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掌柜这才反应过来。
是啊,卖给谁?
这些首饰,用料考究,玉珠玛瑙,金丝铜料,成本就摆在那。
一支步摇的成本,少说也得一两贯。
卖给那些村妇?
她们哪买得起!
陈远那小子用的是碎布头,是木头珠子,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儿,所以能卖得便宜。
他们用真金白银,怎么比?
她们李家布坊,总不能让雇的织妇,也去捡那些破烂玩意儿来做吧?
那样的话,织坊还开不开?
绸布还卖不卖?
“大娘子……那……那我们仿制这些,是为了……”王掌柜小心翼翼地问。
“卖给村妇不行,卖给那些高门大户,贵妇小姐。”
李执语气平淡,“拿去做个人情,送送礼,也是不错的。”
王掌柜这才反应过来,连连点头。
“是是是,大娘子高见!”
李执没理会他的奉承,只是吩咐道:“你盯紧了东溪村那边,姓陈的要是再弄出什么新花样,第一时间给我拿到手,仿出来。”
“是!”
王掌柜应下,心里却还是不甘。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李执的脸色。
“大娘子,难道……就这么算了?”
“他可是白占了我们李家天大的便宜,用我们不要的下脚料,赚得盆满钵满。”
王掌柜生怕李执说出个“算了”。
毕竟,大娘子在庙会上当众说看上了那小子,这事已经众所周知了。
“算了?”
李执拿起桌上那支陈远给她戴过的步摇,指尖轻轻摩挲着,缓缓道:
“我李执看上的男人,怎么可能就这么算了。
“他不是会赚钱吗?不是要跟着三个小娘子吗?
“那我就让他家再欠我的钱,欠到他这辈子都还不清。”
王掌柜一听,顿时来了精神,可随即又垮下脸:
“大娘子,这怕是不好弄啊,那小子现在有首饰这个赚钱的门道,今天又在庙会赢……赢了我十两银子,手头宽裕得很。”
李执哼了声,冷笑道:“这有何难,首饰上我们暂时比不过他,那就从我们自己的优势上下手。
“别忘了,叶家那三个女人,是罪女之身,属贱籍。
“按我大周律例,贱籍者,田税布税,皆是寻常百姓的三倍。
“田税我管不了,可这布税,整个揭阳镇,谁说了算?”
王掌柜的眼睛,瞬间亮了。
他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对啊!布税!
往年那些村妇要交布税,除了自己家里拼死拼活地织,不够的部分,还不是得从他们李家布坊买布去填?
“大娘子您的意思是……”
“我收到消息,南方大雨,淹了几个州,水路不通,运丝的船过不来,各地的布价都在涨。”
李执纤细手指在桌上缓缓敲着:“你说,这个时候,我李家的布,是不是也该顺应时势,跟着涨涨价了?”
王掌柜激动得浑身发抖,一拍大腿:
“大娘子说的是啊,各地布价都涨,我们跟着涨,谁也说不出半个不字!”
妙啊!
此计实在是妙啊!
王掌柜已经能想象到接下来的场景了。
自家布坊的布匹一涨价,附近十里八乡的村妇,为了完成朝廷的布税,要么发了疯似地自己织布,要么就得捏着鼻子来买他们的高价布。
谁还有闲工夫去帮陈远做什么劳什子的首饰?
就算有人愿意做,那人工钱也得涨!
陈远想继续做首饰,就必须高价从那些妇人手里买布,或者花更多的钱请人。
成本,将大大增加。
而他家,又是贱籍。
三倍的布税!
这一来二去,亏空越来越大。
今天赚的那点钱,根本撑不了多久!
到时候,钱花光了,生意黄了,税交不起了……
那小子,除了来求大娘子,还能有别的活路吗?
一旦他借了钱。
那还不是任由大娘子搓圆捏扁?
到时候,入赘李家,就是他唯一的出路!
“王掌柜,你明白怎么做了?”李执的声音传来。
“明白了,明白了!小人这就去办!”
