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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第34章

作者:钤钥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小娘子算找对地儿了,咱这方子是祖传的,最是活络止痛,胡人兵爷都只认咱家的货。”


    掌柜在陶钵里磨着药粉,絮絮叨叨地和甘露搭话,


    “听说……”他瞥眼门外,压低声音,“听说大王的病撑不了多久了……唉,这晋阳,怕是要变天喽。”


    甘露没有接话,待其将药粉兑入,拿起那罐药油揣入怀中,将几枚铜钱放在柜台上,离了药肆。


    北风刀子似的刮在脸上,她缩缩脖子,将手拢在袖中,快步拐进街角一家胭脂铺子。


    没多打量,只向伙计说了要求,取了一瓷盒面脂,并一小罐蜂蜡唇脂。付过钱,将两样小物件收入裲裆内袋,掀帘而出,汇入义井大街的人流。


    积雪被车马行人压实,街面上人等混杂。孩童吸溜着鼻涕,在结冰的水沟边追逐嬉闹。乞丐将破布、麻絮裹在身上,蜷缩在大户檐下。


    窄面黄须的鲜卑人,戴风帽,穿左衽袴褶,外罩厚实裘皮,操着粗犷的鲜卑语。而穿右衽宽袍大褂的汉人,则多缩着脖子行色匆匆,眉宇间凝着谨慎。


    路边不少架着大锅的食摊,滚沸骨汤蒸汽腾腾,几个路人正蹲在摊边,呼噜呼噜吃着“汤饼”。城墙根空地上,技艺人在耍弄“火流星”,引得围观的六镇军汉们爆发出阵阵叫好。


    走过仓城,巨大的夯土城墙巍然耸在眼前,向守门兵士出示过符信,行进霸府。


    霸府并非单一建筑,是以高欢居所晋阳宫为中心,辐射开去的庞大建筑群。


    放眼望去,黑瓦白墙,斗拱粗壮,守卫皆是着轻甲、佩弯刀的鲜卑部曲,他们持戟而立,脸冻得通红,呵出的白气在眉睫上结着层细密白霜。


    一部人马从她身边掠过,为首的身着朱紫官袍,在亲兵簇拥下驰往晋阳宫。


    甘露拐入一悬着“陈”字灯笼的别居。


    檐下挂满一尺来长的冰溜子,几只褐马鸡在前院踱步,尾羽高翘,褐羽红眼,显得格外神气。


    喂食的是郎君在晋阳的鲜卑仆人,见她回来了,用不利索的汉话笑说道:“娘子回来了。瞧这小禽,模样多俊,性子却和我们鲜卑人似得,烈得很,斗起来啊,不死不休!”


    甘露寒暄两句,闪进后院,推开西厢房的直棂门。


    为了御寒,屋子里窗户用白麻纸糊得严严实实,故而大白天也点着灯,她走到墙角,用火箸拨了拨炭盆,走到靠窗的漆木书案,将上头的文房石砚、松烟墨、毛笔收好,看那卷摊开的《水经注》墨迹犹新,便没动。


    绕过山水绢面屏风,正对上墙上挂着的巨幅舆图,那舆图上,长社被朱砂醒目圈出,注着个极小的“王”字;从寿春到彭城的两淮区域,被极淡圈了一圈;汉东、益州、襄阳被黑墨勾勒。


    陈扶一身深红重绉绫交领襦裙,黑纱绲边的袖里,露出一截白得近乎透明的指尖,虚指在那南朝国都建康处。


    这一月来,凡高澄出晋阳宫去巡营,她多半便会像现在这样,沉浸在这舆图中。


    “药油买到了?”


    “买到了。”甘露应着,从怀中取出那罐用油纸封好的药油,放在一旁案几上。


    又从裲裆内袋中取出那两个小瓷盒,“还给仙主买了面脂和口脂。晋阳天寒风燥,这面脂里加了白芷、川芎,能活血通络,防风防冻。口脂是用蜂蜡调了紫草和朱砂,又不失颜色,也比单用脂膏更润泽些。”


    “你留着自用吧。”陈扶这才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甘露脸上,“看你唇角已有些皴了,别总不自觉去舔,越舔越皴。”


    不等甘露和她相让,那清冷目光已淡淡移开,转而问道:“大王如何?”


