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雁伏在缝纫机前,算术本上的数字笔挺如列阵小兵,可她的心绪早成了被猫爪搅乱的线团,缠得密不透风。
外间,包兰芝指桑骂槐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最终偃旗息鼓,只剩下锅铲碰撞的零星声响,透着股悻悻然的余怒,像烧尽的柴火,偶尔爆出一点不甘心的火星。
屋里安静下来,只有铅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南雁的心却不静。
那块□□芯绒布的风波,顶多算个开场锣,连正戏都算不上。
孙婶那人,针尖大的亏都能记成磨盘大,今天在这儿吃了瘪,能就这么算了?
包兰芝现在回过味来是恼火,可她耳根子软、爱听奉承话的毛病是刻在骨子里的。
下次被哪个“孙婶李婶”捧着哄几句,照样可能晕头转向,把家里的好东西往外撒。
这个家,就像一个四面漏风的破屋子,冷风嗖嗖地往里灌,捂都捂不热。
父亲南秉义是个炮仗脾气,一点就着,一天到晚泡在暗无天日的井下,家里事除了诸如“钱够不够花”这类“大事”,其他一概不管,工资袋也捂得紧紧,像怕被谁抢了去。
大哥南天贵被包兰芝惯得自私又理所应当,眼睛只盯着自己的好处,仿佛全家都欠他的。
小弟南峰还小,懵懂无知,除了吃和玩,脑子里不装事。
至于三妹南秀……现在才7岁,看着是个怯怯懦懦的闷葫芦,话比金子还贵。
可南雁知道,这丫头心思深着呢,上辈子父母晚年病重,工资卡、政府补贴啥的都被她攥在手心,除了大哥和四妹南玉偶尔能抠出点零碎,别人甭想沾边。
这一家子,掰着手指头数过去,就没个省油的灯!
个个都有自个儿的算盘。
与其指望他们哪天良心发现,或者突然变得通情达理,不如指望院里那两只老母鸡明天能下出金蛋来更实际些。
南雁停了笔,望向窗外。
几个半大孩子还在空地上疯跑,叫嚷声隔着玻璃飘进来,糊成一片模糊的热闹。
她得寻条路,一条能让她将来彻底蹬开这个家,堂堂正正活出个人样的路。
不能是空中楼阁,得是能一步一步踩实了的路。
读书,只有读书。
七七年恢复高考,距离现在还有四年。
四年时间,足够她打下坚实的基础。
上辈子她成绩平平,初中毕业就工作了,课本知识早就还给了老师。
这辈子,她必须比别人更早起步,更拼命。
可是,读书也需要条件。
安静的环境,充足的灯光,还有……时间。
包兰芝绝不会乐意看到她“不干活,光抱着书本装相”。
得想个办法。
正思忖着,外间传来包兰芝的大嗓门:“雁子!死屋里孵蛋呢?出来剁猪草!没听见猪都饿得嗷嗷叫了?”
南雁合上作业本。
家里的两头猪是重要的财产,年底杀了吃肉,卖钱,是家庭一项不小的进项。
这活她躲不掉,也没理由躲。
她走出去。
猪草是早就打回来的,带着泥腥气,堆在墙角。
剁猪草的厚木砧板放在院子一角,一把厚重的刃口有些钝了的菜刀插在旁边。
南雁挽起袖子,费劲地把猪草抱到砧板前。
她人小力气弱,挥舞起那把大菜刀很是吃力,只能一点一点地剁。
冰冷的刀柄硌着手心,没一会儿就磨得发红发疼。
包兰芝在灶台边哐哐当当地和面,准备蒸下一顿的窝头,眼角余光瞥见她笨拙又认真的样子,鼻子里不轻不重地哼出一声,像是嘲讽,又像是某种默认,到底是没再甩出什么更难听的闲话。
剁完猪草,拌上麸皮和刷锅水,提到矮墙围起来的猪圈。
两只黑底白花的大猪立刻哼哼唧唧地凑到石头食槽边,长嘴巴拱来拱去,抢食吃得呱嗒响,溅出不少浑浊的汁水。
南雁看着它们,心里的小算盘拨得噼啪响。
养猪是包兰芝一手抓的,收入也捏在她手里。
如果能想办法让猪长得更好,出栏更早,或者……能不能自己也沾点边,攒下一点点?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很快又被她自己按了下去。
难。
包兰芝把钱看得比命根子还重,从她紧紧攥着的手指缝里漏点渣滓出来,比让公鸡下蛋还难。
而且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南雁忙完猪的伙食,又被指使着去院角的自留地摘晚上要吃的菜,然后是一大盆全家人的脏衣服。
冰冷的井水刺得她骨头缝都发疼,手指头很快冻得像十根红萝卜。
等一切杂七杂八的活计忙完,天已经擦黑了,父亲南秉义和大哥南天贵也陆续回来了。
南秉义一身灰,沉默地洗脸洗手。
南天贵一进门就嚷嚷饿,眼珠子直往锅里溜。
南峰此刻也醒了,麻溜地爬下床直接扑到包兰芝腿边,吵着要吃的。
晚饭依旧是玉米面窝头,一大盆白菜炖粉条,里面零星几点油花。
唯一的荤腥是一小碟咸鱼干,是包兰芝特意夹到南天贵和南峰碗里的。
南雁默默地啃着自己的窝头,就着寡淡的白菜粉条。
“爸,”南天贵咬了口咸鱼,含糊不清地说,“我们体育老师说了,下个月矿上要组织子弟小学篮球比赛,赢了的有奖励!我想要双新的白球鞋,我们班二狗他爸就给他买了,回力的!可神气了!穿上跑得飞快!”
