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七零之老娘不伺候了!》
1. 楔子
南雁死在二零四九年的除夕夜,时辰卡得刁钻,恰是旧岁将辞、新年欲至的暧昧时分。
窗外的烟花一阵撵着一阵,没完没了地炸,拼了老命地要把墨黑的夜空烫出几个窟窿,亮是亮了,却亮得支离破碎,像块被顽童撕烂后又胡乱贴了金箔的破布。
电视里春晚的欢声笑语隔着几道墙壁顽强地渗透过来,听不真切,只剩下一片嗡嗡营营的虚热闹,衬得这屋里愈发死寂。
她躺在冰冷的床上,身下是女儿几年前寄回来的蚕丝被,说是轻便保暖,价钞不菲。
可南雁总觉得盖不暖,滑溜溜、凉沁沁的,像裹着一层不合时宜的雾气,隔绝了人间烟火气,直往骨头缝里钻冷。
喉咙里像是塞了一团浸了水的旧棉花,每次呼吸都成了奢望。
她知道自己要死了。
八十四岁,按老话讲,是喜丧。
街坊邻里若得知,大抵会咂咂嘴,说一句“哟,高寿啊,有福气”,至于这福气里头裹着几分真几分假,没人在意。
喜丧喜丧,重点在“喜”,那点不足为外人道的“丧”,自个儿咽下去就得了。
屋子里是冷锅冷灶,连口能烫一烫喉咙的热水都没有。
唯一的活物是窗台上那盆半死不活的绿萝,叶片蔫头耷脑,边缘泛着不健康的枯黄,是隔壁那个同样孤寡的老太太去年硬塞给她的。
那时老太太自己个儿也要搬去养老院了,像是急着甩脱一个不祥的兆头。
这绿萝竟也顽强,吊着一口若有似无的气,陪她捱过了一个又一个同样寡淡的白昼与黑夜。
女儿在很远很远的国外,具体是哪国哪个城市,南雁有时记得清,有时模糊。
只记得地图上要划过一大片蓝色的海,机票贵得吓死人。
三年了,没回来过。
最后一次通电话是在半年前,信号差极了,嘶嘶啦啦的杂音里,女儿的声音像是被太平洋上的狂风吹散了的纸片,零落又尖锐:“……妈,不是我说你,你就是太软弱,一辈子不懂反抗,谁都能捏你一下,连我看着都替你累得慌……”
累吗?
南雁迷迷糊糊地想,意识像断了线的风筝,在天花板上徒劳地盘旋。
是累的,怎么会不累呢?
她这一辈子,活脱脱像个老旧的陀螺。
被一根名叫“亲情”的鞭子抽着,不停地转,转得晕头转向,转得磨平了所有棱角。
鞭子握在谁手里?
父母、兄弟姐妹……甚至后来,是子侄辈。
他们需要钱时,她省吃俭用,从牙缝里抠出那点退休金和打零工的血汗钱,给弟弟凑彩礼、盖新房,给哥哥的孩子交高昂的择校费、补习费,仿佛那是天经地义。
父母病倒在床,兄嫂弟媳各有各的难处,是她这个“闲人”床前榻后地伺候,端屎端尿,擦身翻身,从深夜熬到黎明,没听过谁一句真心实意的“辛苦”。
最后老房子拆迁,那么一大笔补偿款,她眼睁睁看着大哥一家喜气洋洋、迫不及待地签了协议,手指印摁得又红又重,像是生怕她反悔。
她连个零头都没摸着。
理由充分得让人无法反驳:“雁子啊,你一个嫁出去的女儿,早就是泼出去的水了,这祖产,按理说都没你的份儿。大哥替你守着。”
她不是没委屈过。
那一次,她蹲在拆迁办门口冰冷的马路牙子上,看着大哥一家被开发商的人簇拥着,脸上笑出的褶子都能夹死苍蝇。
她手里紧紧捏着那个磨破了边的存折,里面是她刚取出这个月全部的退休金,指节捏得发白,心里头像是被一把生了锈的钝刀子,慢吞吞地割走了一块肉,不见血,只是闷闷而绵长地疼。
冷风一吹,她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久到记忆都褪了色。
那时候大哥还年轻,带她去村口的河边摸鱼。
她脚下一滑,掉进河里,水草缠住了脚踝。
大哥急得眼都红了,连鞋都顾不上脱,“噗通”一声就跳下来,胳膊那么有劲,一把就将她捞了起来,背在身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跑,一边跑一边骂她“笨丫头”,湿透的衣襟却把她冰凉的脸蛋焐热了。
那时候的河水真清啊,能看见底下的鹅卵石。
大哥的脊背真宽啊,好像能扛起一切。
可那都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
每次她心里那点委屈和不平刚要冒头,刚想张嘴说点什么,母亲就准时开始哭天抹泪,演技几十年如一日地精湛:“雁子啊,我的好雁子,你是最懂事、最孝顺的,咱家就指望你了啊……你可不能寒了爹妈的心……”
父亲在一旁沉默地敲着那杆老烟袋,铜锅磕在桌角,发出沉闷的“叩叩”声,最后总是那句亘古不变的结语:“一家人,血脉至亲,计较那么多干什么?生分!”
于是,她就一次一次地,把到了嘴边的话,连同那点可怜的委屈和诉求,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咽得太多次,太彻底,到最后,连她自己都忘了那滋味到底是什么样的。
好像她生来就该如此,就该是那个默默付出、不求回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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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子。
后来,她老了,头发白了,腰弯了,灯枯油尽,再也榨不出什么油水,顺理成章地成了累赘。
侄子偶尔得了空,过来给她送顿饭,塑料饭盒往旧桌上一墩,汤汁溅出来几点,他立刻皱起眉头,语气里的不耐烦几乎能凝成实质:“姑,你就不能小心点?这桌子擦起来不费劲啊?地我刚拖过!”
她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翕动了一下,那句“是你自己没放稳溅出来的”在舌尖滚了滚,几乎要冲口而出。
但最终,它还是被几十年如一日的惯性强行摁了回去,碾碎,磨烂,化成了一声几不可闻、讨好的嗫嚅:“……哎,姑老了,不中用了,尽给你添麻烦……”
侄子从鼻子里哼出一股冷气,像是满意于她的识趣,又像是对这“麻烦”本身的不屑。
转身就走,门也没顺手给她带严实,楼道里穿堂的冷风嗖嗖地往里灌,吹得她骨头缝都发寒。
窗外的烟花表演似乎到了高潮,炸得更凶更猛,噼里啪啦,一声声钝响,像是直接敲在她那口薄薄、还没备好的棺材板上,迫不及待地要为她送行,或者说,驱赶。
南雁躺在冰冷的蚕丝被里,忽然觉得这一切荒谬得可笑。
她这一生,对得起父母,兢兢业业做了半辈子“孝女”;对得起兄弟,掏心掏肺当了半辈子“扶弟魔”;对得起那个没什么感情、最终一拍两散的前夫,忍气吞声尽了“妻职”;她甚至努力想去对得起那些并不怎么念她好的子侄辈。
她唯独对不起的,好像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她自己。
另一个,就是那个和她一样倔、一样嘴硬、一样学不会说软话,最终远走异国他乡的女儿,小安。
连死,都死得这么安静,这么悄无声息,这么……无人问津。
像墙角那盆无人浇灌的绿萝,默默枯萎。
小安……
小安最后对她说的话,是“连我都替你累”。
她一定是恨极了自己这个懦弱无能的母亲吧?
恨铁不成钢。
所以才会三年不回来,连这最后一面,也不肯来见。
她可真是一个失败透顶的母亲啊。
一辈子想着“一家人”,最后身边却一个家人也没有。
意识彻底沉入黑暗之前,像燃尽的香头最后明灭的那一下,她脑子里只剩下一个无比清晰,甚至带着点狠厉劲的念头,盘旋着,冲撞着,几乎要撕裂那团堵着喉咙的棉花——
如果有下辈子……
去他妈的一家人!
2. 1973
南雁是被一股极其熟悉却又遥远得像是上辈子的气味熏醒的。
意识像是被一根粗糙的麻绳从深不见底的寒潭里拖拽回来,挣扎着浮出水面。
不是预想中阴曹地府的森冷,也不是西方极乐世界的梵音,而是属于人间烟火的浑浊气息,粗暴地灌满了她的鼻腔和肺叶。
她费力地睁开眼,视线混沌了片刻,才艰难地对上焦。
没有冰冷的蚕丝被,没有窗外喧嚣到刺耳的爆竹声,也没有喉咙里那团窒息的老棉花。
她愣愣地转动着眼珠。
视线所及,是糊着旧报纸的顶棚,报纸已经泛黄,边角卷曲,隐约还能看见“工业学大庆”的标题字样。
一根电线从房梁上垂下来,末端吊着一个光秃秃的橘黄色灯泡,灰扑扑的。
身下是硬邦邦的木板床,铺着蓝白格子的粗布床单,洗得发白,但干净平整。
身上盖的是一床沉甸甸的棉被,大红牡丹花的被面,虽然有些地方棉花已经板结,却实实在在地焐出了一身热汗。
这不是她那间虽然冷清但还算整洁的单元楼,也绝不是二零四九年的除夕夜。
窗外传来嘈杂的人声,自行车铃铛清脆的“叮铃”声,小孩追逐打闹的尖叫笑嚷,还有一个女人嘹亮得能穿透墙壁的大嗓门:“张家婶子,你家牛奶领了没?快去!今儿的奶稠得很,刮嗓子眼!”
牛奶?
南雁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然后又狠狠松开,血液轰然冲向四肢百骸,带来一阵近乎眩晕的狂跳。
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厚重的棉被里挣脱出来,赤脚跳下了床。
冰凉粗糙的水泥地刺激着脚心,那感觉真实得可怕。
她扑到窗前。
窗户是老旧木质的,刷着早已过时的绿色油漆,很多地方已经斑驳脱落,露出底下深浅不一的木纹。
窗玻璃上贴着防寒的旧报纸裁成的纸条,边缘翘起,像个不修边幅的邋遢汉子。
透过擦拭得不算太干净的玻璃看出去,外面是几排整齐的红砖平房,房前拉着晾衣绳,挂满了劳动布的工作服、颜色暗淡的棉毛衫裤。
几个穿着臃肿棉袄、戴着雷锋式棉帽子的半大孩子,正拿着自制的木头手枪,在光秃秃的空地上“砰砰砰”地玩着打仗的游戏,小脸冻得通红,热气从嘴里呵出来,变成白雾。
远处,能看见高耸的矿山井架和蜿蜒的铁轨,一辆运矿的小火车正慢吞吞地鸣着汽笛,“哐当哐当”地驶过,声音沉闷而有力,是这个重工业矿区的独特脉搏。
这一切,熟悉得让她鼻尖发酸,眼眶发热。
这是……老家的761矿。
是她八岁到出嫁前一直生活的地方。
南雁转过身,视线缓慢地扫过这个狭小却充满了生活痕迹的房间。
墙角放着那个印着大红“奖”字和“先进生产者”字样的搪瓷脸盆,盆边磕掉了一块瓷,露出黑底。
桌上立着那个印着鲜红毛主席语录的铁皮热水瓶,“为人民服务”几个字格外醒目。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挂在门后那面边缘已经破损,照人有些变形的小镜子上。
她一步一步地挪过去,心跳如擂鼓。
镜子里映出一张稚嫩的脸庞。
瘦削,皮肤是常在外面疯跑晒出的微黑色,头发乌黑油亮,被胡乱地扎成两个歪歪扭扭、毛毛躁躁的小辫子,碎发支棱着。
一双眼睛因为瘦而显得格外大,眼珠黑沉沉的,此刻正睁得圆圆的,里面盛满了惊愕、茫然,以及一丝不敢宣之于口、生怕一碰就碎的狂喜。
这是她。
八岁时的南雁。
她真的……回来了?
回到了1973年?
回到了一切悲剧都还没有发芽,她的人生尚且握在自己手中,还有无限可能的时候?
门外传来“吱呀”一声门响,一个系着洗得发白的藏蓝色围裙、头发在脑后挽了个紧实圆髻的中年妇女,端着个铝制饭盒走了进来。
妇女脸上带着忙碌带来的微红,看见她站在镜子前发呆,便习惯性地扯着嗓子道:“雁子,醒了?傻站着干啥?快把衣服穿好,刚出了一身汗别再闪着!赶紧的,把这牛奶喝了,你爸刚去食堂打回来的,还热乎着哩!”
这是……她早已过世多年,连梦里都不愿多见的母亲——包兰芝。
脸上还没有被后来的愁苦和算计刻满深深的皱纹,腰背也挺直,带着这个时代劳动妇女特有的利索和强势。
南雁的目光落在那个铝饭盒上。
饭盒里装着大半盒乳白色的液体,表面结着一层薄薄的“奶皮”,浓郁的奶香味正丝丝缕缕地飘出来。
761矿待遇好,是附近有名的“牛奶矿”,职工家属每天都能定量供应鲜牛奶,给孩子们补充营养。
这是她小时候最期待的“福利”之一,也是后来几十年里再也尝不到,关于“家”的温暖味道之一。
可是现在,看着那盒牛奶,再看着母亲那理所当然,仿佛天经地义的表情,南雁的心头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刺了一下。
上辈子,就是这样。
家里所有的好东西,牛奶、鸡蛋、偶尔凭票买来的一点肉、难得一见的糖果……总是先紧着大哥、三妹和小弟。
她喝到的,常常是兑了水的,或者就是大哥他们喝剩下的底子,清汤寡水,带着一种施舍般的余味。
父母从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男孩儿费脑子”、“男孩儿长身体”、“姐姐要让着弟弟”是铁打不动,颠扑不破的理由。
而她,因为是女孩,是“早晚要嫁出去的外姓人”,是“赔钱货”,所以一切的牺牲、退让和委屈求全,都是应该的,是本分。
甚至后来,这种根深蒂固的剥夺和牺牲,蔓延到了她人生的每一个角落。
工作、婚姻、财产、尊严……无一幸免。
“发什么愣呢!快喝啊!”包兰芝见她半天不动,眼神直勾勾的,有些不耐烦了,把饭盒往桌上一顿,发出“哐当”一声响,“喝完了把饭盒刷了,一会儿我还得拿去打菜呢。你爸和你哥他们的我都留出来了,在灶台温着呢。”
看,甚至连喝牛奶的顺序,都是最后才轮到她。
父亲、大哥、小弟,然后才是她。
那股熟悉的、憋闷的,像是被湿棉花堵住呼吸的感觉似乎又要卷土重来。
南雁死死地盯着那盒牛奶,小小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一股灼热的气流在胸腔里横冲直撞。
如果有下辈子……
去他妈的一家人!
那个在她生命最后时刻,于无边孤寂和悔恨中发出的狠厉决绝的念头,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前世积攒的所有不甘与愤怒,狠狠地烫在了她刚刚重生,剧烈跳动的心脏上。
南雁抬起头,看向包兰芝,声音因为紧张和一种陌生的情绪而微微发颤,却又带着连她自己都惊讶的清晰:“妈,为什么我的奶这么少?大哥和小弟的也是这样的吗?”
正在转身准备去外间忙活别的包兰芝,像是被按了暂停键,顿住了脚步。
她扭过头,皱紧了眉头看着南雁,脸上先是闪过一丝困惑,仿佛没听清,随即那困惑变成了难以置信,像是听到了什么大逆不道的疯话:“你说啥?”
“我说,”南雁吸了一口气,感觉那股支撑着她的力量在缓缓流淌,她甚至往前走了一小步,用手指了指那个铝饭盒,目光毫不避让,“为什么我的牛奶看起来比大哥、小弟的少?而且没有奶皮。他们的也有这么多吗?也是这样的吗?”
包兰芝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语气也变得又冲又急:“你这死丫头!一大早起来睡迷糊了?胡咧咧什么!有的喝就不错了!挑三拣四!你哥你弟是男娃,正在长身体,读书费脑子,多喝点怎么了?天经地义!你一个丫头片子,喝那么多奶有什么用?将来还不是别人家的人!能给你喝就不错了!”
又是这一套!
一模一样的话!
连那不耐烦的语气,那理所当然的神态,都跟她记忆深处,上辈子无数次发生过的情景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一起!
