是抗议这两人挨得太近,令它的领地变得拥挤。
奚华摸摸它的脑袋以示安抚,默默等着天师把她推开。如果真被推开,她还得再想其他办法。
宁天微愣了一下,但没有推开她,她的举止实在反常,这样突如其来的亲近,使她看上去脆弱得像一片雪花,也许轻轻碰一下就化了。是以他稳住身形,任她随意靠着。
“公主怎么了?”他明显感觉得到,她比前几日在怜妃陵里的状态还要差。
“做了噩梦,很不好的梦。”奚华不打算向任何人透露梦的内容,不管是对天师,还是对紫茶。或许因为此刻有了短暂的依靠,一提起这个梦,她越发怅然。
宁天微看着她松松散散的衣袖,试着小心翼翼捏了两下,里面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他压抑着自己没有由来的微愠,尽量轻声问她:“鹤簪呢?”
随后他看见她摊开另一只手,鹤簪不在,她红扑扑的手心里赫然有几道长短不一的红痕,显然是用力抓扯所致。
她似乎现在才反应过来自己手心空空,带着哭腔解释:“我明明很用力握着它,但我不知道它现在去哪里了。它是被我弄丢了吗?”
宁天微轻轻叹了一口气,真不知她是做了什么梦,何以惊惧伤心到这种程度。
他低头,把她手心里的积雪吹去,又看到那几道扎眼的红痕,“不会弄丢,它自己知道回来。”
在这样近的距离,他看见她裙摆下边缘露出一小半脚尖。她鞋也不穿就跑出月蘅殿,一路上不知踩到了什么尖利之物,白绫袜上都沾了血迹,令他蓦地想起来时在雪地上见到的点点落梅。她居然还伏跪在雪地里以眼泪救猫,好似对寒冷、危险和疼痛全然不知。
飒飒北风飞过,搅动漫天飞雪,也卷起方才被他丢弃在雪地的竹叶。宁天微瞥了那竹叶一眼,也对,假如谢烟来时,没有撞见他今夜欲杀之人正在救猫,没有发现她与自己是同类,他恐怕不会改变主意一走了之。
思及此,宁天微百感交集,怪自己来得太迟,来时还带着犹豫迟疑。但心中隐约有什么东西束缚着他的情绪,不让他细究那迟疑是何原因。
此刻也不该费心再想这些,他问靠在自己肩头那个人:“公主还能走吗?我带你回去。”
奚华抬头,抱着小白猫尝试站起来,这一动才发现自己从腰到脚都僵硬,根本用不上一丝力气。
宁天微搀住她双臂带她站起来,继而转身站到她跟前,说:“若公主不介意,我背你回去。”
奚华没动,这种时候她也没必要介意亲密距离,之前好几次,天师抱过她,她也抱过天师,只是现在……
“公主?”宁天微回头看她,面纱遮挡着她的脸,他总是看不清她的表情。
他忽然想,这有什么好问?难道她说介意,他就让她在这风雪夜里磨磨蹭蹭不回去?
“天师能不能帮我个忙?”奚华双手托着小白猫碰了碰他后背,“你帮我抱着它,不然我上不去。”
宁天微随即从她手中接过小白猫,然后靠近她放低腰身,想到她看不见,遂单用左手抱猫,腾出右手牵引她行动。等她趴到背上了,他再用右边手臂托住她。
他之前就发现,她实在很轻,每次抱她,只要轻轻一揽。这次他额外抱着一只猫,对比愈加明显,他甚至感觉她比猫重不了多少。
而且她很安静,趴在他背上一动不动,或许是因为拘谨?偏偏那小白猫很不安分,一直在他手掌和手腕上乱踩,毛躁地动来动去。
看来灵泽之泪对它真的很有用,不仅能治愈伤痛,还让它很兴奋。
“喵——喵——”小白猫不仅乱动,还一路叫个不停。
奚华不想小猫给他添麻烦,左手绕过他的肩往前伸,装腔作势摸索了几下,然后摸了摸小猫的脑袋,正经命令它:“不要吵。”
小猫好像真能听懂她的指令,果然安静了,脑袋还在她手掌中蹭了蹭,发出很舒服的叫声。
奚华被小猫脑袋蹭得有点痒,于是抬起手不再管它。刚一抬手,它又“喵呜喵呜”叫嚣起来。
“乖一点,不然不要你了。”奚华故意恐吓小猫,手又在猫身上胡乱揉了几下,动作不复之前那样轻柔。
小猫起了玩性,反而更闹腾了。奚华又往前探头,绕过天师肩头伸长双臂,两手一起按住小猫。
她心思全在猫上,没注意到面纱在天师颈侧扫来扫去,若不是他偏头避让,她的侧脸都要贴到他脸上了。
“别乱动。”他终于出言制止。
奚华没有立即停下,只是放慢手上动作,小声问:“你是说它,还是说我?”
“喵——喵——”小猫很会帮腔,跟着她一起发出疑问。
“我自然不敢说公主。”宁天微把头摆正,就这么一小会儿,脖子竟很不习惯。
奚华还有什么不明白?他说的是不敢,不是不想。她停下手上动作,才发现自己左手正好搭在他手背上,小指无意中勾到了他的小指。
她教育小猫时动作挺灵活的,被他喊停之后,手一下子变得僵硬了,试着翘起来,反而更尴尬。也罢,是他说的“别乱动”,她干脆不动了,勾着就勾着,搭着就搭着,他的手她又不是没碰过。
小猫似有所感,居然也安分下来不闹腾了。
“今夜天师为什么来这里?”奚华总算想起来问正事。
宁天微沉默片刻,含糊回答:“来找一样东西。”
能让天师深夜寻寻觅觅的,是什么东西?她大致能猜到一二,假装随口一问:“找到了吗?”
宁天微摸了摸小白猫,小指与她解开勾缠,他说:“也许。”
她没再问,心又重新变冷,放弃那稍纵即逝的温热。
谁也没再说话,一路安安静静,奚华这才发现,她竟然迷迷糊糊跑出来这么远。
到了月蘅殿附近,她从他肩膀上抬头,认真说:“天师你放我下来。”
宁天微没理会她,沉默地背她走进寝殿,到了用作小憩的美人榻旁边,才放她坐在榻上,在把小白猫放到她身边。
他转身点了灯盏,随即问她:“公主殿中可备有热水?”
奚华认定他送她回来就要走了,哪里需要费心点灯?现在又问水,难道天师府上比她这里还拮据,夜间连取水都不方便?她没过问,三言两语给他说了在哪个房间取水。
“稍等我片刻。”他去时也未吹灭灯盏,烛火无声摇曳,墙上只留下她一人的影子。
奚华不知他意欲何为,疑惑并好奇地等了一阵,方见他端了一盆热水进屋,水中还浸了一张白绫手帕。
她越发诧异,又只好装作不知情,透过面纱的暗影看他朝自己走来。他在榻边附身蹲下,心平气和地问她:“公主没穿鞋就跑出去,脚受伤了,不疼?”
