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悔不当初,唯恨陈魁误我?”
谢知微凑近了些,念出声来,脸上满是不可思议:
“他至死……竟还将过错推诿他人?
竟是想以死污蔑陈将军?
这……”
这哪里有一丝一毫的真正悔过?
分明是怨毒至极的攀咬!
秦昊看着那血书,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笑意,只有无尽的嘲讽与淡漠。
“看到了吗?”
他声音平静,却像裹着寒冰:“这便是欲望彻底吞噬一个人后,留下的最后模样。
至死,他看到的都不是自身的恶,而是别人的‘误’。
若非人‘误’他,他或许还能继续他那锦绣前程的美梦。”
他将血书随意掷于案上,仿佛那只是什么肮脏的秽物。
“本王原还对他存有最后一丝怜悯,以为死前或能窥见一丝良知。”
秦昊摇了摇头,语气斩钉截铁:
“现在看来,李大宝说得对,根子烂了,无可救药。
这般死法,于他而言,倒是解脱了。
传令下去,按律处置后事,一应罪责,不再累及家眷。”
“是!”
军官领命,躬身退下。
经此一事,殿内气氛更加凝滞。
张蒙以这种极端而丑陋的方式落幕,仿佛为秦昊方才那番“欲望之论”做了一个鲜血淋漓的注脚。
恰在此时,殿外飘来阵阵食物香气。
御膳房的內侍们捧着食盒,悄无声息地鱼贯而入,动作轻快地将几样精致小菜并一盅清粥摆放在了侧间的膳桌上。
菜色清淡,显然是夏得全特意吩咐过,顾及了秦昊方才筵席上未饱且心情不佳的状况。
食物的热气稍稍驱散了殿内的阴冷和沉重。
夏得全小心翼翼地上前提醒:
“殿下,二位娘娘,膳食已备好了。”
秦昊起身,拂了拂衣袖,仿佛要将所有阴霾晦气都拂散。
他看向林舒月和谢知微,语气重新变得温和:
“走吧,他人之孽,已了。
我辈之人,更当珍惜当下,恪守本心。
这粥,看起来火候不错。”
他的目光平静而深邃,仿佛刚才那个在狱中自尽、留下怨毒血书的人,真的已如尘埃般被拂去。
林舒月和谢知微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复杂,但更多的是一种释然和明悟。
她们微微颔首,随着秦昊走向膳桌。
殿外,夜色更深,万籁俱寂。
而甘露殿内,灯火通明,粥香袅袅,暂时隔绝了外间的所有风雨与阴暗。
另一侧,东大街,偏僻小院。
屋内的四五名中年汉子,皆是随秦昊起兵、如今在京中颇有地位的新贵。
然而此刻,这些人早已失了平日里的威风,一个个面沉如水,坐立难安。
桌上油灯摇曳,将众人脸上压抑的惊慌与恐惧照得明灭不定。
“张蒙完了……”
其中一人干涩地开口,声音嘶哑:
“就这么完了……殿下竟半点旧情都不念!”
“念旧情?”
另一人冷笑,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桌面,泄露了心中的焦躁:
“你还没看明白?
殿下今日杀张蒙,就是在杀给我们看!
宠妾灭妻、虐待亲子……这些罪状,哪一桩不能安到我们头上来?”
屋内顿时一片死寂。
他们谁手上干净?
侵占田产、纵容家仆欺压百姓、私下放印子钱逼得人家破人亡……甚至,为了谋取更多利益,他们与那些前朝遗留的世家大族暗通款曲。
张蒙的续弦柳氏,便是由他们牵线搭桥,怂恿张蒙娶回来的。
那女人看似温婉,实则手段厉害,一步步诱着张蒙厌弃发妻,苛待亲子,彻底倒向他们这边,成了他们攫取军中利益的傀儡。
而今年冬天,女真能如此顺利南下,兵锋直指幽州,让蓟州一带压力骤增。
致使朝廷不得不紧急筹措粮草、调兵遣将——其中又何尝没有他们暗中通风报信、甚至故意延误军情的“功劳”?
