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两晚,张祎宁就很想逃。
她冥冥中有种踩中杜文新陷阱的感觉,想象中的门庭若市是没有的,大气是不敢出的,气氛是死寂压抑的,屁股是坐不住的,这不是陪刘元詹每晚都来坐牢?
平时想缝上的那张嘴偏巧这两晚安安静静呆在吧台后,刘元詹也是个闷棍,老金更是几乎以厨房为家,张祎宁之前只是有所感觉这里似乎隔绝掉了外界的声音,这两晚她无比确定。
她百无聊赖地看了看一旁的刘元詹,低声问道:“想什么呢?”
“嘉靖为何给司礼监一个空心铁球?”
“……”
她早就发现了,刘元詹对留在家里看电视的提议很是受用,每天早上她出门前打开电视机的刹那,他的眼神就随着荧幕一起变亮,连机械式的笑容都多了几分发自肺腑的真心。晚上他盯着张祎宁按开关的按钮也隐约带上幽怨和惋惜。
张祎宁撑着下巴看他冥思苦想,在让他继续陪着自己煎熬和发发善心中还是选择了后者。她将手机横放在刘元詹面前,点开《大明王朝1566》第23集,“看吧。”
他有些惊喜,“不在家也可以?”
“21世纪了,做鬼也得跟上时代步伐,是不是?”
杜文新被视频播放的声音吸引,抬起头便看见一人一鬼挤着看小小的手机屏幕的滑稽画面。
他真是头回见到像张祎宁这样的掌簿,介于没心没肺和敏感细腻之间,摸不准是真的毫无城府还是心思颇深。
这两日他也不自在,明明是和平时一样的安静,但多了一人一鬼后,店铺的空间和氧气仿佛呈指数型骤降。
叮铃叮铃,凝固的空气流动了起来。
“有客。”杜文新淡淡说道。
张祎宁也听见了那轻微的铃铛响动,但未见门被推开,还以为是大风吹过,杜文新却说有客,她很自觉地充当了服务生的角色,前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一个身材略微发福,穿着简单家居服的中年男子,只是把饱和度拉到了最低,变得透明。张祎宁第一眼注意到的是他的神情,整张脸皱巴巴,拧成一团,显得焦急又痛苦。
看见张祎宁后,他先是一愣,随后探头向里张望,刘元詹正坐在里面,似是看见同类后确定目的地无误,他松了口气,但犹豫着没有进门,双手抱臂,频率极快地摩挲自己的臂膀,很是焦急。
想起刘元詹保持着坐凳子的荒谬习惯,张祎宁后撤了一步,靠在门边,留出一人宽的过道,“进来吧。”
他这才带着满脸的不安走了进来,抓挠动作不停。
张祎宁虽然感到奇怪,但也没贸然开口询问,等他走进来后向前一步准备关门,本就狭窄的走道,只这一个侧身动作,那鬼突然大叫着跳到一旁,蹲下身子,全身颤抖地呻吟不断:“痛,好痛……”
“……!”
张祎宁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数吓得呆若木鸡,动也不敢动一下。
不是……碰瓷吗?
她刚刚根本没留意是不是碰到了对方,因为对方是鬼啊……哪来的触碰之说?
杜文新和刘元詹都抬起了头,目光聚焦在蜷缩成一团的鬼影上。
张祎宁强忍下被冲击到的不适,边缓慢靠近,边关切问道:“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是怎么了……你还好吗?”
那鬼仍在痛苦地全身抚摸,听到她的话,惊恐地向后退:“别过来!别过来!痛……”
她彻底停住,对方的情绪波动太大,完全无法沟通。
这时,刚刚还在旁观的杜文新平静问道:“吴智宁?”
