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亵渎小叔后被强取豪夺》
1. 第 1 章
元嘉十年夏至,大凶日,忌嫁娶。
是日,永宁侯世子谢无愠迎娶夏家长女夏常羲。
然而侯府并不知晓,三日前,夏常羲已急病暴毙。迎亲车队依旧浩浩荡荡,堵塞在夏家狭窄的甬巷之中。
骤雨初歇,夏家祠堂中,次女羲和一身嫁衣跪在长姐牌位前,磕了三个响头。檀香缭绕间,露出一张与夏常羲别无二致的脸。
“羲和……”夏母掩唇啜泣。
少女抬手为母亲拭泪:“从今往后,我是常羲,而非羲和,母亲慎言。”
“是为父对不住你们姐妹。”夏父低叹。
羲和一言不发,转身踏入雨幕。
…
侯府新房,红烛静燃。
孙嬷嬷推门入内,目光锐利地扫过紫檀木拔步床边的新妇。
“老奴是夫人院里的孙嬷嬷,给少奶奶道喜了。少奶奶真是好福气,世子爷为了您,可是连表小姐都舍了。”
盖头下的人影像没听到似的,一动未动。
孙嬷嬷心生不快,想起从喜轿里接出新妇的那一眼。
彼时,风拂盖头,新妇那张颠倒众生的脸不过露出匆匆一面,就引得宾客连连惊叹,二房三房的几位哥儿更是一个劲儿地朝世子挤眉弄眼。
如今细看,见她艳服霞衣,鸾姿凤骨,真如月下嫦娥般莺惭燕妒,孙嬷嬷心头不由咯噔了一下,暗叹难怪世子非她不娶。
侯府最终虽允了这门多年前定下的儿女姻亲,全了老侯爷当年的体面,可对于夏家的门第,到底是心有介怀。一个从六品小官的女儿,难登大雅之堂,更遑论做世子的正妻?
侯夫人怕她不懂规矩,失了体面,这才让她这嬷嬷先来敲打一番,让她晓得敬畏。
“前儿听说少奶奶生了重病,夫人担心得紧,如今看少奶奶气韵这般好,夫人也该放心了。可见这人呐,还是得看福分。”
“只不过,少奶奶既进了侯府,从前小门小户里养出来的那些恶习,少奶奶也得改改,别丢了世子爷的脸。”
话毕,孙嬷嬷抬眉燥候新妇发作,可她只是漠然。
自进门来,还未听她吐露半个字,孙嬷嬷当下便存了轻视之意,只当她没见过世面,轻易被震慑住了,心下不由掠过一丝得意。
终究是上不得台面,日后拿捏起来倒也容易。
世子那样矜贵的公子哥儿,合该配天仙才对,夫人可早答应过她,不日便让她女儿玉露过来当个姨娘。
想到此处,孙嬷嬷脸上笑意便真切了几分。
“少奶奶想必是累坏了。您且歇着,世子那儿有玉露照应,玉露是老奴的女儿,他们俩也算是青梅……”
话音未落,却见那一直静默的新娘,微微动了一下。
盖头轻晃,底下传来一道清越的声音。音量不高,甚至带着些许少女的青涩,却掷地有声,截断了她的话头。
“嬷嬷。”
只两个字,连她的姓氏都未带上,莫名让孙嬷嬷一哽,想说的话尽数噎在了喉间。
随即,那声音再度响起,依旧平淡无波,语气却不容置疑。
“剪檀,看赏,送嬷嬷出去。”
站在角落里的陪嫁丫鬟剪檀立刻反应过来,应了声“是”,从袖中摸出一个早就备好的荷包,笑容得体地塞到孙嬷嬷手中。
“嬷嬷辛苦了,这是我们少奶奶的一点心意,请您喝杯茶。”
孙嬷嬷捏着那分量不轻的荷包,一时竟有些反应不及。
赏?她身为侯夫人身边最得力的嬷嬷,竟要被一个才入门的破落门户的少奶奶赏?
夏氏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警告了她——谁是主,谁是奴。孙嬷嬷的笑容僵住了,张了张嘴,却一时拿不出任何话来拿捏。
剪檀笑吟吟地侧身让出了路,做出了“请”的手势。
孙嬷嬷只觉一口郁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脸色变了几变,最终也只能强挤出个笑,道:“老奴谢少奶奶赏。”
房门轻轻合上,新房里再次恢复了寂静。
红烛依旧高燃,噼啪一声轻响。
端坐在床边的夏羲和,缓缓地松开了紧握的手。
“二小姐。”陪嫁丫鬟织烛红着眼走上前,“她们都瞧不起夏家。”
羲和怔忡着没有说话,盖头下的双眼仍是红肿的。
这门亲事,本不是她的。
不过三日光景。
三日前,她的孪生阿姊夏常羲,还笑着捏她的鼻尖,说日后定要接她去侯府小住,见识见识那金楼玉阙的富贵。
三日后,阿姊却因一场来势汹汹的急病,成了一具冰冷的尸身,无声无息地躺在地窖里。
而她自己,却要披上那身原本属于阿姊的嫁衣,以阿姊的身份嫁入侯府。
“羲和,家族荣辱,系于你一身了。”
阿姊病逝那日,在夏家潮湿的小屋里,父亲站在祠堂门匾下,声音疲惫,目光复杂地避开她。
“侯府……夏家得罪不起。尤其是眼下,世子他……”
父亲咽下了后面的话,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永宁侯府世子谢无愠,公子世无双,文可七步成诗,武能运筹帷幄。
因祖辈旧约,他自小便对阿姊格外照拂,更是为了她力排众议,才终于在他二十三岁这年,如约迎娶阿姊。
夏家需要他,她必须嫁。
前院的喜乐声不绝于耳,新房里烛火摇曳。
在漫长的暴雨骤然收歇后,空气变得稀薄窒息,羲和觉得透不过气。
她起身僵硬道:“我出去透透气。”
“姑爷一会儿便来了,那洞房怎么办……”
剪檀目带警告地叫织烛闭嘴:“少奶奶去哪儿?我们陪您去。”
“不用。”
羲和迈出门槛,风动,携来微凉的花香。
盖头的流苏随风轻摇,她垂首循着花香,默默走去。
她不知道去哪,也无所谓去哪,只是不想留在这新房里。
琅環阁的下人早已退避三舍,听剪檀说,谢无愠怕她新婚夜羞赧,只令她的陪嫁丫鬟随侍。
他是那般爱重阿姊。如今换了她来,却是前路茫茫,吉凶未卜。
这般想着,随着渐沉的夜色,她终于寻到了那花香的来处。
是后院里一处荒僻的院落。
推开门,却见荒烟蔓草间,浮起重重胭脂云,竟是几簇木芙蓉倚着断墙盛开了。
落花垫软茵,昨日凋萎的褪作灰粉,今晨新坠的仍含清露,而枝头犹自擎着绯红,仿佛非要在这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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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境,把一生颜色都烧尽。
荒凉与秾艳从来相生,芙蓉是阿姊最喜欢的花。
阿姊,是你来看我了么?羲和俯身抚过花瓣。
她兀自怔愣,以至于外头小厮惊慌的尖叫也未曾听到——“闹鬼了!鬼新娘,鬼新娘又来了!”
前院宾客渐散,谢无愠酒量不佳,琢玉般温润的面容略带酡红,却更显秀雅如玉,他含笑着一一辞别来客。
一娇妍女子眼眶赤红,扑入侯夫人怀中,瓮声道:“舅母,你答应过稚蕊的,表哥只能是我的!”