    “奴婢……奴婢也只能用药油替大王推经舒络,稍稍减缓些痛苦罢了,并不能治病。大王多数时候昏昏沉沉的,时常喃喃自语,昨儿……昨儿还念叨了太原王尔朱荣。疼得厉害时,便叫‘天’,喊‘家家’……听着,让人心里难受。”


    陈扶垂眸轻叹一声,“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


    言毕,目光沉沉地看向甘露,“你既懂医理,自然知晓女子何时伺候,更易有孕吧?”


    陈扶的语气很轻,落在甘露耳中却如惊雷。


    自涉县官驿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之后,她与大将军之间,便似有了一条无形丝线,牵扯不清。来晋阳的这一月时日,那隐秘的纠缠更是未曾断绝。


    涉县那晚,仙主虽没问及,她还是鼓足勇气,以大将军车马劳顿、需疏通筋骨为由作了解释,当时仙主只是淡淡瞥了她一眼,未置一词。她那时还心存侥幸,以为能瞒天过海,将那不堪关系隐在暗处。


    一股混杂着羞愧、惶恐与被看穿后无地自容的热流,冲上她脸颊,烧得她滚烫。她下意识垂下头,不敢再看陈扶,“奴婢……对不起仙主……”


    除了这苍白无力的告罪,她不知还能说什么。


    仙主早在马车上,便为她剖析得明明白白,她却辜负了仙主……


    “说到底,选择终究是个人之事。若利弊得失,欢愉苦楚都已明了,仍觉无法抗拒,”陈扶的声音里听不出责备,只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那便是命里该有此一劫。既躲不过,便就奔着最好之结果努力吧。”


    甘露抬起泪眼,茫然地看着她。


    “此行仓促,高澄未带姬妾。如今高王病重,六镇将领的眼睛盯着,霸府内的女婢,他不能沾染。便是出去偷欢,晋阳多是性情豪放的鲜卑女子,他向来偏爱娇美纤柔之女,一时半刻,也难寻到称心如意之人。”


    陈扶说着,近前拿起甘露手里那盒口脂,用指尖蘸了,将那嫣红膏体涂在她唇上。


    “故而这段非常时期,你或可独占雨露,若不趁此时机怀上身孕,待高王一死,他没了顾忌,必会寻新人。”


    “虽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然情之一物,生于心而乱于智,带来的常是混乱,而非建树。你既已伴于贵人左右,纵情之余,当思磐石之利,方是立身之根本。”


    甘露“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泣不成声:“仙主……!”


    陈元康与甘露一前一后,从高欢那药气弥漫、光线昏沉的寝殿中退了出来。


    殿外寒气扑面,却让人精神为之一振。两人沉默地沿着廊庑行走,廊下往来之人,无论是鲜卑勋贵还是相府属官,皆面色凝重,压抑焦灼。


    二人行至一僻静殿阁前,见刘桃枝肃立门外,便知世子已从西城巡营归来。


    陈元康温言道:“桃枝,烦请通传。”


    刘桃枝略一点头,推门而入,片刻后复出,“世子请右丞进去。”


    殿内为抵御酷寒,窗棂皆遮厚帘,只余高悬的气窗透进些许天光,空气里弥漫着浓郁茶汤苦味。数座高大的连枝铜灯跳动着烛火,墙上悬着弓剑等兵器,森然肃杀。


    甘露一进门,目光即被室内那道身影牢牢摄去,再移不开分毫。


    高澄一身鲜卑样式的左衽绯色袍服,腰间紧束革带,脚踏及膝皮质长靴,这身迥异于邺城宽袍博带的利落装扮,将他骨子里那份属于北地的悍烈释放了出来,更衬得他肩宽腿长,眉目锐气通身威势。


    都看了一月了,再看到,心口仍像被什么东西塞得满满的,又酸又胀。


    陈元康也在盯看世子。


    除了多了两抹淡青外,气定神闲,甚至噙着丝笑意,但他知道,世子只怕已绷到了极致,只是凭着一股强悍心气在强行支撑,不愿在人前显露分毫疲态。


    堆满竹简、木牍与文书的大案案头,摆放的是外兵曹与骑兵曹印信,大魏军国政务尽归晋阳霸府,如今这千钧重担,全压在了这位年轻世子肩上。


    “世子,西城大营如何?”


