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未时,天色比起上午要晴朗许多。
无量山庄的侧门悄悄迎进来几位贵客。
其中一个自恃也算有些身份,对每次都要偷偷摸摸来有些不满,口中“啧”一声,一脚踢到门口守卫的小腿上。
守卫面色扭曲了一瞬,但依旧挺直身子,目不斜视。
那人见状,神色里全是轻蔑,冷哼着袖子一甩,大摇大摆踏进门去。
短短一刻钟,山庄的常客们便不约而同到齐,由少庄主方麒亲自迎入正厅。
如果汀若杳现在在这里,就会发现,原本被屏风隔断成两个部分的正厅,已经把屏风撤掉,整个宽敞的大厅变成一整片场地,站在任何一个位置,都能把两个木架一览无余。
少庄主心爱的琉璃缸在光线的映射下斑斓梦幻,只可惜,仅仅吸引了贵客们投去的一瞥。
——甫一进门,贵客们的视线便如同往常一般,齐齐被这次的观赏品黏住视线。
正厅左边的木架上,正反绑了两个神色憔悴、擦干净身体脸颊、换上干净衣物的女人,其中一个大着肚子,不过都垂着头,看不见正脸。
右边的木架绑了两个尸傀,看体型面容都是男人。
本来贵客们应该对这两个安安静静的尸傀兴致缺缺,可偏偏他们的态度就如同看一块让人嫌恶、却又贵重的金子。
几人落座,仆人为其上茶,并轻手轻脚在瓷杯旁边,依照各位贵客的喜好,放置好样式不同的精巧刀具。
他们来这里,当然是来享在其它地方享不到的乐的。
不过开始之前,还是得假惺惺地讨论几句别的。
岳小鲤被绑在木架上,低着头。
她今日粒米未食,滴水未进,被人擦洗干净身体,换上干净的衣服,中午就叫绑到这里了。
这样的场合,她本应该像之前那样,什么都不看,什么都不听,什么都不想,只有这样,才能稍稍保有一些清楚的神智。
可今天不知为什么,她做不到这一点了。
被方麒抓起来之后,除了第一次没有被带来这样的场合,之后的每一次,她都在。
这是她第一次,忽略了心底的厌恶、长久无从释放的恐惧、愤怒,第一次,实实在在、认认真真地看他们的脸。
坐在方麒左手边位置上的,是一个身形端正,面覆短须的中年男人。这个中年男人一直都是在这个位置坐,方麒对他很重视,是唯一一个能让方麒主动虚与委蛇赔笑的,称呼对方为“司马兄”。
对上岳小鲤那幽幽的、冷冷的目光,“司马兄”面上没有丝毫波动,看她的模样就如同在看一个死人。
右手边是个胖子,岳小鲤认得他,姓程。
程老板是汴京本地人,在汴京周边做药材生意,之前她和母亲跟爹一起来到汴京的时候,爹还拜访过程老板,程老板也曾到她家中做客。
岳小鲤第一次被绑到木架上,被迫抬头看清楚对方的脸时,一个“程叔叔救我”卡在嗓子眼里,还没能喊出去,就见程老板脸上的笑容不变,就跟不认识她似的,转头奉承方少庄主真是年少有为。
岳小鲤的求救又咽了回去。
此刻,见岳小鲤竟然抬头打量自己,程老板满面横肉的脸上的笑顿了一下,不过马上若无其事地挪开了。
右手再下边,是个年轻男人,根据方麒平时口中漏出来的只言片语,似乎姓丁,他不太看得起这位丁姓年轻人,可这年轻人又太过有钱,因此也是常常邀请。
丁姓年轻人察觉她的视线,转头看过来,脸上浮出轻浮的蔑笑。他是唯一一个直接开口与她说话的,他说:“岳小姐看我做什么,等不及了?”
