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愠离开汴京的次日。
烈阳似火,暑气沉沉,热浪随薰风滚动。
鹤鸣堂里,剪檀捏着帕子替羲和擦去额间的汗,忍不住又踮脚望向主屋。
让新妇晨昏定省便罢了,午时又特地把人叫唤来,来了又慢怠着不见,这不是作践人吗?
剪檀赔着笑道:“孙嬷嬷,劳烦您再通传一声,少奶奶已经候了一个时辰了。”
孙嬷嬷慈和道:“老奴去瞧瞧。”
话末入了主屋,却是一去不复返了。
室内,青玉凭几上的厚冰氤氲着寒意,柳夫人斜倚在紫檀木雕花榻上,阖目问道:“那帕子,当真是无愠亲手交给你的?”
孙嬷嬷垂首打着扇儿:“回夫人,世子爷临走前特地喊来老奴,交到老奴手里的。”
柳夫人眼睛蓦地睁开,“这么说,昨夜他们圆房了?”
孙嬷嬷压低了声音回:“世子爷惦念了夏氏那么多年,恐怕也没有不圆房的道理。老奴冒犯,昨儿竖着耳朵,多少听到了些情浓之语。”
柳夫人疲惫地闭上眼,长叹道:“罢了,他喜欢就由他去吧,大不了日后再为他娶两房侧室。等他回来,趁早让稚蕊入门为平妻吧。”
正说着话,外头忽闯入个丫鬟,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夫人,不好了!表小姐不见了!”
侯府上下顿时乱作一团。
几日后,直到扬州城传来谢无愠的家书,侯府才终于弄清了杨稚蕊的下落。
信中提到,启程那日,杨稚蕊混入车队,随他悄悄去了扬州。因战事吃紧,去时容易回时难,他会看管好她,请父母安心。
信的最后,还写了一句——“常羲吾妻,努力加餐勿念君。”
永宁侯脸色不佳,斥责柳夫人没将杨稚蕊管教好,若出了事,他又如何与他死去的妹妹交代。
柳夫人却道:“稚蕊本就是要嫁给无愠的,这下也算是水到渠成了,不然以无愠那性子,侯爷以为他当真甘愿再娶一平妻,和夏氏平起平坐吗?”
永宁侯阴沉着脸,终究没再反驳。
孙嬷嬷试探道:“那这信,老奴再拿去给少奶奶过目?”
“不用。”柳夫人将家书收进了匣子。
日子就这样静静流淌,羲和眼见着隔几日便有一封家书送入鹤鸣堂,可从来没有一封递来她这里。
谢无愠的信里,原来没有关于她的只言片语。
他这个没良心的,待他回来,她定要替阿姊讨个公道才是。
盛夏阴晴不定,雷雨不断。
这夜夜半,羲和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浸湿全身,她忽然起身穿戴整齐,推开房门。
“带我去见夫人和侯爷。”
剪檀连忙撑开伞跟上:“少奶奶,这么大的雨,什么事这么要紧?不如明日再去。”
羲和定定道:“我梦到阿姊了。”
“阿姊说他——出事了。”
老天印证般,巨雷轰隆隆劈来,闪电猛地劈入庭院,嘭的一声巨响后,琅環阁那株百年梧桐树,裂作两段。
枯木怦然落地,羲和的心也瞬间沉入谷底,这时候,再顾不得对雷雨天的恐惧,她甚至没有撑伞,拎起裙摆冲入雨幕。
一路飞奔,剪檀在后遥遥追着,行至鹿鸣湖时,灵璧磬石,石根浸苔,乌润生凉,她心下焦急,脚下一滑,趔趄着竟要跌入湖中。
而湖畔亦快步赶来一人,见她跌势,那人跨步而来,迎至她身前,单膝跪地,大掌猛地捞住她手肘。
雷声滚滚,湖边垂丝海棠将谢未谢,残红飘至水面,转瞬便被暗流卷进漩涡,沉入石底。
谢无咎盯着跪倒他跟前的羲和,微颤着没有松手,雨水顺着他细密的睫毛滚落。
“兄长出事了,嫂嫂。”他说。
永嘉十年七月十五日,扬州城大捷,女真败退。永宁侯世子兼扬州巡检使谢无愠,追击移赉勃极烈途中,不幸遇难,尸骨无存,终年二十三岁。
七月十六日,朝廷禁军护送失魂落魄的杨稚蕊重返侯府。
七月十七日,谢无咎告假一月,亲自奔赴扬州城,寻找谢无愠尸身。
七月十八日,谢无愠的新婚妻子夏氏,悄然失踪。
她的失踪,于侯府而言,不过是早已波澜起伏的海啸里一记细小的涟漪,没有惊起任何风波。
哭声震天的侯府甚至没有派出任何人,去找寻她的踪迹。
直到数月之后,深秋的一个午后,夏氏一身血污,衣衫破碎,形容枯槁,面如死灰地从马上滚落,跌跪在侯府前。
“儿媳不孝,未能找回夫君尸身。”
马儿长长嘶鸣一声,四蹄踏雪,举步生风。
御街上忽有眼尖的百姓惊疑大叫:“这不是完颜宗翰的爱骑追风吗?”
侯府小厮见鬼一般入内通传,许久却未有人出门迎接。
就在她几乎力竭晕厥之际,朱门内跨出一明艳女子,身穿天水碧霞影纱褙子,下系翠绿团蝶八幅湘裙,华服锦衣,珠围翠绕,居高临下地行至她跟前。
杨稚蕊冷冷地将羲和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见她口唇干裂,衣衫褴褛,心下掠过难言的痛快和嫉恨,半晌才垂眸淡淡道:“好姐姐,你的命可真大。”
羲和的目光却缓缓落在了杨稚蕊虚掩的小腹上。
杨稚蕊立刻警惕地后退几步,护着小腹的手紧了紧:“你要对我的孩子做什么?”