南雁感觉一股冰冷的怒意,像是点着的汽油,轰一下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烧得她指尖都在发颤。
她不再是那个八十四岁奄奄一息,只能对着空气诅咒命运的老妪,也不再是那个习惯了逆来顺受、打落牙齿和血吞、最终憋屈了一生的糊涂蛋了!
她是南雁。
死过一次又活过来的南雁。
“丫头片子就不用长身体了吗?丫头片子喝奶就浪费了吗?”南雁听见自己的声音拔高了一些,虽然还带着孩童的稚嫩,却有种异常的尖锐,“矿上规定每家每户按人头供应,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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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人都有份!白纸黑字写着!我的那份,凭什么就要被兑水,就要少给我?凭什么!”
包兰芝彻底愣住了,她大概从未想过,这个一向沉默寡言、甚至有些懦弱畏缩的大女儿,会突然像换了个人似的,说出这样一番“离经叛道”、“戳心戳肺”的话来。
她张了张嘴,嘴唇哆嗦了几下,一时竟被这突如其来的顶撞噎得找不到词来反驳,只是气得脸色发红,胸脯起伏,习惯性地就扬起了手,厉声道:“你……你反了天了!谁教你的这些混账话?啊?是不是隔壁老刘家那个疯丫头?好的不学尽学坏!看我不好好收拾你!”
说着,她习惯性地就想伸手来拧南雁的耳朵。
若是以前,小小的南雁早就吓得缩起脖子,眼泪汪汪地认错求饶了。
但是今天,南雁没有躲。
她只是睁着那双过于大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母亲扬起来的手,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怯懦,反而有种冰冷的不符合年龄的平静和嘲弄。
“妈,你打吧。”南雁轻轻地说,声音不大,却像根针一样刺人,“打完了,我就去矿上工会问问,问问领导,咱们761矿供应家属的牛奶,是不是女孩就只能喝兑水的,是不是女孩就不配喝完整的一份。再拿着这饭盒去问问,是不是矿上的工人家庭,还兴打骂女儿,不让她说句公道话。”
包兰芝的手僵在了半空中,脸上的怒气变成了惊疑不定,像是第一次真正打量自己这个女儿。
工会?领导?
这死丫头怎么会想到这些?这些话哪里像一个八岁孩子能说出来的?她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心思?
虽然现在外面天天喊“妇女能顶半边天”、“生男生女都一样”,但家家户户关起门来,重男轻女的事儿谁家没有?
大家心照不宣罢了,牛奶紧着男孩喝,鸡蛋紧着男孩吃,寻常得很。
可真要闹到工会去……这死丫头要是真豁出去了……脸上无光是小,万一被扣上个“封建思想残余”、“虐待子女”的帽子,影响了她爸或者她哥的前程……
包兰芝的手慢慢地放了下来,脸色变了几变,最终强压着怒火,语气生硬地说道:“胡……胡说八道什么!谁……谁给你兑水了!就是今天打回来的奶……奶有点稀!水撇多了!赶紧喝了上学去!一天天的,尽找事儿!屁话那么多!”
说完,她像是怕南雁再盯着饭盒看,或者再说出什么更吓人的话来,一把抓起桌上的抹布,眼神闪烁地避开了南雁的视线,转身急匆匆地走出了屋子,还把门摔得砰一声巨响,仿佛这样才能掩盖住她内心的虚张声势。
屋子里安静下来。
只剩下南雁一个人,和那盒依旧散发着香味的牛奶。
南雁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心里冷嗤一声,寒意更重。
几十年了,她这个母亲的脾性,她早就在前世用无数次吃亏受罪摸得透透的了。
欺软怕硬,色厉内荏,窝里横,所有的精明和算计都用在如何压榨自己人,如何讨好能给她带来点好处的人身上。
过了好一会儿,南雁才缓缓地走到桌边,端起那个铝饭盒。
牛奶还是温的。
她低下头,看着乳白色的液面上晃动着自己稚嫩却写满决绝的倒影,然后仰起头,“咕咚咕咚”,将整盒牛奶喝得一滴不剩。
浓郁而纯粹的奶香瞬间充盈了整个口腔,顺着喉咙滑下,温暖熨帖着胃袋,也仿佛给她冰冷的四肢注入了第一丝力量。
是的,力量。
她不再是那个需要看任何人脸色,需要牺牲自我去换取虚无缥缈的“亲情”认可的南雁了。
去他妈的一家人!
从这一刻起,她南雁,要为自己活。
她放下空饭盒,用手背抹了抹嘴角,目光落在门后挂着的那面破镜子上。
镜子里的小女孩,嘴唇上沾着一圈奶渍,眼睛却亮得惊人,像两簇不肯熄灭的野火。
未来的路还很长,761矿只是起点。
那些曾经理直气壮吸着她的血、踩着她的人生往上爬的“亲人”们,那些曾经欺辱她、轻视她、将她视为垫脚石的人,都还在。
但是,不一样了。
一切都不一样了。
南雁微微勾起了嘴角,露出一丝冰冷又炽热的笑意。
等着吧。
所有的债,咱们慢慢算。
3. 好布料(修)
屋外的喧嚣隔着薄薄的门板传进来,邻居家收音机里正放着激昂的样板戏,咿咿呀呀地唱着“壮志凌云”。
包兰芝在外间灶台忙活,动静弄得乒乓响,锅铲刮着铁锅,带着一股显而易见的火气,像是在跟谁较劲,又像是在跟自己过不去。
南雁慢条斯理地穿上那件洗得发白、肘部打着深蓝色补丁的棉袄,手指笨拙地系着盘扣。
这身体太小,太弱,许多事做起来还力不从心。
但她不急,时间站在她这边,日子还长,骨头总会硬朗起来。
她推开房门走出去。
外间兼做厨房和饭厅,逼仄的空间里弥漫着玉米面糊和咸菜疙瘩的味道。
父亲南秉义已经吃完上班去了,大哥南天贵和小弟南峰也早就跑得没影了,桌上只剩下小半盆稀糊和一小碟黑乎乎的咸菜丝。
包兰芝背对着她,正用力地刷着锅,肩膀绷得紧紧的,听见动静也没回头。
南雁没说话,自己舀了碗糊糊,就着咸菜,小口小口地吃着。
玉米糊剌嗓子,咸菜齁咸,但这才是这个家餐桌上的常态。
牛奶和鸡蛋,那是专供“金疙瘩”的,与她无关。
“吃完了把碗刷了,地扫了,鸡喂了。”包兰芝的声音硬邦邦地甩过来,依旧没回头,“一天天的,光知道吃现成的,眼里没一点活。”
南雁没应声,安静地吃完,起身收拾碗筷。
她个子矮,够着水缸舀水有些吃力,包兰芝冷眼旁观着,丝毫没有搭把手的意思。
南雁也不指望,踮着脚,一点点地把事情做完。
她做得不算利索,甚至有些笨拙,但这具身体需要重新适应劳动,就像生锈的齿轮需要慢慢磨合。
扫完地,她拿起墙角那个破了个小口的瓦盆,去门外角落的鸡窝抓了一把麸皮拌上剩菜汤。
两只老母鸡扑棱着翅膀围过来啄食。
看着争食的鸡,南雁眼神微闪。
她知道,其中一只开春后就不怎么下蛋了,但包兰芝舍不得杀,一直喂着。
另一只倒是勤快,几乎每天都能下一个蛋。
那个蛋,通常也会出现在大哥或者小弟的碗里,偶尔,包兰芝心情极好时,或许会赏她一口蛋花汤。
喂完鸡,南雁拍了拍手上的灰,抬头看了看天。
灰蒙蒙的,湿漉漉的,是南方冬季常见的铅灰色,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
但她的心情却奇异地透亮起来。
她转身回屋,拿起那个军绿色洗得发白的旧书包。
书包是大哥南天贵淘汰下来的,边角已经磨破了,里面只装了一本语文、一本算术,还有一个用报纸包着的铅笔头。
“我上学去了。”她对着包兰芝的背影说了一句。
包兰芝含混地“嗯”了一声,刷锅的动静更响了,始终没回头。
南雁走出家门,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了她,让她精神一振。
矿区的早晨忙碌而嘈杂,上班的工人们骑着二八大杠,叮铃铃地汇入主干道,孩子们三五成群,追跑打闹着往矿子弟小学的方向去,红扑扑的脸上冒着热气。
“雁子!雁子!这边!”一个清脆的声音喊道。
南雁循声望去,看见一个同样穿着臃肿棉袄、脸蛋冻得红扑扑的小姑娘正冲她招手,是隔壁刘家的女儿,刘小萍。
上辈子,这是她小时候少数能说上几句话的伙伴之一,性格泼辣,胆子也大,像棵石头缝里都能长出来的草,后来嫁到了外地,听说过得还不错。
南雁快步走过去。
“你今天咋这么慢?”刘小萍挽住她的胳膊,一股脑地说着,“刚我看见你妈脸色咋那么难看?你又挨骂了?哎,我跟你说,二蛋他们昨天在废料场那边发现了个鸟窝,说不定有蛋!放了学我们去掏吧?烤着吃可香了!”
小孩子的快乐简单而直接。
一颗糖、一个鸟蛋就能高兴半天。
南雁听着她叽叽喳喳的声音,恍惚了一下。
上辈子,她似乎也曾这样无忧无虑过,只是那种感觉早已被后来的岁月磨蚀得一点不剩,像退潮后沙滩上留下的模糊水痕。
“不了,”南雁摇摇头,声音平静,“放学我得早点回家。”
“啊?为啥?”刘小萍失望地撅起嘴,“有啥事啊?”
“没啥,”南雁看着她,笑了笑,“就是有点事。”
她得回去看看。
如果没记错,就是今天下午,包兰芝会把她藏了许久的那块崭新,准备给南峰过年做新衣的深蓝色灯芯绒布料,拿出来比划。
然后,会因为邻居孙婶的几句恭维和看似无意的挑唆,头脑一热,决定把那块好布料送给孙婶家那个比南峰还大半岁的儿子,理由是“人家孩子长得快,旧衣服穿不下了,可怜见的”,而南峰,“捡他哥的旧衣服穿穿就行了”。
那块布料,是父亲南秉义得了先进,矿上额外奖励的,紧俏得很。
上辈子的南雁也曾暗暗羡慕过,但也只是羡慕而已,从未想过争取。结果最后,便宜了外人。
南峰哭闹了一场,被包兰芝用“不懂事”、“小气”骂了回去。
而那块布料穿在孙家小子身上没两个月,就摔跤磕破了膝盖,扯了个大口子,浪费了。
孙婶那人,嘴上抹蜜,心里藏奸,最爱占小便宜,偏偏包兰芝就吃她那一套。
以前南雁觉得不关己事,懒得理会。但现在,她不想忍了。
不是心疼那块布,而是不想再看包兰芝干这种蠢事,更不想让孙婶那种人得意。
这个家再不好,里面的东西,也不能白白流到外人手里,尤其是那种心怀叵测的外人。
刘小萍见南雁态度坚决,虽然失望,也没再纠缠,很快又被路边一只冻得瑟瑟发抖的野狗吸引了注意力,咋咋呼呼地跑过去看了。
一路听着小同学们的童言稚语,南雁的心绪慢慢沉淀下来。
她仔细回想着关于这个年代的一切细节。
七三年,运动还在搞,但基层的生产生活基本稳定了。
矿上效益不错,孩子们只要肯读书,都能上子弟学校。
将来恢复高考,矿上也出了几个大学生。
知识改变命运。
这句话在任何时代都不过时。
她摸了摸书包里的课本。
上辈子她成绩中不溜秋,初中毕业就接了包兰芝的班,在矿上招待所当服务员,一辈子困在这方寸之地,后来因为天生腿有点坡,导致三十几了才嫁人,离开矿区,却也谈不上什么好光景。
这辈子,她绝不会再走老路。
她要读书,要走出去,要换一种活法。
学校是几排红砖平房,操场很大,尘土飞扬。
教室里没有暖气,每个教室角落砌着一个砖炉子,由值日生提前来生火取暖。
烟囱常常倒烟,弄得教室里烟雾缭绕,孩子们被呛得直流眼泪,咳嗽声此起彼伏。
南雁在自己的位置坐下,那是靠窗的第三排。
同桌是个流着鼻涕的小胖子,叫王刚,父亲是矿上的卡车司机,家庭条件算不错的,桌洞里经常有吃食,有时是烤红薯,有时是几颗水果糖,引得周围孩子偷偷咽口水。
上课铃是工友敲一段挂在树上的铁轨发出的,声音刺耳。
第一节是语文课,老师是个戴着眼镜、表情严肃的中年女人,姓李。
她领着大家读课文,声音刻板而缺乏激,像念经。
孩子们拖长了调子跟着念,心思早飞到了窗外,想着下课玩什么,中午吃什么。
南雁却读得格外认真。
每一个字,每一个拼音,她都清晰而准确地念出来。
她的基础不算差,毕竟上辈子也经历过信息爆炸的时代,虽然晚年潦倒,但早年的底子和阅历还在。
她现在需要的是重新捡起来,并且,要做得更好,要脱颖而出。
李老师似乎注意到了这个平时有些怯懦沉默的女孩子今天的不同,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
一上午的课很快过去。
放学铃声一响,孩子们就像出笼的小鸟,呼啦啦地冲出教室,奔向食堂或者回家。
南雁收拾好书包,拒绝了刘小萍一起去食堂蹭暖气的邀请,快步往家走。
她心里惦记着那块灯芯绒布,脚步不由得加快了些。
果然,刚走到家门口,就听见屋里传来孙婶那夸张又热络的笑声:“……哎哟喂,我的好嫂子哟!你可真是菩萨心肠!菩萨心肠啊!我们家那小子,皮得像猴,衣服穿在身上就跟长了牙似的,没两个月就磨得不成样子!我这正愁呢!你说这年头,扯块好布多难啊!还得要票!你这可真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了!这叫我说什么好!”
南雁推门的手顿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走进去。
屋里,包兰芝正一脸慷慨地把那块叠得整整齐齐的深蓝色灯芯绒布料往孙婶手里塞,脸上带着被恭维后的略显浮肿的得意。
孙婶假意推拒着,眼睛却死死盯着那块布,笑得见牙不见眼,仿佛饿狼见了肉。
“妈,我回来了。”南雁出声,打断了两人的推让。
包兰芝看到她,脸上的笑容淡了点:“回来就回来,嚷嚷什么。”
她显然还在为早上的事不快。
孙婶倒是热情地打招呼,语气甜得发腻:“雁子放学啦?哎哟,真是越来越水灵了!”
这话虚伪得连她自己可能都不信,南雁现在瘦得跟豆芽菜似的,跟“水灵”毫不沾边。
南雁没接话,目光落在那块灯芯绒布上,故作好奇地问:“妈,这不是爸得奖的那块布吗?你要给小峰做新衣服啊?真好看。”
包兰芝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支吾道:“小孩子家家的,问那么多干啥!一边去!”
孙婶连忙接话,语气带着一种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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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怜悯:“哎呀,雁子还不知道吧?你妈心善,看我们家小子没新衣服穿,可怜,把这布给我们了!你说说,这真是……让我怎么感谢才好!到底是先进家属,这觉悟就是高!”
她最后一句,又巧妙地捧了包兰芝一下。
南雁眨了眨眼,看向包兰芝,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妈,给小峰做新衣服的布,为什么要给孙婶啊?小峰过年穿什么?继续穿大哥的旧衣服吗?大哥的衣服肘部和膝盖都磨薄了,补丁摞补丁了。再说,这是爸挣来的奖励,给了外人,爸回来知道了,会不会不高兴?”
包兰芝被问得一噎,脸上有些挂不住,尤其是当着孙婶的面。
那点被恭维出来的虚荣心,像肥皂泡一样,“啪”地破了,只剩下尴尬和恼羞成怒:“大人做事,小孩别插嘴!旧衣服怎么不能穿了?暖和就行!就你事儿多!人家孙婶家有困难,帮衬一下怎么了?显得你能了?再说你爸能说啥?我当家的还不能做主了?”
孙婶也在一旁帮腔,语气却有点酸溜溜的了:“就是啊,雁子,做人不能太小气。一块布嘛,给了就给了,旧衣服一样穿。你看我们家小子,穿他爸的旧工装改的裤子,不也一样过年?穷讲究啥?”
南雁看着孙婶身上那件半新的明显是矿上发的劳保棉袄,心里冷笑。
孙婶的丈夫是矿上的技术员,家境比普通工人还好些,怎么可能连给孩子做件新衣服的布都凑不出来?