吴智宁看向吧台后戴着眼镜的斯文男子,连声答:“是,是,我是吴智宁,是……”
这一看就不是好处理的任务,光是安抚对方情绪要花费的工夫就不少,此刻听到杜文新说出对方的名字,知道没自己事了,张祎宁偷偷松了口气。这么好一个学习范本的机会她立马来了兴趣,还可以借此探探这个“横”组织的虚实。
杜文新没有要离开吧台的意思,手上擦拭杯子的动作继续,说道:“你的掌簿找了你两天。”
吴智宁向前挪动了两步,最终还是停下,离那两人一鬼都有段距离,“我……我……对不起,我受不了了!对不起!我真的受不了了,太痛了,我太痛了……”一说到“痛”,他的五官又缩在了一起,茫茫然不自知地重复呻吟,忘记自己要说下去的话。
杜文新是此刻这间屋子里最平静的人,“他很努力地在帮你。”
看到吴智宁的样子,张祎宁全程眉头都是紧的,虽然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但那种情绪的电流触达到了她的神经元,她会本能觉得对方很惨很可怜,可是杜文新和刘元詹看起来都那么波澜不惊,杜文新连说话的语调都依然是冷的。
张祎宁也不知道出于什么缘由,她迅速调整好表情,抬起胸膛。好像感情用事在冷静自持面前,总是会自卑地落入下风。
吴智宁听到杜文新的话才又从那种只知道痛的空白中解脱出来,断断续续道:“对不起……我对不起王警官,可是我真的受不了了!我不在乎了,不在乎他们会不会被绳之以法,我就想死!我不想留在这里!每一秒都是酷刑,每一秒都让我痛得发抖……”
吴智宁浑浑噩噩地喊疼,脚底下似乎是刀山火海,总是不住抬脚又放下,想用手支撑地面,却在指尖将要触及的时候倏地收回,似被烫到的生理反应。
他就这般不知疲倦地变换姿势,最后下决心跪地,张祎宁看着他的表情变得狰狞,心脏像被狠狠揪住,不忍,虽不知他在忍受什么样的痛,但定是极痛。
他跪对着杜文新连连磕头,“对不起……求求你救救我!你就让我死吧,哪怕灰飞烟灭都行!我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鬼!什么执念!我根本不在乎!是你们搞错了!”他刚激动地大喊完,就马上矮下身子,变回恳求的态度,“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求求你,阎王爷!求求你,放过我,让我死,我想死……”
阎王爷!?张祎宁像被人突然以一种束紧口袋的动作粗暴地扼住咽喉,她和刘元詹几乎是在一刹那便对上了视线。
杜文新这回倒是反应及时,不至于憋死她。“我不是什么阎王爷,你会变成鬼是因为你有执念,你的执念你已经跟你的掌簿说过了,我听说那时你是咬牙切齿,坚决地要看到那些害你至此的人一个一个地付出代价。王警官为了你的事情尽心尽力,你要相信他是真心实意帮你,我们都盼你早日脱离苦海,重新开始。”
呼——杜文新怎么可能是阎王!声音、性格都大相径庭,还好还好……虚惊一场。
吴智宁颓然地坐下,满脸死灰,哽咽道:“为什么?我这一辈子不偷不抢,本本分分,偏偏是我遇到这种事?就连死了还要备受折磨,天理何在?我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孽吗老天要这么惩罚我……那些害我的坏人还活得好好的,可我死了,还要日日受烈火煎熬……凭什么……”
“是,所以你不是要亲眼看着他们付出代价吗?这就是你本来的执念,你没有忘记它。”杜文新已经走到了吴智宁面前,柔声道:“王警官已经来了,他在街口等你。他迫不及待地要告诉你这两天案子的新进展。”
吴智宁没回答,他一路过来,每一阵风、每一步路、无法避免的每一次与人擦肩,还有开口说话时每一下声带的摩擦震动,都让他痛不欲生,但他忍了下来,就为了一个念头——死,彻彻底底的死。
灰飞烟灭才是真正的解脱。
却在顷刻间宣告破灭。
他失声痛哭。死原来是一件这么难的事情吗?
