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门关以南百里，有一处名为溪源村的村落。
它如同世外桃源般隐匿在群山环抱之中。
村前溪水潺潺，屋后梯田层叠，正值午后，炊烟袅袅，鸡犬相闻，
老人们坐在村口的大槐树下闲聊，
孩童们在溪边嬉戏打闹，
妇人们则在院中织布晾晒，一派宁静祥和。
他们隐约听闻北边在打仗，但总觉得那战火离这偏远的山村无比遥远。
然而，这份宁静在今日被彻底撕碎。
地平线上毫无征兆地腾起了滚滚烟尘，起初村民们还以为是路过的商队，直到那烟尘越来越近，露出了下面黑压压的、如同铁流般的戎夏骑兵！
他们如同来自北方的风暴，带着毁灭的气息，瞬间就冲到了村口！
“戎……戎夏人！戎夏人来了！”
村口瞭望的后生发出凄厉的警报，声音还未落下，一支狼牙箭便精准地射穿了他的胸膛，他从树上一头栽落。
“儿郎们！尽情的抢！尽情的杀！让这些两脚羊知道，反抗大戎夏的下场！”
赫连兀朮端坐于高大的战马之上，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这即将被摧毁的村落，冷酷地下达了命令。
对他而言，这不过是又一次例行的“清扫”和“补给”。
狞笑声、马蹄声、弓弦震动声瞬间取代了村里的鸡鸣犬吠。
凶悍的戎夏骑兵如同虎入羊群，冲散了试图拿起锄头、柴刀抵抗的寥寥几名青壮。
弯刀挥舞，带起一蓬蓬温热的鲜血，将黄土路面染得斑驳陆离。
最终，鸡犬不留。
粮食被从粮仓里粗暴地装袋，稍微值钱点的物件被洗劫一空，带不走的便砸烂、烧毁。
赫连兀朮冷漠地看着这一切，仿佛在欣赏一场与自己无关的戏剧。
他麾下的军队，便是一台高效而残忍的毁灭机器，所过之处，只余焦土与尸骸。
这个片刻前还充满生机的溪源村，在短短不到一个时辰内，便已化为人间炼狱。
烧杀掳掠之后，戎夏军队带着抢来的物资和俘虏的少量青壮女子，如同来时一般迅速，再次向南席卷而去。
……
王戬率领“骁骑”营沿着赫连兀朮留下的死亡轨迹一路追击。
行至一处名为“断魂坡”的荒凉之地，两侧是怪石嶙峋的山崖，官道从中蜿蜒穿过。
斥候忽然来报，前方发现一支不明身份的军队，人数约百余，正在坡下短暂休整，看衣甲似乎也是大夏军队，但旌旗残破，人人带伤。
王戬立刻下令全军戒备，亲自带了一队亲兵上前查看。
走近了才看清，那支队伍何止是残破，简直是凄惨。
百余人个个衣衫褴褛，甲胄上布满刀痕箭创，血迹与污泥混合在一起，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他们簇拥着一面几乎被撕成布条的赤门卫所战旗，旗上的“韩”字依稀可辨。
许多人身上带着简易却粗糙的包扎，眼神中充满了疲惫、悲怆。
为首是一名断了左臂、只用破布草草包扎断口的中年校尉，他脸色蜡黄，嘴唇干裂起皮。
他认出了王戬的“王”字将旗和那身鲜明的军侯甲胄，挣扎着在部下搀扶下站起身，用沙哑的声音问道：
“可是……剑门卫所的援军？”
“本将王戬。”
王戬下马，走到他面前，目光扫过这支伤痕累累的队伍，心中已然明了，“你们是赤门卫所的弟兄？”
那断臂校尉闻言，虎目瞬间泛红，他猛地单膝跪地，身后那百余名残兵也齐刷刷跪下，动作牵动了伤口，不少人疼得龇牙咧嘴，却无一人吭声。
“卑职……赤门卫所先锋营校尉，周铮！”
他声音哽咽，带着无尽的悲愤，“准将……准将战死之后，我等不愿投降，拼死杀出重围……弟兄们……弟兄们大多都折在城里了！”
“我们这点人，一路追着戎夏狗的屁股，就想……就想多杀几个，为韩将军，为死去的袍泽，为赤门枉死的百姓……报仇！”
他抬起头，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王戬：“王将军！我们人少力薄，追了一路，也只敢袭扰他们的尾巴，砍杀些掉队的杂兵……我们知道这是螳臂当车，可我们咽不下这口气啊！”
他身后一名年纪不大的士兵忍不住哭出声来：
“将军！我爹我娘……都没能跑出来……我看到戎夏狗把他们……把他们……”他说不下去，只是拼命用拳头砸着地面。
王戬身后“骁骑”营的将士无不为之动容。