分明就是看准了包兰芝耳根子软、爱面子,来占便宜的。
“孙婶,”南雁转过头,看着孙婶,小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清亮得让人有点发慌,“我记得孙叔前阵子也评了先进吧?矿上没奖励吗?我昨天还看见孙叔拎回来一大块猪肉呢,肥膘可真厚,起码有三指厚,闻着可真香呢。”
孙婶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
包兰芝也愣了一下,看向孙婶。
评先进奖励猪肉的事,她好像也听人说起过一嘴,当时还有点羡慕。
南雁继续慢悠悠地说:“孙婶家连那么大块猪肉都吃得上,怎么会连给孩子做件新衣服的布都没有呢?还要来拿我们家给弟弟做新衣的布?这布是我爸下井流汗换来的奖励,矿上供销社都买不到这个颜色和厚度呢。孙婶,你们家要是真困难到这份上,要不我跟爸说说,让矿上工会给你们家申请点补助?”
这话像是一记无声的耳光,结结实实地甩在了孙婶脸上。
她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张着嘴,那句“可怜见的”再也说不出口。
拿着那块灯芯绒布,递出去不是,收回来也不是,手僵在半空,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南雁最后那句“申请补助”,更是把她那点遮羞布彻底掀了。
包兰芝再糊涂,此刻也明白过味儿来了。
她看着孙婶那窘迫的样子,再想想自家可能过年都没新衣穿的小儿子,心里那点虚伪的慷慨和面子瞬间被一股上当受骗的懊恼取代。
她一把将那块布从孙婶手里抽了回来,动作快得几乎带了点抢的意思。
“那什么……他孙婶,”包兰芝的语气硬邦邦的,带着明显的不高兴,“我想起来了,这布……这布尺寸可能不太够,还得再搭点别的料子才行!就不麻烦你了!你家小子穿他爸的工装裤,结实!挺好!耐磨!”
说完,也不看孙婶的脸色,拿着布转身就塞进了炕头的木箱子里,“啪”一声合上了箱盖,仿佛怕人再抢了去。
孙婶站在当地,脸上一阵青白交错,最后干笑了两声,讪讪地道:“啊……是、是嘛……那……那我就先回去了,家里还烧着水呢,我得赶紧回去了,糊了锅可就麻烦了……”
说完,几乎是落荒而逃,连往常告别的那套客气话都省了。
包兰芝冲着孙婶的背影,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显然气得不轻,既气孙婶的虚伪,更气自己的糊涂。
她回过神,看向站在一旁的南雁,眼神复杂。想骂她两句多嘴,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毕竟,要不是这死丫头点破,她今天这亏就吃定了,还得被孙婶当傻子糊弄,过后想起来更憋气。
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烦躁地挥挥手:“愣着干啥?还不赶紧写作业去!”
南雁垂下眼睫,遮住眼底一丝冷嘲。
这才只是开始。
好戏,还在后头。
她转身走向里屋那张兼做书桌的缝纫机,拿出铅笔和作业本。
窗外,传来孙婶离开后,包兰芝刻意提高音量、指桑骂槐地数落鸡不下蛋的动静。
南雁的嘴角,无声地弯了一下。
那弧度很浅,却带着与她年龄截然不符的凉薄和笃定。
桌上的搪瓷缸里,热水冒着微弱的白气。
她握紧了那截短短的铅笔,手指用力,在算术本的格子纸上,写下了一个工整而清晰的数字。
一笔一划,仿佛在勾勒一个全新而触手可及的未来。
4. 画大饼
南雁伏在缝纫机前,算术本上的数字笔挺如列阵小兵,可她的心绪早成了被猫爪搅乱的线团,缠得密不透风。
外间,包兰芝指桑骂槐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最终偃旗息鼓,只剩下锅铲碰撞的零星声响,透着股悻悻然的余怒,像烧尽的柴火,偶尔爆出一点不甘心的火星。
屋里安静下来,只有铅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南雁的心却不静。
那块□□芯绒布的风波,顶多算个开场锣,连正戏都算不上。
孙婶那人,针尖大的亏都能记成磨盘大,今天在这儿吃了瘪,能就这么算了?
包兰芝现在回过味来是恼火,可她耳根子软、爱听奉承话的毛病是刻在骨子里的。
下次被哪个“孙婶李婶”捧着哄几句,照样可能晕头转向,把家里的好东西往外撒。
这个家,就像一个四面漏风的破屋子,冷风嗖嗖地往里灌,捂都捂不热。
父亲南秉义是个炮仗脾气,一点就着,一天到晚泡在暗无天日的井下,家里事除了诸如“钱够不够花”这类“大事”,其他一概不管,工资袋也捂得紧紧,像怕被谁抢了去。
大哥南天贵被包兰芝惯得自私又理所应当,眼睛只盯着自己的好处,仿佛全家都欠他的。
小弟南峰还小,懵懂无知,除了吃和玩,脑子里不装事。
至于三妹南秀……现在才7岁,看着是个怯怯懦懦的闷葫芦,话比金子还贵。
可南雁知道,这丫头心思深着呢,上辈子父母晚年病重,工资卡、政府补贴啥的都被她攥在手心,除了大哥和四妹南玉偶尔能抠出点零碎,别人甭想沾边。
这一家子,掰着手指头数过去,就没个省油的灯!
个个都有自个儿的算盘。
与其指望他们哪天良心发现,或者突然变得通情达理,不如指望院里那两只老母鸡明天能下出金蛋来更实际些。
南雁停了笔,望向窗外。
几个半大孩子还在空地上疯跑,叫嚷声隔着玻璃飘进来,糊成一片模糊的热闹。
她得寻条路,一条能让她将来彻底蹬开这个家,堂堂正正活出个人样的路。
不能是空中楼阁,得是能一步一步踩实了的路。
读书,只有读书。
七七年恢复高考,距离现在还有四年。
四年时间,足够她打下坚实的基础。
上辈子她成绩平平,初中毕业就工作了,课本知识早就还给了老师。
这辈子,她必须比别人更早起步,更拼命。
可是,读书也需要条件。
安静的环境,充足的灯光,还有……时间。
包兰芝绝不会乐意看到她“不干活,光抱着书本装相”。
得想个办法。
正思忖着,外间传来包兰芝的大嗓门:“雁子!死屋里孵蛋呢?出来剁猪草!没听见猪都饿得嗷嗷叫了?”
南雁合上作业本。
家里的两头猪是重要的财产,年底杀了吃肉,卖钱,是家庭一项不小的进项。
这活她躲不掉,也没理由躲。
她走出去。
猪草是早就打回来的,带着泥腥气,堆在墙角。
剁猪草的厚木砧板放在院子一角,一把厚重的刃口有些钝了的菜刀插在旁边。
南雁挽起袖子,费劲地把猪草抱到砧板前。
她人小力气弱,挥舞起那把大菜刀很是吃力,只能一点一点地剁。
冰冷的刀柄硌着手心,没一会儿就磨得发红发疼。
包兰芝在灶台边哐哐当当地和面,准备蒸下一顿的窝头,眼角余光瞥见她笨拙又认真的样子,鼻子里不轻不重地哼出一声,像是嘲讽,又像是某种默认,到底是没再甩出什么更难听的闲话。
剁完猪草,拌上麸皮和刷锅水,提到矮墙围起来的猪圈。
两只黑底白花的大猪立刻哼哼唧唧地凑到石头食槽边,长嘴巴拱来拱去,抢食吃得呱嗒响,溅出不少浑浊的汁水。
南雁看着它们,心里的小算盘拨得噼啪响。
养猪是包兰芝一手抓的,收入也捏在她手里。
如果能想办法让猪长得更好,出栏更早,或者……能不能自己也沾点边,攒下一点点?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很快又被她自己按了下去。
难。
包兰芝把钱看得比命根子还重,从她紧紧攥着的手指缝里漏点渣滓出来,比让公鸡下蛋还难。
而且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南雁忙完猪的伙食,又被指使着去院角的自留地摘晚上要吃的菜,然后是一大盆全家人的脏衣服。
冰冷的井水刺得她骨头缝都发疼,手指头很快冻得像十根红萝卜。
等一切杂七杂八的活计忙完,天已经擦黑了,父亲南秉义和大哥南天贵也陆续回来了。
南秉义一身灰,沉默地洗脸洗手。
南天贵一进门就嚷嚷饿,眼珠子直往锅里溜。
南峰此刻也醒了,麻溜地爬下床直接扑到包兰芝腿边,吵着要吃的。
晚饭依旧是玉米面窝头,一大盆白菜炖粉条,里面零星几点油花。
唯一的荤腥是一小碟咸鱼干,是包兰芝特意夹到南天贵和南峰碗里的。
南雁默默地啃着自己的窝头,就着寡淡的白菜粉条。
“爸,”南天贵咬了口咸鱼,含糊不清地说,“我们体育老师说了,下个月矿上要组织子弟小学篮球比赛,赢了的有奖励!我想要双新的白球鞋,我们班二狗他爸就给他买了,回力的!可神气了!穿上跑得飞快!”
包兰芝立刻接话:“买!必须买!我儿子要去比赛,怎么能没双好鞋?回头妈就给你拿钱!可不能让我儿子丢面子!”
南秉义从饭碗上抬起眼皮,“唔”了一声,算是默许,继续埋头苦干。
南雁心里冷笑。
一双回力球鞋,起码得五六块钱,够家里买多少斤粮食了。
南天贵要,就是“必须买”。
她想要个新的作业本,都得磨半天,最后用的还是南天贵写剩的背面,密密麻麻的字迹得费劲辨认。
“我也要!我也要新鞋!”南峰看哥哥有,也跟着起哄,小孩子的攀比心不分场合。
“有你什么事!吃你的饭!你哥是去比赛,你凑什么热闹!”包兰芝瞪了他一眼,语气却并不严厉,带着点对幼子的纵容。
南峰瘪瘪嘴,没敢再闹,低头狠狠咬了一口窝头。
南雁快速吃完自己那份,放下碗筷:“我吃好了。”
“碗刷了去。”包兰芝头也不抬。
南雁没说什么,收拾了碗筷去外间。
冰冷的水再次浸没双手。里屋传来南天贵兴奋地谈论篮球鞋的声音,和包兰芝附和的轻笑。
她刷着碗,眼神却越来越沉静。
晚上,一家人挤在床上。
南秉义靠着炕头吧嗒旱烟,烟雾缭绕。
南天贵和南峰早已睡得四仰八叉。
包兰芝就着昏暗的灯泡纳鞋底。
南秀、南玉、南春并排蜷缩在最里面,呼吸轻微。
南雁拿出课本,假装温习。
灯光昏黄,看久了眼睛发涩。
包兰芝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撇撇嘴:“点着灯费电,快点看完睡了。当自个儿是资本家小姐呢,熬夜点灯。”
“嗯,马上。”南雁低声应道。
她看的却不是课本,而是一本从刘小萍那儿借来的破旧《新华字典》。
这是她目前能找到的最好的学习工具。
她知道,光是这样偷偷摸摸地学不行。
她需要一个借口,一个能让她正大光明地看书学习,甚至……让精于算计的包兰芝觉得“有利可图”,从而默许甚至支持的借口。
机会很快来了。
几天后,矿上子弟小学进行了一次简单的随堂测验。
南雁有意控制着,没有考得太扎眼,但比起她以往中游偏下的成绩,还是进步了不少,语文尤其明显,好几个成语解释都答对了。
李老师在下课后叫住了她,脸上带着点难得的笑意:“南雁,这次考得不错啊,尤其是词语解释,很有进步。继续保持。”
声音不大,但足够让周围几个还没离开的同学听见。
南雁适时地低下头,做出腼腆又有点小骄傲的样子,手指绞着衣角:“谢谢李老师。”
放学路上,刘小萍挽着她的胳膊,叽叽喳喳像只快活的麻雀:“雁子,你真行啊!李老师可是咱们年级出了名的严师,很少夸人的!你咋突然开窍了?吃了啥灵丹妙药?”
南雁笑了笑,没直接回答,反而说:“小萍,你说,要是考试考好了,能不能有啥好处?”
“好处?能有啥好处?顶多就是回家少挨顿骂呗。”刘小萍不以为然,“哦,对了,要是期末考得好,能得张奖状,说不定还能奖励个笔记本铅笔啥的。”
“我是说……”南雁斟酌着词句,“比如,让家里觉得……读书也挺好?”
刘小萍眨眨眼,没太明白:“读书好不是应该的吗?不过我爸说了,认得几个字不当睁眼瞎就行,闺女家家的,最后还是得嫁人过日子。”
南雁心里一沉,像掉进了冰窟窿。
这就是普遍的想法。
但她不死心。
晚上吃饭时,趁着包兰芝心情似乎还不错,南雁状似无意地提起:“妈,今天李老师夸我了。”
包兰芝正给南峰夹菜,闻言眼皮都没抬:“夸你啥?夸你吃得多?”
旁边的南玉没忍住,“嗤”地一声笑出来,被包兰芝瞪了一眼,赶紧埋头吃饭。
南雁攥了攥筷子,继续说:“说我学习有进步,这次测验比好多男生考得都好。老师说,女孩子脑子灵光的也不少,将来要是能考上初中、高中,说不定也能有出息,给家里争光。”
她故意把“比男生考得好”和“有出息”咬得重了些。
包兰芝夹菜的动作顿了一下,狐疑地看向她:“真的?李老师真这么说的?”
老师的话,在她心里还是有几分重量的。
“嗯。”南雁用力点头,趁热打铁,开始小心翼翼地画饼,“老师还说,现在矿上领导都重视教育,将来有文化、有文凭的,肯定比没文化的强,能找着更好的工作,挣更多的钱。”
这话半真半假。
李老师确实夸了她,但后面那些是她自己加的。
她需要抬高“读书”在包兰芝心里的分量。
南秉义难得地抬起头,看了南雁一眼,又低下头继续吃饭,没说话。
包兰芝脸上闪过盘算的神色,眼珠子转了转,但很快又被根深蒂固的观念顶替,她撇撇嘴,语气带着惯有的不屑:“出息?丫头片子能有多大出息?最后不都得嫁人?成了别人家的人!读那么多书有啥用?净是白费钱!还不如早点下来干活实在!”
南雁的心凉了半截,像被泼了一瓢冷水。
果然如此,重男轻女的思想像一堵厚实的墙,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撼动的。
“怎么没用?”南雁不死心,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更急切,更“为家里着想”,甚至带上了点描绘美好蓝图的味道,“妈,你想想,要是以后我真能考上高中,甚至……甚至万一走了狗屎运,能考上中专呢?那可就是国家干部了!能吃上商品粮,拿固定工资!一个月好多钱呢!听说刚毕业就能拿三十多块!到时候就能帮衬家里,帮衬大哥娶媳妇,帮衬小弟上学了!这不比早早下来干活、挣那点临时工的钱强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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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帮衬家里”、“帮衬大哥小弟”这几个最具诱惑力的字眼抛了出来,像钓鱼时甩出的香饵。
尽管心里对这种算计感到膈应,但这是眼下最能打动包兰芝这种实用主义者的法子。
果然,包兰芝的表情松动了一些。她打量着南雁,像是在估量一件商品未来的价值:“中专?就你?”
“李老师都说我聪明,有潜力。”南雁挺直了瘦小的脊背,“只要让我安心学习,我肯定能行。到时候拿了工资,都给妈你管着。”
包兰芝嗤笑一声,显然觉得她在痴人说梦,但眼里的轻视和排斥到底淡了点,多了分权衡利弊的精明:“说得倒轻巧!那得好几百个人里头才能考上一个吧?是那么容易的?得费多少灯油电钱?得买多少本子笔?这都是钱!”
