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噼啪一声爆开一朵灯花,短暂地照亮了崔琰温润却深不见底的眼眸。
他看着眼前这些重新被“功名”二字点燃希望的将领,语气愈发恳切真诚:
“只是,兵贵神速,亦贵出其不意。
此事须得机密,更要快。
诸位将军回去后,当立即挑选绝对忠诚可靠的锐士,备足粮草军械。
联络方式与进军路线……”
他略作沉吟,与身旁的郑彦、王弘微微颔首,才继续道:
“三日后,城西玉清观后山,自会有人接应,告知详情。
切记,此事关乎诸位身家性命与前程,万不可走漏半点风声,即便对至亲之人,亦不可提及。”
“明白!明白!”
微胖将领连连点头,脸上因激动而泛起油光,“崔公子放心,我等晓得轻重!”
那脸上带疤的李将军也重重抱拳,煞气腾腾:
“娘的,就这么干!
老子亲自带队,非得砍几个女真莽子的脑袋,让殿下瞧瞧咱不是孬种!”
“如此甚好。”
郑彦优雅地抚掌,“我等便在京中,静候诸位将军的佳音了。
届时,庆功宴上,再与诸位把酒言欢。”
话语殷殷,期待切切。
然而,当这些武夫们怀着复杂的心情(混杂着恐惧、侥幸与对功勋的渴望)相继悄然离去后,屋内的气氛瞬间冷却下来。
方才那点虚假的热烈荡然无存,只剩下灯芯燃烧的细微声响和弥散在空气中的阴谋气息。
王弘走到门边,确认人都走远了,才轻轻合上门,脸上那层温和的面具彻底脱落,换上的是毫不掩饰的轻蔑与冷酷:
“一群蠢货,死到临头还不自知。”
郑彦嗤笑一声,取出一方雪白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刚才被那微胖将领碰过的椅背:
“若非还需他们最后这点用处,岂容这些粗鄙之徒玷污此地?
正好,让他们去碰碰女真的钉子。
秦昊若因此损兵折将,心疼恼怒,自是好事。
若他们侥幸成功……呵,功劳如何评定,还不是我们说了算?
届时或可借此再将手伸入军中。”
崔琰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语气平淡无波:
“秦昊此举雷厉风行,杀张蒙儆猴,意在震慑朝野,收紧权柄。
他下一步,必是清算旧账,整顿吏治与军务,尤其是幽州方向。
我们需得赶在他动手之前,把这些碍眼的、容易引火烧身的烂肉剜掉。”
他转过身,眼中闪烁着冰冷算计的光芒:
“让他们去送死,是最干净利落的法子。
他们‘战死’沙场,总好过被秦昊押赴刑场。至少,还能保全几分可怜的颜面,也不会立刻牵连到我们头上。”
“只是……”
王弘微微皱眉,“他们此番行动,若败,自然一了百了。
若胜,难道真为他们请功?
岂非助长了秦昊的声势?”
崔琰嘴角勾起一丝诡异的弧度:
“胜?他们拿什么胜?
那支所谓的‘女真偏师’,实则是兀术本部精锐的前锋,勇悍无比。
我给他们那条路线,看似迂回巧妙,实则正撞在兀术主力的刀口上。
他们若能活着回来,那才是奇迹。”
郑彦接口道,语气带着一丝嘲弄:
“即便真有奇迹,他们立了功……我们难道不能让他们‘被’阵亡吗?
战况混乱,什么意外不可能发生?
死人是无法争辩的。
而他们‘壮烈殉国’的功勋,正好可以拿来为我们所用,比如……安插几个更听话的人上去,接手他们的残余势力。”
三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利用、牺牲、欺骗,这些手段他们早已玩弄得炉火纯青。
那些武夫的价值,就在于他们还能被这样利用,以及死得是否有价值。
“好了,此间事已了。”
崔琰整理了一下衣袍,“我们也该走了。日后,与此处相关的一切,都要彻底抹去。”
三人不再多言,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离去,只剩下空荡荡的屋子和那盏即将油尽灯枯的孤灯,仿佛从未有人来过,也从未有过那场决定数人生死的密谋。
而此时的甘露殿侧间,粥已微温。
秦昊吃得不多,但神态已然恢复了平时的沉稳。
林舒月放下玉勺,轻声开口,打破了膳后的宁静:
“殿下,张蒙虽死,其背后牵连恐非一二人之事。
他那份血书,虽是无耻怨怼,却也像一根藤,或许能摸出些瓜葛。”
谢知微也点头附和:“舒月姐姐所言极是。
尤其涉及军中、边事,若真有蠹虫勾结外敌,遗祸无穷。”
秦昊接过夏得全奉上的热巾帕,擦了擦手,目光深邃:
“放心。
张蒙不过是个开始,也是一块试金石。
他这一死,该跳出来的,总会跳出来。
血书是攀咬,但愤怒和恐惧,往往会让人露出更多马脚。”
他顿了顿,语气转冷:
“军中也好,朝堂也罢,有些人仗着从龙之功,忘了初心,忘了刀刃为何而锋利。
是时候该好好磨一磨,去去锈蚀了。”
正说着,殿外传来极轻微的叩门声。
夏得全立刻趋步上前,片刻后带回一名身着玄色劲装、气息内敛的侍卫。
那侍卫单膝跪地,声音压得极低:
“启禀殿下,东大街小院的人散了。
武将们走后,崔琰、郑彦、王弘三人又停留了片刻方才离去。
我们的人无法过于靠近,未能听闻具体谈话,但观那些武将出来时,神色虽仍有不安,却比之前多了几分……决然与急切。”
秦昊眼中没有丝毫意外,只有一片了然的冰寒。
他轻轻挥了挥手:
“知道了。
继续盯着,尤其是今日这些人,三日后,凡有接触者,一体监控,勿要打草惊蛇。”
“是!”
侍卫领命,悄然退下,如同融入夜色。
林舒月和谢知微对视一眼,心中皆是一凛。
原来殿下早已洞察一切,甚至可能比她们想象的知道得更多、更早。
秦昊看向她们,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再次浮现:
“看到了吗?
欲望之后,便是愚蠢。
被人卖了,还忙着替人数钱,甚至憧憬着卖命换来的锦绣前程。”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皇城之外无边的黑夜:
“也好。
正好借此机会,看看这潭水底下,究竟藏着多少魑魅魍魉。
一并……清理干净。”
粥香渐散,但一场更大的风雨,正在这寂静的皇城之夜,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