她猛然反应过来,从噩梦中惊醒后她慌乱跑出房间,确实没顾上穿鞋,单穿着一双白绫袜在雪地里踩了大半夜,早就冻得麻木了,也不知道疼。
现在听他一问,她双脚往后一缩,脚后跟磕到美人榻边缘,倒真的挺疼的。
“此事怎可麻烦天师?叫紫茶吧。”她猜到他的打算,但此举实在不妥。
宁天微没说话,奚华伸手胡乱挥动几下,轻轻扯了扯他肩膀上的衣料,询问他:“天师?”
他蹲在原地没动,反问她:“公主是要我背你去找紫茶?还是我单独去叫醒紫茶?”
这两样显然都不合适,奚华没辙了,伪装眼盲就这点不好,明明是自己能解决的问题,为了装得天衣无缝,也不得不受制于人。
“清理伤口而已,公主不必放在心上。”宁天微语气毫无波澜,面色亦十分平静,他其实很小心,没有碰到她的小腿,只是事先轻轻拉住她左脚袜带。
奚华双脚原是悬空的,这下动也不敢动,也不敢低头看。她一向把袜带系得很紧,她哪里想到有一天这复杂的袜带居然落到天师手里?
虽然他小心翼翼没有碰到她,但正因如此,他动作很慢,过程尤其漫长。袜带上每一次轻柔的拉扯,她都感觉异常明显,这还不如快刀斩乱麻。
她绷紧心弦忍受许久,袜带总算解开了。白绫袜随即被脱下,从脚踝到脚背到脚尖,一下子少了包覆,露在夜里冷飕飕的。
她听见了水声,微微低头偷瞥一眼,天师在绞弄那张手帕,没有完全拧干,留了一些水分。
然后她感受到了一片温热,伴随着伤口的痛意。她忍不住往后一缩,却没躲得掉,脚腕被他单手扣住。
他埋着头问:“很疼?”
奚华“嗯”了一声,试着挣了两下,还以为今夜就到此为止。没想到他不放手:“忍着,我动作已经很轻。”
她其实也想忍着,但他一动,那手帕一擦过,她脚就跟着发颤,害她双手都抓紧了榻沿。
“公主不要乱跑,不受伤,就不会疼。”他一直很淡定,手上动作不停,就像在做一件极其惺忪平常的事,“不要乱动,就可以快一点结束。”
他说得虽然有理,但听起来不那么悦耳,奚华直言:“但是天师,你的手好冷。”
他松手,双手放进热水中又浸了一回,期间他也颇感意外,从雪地里到月蘅殿这么久,他都没有察觉自己手很冷,这么长时间,他都在放空思绪?
双手回温之后,他重新绞干手帕,没再问她有什么感觉,沉默地将她一只脚上的伤口清理干净。随后他重新打了一盆热水,从拆解袜带开始,一步一步重复那一套流程。
奚华比刚才习惯了一些,剥离了紧张不安的情绪,脚上伤口好像也没有那么痛了,温热的手帕让她感到熨帖。
她也不再躲避,不再和他斗嘴。透过墨色面纱,她望见台面上轻轻摇曳的灯火,借着这点光亮,她微微垂首看了一眼蹲在她身边的天师。
回到月蘅殿这么久了,就算身上沾了雪花,在房间里也该融化了。但天师发冠上和发丝间居然还有雪花,不知道他又是在哪里弄的,难道他一直都这么冷?
她假装不经意碰到他的头发,拂去大部分雪花,随口感叹一句:“天师,你头发好冷。”
宁天微没空管他的头发,正想叫她坐好不要乱动,突然感觉头上搭了一块棉布,小公主摸索着帮他擦了几下。他抬头看她一眼,虽然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显然她很用心。
在他喊停之前,她抢先说:“不要乱动,就可以快一点结束。”
就在他抬头的一刹那,奚华忽然想起了紫茶的猜测,因为她偷偷与他对视,从他眼中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笑意,和紧随其后的,仓皇的回避。
她决定相信紫茶的猜测,因为她需要活下去,她会尽她所能,让紫茶猜测成真。
她专心想着怎么样才能让天师动心,继而对她心软,哪怕有一天天师得知她就是异瞳少女,也手下留情饶她一命。唯有如此她才能绝境求生,抱着另一个秘密活下去,活到她能够赎罪的那一天。
她想得很投入,以至于天师已经松开她脚腕准备去倒水了,她还握着棉巾在擦拭他的头发。
“喵——喵——”小白猫抢先在天师说话之前叫起来,跳到她腿上,伸出爪子去爪她手中微湿的棉巾。
宁天微起身退后一步,小白猫扑空差点摔在地上,它叫得越发起劲,宣泄它的不满。
他问:“公主打算养猫?”
奚华后知后觉想起这回事,救了猫总不能又扔了它,如果它在这冷冷清清的月蘅殿能待下去,养着它也无妨。
“它长成什么样?取个什么名字好?”她轻轻摸几下它就不乱叫了,在她手下变得很温顺。
“它通体白色,两只眼睛,一金一蓝。”宁天微一遍描述一边斟酌措辞。
奚华敏锐地意识到:“一金,一蓝,天师很介意它的异瞳?”
他解释说:“我只是在想,怎么让公主明白这几种颜色究竟是何种颜色,以及这只猫究竟长成什么模样。”
奚华忽然感到一阵心虚,她其实悄悄把小白猫看在眼中,没想到自己却抛给他一个难题。
“白如雪,金似阳,蓝若海。我这样说公主能想象吗?”他稍作停顿,仍然觉得言语苍白,“它趴在雪地里,就像一座小山。你摸摸它,那就是山的形状。”
“白色的小山,那就叫它雪山吧。”奚华闭上眼睛,依他所言摸了摸了小白猫,她当然知道山的形状,仔细一体会,发觉小猫和小山真像。
再睁眼时,花窗外已浮现淡淡天光,积雪的光泽映衬天空,使天亮得更早。
寝殿的门忽然被推开,来人迷迷糊糊念叨:“公主,你头疼不疼,怎么我一整夜都昏昏沉沉——”
她蓦地停驻脚步,揉揉眼睛,不可思议道:“天师也在?怎么来得这么早?”
宁天微没做解释,紫茶难以置信地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房间里快要燃尽的灯盏,当下恍然大悟,天师不是来得早,他是彻夜未眠,而且他的头发略显凌乱,这很不寻常。小公主独坐美人榻上,也不是起得早,是根本没睡觉!
她正想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忽然听到“喵喵”几声猫叫,被这叫声一惊,她这才看见小公主双腿上趴着一只猫。
“公主你要养猫?”紫茶大感意外,走近一看,更加惊讶,“这不是昨日跑进翠微宫那只猫吗?它还惹得嘉阳公主发脾气了,闹出好大动静。”
奚华没接话,她当时心事重重,没注意到这个插曲。
“公主你不知道?”紫茶看了看小猫一金一蓝的眼睛,确定它就是那个机灵鬼,她又看了一眼天师,有意无意地说,“也对,公主的心思全放在谢烟大师身上,都没发现庭院里有猫。”
宁天微抓住了重点:“公主在翠微宫见到了谢烟?”