柳夫人低声抚慰:“放心吧,舅母会为你做主的。”
而谢无愠虽早已酩酊大醉,却仍肃立着身形,恭敬地相送宾客,直到他握住一人的手臂,面上端的是滴水不漏的浅笑,温声道:“贤弟,万谢赏脸,改日再叙,夜深慢行。”
那人反手撑住他的手肘,冷冷道:“兄长要将我逐出家门?”
谢无愠微顿,氤氲的眸子眨了两下,才看清眼前人一身青色提花云纹罗直裰,腰间坠着宫造的白玉鱼符,行色匆匆却不染纤尘,身姿挺拔,沉静冷冽。
他正垂眼睨他,长睫在眼下投下小片阴影。
几辆才行出不远的马车似是发觉了此人,又匆匆驰回。
“谢大人!小人在刑部任职,小女对您一直念念不忘,大人可还记得小女?”
“谢大人,明日可否赏脸酥玉楼一聚,犬子那案子,还望您在官家面前美言几句。”
“谢大人……谢大人!”
几位高官很快被他的侍卫遥遥拦住。
谢无愠喜怨掺半道:“慎之,我以为你不会回来。”
被称作谢大人的正是侯府三公子谢无咎,年方二十,官拜当朝大理寺卿。
谢无咎松开虚扶他的手,随行侍卫立刻捧着两盏玉杯行来。
他端起一杯,递到谢无愠面前。
“兄长新婚,我怎会不来。特备薄酒,贺兄长大喜。”
谢无愠低头望着那杯清酒,澄澈透明,微光荡漾。
还不待他动作,侯夫人柳氏眸光一紧,已笑着迎来。
“无咎,你可是稀客,大理寺都忙完了?今日的酒水可是官家钦赐的琼浆玉酿,来人,快给两位哥儿上酒。”
“不必。”他没有看向柳氏,只平静地举着酒杯,看着谢无愠。
谢无愠摇头轻笑一声,抬手接酒,酒杯相撞,一饮而尽,而后微抬了眉头。
“好酒。慎之,在家多待两天,也见见你新嫂。今夜过后,你我兄弟二人再痛饮一番。”
“不必了,我来,不过是为敬兄长一杯酒。”
谢无愠怔忡之际,忽忆起年少时他们曾笑谈,来日新婚,必遣散宾客,只独独兄弟二人饮个痛快淋漓才是。
他心头漫过酸涩,又道:“为兄……”
“鬼新娘——过云楼有鬼新娘!当年的鬼新娘又来了!”跌跌撞撞闯入花厅的小厮打断了他的话。
而这一声惊呼,霎时间惹得侯府上下惊惧对望。
方才步出不远的谢无咎骤然回身,朝过云楼大步而去。
“慎之——”谢无愠抬步跟上。
侯夫人却死死拽住他的衣袖,含着一丝颤音道:“装神弄鬼而已,你别去……不吉利。”
2. 第 2 章
花厅气氛诡异。
谢无愠默立着,沉沉的目光望向他的父亲。
永宁侯谢甫谅斜撑紫檀椅,躁郁地拨弄着个双鹤衔枝香炉,炉腹透出氤氲檀香,映得他一片鬼影缭绕,神色难辨。
杨稚蕊眼波一转,敛衽行礼:“舅舅,舅母,稚蕊有些不适,先回去歇息了。”
五姑娘谢棠梨悄然跟上,两人默契地避入回廊阴影,快步朝过云楼走去。
“棠梨,快跟我说说,那鬼新娘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大家都不敢去,无咎表哥却敢?”
谢棠梨压低声音:“我也是偷听我娘说的,府里严禁议论此事。侯爷从前有个通房吴氏,怀了身子,抬姨娘那日,却被无咎哥哥的生母王夫人害了,一尸两命……自那以后,王夫人住的过云楼就夜夜闹鬼,有胆大的下人瞧见过,说那鬼穿着一身红嫁衣,就是吴氏!”
恰一阵阴风袭过,杨稚蕊吓得冷汗涔涔,死死攥住谢棠梨的手:“她、她是要来索命?可王夫人不是早就死了……今日女鬼又是来找谁的?”
谢棠梨讳莫如深:“谁心里有鬼,就是找谁的呗。”
“你是说侯夫人?我听母亲说,她从前只是个外室,还没入门就生了无愠表哥,可这一切和她又有什么关系?”
谢棠梨抿嘴,遥遥望向谢无咎的背影,如何也不肯说了。
“在这儿躲着,别去触三哥霉头。”她拉着杨稚蕊躲在垂花门后。
谢无咎推开过云楼的门。
夏雨霏霏,渐次落下,大红灯笼高高悬挂在侯府朱墙画壁之间,独独将过云楼围成孤立的岛屿。
红光在湿漉漉的夜雨中氤氲出光影,照得那半蹲在花丛前的鬼新娘也泛着诡异的红。
她一动不动,嫁衣鲜红,盖头低垂,似玉雕矗立,无声无息。
装神弄鬼之辈,胆大妄为之徒。
谢无咎冷笑着走近,倏然抽剑,一剑挑开那鬼新娘的盖头,剑势强逼,凶戾寒光转瞬欺至她喉间。
风骤紧,雨更急。
盖头翩然坠落。
一张风华绝伦的脸毫无预兆地撞入他眼帘——螓首蛾眉,唇染丹朱,凤冠之下,容貌明艳不可方物。
唯独那双眼睛,黑沉沉的,空洞得仿佛万无一物。
若非她此刻长睫扑扇,眸中水光潋滟,沾染上几分鲜活生气,否则竟似人偶般美丽又不真实。
是她。
谢无咎收剑,剑尖只微微一荡,在她芙蓉面上一带而过。
一抹细小血痕自她脸颊渗出。
羲和吃痛,低呼一声,蓦然昂首看向来人。
细雨如织,一道颀长身影落在她面前,他宽厚的肩背迎着雨幕,于是恰到好处地遮蔽了所有扑向她的风雨。
他身量极高,挺拔如雪中寒松,挟着风尘仆仆的劲风,冷硬肃穆,就连燥气也不自觉浸染清冷之色。
羲和的眸光凝定于他,想等他先开口解释。
比如,他是谁?为何伤她?又为何一言不发劈了她的盖头?他难道不知,揭盖头这件事只能由夫君来做?
可他一言不发。
朦朦烟雨中,他那张清隽的面庞半明半昧,轮廓利落,鼻梁挺直,薄唇紧抿,透出股不近人情的冷硬。
四目相对。
半晌,羲和率先打破沉默,镇定地抬手指向前院。
“吃席在那边。”
谢无咎还剑入鞘,退开几步,垂眸冷视:“此处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羲和这才发现夜色暗沉,一片阒寂,想来宴席快散了。
“知道了。”
她撑着僵麻的双腿站起,恰此时,一记惊雷劈来,电光游龙,瞬间照亮他棱角分明的下颌,和杀神一般的冷眸。
羲和腿一软,惊呼着向前跌去。
眼见着要径直跌入他怀中——
千钧一发之际,那人竟当即侧身,利落避开,甚至还后退几步,生怕被她擦碰到一丝一角似的。
她毫无缓冲地跌入芙蓉花丛中,猛地回眸怒视。
可那人却已漠然转身,携剑离去,仿佛她是什么洪水猛兽,避之不及。
“你们两个,在这儿做什么?”
杨稚蕊和谢棠梨冷不丁地听声回头,便见谢无愠手持竹骨伞,翩翩公子颜如玉,话里却难得含了丝严肃意味。
“五妹妹,明日再将《列女传》抄十遍交予我。稚蕊表妹是外客,不懂事便罢了,你却不该。”
谢棠梨面红耳赤,连连应是。
杨稚蕊却只听到“外客”二字,急声道:“我又如何是外人了?表哥,你不能这样说我!我方才瞧见夏氏与无咎表哥拉拉扯扯,不信你问棠梨!”