“可惜今天有更好玩的——岳小姐别急,等等才是你。”
他口中说的“更好玩的”,指的是跟岳小鲤绑在一个木架上的女人。
这个女人怀有身孕,刚刚方麒暗藏得意地告诉他们,这女人是他用了特殊的法子,使其与尸傀交.媾,肚子里的东西,一定是个宝贝。
这个宝贝,今天要是能开蚌取珠,死活不论,也是可以卖的。
方麒开了个令人咋舌的价。并说,这样的宝贝,以后会源源不断地产生。
价钱太高,在座几位贵客当然要砍一砍。
身形富态的程老板没有直接提砍价,而是先开口说:“方少庄主,前些天李家村出的那桩事情,你可是还没有给我们一个解释啊。”
李家村之前被有心人发现了不对,消息可是程老板最先从药铺的伙计口中得知的,他狠心咬牙,请人一把大火将其付之一炬,银子如流水一般送到官府,才把事情瞒得密不透风。
被方麒叫做司马兄的中年男人也开口了,“程老板说得不错,少庄主,敢问这神药,是怎么泄露到那种人手里去的。”
听到对方这么说,方麒的神色不得不缓和了一点。
他有些心虚。
李家村事发之前,有个李家村来的女人到山庄找人,说是感谢赠与其夫君神药,可问题是,山庄里根本没人认识她。
方麒当时让守卫把那女人当作山庄外菊花的肥料了,事后一想,有些不对。
他平时管理下人严格狠酷,他不认为是自己的下人传出去的,可虽然如此,方麒也很难怀疑在座的几个人。
因为山庄卖给这些人神药,开的可是天价,而这些人的秉性,他再清楚不过,这些人对于神药的看管,绝对会更加严格。
方麒于是低声讲了一些好话,谢过各位,还请诸位以后也帮无量山庄遮掩一二……
等在座几位的脸色都隐隐浮现满意之色,方麒才心底冷笑一声,宣布今天的正事可以开始了。
最先动手的是程老板。程老板最喜欢的不是折磨女人,而是钱。
他开药铺许多年,药铺本已经是暴利,可自从开始与无量山庄交易,他发现还有比药材更宝贝的东西。
程老板抿了一口茶,放下茶盏,肥滚的手从旁边抄起一把纤细的尖头短刀。
他选中的当然是他心目中的宝物,尸傀。
程老板虽然怕尸傀的可怖模样,但此刻这怪物被布条紧紧缠住下半张脸,不露獠牙,虽然布满血丝的眼睛还是有些渗人,但他这种事情次数不少了,知道没有危险,于是也不害怕。
他比划了两下,刀挪到尸傀被钉住的掌心,顺着往下,停到了小臂的位置,用刀尖拨了拨袖子往手臂上褪。
刀尖停住,选中了一个位置。
锋利的刀刃划破泛青黑的皮肉,流出来的并不是鲜红的血液,而是黑色的、浓稠的液体。
这液体并不好闻,可程老板嘴角却露出满足的笑意,他用瓷杯边沿按压在伤口下,一点点看着黑色的血液流进去,流的慢了,刀尖就在肉里转一圈。
这不起眼的、丑陋的黑血,他们平常要花千两金去买,但今天,他们能在不弄死这东西的前提下自由取用。
眼睁睁看着金子流到自己杯子里的感觉总是分外愉悦的,对于程老板这样的人来说,世间没有什么别的东西能够相比拟。
不过程老板激动之下有些手抖,不慎漏了一滴血滴到地上。
浪费了一滴,程老板心疼得脸上的肉都颤了颤。
眼前落下去一个小小的影子。
有什么东西从房梁上掉下来,落在木架旁边的地上,那一滴血迹上,程老板定睛一看,竟然是一只蜘蛛。
程老板觉得无量山庄这样的后起之秀终究是在细节上不太注意,脚挪了挪,避开那只蜘蛛。
方麒当然也看到了那只蜘蛛。
程老板的动作不大,但嫌弃的意思很明显,方麒如同被羞辱了一般,牙关紧了一紧。
怎么会有这种东西?仆人是吃干饭的?连屋子都打扫不干净,是想丢他们无量山庄的脸?
