骁骑将军府内。
“家宴?竟设在保和殿?”
右武卫统领张蒙刚送走传旨的太监,独自立于厅中,脑中仍在反复琢磨方才的旨意。
自秦王率军入京以来,虽也设宴犒劳旧部,却从未如此兴师动众。
更不寻常的是,此次明令所有在京将领,无论职守何等繁忙,一律不得缺席。
他们倒是没有想过,这次宴会会是怎么针对他们的。
让张蒙这般将领安心的是,他们都坚信秦王绝不会在此时自断臂膀。
天下未定,边境未宁,正是用人之际,秦王怎会做出鸟尽弓藏之事?
这般有恃无恐,也是诸多幽州旧将的共同心态。
京城之中,人皆传言陈平手段狠厉,什么丞相、侯爷、国公、王爷……杀了一茬又一茬,似乎从不忌惮对方身份。
可在他们这些自幽州便追随秦王的将领眼中,陈平又算得了什么?
不过是个顾青余孽罢了。
若非秦王赏识,谁肯正眼瞧他?
陈平再嚣张,可曾动过他们这些从龙之臣一根毫毛?
恐怕不过是秦王殿下需要一把快刀整顿朝纲,才容得下这等人物逞凶。
当年秦王决意起兵对抗顾青之时,那陈平怕是还在唯顾青马首是瞻。
他们随秦王在沙场上浴血奋战、啃土饮血之际,此人尚且不知在何处呢!
如今难道还敢对他们这些老将下手?
莫说他们不答应,就是顾尚书也绝不会坐视不管——顾之江那小子,可是他们从小看到大的。
于他们看来,无论是陈平还是荀壹,都不过是新朝初立、无人可用时的权宜之计。
顾之江,才是秦王真正信任的心腹。
既如此,他们私下那点逾矩之事,秦王又岂会放在心上?
这天下本就是他们一刀一枪拼杀得来的,稍稍享受几分,又何错之有?
“哎,怎么偏在这时候设宴?”
张蒙只觉得自己本就不多的头发,都要被薅秃了。
若是寻常宴请也就罢了,可秦王竟特意点明要带家眷,这可真是要了他的命。
就说他张蒙,刚进京城时还算老实。
可日子一久,身边的糙汉子们一个个都娶了美娇娘,唯独自己,面对的仍是那个皮肤粗糙的黄脸婆,心里哪能不痒?
一次偶然的机会,经朋友介绍,他认识了一个青楼女子。
张蒙的烦恼,正源于此。
他那位新纳的娇妾柳氏,年方二八,身段风流,眉眼含情,尤其是一把小嗓子,娇滴滴唤一声“将军”,能让他骨头都酥了半边。
自打进了门,便使尽浑身解数,将张蒙迷得神魂颠倒。
反观他的发妻王氏,是当年在幽州老家时父母之命娶的。
多年随他奔波,操持家务,生儿育女,容颜早已憔悴,双手粗糙,性子也因常年劳累而变得沉默寡言。
在张蒙看来,便是“木讷粗俗”,与解语花一般的柳氏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柳氏进门后便不断吹枕边风,先是嫌王氏管家严苛,让她受委屈,后又哭诉自己身份尴尬,将来生了孩儿也是庶出,低人一等。
张蒙被哭得心烦意乱,加之柳氏很快有了身孕,更是被她“若不能给孩儿一个正经名分,不如不生”的言语拿捏住了。
昏了头的张蒙,竟真的干出了宠妾灭妻的混账事。
他寻了个由头,斥责王氏“不贤善妒,不堪为主母”,不顾两个儿子的苦苦哀求,一纸休书将结发二十年的妻子赶出了将军府,任其孤身一人赁了间陋室居住。
王氏本就积劳成疾,遭此巨变,又气又伤心,不过月余便病重身亡。
消息传来,张蒙的两个嫡子张韬、张略悲痛欲绝,对父亲彻底寒了心,若非碍于孝道和父亲的权势,怕是当场就要与他拼命。
如今虽还同住一府,却形同陌路,看他的眼神冰冷刺骨。
此事在京城新贵圈里也传开了,虽也有人纳妾宠妾,但如张蒙这般直接休弃糟糠之妻致其死地的,却是独一份。
同品阶的将领私下议论起来,也多有不齿。
只是大家碍于情面,且自身屁股也不完全干净,没人会当面说他什么。
张蒙自己起初也有些心虚,但很快就被柳氏的温言软语和腹中“孩儿”抚平了那点不安,甚至开始盘算着等柳氏生产后,就将她扶正。
直到接到秦王这道必须携家眷赴宴的旨意。
张蒙才猛地惊醒,冷汗瞬间就下来了。
秦王殿下……是认识王氏的!
当年在幽州军中,秦王还是一个校尉时,自然常与手下们同饮,有时也会到将领家中。
秦王还曾笑着夸过王氏做的烙饼实在,夸她贤惠,能稳住张蒙的后方。
后来攻打京城前夕,局势艰难,秦王还特意安抚过各位将领的家眷,其中就有王氏。
殿下甚至还记得他两个儿子的乳名!
如今,王氏被他休弃逼死,他却要带着一个出身青楼的宠妾去赴秦王的家宴?
这……这如何使得?
殿下会怎么想?
殿下最重根基,常言“家宅不宁,何以定天下”?
自己这般作为,岂不是公然打殿下的脸?
更何况,那两个逆子如今恨他入骨,若在宴会上被殿下问起家事,他们会不会不管不顾地捅出来?
张蒙越想越怕,仿佛已经看到秦王那双深邃锐利的眼睛落在他和他身边娇滴滴的柳氏身上。
“不行……绝对不行!”
张蒙在厅中焦躁地踱步,“不能带她去!可是……不带家眷又是抗旨……”
他猛地站住,目光扫向内院方向,又扫向儿子们居住的院落,心头一片混乱。
带谁去?
两个儿子肯定不愿与他同行,就算强行带去,也是两个随时会爆开的火药桶。
柳氏却还不知大祸临头,正欢喜地挑选着赴宴的衣裳首饰,做着成为将军正室夫人、风光觐见秦王殿下的美梦。
张蒙只觉得头皮发麻,那道明黄的绢帛请柬,此刻竟烫手得如同烙铁一般。
他这场“家宴”,怕是赴一场生死未卜的鸿门宴啊!
“该死,该死啊…… 怎么偏在这时候要办家宴呢?”
张蒙此时没由来地开始有些埋怨起秦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