“胡言乱语。”谢无愠疲惫地摇头,将伞递到谢棠梨手中,“带表妹回房歇息。”
“表哥!”杨稚蕊还欲分辩,却被谢棠梨急急拉走。
二人刚走,谢无咎恰好大步行过谢无愠面前。
“你的人,带走,不许再来。”他冷冷撂下一句话。
“慎之。”他拽住谢无咎的衣角。
“我知你怨恨侯府,可你我兄弟情真,又何苦对我敬而远之。就当我这个做兄长的求你,在家多留些时日,让我们弥补你,好么?”
“不必。”谢无咎没有一丝犹豫。
“——弟弟。”谢无愠低声哀求。
晚风呜咽,谢无咎沉默良久,久到他们二人的肩上都落满了雨,才终于开口说:“只两日。”
谢无愠展颜。
“好,两日也好。明日为你正式引见你嫂嫂,她性子极好,定然与你合得来。”
谢无咎脑中闪过她那双乌黑却空洞的眼眸,心下莫名一躁,未置一词,转身离去。
过云楼中。
羲和虽起了身,但嫁衣仍不可避免地染了脏污,绣着金线的裙摆泥泞不堪,鲜红与污浊交织。
她咬唇暗恨,方才那冷面杀神若再叫她抓着,定要叫他在泥地里打滚不可!
正思量着,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忽自身侧探来,试图为她遮雨,奈何雨势瓢泼,终是徒劳。
那手微顿,无奈收回。旋即,一道温润身影绕过她,步入视野。
微风浮动,谢无愠含笑望来。见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而她站在花丛里,像一朵被暴雨摧残过却还娇艳的芙蓉,脆弱而顽强。
下一瞬,他眉心微蹙,朝她伸出手来。
羲和下意识闪避,但他的指腹已抚上她面庞。
常年握笔的指腹略带薄茧,触感温热,拇指轻轻刮过她脸颊那道剑痕,其余四指弯曲着,不经意擦过她耳廓。
伤口顺着他的指心氤氲开绯红。
一阵隐约的痛刺来,羲和偏头躲开。
“谁欺负你了?”谢无愠问。
羲和飞快地瞟了他一眼,心绪复杂,低下头没有答话。
她曾见过谢无愠许多次。
每年的花灯节,阿姊应约与他在城楼相会时,她是楼下望风的那个。
可昔年的姐夫,如今成了她的夫君。
他没有认出她。他可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笨蛋。
她小小挪了两步,不知该回些什么,半晌才低声说:“回房吧,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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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无愠微怔,随即淡淡一笑:“好。”
羲和乖顺地朝前走着,刻意让自己的思绪落在泥土、细雨,或者随便别的什么上面。
直到带着男人体温的大红外袍披上她的肩头。
“别着凉了。”
她的思绪不得不被牵引回身侧的男人,而后不可避免地想到了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母亲的嘱咐言犹在耳——若想在侯府立足,今夜,她必须取悦谢无愠。最好的结果是一举得男,若不能,也要缠着他尽快生下孩子。
否则,以夏家的家世,难保侯府不会替谢无愠再迎娶别的高门贵女,取代她的位置。
可她无法想象,她要和谢无愠做那种亲密的事。
“给少奶奶备水。”
不知不觉中竟已回到了琅環阁,他温声吩咐,又特意补充:“水温要热些,她淋了雨。”
织烛觑了眼神色恍惚的羲和,嗫嚅道:“姑爷,是一桶水,还是两桶?”
她的意思是问,他是要自个儿单独洗,还是要和新娘一起。
谢无愠说:“一桶。”
羲和的冷汗噌地冒了出来。
原还想待吹灯上榻之后,再假称来了癸水,可他怎会如此猴急,竟要和她鸳鸯戏水?
他不是素来端方有礼,还师从当世大儒萧望之么?大儒就是这么教他的?
待丫鬟们神色复杂地退下后,谢无愠笑着回身,问:“盖头呢?嫁衣怎么也脏了,是摔跤了么?”
羲和无措地坐在小凳上,只觉浑身蚂蚁爬过一般。
“无妨,洗洗就好了。”
见谢无愠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面红耳赤,慌忙补充:“我自己洗洗就好了。”
谢无愠眼底笑意更深:“快去吧,我在这儿等你。”
羲和如蒙大赦,几乎是逃也似地转入屏风后的净房。
可这隔间也只与卧房隔了一道屏风。她谨慎褪衣之时,才蓦然发觉,她可以透过屏风,看到谢无愠正立在喜床前,盯着床看。
他在看什么?
是那方洁白的素帕……
孙嬷嬷特意铺上的,说是他与她今夜结合之时会用得上……
谢无愠静立了片刻,终是走回桌边坐下,执起一本书,静静翻阅起来。
羲和悄悄泡入浴桶之中,夏雨黏腻,浸在清水里,顿觉神清气爽。
然而两柱香过去,指尖都泡得发皱浮肿时,她仍不愿出浴。
谢无愠的书已换了两本,她听得出来,可她不敢出去。
院外忽然传来喧闹声——
“表小姐,您不能进去!”
“这侯府还没有我去不了的地方!你算什么东西,滚一边去。孙嬷嬷,你来得正好,你说我能不能去给表哥闹洞房?”
“表小姐稍安勿躁。剪檀,老奴奉夫人之命,待新人事毕,收回素帕,同老夫人与侯夫人回禀。听闻房里已叫了水,可是事了了?请容老奴入内。”
房门蓦然打开,谢无愠眉宇间压着一丝不耐。
“稚蕊,夜深,你嫂嫂累了,有事明日再说。孙嬷嬷,今夜无需随侍,退下。”
杨稚蕊见他喜袍已不在身上,猜想他二人定然行过事了,又羞又愤,掩面离去。
孙嬷嬷赔笑道:“世子爷,侯府里的规矩您不是不知,新房夜里岂能没个听候使唤的?老奴也不让您为难,只在门外守着,可好?”
谢无愠垂眸片刻,终是允了:“……也罢。”
关上门,这一次,他没有坐回桌边,而是迈向屏风后的浴桶,轻声道:“我过来了。”
3. 第 3 章
窗外电闪雷鸣,狂风大作。
谢无愠越过屏风,克制敛眸,却见一片雾气蒸腾中,她鹌鹑般瑟缩在水里,只余一双眼睛露在水面上,咕噜噜转着。
他唇角勾起,将手中寝衣挂上屏风。
“我不看,穿好衣服,出来吧。”
说着,他回身欲走,浴桶里却忽然伸出一只湿漉漉的手,拽住了他的衣袖。
“别走。”
谢无愠脚步猛地顿住,心跳漏了一拍。他压下那丝莫名的悸动,低声确认:“嗯?”
身后人瓮声瓮气的声音传来:“屏风太远,我、我够不着衣服。”
谢无愠一怔,蓦地失笑。他取下寝衣,背着身,交到了她的手中。
又一阵惊雷劈入房中。
那只湿凉的手非但没松开,反而将他的衣袖攥得更紧。
原来她怕打雷。
谢无愠便不动了。
他就那样噙着笑立在原地,不说话,也不催促,耐心地听着身后窸窸窣窣的急切声响。
“我好了。”
他这才回身。
红烛静燃,暖光朦胧,水汽尚未完全散去。
她一身胭脂色轻容纱,将窈窕身段勾勒得影影绰绰。乌黑的长发流瀑般披在身后,发梢垂至腰际,几缕湿发犹自黏在腮边,更添了几分慵懒与妩媚。
她脸颊绯红,垂首不语,长睫如蝶翼般轻颤,双手不自在地轻捏着袖口。
烛光在她身上跳跃,明明灭灭。
室内极静,静得能听见红烛芯轻爆声,以及彼此交融和渐渐急促的呼吸。
她站在那,像一株含苞待放的芙蓉,亟待采撷。
谢无愠的心像被云层层包裹,那柔软抚触着他,将他急急捧向令人眩晕的山巅。
“别怕。”
他的指尖再次轻轻拂过她脸颊上那道细微的剑痕,而这触碰,令她颤栗般瑟缩了一瞬。
她的脸,竟这样烫。
谢无愠垂眸,喉结不自觉滚动,目光落定她柔软的唇。
那水润细腻的樱唇之上,有一道清晰的咬痕。
她是有多害怕打雷,才将自己咬成这样?