“谢烟到翠微宫找永平姐姐,看了她临摹的《仙波淡》,他应当就是为那幅画去的。”奚华解释,不知道怎么回事,她有种藏着掖着最后还是被抓个正着的感觉。
紫茶却说:“我看不止,谢烟一定是对公主另有企图。《仙波淡》本就是他原创,他何必专程再看他人的临摹作品?就算他一开始真是为了看画,看完之后他为何不走?这根本就说不通。”
紫茶瞄了一眼小公主和天师,两人都沉默了,天师也看她一眼,示意她继续说。
“谢烟早已宣称自己封笔了,居然破例在翠微宫画画,而且还是画人,听说他从来没有画过人像吧?”紫茶琢磨了一下有些话该不该说,最后还是不吐不快,“公主你没看到,谢烟大部分时候都在看你,那幅画的重点一定是你,依我看他定是别有用心。”
“别说了。”奚华喊住紫茶,有些话合该点到为止,这家伙大肆宣讲八卦,添油加醋过头了。
宁天微语调微冷:“照此说,是因为翠微宫人多眼杂,公主没能和谢烟说上话,所以才冒险回了月蘅殿,料定他会来找你。”
其实那不是主要原因,奚华离开翠微宫,是因为听说了兵部尚书惨遭“异瞳少女”灭门一事,她控制不住情绪,无法在外人面前待下去。但这一点她不能向天师解释,所以选择了沉默,表面看来,就是认同他所说。
房间里静悄悄的,紫茶后知后觉地发现,气氛比她预测的还要严肃,天师居然真的生气了,就因为画师谢烟?事情好像不是那么简单。
她试图缓和氛围,于是走到小公主身边,蹲下来细看小白猫,伤怀地感叹:“公主以前还当紫茶是小猫,现在养了真的小猫了,是不是不喜欢紫茶了?”
“傻不傻?猫是猫,人是人,能一样吗?”奚华接过了紫茶递过来的台阶,快速换了话题,“它有名字,它叫雪山。”
“哈哈哈哈,谁家的猫叫这种奇怪的名字!”紫茶实在忍不住笑起来,快速瞥了天师一眼,又凑到小公主耳边低声说,“我看天师整日冷冰冰的最像雪山,公主你是不是故意的?”
雪山约莫不喜欢有人取笑它的大名,忽地从小公主腿上跳下来,跑到寝殿墙边书架上去了。紫茶跟上去捉它,不许它捣乱。
一见有人来追,雪山越发起劲,四条雪白小腿在书架上乱蹬,一幅长卷被它蹬下来,掉在地上“垮啦”一声。
“公主平时也画画吗?”宁天微走过去拾起长卷。
紫茶连连否认:“怎么可能?天师莫要开这种玩笑惹公主伤心。书架上诗文话本,是我念给公主听的。”
宁天微将长卷放在书案上摊开,纸幅太长,书案都摆不下,只容一段一段观看。
这是一幅清远淡雅、仙气飘飘的山水画,其中许多片段与绯云湖画舫屏风上的画作有相似之处,但意境远远比那些画高远神秘。
紫茶愣了,小公主房间里怎么会有这样东西?
奚华已经猜到那是何物,现在却不能马上去看,只好故作镇定地询问:“天师在看什么?”
宁天微将画卷一段一段铺开,盯着画上山水说:“谢烟留给公主的,《仙波淡》。”
“什么?天师怎么断定这是《仙波淡》,《仙波淡》不是被偷了吗?就算是谢烟偷了自己的画,为什么要送给公主?”紫茶好懵,越来越搞不懂状况了。
“‘白雨映寒山,森森似银竹’[1],这墨迹很新,是谢烟近日才补写的。”宁天微指着画卷边角上一行小字,“映寒,不觉得很耳熟吗?银竹,是谢烟以前的名字。据醉音坊的老板说,绯云湖画舫上的画,是银竹作的。”
宁天微看了小公主一眼,她一言不发,只将双手握紧了拳头,手背都泛白了。
在这一瞬间,他愿意对她细细描述《仙波淡》上到底画了什么,但这不是“白如雪,金似阳,蓝若海”那么简单,线条的粗细、笔墨的浓淡,除非他带她重绘,否则她很难体会。她看不见,所以注定错过画上的仙洲。
他看完了整幅画卷,翻到背面还有几个小字,他劝她:“银竹还说,不泣,珍重。”
他想起之前夜探画舫,听到绯云湖畔两个酒鬼谈话,为了得到灵泽之泪,他们可以对灵泽族哄之骗之,摧之逼之。拥有特殊能力的灵泽族,在乱世其实举步维艰。银竹告诉她不要哭,想必也是这个原因。
“《仙波淡》画的是映寒仙洲?谢烟是传说中的灵泽族?可是,这和公主有什么关系?”紫茶看看小公主,又看看书案上的画卷。
她对画中景象也有莫名熟悉之感,这使她越发着急了。但是小公主一直沉默,她只好朝天师露出求助的眼神。
“谢烟画《仙波淡》是想要找到同族,但多年寻觅无果,也没有人识破其中奥秘去和他联系。醉音坊歌姬玉声在画舫上唱的最后一支曲子,暴露了映寒仙洲和灵泽族的秘密。谢烟不愿意让世人找到映寒仙洲,所以从丹青坊取走了《仙波淡》,并想杀掉画舫听曲的人灭口。”
宁天微尽量说得平淡,以免刺激小公主的情绪。
“所谓竹妖杀人,便是他杀人之后,用自己的眼泪抹去了死者的伤口,让普通人看不出破绽。他留下竹叶,故意装神弄鬼,捏造了竹妖这号凶手,用以混淆视听。而且,他原名就叫银竹。”
“所以谢烟专程去翠微宫看永平公主的临摹之作,是想销毁那些画?但见她画得实在不像,才懒得多次一举,只是叫她把《仙波淡》忘了。”紫茶渐渐理出一丝头绪,不禁一阵后怕,“他特别留意观察小公主,是在判断那天夜里她是不是也去过绯云湖画舫听曲,一旦他确认,他就要找机会行凶……”
宁天微神色严肃:“你一夜熟睡,但醒来仍然头痛,是因为谢烟用了迷烟不让你醒来。”
紫茶双手撑着书案,脸都白了,目光被《仙波淡》牢牢锁住。
“谢烟在月蘅殿没有找到公主,又或者是被别的什么事情耽误,以致作案未遂。后来,他看到公主在雪地里用眼泪救猫,意外发现公主与他同是灵泽族,所以他放弃了行凶。”宁天微之所以生气,也是气小公主将自己置于险境。
单从这件事来看,受伤的小猫出现得正是时候。哪怕它一金一蓝的异瞳干扰了他的判断,他也忍了。
“在南弋,或许只有公主一人与谢烟是同族,但公主先天不能视物,所以《仙波淡》现世许久,一直被丹青坊当成揽财的宝贝,却没有等到真正的识画之人前去问询。”
紫茶总算搞清了前因后果,但她仍然死死盯着《仙波淡》上某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落,她说:“公主,映寒仙洲有许多湖泽,湖泽之中漂着浮萍,我想我就是其中一朵。”
奚华和宁天微都想起了画舫上那一夜,紫茶说她听曲时梦见了仙洲,她是仙洲湖泽里一片小小的浮萍。虽然没有确凿根据,就这幅画而言,也许她猜得不错。
紫茶离开书案,走到美人榻边,埋头趴在小公主膝盖上,她低声说:“公主,也许我来到人间,就是来陪你的。不管在仙洲也好,在南弋也好,我是浮萍也好,是紫茶也好,我会永远陪着你的。”
这幅画弄得她很想哭,虽然她在月蘅殿和小公主一起长大,她一直想着陪伴小公主,说到底其实是小公主在石洞里发现她,怜妃将她们一起养大。小公主有很多伤心事,她以前都不知道。
比如小公主曾经说怜妃之死因,是她送了怜妃一朵盛开的莲花。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明明是秋天,芙蓉榭一片荒芜,小公主在哪里摘的新鲜莲花?她一定是用了什么特殊的手段,所以后来才对自己苛责至深。紫茶怨自己太迟钝,那时候都没有发现。
怜妃薨逝之后不久,紫茶得到怜妃托梦,梦中怜妃叫她常常逗小公主开心,千万不要让她掉眼泪,还不准她告诉小公主托梦这件事。她确实这样做了,有时撒娇,有时装傻,全都是为了逗小公主开心。只是她现在才知道,怜妃不让小公主掉眼泪,还有另一层原因。
连谢烟都告诉小公主别哭,她更不能惹她伤心。是以紫茶忍住眼泪,眼角在小公主衣裙上蹭了几下,竭力换了轻松的语气,开起了玩笑:“天师,你要不要试试,你的眼泪能不能疗伤救人?”