“我晚上可以早点做完家务再看书,尽量省电。本子我用哥哥用剩的,铅笔头短了我套个竹筒也能用。”
南雁立刻保证,展现出极大的“性价比”,“而且学习好了,学校说不定还有奖励呢,像小萍说的,奖个本子铅笔的,也能省点钱。”
包兰芝没再立刻反驳,扒拉着碗里的饭,筷子在碗边敲得叮当响,显然是在心里拨拉她那把小算盘。
支持读书是笔投资,虽然风险高、见效慢,但万一真成了,回报似乎也挺诱人。
不支持,也就是按老路子走,丫头早晚是别人家的人,但现在似乎也没那么急着嫁出去换彩礼……
一直沉默的南秉义突然开口了,声音沉闷:“认字多点,明事理,没坏处。”
包兰芝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但也没出声反驳。
当家的发了话,哪怕只是这么一句含糊的表态,也多少有点分量。
这件事似乎就这么含糊地过去了。
包兰芝没有明确表态支持,但接下来几天,晚上南雁点灯看书看得比平时晚些,她虽然还是会习惯性地嘟囔几句“费电”、“眼睛看瞎了”,却也没再像以前那样强行吹灯拔蜡,呵斥她立刻睡觉。
南雁知道,这顶多算是在那堵厚墙上用指甲抠出了一个小白点,离凿开窗户还远得很。
包兰芝的“支持”脆弱而功利,像玻璃上的霜花,太阳一晒就化。
一旦短期内见不到她所期待的“好处”,或者有更直接、更巨大的利益诱惑出现——比如真有人家拿着厚厚的彩礼上门来说亲,她随时可能翻脸,把南雁和她的书本一起扫进“不切实际”的垃圾堆。
虽然她现在这豆芽菜身板加上那点腿脚毛病,多半没啥“好人家”看得上,可命这玩意儿,谁说得准?
万一呢?
所以,她必须更快地让自己强大起来,强大到足以抵挡这些不可控的风险。
南雁学得更拼了,像饿极了的人扑到面包上,抓着所有能利用的零碎时间。
上课瞪圆了眼听,生怕漏掉一个字;下课别的孩子疯玩,她紧赶着把作业在学校写完。
回家干活,脑子里也不闲着,喂猪时默默背课文,洗衣裳时心里默算算术题。
同时,她也更加留意着家里的风吹草动,留意着包兰芝的情绪变化和与周围邻居的往来。
她知道,像孙婶那样盯着别人家锅里的,绝不会只有一个。
这个家,就像一艘在风浪里颠簸的破船,她得时刻警惕,才能避免被甩出去,或者……在船沉之前,找到一块能赖以漂浮的木板。
*
周末,包兰芝带着南峰去矿上澡堂洗澡。
南雁被留在家里打扫卫生。
擦桌子时,她无意中看到炕席底下靠近包兰芝枕头的位置,露出一个旧信封的一角,灰扑扑的,很不起眼。
她心里莫名一跳,有种不好的预感。
下意识地,她左右看看,确定屋里没人,然后小心翼翼地抽出那个信封。
信封很旧,边缘都磨毛了,没有贴邮票,上面用铅笔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缺胳膊少腿的字:“兰芝姐亲启”。
鬼使神差地,南雁的心跳加速,她轻轻打开了信封。
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信纸,纸质粗糙,上面的字迹同样拙劣,内容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猛地扎进了她的心口,让她瞬间手脚冰凉。
信是包兰芝远房表妹写来的,大概意思是说,她婆家那边有个侄子,年纪比南雁大不少,腿脚同样有点毛病,但家里条件还行,愿意出“这个数”的彩礼,问包兰芝有没有意愿先相看相看,等南雁再大两岁就定下……
信末尾那个用红笔特意描粗了的“数”,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南雁眼睛生疼,让她看得从头到脚都凉透了。
那笔钱,足够买好几辆自行车了。
包兰芝竟然……早在暗中给她相看人家了!
她才八岁!
难怪……难怪她之前提起读书“有出息”,将来“帮衬家里”时,包兰芝是那种将信将疑,甚至带着点嘲讽的反应。
在她心里,女儿终究是别人家的人,是“泼出去的水”,早点用她换一笔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着的彩礼才是正理!才是最“划算”的买卖!
什么中专、工资,画得饼再大再圆,也不如眼前这真金白银的诱惑来得直接可靠!
南雁飞快地把信按原样折好,塞回信封,再小心翼翼地塞回炕席底下,尽量不留下任何翻动过的痕迹。
她的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狂跳,像要撞出来一样,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脊椎骨一路窜上来,蔓延到四肢百骸。
时间,比她想象的更紧迫。
她不能再温水煮青蛙似的等包兰芝转性。
她必须主动出击,必须尽快攒下一点属于自己的东西,哪怕微不足道,也是一条退路。
她的目光落在窗外那两只哼唧的老母鸡上。
鸡蛋……
5. 不请自来(修)
那只勤快的母鸡,是家里一个稳定的“分分钱”来源,地位仅次于那两头猪。
包兰芝通常会把鸡蛋攒起来,攒够一小篮,就拿到矿家属区边缘那个自发形成的小集市上去卖,换回来的钱,有时会割一小条肥肉炼油,有时会称点盐巴酱油,偶尔,极偶尔,会给南天贵或南峰买个冰棍或者果丹皮解馋。
至于南雁和几个妹妹,别说冰棍、果丹皮了,连蛋花汤都难得喝上一口。
包兰芝总说“丫头片子喝了浪费,得留给带把的补身子”。
更别说摸到卖鸡蛋的钱了,那钱像是长在包兰芝裤腰带上,谁碰一下都要被剜着眼珠子骂半天。
以前,南雁觉得理所当然,女孩嘛,有好东西自然该紧着家里的“根苗”。
可现在,这念头让她只想冷笑。
那只不下蛋的母鸡,开春后确实就该处理掉了,留着也是浪费粮食。
但那只下蛋勤快的……南雁盯着鸡窝角落那堆干草,眼睫毛颤了颤。
她不能明目张胆地拿鸡蛋去卖,那等于从包兰芝口袋里抢钱,立刻就会招来一顿毒打和更难听的辱骂。
她得想个更隐蔽的法子。
第二天喂鸡的时候,南雁格外留意。
她发现,那只花母鸡通常是在上午九十点钟,阳光照到鸡窝角落的时候下蛋。
下完蛋,它会梗着脖子“咯咯哒”地叫,声音亮得能传到隔壁院,仿佛在向全世界宣告自己的功劳。
包兰芝听到叫声,总会趿着布鞋从屋里出来,围裙上还沾着锅灰,一边骂骂咧咧“叫魂呢”,一边伸手往草堆里摸,摸到蛋时指节会不经意地蜷一下,像是握住了什么宝贝。
于是,南雁心里有了个模糊的计划。
她需要在包兰芝听见叫声前,先把蛋摸出来,还得让那只鸡“忘”了叫唤。
机会在一个周三的上午来了。
包兰芝要去矿上领这个月的劳保用品,蓝布工装和肥皂,来回得一个多小时。
南雁头天晚上着了凉,早上起来咳得胸口发闷,包兰芝破天荒地没催她去上学,只丢了句“在家歇着,看好你弟,别让他往煤堆里钻”,就揣着布包出了门。
包兰芝前脚刚走,南雁后脚就竖起了耳朵。她假装在院子里扫地,眼睛却不时瞟向鸡窝。
果然,快到平时下蛋的点儿,那只花母鸡开始不安分了。
它在鸡窝边来回踱着,爪子刨得地上的土簌簌掉,最后一扭屁股,钻进草堆里趴了下来,尾巴根的毛都绷紧了。
南雁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握紧了手里的扫帚,既期待又紧张。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母鸡偶尔发出的“咕咕”声。
南雁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终于,母鸡猛地抖了一下,屁股后面露出个白生生的尖儿。
它的脖子开始往上伸,喙张得老大,眼看就要发出那声标志性的“咯咯哒”。
就是现在!
南雁几乎是扑过去的。
动作快得像阵风,八岁孩子的小身板爆发出惊人的敏捷。
她左手虚虚按在母鸡背上,指尖能摸到羽毛下温热的骨架,右手像长了眼睛似的,精准地从草堆里捞起那个圆滚滚,滑溜溜,还带着母鸡的体温鸡蛋。
那鸡蛋在掌心里微微发烫。
同时,她往母鸡耳边凑了凑,喉咙里挤出低低的“嘘——嘘——”声,像在哄哭闹的婴儿。
母鸡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懵了。到了嘴边的啼叫卡在喉咙里,变成一声短促又疑惑的“咯?”。
它歪着脖子,黑亮亮的眼珠盯着南雁,像是在问“你干啥”。
南雁顾不上许多,她飞快地把鸡蛋揣进怀里——早就把破棉袄最里层缝了个小兜,里面垫着块软布。
鸡蛋贴着心口,能感觉到那点温热透过布层渗进来,和她狂跳的心脏隔着一层薄薄的棉絮,一起一伏。
手心全是汗,把鸡蛋壳濡得更滑了。
她觉得自己像个真正的贼,刚从老虎嘴里叼走了一块肉。
可这又算什么贼呢?
她不过是从这个从来没给过她半分疼爱的家里,“偷”回一点点本该属于她的东西。
她迅速退开,拿起扫帚继续扫地,竹枝划过地面的声音有点发飘。
母鸡在原地转了两圈,没再叫唤,似乎也接受了蛋已不见的现实,踱着步子去找食去了。
第一个鸡蛋,到手了。
南雁强作镇定地扫完院子,进屋时手指还在发颤。
她把鸡蛋从怀里掏出来,在昏暗的光线下看了看。
小小的,白壳,上面沾着一根细绒毛。
她掀开炕席最里头,靠近墙壁的地方有道窄缝,干燥,阴凉,是她摸索了好几天才找到的藏身处。
她小心翼翼地把鸡蛋塞进去,指尖碰到冰凉的墙皮,才觉出点踏实。
这只是第一步。
一个鸡蛋卖不了几分钱,她得攒,像燕子衔泥筑巢那样,一点点攒出条活路。
但她不敢太贪心。
包兰芝精得像只老狐狸,鸡蛋攒到多少个,心里门儿清。
南雁算着日子,专挑包兰芝赶集或不在的日子下手,一次只拿一个,多了容易露馅。
与此同时,她把更多精力投入到了学习上。
李老师的表扬似乎起了点微弱的作用,包兰芝虽然依旧念叨“丫头读书无用”,但至少在她看书时,骂声少了些。
南雁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平静,那封说亲的信像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她的头顶,指不定哪天就砍下来,把她大卸几块。
她必须让“读书有用论”在包兰芝心里扎根更深。
饭桌上,她开始有意无意地“说闲话”。
“妈,今天看见矿长家的小儿子了,背着新书包,李老师说他考试总拿第一,矿长见人就夸‘我家小子将来要上大学’。”她扒着碗里的红薯粥,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全桌人听见。
包兰芝撇撇嘴,没接话。
南秉义抽着旱烟,“嗯”了一声。
过了两天,她又说:“矿部办公室新来的那个文书,是个女的,听说高中毕业呢。穿的确良衬衫,不用下井,天天坐在屋里写字,工资比我爸还多两块。”
这次包兰芝接了句:“那是人家命好。”
筷子却在碗沿顿了一下。
再后来,她听见李老师和别的老师闲聊,提到“恢复高考”的事,回来就跟南秉义说:“爸,李老师说,以后有文化的人能考大学,考上了就是国家干部,吃商品粮,还能把家里人户口转成城镇的。”
她说这话时,眼睛瞟着包兰芝,看她端着碗的手紧了紧。
这些话像撒种子,一句句落在包兰芝心里。
她在盘算,一边是眼前的彩礼,能立刻换两头猪,甚至能给南天贵攒点将来娶媳妇的钱;一边是南雁画的饼,虽远,却透着金晃晃的光。
南雁看得出,包兰芝在动摇,这种动摇源于贪婪,既想抓住眼前的实惠,又舍不得放弃可能更大的饼。
然而,这种微妙的平衡,在一个周末被打破了。
那天,包兰芝那个远房表妹,也就是写信来的那位,竟然找上门来了。
女人三十来岁年纪,穿着件半新的蓝布罩衫,脸上带着惯有的讨好又精明的笑容,手里还拎着个小布包,里面大概是些乡下带来的干菜之类不值钱的东西。
“兰芝姐!哎哟,可算找着你了!咱矿上这房子盖得都一个样,可把我绕晕了!”表妹一进门就热情地嚷嚷开了。
包兰芝显然有些意外,但更多的是警惕和心虚。她接过布包,嘴上客气着:“哎呀,你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快屋里坐!”
眼神却飞快地瞟了南雁一眼。
南雁正在灶台边洗碗,心里咯噔一下,暗叫不好。
这女人此时上门,绝不仅仅是串亲戚那么简单。
“这不上回给你写信,没见你回,我就亲自跑一趟嘛!”表妹跨进院门,眼睛在院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灶台边的南雁身上,笑盈盈地打招呼:“这就是雁子吧?都长这么高了。”
南雁低着头,没吭声。
进屋没说两句家常,表妹就开始东拉西扯,最后终于绕到正题上。
她往包兰芝身边凑了凑,声音压得低了些,却故意让坐在灶台边的南雁能听见:“兰芝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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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回我信里提的那事儿……你考虑得咋样了?”
包兰芝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杯沿的茶渍印在她手背上:“啥事儿?我这儿忙得忘性大。”
“哎哟,就是雁子的事儿啊!”表妹拍了下大腿,声音陡然拔高,“那边可是催得紧呐!说好几家都盯着呢!人家条件是真不错,虽说那孩子腿脚不太利索,可家里就一个独苗,爹妈都能干,说了,媳妇过去肯定当宝贝疙瘩疼!”
她凑近包兰芝,伸出三根手指头,晃了晃:“那彩礼……可是这个数!够你家买两头半猪了!”
南雁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把她当牲口卖呢?
她死死攥着手里的抹布,指节发白,心里像被塞进一把碎玻璃,又扎又堵,喉咙里全是腥甜的气。
包兰芝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和犹豫,她支吾着:“这个……孩子还小,再说……再说现在都兴自由恋爱,我们这当爹妈的……”
“哎哟我的好姐姐!自由恋爱能当饭吃?”表妹拍着大腿,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现在啥时候了?还能由着孩子性子来?咱当大人的不得替他们把把关?现在定下来,等过两年大了再过门,啥也不耽误!再说了,雁子这丫头……”
她瞟了南雁一眼,声音里带着点说不清的意味,“老实是老实,可你看她那身板,还有那腿……将来能找个啥样的?咱得现实点!这户人家,真是顶好的了!错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这话像针一样扎在南雁心上,她的左腿比右腿要稍微短一点点,走快了就有点坡。
但她的腿不是天生的,至于怎么变成这样的,她也不知道,没人告诉她。
她也问过父母,可他们总是闭口不谈,久了,她也习惯了。
就算知道原因又有什么用呢?
反正也治不好了。
前世,女儿小安长大能赚钱后,就曾带她去大城市看过腿,那个医生还是骨科极权威的专家。
连他都说治不好了,这辈子又有谁能治好她呢?
同样表妹的这句话也戳中了包兰芝最现实的考量。
是啊,南雁的条件摆在那里,在婚嫁市场上确实不占优势。
这户人家愿意出高价彩礼,在包兰芝看来,简直是“冤大头”式的良机。
南雁看见包兰芝的嘴唇动了动,像是要说“行”。
不能再等下去了,在等下去,她很可能就被说动,哪怕只是口头先应承下来,对她来说都是灭顶之灾。
南雁深吸一口气,走到屋中间,脸上带着点恰到好处的天真,还有一丝被惊扰的委屈,声音清亮地打断了她们:“妈,表姨,你们在说啥呀?啥过门?啥彩礼?是说我吗?”
包兰芝和表妹都吓了一跳,显然没料到她敢插话。
包兰芝的脸瞬间沉了下来,呵斥道:“大人说话,小孩插什么嘴!洗你的碗去!”
表妹也赶紧打圆场,笑容僵硬:“没啥没啥,雁子你别听岔了,表姨跟你妈唠家常呢。”
南雁却不肯罢休,她往前走了一步,眼睛直直地看着包兰芝,脸上带着与她年龄不符的执拗和冷静:“妈,李老师前天还找我谈话呢。”
包兰芝一愣:“李老师?她又找你干啥?”
“李老师说,我这次期中考试,语文考了全班第三,数学也进步了。”南雁没说自己其实是第五,只捡好听的说,“老师说,照这个势头,我考初中肯定没问题,说不定还能争保送高中的名额。”
她顿了顿,看包兰芝的眉头松了点,赶紧趁热打铁:“矿中学高中部,每年都有考上中专、大学的。李老师说,考上了就是国家干部,吃商品粮,工资比矿长还高,将来还能把家里人都接到城里去住砖瓦房。”
她一口气说完,不给包兰芝打断的机会,然后紧紧盯着母亲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妈,我不想这么早说婆家。我想读书。我想像李老师说的那样,将来有出息,挣大钱,好好孝敬你和我爸。行吗?”