还是说……她怕的不是雷。
是他。
他的指腹慢慢移开,最终落在她的耳垂上,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嗓音低哑含笑道:“别怕我,我不会吃了你。”
他松开手,引她走入内室。
直到坐在桌边,羲和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桌上竟突兀地放着一碗热腾腾的面。
一碗长寿面。
她几乎是立刻就落下泪来,难以置信地望着谢无愠:“你……”
“夏至,是你的生辰。”谢无愠眉眼温柔,浅笑着颔首:“祖母寻来的大师算过日子,说今日大凶,诸事不宜,尤忌嫁娶。”
“可我不信。”
“我只想将你早日娶进门,做我的妻。”
“我想陪你过每一个生辰。”
酸涩如潮水般汹涌而上,瞬间冲垮了羲和的心防,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嚎啕大哭起来。
谢无愠顿时慌了手脚,急忙递上帕子,有些无措:“别哭,是我不好,惹你哭了。”
羲和只是摇头,说不出话,埋首下去,大口大口地吃起面来,眼泪混着面汤一齐咽下。
阿姊,你的长生面,我替你吃了。你在天上,也要好好的。
良久,窗外雨歇风停。
谢无愠也独自沐浴过后,二人终于迎来了那个属于他们的时刻。
羲和早已蜷缩在喜床的最里侧,用锦被将自己团团包裹。
床微微塌陷了一瞬,是他上了床。
紧接着,红烛微光婆娑,金钩摇晃,烟罗紫的纱帐重重叠叠落下。
属于谢无愠的沉水香,和皂角的清香慢慢传来。
下一刻,蒙着头的锦被被掀起一道细微的缝隙。
羲和抬眼,撞进谢无愠含笑的温润眼眸里。他眉目柔和,望着她的双眼,轻声问:“闷不闷?”
她眨了眨眼,摇头。
于是谢无愠从善如流地重新替她用被子蒙住头。
其实是闷的。
她终于忍不住,偷偷探出半张脸来呼吸。
却正好又对上他一直凝视着她的目光。他就那样侧身支颐看着她,仿佛怎么看都看不够。
四目相对,他温热的呼吸渐渐变得急促,拂过她的耳畔,带来一阵战栗。
红烛又噼啪爆了一声。
他的声音变得又哑又软,“要不要熄灯睡觉?”
她小声回:“好。”
谢无愠起身吹熄了烛火。
满室黑暗瞬间降临。他重新回到她身边,这一次,他俯身向她。
“困么?”
“不困。”
“那我们……”
她很快改口:“困!”
黑暗中,谢无愠发出一声极轻的笑。
“那我帮你醒醒神。”
“不要。”羲和面红耳赤,一骨碌钻进了被子。
原以为他会再度饶过她,谁知锦被却被他掀开。
他撑伏在她上方,手指再次捏上她的耳垂,低哑的嗓音充满了蛊惑:“真的不要?”
“真的不要。”
“如果我想要呢?”他哑声问。
柔软的风自窗棂漏进,纱幔逶迤。
一片片摇晃的月影下,羲和眨着眼,对上了他在夜色里也明亮的眼。
心底的坚冰仿佛被滚烫的火焰炙烤,正在一点点融化。
她煎熬,却又可耻地感受到一丝沉溺。
没有男人对她这么好过。
更何况,她已经和他拜过堂。
无论她心底如何不愿意接受,他已经不再是她的姐夫。
他是她的夫君,是她在侯府里唯一的依靠。
羲和缓缓闭上眼,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那就来吧。”
她的睫毛颤抖得厉害,手指紧紧蜷缩,掌心薄被被冷汗浸湿。
男人温热的身躯逐渐向她倾覆而来。
她的心跳快得几乎要蹦出胸腔。
他滚烫急促的呼吸,终于落在她的唇畔。
然而,预想中的触碰并未降临。片刻后,一个柔软微凉的吻,轻轻印在了她的额间。
羲和诧异地睁开眼。
谢无愠笑着抬手,轻轻刮过她的鼻尖,语气宠溺又带着一丝沙哑:“睡吧,我守着你。”
“可我们……”
“不急。”他截断她的话,“我等你真正愿意的那天。”
“可那帕子……”
“我会处理。”谢无愠故意板起脸,语气却软,“快睡。再不睡,我可真要改变主意了。”
“我睡!”她立马紧紧闭上眼睛。
谢无愠细致地帮她掖好被角,目光怜爱地流连在她脸上,忍了又忍,还是低声问道:
“病都好了么?听说你病了,我想去看你,可祖母恰又病下,母亲百般劝说,百善孝为先,缠着让我为祖母侍疾几日再去看你。”
羲和紧闭的眼中漫出泪,“好了,好得彻彻底底,再也不会痛了。”
“那就好。”他松了口气。
“不好。”她的声音变得哑哑的,“你该来的,你再也见不到了。”
谢无愠笑了,大手温柔地抚摩她的发顶。
“傻话,你不就在我眼前么?”
羲和的泪滚滚落在大红喜被上,再没说话。
他们的新婚夜,终于没能平静地度过。
晨光熹微之际,忽而雷声大作。
羲和猛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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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醒,发现谢无愠似一夜未眠,眼中有些许红血丝。
与此同时,急促的敲门声擂鼓般响起。
谢无愠安抚地拍了拍她,起身更衣。
房门打开,门外竟是侯府众人齐聚,人人面色惊惶焦虑。
谢无愠迅速合上门,沉声问:“出了何事?”
“大哥!女真打来了!”二公子谢绍祺急声道。
四公子谢濮存焦灼道:“扬州城被围!指不定哪日便要打到汴京来了!”
谢无愠面色一肃:“官家传了旨意?”
众人默默让开一道缝隙,沉默立于最末的谢无咎一步步走上前来,手持圣旨,目光沉沉。
“官家有令,扬州城为江南要塞,决不可弃。特派扬州巡检使谢无愠——拼死,御敌。”
柳夫人身子一软,当场晕厥在永宁侯怀中。
谢无愠对上谢无咎的目光,问:“何时启程?”
谢无咎定定地看着他,吐出两个字:“即刻。”
谢无愠敛眸,“容我片刻。”
“父亲母亲,汴京有禁军把守,不必惊惧,儿去去便回,此事切莫知会祖母,恐其忧虑生病。家中诸事——慎之,交给你了。”
谢无咎眉心紧蹙,没有回话。
谢无愠继续沉着吩咐道:“都散了,各司其职。慎之,再留一会儿,我还有事交待你。”
待众人散去,谢无愠才用力按住谢无咎的肩膀。
“你嫂嫂新入门,我这一走,归期难料。侯府上下若有人为难,还请弟弟务必替我看顾好她,莫让她受了委屈。”
谢无咎扫过他手腕上一道新鲜的血痕,眉头微不可查地一皱,语气生硬道:“若怕她出事,就早去早回。”
“为兄就当你答应我了。”
“我没有。”
谢无愠不以为意,又笑着拍了拍他:“没有话要同我告别吗?”
谢无咎冷着脸,说:“又不是生离死别。”
“万一呢?”