羲和怔怔地望着她的腹部:“是谁的孩子?”
丫鬟玉露走上前来,冷哧一声:“还能是谁的,当然是世子爷的遗腹子。”
蝉鸣柳摇,羲和一口血气上涌,晕厥过去。
…
琅環阁易了主。
杨稚蕊搬了进去,羲和被送到了最西南角的禅月轩。
秋意萧瑟,禅月轩的日子如同一潭死水,每日唯有清晨时,才会有一个沉默寡言的老仆送来冰冷的饭食。
羲和像个被遗忘的物件,被所有人默契地隔绝在这方偏僻小院。
偶尔能听到仆役路过院墙外的窃窃私语,不外乎“克夫”、“清白有损”、“表小姐的胎……”的零星片段,紧接着便是被厉声喝止的噤声。
直到一日午后,难得浓云消散,天气微晴,几缕微弱的阳光透过高窗落入。
那道寂静了许久的月洞门外,传来了与往日不同的动静。
一人带着轻巧雀跃的脚步声,出现在月洞门口,挡住了那一小片微薄的日光。
来人并非送饭的老仆。
而是杨稚蕊。
她身材玲珑,身穿水葱色袄裙,外面罩着件滚边毛领银狐皮坎肩,衬得一张脸蛋白皙秀气。
她站在那里,快意地扫视着这处寂寥冷僻的小院,最终,她那天真中混着恶毒的眼神,落在了羲和的脸上。
“夏姐姐。”杨稚蕊微微歪着头,轻快地走来,“住这里还习惯吗?听哑奴说,你胃口很好,送来的潲水也吃得一干二净。怎么,表哥死了,你都不难过的吗?”
羲和没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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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抬眼看着这个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面无表情,如同看一片落叶,只有搁在膝上的手,微微蜷缩了一下。
杨稚蕊似乎也不甚在意,反而兴致更高了些,像是找到了什么有趣的话题。
“还是说,你在养精蓄锐?想等无咎表哥回来给你做主?别做梦了,他呀,还在扬州城的尸骨堆里翻找着呢。”
闻言,羲和突兀地发出一声冷笑:“看来谢无愠同你说过,他将我托付给他最信任的弟弟来照顾。那么你呢,他对你有什么交代吗?怎么没名没分地就让你怀孕了?”
这话彻底点燃了杨稚蕊心中的羞恼,她的脸瞬间沉了下来。
“嘁!”她不屑地冷哼一声,声音尖锐地嘲讽道:“你又装什么贞洁烈妇!谁不知道你干的那些事?扬州城都传遍了,说你众目睽睽之下被完颜宗翰掳走,还骑着他的追风马回到了汴京,别说清白在不在,恐怕早就人尽可夫了!”
尖锐的污言秽语尚未完全吐出。
啪——!
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狠狠掴在杨稚蕊脸上。
杨稚蕊整个人被打得猛地一趔趄,差点从石阶上栽下去。她捂着脸颊,难以置信地瞪圆了眼睛,望着如狼似虎的羲和,咽了咽口水。
“你、你敢打我?”
羲和的眼神似刀锋尖锐,冷冷刺向杨稚蕊那张惊怒扭曲的脸。
“滚。”她沉沉道。
杨稚蕊被她眼中那股杀意骇得心胆俱裂,一个字也不敢再说,捂着小腹,狼狈地消失在了枯山水的拐角。
死寂重新笼罩下来,只有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如泣如诉。
方才那股决然一击的气力瞬间从身上抽离,羲和滑坐下来,靠着石柱,急促地喘息着。
一个月前,她去扬州城,是和谢无咎抱着同样的目的——为谢无愠收尸。
侯府将她视作局外人,可她不能这样对待谢无愠。阿姊临死前最为牵挂之人就是他,他出事那夜,阿姊甚至托梦给她,让她去救他。
可等她到了扬州时,只见哀鸿遍野,模糊的血肉尸首连绵在城墙前,堆砌了数里。
她找了三天三夜,也没能找到他的尸首,而后某个午夜,她被一棍敲晕,带入了女真营地。
醒来时,女真大帐里,完颜宗翰用金刀挑着她的下巴,不怀好意地扫视她:“听说你是无愠公子的妻?”
她怒视回去:“谁告诉你的?”
完颜宗翰哈哈大笑,刀尖划过她的脸庞。
“有人告密于我,说杀了你,就可为扬州城大败雪耻。”
羲和冷笑着啐他:“你做梦!”
完颜宗翰不怒反笑:“你倒不像那个婆娘,有几分血性。很好,我喜欢。”
他大笑着抽下腰带,俯身推倒她,满面髯须地凑近着要亲吻她。
羲和挣扎着拔下金簪,猛地刺中他的眼,仓皇逃出,骑上他的马疾驰回京。
可这一切竟然成了她“丢了清白”的佐证,真是可笑。
天色渐暗,送饭的哑奴又来了。
羲和说了声谢,递给他一粒碎银。
他似乎有些内疚,打开了食盒,挥舞着手臂含糊说着什么,羲和望着他手指的方向,问:“你是让我把这碗姜汤喝了?”
他更着急了,手臂不停地摆动,喉咙里咕噜着难以分辨的话音。
羲和怔了怔,笑道:“我喝便是。”
话音未落,一饮而尽。
“不——!”这是哑奴,真正想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