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
表妹张着嘴,一脸错愕,显然没料到这个看起来闷不吭声的小丫头,能说出这么一大套条理清晰,甚至带着点威胁的话来。
包兰芝的脸色更是变幻莫测。
6. 新麻烦(修)
南雁的话,像颗石子投进包兰芝心里那潭算计的浑水,霎时搅起圈圈涟漪。
一边是表妹嘴里近在眼前的彩礼,真金白银沉甸甸的;一边是女儿描摹的遥远图景——“铁饭碗”“光宗耀祖”,听着倒也诱人。
李老师那句肯定,又给南雁的话添了几分实在的底气。
她看看南雁那双亮得灼人的眼睛,又看看表妹那张急于促成好拿谢媒钱的脸,心里乱成了一团麻。
她当然看重钱,可也极其好面子。
矿区的邻居们眼睛都尖,谁家姑娘嫁得好、谁家小子有出息,能嚼上大半年。
若南雁真能读出名堂,将来考上初中、高中,甚至像城里姑娘那样进工厂当干部,往后她走在巷子里,腰杆都能挺得更直,可比早早把人嫁给邻村那个瘸腿汉子体面多了!
表妹见包兰芝眼神游移,忙不迭往火上添柴:“兰芝姐你可别糊涂!读书那是天上掉馅饼的事?多少小子都读不出来,她一个丫头片子能成精?等耽误到十八九,书没读出来,好人家也挑完了,到时候哭都找不着调!这户人家可是托了三回媒人,彩礼一分不少,过了这村可没这店!
“表姨。”南雁突然抬眼,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直直刺过去,“我的亲事,就不劳您费心了。我现在只想把书读好。您说的那户人家条件再好,也请留给更盼着嫁过去的姑娘——我不稀罕。”
拒绝的话像块石头,砸得表妹脸色瞬间涨成猪肝色。
她指着南雁,手指抖得厉害,半天说不出完整的话,扭头就冲包兰芝喊:“兰芝姐你听听!这叫什么话?才多大点就敢跟长辈顶嘴,将来还得了?翅膀还没硬呢,就敢翻天了!”
包兰芝被两头的话搅得心烦,猛地一拍炕沿,炕桌上的搪瓷缸都震得跳了跳:“吵什么吵!丫头片子懂个屁!”
话虽冲,却明晃晃把矛头对准了南雁,可末了又挥挥手,语气软了半截,“这事先撂着!孩子还小,说这些太早!”
明摆着是缓兵之计。
表妹一看这架势,知道今天讨不到好,狠狠剜了南雁一眼,嘴里嘟囔着“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摔门走了。
门“砰”地撞上,屋里霎时静得能听见窗外的风声。
包兰芝转过身,死死盯着南雁,那眼神像要把她从里到外扒层皮。
这丫头,啥时候变得这么有骨头了?
以前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如今居然敢跟长辈叫板,还敢拒了亲事。
良久,她突然冷笑一声,伸手戳了戳南雁的额头:“读!我让你读!可你给我记好了,要是到期末考不出个一二三,或者敢在学校惹是生非,我就把你这书本全撕了,连夜送你去那户人家当媳妇!到时候可别怨我心狠!”
南雁攥紧的拳头悄悄松开,后背已沁出一层冷汗——这关,算是闯过去了。
可她比谁都清楚,包兰芝的话不是吓唬人,这“允许读书”的许可,不过是张随时能作废的空头支票,全看她能不能拿出实实在在的成绩来填。
她低头应了声“知道了”,转身回到自己睡觉的角落,手指下意识地摸向炕席底下,那里,已经悄悄藏了三枚鸡蛋了。
这是她微不足道的“私房钱”,是她反抗命运的第一笔资本。
窗外,矿区的广播突然响了,下班的号声穿透寒风,混着自行车的铃铛声、工人的说笑声涌进来。
各家屋顶的烟囱里冒出炊烟,带着玉米糊糊和白菜的味道,在灰蒙蒙的天空下缠成一团。
南雁知道,属于她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未来的路布满荆棘,但她已经握紧了拳头,准备披荆斩棘。
她不仅要读书,要逃离,还要活得比任何人都精彩。
那些曾经轻视她、抛弃她、试图掌控她命运的人,终将看到,这只被他们视为累赘的“南雁”,如何振翅高飞,直上青云。
她的目光越过低矮的平房,望向远处灰蒙蒙的天空,眼神坚定而锐利。
*
腊月的风跟小刀子似的,刮在脸上生疼。
天还没亮透,窗玻璃上结着厚霜花,南雁就被外间“哐当”一声水桶撞地的响惊醒。
她第一反应是摸炕席底下,三枚鸡蛋安安稳稳躺在软布里,硌得手心发暖,心里也跟着踏实了些。
“雁子!死睡啥?还不起来挑水去!缸都见底了!”包兰芝的嗓门穿透薄薄的土墙,带着清晨特有的沙哑和不耐烦。
南雁麻利地套上棉袄,领口磨得发亮,冷风顺着缝隙往里钻,冻得她一哆嗦。
她没敢耽搁,拎起门后那对半旧的木桶——桶沿磕了好几个豁口,是大哥南天贵小时候挑水摔的,后来就一直归了她。
矿区的水井在家属区东头,离她家得走两里地。
路面结着薄冰,踩上去“咯吱”响,像踩在碎玻璃上。
南雁得弓着腰,把水桶绳往胳膊上多缠两圈,才能免得桶晃荡着溅出水来。
水桶不轻,才走了半里地,她的肩膀就开始发酸,胳膊也隐隐作痛,可她不敢停。
包兰芝要是等急了,又是一顿骂。
天刚蒙蒙亮,路上已经有不少早起的工人,穿着下井的工装,往矿井口走,嘴里呵出的白气一串接一串。
“雁丫头,这么早挑水啊?”路过的是张叔,父亲南秉义的老工友,脸上总带着笑,手里还攥着个凉窝头,“你爸今天上早班,刚走没一会儿。”
南雁点点头,没多说话。
她知道,这些叔叔伯伯看着和气,可背后说不定也议论过她家的事——比如她那点腿脚毛病,比如包兰芝总把好东西紧着儿子。
挑着水往回走时,太阳刚露出一点边,把矿区的井架染成淡淡的金红色。
南雁走得慢,桶里的水晃出来,溅在裤脚上,很快就结成了冰碴子,冷得她腿肚子发僵。
她脑子里却没闲着,默背着昨天学的课文:“春天来了,柳树绿了……”
一字一句,像在心里刻字,生怕一不留神就忘了。
回到家时,包兰芝已经在灶台忙活了,锅里煮着玉米糊糊,冒着一股寡淡的热气。
小弟南峰正坐在门槛上,手里攥着半块昨天剩下的窝头,看见她就嚷嚷着:“大姐,我要喝水!”
“急啥!等你大姐把水倒缸里!”包兰芝瞪了南峰一眼,又转头冲南雁喊,“雁子,快点!倒完水把猪食剁了,一会儿还得去给你哥洗队服——他今天下午篮球比赛,别耽误了!”
南雁应了声,把水倒进缸里,水桶刚放下,就拿起墙角的菜刀和猪草。
剁猪草的砧板是块老松木,裂了好几道缝,刀也钝,她得用尽全力,才能把猪草剁得碎些。
没一会儿,手心就磨得发红,胳膊也酸了,可她不敢停。
包兰芝的眼睛盯着呢,稍微慢一点,就会招来一顿骂。
正剁着,刘小萍跑了进来,喘着气说:“雁子!不好了!李老师说……说下午要开表彰大会,期中考试前五名有奖励!”
南雁手里的刀顿了顿,心里“咯噔”一下。
她上次跟包兰芝说考了第三,其实是第五,可第五也能得奖励——李老师说过,是笔记本和铅笔,都是她现在急需的。
“知道了。”南雁低声说,怕被包兰芝听见。
可包兰芝还是听见了,从灶台探出头:“表彰大会?啥表彰大会?你又在学校瞎折腾啥?”
刘小萍嘴快,抢着说:“包婶,是期中考试表彰!雁子考得好,能得笔记本呢!”
包兰芝撇撇嘴,手里的锅铲“哐当”撞了下锅沿:“笔记本有啥用?能当饭吃?还不如多剁点猪草,让猪长得肥点!”
说完,又把头缩回去,继续搅锅里的糊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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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雁没吭声,只是手里的刀更快了些。
她知道,跟包兰芝说“读书有用”是白费口舌,得让她看见实在的好处才行。
比如那本笔记本,要是能拿到,不仅自己能用,还能跟包兰芝说“以后给小弟当练习本”,让她觉得不亏。
下午的表彰大会在学校操场举行,寒风刮得国旗“哗啦啦”响。
孩子们都穿着臃肿的棉袄,缩着脖子站在操场上,脸冻得通红。
李老师拿着名单,一个个念名字,念到“南雁”时,她心里紧了紧,快步走上台。
校长亲自给她颁奖,一本红色封面的笔记本,上面印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还有一支带橡皮的铅笔。
南雁把奖品紧紧攥在手里,指尖都有些发白。
这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靠自己挣来的东西,是她努力的证明。
台下,刘小萍冲她挤了挤眼,比了个真棒的手势,她也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这是她重生以来,第一次真正觉得开心。
回到家,南雁把笔记本和铅笔拿给包兰芝看。
包兰芝正在缝补南天贵的队服,眼皮都没抬:“啥玩意儿?”
“校长给的奖励,笔记本能写字,铅笔也能用。”
包兰芝这才抬起头,拿过笔记本翻了翻,又摸了摸铅笔,脸上没什么表情:“还行,这笔记本挺厚,以后给你弟当练习本正好。”
说着,就把笔记本收进了炕头的木箱子里,铅笔随手放在了桌上。
南雁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可也没反对——至少包兰芝没扔了它们,还愿意留着给小弟用,说明她多少认可了这“奖励”的价值。
*
可没等南雁高兴多久,新的麻烦就来了。
这天晚上,包兰芝数鸡窝时,突然嚷嚷起来:“不对啊!这鸡咋下蛋越来越少了?前阵子还三天两个,这阵子咋五天才三个?是不是你偷了?”
南雁手里的作业本差点掉在地上,心跳得飞快,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她藏的三个鸡蛋,正是这阵子攒的,每天一个,刚好五天。
包兰芝果然察觉到了,她最在意这些鸡下的蛋,那是家里为数不多的“活钱”。
“没……没有啊。”南雁尽量让声音平静,“可能是天太冷了,鸡下蛋不规律。”
“天冷?天冷别的家的鸡咋还下蛋?”包兰芝不依不饶,走到南雁面前,居高临下地盯着她的眼睛,像要看出点啥来,“是不是你偷了拿去卖了?我告诉你,你要是敢动卖鸡蛋的钱,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南雁后背都惊出了汗,脑子里飞快地转着,前几天听张婶说,她家鸡窝被老鼠叼过鸡蛋,还损失了两个,当时包兰芝还跟着骂了老鼠几句。
她赶紧说:“张婶说,她家鸡窝被老鼠叼过鸡蛋,咱们家是不是也有老鼠啊?我昨天喂鸡的时候,好像看见鸡窝里有老鼠屎。”
包兰芝愣了愣,显然没料到这个说法。
她皱着眉头,走到鸡窝边,蹲下来看了看,又伸手摸了摸鸡窝底下的稻草,嘴里嘟囔着:“真有老鼠?那可不行,得找个老鼠夹子!不然这些鸡下的蛋,都得被老鼠叼走!”
说着,就转身去找老鼠夹子了,没再追问南雁。
南雁松了口气,手心却全是汗。
她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包兰芝要是再发现鸡蛋少,肯定还会怀疑她。得赶紧把鸡蛋卖掉,换成钱藏起来。
钱比鸡蛋更隐蔽,也更有用,能买纸笔,还能攒着当将来读书的学费。
她想到了刘小萍。
刘小萍性格泼辣,胆子大,经常在外面野,认识的人多,连矿区小卖部的老板都跟她熟。
而且她家条件稍好,父母对她管束相对宽松,不像包兰芝这样斤斤计较。说不定,刘小萍能帮她把鸡蛋卖掉。
7. 小小的进步(修)
第二天清晨,矿区的雾还没散,南雁揣着心事,故意磨磨蹭蹭收拾书包,等刘小萍扎着羊角辫、踩着布鞋“噔噔”跑过,才快步追上去。
两人并肩走在坑洼的土路上,路边的野草沾着露水,打湿了裤脚。直到拐进一条窄巷,南雁才突然拽住刘小萍的胳膊,把人拉到墙根后。
“小萍,我想请你帮个忙。”她压低声音,像怕被雾里的什么东西听去,她飞快地扫了眼巷口,确定没人,才松开攥着对方袖子的手,掌心已经沁出了汗。
“啥事?你说!”刘小萍拍着胸脯,羊角辫随着动作晃了晃,眼里满是“讲义气”的痛快劲儿。
她打小就是这性子,矿区的孩子早当家,却唯独见不得朋友犯难。
去年南雁被南天贵抢了窝头,还是她揣着偷藏的烤红薯,在煤堆后分给南雁半块。
南雁飞快地从书包最底层掏出个蓝布小包袱,指尖捏着包袱角,小心翼翼地展开。
三个白生生的鸡蛋显出来,蛋壳泛着新鲜的光泽。
“你能不能帮我问问,有没有人想买鸡蛋?刚从鸡窝里掏出来的,还热乎着呢,保证新鲜。”
刘小萍的眼睛“唰”地瞪圆了,嘴张得能塞进个鸡蛋:“雁子!你哪儿来的鸡蛋?你妈要是知道你敢私藏这个,不得扒了你的皮!”
这话不是夸张。
矿区人家的鸡蛋金贵得能当硬通货,要么留着给男娃补身子——南天贵每天早上都能喝到蛋花汤,要么攒着换盐巴和针线,哪有姑娘家敢私自拿出来卖的?
包兰芝的脾气在矿区是出了名的爆,上个月南秀打碎一个鸡蛋,被她拿着鸡毛掸子追着打了半条街。
“别让她知道。我攒了仨,想换点钱买作业本,老师说下学期要写的作业多,我那本都快翻烂了。偷偷的,卖了钱,我分你……分你一分钱一个,行不?”
这是她能给出的最大诱惑了,一分钱可以买一小撮瓜子或者一颗水果糖。
刘小萍盯着那三个鸡蛋,又看看南雁眼底的坚决,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她知道这事风险大,真要是露了馅,南雁少不了一顿揍,她也得跟着挨骂。
可一想到一分钱能换的甜,还有帮朋友的痛快,对零花钱的渴望终究压过了顾虑。
她猛地一点头:“成!我帮你问!矿东头王婶家儿媳妇坐月子,前几天还跟我妈念叨缺鸡蛋呢,我明天一早就去探探口风!”
第三天傍晚,刘小萍一放学就拽着南雁往巷子里跑,脸上带着藏不住的兴奋:“成了!王婶愿意买!按市价,一个鸡蛋五分钱!她说让我明天把鸡蛋捎过去,钱我给你带回来!”
说着,她又突然严肃起来,伸手抓住南雁的手腕,“不过你可得小心!鸡蛋要是破了,或者让你妈发现了,可别连累我!”
南雁连忙点头,心里的石头落了地,连脸上都透着点松快。
她从书包里摸出一个用棉花裹得严实的鸡蛋,小心翼翼地递给刘小萍:“你放心,我都包好了,肯定不会破。”
从那以后,南雁的“地下交易”就悄悄开始了。
她不敢一次拿太多,每次只揣一两个鸡蛋,用旧棉花裹了一层又一层,藏在书包最底层。
刘小萍成了固定中间人,每次把皱巴巴的毛票和分币塞给她时,两人都得找个没人的角落,跟做贼似的飞快交接。
那些钱被南雁藏在床板下的小铁盒里,铁盒是她捡的罐头盒,洗干净后用钉子钻了个小孔,每个硬币放进去时都带着体温,浸透着她的谨慎。
日子在紧张的学习、繁重的家务和隐秘的“创业”中悄然流逝。
南雁像一株石缝里的小草,顽强地汲取着一切可能的养分,努力向上生长。
上课的时候,她总是坐得笔直,眼睛盯着黑板,生怕漏掉一个字;下课别的孩子都出去疯玩,她就趴在桌上写作业,或者背课文;晚上,等全家人都睡了,她就借着昏暗的灯光,看《新华字典》,把不认识的字记在废纸上,第二天一早就跑去问李老师。
李老师越来越喜欢这个刻苦的姑娘,经常在课堂上表扬她,还把自己用过的旧课本借给她:“南雁,你这么努力,将来肯定能考上初中,甚至高中。别担心家里,有困难跟老师说。”
南雁点点头,眼睛有点红。
长这么大,除了女儿小安,很少有人这么关心她。
她知道,李老师是真心为她好,她不能辜负这份期望。
可家里的矛盾,从来不会因为她的退让而消失。
这天下午,南天贵的篮球比赛输了——矿区子弟队跟邻矿的队比,他作为主力后卫,最后一个球没投进,一进门就把球衣往地上一摔,球衣上还沾着汗和土,摔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响。
他看见南雁坐在缝纫机前看书,火气顿时就撒了过来:“看什么看!一天到晚就知道装模作样看书,家里的活看不见?我比赛输了,都是因为你没把我队服洗干净!”