    高澄扫眼问话的陈元康,抓过案上茶盏,呷了一大口,“士气尚可,诸将……也算恭顺,尚能掌控。”


    “如今局势,稳住那帮将领,便是稳住了根本。”


    高澄“嗯”了声,放下茶盏,从文书中抽出一封加急密信,递了过去,“你看看这个。”


    陈元康双手接过,展开细看,神色逐渐凝重。


    这是司马子如送来的密信,算是那狡猾的老狐狸向新主递交的投名状。信中详述,昔日侯景曾私下对司马子如言道:“王在,吾不敢有异;王无,吾不能与鲜卑小儿共事!” 当时司马子如闻言大惊,忙掩其口,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侯景桀骜,其心已彰。世子是否……趁大王尚在,以议事为名,召其返回晋阳?借大王余威,或可软禁,或可徐徐图之。”


    高澄目光投向墙上悬着的利剑,笑意敛去,眼底深处掠起一片冰冷杀意。


    “召回来,就不是徐徐图之了。”


    说罢,扫向门边那抹纤柔身影,“大王今日如何?”


    一道目光忽沉沉压来,甘露心一紧,想好的回话在舌尖打了结,出口声音发涩,字句都粘连在一处,“奴婢……禀世子,大王今……进了一次药,揉按过肺经后,似咳得……咳得好些……”


    陈元康在旁听得蹙眉,甘露是他看着长大的家生婢女,性子虽怯弱,但办事也算稳妥,口齿也清晰,怎变得这般结结巴巴……


    他想起晨时同来的路上,柔然使臣秃突佳厉声呵斥了她两句,想来这丫头是受了惊吓,还未缓过神来。


    略一沉吟,以家主身份提点道:“眼下大王病体沉疴,依柔然旧俗,一旦大王陵崩,那蠕蠕公主殿下是要改嫁世子的。秃突佳此来,实为监督两国通好。他见你常在世子殿内行走,便视你为碍眼之人,你言行需更加谨慎,莫要徒惹是非。”


    甘露眼神飘忽,声音低不可闻:“奴婢……知道了……”


    陈元康见她如此,又缓声宽慰,“……然也不必过于往心里去。那秃突佳非单对你如此,前月阿扶在廊下不过走得慢了些,挡了他的路,也被他斥了句‘不长眼’。”


    高澄转青玉小戒的手指一顿,掀起眼帘,“稚驹性子虽静,却非忍气吞声之人。她如何回的?”


    “臣也始料未及。”陈元康又是无奈又是自豪地一笑,“那孩子不知何时竟学了柔然语,当下便停步,转身,对那秃突佳笑说道:‘鹰飞于天,目不视下,贵人雄鹰之怀,何以在意脚下?’”


    “那秃突佳当即一愣,盯着阿扶看了半晌,哼了一声,甩袖走了,之后再遇见阿扶,也不再寻衅了。”


    高澄唇角无声弯了弯,端起茶盏,将最后那点冷茶一饮而尽,喉结滚动间,那声快意叹喂也一并咽了回去。


    “说到稚驹,烦请长猷去知会她一声,半时辰后,令她来寻我。”


    世子于军国大事如此倚重自家女儿,一刻也离不得,是陈元康最乐见的,他躬身应道:“臣这便去知会阿扶。”


    脚步声渐远,那双凤目眼底,应对臣属的肃然悄然褪去,灼灼看向甘露,直看得她颊上飞红,连耳根都透出胭脂色,他才不紧不慢起身,一步步走到她面前。


    紧韧小臂微抬,甘露呼吸一屏,却只是越过她臂侧,向黄铜门栓而去。


    指节微屈,轻轻一勾。


    ‘咔’的一声轻响,门栓入扣。


    “被那柔然人说了两句?”


