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何事如此烦忧?
瞧您这眉头皱的,妾身看着都心疼了。”
一阵香风袭来,柳氏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
她见张蒙在厅内来回踱步,面色焦虑,便知与刚到的圣旨有关。
她如今怀着身孕,自觉地位稳固,说话也愈发大胆娇嗔起来。
张蒙正心烦意乱,没好气地挥挥手:
“妇道人家懂什么!
殿下设宴,偏偏要带家眷,这……这真是……”
柳氏眼眸一转,心中已猜到大半。
她款款上前,柔软的身子几乎要倚在张蒙身上,纤纤玉手替他抚着胸口顺气,声音愈发甜腻:
“哎呦,我当是什么天塌下来的大事呢。
不就是赴宴嘛,将军威震四方,是殿下的肱股之臣,带家眷去,那是殿下给将军的体面,是恩宠呀。”
“你懂什么!”
张蒙烦躁地拨开她的手,“殿下……殿下是认识她那位的!”
他终究没好意思直接说“亡妻”。
柳氏脸色微微一僵,随即又堆起更柔媚的笑容,眼中却闪过一丝精明与狠厉。
她拉着张蒙的手,引他到椅边坐下,自己则半跪在他脚边,仰着脸,一副全然依赖、全心为他打算的模样:
“将军糊涂呀~妾身知道您担心什么。
可您想想,殿下日理万机,操心的是天下大事。
哪里会真的记得后宅里一个妇人的面孔?就算记得,那都是多久前的老黄历了?”
她见张蒙神色略有松动,继续低声蛊惑:
“再说,如今陪在将军身边、为您开枝散叶的是谁?
是妾身和您未出世的孩儿呀!
殿下若真问起,您便说王氏福薄,因病去了。
难道殿下还会细查不成?
天下刚定,殿下倚重您还来不及呢。”
“可是……韬儿和略儿他们……”
张蒙最担心的是两个儿子。
柳氏撇撇嘴,语气带上了几分委屈和挑拨:
“将军才是一家之主,两位公子纵然有些小孩子脾气,难道还敢在秦王殿下的御前失仪,不顾全家的体面和前程?
他们若真敢胡言乱语,触怒殿下,损失的可是整个张府。
将军平日里的威严何在?
再说了......”
她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诱惑,“您带妾身去,正可让殿下和满朝文武看看,您张将军府上已有新的女主人,家宅和睦,即将添丁进口,这才是兴旺之兆啊。
难不成您要独自赴宴,让别人看咱们府上连个能撑场面的女主子都没有的笑话?
或者……您还想带那两个至今对您横眉冷对的小公子去?”
这番话,半是安慰,半是威胁,更是巧妙地利用了张蒙的爱面子、惧上以及对她和未出生孩子的重视。
张蒙被她绕得头晕,觉得似乎有那么点道理。
是啊,殿下难道真会为一个死去的妇人追究他这员大将?
带柳氏去,似乎真是目前唯一的选择,至少面子上过得去,显得府内“和谐”。
至于那两个逆子……他确实不敢冒险带去。
看着柳氏娇媚含情的眼波,感受着她腹中自己的骨血,张蒙那颗惶惑不安的心,竟奇异地被安抚了不少,甚至生出一丝“或许没那么糟”的侥幸。
他叹了口气,拍了拍柳氏的手:
“罢了罢了,就依你吧。
快去好生准备,殿前失仪可是大罪。”
“将军放心~”
柳氏喜上眉梢,柔柔应了一声,起身时眼底掠过一丝得逞的光芒。
她终于有机会踏入那个至高无上的场合,以将军女人的身份。
而就在两人未曾留意之处,正有一双狠辣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们。
那双眼神仿佛失去了所有生气,整个人身上都弥漫着浓重的死气。
“哥,你怎么在这儿?按说这时候,你该在学堂听夫子讲那些之乎者也才对。”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清脆的声音。
张韬一听,心里顿时一慌。
他连忙转过身,一把捂住弟弟的嘴,生怕不远处的张蒙发现。
张略虽不明白缘由,但出于对哥哥的信任,还是连忙地闭上了嘴。
过了好一会儿,直到张略感觉快喘不上气了,张韬这才松开捂在弟弟嘴上的手。
“哥,现在总能告诉我,刚刚发生了什么吧?”
张韬闻声,这才认真地看向自己年仅十一岁的弟弟。
少年黝黑的脸上洋溢着这个年纪应有的朝气,一双眼睛亮晶晶的,仿佛对未来充满了无限的憧憬。
但只有深知内情的张韬明白,弟弟眼底的光亮,早在母亲含恨离世的那一晚就彻底熄灭了。
此刻这般模样,不过是他精心披上的伪装罢了。
他曾记得,弟弟幼时是何等的惊才绝艳。
年仅七岁,在那个连童生都考不上的老人教导下,已然能够熟读《大学》、《中庸》、《论语》等经典。
言辞清晰,见解每每令乡邻惊叹,被赞为“神童”,是母亲最大的骄傲。
可如今呢?
弟弟终日游手好闲,不是逗鸡撵狗,便是流连于京城的浮华场所,活脱脱一副被富贵迷了眼、自甘堕落的纨绔模样。
思绪及此,张韬的心便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不由得又想起他们那苦命的母亲。
母亲十四岁便嫁给了张蒙那个畜生。
她当年何尝不是邻里交口称赞的娇美姑娘?
可自嫁入张家,何曾有过一天好日子?
当年张蒙一拍脑袋跑去从军,几年音讯全无,所有人都说他已经死在了外面。
整个家的重担,就这样毫无保留地压在了母亲柔弱的肩上。
即便陷入那样的绝境,母亲也从未动过改嫁的念头。
她里里外外操持,将破败的家打理得井井有条,甚至硬是挤出微薄的收入,坚持送他们兄弟二人去读书认字。
也就是从那时起,岁月和劳碌如同无情的刻刀,将记忆中那个温婉美丽的母亲,一点点磨蚀成了外人眼中“粗鄙、鲁莽”的黄脸婆。
然而谁又能想到,几年后,他们那个“死”在外面的泼皮父亲,竟然活着回来了。
而他归来后,第一处踏足的不是他们母子苦苦支撑的家。
而是那个自幼嫌弃他、未曾给过他半分温情的原生家庭。
他带着大包小包的礼物去孝敬那些“亲人”,却对苦苦等待他多年的妻儿不闻不问。
张韬清晰地记得,那一次,一向以父亲为天的母亲,第一次红了眼眶,与他发生了激烈的争执。
没有人知道,父亲离家的那些年,母亲独自一人究竟吃了多少苦。
他唯一还算有点良心的时刻,大概是他当上百夫长后,终于骑着高头大马,在全村人羡慕的目光中,风风光光地将他们母子接走。
那一刻,小伙伴眼中纯粹的羡慕,曾是张韬心中仅存的、对父亲的一丝温暖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