屋子里的人都静静的,有人悄悄别开了泛红的眼,有人目不转睛地盯着颤抖的肩,有人低下头想到了自己,有人隔着一扇玻璃窗,停在砧板上方的刀迟迟没有落下。
只有吴智宁的哭声,还有,还有细细密密的说话声,张祎宁猛然想起,他们都忘记按下暂停播放,唯一可能记得的人,他做不到。
片尾曲响起时,吴智宁也停止了哭泣。他颤颤巍巍地站起,看着杜文新,哽咽着问:“坏人真的会有恶报吗?”
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饶是张祎宁当了掌簿,知晓了诸多生死之事,她也不敢妄断。所谓命运,所谓天道。
杜文新却斩钉截铁地回答:“会。”
张祎宁不知道他说的是真的,还是为了安抚吴智宁的随口一答。但这个回答对吴智宁来说,显然十分重要,他平静了下来,蹒跚着往门的方向走去。
张祎宁本就站在离门不远的地方,忙替他打开,紧紧贴在门边,恨不得变成一张粘在门上的薄纸。她目送吴智宁一步深一步浅地向前走,直到消失在人群里。
“鬼也会痛吗?还有他说的烈火煎熬是什么意思?”她向已经走回吧台后的杜文新发问道。
“当然不会。他是在家中使用吹风机,吹风机爆炸自燃,酿成了火灾,烈火烧身的痛苦再加上他亲眼目睹变成焦炭的自己,受到不小的心理冲击,痛感烙在他心里了,而且在不断加深。刚死不久,他对那些制造厂商强烈的恨还能和这种心理痛觉抗衡,渐渐地就受不住了。”
“那他现在放弃了,也不行吗?”
吴智宁的呻吟和痛哭似乎还在这个隔绝的独立空间里回响。
杜文新的目光突然变得锐利,直视着她,反驳道:“放弃?如果不是我知道你的掌簿身份,我真要怀疑提出这个疑问的人是在发表什么爆米花伦理悲剧观后感,释放她多了不得的人性关怀。用你被学术帽砸坏的大脑想想,如果他真的放弃了,王警官挥手一勾,再慢慢走该走的程序,抓该抓的人不就得了?还轮得到我在这里大喷口水?”
张祎宁被他兜头一盆冷水泼下,教训得无地自容。
杜文新嘴很毒,但他说的话从来都有道理。是自己昏了头,她不是没有遇到过真正心灰意冷放弃执念的鬼,那曾经还是她的“业绩来源”,如果吴智宁真的甘愿就此死掉,不再执着于复仇,阴身簿上就会出现他的名字,但明显是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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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的错,是我感情用事了。”
杜文新没有对她迟来的清醒给予好脸色,“自欺欺人,我以为你会是最熟悉的,毕竟身边就有一个生动例子。”
怎么还带扫射的?
感谢刘元詹,让她不至于在犯错的难堪后还陷入得不到谅解的尴尬,作为被波及的“无辜观众”,他走到张祎宁身边,和她并肩站在一起,说道:“既谓所求、所念、所趋,便因其远不可届,其貌不可知。自欺至深,以求救己救心尔。”而后对着张祎宁语气软了下来:“我想回家了。”
“啊好好。”她忙不迭点头,这可真是救了她一命。
杜文新看着他们逃也似地出去,心里还有一半火气没撒,“叽里咕噜说些什么呢?一个不干人事,一个不说人话。”
*
一路无话,张祎宁还是没能从视觉和听觉冲击中拔出,她忍不住去想象可能变成焦炭的尸体、吞噬一切的熊熊大火。
“烧死”是一种光听描述就会汗毛直立的死亡方式,和恐怖、折磨、面目全非挂钩,看着自己的尸体,会是怎样的感受呢?是第三视角的抽离还是想活下去的绝望?张祎宁不知道,她死过一次,但她没有变成鬼,那是不是也说明她自以为的不甘心并没有那么强烈,这个世界没有如她以为的那般让她留恋。
刘元詹几次三番欲言又止,看起来有话想说,但一路上都没开口。直到灯光照亮客厅的每一个角落,包裹住张祎宁的时候,她才找回安定感,后知后觉问道:“你是有什么话想说吗?”