只为乱中取利,抬高粮价,倒卖军资。
脚步声在门外停下,随即门被推开。
三名身着锦袍、气度雍容的男子缓步而入。
与屋内这些焦躁的军汉不同,他们神色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淡漠,仿佛只是来参加一场寻常的聚会。
这三人,正是大乾三大世家的核心子弟:
清河崔氏的崔琰、荥阳郑氏的郑彦、太原王氏的王弘。
“诸位,久等了。”
崔琰淡淡开口,目光扫过屋内众人,将他们的惶惑尽收眼底。
“崔公子!您可算来了!”
一人急忙起身,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
“张蒙他……”
“张蒙的事,我们已知晓。”
郑彦优雅地拂了拂衣袖,打断了他的话,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疏离:
“一步废棋,死了便死了,有何值得惊慌?”
“废棋???”
有人忍不住提高了声音,“郑公子!殿下今日这般狠厉,下一个会不会就轮到我们?
他秦昊能打下这天下,我们也是出了死力的!如今竟一点情面不讲……”
“讲情面?”
王弘轻笑一声,嗓音低沉,“诸位,从龙之功,殿下早已赏过了。
如今的荣华富贵,不就是赏赐?
是诸位自己……贪心不足,手伸得太长,踩过了界。”
他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在众人头上。
是啊,秦昊从不欠他们什么。
相反,是他们仗着从龙之功,越发肆无忌惮。
“那……那现在该如何是好?”
一人颤声问道,脸上已无血色。
崔琰慢条斯理地坐下,指尖蘸了蘸杯中冷茶,在积灰的桌面上缓缓划动着。
“殿下今日此举,意在敲山震虎,整顿内部,为接下来可能的大战做准备。
幽州局势吃紧,他不会在这个时候大开杀戒,自断臂膀。”
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地扫过众人:
“所以,诸位暂时是安全的。”
众人闻言,刚松了一口气。
但崔琰接下来的话,却让他们如坠冰窟。
“但,也仅仅是暂时。”
“殿下若要彻查,诸位经得起查吗?
你们与我们的往来,与女真那边的勾连……哪一桩,不是抄家灭族的死罪?”
屋内呼吸声陡然粗重起来,恐惧几乎凝为实质。
“那……那我们……”
“慌什么。”
郑彦语气依旧平淡,“尾巴扫干净些。该断的联系,立刻断掉。
该闭嘴的人,让他永远闭嘴。
账目、书信,该烧的烧。
从今日起,都夹起尾巴做人,恪尽职守,仿佛什么事都未曾发生过。”
王弘接话道,声音带着一丝蛊惑:
“别忘了,你们手中还握着兵权,在京中亦有盘根错节的关系。
殿下若要动你们,岂能不掂量掂量?
只要我们几家还在,总能周旋一二。”
这番话,半是警告,半是安抚,像是一剂迷药,暂时稳住了这些惊弓之鸟。
是啊,他们还有兵权,还有势力,殿下总要顾忌几分吧?
何况还有这些树大根深的世家承诺周旋……
众人互相交换着眼神,惊惶稍退,侥幸之心又慢慢滋生。
他们却未曾注意到,崔琰、郑彦、王弘三人交换了一个隐晦而冰冷的眼神。
那眼神里,没有半分担忧,只有利用到底的冷漠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讽。
这些蠢蠢欲动、贪婪无度的新贵,不过是他们用来试探秦昊底线、搅乱局势的刀和棋子罢了。
用得顺手时,自然好用。
如今眼看要崩刃,甚至反伤自身,自然要及时舍弃,甚至……亲手折断,以洗清自身。
屋外,夜风呜咽,寒意彻骨。
屋内的密谋与自我安慰,显得如此可笑,又如此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