王掌柜欢喜得快要跳起来,连连躬身应下,转身就往外跑。
一想到陈远即将破产,走投无路,最后只能哭着喊着来求大娘子,他就兴奋地直搓手。
可刚跑了两步。
王掌柜脸上的笑容又僵住了。
不对啊!
那小子要是真破产了,入赘了李家……
那他不就成了李大娘子的夫君?
成了……自己的主子?
自己以后,岂不是要在他手底下讨生活?
王掌柜的脚步慢了下来,心情瞬间变得无比复杂。
正纠结着。
忽然感觉身边一阵风过。
一个穿着黑色劲装的女人,从王掌柜身旁走过,径直进了屋。
王掌柜吓得一个激灵,赶忙缩到一边,深深低下头,连大气都不敢喘。
他不敢看,不敢问,更不敢拦。
他不知道这个女人是谁。
只知道这是李执最亲信的人,管着许多见不得光的暗线和生意。
布坊里上一任的老掌柜,就是因为好奇多问了一句这女人的身份。
第二天,就人间蒸发了。
连带着一家老小,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也正因为如此,他这个小小的伙计,才有机会被提拔成掌柜。
黑衣女人进了屋。
李执正把那支步摇小心翼翼地放进一个精致的木盒里。
看到黑衣女人。
李执有些意外,脸上的闲适收敛了起来。
“影,出什么事了?”
能让“影”亲自过来,必然是天大的事。
黑衣女子没有说话,只是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竹筒,递了过去。
李执接过拧开,倒出一张卷成细卷的纸条。
她缓缓展开。
只看了一眼,她的瞳孔便猛地一缩。
纸条上只有八个字:
“北边战败,岁币又增。”
李执不敢相信地看向黑衣女人。
黑衣女人对她点了点头,确认了消息的真实性。
一股怒火从李执心头烧起,猛地抬手,就要将桌上那个装着步摇的木盒砸出去。
可手抬到一半,又硬生生停住了。
李执深呼吸,将那股火气压了下去,只是手在微微发抖。
站在一旁的黑衣女人,看到这一幕,眼神里出现了一丝不解。
这个木盒里装的东西,似乎对大娘子很重要?
“一群废物!
“堂堂大周,何时能出个真男儿!”
李执气的胸口剧烈起伏,低声骂道:
“年年征税,岁岁纳贡!
“那些银子,那些布匹,全都喂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黑衣女子上前一步,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李执的肩膀,无声地安慰着。
李执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可一冷静,就想起了刚刚才对王掌柜下达的命令——布匹涨价。
北边战败,岁币又要增。
朝廷的税赋必然会变得更重。
南方刚刚遭了水灾,又是这窝囊朝廷的禁脔,怎会担起这笔岁币?
最终还不是要压在北关、西关这些穷苦哈哈身上?
这种时候,再把布价抬上去……
这岂不是要将本就艰难的百姓,往死路上逼?
李执虽不会让人占便宜,也绝不是吃亏后,会忍下气往肚子咽的性子。
可那是在经商,是在生意上。
在大是大非面前,在民不聊生面前,李执却是另外一副面孔。
李执坐回椅子上,沉默了许久。
拿出一张白纸,写了几个字,吹干墨迹,折好递给黑衣女人。
“传下去,等朝廷加税令下来,李家在齐郡各地的布坊,所有布匹,全部降价两成。”
黑衣女子接过纸条,眼中带着担忧,带着询问。
李执只是坚定地点了点头:“去吧。”
黑衣女子不再多言,身形一闪,转身便消失在了门外。
李执又对着门外喊道:“来人,去把王掌柜给我叫回来!”
片刻之后。
刚刚才走出院门的王掌柜,又一脸懵地被丫鬟带了回来。
“大娘子,您……您还有何吩咐?”
“刚才说的事,改了。”
李执看着他,缓缓道:
“布不涨价了。
“而且,过些日子,等消息到了,李家所有布匹,降价两成出售。
“另外,让所有织妇全力织布,那些绢花发簪也不要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