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尉府的案册很快便呈到了陛下面前。
供词中写得明明白白,佑炆殿打扫烛盏的宫婢早年受赵贵嫔暗中指使,在五皇子高热的药里下引,害得五皇子失智,后又将七皇子的起居动向一一传给瑶池殿,火起当夜,她趁七皇子熟睡,打翻烛台引燃帐幔,意图谋害嫡皇子。
虽然未曾直言纵火是受谁指使,可字里行间的指向却再清晰不过。
四皇子心思缜密,在婢女的供词上点到为止,也不提佑炆殿外的太平鼎是谁砸烂的,给景和帝和朝臣都留出了无限遐想。
群臣还未来得及作出反应上书时,五皇子的生母吕美人最先哭到了陛下跟前,她一身素衣,带着半疯半傻的五皇子,在御阶前跪诉了一日。
“陛下,妾的孩儿当年何等聪慧,却被赵氏所害,成了如今这副凄苦不堪的模样,赵氏势大,妾不敢言,可如今真相大白,还请陛下为妾和五皇子做主!”
当年赵贵嫔宠冠六宫,吕美人即便疑心儿子被害,也只能把苦水咽进肚子里,如今借由七皇子殿中失火一事,赵氏的罪行得以浮出水面,她才终于敢站了出来。
吕美人这一哭,像是捅破了一层窗户纸,没过半日,就有几位曾被赵氏打压过的朝臣,纷纷上书细数赵氏的罪证。
风一旦起了,受惊的鸟儿也会接二连三地飞起来,原本沉寂的朝堂,也因这场大火被点燃。
张岁安借着当下的风声,又见了曹太仆一面,这次他的态度,相比上次缓和了不少。
一来,毕竟曹家也不想女儿一辈子就这样活在暗处,郑岐若能借此正身立业,这场婚事也好名正言顺;二来,曹太仆掌管一国马政,此前司隶校尉赵青曾借军资整饬之名,奏请景和帝置马政丞于校尉府,美其名曰协助管理,实则颇有几分分权的意思。
当时这个提议虽被陛下摁了下去,但若真由着赵氏上位,外戚跨署置官夺权,届时他这个太仆从军政要职沦为个车马仪仗队怕也是迟早的事。
曹太仆犹豫再三,将张岁安送走的隔日,还是偷偷往张府捎了信。
张岁安得了信,当即快马加鞭地一路赶去了曹氏的祖籍西平郡,借着曹太仆的亲笔信拜访了当地的曹氏族老,后在东南面的山中寻到了那处别庄。
这座曹氏最偏的庄园后,有几户零零散散的旧舍,张岁安临到此处,远远地便听见了院子里有叮叮当当的捶打声。
待他走近,正瞧见曹家表妹曹悠蹲在院里,捞着袖子在修一架老旧的木纺车。
她头戴着布巾,手操一把铁锤,冲着纺车的关节铆了几下,掰了掰,试了试手劲,屋中一面容清俊的青年人走了出来,惊得放下了手里的箩筐,赶紧去接曹悠手里的铁锤。
“这种粗活我来就好了,伤着你了可怎么得了!”
“岐哥你别小瞧人,看看我改好的,是不是方便多了?”曹悠说着用脚蹬了一把纺车下头的木踏,踏板牵动着麻绳,纺锤嗡嗡地转了起来,“之前的纺线要用手转,加个木踏后一只手就能喂棉,这样能快不少呢,就是这个踏板踩上去还有些费劲,你帮我想想如何能轻巧些。”
两人凑在一处埋头研究,甚至没人注意到张岁安站在院外,直到他清了两声嗓子,两个甜情蜜意的小鸳鸯才抬起头来。
“表哥?”曹悠一愣,手里的锤子顺势一滑,险些砸中郑岐的脚。
郑岐踮着险象环生的脚,把铁锤子捡起来,也望着张岁安,愣愣的不知如何是好。
曹悠眼珠一转,心想张岁安不会是替江崇来找自己麻烦的吧,干脆又抢过郑岐手里的锤子,直指着张岁安喊道:“表哥,你让那个江崇死了这条心吧,我是不会嫁给他的。”
这曹表妹从小就是个炮仗脾气,直来直去,不爱女红,就爱捣弄些木工铁具,剑走偏锋,这么多年也没变过。
张岁安站在院外一笑:“多年不见,表妹就是这样待为兄的?”接着他瞅了眼边儿上的郑岐,“我一路过来连水都没喝上一口,郑公子不准备请我这个表舅哥进去喝杯茶吗?”