包兰芝立刻接话:“买!必须买!我儿子要去比赛,怎么能没双好鞋?回头妈就给你拿钱!可不能让我儿子丢面子!”
南秉义从饭碗上抬起眼皮,“唔”了一声,算是默许,继续埋头苦干。
南雁心里冷笑。
一双回力球鞋,起码得五六块钱,够家里买多少斤粮食了。
南天贵要,就是“必须买”。
她想要个新的作业本,都得磨半天,最后用的还是南天贵写剩的背面,密密麻麻的字迹得费劲辨认。
“我也要!我也要新鞋!”南峰看哥哥有,也跟着起哄,小孩子的攀比心不分场合。
“有你什么事!吃你的饭!你哥是去比赛,你凑什么热闹!”包兰芝瞪了他一眼,语气却并不严厉,带着点对幼子的纵容。
南峰瘪瘪嘴,没敢再闹,低头狠狠咬了一口窝头。
南雁快速吃完自己那份,放下碗筷:“我吃好了。”
“碗刷了去。”包兰芝头也不抬。
南雁没说什么,收拾了碗筷去外间。
冰冷的水再次浸没双手。里屋传来南天贵兴奋地谈论篮球鞋的声音,和包兰芝附和的轻笑。
她刷着碗,眼神却越来越沉静。
晚上,一家人挤在床上。
南秉义靠着炕头吧嗒旱烟,烟雾缭绕。
南天贵和南峰早已睡得四仰八叉。
包兰芝就着昏暗的灯泡纳鞋底。
南秀、南玉、南春并排蜷缩在最里面,呼吸轻微。
南雁拿出课本,假装温习。
灯光昏黄,看久了眼睛发涩。
包兰芝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撇撇嘴:“点着灯费电,快点看完睡了。当自个儿是资本家小姐呢,熬夜点灯。”
“嗯,马上。”南雁低声应道。
她看的却不是课本,而是一本从刘小萍那儿借来的破旧《新华字典》。
这是她目前能找到的最好的学习工具。
她知道,光是这样偷偷摸摸地学不行。
她需要一个借口,一个能让她正大光明地看书学习,甚至……让精于算计的包兰芝觉得“有利可图”,从而默许甚至支持的借口。
机会很快来了。
几天后,矿上子弟小学进行了一次简单的随堂测验。
南雁有意控制着,没有考得太扎眼,但比起她以往中游偏下的成绩,还是进步了不少,语文尤其明显,好几个成语解释都答对了。
李老师在下课后叫住了她,脸上带着点难得的笑意:“南雁,这次考得不错啊,尤其是词语解释,很有进步。继续保持。”
声音不大,但足够让周围几个还没离开的同学听见。
南雁适时地低下头,做出腼腆又有点小骄傲的样子,手指绞着衣角:“谢谢李老师。”
放学路上,刘小萍挽着她的胳膊,叽叽喳喳像只快活的麻雀:“雁子,你真行啊!李老师可是咱们年级出了名的严师,很少夸人的!你咋突然开窍了?吃了啥灵丹妙药?”
