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阴沉。
汴京城外,紧挨着护城河的无量山庄内,正沉默而井然有序地忙碌着,守卫与仆人们并不言语,穿梭在院落与厅堂之间。
他们之所以井然有序,并不是因为沟通顺畅,彼此之间心意相通,而是因为这样的筹备,他们已经重复过太多次,几乎每次都相差无几。
装饰、摆设,都是常用的东西,最多需要折旧换新。
“仔细点,把缸摔破了,我就把你们关进地牢里。”
正堂前,一个穿着锦袍的年轻公子手背在身后,皮笑肉不笑地撩起眼皮,他眼下青黑,面相阴沉,看似随意地扫过那些搬运东西的仆人,语气不耐。
无量山庄的少庄主方麒正盯着仆人们干活。
仆人立刻放轻手脚,谨慎地把足有两尺见方的琉璃缸小心翼翼托紧了点。
这流光溢彩,澄净透彻的琉璃缸,可是从波斯远道运来的,除了宫中,外面想要买到这么大、这么透的琉璃器皿,可是需要相当大的财力。
而十几年前崛起的无量山庄恰巧就有这个财力,并且少庄主刚好很喜欢养鱼,于是,平常百姓一辈子见不到的,价值连城的琉璃缸,山庄里不仅有不少,还成了养鱼的器皿。
少庄主当然会喜欢养鱼。
鱼是最合适、最妥善的玩物。
猫、狗之类的东西,痛了会叫,但鱼不会。
它们没有声音,且不会求饶,弄死了也不会嚎叫,挣扎的时候,尾鳍在水中如帷幔一样飘逸,甚至还很漂亮。
少庄主的鱼总是换得很快。
不过,补上名贵的锦鲤,对他来说很简单,于是换得快也不是一件让人苦恼的事。
少庄主高兴的时候,就会命人把他的琉璃缸搬出来,让人好好观赏,大饱眼福,而今天下午,就是会让少庄主高兴的时候。
仆人们心里都明白,下午会有一场好戏,因为这样的好戏不到三个月就会来一场。
地上正厅里的石砖已经擦得比铜镜更亮,可地牢里的石砖,就没有那样的好运气。
方麒背着一只手,下了地牢。
摆设选得差不多了,就得选选下午要展示的重要玩意儿。
地牢常年不见天日,气味并不好闻,带着股避不开的、血肉的腥味。
可他尽管锦衣华服,走在这样阴沉的环境里,却像是走在花园中一样自在。
他在一个笼子前停下脚步。
他只是瞥了一眼里面皮肤泛青黑、胸膛穿透铁管的尸傀,就目露嫌恶,可顺着那铁管,他又看到了那源源不断往罐子里流的、比金子更值钱的神药。
于是,他的心情便又好起来,面具一般的假笑又回到他的脸上,打量了两眼这具尸傀,正正对上对方的眼睛。
那双布满血丝的、眨也不眨的眼睛让他皱了皱眉。
这东西已经不能说是人了。
他隐约记得给这尸傀灌药之前,对方长得还算俊秀。只可惜不堪玩,还不如岳小鲤一个女人。
对了,岳小鲤。
方麒的情绪总是起伏很大,想到自己最喜欢的玩具,他就有些兴奋起来,懒得再看一眼这个用来产神药的尸傀,转身往另一排笼子走。
布满血丝的眼睛紧紧跟随着他的背影。
这排关的都是女人,一路顺着笼子走过去,被一双双眼睛用麻木又仇恨的眼睛盯着,方麒便更加兴奋。
他想都不用想岳小鲤的位置,脚自己就走到她那里的笼子前去,走近之后,并不贴近笼子,而是从旁边摆满道具的木桌上,随手拿起一件,“铛铛”敲了敲铁杆。
里面垂头坐在地上、披头散发、穿着带有斑斑血迹衣服的身影动也不动。
但方麒知道她一定醒着。
因为她知道下午会发生什么。他想,假如是他自己,一定也不会睡得着的。
他的唇角微微勾起,似笑非笑,眼神既愉快又阴狠。
“小鲤,你不想出去么?下午你便能出去了。”
笼子里的身影还是不懂。
方麒哼笑了一声,半点也不掩藏自己的恶意,说道:“我给你准备了新的铁链,新的架子,你一定喜欢。”
方麒今天心情好,所以也不像之前那样,她不理他他就发火。
他弯下腰,凑近笼子,阴毒的眼睛黏在里面的人影上:“都怪你呀,小鲤。那时你跟我来山庄就罢了,为什么偏偏要往地牢里跑呢?”