宁天微没理会戏谑之语,他还在看那幅画。
紫茶继续说:“若是不能,那天师快找找看,《仙波淡》上有没有你熟识的地方,山水、风云、草木,或者其他什么,有没有可能是你呢?”
宁天微默默看画,他对画中景致确有熟悉之感,但那感觉实在朦胧,还有很多地方和他浅淡的印象对不上。或许他从未见过那个地方,只是不由自主参照它的样子在想象。
他停止想象,又听到紫茶遗憾地感慨:“要是全都扯不上联系,那天师就要输给谢烟了。”
“什么?”他怀疑自己听错了,谢烟何人,他根本不屑和他比较。
“难道不是吗?公主是灵泽族,谢烟也是,他们都来自映寒仙洲。如果天师不是,那天师和公主的关系,不就比谢烟和公主远了一层吗?”紫茶想到什么说什么。
然而这些话还是不起作用,公主仍然心不在焉,和天师一样不理会她。
她又说:“我也是映寒仙洲的浮萍,如果有一天,我们都回仙洲了,天师却不能去,那怎么办呢?到时候天师会觉得南弋很无聊吧。”
“不要胡扯,天师很忙,哪有时间觉得无聊?”奚华打断紫茶,不让她再问这些没有意义的问题,她猜得到,天师是懒得和她计较,恐怕他早已耐心告罄了。
紫茶换了正经语调,很期待地问:“公主,你想回映寒仙洲吗?怎么样才能回去,《仙波淡》也在这里,能不能拜托天师帮忙想想办法?”
“少想这些有的没的,浮萍有一点比紫茶好,它安安静静,不会吵闹。”奚华掐断了她的幻想,昨夜梦中,她已经做了决定。
她要留在苦难重重的国度,至死方休。
今生今世,故土不可回望,仙洲无法抵达。
紫茶不甘放弃,小公主在南弋生活得多苦啊,她很想带她离开这是非之地,她嘀嘀咕咕:“要是天师不肯帮忙,那公主就找谢烟好了。”
谢烟多半不在了。宁天微没有说出心中猜测,以免惹人难过。
天色已经大亮,他要赶去谢烟旧居看看一切是否如他所想,简短告辞之后,他在寝殿门口拾起一枚鹤簪。
鹤簪上沾了墨迹,还刺破了一片竹叶。竹叶上写了字:灵泽是脆弱的雨。
他看了一眼,将那竹叶扔了,心中无端冒出一缕烦闷。谢烟有何立场给他留这样的话?就没有一点分寸感吗?
他要走时,鹤簪恰好变成了灵鹤。灵鹤原想跟他一起走,一看他脸色冷冰冰的,不敢靠近他,转而识趣地溜进了寝殿。
“好家伙,你也去学画画了吗?脸上在哪儿沾的墨,好丑。”紫茶一见灵鹤进来就笑话它。
它扇了扇翅膀想挡住脑袋,不料寝殿中突然跑出来一只猫。它立刻飞起来躲避,猫也怕它,一下子躲到小公主腿上去了。
“你俩干嘛?鹤飞猫跳的!”紫茶发现自己地位不保,月蘅殿来了两个比她更闹腾的。
宁天微把灵鹤重新变回了鹤簪,叫紫茶去把鹤簪上的墨洗了。吵闹停歇,寝殿里终于安静下来。
他转身往回走了几步,轻声说:“公主若是觉得难过,不必忍着。”
奚华心弦松动,母妃和谢烟都叫她别哭,紫茶也总想哄她开心,其实她忍得很辛苦。
只有面前这个人,给了她情绪的出口。
“天师你能不能过来一下?”她拍了拍自己身边的空位。
宁天微走过去,没有与她同坐,只是俯身靠近她,拉了一下她的衣袖,用动作告诉她他站在何处。
奚华顺着他的手臂靠过去,把脸埋在他右肩上。这个最具危险性的人,此刻居然让她觉得最安全。
“天师是要去查看谢烟旧居吗?”她的声音都被眼泪打湿了。
“嗯。”不知怎的,他觉得那两个字刺耳。
没想到她却说:“那天师还回来吗?”
第28章 第二十八眼
宁天微独自前往谢烟旧居,走进西侧白雨堂,一眼见到正前方文竹画案上趴着一位身死气绝的年轻公子。
死者脖子上一个圆洞形血窟窿,鲜血流淌至画案,染红了衣袖和好几页凌乱画纸,他手底下还压着一页字迹潦草的纸。此人身着月白长袍,与永平公主画中之人别无二致,乃是谢烟无疑。
宁天微一一看过画案上所留之物,尔后通知官府来一道结案。监视醉音坊的衙役被召来清理现场,醉音坊老板孙妙也一道前来。
一干人等进入白玉堂时,恰逢一阵阴风扫过,五六片竹叶飘过窗牖洒落于画案之上,被血水粘黏。为首的知府骤然顿住脚步,身侧衙役也不敢上前,有人嗫嗫嚅嚅问:“竹——竹妖——又——又杀人——”
宁天微面无表情站到窗边,知府见势,从身侧拎了两名衙役上前查看情况。
两人强忍惶恐走近一看,不禁惊讶:“这,谢烟死了?杀人的竹妖就是谢烟?”
