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的喧嚣隔着薄薄的门板传进来,邻居家收音机里正放着激昂的样板戏,咿咿呀呀地唱着“壮志凌云”。
包兰芝在外间灶台忙活,动静弄得乒乓响,锅铲刮着铁锅,带着一股显而易见的火气,像是在跟谁较劲,又像是在跟自己过不去。
南雁慢条斯理地穿上那件洗得发白、肘部打着深蓝色补丁的棉袄,手指笨拙地系着盘扣。
这身体太小,太弱,许多事做起来还力不从心。
但她不急,时间站在她这边,日子还长,骨头总会硬朗起来。
她推开房门走出去。
外间兼做厨房和饭厅,逼仄的空间里弥漫着玉米面糊和咸菜疙瘩的味道。
父亲南秉义已经吃完上班去了,大哥南天贵和小弟南峰也早就跑得没影了,桌上只剩下小半盆稀糊和一小碟黑乎乎的咸菜丝。
包兰芝背对着她,正用力地刷着锅,肩膀绷得紧紧的,听见动静也没回头。
南雁没说话,自己舀了碗糊糊,就着咸菜,小口小口地吃着。
玉米糊剌嗓子,咸菜齁咸,但这才是这个家餐桌上的常态。
牛奶和鸡蛋,那是专供“金疙瘩”的,与她无关。
“吃完了把碗刷了,地扫了,鸡喂了。”包兰芝的声音硬邦邦地甩过来,依旧没回头,“一天天的,光知道吃现成的,眼里没一点活。”
南雁没应声,安静地吃完,起身收拾碗筷。
她个子矮,够着水缸舀水有些吃力,包兰芝冷眼旁观着,丝毫没有搭把手的意思。
南雁也不指望,踮着脚,一点点地把事情做完。
她做得不算利索,甚至有些笨拙,但这具身体需要重新适应劳动,就像生锈的齿轮需要慢慢磨合。
扫完地,她拿起墙角那个破了个小口的瓦盆,去门外角落的鸡窝抓了一把麸皮拌上剩菜汤。
两只老母鸡扑棱着翅膀围过来啄食。
看着争食的鸡,南雁眼神微闪。
她知道,其中一只开春后就不怎么下蛋了,但包兰芝舍不得杀,一直喂着。
另一只倒是勤快,几乎每天都能下一个蛋。
那个蛋,通常也会出现在大哥或者小弟的碗里,偶尔,包兰芝心情极好时,或许会赏她一口蛋花汤。
喂完鸡,南雁拍了拍手上的灰,抬头看了看天。
灰蒙蒙的,湿漉漉的,是南方冬季常见的铅灰色,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
但她的心情却奇异地透亮起来。
她转身回屋,拿起那个军绿色洗得发白的旧书包。
书包是大哥南天贵淘汰下来的,边角已经磨破了,里面只装了一本语文、一本算术,还有一个用报纸包着的铅笔头。
“我上学去了。”她对着包兰芝的背影说了一句。
包兰芝含混地“嗯”了一声,刷锅的动静更响了,始终没回头。
南雁走出家门,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了她,让她精神一振。
矿区的早晨忙碌而嘈杂,上班的工人们骑着二八大杠,叮铃铃地汇入主干道,孩子们三五成群,追跑打闹着往矿子弟小学的方向去,红扑扑的脸上冒着热气。
“雁子!雁子!这边!”一个清脆的声音喊道。
南雁循声望去,看见一个同样穿着臃肿棉袄、脸蛋冻得红扑扑的小姑娘正冲她招手,是隔壁刘家的女儿,刘小萍。
上辈子,这是她小时候少数能说上几句话的伙伴之一,性格泼辣,胆子也大,像棵石头缝里都能长出来的草,后来嫁到了外地,听说过得还不错。
南雁快步走过去。
“你今天咋这么慢?”刘小萍挽住她的胳膊,一股脑地说着,“刚我看见你妈脸色咋那么难看?你又挨骂了?哎,我跟你说,二蛋他们昨天在废料场那边发现了个鸟窝,说不定有蛋!放了学我们去掏吧?烤着吃可香了!”
小孩子的快乐简单而直接。
一颗糖、一个鸟蛋就能高兴半天。
南雁听着她叽叽喳喳的声音,恍惚了一下。
上辈子,她似乎也曾这样无忧无虑过,只是那种感觉早已被后来的岁月磨蚀得一点不剩,像退潮后沙滩上留下的模糊水痕。
“不了,”南雁摇摇头,声音平静,“放学我得早点回家。”
“啊?为啥?”刘小萍失望地撅起嘴,“有啥事啊?”