谢无愠的胸口结结实实挨了一拳。
谢无咎收拳,阴沉着脸转身离去:“若真有万一,我便杀光这侯府上下,给你陪葬。”
天光破晓,谢无愠看着他的背影越走越远,轻轻笑了一声,又扬声道:“别忘了,照顾好你嫂嫂!”
羲和早穿戴整齐,在房中焦急等待。
见他掀门进来,她立刻迎上去:“女真打来了?你要去前线?”
他颔首,面带歉意:“等我回来,很快。”
羲和失了主意。
她不想他走。
她讨厌侯府,讨厌这金玉满堂砌出来的富贵和虚假,谢无愠是她唯一的依靠,她不想他走。
“我跟你去。”
“胡说。”
“我会射箭!我可以帮你!”她一时口不择言。
谢无愠的笑忽然顿住,“…你也会?”
羲和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眼神闪烁:“我……我跟妹妹学的。”
谢无愠莫名松了口气,他揉揉她的发。
“别担心,汴京很安全。母亲心善慈和,有时言语不当,你莫往心里去,一切等我回来。若有难处,尽可去找慎之,他面冷心热,你们会合得来的。常羲,等我回来,我带你去看花灯。”
“我……”
谢无愠不再犹豫,迅速披甲,整装离开。
她想送他,却被他轻轻按回床边。
“别看着我走,我怕我舍不得。”
“一定要平安。”
“好,等我,常羲,等我!”
数月后的女真营地里。
“平安……平……安……”女子在昏沉中痛苦呓语。
完颜宗翰眼中翻滚着浓浊的欲色,盯着榻上昏睡的绝色女子,嗤笑一声,解开了腰带。
4. 第 4 章
谢无愠离开汴京的次日。
烈阳似火,暑气沉沉,热浪随薰风滚动。
鹤鸣堂里,剪檀捏着帕子替羲和擦去额间的汗,忍不住又踮脚望向主屋。
让新妇晨昏定省便罢了,午时又特地把人叫唤来,来了又慢怠着不见,这不是作践人吗?
剪檀赔着笑道:“孙嬷嬷,劳烦您再通传一声,少奶奶已经候了一个时辰了。”
孙嬷嬷慈和道:“老奴去瞧瞧。”
话末入了主屋,却是一去不复返了。
室内,青玉凭几上的厚冰氤氲着寒意,柳夫人斜倚在紫檀木雕花榻上,阖目问道:“那帕子,当真是无愠亲手交给你的?”
孙嬷嬷垂首打着扇儿:“回夫人,世子爷临走前特地喊来老奴,交到老奴手里的。”
柳夫人眼睛蓦地睁开,“这么说,昨夜他们圆房了?”
孙嬷嬷压低了声音回:“世子爷惦念了夏氏那么多年,恐怕也没有不圆房的道理。老奴冒犯,昨儿竖着耳朵,多少听到了些情浓之语。”
柳夫人疲惫地闭上眼,长叹道:“罢了,他喜欢就由他去吧,大不了日后再为他娶两房侧室。等他回来,趁早让稚蕊入门为平妻吧。”
正说着话,外头忽闯入个丫鬟,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夫人,不好了!表小姐不见了!”
侯府上下顿时乱作一团。
几日后,直到扬州城传来谢无愠的家书,侯府才终于弄清了杨稚蕊的下落。
信中提到,启程那日,杨稚蕊混入车队,随他悄悄去了扬州。因战事吃紧,去时容易回时难,他会看管好她,请父母安心。
信的最后,还写了一句——“常羲吾妻,努力加餐勿念君。”
永宁侯脸色不佳,斥责柳夫人没将杨稚蕊管教好,若出了事,他又如何与他死去的妹妹交代。
柳夫人却道:“稚蕊本就是要嫁给无愠的,这下也算是水到渠成了,不然以无愠那性子,侯爷以为他当真甘愿再娶一平妻,和夏氏平起平坐吗?”
永宁侯阴沉着脸,终究没再反驳。
孙嬷嬷试探道:“那这信,老奴再拿去给少奶奶过目?”
“不用。”柳夫人将家书收进了匣子。
日子就这样静静流淌,羲和眼见着隔几日便有一封家书送入鹤鸣堂,可从来没有一封递来她这里。
谢无愠的信里,原来没有关于她的只言片语。
他这个没良心的,待他回来,她定要替阿姊讨个公道才是。
盛夏阴晴不定,雷雨不断。
这夜夜半,羲和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浸湿全身,她忽然起身穿戴整齐,推开房门。
“带我去见夫人和侯爷。”
剪檀连忙撑开伞跟上:“少奶奶,这么大的雨,什么事这么要紧?不如明日再去。”
羲和定定道:“我梦到阿姊了。”
“阿姊说他——出事了。”
老天印证般,巨雷轰隆隆劈来,闪电猛地劈入庭院,嘭的一声巨响后,琅環阁那株百年梧桐树,裂作两段。
枯木怦然落地,羲和的心也瞬间沉入谷底,这时候,再顾不得对雷雨天的恐惧,她甚至没有撑伞,拎起裙摆冲入雨幕。
一路飞奔,剪檀在后遥遥追着,行至鹿鸣湖时,灵璧磬石,石根浸苔,乌润生凉,她心下焦急,脚下一滑,趔趄着竟要跌入湖中。
而湖畔亦快步赶来一人,见她跌势,那人跨步而来,迎至她身前,单膝跪地,大掌猛地捞住她手肘。
雷声滚滚,湖边垂丝海棠将谢未谢,残红飘至水面,转瞬便被暗流卷进漩涡,沉入石底。
谢无咎盯着跪倒他跟前的羲和,微颤着没有松手,雨水顺着他细密的睫毛滚落。
“兄长出事了,嫂嫂。”他说。
永嘉十年七月十五日,扬州城大捷,女真败退。永宁侯世子兼扬州巡检使谢无愠,追击移赉勃极烈途中,不幸遇难,尸骨无存,终年二十三岁。
七月十六日,朝廷禁军护送失魂落魄的杨稚蕊重返侯府。
七月十七日,谢无咎告假一月,亲自奔赴扬州城,寻找谢无愠尸身。
七月十八日,谢无愠的新婚妻子夏氏,悄然失踪。
她的失踪,于侯府而言,不过是早已波澜起伏的海啸里一记细小的涟漪,没有惊起任何风波。
哭声震天的侯府甚至没有派出任何人,去找寻她的踪迹。
直到数月之后,深秋的一个午后,夏氏一身血污,衣衫破碎,形容枯槁,面如死灰地从马上滚落,跌跪在侯府前。
“儿媳不孝,未能找回夫君尸身。”
马儿长长嘶鸣一声,四蹄踏雪,举步生风。
御街上忽有眼尖的百姓惊疑大叫:“这不是完颜宗翰的爱骑追风吗?”
侯府小厮见鬼一般入内通传,许久却未有人出门迎接。
就在她几乎力竭晕厥之际,朱门内跨出一明艳女子,身穿天水碧霞影纱褙子,下系翠绿团蝶八幅湘裙,华服锦衣,珠围翠绕,居高临下地行至她跟前。
杨稚蕊冷冷地将羲和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见她口唇干裂,衣衫褴褛,心下掠过难言的痛快和嫉恨,半晌才垂眸淡淡道:“好姐姐,你的命可真大。”
羲和的目光却缓缓落在了杨稚蕊虚掩的小腹上。
杨稚蕊立刻警惕地后退几步,护着小腹的手紧了紧:“你要对我的孩子做什么?”
羲和怔怔地望着她的腹部:“是谁的孩子?”