南雁笑了笑,没直接回答,反而说:“小萍,你说,要是考试考好了,能不能有啥好处?”
“好处?能有啥好处?顶多就是回家少挨顿骂呗。”刘小萍不以为然,“哦,对了,要是期末考得好,能得张奖状,说不定还能奖励个笔记本铅笔啥的。”
“我是说……”南雁斟酌着词句,“比如,让家里觉得……读书也挺好?”
刘小萍眨眨眼,没太明白:“读书好不是应该的吗?不过我爸说了,认得几个字不当睁眼瞎就行,闺女家家的,最后还是得嫁人过日子。”
南雁心里一沉,像掉进了冰窟窿。
这就是普遍的想法。
但她不死心。
晚上吃饭时,趁着包兰芝心情似乎还不错,南雁状似无意地提起:“妈,今天李老师夸我了。”
包兰芝正给南峰夹菜,闻言眼皮都没抬:“夸你啥?夸你吃得多?”
旁边的南玉没忍住,“嗤”地一声笑出来,被包兰芝瞪了一眼,赶紧埋头吃饭。
南雁攥了攥筷子,继续说:“说我学习有进步,这次测验比好多男生考得都好。老师说,女孩子脑子灵光的也不少,将来要是能考上初中、高中,说不定也能有出息,给家里争光。”
她故意把“比男生考得好”和“有出息”咬得重了些。
包兰芝夹菜的动作顿了一下,狐疑地看向她:“真的?李老师真这么说的?”
老师的话,在她心里还是有几分重量的。
“嗯。”南雁用力点头,趁热打铁,开始小心翼翼地画饼,“老师还说,现在矿上领导都重视教育,将来有文化、有文凭的,肯定比没文化的强,能找着更好的工作,挣更多的钱。”
这话半真半假。
李老师确实夸了她,但后面那些是她自己加的。
她需要抬高“读书”在包兰芝心里的分量。
南秉义难得地抬起头,看了南雁一眼,又低下头继续吃饭,没说话。
包兰芝脸上闪过盘算的神色,眼珠子转了转,但很快又被根深蒂固的观念顶替,她撇撇嘴,语气带着惯有的不屑:“出息?丫头片子能有多大出息?最后不都得嫁人?成了别人家的人!读那么多书有啥用?净是白费钱!还不如早点下来干活实在!”
南雁的心凉了半截,像被泼了一瓢冷水。
果然如此,重男轻女的思想像一堵厚实的墙,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撼动的。
“怎么没用?”南雁不死心,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更急切,更“为家里着想”,甚至带上了点描绘美好蓝图的味道,“妈,你想想,要是以后我真能考上高中,甚至……甚至万一走了狗屎运,能考上中专呢?那可就是国家干部了!能吃上商品粮,拿固定工资!一个月好多钱呢!听说刚毕业就能拿三十多块!到时候就能帮衬家里,帮衬大哥娶媳妇,帮衬小弟上学了!这不比早早下来干活、挣那点临时工的钱强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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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帮衬家里”、“帮衬大哥小弟”这几个最具诱惑力的字眼抛了出来,像钓鱼时甩出的香饵。
尽管心里对这种算计感到膈应,但这是眼下最能打动包兰芝这种实用主义者的法子。
果然,包兰芝的表情松动了一些。她打量着南雁,像是在估量一件商品未来的价值:“中专?就你?”
“李老师都说我聪明,有潜力。”南雁挺直了瘦小的脊背,“只要让我安心学习,我肯定能行。到时候拿了工资,都给妈你管着。”
包兰芝嗤笑一声,显然觉得她在痴人说梦,但眼里的轻视和排斥到底淡了点,多了分权衡利弊的精明:“说得倒轻巧!那得好几百个人里头才能考上一个吧?是那么容易的?得费多少灯油电钱?得买多少本子笔?这都是钱!”