宁天微冷言:“认识?仔细看看。”
醉音坊的孙妙小跑到天师身后,探头一看,死者果然是昔年常来听曲作画那小子。他望向天师,想告诉他此人真就是银竹,还没出声,便被天师冷淡的目光瞪了回来。那目光又扫过他的手,他尴尬地放开天师的衣袖,想帮他理顺,对方已经避开。
“他在画什么东西?”衙役望向画案,其上杂乱地铺着几张画纸。那是蘸血画成的人像,每一幅都只用寥寥几笔,狂乱地描绘出挣扎的身姿和惊恐的表情,五官都没画完整。
他小心翼翼将画纸提起来展示,众人倒吸一口冷气,随即凭借画像的身形和面容认出他们的身份:丹青坊老板杜悟,他粗长的眉毛几乎竖立;吉庆楼的常客,绯红酒糟鼻就像要脱离纸面;还有世子朱轶,他圆瞪的眼睛里惊恐夹带惊喜。这不正是接连被竹妖杀死的三个人?
“画画就画画,他杀人作甚?”一群人围上来边看边议论。
“画上血迹新旧不一,应是谢烟杀人之后立刻蘸了受害者的血,在凶案现场画的。”
“但那三名死者身上,和这三张画上,都不见伤口,他用来画画的血,从哪里流出来的?”
“你看他自己,他血淋淋的脖子。”一精瘦衙役正在查看谢烟脖子上的圆洞,突然脚下一滑,幸好被旁人扶住,才堪堪站稳。
“大人,您看这个。”衙役蹲下身,从鞋底捡起一只竹制素管紫毫笔,笔的两端全是血,还粘了地上的尘泥。他小心捏着画笔中段,把顶端移近谢烟脖子,略略对比,笔杆粗细和血洞大小完全一致。
知府也已看出谢烟是以他最熟悉的画笔,做了杀人凶器。
“这儿,他还写了一页纸。”另一名衙役抬起谢烟灰白的手,取出一纸血书,其上写道:
烟漂泊廿载,习画数年,难绘满意之作,郁郁不得志时,虚造一世外仙源,曰映寒仙洲,以遣困顿苦厄。烟凭此虚幻之作为人所识,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实乃造化弄人,讽刺至极。
仙波之余,烟难出新作,尤为画人所困。烟为幻梦所缚,渐至癫狂,不惜习取妖邪之术,妄求技艺突破。烟欲画人之精髓,生死爱/欲四象,唯死可以干涉。烟杀三人,欲画其将死之时,施邪术掩其狰狞之伤,全其体面。
然烟所画三人,情态虚浮,情绪浅薄,盖因生死爱/欲皆为个人体验,烟难与三人感同身受。是以烟自绝于此,欲将死之绝望宣泄于笔墨之中,以全大师之名。
世上实无仙洲,灵泽亦虚妄之谈。生时困顿,死后长眠……
“这,谢烟真是竹妖?他杀人是为了画人?荒谬,他脑子是不是有问题!”
“他自己都说了啊,幻梦所缚,渐至癫狂!”
“他这是癫狂至极!什么《仙波淡》,邪物,邪物!”
在场众人义愤填膺,一想到当初跟风追捧大师,而大师是个技艺有限、内心偏执的杀人狂魔,实在愤怒又难堪。
知府不想担责,谨慎询问宁天微:“依天师高见,谢烟所言是否可信?竹妖杀人案是否以此结案?”
宁天微道:“谢烟既已自陈,可以结案。”
知府立即安排:“将凶犯的自白书贴出去,广而告之,映寒仙洲和灵泽之泪皆是凶犯凭空捏造,今后不得再议。”
衙役依令行事,又在谢烟手肘下找到一个几近揉碎的纸团。他嫌恶地将纸团展开,大多数人都不关心,只有两三人扭头过来扫一眼,纸上是谢烟的自画像,并无激烈挣扎的情态,一笔一划都是死气沉沉。
“哎,什么死之绝望,他杀了自己不是也画不出来。”
“我看那自白书就是托词而已,他就是畏罪自裁。”
“……”
案情已结,知府离开白雨堂。一众衙役留下来清理现场,懒懒散散议论不止。
孙妙几次凑近画案细看,又倒回来单独回禀天师:“谢烟眼角湿的,好像是,眼泪?”
他控制音量,说得很小声,其实衙役们根本不在意。
“他连杀人作画这种事都做得出来,为什么还会流泪?”孙妙觉得不可思议,想起当初银竹在醉音坊侃侃而谈的模样,他实在想不到,那个听曲作画,甘心免费作画不收钱的年轻人,如今会做如此丧尽天良的事。
宁天微淡淡道:“他后悔。”
“他后悔什么?”孙妙仍是不解。
“去将他眼泪擦了吧。”宁天微安排孙妙,转身望向窗外,竹枝上的积雪正在融化,雪水落在低处叶片上,滴滴答答。
竹林外围,小池塘结了一层薄冰,游鱼在冰水中缓缓游动。对于一切草木鱼禽而言,这只是个平常的日子,它们不知道这座宅子即将人去楼空。
孙妙走近画案又折返回来,伸手好几次,始终不敢触碰谢烟的脸,最后推脱道:“别吧,流泪的竹妖,也很吓人……”
宁天微关上窗牖,沉默地走出白雨堂。
“天师,您等等。”孙妙跟上去,好一番犹豫,才铁了心,“绯云湖那艘画舫,我真不要了,送给天师,任由天师处置。”
**
月蘅殿寝宫内,紫茶洗净鹤簪回来,发现天师已经离开,小公主已经在床上躺下。
她仔细回想了先前所见种种细节,突然福至心灵,决定先走过去看床上那人睡着没有:“公主,你的紫茶小猫来了。”
“别闹。”奚华扯了扯被褥,不许她乱动。
紫茶笑着追问:“公主,你是怎么从美人榻到床上的?你自己走过来的?”
奚华顾左右而言他:“我困了,睡一会儿。”
“公主,你就告诉我吧。”紫茶好奇得不得了,她记得公主那时候没穿鞋,照公主的性子,肯定不会光脚跑过来。
奚华声音轻轻地:“我头疼,小茶别吵,让我睡一会儿。”
紫茶闻言立刻安分了,虽然不确定这是不是小公主找的借口,但小公主昨晚多半没睡觉,她不再打扰,蹲在床边守了一会儿,看她睡得很熟了,自己才去做别的事。
这几日竹妖杀人案疯传,月蘅殿的一大片葱茏竹林没人来砍,宫女们害怕,好多人都跑去另寻门路了,留下来的没几个。紫茶四处转悠,走了半日,一个宫女都没瞧见。
月蘅殿越发清静幽寂了,新来的小白猫雪山到处乱窜,看着倒是很喜欢这里。
小公主一直睡到下午都没醒,紫茶闲得无聊,想起永平公主还欠她们一笔酬劳没付,遂去了翠微宫收账。
她刚要走进仙波阁的庭院,绿绮立刻跑出来问:“小公主可还好?”
“嗯。”她没想到翠微宫居然这么关心小公主,庭院中烟雾飘出来,她被呛得连声咳嗽,“仙波阁在做什么?”