    甘露咬着唇,那委屈原本早已咽进肚里,被他一问,反化作水汽蒙上了眼,“……奴虽听不懂蛮语,可那位贵人的眼神,像淬了毒的刀。”


    他斜睨着她泫然欲泣的模样,眼尾那抹红,倒比口脂还艳三分。


    “柔然人,塞北风沙里喝狼奶长大的,懂什么怜香惜玉。他的话,你只当是犬吠,听过便忘了。”


    高澄解下腰间金线绣包,塞进她掌心,“女儿家的眼泪,比赤金还珍贵,岂能为个蛮子轻流?”


    甘露捏着荷包里沉甸甸的金鋺,睫羽轻颤,“谢殿下厚赏……奴不委屈……只是怕给殿下添乱……”


    高澄从喉间滚出一声低笑,“你一小婢女,能给我添什么乱?”话音未落,又从袖中取出一锦囊,倒出两颗莹莹生辉的耳珰。


    “明月珠,整个大魏也找不出十对。”塞进她衣襟,大力揉捏一把,“先别戴,待回了邺城,给你置处清净院落,再戴与我瞧。要懂事,明白么?”


    “奴知……”


    话未及说完,已被扳过身子抵在了门板上,炽热胸膛贴上来,灼灼气息喷在颈间,


    “只要你乖,好好伺候,本世子能给你的,远不止这些。”


    “骄兵悍将,虎豹豺狼,晋阳人人都想趁高氏之危撕块肉下来,”揽住腰肢一提,咬着她耳珠低语,“好奴儿,唯有你……才能喂饱我……”


    带扣清响。


    “唔!”她反手攥住他衣袖,声音碎得不成调,“那奴……便多喂世子几次可好……”


    男人喑笑一顶,“我也没少喂你……”


    ……


    刘桃枝推开门。


    殿内还残留着些许未散的气息,若有若无地混杂在苦茶与墨香之间。


    陈扶神色如常走到书案前,微微躬身,“大将军。”


    高澄从文书后抬起眼,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唇角微勾,伸手将她轻轻拉到身侧坐下。


    待两人肩臂相触,高澄将绢帛在案上铺开,用镇纸压住两端,点点末尾该用印的位置,沉声道:“侯景在河南拥兵自重,我欲仿大王笔迹语态,修书召他来晋阳。”他侧头看她,“我的小王猛,以为如何?”


    陈扶抬眼瞥过绢笺,淡然道,“笔迹语态如何,并不打紧。”


    高澄心下一疑,侯景麾下铁骑三万,若生疑心,河南之地即刻易主,如何能不打紧?


    “无论大将军仿写的笔迹如何精妙,语气如何逼真,”陈扶语气斩钉截铁,“侯景,必反。”


    高欢与侯景通信,会在信后点个墨点为暗号。历史上高澄只仿了笔迹,漏了这点,侯景见不到墨痕,自然知晓是高澄动了杀意,以伪书诱他入晋阳,遂据河南之地反了。


    但她不打算提醒高澄暗号之事,因为侯景之乱,最终乱的是南梁,东魏反而坐收渔利,尽得两淮沃土。


    她要做的不是阻止侯景反叛,而是稳住高澄心绪,助其在乱局中攫取最大胜势。


    高澄目光倏地一凝,他的稚驹眼光毒辣,看人断事从无错漏,她竟如此断言,难道那侯景当真必反无疑?


    侯景若反,河南兵祸牵连甚广,刚承大业,如何稳住局面?他背负着高氏基业和殷殷之望,这份压力,本就非常人所能承受,眼下又添一重,眉头不觉深深锁起。


    陈扶冲他莞尔一笑,“稚驹在此,要先恭喜大将军了。”


    “?”