“我晚上可以早点做完家务再看书,尽量省电。本子我用哥哥用剩的,铅笔头短了我套个竹筒也能用。”
南雁立刻保证,展现出极大的“性价比”,“而且学习好了,学校说不定还有奖励呢,像小萍说的,奖个本子铅笔的,也能省点钱。”
包兰芝没再立刻反驳,扒拉着碗里的饭,筷子在碗边敲得叮当响,显然是在心里拨拉她那把小算盘。
支持读书是笔投资,虽然风险高、见效慢,但万一真成了,回报似乎也挺诱人。
不支持,也就是按老路子走,丫头早晚是别人家的人,但现在似乎也没那么急着嫁出去换彩礼……
一直沉默的南秉义突然开口了,声音沉闷:“认字多点,明事理,没坏处。”
包兰芝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但也没出声反驳。
当家的发了话,哪怕只是这么一句含糊的表态,也多少有点分量。
这件事似乎就这么含糊地过去了。
包兰芝没有明确表态支持,但接下来几天,晚上南雁点灯看书看得比平时晚些,她虽然还是会习惯性地嘟囔几句“费电”、“眼睛看瞎了”,却也没再像以前那样强行吹灯拔蜡,呵斥她立刻睡觉。
南雁知道,这顶多算是在那堵厚墙上用指甲抠出了一个小白点,离凿开窗户还远得很。
包兰芝的“支持”脆弱而功利,像玻璃上的霜花,太阳一晒就化。
一旦短期内见不到她所期待的“好处”,或者有更直接、更巨大的利益诱惑出现——比如真有人家拿着厚厚的彩礼上门来说亲,她随时可能翻脸,把南雁和她的书本一起扫进“不切实际”的垃圾堆。
虽然她现在这豆芽菜身板加上那点腿脚毛病,多半没啥“好人家”看得上,可命这玩意儿,谁说得准?
万一呢?
所以,她必须更快地让自己强大起来,强大到足以抵挡这些不可控的风险。
南雁学得更拼了,像饿极了的人扑到面包上,抓着所有能利用的零碎时间。
上课瞪圆了眼听,生怕漏掉一个字;下课别的孩子疯玩,她紧赶着把作业在学校写完。
回家干活,脑子里也不闲着,喂猪时默默背课文,洗衣裳时心里默算算术题。
同时,她也更加留意着家里的风吹草动,留意着包兰芝的情绪变化和与周围邻居的往来。
她知道,像孙婶那样盯着别人家锅里的,绝不会只有一个。
这个家,就像一艘在风浪里颠簸的破船,她得时刻警惕,才能避免被甩出去,或者……在船沉之前,找到一块能赖以漂浮的木板。
*
周末,包兰芝带着南峰去矿上澡堂洗澡。
南雁被留在家里打扫卫生。
擦桌子时,她无意中看到炕席底下靠近包兰芝枕头的位置,露出一个旧信封的一角,灰扑扑的,很不起眼。
她心里莫名一跳,有种不好的预感。
下意识地,她左右看看,确定屋里没人,然后小心翼翼地抽出那个信封。
信封很旧,边缘都磨毛了,没有贴邮票,上面用铅笔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缺胳膊少腿的字:“兰芝姐亲启”。
鬼使神差地,南雁的心跳加速,她轻轻打开了信封。
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信纸,纸质粗糙,上面的字迹同样拙劣,内容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猛地扎进了她的心口,让她瞬间手脚冰凉。
信是包兰芝远房表妹写来的,大概意思是说,她婆家那边有个侄子,年纪比南雁大不少,腿脚同样有点毛病,但家里条件还行,愿意出“这个数”的彩礼,问包兰芝有没有意愿先相看相看,等南雁再大两岁就定下……
信末尾那个用红笔特意描粗了的“数”,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南雁眼睛生疼,让她看得从头到脚都凉透了。
那笔钱,足够买好几辆自行车了。
包兰芝竟然……早在暗中给她相看人家了!
她才八岁!
难怪……难怪她之前提起读书“有出息”,将来“帮衬家里”时,包兰芝是那种将信将疑,甚至带着点嘲讽的反应。
在她心里,女儿终究是别人家的人,是“泼出去的水”,早点用她换一笔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着的彩礼才是正理!才是最“划算”的买卖!
什么中专、工资,画得饼再大再圆,也不如眼前这真金白银的诱惑来得直接可靠!
南雁飞快地把信按原样折好,塞回信封,再小心翼翼地塞回炕席底下,尽量不留下任何翻动过的痕迹。
她的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狂跳,像要撞出来一样,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脊椎骨一路窜上来,蔓延到四肢百骸。
时间,比她想象的更紧迫。
她不能再温水煮青蛙似的等包兰芝转性。
她必须主动出击,必须尽快攒下一点属于自己的东西,哪怕微不足道,也是一条退路。
她的目光落在窗外那两只哼唧的老母鸡上。
鸡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