“做什么多管闲事,听见有人叫就要找到在哪。你要是不自己乱跑,余夫人哪至于死呢。”
“你看,现在自己也进来了。”
笼子里的女人终于抬头了。由于常年不见天日,她的面色很苍白,此时面无表情,在笼子的阴影里,好似一个冷冰冰的女鬼。
岳小鲤盯着笼子外,这个男人的脸,目光冷漠,除此之外,就只有死水一般的仇恨。
她从来不能理解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恶的人。
这一年多以来,她常常想自己为什么会为他所骗,以至于发现这么恐怖的事情,落到这样的境地。
一年多前,她认识方麒的时候,只觉得他正气凛然、少年有为,外人眼中,他是名声渐起的无量山庄的少庄主,面上永远挂着一副和煦的笑容。
她曾经也觉得是。
直到应邀来无量山庄……
她还记得那天发生的事。
方麒邀请她看他养在花园塘子里的鱼,还请她帮他挑几只、养到琉璃缸里。
中途他忽然被一个仆人叫走——她看不懂那仆人比划了什么,便坐在塘边等。
没一会儿,她依稀听到了惨叫声。
岳小鲤平时常常跟着母亲去行些善事,听到惨叫,她当然不能不管,于是顺着声音寻去,她一步步走进了……
……她现在所在的,她被关了一年多的密室里。
最开始,方麒并没有把她怎么样,好言好语请她不要讲出去,岳小鲤当时受惊,浑浑噩噩回到家中,一时间的确谁也没敢告诉。
可从那天起,她整夜整夜惊醒,被母亲发现了,母亲抱着她再三问,她才模模糊糊,捡着不那么吓人的部分说了一遍。事实上,她当时只以为方麒有虐待人的癖好,还不知道那是尸傀。
就算只是捡着说了一点,但也足够母亲严肃地立刻叫她跟方麒断了往来,她心神不宁地答应了母亲的话。
方麒也没再叫人找过她,大概是事情就算过去了吧——岳小鲤当时这么想着。
……十几天后,一向身体健康的母亲当街猝死。
母亲倒在街头的那一刻,她才意识到,方麒是怎样的毒辣心肠。
后来,她在无尽的折磨中想通了。
也是,方麒这样的人,绝对不会觉得,母亲勒令自己与他断绝往来,是因为别的原因。
他当然会认为,是自己把他的秘密、无量山庄的秘密透露了出去,因此,他是一定会把自己控制在手里才放心的。
她一言不发,盯着笼子外,俯看她的、皮笑肉不笑的一张脸,唇角死死抿直。
她本以为自己会悄无声息死在这里,可在三天前,她心中的一簇微小的火焰,又再度摇摇欲坠地燃烧起来。
“我本来是打算娶你的呀,小鲤,”被她这么盯着,方麒反而话更多了。
他又用手里的东西铛铛敲了两下铁杆,真情实意地,惋惜地叹了一口气。
“我们无量山庄与岳家联合不好么,到时候,你做你的岳家小姐、庄主夫人。”
“可你……不听话啊。”说这一句的时候,方麒的语气一点一点冷下来。
“你不听劝,我也是迫不得已。”
方麒拂袖出了地牢,望了一眼阴沉的天色,吩咐道。
“跟之前一样,绑到架子上,钉好。贵客喜欢见血,多准备几把刀。”
*
地牢中。
岳小鲤突然听到一道轻轻的,沙哑至极的声音。
“你觉得,她今天会来么?”
岳小鲤知道她说的是谁。
她简单道:“不知道。”
她也在等。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