绿绮连忙告诉她:“这儿不叫‘仙波阁’了,改回‘锦云阁’了,待会儿见到永平公主,你可别说错了。”
紫茶简直摸不着头脑,跟着绿绮走进庭院一看,永平公主正在焚烧画纸,弄得满院烟雾缭绕。烟雾后面,‘仙波阁’的牌匾果然不见了。
“这是怎么?”紫茶今日没逢见别人,还没听到风声。
“你又不知道?竹妖杀人案已经告破,竹妖居然就是谢烟!”绿绮一边说,一边去锦云阁里继续抱画纸。
“谢烟,小人,江郎才尽,走火入魔,为画画杀人,我真是看错人了。”永平对谢烟的评价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什么?为画画杀人?”紫茶很惊讶,知晓《仙波淡》的秘密之后,她把谢烟、小公主和她自己都归为同一个地方来的老熟人,他们有共同的故乡,进而她认定谢烟不是这种人。
“谢烟的自白书都贴出来了,作案动机写得清清楚楚,整个皇都的人都知道了,他就是竹妖。今日天师亲自去督办的,不会有错。”绿绮将厚厚一摞画纸抱出来,重重丢在地上,最上面那几张飞到空中,飘下来就落进火堆,转眼就烧没了。
紫茶明白了一二,心知不能为谢烟解释,她要保守映寒仙洲的秘密,于是闭嘴不说了。
“莫要发愣,过来帮忙。”永平公主惯会支使婢女,她不想被更多人知道,所以才没叫其他婢女来帮忙。
紫茶抓了几张画纸掉进去,反正这些画临摹得不像,和真正的仙洲相差十万八千里,她安慰自己,挤出一抹苦笑,被烟雾一呛,差点流出眼泪来。
待揉一下眼睛,她忽然看到永平公主手上拿着一幅风格迥异的画,定是谢烟昨日的新作,她难掩遗憾地问:“公主要把这幅画也烧了吗?”
“当然,这幅画比其他画更该烧,竹妖画的,谁还敢要?邪乎!吓人!”永平把画丢进火堆,动作毫不犹豫。
紫茶飞快地扫了一眼,画中的小公主没戴那暗色面纱,而是举着一把清雅秀丽的团扇。她还没看清团扇上的景致,火苗就窜了上来。
多好看啊,可惜一刹那就化为灰烬。
她忍不住想,若有朝一日能回仙洲,小公主就不必再遮遮掩掩,而是可以自由自在,放肆逍遥地活着。只是不知道那一天,何时才能到来。
“发什么呆?快帮帮忙。”永平公主又安排紫茶,总感觉这小丫头没有前两日机灵了。
紫茶还问:“公主把这幅画也烧了,不觉得可惜吗?”
“有什么可惜的?天师今日也来过翠微宫,我道他来干嘛,他居然特地来看谢烟的画。”永平对谢烟祛魅之后,反倒觉得其他人关注谢烟很不正常了。
紫茶疑惑:“啊?天师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他说画得不好,建议我扔掉。这还用得着他建议?我看他真是莫名其妙。”永平说着又连扔好几张。
紫茶心领神会,附和道:“嗯,确实莫名其妙。”
“对了绿绮,你去把那件月白长袍来拿,一并烧了。”永平刚吩咐完绿绮,又急忙补充,“等等,你先取两千两银子来拿给紫茶。”
紫茶目瞪口呆,没想到这酬劳居然翻倍了。
永平叮嘱紫茶:“你回去交给我珑安妹妹,就说先前委屈她穿了那件衣裳,多出来的银子就当二姐姐向她赔罪。”
紫茶心说不委屈,不委屈,小公主不介意穿那件衣裳。早知道能拿这么多钱,她就该劝小公主多穿几次。
一回到月蘅殿,紫茶迫不及待想向小公主展示这泼天的富贵,兴冲冲走到寝宫门口,却紧急顿住脚步。
小公主睡了一整天还没醒,天师居然又来了,就坐在她床边。
第29章 第二十九眼
宁天微到月蘅殿,原打算告诉小公主竹妖杀人案是如何结案的,没想到她还在睡觉,而且看样子睡得不好。
冬日黄昏,积雪缓缓消融,天气很冷。她额上却出了好多汗,连面纱都有了浅浅湿痕。
宁天微伸手过去,试着用手背探探她额上温度。恰在此时,她迷迷糊糊地问:“谢烟怎么样了?”
知她是在说梦话,他没回答,默默将手收回。
可他右手刚刚抬起,又被她胡乱抓去按到脸上,她还按住不放,好像生怕他跑了。
她说:“你别走,我难受。”
这好像不是梦话了。
她的脸和手都热腾腾的,体温确实不正常,应该是昨夜在雪地里受了凉,回来之后发烧了。
“公主,先松手。”宁天微试着将手抽出,但奚华抓得很紧,汗滋滋的手心贴在他手背上,让他感觉自己手上也渗出细汗。
他手下是她终日戴着的面纱,色泽暗沉,材质不算轻/薄。
面纱之下,她那一双眼睛近在咫尺。
他指腹轻轻摩挲了一下,透过面纱,触碰到眉骨、眼睫和眼尾。这并不是第一次,上个月在画舫上,他明明已经近距离亲眼看过,她不是异瞳。
但一想到昨夜那对法器停在她身后,他很难彻底打消疑虑。
这时候她对他毫无戒备之意,甚至还有些依赖,若想再看看她的眼睛,这无疑是绝佳的机会。但正因为如此,他反而意外地犹豫了。
犹豫之时,一双猫爪在挠他的靴尖。他偏头一看,雪山不知从何处跑进来,一金一蓝两只眼睛直愣愣盯着他,警告他不许做出下一步行动。
他稍微用力,从她热烘烘的脸上收回手来,不再触摸那碍眼的面纱。
凉悠悠的正好用来降温的手掌跑了,奚华嘀咕:“小茶为什么离我那么远?”
因为生病的缘故,她鼻音很重,言语间满是困惑和委屈。
宁天微这才明白,她这是高热不退,又看不见,半梦半醒中把他错当成紫茶了,难怪她忽然这么信任他。或许过去十余年,在这幽寂的月蘅殿,每当她生病,便是如此依赖紫茶。
成为天师之后,他独来独往惯了,自认为不太会照顾人,于是起身外出,先去找了紫茶。
平时跟得老紧的紫茶,今日不见人影。他默默打了水回来,准备帮小公主擦擦汗,进屋一看,这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她就把被子全部掀开,踢到了床榻内侧靠墙的角落。
她一身洁白寝衣就这般露在外面,宁天微撇开视线快步走过去,第一反应是帮她盖好被子。
他俯身弯腰,单手刚刚抓到被子,小公主忽然伸手抱他,胳膊绕过他双肩,双手在他后颈处交叠。她一番动作一气呵成,根本不像个病人。
可是她一开口,又饱含病中的无力感:“小茶今天好奇怪,怎么老躲着我?你以前不这样。”
宁天微还是弯腰的姿势,右手抓着被子角,左手撑在她枕边,开口解释:“公主,是我。”
奚华完全没听进去,反而继续问:“是不是我养了雪山你不高兴了?你也是小猫,我不会偏心的。”
她一边说一边摸了摸他的头,似是用心安慰,汗滋滋的手掌在他后颈上下蹭了蹭,分明就是逗猫的动作。
他忽然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难怪雪山这么喜欢它,可能所有猫都会喜欢她。
雪山又在挠他的鞋靴,“喵呜喵呜”叫着,叫声听起来怨念颇深。
他掀过被子来给她盖上,腾出右手拨开她的手臂,她朝床榻外侧翻了个身,看上去不太高兴的样子。
他突然好奇她面纱底下到底是一副什么表情,想揭开看一下,一想到她的眼睛,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他不能趁她生病,趁她把他当成紫茶,就做这种她不情愿的事,实在卑鄙。
他从温水中捞起巾怕,绞干多余水分,默默帮她擦了脸。露在面纱之外的,就只有额头那一小片,若是她安安静静不动,他很快就能擦干。但她老是摇头躲来躲去,三两下就出了更多汗。宁天微干脆拿开巾怕,亲手把那热汗擦去,她不躲了,大概觉得手更凉快。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没想到她这么难伺候。
好不容易消停了一阵子,奚华又翻了好几次被子,她有时热汗直流,有时又冷得打寒战。
迷迷糊糊之中,她能感觉到有人帮她擦了汗,但那个人动作不太熟练,而且怎么只擦脸?她脖子上和背上也有很多汗,她掀开被子就是为了散热透气,怎么被子很快又被盖了回来?就像是故意和她作对。
冷的时候,她把被子裹紧,那个人又偏偏离她那么远。
她很怀疑,那人到底会不会照顾人?