    “危机,危机,‘危’者,机遇也。危险之中,往往蕴藏着莫大机遇。大将军的机遇,想来就在那侯景身上。”


    四目相对,她眼中的笃定也映在了他眸中。


    “侯景此人,一生只认大王一人,视天下英雄如无物。若能借此机会,将他逐出大魏,不论其投西,还是投梁,皆是好事。”


    “若投西贼,侯景不甘屈居人下,必会和宇文泰两虎相争;若投南梁,萧氏偏安一隅,国力本就虚浮,收留侯景,无异于引狼入室。”


    “如今天下三分,魏、梁、西贼国力相差不大,敌国若不生变,想要攫取其一寸土地,都难如登天。”


    “大将军要思量的,不应是如何去拴住、或杀死一头脱缰猛虎,而是如何‘祸水东引’,借猛虎之凶性搅乱棋局,并伺机‘趁火打劫’,收取全功。”


    “祸水东引……趁火打劫……”他低声重复着,眸光陡然锐烁。


    陈扶凑近他耳侧,肃穆道:“天下神器,圣人大宝,非符命所属,大功济世,不可妄居。”她一字一句,清晰地道,“自古开基立业,未有无功而能安登大宝、稳坐帝位者。”


    是呀,他承继父位,朝中虽有威望,却少了开疆拓土的赫赫战功,那侯景,说不定真就是他立威天下的最好机会。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目光深深凝在她身上。


    这身深红绫襦裙着实好看,领缘貂毛衬得她越发瓷白,越看越觉可亲。自她六岁来到他身边,这些年来,每逢紧要关头,总是这个面庞稚嫩的人儿,用最清醒的头脑为他剖析局势,用最坚定的话语为他稳住心神。


    “稚驹于吾,当真如虎添翼。”


    他拉起她放在膝上的手,她亦回握住他,“大将军雄才大略,远超萧衍之流,便是没有稚驹,一样功成。”


    烛影摇曳,将两人交叠的身影投在墙上,恍若一体。


    一鲜卑苍奴入内禀报,大王要见陈女史,高澄与她交换一个眼神,二人起身同往。


    一入寝殿,浓重药味扑面而来,混杂着炭盆的燥热、铺地花椒的辛烈,还有一种属于病人的衰朽气息。


    病榻上的高欢,这位曾威震天下的枭雄,如今已被病痛折磨得形销骨立,他深陷的眼窝里目光浑浊,枯槁的手无力地搭在锦被上。


    榻边坐着位妇人,年过五旬,罩一件素色裘皮,头发挽成紧实的髻,仅插一羊脂玉簪,不见多余饰物,是娄妃。她见两人进来,目光在陈扶身上一过,颔首一笑。


    陈扶依礼下拜,于榻前三尺外垂眸静立,病榻上的高欢喉间滚了滚,费力抬手,“好……孩子……近……近前来。”每一个字都似从肺腑深处挤出来,伴着急促喘息。


    高澄揽着陈扶近前,将她的手引到高欢掌中,三只手交叠在一起。


    “自阿惠……奉召驰赴晋阳,吾……吾病笃,唯恐他一步行差……便基业动摇,”高欢喘了两口气,看向高澄,“然他……侍疾中理政……无一不妥……昨夜他侍疾时提及……才知是你……”


    娄妃抹把眼泪,拍拍怀中人,“我来说吧,”目光落向陈扶,“好孩子,听阿六敦说,他每探视大王后,阿惠皆亲送其至宫门。还对他言:‘晋阳城的安危,便托付于公了。宫中卫戍、父王静养,皆需公坐镇。’”


    她继续细数,“阿惠还听了你的谏言,去问策慕容绍宗‘将军若围玉璧,该当如何破之?想听听将军的见解,以备他日咨询。’韩轨刚直,阿惠被顶撞,反赞其勇武,拍其背曰:‘韩将军真乃国之熊虎!’彭乐那边,他厚加赏赐,却悄悄给彭乐配了自己的心腹做副将,使其勇有用武之地,却无作乱之机。”


    “后方粮草转运等务,他全托付给了潘乐,文书往来从不过问,示以信任。最难得是,前几日深夜,他摒去所有随从,独自一人携了两坛好酒去厍狄干帐中。不称官职,而呼‘姑父’,斟酒敬之,而后泪下,‘王若有不讳,侄儿年少,唯有姑父可为我依靠。’其人性烈忠直,见以家族亲情相托,捶胸顿足,立誓效死。”