方麒隐忍着怒意,黑着脸叫仆人进来把那只在黑血里蠕动的蜘蛛清理掉。
仆人用手把蜘蛛捉起来、拿抹布连忙擦拭黑血的时候,方麒还在斥责。
可他忽然声音一点点低下去,跟结巴了似的,支支吾吾地止住了。
右边第二位的丁姓年轻人听他没了声,转头要调笑两句,不经意往旁边一看,登时差点吓得一屁股从椅子里跌到地上——
不知道什么时候,方麒的后脖颈上,正爬着一只小小的,黑色的蝎子,蠕动着,尾针已经深深扎进皮肉里,周围的皮肤一片青黑,而他坐着的椅子背后,还有几只蜈蚣蜿蜒着密密麻麻的脚顺着木腿游上去,爬到对方的脊背上。
发生这种让人汗毛直立的事情,普通人的想法绝对不是上去帮人打掉虫子,而是——先赶紧离远一点。
丁姓年轻人也不例外,他一屁股就从椅子上弹起来,可这一跳,他就发现不对——他自己的身上,也因为这忽然一跳而掉下来了什么东西。
——一只让人头皮发麻的、长着长足的蜘蛛!
丁姓年轻人惊叫着往自己身上扑打,可衣衫抖索之间竟然又掉下来了几只,他直接就慌慌张张往门口跑。
可这个时候,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变得前所未有地沉重起来,他吃力地向外跑,头上冷汗都下来了,可是迈出的步伐,却还没有平时走得快。
……怎么回事?
年轻人惊愕地看向脚下,却悚然发现,地上不止有他抖落的蜘蛛。
蜈蚣、蝎子、蜘蛛,这些平时在房间里偶尔才可能见到一只的毒虫们竟然像水一样铺天盖地地从房梁上、门口、四面八方涌过来。
而本来端着架子的“司马兄”,本来是最快反应过来情况不对。
他利落起身,双手作掌腾挪,想要直接内力外放将这些几乎将人淹没的毒虫一齐杀灭,可是……
一声音量不大的、不算好听的“呱”声响起。
他猛然觉得心口一滞,丹田内力仿佛随着那一声出现得诡异的、不起眼的呱声而瞬间阻塞,他纵使强行运功,也释放不得!
这位来历神秘、让方麒都要赔笑的高手忽然双目圆睁,神色痛苦,往外猛然吐出一口鲜红的血,跌回椅中!
作为声名鹊起无量山庄少庄主的方麒和他的三位贵客接连失去意识。
*
叮铃、叮玲铃……
清脆的、悦耳的金属撞击声响起。
被绑在木架上,本来以为今天注定会被剖腹、惨死于此的梁玉巧当然也注意到了这极其反常的、让人毛骨悚然的景象。
她的心脏扑通扑通,跳的很重,渐渐变得很快。
她张了张口,并没有尖叫出声。
……会是那个人吗?
这个问题似乎是不用回答的,一只黑紫的蝎子爬到了梁玉巧的大腿上,冲她挥舞尾刺。
梁玉巧怔怔眨了眨眼睛。
随后,她看见,地上几乎把视线所及之处占满、毫无落脚之地的毒虫像是同时听到了什么命令,无声而又默契地向两边爬开,留出了一道供人落脚的弯弯曲曲的地面。
一双穿着绣有没见过的花样的、黑紫间色的鞋轻快地出现在视线里。
视线上升,是坠着银片、流苏的裙摆、腰肢……
梁玉巧抬头,恰好对上了一双黑凌凌的眼睛。
对方是个极为年轻的女孩,头戴她没见过的银冠,下巴尖俏,一双叫人觉得无辜的、水波盈盈的杏仁眼,脸上带着淡淡的、不及眼底的笑意。
女孩的声音她之前听过,此刻,随着女孩的唇一开一合,她又听到了对方轻飘飘的声音。
“你想让他们生不如死,对吗?”
随着她话音落下,正厅外面,无量山庄各处,也开始传来刀剑相击的声音。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