王戬深吸一口气，俯身将周铮扶起，目光扫过每一张悲愤而坚定的面孔，沉声道：“诸位弟兄，辛苦了。你们的血，不会白流！”
他猛地提高声音：
“赫连兀朮残暴不仁，屠我城池，戮我百姓，此仇不共戴天！我王戬必斩此獠头颅，以告慰韩将军、赤门卫所所有战死的将士，以及沿途无数枉死的同胞在天之灵！”
他伸出手，目光灼灼地看向周铮和他的残部：“周校尉，可愿与我合兵一处，共诛此獠？！”
周铮激动得浑身颤抖：“愿！我等愿随将军左右，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只为报仇！”
“报仇！”
他身后那百余名残兵怒吼。
……
王戬率领着汇合后的军队，一路衔尾急追，沿途所见惨状更是让他们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刻追上赫连兀朮，将其碎尸万段。
数日后，他们终于抵达了南下必经之路上的重要关隘——嘉谷关。
然而，还未等他们靠近关墙，关门已然紧闭。
关墙之上，旌旗招展，守军林立，弓弩齐备，一副如临大敌的架势，戒备的对象却并非北方的戎夏人，而是他们这支来自北疆的同袍。
一名身着精良将铠、神色倨傲的将领出现在城头，居高临下地喝道：
“来者止步！嘉谷关重地，无令不得通行！”
王戬勒住战马，强压住心中焦躁，抱拳道：
“末将乃剑门卫所军侯王戬，奉命追击溃逃戎夏大将赫连兀朮部！此獠残暴，沿途屠戮我大夏子民，罪不容诛！还请将军开关放行，让我等继续追击！”
那守关将领闻言，脸上非但没有丝毫动容，反而露出一丝讥诮的冷笑：
“王戬？没听说过。追击戎夏残敌？不必了！”
他大手一挥，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傲慢：
“朝廷已有明令，剿灭赫连兀朮残部的重任，已交由镇南将军麾下‘虎威营’负责！尔等北疆边军，激战辛苦，现已功成，当返回剑门卫所休整待命，不得再擅自南下！”
“什么？！”
王戬身后，雷豹、周铮等人闻言，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赫连兀朮主力尚在，正在南方肆虐，朝廷怎么可能下令停止追击？
还指定了别的部队？
“将军！”
王戬眉头紧锁，据理力争，“赫连兀朮兵力犹存，凶性未泯，此刻正沿途烧杀掳掠！‘虎威营’现在何处？”
“若让他们抢先一步剿灭敌酋，王某自然无话可说！但若因延误时机，致使更多百姓遭难，这责任谁来承担？”
说着他上前一步，抱拳道：“我秦皇堡将士和戎夏军队交战日久，最是熟悉他们的脾性，还请将军以百姓为重，放我等过去！”
“放肆！”
那守将脸色一沉，厉声呵斥，“王戬，你是在质疑朝廷军令，质疑镇南将军吗？！军令如山，让你回去待命，就立刻滚回去！再敢聒噪，以违抗军令论处！”
他话音落下，关墙上的弓弩手齐齐上前一步，寒光闪闪的箭簇对准了关下的王戬所部，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王戬胸中怒火翻腾，他死死盯着那守将，一个可怕的念头在脑中逐渐清晰。
什么朝廷明令，什么“虎威营”负责，根本就是托词！
就在这时，一名机灵的斥候悄悄凑到王戬耳边，压低声音，带着愤懑禀报道：
“军侯，打听清楚了！那‘虎威营’主将，是镇南将军的心腹，而镇南将军……是朝中大皇子殿下的铁杆支持者！”
“他们定然是得知赫连兀朮已成溃逃之势，便想将这擒杀敌酋、唾手可得的天大功劳抢到自己手里，好为大皇子在陛下面前增添筹码！”
“他们怕我们继续追击，真的灭了赫连兀朮，抢了他们的功劳，所以才下令阻拦我们！”
都这个时候了，他们竟然想的还是一己私利！
原来如此！
王戬瞬间明白了。
那些高高在上的权贵，才不在乎百姓的死活。
什么军国大事，什么百姓安危，在这些争权夺利的权贵眼中，都比不上那份可以用来政治投机的“功绩”重要。
他们不在乎赫连兀朮多逃一天，会多害死多少大夏子民，他们只在乎这份功劳必须由他们的人来拿。
为了抢功，竟可以如此罔顾人命，如此践踏边军将士的血汗与牺牲。
“好一个……抢功……”
王戬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