南雁抬起头,眼神冷冷的,没有丝毫退让:“队服我用肥皂搓了三遍,水都清了,是你自己没发挥好。”
“你还敢顶嘴!”南天贵恼羞成怒,他本就因为输了比赛窝着火,被南雁一反驳,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伸手就要抢南雁的书。
那本书是李老师借的,南雁赶紧把书抱在怀里,往后退了一步,后背撞到了缝纫机,发出“哐当”一声响。
包兰芝从外面走进来,手里拎着刚买的盐巴,看见两人吵架,不分青红皂白就骂南雁:“你个死丫头!你哥比赛输了心里不痛快,你还惹他生气?书能当饭吃?能帮你哥娶媳妇?赶紧给你哥道歉!”
南雁咬着嘴唇,没说话。
她知道,跟包兰芝讲道理没用,跟蛮横的南天贵更是没用,他只会仗着妈疼他,变本加厉。
她只是紧紧抱着书,眼神倔强。这是她能抓住的唯一向上的梯子,谁也不能抢。
南天贵见包兰芝帮自己,也没再动手,只是冷哼一声,转身进了里屋,临走前还踢了一脚旁边的板凳,板凳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包兰芝还在骂:“一天到晚就知道读书,将来要是读不出个名堂,看我怎么收拾你!不如早点找个好人家,换点彩礼给你哥娶媳妇,也算是你为家里做了贡献!”
南雁没理她,走到缝纫机前,继续看书。
窗外的天渐渐黑了,矿区的灯光一盏盏亮起来,昏黄的光透过窗户,落在书页上。
她知道,这条路很难走,家里的阻力,贫穷的困扰,还有这个年代的偏见,都像一座座大山压在她身上。
可她不能放弃——她已经死过一次了,这一次,她要为自己活。
*
过了几天,矿上贴出通知,要举办“职工家属学习会”,说是让家属学文化,学得好的有奖励:一块上海牌肥皂和一包洗衣粉。
包兰芝本来不想去,她觉得学文化没用,还不如在家喂猪,可一听有奖励,眼睛顿时亮了:“一块上海牌肥皂呢!能洗不少衣服!比咱们平时用的粗肥皂好用多了!雁子,你跟我一起去,你帮我记笔记,你识字多,要是得了奖励,肥皂归我,洗衣粉也归我!”
南雁心里一动,她知道,学习会肯定会讲一些基础的文化知识,说不定还能学到新的字,甚至能见到矿上的文书——听说文书是高中生,肚子里有学问。她点了点头:“行,我跟你去。”
学习会在矿上的大礼堂举行,礼堂是用旧仓库改的,屋顶漏过雨,墙壁上还留着水渍,却挤满了人,大多是矿区的家属,一个个手里拿着小本子,眼神里都带着对奖励的渴望。
老师是矿上办公室的文书,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说话很温和。
他讲的是基础的识字和算术,从“人、口、手”讲到“工、农、兵”,从十以内的加减法讲到乘法口诀。
南雁听得很认真,手里的笔飞快地记着,她的本子是用废报表订的,字却写得格外工整。
包兰芝小时候上过两年私塾,能认几个字,也能算简单的账,可稍微复杂点的就不行了,比如文书讲的“乘法口诀”,她听得一头雾水,只能靠南雁在旁边小声解释。
中间休息的时候,孙婶走了过来,看见南雁在记笔记,酸溜溜地说:“哟,雁丫头还会写字呢?真是了不起!不过话说回来,丫头片子读书再好有啥用?将来还不是得嫁人?洗衣做饭带孩子,不如早点找个好人家,换点彩礼实在,也能帮衬你哥娶媳妇。”
周围的几个家属都笑了,眼神里带着附和。
南雁抬起头,看着孙婶,平静地说:“孙婶,李老师说,现在都兴男女平等,女孩子也能读书,也能有出息。再说,我要是能读好书,将来能挣大钱,比彩礼更实在——到时候我能给家里买新衣裳,能给妈买上海牌肥皂,还能给哥攒彩礼,不比嫁出去强?
孙婶愣了一下,没料到这平时闷不吭声的丫头敢跟自己顶嘴,一时语塞,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周围的笑声也停了,有人偷偷点头,觉得南雁说得有道理。
包兰芝这时候走过来,大概觉得南雁的话给自己长了面子,连忙帮腔:“就是!我家雁子要是真能读出名堂,将来挣大钱,我脸上也有光!到时候我天天用上海牌肥皂洗衣服,让你们都羡慕!”
孙婶撇了撇嘴,没再说话,转身走了,走的时候还故意撞了一下南雁的胳膊,南雁手里的笔差点掉在地上。
南雁:“?”
瞧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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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心眼子!
学习会结束后,文书拿着笔记一本本看,最后把奖励给了南雁和包兰芝——南雁记的笔记最认真,字写得工整,重点也标得清楚。
包兰芝拿着那块上海牌肥皂和一包洗衣粉,笑得合不拢嘴,逢人就说:“还是我家雁子有用!要不是她,我哪能得奖励!”
南雁看着包兰芝的笑容,心里有点复杂。
她知道,包兰芝还是看重奖励,可至少,她开始认可自己的“有用”了。
这是一个小小的进步,也是她抗争路上的一小步。
回到家,南雁把笔记拿出来,想再复习一遍——文书讲的乘法口诀,她还没完全背熟。
包兰芝突然走过来说:“雁子,你要是真能考上初中,我就跟你爸说,让你继续读。”
南雁心里一震,猛地抬起头,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看啥?”包兰芝有点不自在,手不自觉地摸着衣角,脸上泛起一点红,“我是觉得,你要是真能读出个名堂,将来能帮衬你哥娶媳妇,也能帮衬家里。要是读不出来,到时候再说别的——反正你也得给家里做贡献。”
南雁点点头,声音有点沙哑:“妈,我会努力的。”
她知道,这承诺带着条件,可已经是她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了。
她紧紧握着手里的笔记,心里充满了希望。
总有一天,她能走出这片矿区,不是靠男人,而是靠自己,走到有更亮灯光的地方。
窗外,矿区的夜晚很安静,只有偶尔传来的火车鸣笛声,还有远处矿井口的灯光,像一颗颗明亮的星星,映在她眼底。
*
转眼到了暑假。
矿区的夏天闷热难当,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鸣叫,阳光把土路晒得发烫,踩上去能烫掉鞋底。
对于孩子们来说,暑假意味着疯玩。
但对于南雁,却意味着更多的家务和看守弟弟妹妹的任务。
包兰芝决定利用暑假,带南天贵回老家一趟,说是走亲戚,实则是想让南天贵提前相看老家一个姑娘。
那姑娘是包兰芝远房侄女,家里有两亩地,据说人很勤快,包兰芝早就想让两人先见个面,要是合适,就定下来,也好早点给南天贵攒彩礼。
南秉义要上班,矿上夏天活儿多,经常加班,照顾南峰、南秀、南玉、南春四个弟妹的担子,自然落在了南雁身上。
包兰芝临走前,把一堆活计扔给南雁:做饭、洗衣、喂猪、喂鸡、看孩子,一样不能落下。
她还特意警告南雁,手里拿着鸡毛掸子,眼神严厉:“把家给我看好了!要是弟弟妹妹磕着碰着,或者家里少了什么东西,我回来扒了你的皮!还有,别想着偷偷读书,家里的活干完了再说!”
南雁默默地听着,没有反驳。
包兰芝和南天贵一走,家里顿时乱了套。
南峰才四岁,正是调皮的年纪,上蹿下跳,一会儿爬到树上掏鸟窝,一会儿又拿着木棍追鸡,鸡飞狗跳的。
南秀七岁,性子内向,却总爱偷偷哭,一点小事就红眼睛,昨天因为找不到自己的花手帕,哭了半个钟头。
南玉六岁,南春五岁,两个像魔童降世一般,一饿就闹,一困就哭,尤其是南春,晚上还得南雁抱着哄才能睡着。
南雁拿出了浑身的耐心,她先给弟妹们分工:南秀年纪大一点,帮忙摘菜、洗菜,要是洗得干净,就给她讲一段《西游记》的故事——那是她从李老师那听来的。
南玉负责扫地,虽然扫不干净,但也能扫走一些浮尘;南春年纪最小,负责看着弟弟南峰别乱跑,只要乖乖坐在门口,就给她一块烤红薯干。
她用有限的食材变着花样做饭。
家里的玉米面不多了,她就掺上红薯,蒸红薯窝头,还把红薯切成条,放在灶台上烤,烤得香甜软糯,弟妹们都爱吃。
菜不多,她就去院子里摘点青菜,煮汤的时候放一点,虽然清淡,但也能下饭。
每天早上,她天不亮就起床,先喂猪喂鸡,再给弟妹们做早饭;中午趁着太阳大,把家里的衣服洗了,晾在院子里;晚上等弟妹们睡了,她再借着煤油灯的光,把第二天要做的活计列出来,记在小本子上。
几天下来,家里虽然谈不上窗明几净,但也算秩序井然。
南峰不再爬树掏鸟窝了,因为南雁跟他说,树上有虫子,会咬人的;南秀也不偷偷哭了,因为南雁每天都会给她讲一段故事;南玉和南春也乖了不少,知道饿了要等姐姐做饭,困了要找姐姐哄。
连偶尔过来串门的张婶都惊讶地说:“雁子可真能干,这么小就能当起一个家了!比我家那小子强多了,我家那小子都十岁了,还只会跟我要钱买糖吃!”
8. 天打雷劈的贼
半个月后,包兰芝和南天贵终于从老家回来了。
南天贵率先走进院子里,深蓝色的工装裤沾着泥点,嘴角耷拉得能挂住两斤油,连看都没看迎上来的弟妹们,径直往屋里闯,路过南雁身边时,还故意撞了她胳膊肘一下。
那力道不轻,南雁手里的鸡食撒了一地,她没敢吭声,只默默蹲下去捡。
她早摸清了这位“宝贝儿子”的脾气,老家的姑娘没一个入他眼,这股邪火,总得找地方撒。
包兰芝跟在后面,裹着件洗得发白的花棉袄,一进门就没顾上拍身上的灰,那双精明的眼珠子跟探照灯似的,屋里屋外扫了一圈。
猪没掉膘,鸡没少蛋,几个小的也没饿出尖下巴,非但如此,屋里屋外竟比他们走时还齐整几分。
她的目光最终钉在南雁身上。
这丫头黑瘦得脱了形,胳膊腿细得像麻秆,风一吹就能折,唯独那双眼睛亮得瘆人,像淬了火的钉子,死死钉在这破烂日子里,不肯认输。
包兰芝张了张嘴,那句习惯性的挑剔在舌尖滚了几滚,硬是没找着落脚的地儿,最后只从鼻腔里挤出一声含糊的冷哼:“还行,家没给你败光。”
南雁垂着眼,声音低顺:“妈,路上辛苦了,我去烧点热水。”
她心里的巨石终于落地——这半个月的苦没白受,她不仅证明了家里离不得她,还让向来挑剔的包兰芝认了她的能耐。
在这个重男轻女的家里,这点卑微的价值,就是她能继续读书的底气。
*
暑假快收尾时,南雁揣着那个蓝布包,手心攥得全是汗。
布包里是她攒了几个月的鸡蛋钱——总共七毛二,加上期末考试进步,李老师奖的那本红色封面笔记本。
她没舍得用那笔记本,特意拿去供销社,跟柜台的阿姨好说歹说,才换回一本最便宜的《成语小词典》。
那本子薄薄的,纸页泛黄,还带着股淡淡的油墨香,南雁把它贴在胸口,只觉得心里像灌了蜜,甜得发涨。
这不是谁施舍的,是她靠自己挣来的,是真正属于她的东西。
她小心翼翼地用旧挂历纸包了书皮,藏进只有自己知道的角落,像藏起一颗火种。
新学期,南雁升了四年级。
她像块干裂的海绵,拼命吮吸着知识的汁水,成绩稳扎稳打往上爬,已是班里拔尖的苗子。
班主任李老师越来越看重这个闷不吭声,但眼里有光的丫头,有时让她去帮那些榆木疙瘩开窍。
有次讲完题,李老师悄悄塞给她半块橡皮:“拿着,下次擦错题用,别总用手指头蹭。”
南雁攥着那块带着余温的橡皮,鼻子一酸,差点掉眼泪。
不知不觉间,南雁在班上不再是那个可以随便踩一脚的“小透明”了。
可树欲静,风不止。
一场风波裹着秋风,猝不及防地砸了过来。
这天下午,南雁放学回来,刚走到家门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就听见屋里传来包兰芝尖利的哭骂声,跟杀猪似的,还夹杂着南秉义沉闷的咆哮,以及搪瓷缸子摔在地上的脆响。
她心里一紧,小跑着推开木门。
屋里一片狼藉。
凳子四仰八叉,喝水的搪瓷缸子摔在地上,瘪了一大块,瓷片崩得四处都是。
包兰芝直接瘫坐在地,双手拍打着地面,哭得撕心裂肺:“我的钱啊!我一分一分抠出来的血汗钱啊!哪个天打雷劈的贼偷了啊!你不得好死!”
南秉义脸色铁青,额上青筋暴跳,冲着包兰芝怒吼,唾沫星子横飞:“嚎什么丧!早跟你说过一百遍!存信用社!存起来!你偏不听!自作聪明藏那破炕洞里!现在好!毛都不剩!那是给天贵娶媳妇的钱!是全家多少年的底子!”
南雁脑子“嗡”的一声——钱丢了!
包兰芝藏在炕洞里的私房钱,全没了!
那笔钱她知道,是包兰芝从牙缝里省出来的,是给南天贵娶媳妇的指望,也是这个家的命根子。
她心口像被人塞进一块冰,直往下坠。
“谁干的?”南秉义的目光扫过屋里的孩子,南雁也跟着看过去。
南天贵靠在门框上,眼神躲躲闪闪,不敢看人;南峰吓得脸煞白,缩在门后;南秀低着头,用脚尖蹭着地面;南玉和南春站在一边,小嘴瘪着,快哭了。
一股不祥的预感缠上心头,南雁攥紧了衣角。
外贼怎么会知道钱藏在炕洞?那地方包兰芝藏得极隐秘,连南秉义都只知道个大概。
接下来两天,家里低气压得能憋死人。
包兰芝像被抽了魂,肿着眼泡,丢三落四,对南雁和几个小的非打即骂:“没用的赔钱货!家里遭了贼都不知道!白养你们了!”
有次南雁洗碗慢了点,她上去就推了南雁一把,南雁没站稳,摔在地上,膝盖磕得生疼,她没敢哭。
因为她知道,包兰芝这是把丢钱的火,撒在了她们身上。
南秉义阴着脸,一根接一根抽着呛人的烟卷,屋里乌烟瘴气。
他看谁都不顺眼,尤其看包兰芝,眼神里全是“早知如此”的怨气和鄙夷。
有次吃饭,包兰芝多盛了半碗糊糊,他直接把碗夺过来倒回锅里:“钱都丢了,还吃这么多!想把家吃垮?”