但她晕乎乎地,都没细想这月蘅殿中愿意照顾她的,除了紫茶,还能有谁。
消耗完了体力,她晕乎乎睡过去,做了一些乱七八糟的梦,梦中还想了一下,鹤簪放在了什么地方,会不会变成灵鹤来吃吃掉这些梦。
奚华再次睁眼时,望见寝宫里暗沉沉的,床边坐着个人影,幸好她对这身影很熟悉,很快认出这是天师。
今天清早,她的确问过他还会不会来,因为想听他说谢烟的案件如何了结,映寒仙洲和灵泽之泪的传闻如何抹去。
如她所愿,他确实来了。只是她没想到,这么晚了,他居然还在等。
她恍惚想起自己做了奇怪的梦,但记不清内容了,伸手摸了摸枕边,鹤簪尚在,也不知道它有没有看见。
她想问天师能不能通过鹤簪看到自己的梦,默默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发现他双目轻合,一动不动,应是在浅眠。
奚华本不想叫醒他,但融雪的冬夜气温很低,这样干坐一夜,不仅休息不好,还容易着凉。
她将枕头立起来垫在床头,起身半坐,拢了一条小毯子,然后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果然凉悠悠的,正要叫醒他,临时改了主意,她说:“小茶,我想喝水。”
宁天微睡得很浅,一听她说话就醒了,今夜他第二次解释:“公主,是我,宁天微。”
“天师?”她第一次听他自报姓名,他凌冽的声音像冬夜里融化的雪水,依次念出这三个字,每一声都给她一种很奇异的感觉。
她此时清醒又糊涂,搞不懂这是怎么回事,想他听再说一遍他的名字,好让她分清那种感觉。
他已经端了温水过来,把茶盏放进她手中,“先喝水,公主昨夜着凉了,今天高热不退,出了很多汗,应当多喝水。”
“哦。”听他这样一说,奚华始明白自己为何睡了一整天。
她隐约想起梦的内容了,她好像在逗猫,那只猫明明很舒服但又不配合,怎么这样口是心非。
宁天微见她不动,以为是面纱挡住了让她不方便,他终是将她的面纱掀开一角,露出她小半张脸,叫她:“公主在想什么?喝水。”
面纱落入别人手中,奚华有点不习惯,但仍就着他的姿势,低头将盏中温水喝了一口,中途又问起正事:“谢烟怎么样了?”
宁天微说得很简短,把在白玉堂的所见挑了重点来讲,谢烟的自白书略过没提。
奚华还没喝完水,就听见他说完了,怎会如此简单?她不禁意外:“没了?”
他说:“嗯。公主还想听?”
奚华喝完水捏着空茶盏,心中一阵纳闷,他刚才说他名字时,语气明明不是这样。怎么没过多久,声线就变得冷冰冰的,好像融化的雪水又重新结冰。
难道是因为她叫他回来讲讲谢烟的事,害他在月蘅殿等了这么久才等到她醒,他怪她浪费时间,耽误他休息,所以心里有怨气?
她鲜少见他这副模样,忽地想起永平公主的评价,说他脾气不好,说话也不好听。算了,就算她还想听,现在也别问了,明天问紫茶好了。
她正默默一通分析,忽觉腿边被子一塌,一个白影蹬了一下又飞快闪过,掠过宁天微面前。随即,她听见他短促地吸了一口气。
“天师怎么了?”她反应过来是雪山捣乱,只是她还得假装没看见,一边问,她一边伸手寻找他的脸。
“没事。”他扭头避开。雪山“喵呜喵呜”叫着,溜出了寝殿。
“雪山挠了天师的脸?”奚华凑近他,她仗着自己看不见没有距离感,一下子挨得很近,察觉他又在后退,她牢牢抓住了他上衣前襟。
宁天微见她肩上拢着的毯子掉了,拎起来重新把她裹上。这时她右手抚上他的脸,问他:“疼不疼?”
“没事。”他隔着毯子按着她双肩,只要稍稍用力,就可以把她推开。
奚华没再多问,单用右手在脑后一扯,面纱从眉眼滑落至鼻尖,无声落在榻边。一张洁白无瑕的脸再无遮挡和修饰,彻底暴露在他面前。
乍一见到这张脸,宁天微停下动作,他盯着她闭着的双眸,只见她眼角落下晶莹的泪水,在昏暗夜色中闪着微光,直抵人心。
“公主做什么?”他惊讶于她的冲动和坦诚,对她可能是异瞳的怀疑又打消了一分。
奚华没说话,沾了满指泪水摸了摸他的脸,她先前暗中瞧见,那抓伤在他右侧眉峰上,但她故意将手放在别处,既然他不肯说,她就自己动手各处寻找。
宁天微明白了她的意图,抓住她湿漉漉的手移开,“没有用,公主不是试过了吗?”
奚华知道他说的是三年前,她蓦然想起当时那个姿势。
她左手还抓着他的衣襟,闭着眼贴向他的脸,鼻尖碰到了他的鼻尖,认真道:“让我再试一下。”
第30章 第三十眼
暗夜之中,一片海悄无声息地涌过来。
在被浪花沾湿之前,宁天微拒绝涉足那片海。他微微后仰,向左偏头不看她,扶着双肩把她推远。
奚华还不放手,把他前襟抓出好大一片凌乱的褶皱,一条条纹路在黑暗中依稀可见,仿若海的波浪,深浅不一,起伏不定,渐渐向更远处蔓延。
“天师不是说难过不必忍着?”奚华搬出他的话来反驳。
宁天微语重心长道:“难过不必忍着,但其他时候不能随便掉眼泪。”
她用力挤了一下眼睛,表情更伤心了:“天师看不出来吗?我现在就很难过。”
“……”宁天微可算明白了,她这是蛮不讲理,故意这样做。就算他撇开视线,不看不碰,也清楚地知道她现在是怎样一副表情。
他没想到她还有这样难缠的一面,他的底线亦不可动摇。于是沉默趁虚而入,如同拔地而起的峭壁巉岩,横亘在两人之间。
就像很久以前,她问他是谁,摊开手心等他写上姓名。她的耐心并不长久,等不了多长时间,他未做回应,她也就识趣地放弃。现在她就是故技重施。
但眼泪和手心毕竟不同,他真不明白她的眼泪怎么可以这么多。每个灵泽族都像她这样吗?他也无处求证。
宁天微放弃讲道理,无奈地问她:“公主难过什么?”