郑岐眼神下意识地飘向曹悠,似是在等着她点头,曹悠放下袖子,顿了顿,瞥向张岁安道:“你大老远找过来,所为何事?”
“我不找你,”张岁安看向郑岐,“我找他。”
曹悠立刻把锤往身前一横:“找他又为何事?”
“你们为何躲到这里来,我就是为了何事而来。”张岁安两手握在身前,沉声静气,稳如老儒模样,轻飘飘地揶揄道,“这日头这么晒,客从远方来,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吗?”
曹悠翻了个白眼,悄悄凑到郑岐耳边蛐蛐起来:“你看,跟我说的一模一样吧,张家的人,都是这副老夫子模样。”
郑岐连连点头,悄声补上一句:“既然张公子都来了,要不还是请他进来吧?”
曹悠挥了挥锤子,批准了郑岐的请求,示意他去拉开院子的篱笆。
郑岐将张岁安请到内屋,手脚麻利地倒了两碗凉茶:“敝舍简陋,没什么好招待的,还请张公子见谅。”
这处别庄本是给庄户住的,屋内陈设简单,墙皮斑驳之处露出内里的黄土,一张旧木案上放着一盏生了锈的铁烛台,上边摆着几张墨迹未干的草图。
“不瞒郑兄,子康今日前来,为的正是令兄一事。”他顿了顿,目光越过门廊,落在院中,“我知道你与表妹情投意合,却又碍于令兄一事,无法光明正大地与曹氏结亲,但眼下却有一个机会能为你兄长正名。”
郑岐闻言,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紧,他没有接话,只是低着头喝了口杯里的淡茶。
张岁安继而说道:“最近宫中出了一桩大事,皇子宫殿夜起大火,七皇子险些葬身火海,陛下大怒,命廷尉府和四皇子严查此案,却偏偏绕过了司隶校尉赵青。”
郑岐思忖片刻,抬起头,露出一丝细微的惊愕:“陛下是对赵氏起了疑心?”
“也正是因为此案,赵贵嫔毒害五皇子一事被审了出来,吕美人得知后,带着五皇子在御阶上跪诉了一日。”
“可陛下对赵氏一族多有偏宠,会不会这次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谋害皇子乃是重罪,但毕竟只有一份口供,赵贵嫔若死不认账,陛下碍于情分,恐怕也难以立下决断。”张岁安语气重了几分,“赵氏并非一人,乃是一脉,若不一同扳倒,怕是烧不尽的野草,来年还会再生。”
郑岐低着头,没有接话,目光不自觉地飘向院中,曹悠还在鼓弄着那架纺车,用一把小铁刀修磨着零件,修完一吹,木屑纷纷扬扬地飞在阳光下。
“郑兄应当知道,没有曹家授意,我今日也找不到此处来,姑父姑母爱护女儿,若无把握,定不会行此险招,如今陛下有意立储,若三皇子入主东宫,赵氏专政,那郑兄作为曾经检举过外戚贪腐的家眷,恐怕只能永远躲在这一方小院中,再无出头之日了。”张岁安顺着郑岐的眼神,也望向那院中女子,“表妹幼时就爱鼓弄木工铁器,姑母常说若她是个男子,定能做个工官,这农家小院日子清苦,往后她便只能困于乡野,耕织养禽,生儿育女,这当真是郑兄想要的吗?”
张岁安此话带了几分试探,郑岐的门第与曹氏相比,多少是有些高攀,如今曹家女儿为了他,跑到这山野农院中避世,他若真心爱护她,定不会就这样舍得她吃苦,可他若安于现状,心安理得地让曹表妹跟着自己从高门贵女变成一家农妇,张岁安作为表兄,也不大看得下去。
自己虽是君子动口不动手,但把江崇偷偷叫来揍他一顿,还是能做到的。
郑岐眼神淡了淡,紧抿着嘴:“她跟着我,着实是委屈了。”
张岁安旋即继而说道:“在下曾在兰台看到过令兄的检举文书,有一事不解,贪腐是内政,可将官货走私到外邦,那可就是国政了,令兄是如何得知梁氏与赵氏联手走私一事的呢?”
郑岐默了半晌,起身朝张岁安微微行了一礼:“子康兄,请随我来。”
晦暗的里屋采光不好,视线只能看清室内桌案的轮廓,郑岐点了火烛,从一块墙砖后取出一方檀木盒,将盒中一片片的泛黄麻纸在案上铺陈开来,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后,零零碎碎的图纸才隐约拼显出一张不算完整的舆图。
张岁安借着幽幽的烛火去看,只见此图虽然工笔朴素,但其中的标注和圈点都十分精细,不仅用炭笔勾勒出了大小航线,就连沿途的泊口都无一遗漏:“这可是东海的舆图?”