    娄妃伸手轻抚陈扶脸颊,“好孩子,阿惠此儿,自幼聪明晓事却不受训,吾常恐其有祸,亏有你在旁劝着啊。”


    陈扶微微垂首,“世子性聪警,多筹策,内资明德,本就会如此行事,稚驹不敢居此功。”


    榻上的高欢忽咳了起来,紧紧攥着锦被,咳得身子都蜷了起来。娄妃连拍他的背,好半天才缓过气。高欢望回陈扶,手指突然收紧,眼中泛起泪光,“孩子……吾对你阿母不起……”


    “大王不必介怀,阿母而今反比从前自在。很多事往远了去看,才看得出好坏。”


    高欢怔怔望着她,喉间发出模糊的呜咽声,另一只枯槁的手在空中虚虚抓了两下,嘴里反复喃喃:“吾有过……有过呐……对国……对家……”说着,头便无力地歪向一侧,呼吸越发急促,那副病入膏肓的模样,全无半分横刀立马的枭雄气魄,只剩脆弱。


    陈扶见他这般英雄迟暮模样,心中不由一酸,俯身凑近些,声音放柔,“大王勿做此想。强如秦国,也曾屡败于晋、楚,被锁于崤山函谷之内,才有一代代秦王知耻而后勇,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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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内。枭雄如曹操,亦有赤壁之败,华容道之辱,但这又何曾妨碍他扫平北方,奠定大魏基业?”


    “大王留给国家、世子的,是兵精粮足的霸府,是据太行、王屋之险,拥河北之富,坐拥晋阳精甲,富庶正统的中原之地,是厍狄干、斛律金、慕容绍宗等一众英雄豪杰。未完成的统一大业,段韶、斛律光、臣等自会辅佐世子及其后人,矢志不渝地完成。”


    高欢的眼睛猛地亮了亮,泪水从眼角滚落,顺着凹陷的面颊滑入鬓发。


    他望着陈扶,哑声唤道:“好……好孩子……”


    似是被陈扶安慰到,高欢精神忽好了些,又有了气力说话,“昭君……”娄妃依言凑近,被他抚过衣袖,“我这一生……负你太多……蠕蠕公主入晋阳,你自请迁出正房……委屈你啦……”


    娄妃垂泪摇头,“大王以邦国为重,妾身分内之事。”


    “阿惠……你这几日面有忧色,非全为我病情”


    高澄身形一滞,高欢咳了两声,续道:“是忧侯景吧。”


    “他专制河南十四年矣……其心飞扬跋扈,唯我能驭之,岂会甘心受你驱使……今四方未定,我若有不测,勿遽发哀。”


    他一一细数麾下诸将,每数一人便要歇上片刻,


    “厍狄干鲜卑老公,斛律金敕勒老公,性皆遒直,终不负汝……可朱浑道元、刘丰生远来投我,必无异心……贺拔焉过儿朴实无过,可当臂膀……潘乐本是道人,心和厚,你可倚仗……韩轨性子刚直,你当宽宥于他,勿因其直而责难……彭乐心腹难测,要严加防护。”


    高欢说到此处,忽然停住,喘了半晌,才一字一顿道,“满朝之中,堪敌侯景者,唯有慕容绍宗……我故不加重用,便是留他与你……汝当以殊礼待之,委以经略,景不足惧……”


    “段孝先忠亮仁厚,智勇兼备……亲戚之中,唯有此子,军旅大事,宜共筹之。”


    高欢将目光缓缓移到陈扶身上,费力露出一抹浅笑,“有你父女二人辅佐阿惠,吾……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说罢,他缓缓合上眼,手无力地搭在锦被上,呼吸浅促,显是耗尽了力气,沉沉睡去。


    陈扶轻手轻脚退出寝殿,过宫道出宫门,往庭院深处走了数十步,才觉肺腑间的滞闷散了些。


    几株老槐在寒风中轻摇,将宫灯的光筛得满地斑驳影绰。


    熟悉的降真冷香笼罩而来,未及她转身,一双手已从后环住她,温热气息拂过耳畔,声音又低又沉:“怪不得大王如此高看于你,我家稚驹所献安抚诸将、以备侯景之策,竟与大王所言分毫不差。”