丫鬟玉露走上前来,冷哧一声:“还能是谁的,当然是世子爷的遗腹子。”
蝉鸣柳摇,羲和一口血气上涌,晕厥过去。
…
琅環阁易了主。
杨稚蕊搬了进去,羲和被送到了最西南角的禅月轩。
秋意萧瑟,禅月轩的日子如同一潭死水,每日唯有清晨时,才会有一个沉默寡言的老仆送来冰冷的饭食。
羲和像个被遗忘的物件,被所有人默契地隔绝在这方偏僻小院。
偶尔能听到仆役路过院墙外的窃窃私语,不外乎“克夫”、“清白有损”、“表小姐的胎……”的零星片段,紧接着便是被厉声喝止的噤声。
直到一日午后,难得浓云消散,天气微晴,几缕微弱的阳光透过高窗落入。
那道寂静了许久的月洞门外,传来了与往日不同的动静。
一人带着轻巧雀跃的脚步声,出现在月洞门口,挡住了那一小片微薄的日光。
来人并非送饭的老仆。
而是杨稚蕊。
她身材玲珑,身穿水葱色袄裙,外面罩着件滚边毛领银狐皮坎肩,衬得一张脸蛋白皙秀气。
她站在那里,快意地扫视着这处寂寥冷僻的小院,最终,她那天真中混着恶毒的眼神,落在了羲和的脸上。
“夏姐姐。”杨稚蕊微微歪着头,轻快地走来,“住这里还习惯吗?听哑奴说,你胃口很好,送来的潲水也吃得一干二净。怎么,表哥死了,你都不难过的吗?”
羲和没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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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抬眼看着这个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面无表情,如同看一片落叶,只有搁在膝上的手,微微蜷缩了一下。
杨稚蕊似乎也不甚在意,反而兴致更高了些,像是找到了什么有趣的话题。
“还是说,你在养精蓄锐?想等无咎表哥回来给你做主?别做梦了,他呀,还在扬州城的尸骨堆里翻找着呢。”
闻言,羲和突兀地发出一声冷笑:“看来谢无愠同你说过,他将我托付给他最信任的弟弟来照顾。那么你呢,他对你有什么交代吗?怎么没名没分地就让你怀孕了?”
这话彻底点燃了杨稚蕊心中的羞恼,她的脸瞬间沉了下来。
“嘁!”她不屑地冷哼一声,声音尖锐地嘲讽道:“你又装什么贞洁烈妇!谁不知道你干的那些事?扬州城都传遍了,说你众目睽睽之下被完颜宗翰掳走,还骑着他的追风马回到了汴京,别说清白在不在,恐怕早就人尽可夫了!”
尖锐的污言秽语尚未完全吐出。
啪——!
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狠狠掴在杨稚蕊脸上。
杨稚蕊整个人被打得猛地一趔趄,差点从石阶上栽下去。她捂着脸颊,难以置信地瞪圆了眼睛,望着如狼似虎的羲和,咽了咽口水。
“你、你敢打我?”
羲和的眼神似刀锋尖锐,冷冷刺向杨稚蕊那张惊怒扭曲的脸。
“滚。”她沉沉道。
杨稚蕊被她眼中那股杀意骇得心胆俱裂,一个字也不敢再说,捂着小腹,狼狈地消失在了枯山水的拐角。
死寂重新笼罩下来,只有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如泣如诉。
方才那股决然一击的气力瞬间从身上抽离,羲和滑坐下来,靠着石柱,急促地喘息着。
一个月前,她去扬州城,是和谢无咎抱着同样的目的——为谢无愠收尸。
侯府将她视作局外人,可她不能这样对待谢无愠。阿姊临死前最为牵挂之人就是他,他出事那夜,阿姊甚至托梦给她,让她去救他。
可等她到了扬州时,只见哀鸿遍野,模糊的血肉尸首连绵在城墙前,堆砌了数里。
她找了三天三夜,也没能找到他的尸首,而后某个午夜,她被一棍敲晕,带入了女真营地。
醒来时,女真大帐里,完颜宗翰用金刀挑着她的下巴,不怀好意地扫视她:“听说你是无愠公子的妻?”
她怒视回去:“谁告诉你的?”
完颜宗翰哈哈大笑,刀尖划过她的脸庞。
“有人告密于我,说杀了你,就可为扬州城大败雪耻。”
羲和冷笑着啐他:“你做梦!”
完颜宗翰不怒反笑:“你倒不像那个婆娘,有几分血性。很好,我喜欢。”
他大笑着抽下腰带,俯身推倒她,满面髯须地凑近着要亲吻她。
羲和挣扎着拔下金簪,猛地刺中他的眼,仓皇逃出,骑上他的马疾驰回京。
可这一切竟然成了她“丢了清白”的佐证,真是可笑。
天色渐暗,送饭的哑奴又来了。
羲和说了声谢,递给他一粒碎银。
他似乎有些内疚,打开了食盒,挥舞着手臂含糊说着什么,羲和望着他手指的方向,问:“你是让我把这碗姜汤喝了?”
他更着急了,手臂不停地摆动,喉咙里咕噜着难以分辨的话音。
羲和怔了怔,笑道:“我喝便是。”
话音未落,一饮而尽。
“不——!”这是哑奴,真正想说的话。
5. 第 5 章
窒息攫来。
压迫感从四面八方袭卷,挤压着她胸腔内最后一点稀薄的空气。
羲和猛地睁开眼。
目之所及,黑暗浓稠,伸手不见五指。
她动了动手脚,却触上湿寒坚硬的木板,珠钗碰撞出脆响,她猛地愣住,再次快速摸索全身,才发现自己穿的竟是出嫁那日的嫁衣。
泥土的腐败气息纠缠在密闭的狭窄空间里。
下一瞬,更重的窒息死死攥住了她。
她的心砰地沉入谷底。
这里不是禅月轩。
而是棺材——一个被埋入地下的棺材。
恐惧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羲和下意识尖叫。
稀薄的空气被尖声震颤,她脑中忽然花白一片,闪过许多画面,杨稚蕊隆起的小腹,完颜宗翰流血的眼睛,绵延数里的尸山血海……
她明明拼死逃回了侯府。
可是然后呢?
然后就是永无止境的质疑,和那份姜汤里暗藏的恶意。
她想起来了,她在昏睡之中听到的声音——
他们叹息着说:“无愠爱重她,如此也算全了他们的夫妻情分。”
他们不屑一顾地说:“为保侯府清誉,殉葬已是给她天大的脸面!”
他们嫌她家世不显,辱没门楣,嫌她遭掳敌军,丢了清白。他们不要休书,不要审问,却只要她死。
窒息感再次重重袭来,当死亡近在咫尺,恐惧已经毫无意义。
羲和大口喘息着,咬牙狠狠砸向棺材,一阵闷响之后,四周很快又陷入死寂。
冷静——必须冷静,她不能死,她凭什么死?
羲和极力压制住恐慌,颤抖的手连连摸索四周。
棺材厚实,缝隙也被封死。
可忽然间,她的指尖触碰到一处几不可查的空隙。那是处略微松动的木板接缝,也许是工匠疏忽,又或许是棺材打造得匆忙。
无论如何,这都是她唯一的生路。
她猛地拔下头上凤冠斜插的玉簪,用尽全身力气,凿入缝隙。
快!快撬开!
她在心里呐喊,手臂因缺氧而不住颤抖。
细小的木屑簌簌落下。
棺材内的空气越来越稀薄,她手腕青筋暴起,眼前已经开始发黑。
咔哒——
突如其来的一声脆响,却不是棺材缝隙被撬开的声音,而是玉簪折断的声音。
她的希望——彻底破碎了。
不……羲和的指甲死死抠住棺盖,木屑扎入指缝,带来钻心的痛。
活不了了……她要在这棺材里活活憋死了。
绝望如跗骨之疽,捏紧了她的心肺,羲和不甘地阖上了双眼。
然而这时,一声堪比巨雷的炸响,猛地从棺盖上方炸开。
碎木飞溅,暴雨劈开黑暗,夹杂着雨丝的夜风疯狂涌入。
羲和猛地睁开眼,大口喘息。
月光惨淡,勾勒出一个修长而模糊的身影,他手中似乎持一柄长剑,姿态默然地站在破开的棺椁前。
羲和死死攥着断裂的玉簪剧烈咳嗽着,努力睁眼辨别着那人。
是谁?
