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狐岭
山峦如巨兽脊梁,在阴沉天幕下绵延横亘,望之令人心生寒意。
山岭之上,防御工事依势而建,密密麻麻,如同给山体披上了一层冰冷的铁甲,又像是累累疮疤,昭示着大战将至的肃杀。
一处隐蔽的指挥所内,江志伫立在军事地图前,眉头紧锁。
虽已成功将女真兵锋阻滞于此,可最新送达的那份情报,却让他眼中的凝重几乎要溢出来,连带着指挥所内的空气都仿佛冻结了。
“女真大贝勒皇太极亲率大军自盛京启程,不日便将抵达野狐岭,望周知。”
江志的目光死死锁在桌案那一纸情报上,眉心拧成了川字,半晌未动。
“将军,南雯月将军在外求见,可要传唤?”
不知过了多久,帐外传来族侄江川的通报声。
江志恍若未闻,仍沉浸在那份军报所带来的沉重中。
良久,他才缓缓抬起头,嗓音沙哑地吐出三个字:
“让他进来。”
帐帘掀动,南雯月大步走入。
他显然刚经历一番苦战,左臂被绷带层层捆缚,额角也添了一道新疤,甲胄上血迹未干,尽是风尘与伤痕。
可那一双眼睛却亮得灼人,不见半分萎靡,反而透着一股从血火中淬炼出的锐气。
他抱拳行礼,声如洪钟:
“将军,末将幸不辱命!”
江志那张一贯冷硬的脸上,终于牵出一丝极淡的弧度,沉声道:
“做得很好。此番阻敌你居功至伟。
待战后回京,我亲自为你向朝廷请功。”
南雯月眼底顿时掠过一抹光亮,嘴角难以抑制地扬起。
为将者沙场搏命,所求不外乎功勋晋身、光耀门楣。
若说全为黎民百姓,倒也未必全然真心,沙场之人,终究难逃几分现实。
南雯月眼底那抹光亮稍纵即逝,随即被更深的忧虑取代。
他上前一步,声音压低了几分:
“将军,末将此次迂回敌后,观女真各部调动频繁,旌旗遮天,远非阿济格一部之力。
尤其……末将在其大军后方,窥见了黄罗伞盖与织金龙纛。”
帐内烛火猛地一跳。
江志脸色虽然没什么变化,但一直按在地图上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将图纸边缘捏出褶皱。
“皇太极……果然来了。”
他声音低沉,仿佛早已预料,却又带着千钧之重。
“是。”
南雯月语气肯定,“据此判断,最迟三日,女真主力必抵岭下。
将军,我军新经内乱,虽据地利,然兵力、士气……恐难久持。
是否应向幽州乃至朝廷再次急报,恳请速发援军?”
江志沉默片刻,目光重新落回地图上野狐岭的险要地形,眼神锐利如鹰。
“援军?
远水难解近渴。
幽州兵马需防蒙古诸部以及其他关口,朝廷……”
他目光遥望岭外旷野,眼底似有波澜一闪而过,但旋即归于深潭般的平静,转身沉声道:
“不必再指望他人。
我军四万,对阵七万之敌,兵力确处下风。”
他话音一顿,手指重重敲在地图野狐岭的险要处,声调陡然扬起:
“然我军据守雄关,居高临下,铠坚刃利,阵严法明!
女真人劳师远征,徒恃蛮勇,论地势、装备、战术,何堪与我百战精锐相较?”
帐中烛火映照着他坚毅的侧脸,一字一句,斩钉截铁:
“综观全局——优势在我!”
他抬手按住南雯月未伤的右肩,力道沉稳:
“此战胜负手,不在援军,而在你我。
野狐岭,即是我辈决死报国之地!”
“你拼死带回的情报,已揭敌要害。
女真大军远征千里,粮草接济便是其命脉所在。”
他随即下令,大声道:
“着你即刻遴选麾下最熟悉北地山路的精锐,编入江川所部千骑。
这支尖刀,须如利刺直插敌后,断其粮道,乱其根本!”
南雯月精神一振:“末将明白!袭扰粮道,断其根本!”
“不止于此。”
江志手指点向地图上一处山谷:“此地名为‘断魂涧’,是女真大军通往岭前的必经之路,地势险峻。
我要你带人潜伏于此,不必死战,只需待其主力通过大半时,以滚木礌石断其归路,制造混乱,延缓其合围之势。
切记,一击即走,保全自身为上!”
“末将遵命!”
南雯月抱拳领命,眼中重新燃起战火。
“去吧。”
江志挥了挥手,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嘱托:
“活着回来。”
南雯月深深一揖,转身大步离去,甲胄铿锵声渐行渐远。
帐内重归寂静,只剩下烛火噼啪作响。
江志独自立于巨大的地图前,身影被灯光拉得忽长忽短。
皇太极亲征,意味着女真已倾尽全力。
野狐岭之战,不再是一场边境冲突,而是关乎国运的决战。
他手中的筹码不多,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江川见南雯月神色凝重地走出大帐,立刻迎了上去。
他那年轻的脸上带着难以抑制的关切和一丝对未知任务的兴奋:
“南雯哥,将军有何指令?
可是有仗要打了?”
南雯月看着他那张尚且稚嫩、却已初具军人坚毅轮廓的脸庞,想到即将交付的任务,喉头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
他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揽过江川的肩膀,走向一旁稍僻静处:
“走,江川,我们边走边说。”
他压低声音,将将军“断其粮道、扰敌断后”的方略简要说明,尤其强调了“断魂涧”设伏这一关键环节。
他没有隐瞒任务的危险性,但语气尽可能保持平稳,试图淡化那九死一生的意味。
江川起初听得眼睛发亮,摩拳擦掌:
“太好了!终于能真刀真枪跟女真鞑子干一场了!
南雯哥你放心,我手下儿郎个个都是好样的,定不辱命!”
但当他听到需要率领千骑孤军深入敌后,并在主力交锋时冒险断敌归路,脸上的兴奋渐渐被一丝不易察觉的苍白取代。
他虽然年轻,并非全然不懂兵凶战危。
南雯月察觉到他的细微变化,用力拍了拍他的臂甲,声音沉了下来:
“江川,记住,此战非同小可。
将军将此重任交予你,是信任,更是考验。
你不是去逞匹夫之勇,而是要像一把藏在鞘里的匕首,关键时刻,一击必中,然后全身而退。
保全自己和你麾下的弟兄,与完成任务同等重要!明白吗?”
他的目光锐利,紧紧盯着江川的眼睛。
江川深吸一口气,挺直了尚且单薄的胸膛,所有杂念似乎都被这一眼驱散。
他重重点头,眼神重新变得坚定:
“南雯哥,我明白!定不负将军重托,也不给……不给我江家丢脸!”
“好!”
南雯月见他调整过来,心下稍安:
“事不宜迟,你即刻去点齐本部人马,我会将我麾下最熟悉北地路径的老斥候调拨给你。
一个时辰后,营地西侧集结,我为你们指明路线和联络方式。”
“是!”
江川抱拳领命,转身快步离去,背影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决绝与昂扬。
南雯月望着他远去,心中那沉甸甸的感觉并未减轻。
他知道,将这沉重的担子压在一个少年将军肩上,是何等残酷。
但这就是战场,这就是他们身为军人的宿命。
他抬头望向阴云密布的野狐岭主峰,喃喃自语:
“江帅……您这步棋,真是把一切都押上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