“我的眼泪为什么对天师不起作用?我只能救一朵花或者一只猫吗?”她有理有据地推测,“你看谢烟,他可以让致命伤口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为什么连你脸上一道猫抓的伤口都治不好?难道我是灵泽族里资质最差的那一个?”
“也许是吧。”宁天微顺着她的思路,不再多说。
奚华愣了一下,还以为是自己听错,她说:“天师,你真的不会安慰人……”
他没反驳,掏出手帕帮她擦了眼泪,劝她:“别哭了。”
奚华亦无话可说了,她忽然感到意兴阑珊,好比她兴致勃勃朝海面扔了一颗石块,石块却只是无声地沉入大海,海面也没溅起一丝水花。她试了好几次还是一样的结果,就没有心思再重复。
她果然不哭了,连呼气的声音也收住,安安静静闭着眼睛,独自在黑暗世界里放空。没过多久,就被他打断,他声音柔和了一点儿:“就这么难过?”
她一声不吭,只是点头,暗中发现了对付天师这种人的招数,过度热情对他无用,适当冷落才能让他停留。
“说吧,公主还想做什么?”至此,他仍然以为自己是看在她生病的份上才妥协的。
奚华见好就收,顺势问他:“什么都可以吗?”
“不能再贴着我的脸掉眼泪。其他都可以。”他排除掉最过分的那一种,其他的,料想她也不会乱来,且随她去吧。
奚华心想,当初她一双泪眼贴着的并不只是他的脸,还有……
罢了,也许他那时候神志不清没分清楚,亦或他什么都知道只是说不出口。她不能得寸进尺。
“那天师过来一下。”她要正面相对,不要他离这么远。
说完之后感觉他没动,她抓紧他被弄皱的衣襟,借力自己凑过去靠近他,右手托住他下颌不许他躲,指尖随意落在他鼻梁上。
“公主。”他开口,气息被她手指挡住,在狭小的空间内回旋,无处可去。拒绝只会适得其反,他就不该开口规劝,不该喊她,然后又什么也不说,好像对她藏着许多话似的。
奚华反问他:“不是说什么都可以吗,天师这么快就反悔了?我好奇天师长什么样,不可以自己想办法知道吗?”
他看着她白皙清瘦的脸,和哭过之后发红的眼角。这张脸上究竟是否藏着秘密,他好奇过很多次,有时甚至在梦中探寻。
现在她近在咫尺,任由他看个分明,他却想帮她戴上面纱遮住这张脸。
奚华没等到回答,当他是理亏默认了,于是慢条斯理摸了摸他的脸。她当然知道他长什么样,往日她在面纱掩护下悄悄打量过好几次了。
此刻这样做,不过是找个理由接近他,是故意让他心动的手段罢了。
是以她还明知故问:“她们都说天师长得很好看,是真的吗?”
宁天微听很多人这样说过,但现在他就是说不出口。
“天师怎么不说话?生气了吗?”她在想自己是不是作弄过头了,偏偏还是好奇心作祟,想试试看他能忍受她到什么程度。
“没有。”他知道自己并未生气,但一种异样的情绪盘旋在心中,时起时落,忽明忽暗,太陌生了,难以捉摸。
他分不清那是什么,只是感觉不太舒服。
“真的吗?”奚华又摸了摸他的脸,动作看似随意触碰,其实每次都完美避开他眉峰处的伤口。
宁天微很肯定:“真的没有生气。”
奚华闭着眼睛,看不见他的眼神,但能分辨出他的表情。她轻轻揉了揉他的眉心,真诚询问:“那天师为什么眉头紧锁?”
**
印象之中,奚华最后也没听到天师解释他为什么那副表情。她耐心等了好一阵,他做了一件出乎她意料的事——帮她系上了面纱。
他双手系面纱的时候,毯子少了依附,又从她肩上滑下去了。她本就在病中,少了遮挡,冷得打了个寒颤。
他不再帮她裹紧毯子,换了近乎命令的语气安排她:“公主该睡觉了,明日一早起来喝药。”
她记得自己还问了一句“那天师明天也会在吗”,不过翌日醒来时,没见到他人影,是紫茶在寝殿中守着她。
“公主,喝药。”紫茶一早煎好的药都凉了,她热了几回,才等到小公主醒来。
奚华想要从床上坐起来,刚一动,左侧肩头便有个热乎乎的圆球动了一下。毛茸茸的小猫耳朵蹭了蹭她的脸,雪山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床上来了,这家伙黏人得紧,睡觉也要挨着她。
奚华发觉紫茶异常安静,若在平时,她定要怪她偏心新养的小猫,今日却不闻不问。直到她快要喝完药,紫茶才冷不丁问道:“公主,甜不甜?”
“这是药,不是糖,什么甜不甜?”面纱之下,奚华双眉紧颦,勉强把最后一口汤药咽下。
紫茶一边端走药碗,一边憋着笑打趣:“天师送来的,药也是甜的吧。”
奚华忍不住轻拧了她一下,还没松手,又听她问:“公主和天师进展神速,什么情况?”
“没这回事。”奚华否认,这几日两人常常接触,皆是事出有因。
紫茶才不信这些,她连续两晚见到天师在公主房间,若非有意,公主绝不会让他留下,她很有把握地追问:“老实说,公主是不是喜欢上天师了?”
奚华沉默片刻,正色道:“我怎么会喜欢他?只是利用他罢了。”
说出口才察觉,这套说辞,她已在心里默念好多次了。每一次主动向他靠近,她都提醒自己这是利用,不可付出真心。
玩笑的氛围一下子消散了,公主突然严肃,紫茶也不禁认真起来,赞同道:“这不就对了?公主想要在天师手下活下来,就要靠近他,陪伴他,让他心动沉沦,不能自拔。公主怎么突然就想通了?”
奚华没说话,她是因为梦中的预言才决定这样做。至于她梦到了什么,做了什么决定,她绝不会告诉旁人。
公主打定主意之后,紫茶反而觉得有点不靠谱了,“公主打算利用天师多久呢?该不会是一辈子?”
奚华把雪山抱到腿上,从头到脖子再到后背,帮它理顺茸毛。它惬意地叫出声,一对漂亮的眼睛望了她几眼,又舒适地眯起来。
她也慢悠悠地回答:“没错,就是一辈子,我打算利用天师一辈子。”
“话本故事和民间传说里都说,像天师这样的人,最后都要功德圆满,飞升成仙的,所以没有一辈子。”紫茶不禁为小公主担心起来,“届时若真是这样,公主会伤心吗?”
“那不是正好吗?利用罢了,怎会伤心?”奚华笑了笑,她说的都是认真的。
她会利用天师一辈子,用她自己的、短暂的一辈子。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