暴雨如注,逆着光,她只能看到一双冰冷深邃的眼睛,不带任何情绪地俯视着她,如同在看一场事不关己的闹剧。
是来救她的,还是来斩草除根的?
羲和几乎是本能地将握有玉簪的手藏到身后,身体绷紧,做出了戒备的姿态。
哪怕虚弱至极,她也绝不会引颈就戮。
那人似乎察觉了她的小动作,嘴角极细微地勾了一下,像是嘲讽,又像是别的什么。
“还没死?”他的声音低沉又凉薄,“那就自己爬出来。”
来人凛然的嗓音混着雨声,分明萧肃,对羲和而言,却如同天籁。
她猛地擦了擦眼睫上的雨水,不可置信地问:“你、你是……谢无咎?”
惊雷轰隆隆炸响,一记闪电劈亮他的侧脸。
他垂眸,睥睨于她。
“是我。”
羲和心里那根紧绷到快要断裂的弦突然松了,她瘫倒在棺木里,垂首,贪婪深吸了一口气后,咽下喉间几乎要喷涌而出的酸涩,重又起身。
她爬出了棺材,踉跄着站定谢无咎面前。
是他,真的是他。
他穿着绛紫色公服,墨发高束,玉带系腰,身形肃朗。本是冷淡如山水墨画的脸上,染了风霜,线条分明的下巴上冒出短短的青色胡茬。
她才发现,他与谢无愠有三分相似。
羲和鼻子一酸,问:“你找到他了么?”
谢无咎的眸子沉沉落下,“没有。”
“那你要我回侯府做什么?”
“活着。兄长让你活着。”
下一瞬,他翻身上马,未再看她一眼,策马扬鞭离开。
…
琅環阁。
杨稚蕊望着桌上的菜色,面色阴沉,转头一掌劈在玉露脸上。
“这是人吃的吗?你想饿死表哥的儿子是吗?”
玉露惊慌失措地跪在地上,捂着脸哭道:“表小姐,世子爷新丧,老夫人下令侯府禁食荤腥,奴婢也没有办法。”
“没有办法?”杨稚蕊狠狠拧上她的胳膊,“是你没有办法?还是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一门心思想爬表哥的床,狐媚劲儿没处使了是吗?”
“啊——”玉露尖叫着躲避,“表小姐,奴婢没有,奴婢错了。”
“叫我少奶奶!”
“少奶奶,奴婢知错,您饶了奴婢吧!”
杨稚蕊冷笑着松手,忽又拿捏出一派宁静淑静的气韵,捧着小腹迎至花厅,连连道:“舅母,你怎么来了?”
柳夫人看着花枝乱颤的玉露,眉头皱起,问:“怎么回事?真是乌烟瘴气。”
杨稚蕊笑道:“不打紧,她这丫头,手脚没轻没重的,差点叫我摔着。”
玉露咬唇不语,柳夫人已摆摆手坐上正首,她疲惫地按着额角,叹了口气道:“那就换个伶俐的来,你这胎不容有失。”
杨稚蕊乖巧地坐在她身侧,眼睛转了转:“舅母,夏氏死透了吗?”
柳夫人喝了口茶,慢条斯理地截断她的话。
“夏氏忠贞,不忍无愠黄泉路孤单,自愿殉葬,你说的这又是什么话?”
她“自愿”二字咬字极重,杨稚蕊连忙赔笑道:“那是,能给表哥殉葬,也是便宜她了。”
柳夫人念及儿子的死,长长叹气,望着杨稚蕊的小腹,又陷入沉默。
可很快,一道身影在孙嬷嬷的阻拦下,无所畏惧地闯入琅環阁,打破了此间平静。
雷声轰鸣,杨稚蕊见鬼一般,腿一软,跌上扶椅。
花厅前,羲和凤冠霞帔,愁眉啼妆,眼神炽热,两瓣薄唇浑似咬破了的残樱,渗出一点惊心动魄的红。
她浑身泥泞狼狈,可端的是无可指摘的礼数,福身朝柳夫人行了个礼后,脆生生道:“求夫人为儿媳做主。”
柳夫人一口气差点没能顺过来,捏着帕子的动作骤然收紧。
可下一瞬,隔着厚重的雨幕,她看到了院子里站着的两个身影。
那二人头顶宽檐细篾箬笠,笠檐低压,遮住大半眉额面目。身上一水儿的皂青袍子,腰间垂挂着玄色铁质令牌,无声默立于阴影,透出杀神般的威压。
是大理寺的人——谢无咎的贴身侍卫。
他们怎么会在这?是夏氏带来的?
——难怪她能活着回来。
柳夫人的指节攥得发青,片刻后,她重又牵起嘴角,起身扶起羲和,面露爱怜道:“天可怜见的,你这是怎么了?侯府上下找了你半夜,你去哪儿了?快来人,带少奶奶下去梳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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羲和歪着头问:“我还是这侯府的少奶奶吗?那她又是谁?”
她的手指向杨稚蕊。
柳夫人道:“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胡话,你自然是了。”对后半句话,却选择性忽视不提。
“那么,这里合该是我的院子吧。”羲和说。
杨稚蕊杏眼一瞪,挺着肚子叫道:“舅舅拨给我的院子,什么你的院子!你去偏院的禅月轩!”
话音未落,杨稚蕊忽地拧着眉头,将她里里外外看了个遍,不可思议道:“可你怎么会没死?你是怎么出来的?你的命怎么这么大?不可能,这回又是谁救了你?”
羲和的眼睛一亮,问:“救我?我怎么了吗?”
“你不是被活埋——”
“稚蕊!”柳夫人立刻打断她的话音,手指几不可查地指向外头两道沉默冷冽的身影,无声摇头。
这场见不得光的殉葬阴谋,以雷霆之势展开,却因羲和的死而复生,和谢无咎的意外介入,最后无疾而终。
羲和搬回了琅環阁,而杨稚蕊则另选了处靠近柳夫人的院落养胎。
织烛用柚子叶把琅環阁里里外外打扫了整整三天,羲和怎么劝她也不肯停。
此后数夜,羲和夜不能寐,极偶尔时能小憩片刻,但很快又会被噩梦惊醒。
梦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浓稠的黑暗,和如影随形的窒息。
羲和睁开眼,只觉那口棺材仍在眼前晃动。
剪檀扶她坐上临窗的紫檀云石榻,垂泪道:“都怪我们当日没能护住您……”
羲和道:“当日情景连我也始料未及,你们又被赶回了夏家,如何料得到他们行事如此阴险,不必内疚。”
她望向窗外明月,想起那日险厄,不禁打了个寒颤,不敢再想下去。
还好有谢无咎。
不过,令她感到稀奇的是,不光是他,就连他的两个侍卫,竟都能让柳夫人如临大敌。
原来这座吃人的宅院里,还有让他们害怕的人。
还好这个人是站在她这边的。
可谢无咎对她的庇护终究有限——他救了她,却又任她狼狈地走回侯府。他给她最低限度的生机,就像随手施舍给流浪犬一口残羹。
她需要更多。可侯府里还有谁会帮她?