    陈扶头微偏避开他呼吸,“大将军胸中自有丘壑,诸将脾性与驭下之道,本就了然于胸。不过是看大将军愿不愿屈尊迁就,并非真的不知如何相待。”


    高澄收紧手臂,将她整个人埋进怀里,体温透过层层衣料互相渗透,“恩,我便不容韩轨,他也不会如何,彭乐再难测,我亦有法制之,何需厚待。换旁人来劝,我必不会听,偏生稚驹开口,我句句爱听。”


    陈扶垂眸浅淡一笑,借着抬手拢发的动作轻轻挣开他怀抱,转身退后半步站定,重新拾回君臣间的分寸。


    她目光转向宫门方向,轻声道:“稚驹既有如此之荣幸,便再多言一句,方才见斛律将军在殿外待命,晋阳冬日严寒,他只着单甲立在风口,想来已冻得久了。其人弓马娴熟,忠心不二,日后对付贼国,少不了他这般猛将,大将军该当疼惜才是。”


    话音刚落,一阵“呱噪”的鸦鸣陡然响起,数只黑乌扑棱着翅膀落在庭院的老槐上,羽毛油亮如墨,叫声嘶哑刺耳。高澄眉头一皱,眼中翻起凛冽寒光,“此等不祥之物,也敢在此聒噪!”他扬声唤道,“传斛律光!”


    不过几息功夫,斛律光便疾步而至。


    高澄凝目亭树上的黑乌,语气沉冷:“射下来。”


    斛律光反手抽出一支白羽箭,搭弓拉弦,一箭穿透最前那只的胸膛。黑乌惨叫一声坠落在地,弓弦连响,又有两只应声落地,余下的早已扑棱着翅膀逃得无影无踪。


    高澄看着地上死鸦,脸色稍缓,对斛律光点点头,“明月好箭法。勿要在外受冷,回营待命。”


    待斛律光退下,他转头看向陈扶,眼中凛冽已化作笑意,上前半步,语气里带上几分邀功的骄矜,扬着眉道:“如何?”他说着,自己先笑了,体恤忠将本就是他主将之事,倒盼着臣属能说一句赞许。


    陈扶迎着他的目光,配合地笑赞道,“大将军体恤属下,真乃将士之福。”


    正月朔,晋阳王宫,一名戍卫兵士跌跌撞撞闯过回廊,扑跪在高澄议事偏殿前,“大将军!天……天有异象!日头……日头被吞了!”


    高澄刚与陈扶、陈元康议定河南防务,闻言猛地起身,掀帘开窗。


    风雪之中,冬日被一团黑影啃噬,宫人们挤在廊下,有的跪地祈祷,有的捂脸发抖,连呼啸的朔风都似带上了呜咽哭腔。


    高澄脸色一白,转身便往高欢寝殿疾奔,陈元康与陈扶紧随其后。


    寝殿内,药石的苦涩气味早已浸透梁柱,与炭火的焦气缠在一起,奔来报日蚀的苍奴跪在榻前,高欢陷在锦被里,眼皮盖着,残烛映在他蜡黄的脸上,明灭不定。


    “兄兄!”高澄扑到榻前。


    高欢眼皮微颤,“嗯”了一声,用尽力气撑起半截身子,浑浊的眼睛望向窗外。娄妃忙命侍女撕开糊着保暖的窗纸,“刺啦”几声后,窗户被推开,朔风卷着雪片扑了进来。


    太阳已被阴影吞去大半,天地间一片昏暗,唯有日轮边缘那圈暗红的光,将远处宫墙染成诡异的赭色。


    “日蚀……其为我耶。”高欢哑着嗓子笑了,“死亦……何恨。”