南雁更是大气都不敢喘,走路都踮着脚尖,连洗碗都轻手轻脚。
她知道,这个家现在就是个火药桶,一点火星就能炸。
更让她火烧火燎的是,钱丢了,家里必然更紧巴,包兰芝第一个要砍的,就是她这“白吃饭还费钱”的读书机会。
上次表妹来说亲,包兰芝那犹豫的眼神,她可记得清清楚楚。
可没等她琢磨出对策,一场针对她的危机先来了。
这天下午,南玉在屋里和南春疯跑打闹,“咚”的一声撞到南雁睡的破床床腿,床板一晃,一块松动的木板缝里,隐约露出个生锈铁盒的一角。
南玉好奇,蹲在地上抠了半天,把盒子抠了出来,摇了摇,里面传来“哗啦”的磕碰声。
她抱着盒子就往外跑,当着刚进门的南秉义和包兰芝的面嚷嚷:“妈!爸!大姐藏了个盒子!里面肯定有好东西!是不是她偷了钱藏起来的?”
这话像滴进滚油里的水,“轰”的一声炸了。
包兰芝正为丢钱心如刀绞,一听,眼珠子瞬间瞪圆,几步冲过来夺过盒子,厉声喝道:“南雁!你个死丫头!给老娘滚过来!说!这是啥?!你是不是偷了老娘的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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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秉义也皱紧眉头,目光锐利地射向从灶房出来的南雁。
他手里还拿着下井的矿灯,灯绳晃来晃去,在地上投下忽明忽暗的影子,更添了几分压迫感。
南雁的心跳漏了一拍,手心冒了汗,她强迫自己镇定。
她看着南玉那带着得意和报复的眼神,瞬间就明白了。
昨天南玉贪玩没看好南春,让南春摔在地上磕破了膝盖,她没忍住,打了南玉屁股一下。
果然,这丫头跟上辈子一个样,睚眦必报,逮着机会就想踩她一脚。
她走上前,语气平静:“妈,我没拿钱。盒子确实是我的。”
“你的?你哪来的钱买盒子?里面装的啥?打开!”包兰芝声音尖厉,手指快戳到南雁鼻子上,唾沫星子喷了南雁一脸。
南雁接过盒子,打开搭扣。
里面没有钱,只有几截短得捏不住的铅笔头,旧了,但削得整齐,能看出主人的用心。
包兰芝一把抓过铅笔头,翻来覆去地看,像是要从上面找出钱的痕迹:“你弄个破盒子装这破烂干啥?说!是不是把钱藏别的地方了?”
南雁抬起头,直视着包兰芝的眼睛,那眼神里没有怯意,只有一种让人心头发酸的认真:“妈,这些铅笔头,是我从一年级用到现在的。每一截都用到实在捏不住才留下。我攒着,是想告诉自己,读书不容易,得珍惜。”
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带着千斤重的委屈,“看着它们,我就记得我还能念书的日子。要是哪天真不能念了,我就看看这些铅笔头,想想我曾经也读过书。”
南秉义看着那些铅笔头,突然沉默了。
他想起自己小时候,家里穷得连煤油灯都点不起,更别说读书了,只能跟着爹下井挖煤,后来十六岁就参了军。
那些铅笔头,在他眼里,突然就不是破烂了,是孩子想读书的念想。
他手里的烟袋锅子转了转,最终没说话。
包兰芝的疑心却没消,还在上下打量南雁,像是要从她身上搜出钱来。
南雁低着头,眼珠子飞快一转,突然转向南玉,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委屈和愤怒:“小玉!我知道你恨我昨天打你!可你不能因为这就红口白牙污蔑我偷钱!钱丢了,全家着急,你随便瞎说,往自己姐姐身上泼脏水?妈平时咋教的?要诚实!你这是诚心给家里添乱!是想让爸妈更生气吗?”
南玉被她一吼,慌了神,小嘴一瘪,“哇”地哭了:“我……我没有……我就是看见盒子了……我没说她偷钱……”
包兰芝见南玉哭了,盒子也确实只有铅笔头,南雁平时不像有零花钱,怀疑消了大半,烦躁地骂南玉:“哭什么哭!没事找事!滚一边去!再瞎说,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又瞪南雁,“把这些破烂收好!以后再神神叨叨的,看我不给你扔了!”
南雁的后背惊出一层冷汗,她知道,这关过了,可真正的麻烦还在后面。
她必须找出偷钱的人,否则下一次,她未必能这么幸运。
而且她也看清了南玉,年纪小,心思却不简单,还容易被人当枪使,以后得离这丫头远点。
突然,一个计划,在她心里慢慢成型。
家里依旧乌云压顶。
9. 藏哪了
包兰芝这几日的日子像是泡在苦水里的药渣,除了三顿凑活的饭,其余时间都黏在炕席上。
土坯炕被岁月啃得坑坑洼洼,她枯瘦的手指抠着裂缝,时不时长叹一声,那声音像漏风的风箱,把屋里最后一点活气都抽走了。
她总觉得钱没丢,是自己忘了藏在哪。
她突然坐起来,头发乱糟糟地贴在脸上,眼神发直,翻箱倒柜的动作带着一股狠劲。
木箱子里的旧衣服被扔得满地都是,腌菜坛子碰倒在地上,褐色的汤汁顺着砖缝渗进土里,她浑然不觉,只盯着箱底那几块松动的木板,像是要从里面盯出花来。
南秉义下井的时间越来越长,回来就闷头抽烟,话都懒得说。
第三天傍晚,南秉义又要去上夜班,刚走到门口,就看见南天贵鬼鬼祟祟地往院外溜。
少年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手插在裤兜里,脚步放得极轻,像是怕踩碎地上的影子。
“你去哪?”南秉义的声音突然响起。
南天贵吓得一哆嗦,转过身时脸上已经堆起笑:“爸,我去找同学玩……作业都写完了,就玩一小会儿。”
南秉义盯着他的裤兜,那地方鼓鼓囊囊的,像是塞了什么东西。
他皱了皱眉,刚要再问,包兰芝的骂声就从屋里传出来:“玩!就知道玩!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你还有心思玩!”
南天贵趁机溜了,背影很快消失在暮色里。
南秉义望着那方向,烟蒂烫到了手指,他才猛地回神,把烟蒂扔在地上,用脚碾了碾,心里像压了块石头。
包兰芝在里屋炕上躺着,嘴里还在骂小偷,翻来覆去就那几句,从偷钱的贼骂到自己命苦。
南雁在灶台边烧热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她早觉得南天贵不对劲,这几天他虽然没敢跟包兰芝顶嘴,但总趁人不注意偷偷摸口袋,眼神也飘得很。
“大姐!”
南秀的声音突然从院外钻进来,带着股子野劲儿。
她手里攥着根狗尾巴草,草穗子扫着门框,人已经蹦到了灶台边:“我看见大哥了!”
南雁正往锅里舀水,闻言手顿了顿,侧脸看向南秀,嘴角噙着点若有若无的笑:“看见就看见了,他不是找同学玩去了吗?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哪儿啊!”南秀往她跟前凑了凑,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他在小卖部呢!陈叔正给他拿烟!红盒的那种,上面印着‘红梅’俩字!还买了包动物饼干,黄纸包的,画着小老虎,我都看见饼干渣了!”
水壶“咕嘟”响了一声,南雁伸手去提,指尖触到滚烫的壶壁,猛地缩回手,指腹上瞬间红了一片。
她没吭声,可心里那根紧绷的弦,“啪”地断了。
南天贵抽烟,从来都是捡南秉义的烟屁股,要么蹭矿上工友的,他哪来的钱买整包红梅?
更别说那动物饼干,一块就要五分钱,一大包至少要两块,只有过年过节,包兰芝才舍得给南天贵买一小块,小弟南峰连尝都尝不到。
前阵子南春发烧,烧得脸蛋通红,包兰芝宁愿抱着孩子去邻村找土方子,用灶灰泡水给孩子喝,都舍不得花五毛钱去矿上卫生所拿药。
在这刚丢“巨款”,风声鹤唳的家里,除了那笔钱,谁还能让他这么阔绰?
除非……
南雁低头看了眼灶膛里的火,火苗舔着柴禾,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忽大忽小。
那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像野草似的疯长——是南天贵,他偷了包兰芝的钱。
南雁手脚瞬间凉透了,她扶着灶台站稳,指尖还残留着水壶的烫意。
她太清楚包兰芝的性子了,对南天贵,她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
小时候南天贵把南春推到粪坑里,包兰芝也只是捏着他的耳朵骂了句“淘气”;后来他偷拿南秉义的酒钱去赌,包兰芝愣是攒了半个月鸡蛋,替他把窟窿填上了,连句重话都没说。
这次呢?偷了一百多块的“媳妇本”,包兰芝会怎么样?
南雁闭了闭眼,不敢想。
可她知道,不管包兰芝怎么处置南天贵,这亏空总得有人填。
到时候,包兰芝会盯着她的课本骂“赔钱货”,会拉着媒婆往她跟前凑,会把她的《成语小词典》扔进灶膛,就像当初烧掉南秀的画纸那样,眼都不眨。
不行!绝不能让南天贵逍遥法外!绝不能让脏水泼过来!
南雁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
南秀的话是小孩话,包兰芝未必全信,就算信了,南天贵也能找借口搪塞过去,说烟是同学给的,饼干是捡的。
她得找到实打实的证据,让南天贵无法抵赖。
她飞快思索着,南天贵买了烟和饼干,不会一次消耗完,必定藏起来慢慢享受。
藏哪了?书包?床底?还是外面老巢?
南雁突然想起,南天贵常和几个狐朋狗友在矿区废料场后面的破棚子里厮混,那地方堆满了废弃的矿车零件,锈迹斑斑的铁板、断了的铁轨,平时少有人去,正是藏东西的好地方。
一想到这,南雁迅速拎起门口的泔水桶,快步走出家门:“妈,我去倒垃圾!”
路边的野草比人还高,刮得裤脚沙沙响,远处矿上的探照灯忽明忽暗,把影子拉得老长。
快到破棚子时,她听见里面传来嬉笑声,还有拆包装纸的窸窣声。
她躲在废弃的矿料后面,小心地探出头。
破棚子里,南天贵坐在一根锈迹斑斑的铁管上,手里夹着烟,烟雾缭绕中,他的脸上带着得意的笑,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
旁边的男孩是矿口陈婶家的二柱,正拿着动物饼干往嘴里塞,饼干渣掉了一地,手里还攥着半盒没吃完的。
“天贵,你小子行啊!哪来的钱买这么好的烟和饼干?”二柱含糊地问,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南天贵手里的烟盒。
南天贵吸了口烟,吐出一个烟圈,下巴抬得老高:“少打听!反正哥们儿现在手头宽裕了!以后跟着我混,有我的就有你的!保准让你吃香的喝辣的!”
“够意思!不过这钱是从你妈那偷的吧?这要让你妈知道了咋办?”二柱啃着饼干,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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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里带着点担忧,“她前两天还在矿上骂呢,说谁偷了钱要剁手,听得我都害怕。”
“剁谁的手?”南天贵“嗤”了一声,把烟蒂往地上一扔,用脚碾了碾,眼神里满是不屑,“她敢动我一根手指头?我可是她的独苗!就算知道了,顶多打我两下,过后还得给我煮鸡蛋补补,她还能真把我送派出所不成?再说了,我就拿了几十块,剩下的藏起来了,她找不着!”
二柱眼睛一亮,凑过去问:“藏哪儿了?能不能让我看看?”
“你管不着!”南天贵踹了他一脚,脸上带着笑,没真用力,“反正等风头过了,哥再给你买两包饼干,让你吃个够!”
南雁在土堆后听得火起,又觉得悲凉。
看,这就是儿子和女儿的天壤之别。
在这个家里,儿子偷了钱叫“淘气”,女儿多吃口饭叫“败家”;儿子犯错有人兜底,女儿稍有不慎就要被指责。
她悄悄退出来,野草划过脸颊,留下道细痕,她却没感觉。
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她得找到证据,找到能让南天贵无法抵赖的证据。
回到家,包兰芝还在里屋炕上躺着唉声叹气,手指在箱底摸索来摸索去,像是要把土炕抠出个洞。
南雁端了碗热水进去,放在炕边的小桌上:“妈,先喝点水吧,找累了,歇会儿再找。”
包兰芝没理她,连眼皮都没抬,手指还在箱底摸索。
南雁退出来,反手带上门,她假装打扫卫生,拿着扫帚溜进了南天贵和南峰睡觉的里屋。
屋里弥漫着一股汗臭味,混合着灰尘的味道,南天贵的书包扔在床头,拉链没拉严,露出里面的课本,封皮上画满了小人。
她快速翻查书包,课本里、夹层里,连铅笔盒都打开看了,什么都没有。
接着是枕头底下,摸出了几个玻璃球,还有一张揉皱的画片。
破木箱的角落积满了灰,她伸手进去掏,手触到冰凉的木板,也没摸到钱。
最后,目光落在了床底下那双又脏又破的胶鞋上。
鞋面磨出了洞,露出里面的棉絮,鞋底裂了道缝,鞋帮上还沾着没洗干净的泥,是南天贵最常穿的鞋,脏得包兰芝都嫌洗着费劲,常说“等天暖和了就扔了”。
南雁屏住呼吸,心脏“砰砰”跳。她伸手摸进鞋里,手触到鞋垫时,突然顿住,鞋垫底下似乎有硬邦邦的东西,隔着薄薄的布,能摸到纸张的纹路。
她飞快地抽出鞋垫,里面卷着一小卷钞票,用橡皮筋捆着,展开一看,是三张崭新的“大团结”,还带着油墨混杂的脚臭味。
南雁的手微微发抖,这钱的票面她太熟悉了,包兰芝藏钱时,她偷偷见过,就是这种崭新的十元纸币。
她把钱重新卷好,塞进鞋垫底下,按原样铺好,连橡皮筋的位置都没动。
做完这一切,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眼底已经没了波澜。
现在还不是摊牌的时候,她需要一个最有利的时机,不仅要让南天贵的罪行暴露,还要保护自己,甚至……利用这次机会,改变自己在这个家里的处境。
10. 三人成虎
她想到了南玉。
南玉刚刚因为“诬告”自己挨了骂,心里肯定又委屈又不服气。
而且她年纪小,藏不住话,又有点小机灵和小报复心。
如果让她“意外”发现这个秘密,肯定会闹得人尽皆知。
第二天上午,南雁趁着南玉一个人在屋里玩,故意在南天贵那双破胶鞋旁边和里面掉了几颗漂亮的花糖纸。
那是她昨天从供销社门口捡的,有粉色的、黄色的,上面印着水果图案,最能吸引小孩的注意。
果然,南玉很快被糖纸吸引,蹲下去捡,小手在地上扒拉着,很快就注意到了旁边的胶鞋。
南雁装作没看见,转身去了外屋,耳朵紧紧贴着门板,留心着里面的动静。
没过多久,她就听到里屋传来南玉低低的惊呼声,紧接着是窸窸窣窣翻动的声音,还有“哇”的一声惊叹。
南雁的嘴角勾了勾——鱼儿上钩了。
她悄悄挪到门缝边,借着那道窄缝往里看。
南玉正攥着一卷用橡皮筋捆着的钞票,眼睛瞪得溜圆,像两颗刚摘的葡萄,又大又亮。
她的小脸涨得通红,一半是惊讶,一半是兴奋,嘴角还微微翘着,那副抓住别人把柄的得意模样,活像只偷着腥的小猫。
南雁立刻退开,走出屋子,去找南春。
她找到南春时,那丫头正蹲在篱笆边看蚂蚁。
南雁蹲下来,从兜里摸出颗糖,塞到她手里:“春,跟你说个事。”
南春含着糖,含糊地“嗯”了一声,眼睛还盯着地上的蚂蚁。
“吃饭的时候,要是小玉说大哥坏话,你就跟着说,看见大哥买烟了,知道吗?”南雁的声音很轻,像一阵风,“别说错了,是红梅烟,还有动物饼干,黄纸包的那种。”
南春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把糖嚼得“咯吱”响,甜滋滋的味道让她很快忘了刚才的对话,只记得要跟着南玉说话。
晚上,南秉义拖着疲惫的身躯回来了。他的脸比平时更黑,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灰,连呼吸都带着沉重的鼻音,显然是在井下受了累,腰都快直不起来了。
晚饭时的气氛,比前三天更压抑。
包兰芝没上桌,南雁把窝头端进里屋,看见她正对着那只空蓝布包发呆,眼睛红肿得像核桃,眼角还挂着没干的泪。
“吃点吧,妈。”南雁把筷子递过去。
包兰芝没接,突然抓住南雁的手,眼神直勾勾的:“雁啊,你说……钱是不是被风刮走了?炕洞缝大……”
南雁的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又酸又涩,嘴上却平静得很:“说不定明天就找着了,先吃饭。”
她退出里屋时,南秉义已经坐在桌边了。他没动筷子,只是盯着面前的窝头,眉头皱得像拧成的绳,连额角的青筋都绷了起来。
南天贵坐在他对面,头埋得快碰到桌子,手里的窝头捏得变形。
南秀和南春、南峰挨着坐,南玉则坐得笔直,小脸上带着按捺不住的激动,眼睛时不时瞟向南天贵,又飞快地低下头。
南雁刚坐下,里屋就传来包兰芝的哭声,又哑又响:“我的钱啊……那是给天贵娶媳妇的钱啊……没了这钱,天贵要打一辈子光棍了……我活着还有啥意思啊……”
“哭够了没有!”南秉义猛地一拍桌子,“啪”的一声,震得碗碟乱跳,南春吓得一哆嗦,手里的玉米粥洒了半碗。
他的声音里满是戾气,像淬了冰,“一天到晚就知道哭,哭能把钱哭回来?!”