“没啥,”南雁看着她,笑了笑,“就是有点事。”
她得回去看看。
如果没记错,就是今天下午,包兰芝会把她藏了许久的那块崭新,准备给南峰过年做新衣的深蓝色灯芯绒布料,拿出来比划。
然后,会因为邻居孙婶的几句恭维和看似无意的挑唆,头脑一热,决定把那块好布料送给孙婶家那个比南峰还大半岁的儿子,理由是“人家孩子长得快,旧衣服穿不下了,可怜见的”,而南峰,“捡他哥的旧衣服穿穿就行了”。
那块布料,是父亲南秉义得了先进,矿上额外奖励的,紧俏得很。
上辈子的南雁也曾暗暗羡慕过,但也只是羡慕而已,从未想过争取。结果最后,便宜了外人。
南峰哭闹了一场,被包兰芝用“不懂事”、“小气”骂了回去。
而那块布料穿在孙家小子身上没两个月,就摔跤磕破了膝盖,扯了个大口子,浪费了。
孙婶那人,嘴上抹蜜,心里藏奸,最爱占小便宜,偏偏包兰芝就吃她那一套。
以前南雁觉得不关己事,懒得理会。但现在,她不想忍了。
不是心疼那块布,而是不想再看包兰芝干这种蠢事,更不想让孙婶那种人得意。
这个家再不好,里面的东西,也不能白白流到外人手里,尤其是那种心怀叵测的外人。
刘小萍见南雁态度坚决,虽然失望,也没再纠缠,很快又被路边一只冻得瑟瑟发抖的野狗吸引了注意力,咋咋呼呼地跑过去看了。
一路听着小同学们的童言稚语,南雁的心绪慢慢沉淀下来。
她仔细回想着关于这个年代的一切细节。
七三年,运动还在搞,但基层的生产生活基本稳定了。
矿上效益不错,孩子们只要肯读书,都能上子弟学校。
将来恢复高考,矿上也出了几个大学生。
知识改变命运。
这句话在任何时代都不过时。
她摸了摸书包里的课本。
上辈子她成绩中不溜秋,初中毕业就接了包兰芝的班,在矿上招待所当服务员,一辈子困在这方寸之地,后来因为天生腿有点坡,导致三十几了才嫁人,离开矿区,却也谈不上什么好光景。
这辈子,她绝不会再走老路。
她要读书,要走出去,要换一种活法。
学校是几排红砖平房,操场很大,尘土飞扬。
教室里没有暖气,每个教室角落砌着一个砖炉子,由值日生提前来生火取暖。
烟囱常常倒烟,弄得教室里烟雾缭绕,孩子们被呛得直流眼泪,咳嗽声此起彼伏。
南雁在自己的位置坐下,那是靠窗的第三排。
同桌是个流着鼻涕的小胖子,叫王刚,父亲是矿上的卡车司机,家庭条件算不错的,桌洞里经常有吃食,有时是烤红薯,有时是几颗水果糖,引得周围孩子偷偷咽口水。
上课铃是工友敲一段挂在树上的铁轨发出的,声音刺耳。
第一节是语文课,老师是个戴着眼镜、表情严肃的中年女人,姓李。
她领着大家读课文,声音刻板而缺乏激,像念经。
孩子们拖长了调子跟着念,心思早飞到了窗外,想着下课玩什么,中午吃什么。
南雁却读得格外认真。
每一个字,每一个拼音,她都清晰而准确地念出来。
她的基础不算差,毕竟上辈子也经历过信息爆炸的时代,虽然晚年潦倒,但早年的底子和阅历还在。
她现在需要的是重新捡起来,并且,要做得更好,要脱颖而出。
李老师似乎注意到了这个平时有些怯懦沉默的女孩子今天的不同,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
一上午的课很快过去。
放学铃声一响,孩子们就像出笼的小鸟,呼啦啦地冲出教室,奔向食堂或者回家。
南雁收拾好书包,拒绝了刘小萍一起去食堂蹭暖气的邀请,快步往家走。
她心里惦记着那块灯芯绒布,脚步不由得加快了些。
果然,刚走到家门口,就听见屋里传来孙婶那夸张又热络的笑声:“……哎哟喂,我的好嫂子哟!你可真是菩萨心肠!菩萨心肠啊!我们家那小子,皮得像猴,衣服穿在身上就跟长了牙似的,没两个月就磨得不成样子!我这正愁呢!你说这年头,扯块好布多难啊!还得要票!你这可真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了!这叫我说什么好!”
南雁推门的手顿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走进去。
屋里,包兰芝正一脸慷慨地把那块叠得整整齐齐的深蓝色灯芯绒布料往孙婶手里塞,脸上带着被恭维后的略显浮肿的得意。
孙婶假意推拒着,眼睛却死死盯着那块布,笑得见牙不见眼,仿佛饿狼见了肉。
“妈,我回来了。”南雁出声,打断了两人的推让。
包兰芝看到她,脸上的笑容淡了点:“回来就回来,嚷嚷什么。”
她显然还在为早上的事不快。
孙婶倒是热情地打招呼,语气甜得发腻:“雁子放学啦?哎哟,真是越来越水灵了!”
这话虚伪得连她自己可能都不信,南雁现在瘦得跟豆芽菜似的,跟“水灵”毫不沾边。
南雁没接话,目光落在那块灯芯绒布上,故作好奇地问:“妈,这不是爸得奖的那块布吗?你要给小峰做新衣服啊?真好看。”
包兰芝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支吾道:“小孩子家家的,问那么多干啥!一边去!”