    娄妃早已泣不成声,高演、高湛等一众孩儿扑在榻边,哭得撕心裂肺。陈元康哭得难以自已,陈扶扶着阿耶,落下两行清泪。


    高欢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高澄脸上,嘴唇翕动着,似有话说,却发不出声。


    高澄看向陈扶,“稚驹,给大王唱首敕勒川。”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高欢感到一种从骨髓深处透出的疲惫,连呼吸都已无力,那暗红日轮、眼前哭红的脸庞、晃动的帐幔,变得模糊,像水中的倒影,渐渐消散……


    “在天的尽头,与月亮聊天……”


    怀朔镇的城墙在暮色中显得格外苍凉,城头的旗帜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刚刚结束巡哨的高欢,铁甲未卸,望着远方的群山出神。


    一只有力的大手按在了他的肩头。


    他猛地回头,看见镇将段长站在身后。老将军的须发已染霜色,却依旧腰杆挺直。段长没有看他,目光也投向远方的群山,


    “贺六浑。”


    高欢屏住呼吸。


    “你有康济时世的才能,”段长终于转过头,那双看尽边关风雪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这辈子,绝不会白活!”


    老将军的手微微用力,“我这把年纪……怕是见不到你叱咤风云的那一天了。”重重拍了拍年轻人的臂膀,留下了一句几乎被风吹散的低语:“只盼你日后发达……能照顾我的儿孙……”


    “心随天地走,寻找那达观……”


    杜洛周的军营陷入一片混乱,火把的光在夜空中乱晃,喊杀声、兵器碰撞声混作一团。


    高欢撞破军帐的布帘,冰冷的夜风如刀割面,灌进他的领口。“事泄了!走!”他对身后的尉景、段荣、蔡俊等人嘶吼,翻身跃上拴在帐外的黄骠马,刚坐稳,一支箭矢已从耳边呼啸而过,擦着发髻钉在地上。


    他伏在马背上,能听见自己如擂鼓的心跳,能感受到座下骏马每一次肌肉的绷紧。


    “贺六浑休走!”追兵的吼声越来越近,火把的光在身后连成一片火海。


    一支冷箭射中马臀,黄骠马痛得人立而起,随即发狂般向前冲去。他在剧烈的颠簸中回头,只见营地的火光在夜色中明明灭灭,昔日的袍泽已变成催命的恶鬼。


    前方突然出现岔路,一条往东,一条往西。


    段长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你有康济时世的才能……”


    没有片刻犹豫,他狠狠一夹马腹,缰绳往东边一扯,黄骠马载着他冲进茫茫夜色。


    他不知道葛荣是否会收留他,不知道前路是生是死,只知道必须往前,永远向前……


    “情缘你在哪儿,姑娘问着天……”


    怀朔镇的城门下,人来人往。高欢穿着破旧的军服,正和同伴一起值守城墙,冻得鼻尖发疼。


    “贺六浑!快看!有女人在看你!”同伴用胳膊肘使劲捅他,语气里满是戏谑。


    他疑惑地向下望去。


    城门之下,站着一位衣着华贵的少女,锦裙绣着繁复纹样,头上插着珠钗,正是城里无人不知的富户娄家大小姐。


    她身边跟着几个侍女,却毫不在意旁人的目光,就那样毫无避讳地仰头看着他,目光清澈而炽热,像草原上最烈的太阳……


    “篝火映着脸,走马敕勒川……”


    敕勒川的夜,被熊熊篝火点燃。烤羊肉在火焰上滋滋作响,油脂滴进火里,马奶酒的醇香弥漫,混着男人们的笑声,格外酣畅。


    “贺六浑!喝!”尉景满脸通红,将酒囊塞进他手里,自己则勾着蔡俊的脖子,贾显智大笑着往火堆里添柴,迸射的火星直冲星河。


    套马杆斜插在火边,影子在欢笑的脸上狂乱跳动。不知是谁先唱起了敕勒歌,所有人都跟着吼了起来。


    高欢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烈酒烧喉,忍不住纵声长啸。他猛地站起身,一把拉过自己的马,翻身而上。


    “驾!”


    骏马如离弦之箭,冲进无边的夜色,风声在耳边呼啸,广袤的草原在蹄下化作流动的墨色。


    他什么也不想,只是纵情奔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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