里屋的哭声停了,接着是压抑的抽气。
南玉像是终于攒够了勇气,猛地抬起头,声音因为紧张尖细得像哨子:“爸!妈!我知道钱是谁偷的了!是大哥!是南天贵偷的!”
一句话,如同晴天霹雳,饭桌瞬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南天贵正夹着咸菜的手猛地一抖,咸菜掉在桌上,油渍溅了一片。
他的脸“唰”地变得惨白,像张白纸,眼神里满是惊恐和慌乱,嘴唇哆嗦着:“你……你个小丫头片子胡……胡说什么!你……你放屁!你个小贱人!”
南秉义的目光像刀子,直直射向南天贵:“你说啥?”
南天贵吓得一缩脖子,不敢再骂,只梗着脖子喊:“她冤枉我!她就是记恨我前几天抢她窝头吃!”
“我没有!”南玉往前迈了一步,小胸脯挺得高高的,“我看见钱了!就在大哥的鞋里!那双破胶鞋,鞋垫底下藏着好几张大团结!崭新的!我下午看见的!”
“你放屁!”南天贵彻底慌了,猛地站起来就要去抓南玉,“我撕烂你的嘴!”
“你给我住手!”南秉义“啪”地又拍了下桌子,碗筷跳得更高。
他霍地站起来,一把揪住南天贵的衣领,手指几乎要嵌进对方的肉里,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说!是不是你干的?!”
南天贵的脸涨得通红,又瞬间变得惨白,嘴里反复喊着“不是我”,眼神却躲躲闪闪,不敢看南秉义。
包兰芝不知什么时候从里屋出来了,她的头发乱糟糟的,像团枯草,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南天贵,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直到看见南天贵那副慌乱的样子,她才猛地扑过去,抓住他的胳膊,指甲深深掐进肉里,掐出几道红印。
“天贵……我的儿啊……”包兰芝的声音又哑又破,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你告诉妈……不是你……对不对?那钱是妈的命啊……你怎么能……”
“妈!真不是我!”南天贵挣扎着,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是她陷害我!她就是想让你打我!”
“我没有陷害你!”南玉急得跳脚,“钱就在你鞋里!不信你们去看!”
南雁轻轻碰了碰南春的胳膊。
南春立刻抬起头,声音怯生生的,像只受惊的小兔子:“爸,妈,三姐前天看见大哥在小卖部买烟了,红梅的,还买了动物饼干,分给二柱吃了。”
南秀的身子僵了僵,知道躲不过去,只好小声点头:“嗯!我看见了!饼干是黄纸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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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着老虎!”
一个人说,或许是诬告;两个人说,或许是串通。可三个孩子都这么说,连细节都说得有鼻子有眼。
南天贵的脸彻底没了血色,像张浸了水的纸。
他看着南秉义越来越黑的脸,看着包兰芝那双几乎要喷火的眼睛,看着南玉手里比划的动作,突然“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双手抱着南秉义的腿,嚎啕大哭起来。
“爸!我错了!我不是故意的!”他哭得撕心裂肺,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我就是想买包烟抽……想尝尝饼干啥味儿……我就拿了五十块……剩下的我藏在废料场的石头底下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你别打我!爸!妈!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别打我!别送我去派出所啊!”
南秉义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他盯着跪在地上的南天贵,突然扬起手,“啪”的一声,狠狠甩在他脸上。
清脆的巴掌声在屋里炸开,南天贵的脸瞬间肿了起来,印着几道红指印。
“畜生!”南秉义的声音都在抖,“那是你媳妇本!是这个家的指望!你竟然……你竟然……”
他气得说不出话,扬手还要打,却被南雁拦住了。
“爸,别打了。”南雁的声音很平静,像一潭深水,“先把剩下的钱找回来吧,天黑了,废料场那边不好走。”
南秉义的手僵在半空,看着南雁那双清亮的眼睛,突然像泄了气的皮球,重重地叹了口气。
那口气里满是疲惫和绝望,像是把这些年的苦都咽进了肚子里。
南雁扶着南秉义坐下,又看了眼瘫在地上哭的包兰芝,最后把目光落在南天贵身上。
他半边脸肿得老高,还在呜呜地哭,可南雁的心里没有一点痛快,只有一片冰凉的荒芜。
她赢了吗?或许吧。
南天贵的罪行暴露了,脏水没泼到她身上。
可这个家,依旧是那个家。
儿子犯了错,打一顿就能过去;女儿想读书,却要拼尽全力去争那一点点生存的缝隙。
包兰芝的目光像被冻住的铅块,死死钉在地上瘫成一滩烂泥的南天贵身上。
儿子那张平日里被她宝贝得不行的脸,此刻泛着惨白,巨大的失望像冰冷的水,顺着她的脊椎往下淌,混着心口的绞痛和对未来的茫然,让她眼前猛地一黑,身子晃了晃,若不是扶住旁边的炕沿,早栽倒在地。
“走!现在就去拿!”南秉义拽起南天贵的衣领,像拎小鸡似的把他往外拖。
南天贵的脚在地上乱蹬,半天也挣不开那只铁钳似的手。
包兰芝也连忙爬起来,踉跄着跟在后面,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几张从南天贵鞋里拿出来的钞票,指节都泛了白。
矿村的夜又黑又冷,寒风卷着矿渣子,刮在脸上生疼。
南雁站在门口,看着三人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矿灯的光在远处忽明忽暗,像鬼火似的,映得矿渣山的轮廓格外狰狞。
半个多小时后,脚步声从黑暗里传来。
11. 讨债鬼
南秉义拽着耷拉着脑袋、脚步踉跄的南天贵回来了,他粗糙的大手里紧紧捏着个皱巴巴,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布包。
一进堂屋,他就把布包往桌子上一扔,包裹散开,里面的钱零零散地摊了出来,有新有旧,面额不等。
南秉义阴沉着脸,手指有些发抖地开始清点。
包兰芝也凑了过来,眼睛红肿,屏住呼吸盯着。
数来数去,一遍,两遍……最终数目定格在六十八块七毛三分。
“三十多块!这才几天?!你就给老子糟蹋了三十多块!”南秉义猛地将布包连同桌上的钱一起狠狠掼在桌面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他气得胸口剧烈起伏,眼睛瞪得血红。
“我他妈在井下钻一天,黑汗白流,累死累活才挣一块二毛钱!你倒好,拿家里的救命钱当流水花!抽烟!吃饼干!你咋不上天呢!”
包兰芝看着桌上那点可怜巴巴,完全不足以支撑家庭未来的钱,连哭都哭不出声了,只是捂着胸口,眼泪无声地往下淌,嘴里反复念叨着,声音嘶哑绝望:“完了……全完了……这日子没法过了……天贵的媳妇本没了着落,南峰开春的学费怎么办……拿什么交啊……”
南秉义没再理会她的哭诉,转身大步流星走到院里的柴房,翻找出一根粗粝的麻绳。
他走回堂屋时,南天贵正试图往炕边挪,想躲在包兰芝身后。
南秉义眼疾手快,一把揪住他的胳膊,反拧到身后。
南天贵“啊”地叫了一声,胳膊上传来的剧痛让他浑身发抖。
南秉义没停手,粗糙的麻绳在他手腕上绕了三圈,每一圈都勒得死紧,最后打了个死结,绳头留出长长的一截。
“爸!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南天贵膝盖一软就想跪,却被南秉义拽着麻绳往上提。
南秉义抬手将绳头甩过房梁,抓住末端,猛地往下一拉——
“啊——!”凄厉的惨叫划破了夜晚的寂静。
南天贵整个人被吊离地面,脚尖勉强能碰到地面,身体的重量全压在反绑的双臂上,肩关节像是要被扯下来似的,疼得他眼前发黑。
他挣扎着踢腿,却什么也碰不到,只能徒劳地晃动着身体,像只待宰的鸡。
南秉义顺手抄起墙角的笤帚疙瘩——那是用细竹条捆扎的,竹条顶端还带着尖刺,抽在人身上又脆又疼。
他扬起手,笤帚疙瘩带着风声,狠狠抽在南天贵的背上。
“啪!”
清脆的抽打声在堂屋里回荡,伴随着南秉义的怒骂:“我叫你偷!我叫你败家!今天不打死你这个畜生,我就不姓南!”
“啪!啪!”笤帚疙瘩一下接着一下,落在南天贵的后背、胳膊上,很快就渗出了血印子。
南天贵一开始还杀猪般地嚎哭、求饶:“爸!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妈!救我啊!疼死我了!”
但渐渐地,他的哭声弱了下去,变成了痛苦的呻吟,最后只剩下微弱的像被遗弃的小猫似的啜泣,断断续续,仿佛随时会断气。
包兰芝坐在炕沿上,看着儿子浑身是伤,脸色惨白的样子,心如刀绞。
她一边掉眼泪,一边拍着大腿哭骂:“你个讨债鬼!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你还偷钱!你咋不去死啊!”
骂着骂着,又开始骂自己,“都怪我!怪我太惯着你!怪我没教好你!”骂到激动处,她伸手往自己脸上扇,“我这张老脸,都被你丢尽了!”
南雁站在里屋门口,冷眼看着这场混乱。
她没上前劝,也没像弟弟妹妹那样害怕得发抖。
见南秀和南玉、南春、南峰几个小的吓得缩在一起,脸色发白,尤其是南峰,眼看就要哭出来。
她立刻走过去,低声而迅速地对南秀说:“带她们回屋里去,捂住耳朵,别听,别出来。”
南秀如蒙大赦,赶紧拉着弟弟妹妹们,逃也似的钻进了里屋。
南雁没回里屋,她走到堂屋角落,捡起地上的钢镚,又把桌缝里的钱抠出来,一张张理平整,放在桌上。
这时,南秉义的笤帚疙瘩突然停了。他看着南天贵垂着头,连呻吟都快没了,胸口剧烈起伏着,显然是累极了,也气极了。
他把笤帚疙瘩扔在地上,竹条散开,露出里面的朽木。
“今晚不准吃饭,不准喝水,就给我在这儿跪着!”南秉义的声音依旧冰冷,“啥时候想明白错在哪了,啥时候再起来!”
说完,他转身走到炕边,坐在包兰芝旁边,双手插进头发里,用力抓了抓,露出满是疲惫的脸。
包兰芝还在哭,只是声音小了些,肩膀一抽一抽的。
堂屋里只剩下南天贵微弱的啜泣声,还有煤油灯芯“突突”的跳动声。
……
隔壁南家的动静,隔着一道土坯墙,清清楚楚地传到了李大婶家。
李大婶刚收拾完碗筷,坐在炕沿边就着昏黄的煤油灯纳鞋底,针线活做得有些心不在焉,耳朵一直支棱着留意隔壁的动静。
听到南秉义那声怒吼“我打死你个不争气的畜生!”时,她手里的针一抖,差点扎到手指。
她叹了口气,把鞋底和针线箩筐放到一边,侧身躺下,用胳膊肘捅了捅旁边已经闭上眼准备睡觉的丈夫陈明。
陈明刚闭上眼,困得眼睛都睁不开。
他在矿上跟南秉义一样,也是个下井的,白天干了一天力气活,此刻只想睡觉。
被媳妇这么一捅,他不耐烦地哼唧了一声:“咋了?大半夜的不睡觉,捅我干啥?”
“你没听见隔壁的动静?”李大婶压低声音,朝着隔壁的方向努了努嘴,“南家又闹起来了,听秉义那火气,怕是要出大事。”
陈明揉了揉眼睛,勉强睁开一条缝:“能闹啥?还不是天贵那小子又闯祸了。半大小子,吃穷老子,还不省心。”
他打了个哈欠,声音含糊,“别管别人家的闲事,睡吧,明早还得下井。”
“我看这回不一样。”李大婶往前凑了凑,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几分神秘,“你没听包兰芝哭?跟死了人似的,还说啥‘钱没了’‘媳妇本’。我估摸着,天贵那小子偷钱了,而且数目不小!”
陈明的睡意瞬间散了大半。
他坐起来,摸过炕边的烟袋,却没点,只是捏在手里:“不能吧?南家那点家底,秉义看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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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命还重,包兰芝也是个抠搜的,藏钱的地方耗子都找不着。”
“你这就不知道了!”李大婶一副“我早看透了”的表情,“下午我去井边打水,碰见包兰芝在院里转悠,眼睛肿得像桃,魂不守舍的。后来又看见南雁那丫头在洗菜,脸色也不好看,我问她咋了,她啥也不说,就摇摇头。”
“你想啊,要不是丢了大钱,秉义能发这么大火?你听那打孩子的声音,可不是往常吓唬吓唬就算了的,这是往死里打!”
陈明沉默了。
他跟南秉义一起下过井,知道那钱挣得有多难,巷道里又黑又潮,腰弯得久了,直都直不起来,有时候还得冒着落石的风险。
三十多块钱,够南秉义在井下钻一个月,够一家人省吃俭用活半个月。
“天贵那小子,确实不像话。”陈明叹了口气,“前几天我还看见他跟镇上的二流子混在一起,手里拿着烟,抽得有模有样的。秉义这火气,我能理解。”
“可不是嘛!”李大婶接过话头,语气里带着几分鄙夷,“都是包兰芝惯的!把儿子当眼珠子,要啥给啥。南雁多好的丫头,勤快、懂事,学习还好,你看她穿的啥?都是打补丁的旧衣服,好东西全紧着天贵。这下好了,养出个白眼狼,偷钱偷到自己家里来了!”
“小声点!”陈明赶紧提醒,“没凭没据的,别让人听见。”
“这还用凭据?”李大婶不以为然,“你听这动静,要是没抓着现行,能闹这么大?肯定是天贵干的!下午我还看见他在小卖部晃悠,手里拿着饼干,当时没在意,现在想想,那饼干钱,指不定就是偷家里的!”
墙那边又传来南天贵一声压抑的惨嚎,接着是包兰芝更高亢的哭骂声。
李大婶听得直咂嘴:“啧啧,真是造孽。不过也好,该好好管教管教了,再不管,以后指不定闯出啥大祸来。”
陈明重新躺下,背对着媳妇:“清官难断家务事,别人家的事,少掺和。秉义有分寸,不会真打死孩子。睡吧。”
李大婶却没睡意。
她竖着耳朵听着隔壁的动静,嘴里还在絮絮叨叨:“你说这钱要是真没了,南家这日子可就更难了。南天贵的媳妇本没了,南峰的学费也没着落。包兰芝今天下午还跟我念叨,想给南雁说个婆家,换点彩礼。这要是钱没了,南雁那丫头怕是……”
她没再说下去,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煤油灯的光晕晃了晃,映着她脸上复杂的神情——有同情,有无奈,还有一丝庆幸。
自家儿子虽然老实,没大出息,但至少不惹祸,不用她操这么大的心。
墙那边的打骂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啜泣和压抑的沉默。
夜越来越深,风还在刮,把整个矿都裹进了一片寂静里。
李大婶又听了会儿,直到隔壁再没什么动静,才吹熄了灯。
黑暗中,她睁着眼睛躺了许久,心里盘算着:明天见了包兰芝,是该装作不知道,还是该上去安慰几句?要是安慰,该说些啥?要是装作不知道,会不会显得太冷漠?
这些念头在她脑子里转来转去,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