孙婶连忙接话,语气带着一种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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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怜悯:“哎呀,雁子还不知道吧?你妈心善,看我们家小子没新衣服穿,可怜,把这布给我们了!你说说,这真是……让我怎么感谢才好!到底是先进家属,这觉悟就是高!”
她最后一句,又巧妙地捧了包兰芝一下。
南雁眨了眨眼,看向包兰芝,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妈,给小峰做新衣服的布,为什么要给孙婶啊?小峰过年穿什么?继续穿大哥的旧衣服吗?大哥的衣服肘部和膝盖都磨薄了,补丁摞补丁了。再说,这是爸挣来的奖励,给了外人,爸回来知道了,会不会不高兴?”
包兰芝被问得一噎,脸上有些挂不住,尤其是当着孙婶的面。
那点被恭维出来的虚荣心,像肥皂泡一样,“啪”地破了,只剩下尴尬和恼羞成怒:“大人做事,小孩别插嘴!旧衣服怎么不能穿了?暖和就行!就你事儿多!人家孙婶家有困难,帮衬一下怎么了?显得你能了?再说你爸能说啥?我当家的还不能做主了?”
孙婶也在一旁帮腔,语气却有点酸溜溜的了:“就是啊,雁子,做人不能太小气。一块布嘛,给了就给了,旧衣服一样穿。你看我们家小子,穿他爸的旧工装改的裤子,不也一样过年?穷讲究啥?”
南雁看着孙婶身上那件半新的明显是矿上发的劳保棉袄,心里冷笑。
孙婶的丈夫是矿上的技术员,家境比普通工人还好些,怎么可能连给孩子做件新衣服的布都凑不出来?
分明就是看准了包兰芝耳根子软、爱面子,来占便宜的。
“孙婶,”南雁转过头,看着孙婶,小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清亮得让人有点发慌,“我记得孙叔前阵子也评了先进吧?矿上没奖励吗?我昨天还看见孙叔拎回来一大块猪肉呢,肥膘可真厚,起码有三指厚,闻着可真香呢。”
孙婶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
包兰芝也愣了一下,看向孙婶。
评先进奖励猪肉的事,她好像也听人说起过一嘴,当时还有点羡慕。
南雁继续慢悠悠地说:“孙婶家连那么大块猪肉都吃得上,怎么会连给孩子做件新衣服的布都没有呢?还要来拿我们家给弟弟做新衣的布?这布是我爸下井流汗换来的奖励,矿上供销社都买不到这个颜色和厚度呢。孙婶,你们家要是真困难到这份上,要不我跟爸说说,让矿上工会给你们家申请点补助?”
这话像是一记无声的耳光,结结实实地甩在了孙婶脸上。
她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张着嘴,那句“可怜见的”再也说不出口。
拿着那块灯芯绒布,递出去不是,收回来也不是,手僵在半空,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南雁最后那句“申请补助”,更是把她那点遮羞布彻底掀了。
包兰芝再糊涂,此刻也明白过味儿来了。
她看着孙婶那窘迫的样子,再想想自家可能过年都没新衣穿的小儿子,心里那点虚伪的慷慨和面子瞬间被一股上当受骗的懊恼取代。
她一把将那块布从孙婶手里抽了回来,动作快得几乎带了点抢的意思。
“那什么……他孙婶,”包兰芝的语气硬邦邦的,带着明显的不高兴,“我想起来了,这布……这布尺寸可能不太够,还得再搭点别的料子才行!就不麻烦你了!你家小子穿他爸的工装裤,结实!挺好!耐磨!”
说完,也不看孙婶的脸色,拿着布转身就塞进了炕头的木箱子里,“啪”一声合上了箱盖,仿佛怕人再抢了去。
孙婶站在当地,脸上一阵青白交错,最后干笑了两声,讪讪地道:“啊……是、是嘛……那……那我就先回去了,家里还烧着水呢,我得赶紧回去了,糊了锅可就麻烦了……”
说完,几乎是落荒而逃,连往常告别的那套客气话都省了。
包兰芝冲着孙婶的背影,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显然气得不轻,既气孙婶的虚伪,更气自己的糊涂。
她回过神,看向站在一旁的南雁,眼神复杂。想骂她两句多嘴,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毕竟,要不是这死丫头点破,她今天这亏就吃定了,还得被孙婶当傻子糊弄,过后想起来更憋气。
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烦躁地挥挥手:“愣着干啥?还不赶紧写作业去!”
南雁垂下眼睫,遮住眼底一丝冷嘲。
这才只是开始。
好戏,还在后头。
她转身走向里屋那张兼做书桌的缝纫机,拿出铅笔和作业本。
窗外,传来孙婶离开后,包兰芝刻意提高音量、指桑骂槐地数落鸡不下蛋的动静。
南雁的嘴角,无声地弯了一下。
那弧度很浅,却带着与她年龄截然不符的凉薄和笃定。
桌上的搪瓷缸里,热水冒着微弱的白气。
她握紧了那截短短的铅笔,手指用力,在算术本的格子纸上,写下了一个工整而清晰的数字。
一笔一划,仿佛在勾勒一个全新而触手可及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