郑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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颔首应道:“正是,在下幼时在渔村长大,常与父亲出海,所以对东海一带比较熟悉,日积月累,便有了一份这样的底稿。”
“这图看上去,似乎比兰台存档的海舆图还要细一些,是郑兄自己所作吗?”
郑岐眼色一沉,默了片刻:“是在下与兄长一同所作。”
他眼神旋即沉了几分,盯着那些泛黄的海舆图碎片,东海有大大小小的十余个岛屿,其中以桑族人所居的沧溟岛为中心,这些群岛环伺在大洲边缘,从东袭的国境,一路绕到了北朔的内海边上。
“官本的海舆图只有大岛和主航线,但这幅图却是我与兄长遍访海民船工,凑齐了大大小小的泊港,花了十余年的时间所作。”郑岐说着,指向一条航道,“这条航线,在官本中只有内洋线,却没有外洋线,故而没有人会查到这条线上去,赵显走私官货,走的便是这条线。”
他顿了顿,将几张边上的碎图纸往中心挪了挪:“其实在临海村镇,与桑族通商互易并不是什么新鲜事,桑族地处偏岛,地瘠民贫,早年海市上常有些私茶私铁贩子,把山里的粗茶或是旧的铁货拿去跟桑族换海货,百姓们各取所需,互济度日。赵显成了会冶郡守后,便借着稽私的名头向商贩抽成,当地人称其为‘东海税’,这东海税一年比一年高,到最后直接成了赵氏一家的生意,他们用自家商船运货,把私贸的银两都攥在了自己手里。”
“我兄长先前在太仓署,专管官盐官铁的出入账册,起初他只当东海税是地方压榨百姓的伎俩,后来才发现不对劲,官仓的出库账上每年都有一笔会冶郡军需,名义上是用于剿匪,每次出库后不过月余,赵显的船就会出海。兄长心下生了疑,悄悄抄了一份历年会冶盐铁出库的日期和数目给我,托我回乡查探,我私下跟当地的仓管和船工对了一番,发现数目大致都可以对得上。”
“回京后,我便将此事告知了兄长,说若能奉官命去查,定能查出那船上的货物是贪墨的官货,兄长连夜写了呈文,后来……”郑岐说至此处顿了顿,“后来的事,想必公子也知道了。”
后来的事,便是郑昙骤逢母丧,回乡丁忧,路上遇匪,车毁人亡……
郑岐作为其胞弟,本来也该回乡守孝,却不得不受曹家庇佑,以一个私奔的名头暂时躲在这偏远山庄之中。
赵氏以军需之名走私,放在任何一处官吏头上都是大罪,可偏偏他背后还有梁氏,这些外戚臣子是景和帝的臂膀,若只是这样查下去,先不说他们会不会早早就备好了替死鬼,即便是查到实处,最终恐怕也难以重处。
除非,能让贪腐变成死局。
闪动的火苗映着张岁安的脸,他抿了抿嘴,似乎觉得嘴唇有些发干,院外头时不时地传来曹表妹敲打木头桩子的声音,一下一下,像是某种警醒。
京城之中,素有高门大院的趣谈,就在曹太仆的女儿跟着寒门书生私奔之时,赵氏不是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地向太尉秦府提过亲吗?
这三路十八弯的八卦绕到了心头,倒是给张岁安提了个醒。
他两眼重新落回那海舆图上,捏起半片外洋航线的残角,顿了半晌,忽然轻笑了一声。
郑岐一怔:“子康兄为何发笑?”
“他们还真是自掘坟墓。”张岁安点明道,“以军需之名走私官货,又私自开辟外洋航线,绕开国境海师的巡防,东海群岛,鱼龙混杂,届时官货外流事小,泄露我朝海防虚实事大,如此一来,朝中便不能坐视不管了。”
说罢,他转身望向郑岐:“郑兄既然能查得此事,想来帮在下探一探赵显私船出海的时间也不难吧。”
郑岐闻言顿了片刻,继而点了点头。
数日后,东莱郡的都尉李行收到一封密信,信上是一条袭国通往沧溟岛的外部航线图。
这李行是当朝太尉的旧部,一见着这封密信,还以为是细作在暗探我袭国海防,当即便派人去一探究竟。
结果正好撞上一艘顶风作案的商船,李行命人将其拦下后,将船中的货物查了个尽,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船上运的竟然是印着司农寺火漆印的官货。
隔日,一封急报便快马送到了绥京城,入了掌管一国军政的太尉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