刘元詹理了理他那不存在的宽袖,刻意避开张祎宁的目光,低语道:“我说不好。”
“嗯?什么不好?”他声如蚊呐,张祎宁倾斜身子靠近细听。
“我不知如何说……能听懂。”短短的一句话他说得很辛苦,一个字一个字向外蹦,张祎宁完全能想象到这张脸被憋得涨红的样子。
还是第一次在他的脸上看到为难的表情,张祎宁立时就懂他的意思了,安慰道:“虽然刚刚在店里你说的我确实没听懂,之前的很多时候也听不懂,但是我能明白你想表达的意思,毕竟都是中文嘛,你是不是也常常不明白我们在说些什么?”
他垂下头,默认,像犯了什么不可言说的弥天大罪。
“其实你适应得已经很好啦,都没有满口之乎者也,只是我的大脑里没有处理相关语言的转换器,我以后会说得简单点,你听不懂了就问我,还有!你要多说,多表达才会学得更快,你以后可以多跟我说说话吗?”
“好。”刘元詹温和应道,并直接践行了承诺,不懂就问:“大脑处理器是?”
她讪讪答:“呃,意思是说我没文化,不是你的错。”
“所以,你本来在路上想跟我说的话是什么?”
他有点为难,没有马上回答,要尽量以张祎宁能听懂的方式说一大段话对他来说总归是困难的,但他看得出张祎宁心情不佳,还是磕磕绊绊道:“你很好,你和他们不同,他们觉得执念更重要,但你能看得见我们。”
张祎宁本想说:“要不你还是正常说话吧?你这样我更听不懂了。”但上一秒才鼓励人家多说多表达,下一秒就否定,也太无情了。她将这些垃圾话咽回肚子里,猜测道:“嗯嗯,你的意思是说我把你们当人看待?这让你感觉很好?”
他如释重负地点头。
“看,你说得很好,我听懂了。”
张祎宁这时突然想起每次关掉电视时他那哀怨的眼神,她会自然地说:“留点下次看,不能一次看完。”和现在有异曲同工之处,像是在哄小孩。
“我其实……还记得之前那些找到我想要我帮他们复仇的鬼吗?我那个时候把他们都当在路边捡到的钱,他们早就心灰意冷了,我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扮演好最后一根稻草,就能坐收渔利。我没把他们当鬼,更没把他们当人,遇到些难缠的我甚至也会诅咒他们,人都死透了还想做什么还能做什么呢?说实话,谁没点什么求而不得,你们当鬼一了百了,把完成未尽的执念这个任务甩给了我们这些无关的掌簿,凭什么呢?自己的事情自己解决,得不到的莫强求不是吗?”她故意将那些压在心底的恶毒想法说给刘元詹听。
因为她不知深浅的承诺,刘元詹对她有了不切实际的评价和期望,听到他说“你很好”,像是放心交出肚皮的猫,自己却想朝他的脖子上咬一口。
“你说我很好、我和别人不同,不过都是因为我答应要帮你罢了,如果我拒绝呢?那就和他们一样。”
张祎宁毫不留情地撕开平和的假面,“我后悔过的,后悔自己不知天高地厚说要帮你,后悔把你带回家,后悔自己给自己找麻烦找罪受。”她没有看刘元詹可能会受伤的表情,径直回房。
嘭的一声,生与死、人与鬼的世界,又被一扇门隔开。
明明是那么好的氛围,明明在接受关心和褒奖,但她又亲手毁掉了。她的性格真的很差啊,难怪身边空无一人,张祎宁躺在木地板上长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