“大少奶奶。”垂花门外忽走来一人,“老奴是老夫人院里的,您叫我冯嬷嬷就好。明日中秋家宴,老夫人请大少奶奶也来。”
羲和起身行了个礼:“多谢冯嬷嬷,替我谢过老夫人,明日我一定准时。”
冯妈妈连忙扶住她手,笑着侧身避过了:“可折煞奴婢了。这些是江南新进的绸缎,老夫人让送些给您裁秋装。前几天的事,老夫人病着并不知晓,您放心,她会给您个公道。”
羲和心下一转,笑道:“一家子人,说公道倒是见外了。”
冯嬷嬷噙着笑道:“明日府里三房的主子们都来,少奶奶也可借此机会熟络一二。不过三公子大理寺事忙,来不了了。老夫人每年就盼这一天能见到他呢,如今世子爷没了,府里更没有三公子留恋的了……哎,瞧我这嘴,老奴失言。”
才送走冯嬷嬷,羲和心里已有了主意。
老太太年事虽高,却仍是侯府的真正话事人,她此番主动向她这个小辈示好,那她也必得趁机投桃报李才是。
老太太既然想见谢无咎,她去请来便是。
羲和转头吩咐:“织烛,明日邀三公子过府一叙。”
织烛正不厌其烦地驱着邪,闻言立刻丢下柚子叶,眼神闪烁道:“这么快?不好吧,姑爷才走了两个月。”
羲和心更沉了,谢无愠才去世月余,侯府就敢如此磋磨她。若等杨稚蕊生下一儿半女,焉知他们还会使出什么恶心的招数?
时不我待,她必须立刻傍上老妇人这棵大树。
羲和改口:“今晚,今晚我就要见到他。”
6. 第 6 章
大理寺,灯火通明。
计都低声回禀完夏氏回府后的所作所为,随即退入黑暗。
书案前,谢无咎没有执笔,指尖捻着块玄色铁质令牌,无意识于掌心摩挲转动。
案上一盏孤灯跳跃着微弱的光芒,他眉峰习惯性地微蹙,视线落在灯晕下关于扬州城一役的战报。
上头明明白白写着,扬州城一役中,谢无愠进退有度,屡战屡胜。
然而就在终战胜利回京之日,谢无愠却一反常态,孤身一人追击早已撤逃的女真移赉勃极烈——完颜宗翰,而后丧命,尸骨无存。
他不是穷追不舍之人,是什么事情左右了他的决定,逼得他不得不深入敌营?
谢无咎的眸光深处极快地掠过一丝疑色,快得让人以为不过是烛火跳跃的虚影,转瞬即逝。
“哑奴招了么?”他叩指。
计都回:“还没用刑就招了,写了七八张纸问少奶奶还活着没,还说自己给棺材动了手脚,特地留了个缝,不至于叫她立刻憋死。不过他只是被侯府推出来的替死鬼,全权处理此事的是管家李如全,至于李如全又是听谁之令……”
剩下的话,计都不敢说了,无论是侯爷还是柳夫人,这两个名字光是提及就会让大人动怒,他不想讨这个嫌。
谢无咎知道他的欲言又止意味着什么。
七杀却是个头脑简单的,在一旁忿忿道:“肯定是永宁侯和柳夫人这对黑心肝的,大人,要不要请他们来大理寺坐坐?大人您亲自问审!”
计都眉头跳了跳,“你当大理寺是什么水榭阁楼,谁人都能来坐坐不成?”
“那你说怎么办!大公子可是把少奶奶托付给大人了,人要真丢了命,大人如何和大公子交代?”
谢无咎抬指,打开一卷卷宗,平静道:“把李如全打死了,送回侯府。”
这时,外头走来个轮值官员,敲了门后探头道:“大人,外面有个侯府的丫鬟,说有要紧事找您。”
七杀大惊:“他们不会又把大少奶奶活埋了吧!”
谢无咎蹙眉,半晌,起身朝外走去。
来的正是夏氏的陪嫁丫鬟,看着伶俐,可当谢无咎问她何事时,她却支支吾吾,怎么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谢无咎没耐心听她翻来覆去说些车轱辘话,作势要走。
织烛心一横,扑倒在地,哭喊道:“姑爷啊!你好狠的心啊!抛下小姐不管不顾了啊!可怜小姐在侯府孤苦伶仃,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要不明不白地死了啊!托付给别人又有什么用,还会有谁会像你这般爱护她啊!”
谢无咎眉头跳了跳,翻身上马,冷冷道:“回府。”
…
羲和候在院子里,想说的话翻来覆去转了好几遭,虽说她与他不过三面之缘,但只是留他吃一顿家宴,想来也不算太过火的要求。
念及男女大防,羲和特意叫剪檀移来了屏风。
剪檀乖乖照做,一会儿又一反常态地要替羲和装扮。
羲和神游千里,任由剪檀将自己打扮得花团锦簇,待回过神来一看镜子,大惊失色道:“只是见一面谢无咎,怎么将我化得五颜六色?”
剪檀并不知道她的小姐肚子里打的什么算盘,却和织烛默契地想到一处去了。
——谢无愠本就不是二小姐心悦之人,依她们俩看,谢无咎也很是不错,仪表堂堂不说,如今又正得盛宠,弱冠之年的正三品大官,整个大黎上下五百年都找不出第二个。
二小姐若对他有意,追求自己的幸福又有什么不对?
虽然听说官家有意让谢无咎尚公主,但此事尚未有定论,她们二小姐可不比公主差。
剪檀按着羲和的肩,将绯色口脂描摹上她的唇,而后退后几步,上下端详了她几眼,才满意道:“男人嘛,很肤浅的。”
羲和百思不得其解,思量间,忽然听到外头沉稳脚步踏来。
她下意识躲入屏风背后。
桐荫深处,但见一袭青影转过假山石屏,惊起竹梢萤火微光,转瞬后,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走入。
谢无咎通身罩着件玉色宝相花地纱衫,腰间束佛头青丝绦宫绦,缀青玉连环佩,脚蹬云头履,灯影从背后将他的身形勾勒得清晰萧肃。
得益于屏风的遮挡,羲和这才头一次细致地端详他。
难怪汴京贵女私下称他“玉面罗刹”——琅玕倾春山,是为玉面郎君;铮骨掌刑狱,是为铁腕罗刹。
俊朗无双的气韵和铁血无情的威严,奇异又和谐地融合在他身上,叫人情不自禁心生向往,又忍不住敬而远之。
谢无咎立于屏风后,疏离的目光淡淡掠过水榭旁的紫藤花架,见累累花穗浸露葳蕤,花帘后水声潺潺,泠泠水光乱颤,而一道倩影虚掩在屏风后,鬼鬼祟祟地打量着他。
“何事?”他开门见山。
羲和回神,先客套道:“还未多谢小叔救命之恩。”
“不必。”谢无咎语气平直,随即皱着眉头道:“就为这件事?”
“不是……”羲和并不擅长要求别人,何况是不相熟的人,以至于对上谢无咎明显不耐烦的神色,立马丢了底气,声音越来越小:“我是想问,明日你、你能不能留在侯府,一起吃个饭?”
谢无咎听清了,又怀疑自己听错了。
她邀请他一起吃顿饭?为什么?他们很熟吗?
他皱眉,没回话。
羲和以为他没听到,鼓足勇气提起音量,要求又得寸进尺了些:“小叔,或者……你能不能干脆搬回侯府住,这样,如果……想见你,就能随时见到了。”
她说什么?
她想见他?随时都要见他?
谢无咎难以置信地看向屏风后,她居然有胆子说出此等荒唐之语,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他的语气沉了下来:“再说一遍,嫂嫂。”
这是警告,郑重地警告她切勿胡言乱语。
然而屏风后沉默了片刻,居然乖巧地重复道:“小叔,我想你搬回来住。”
一旁她的丫鬟面红耳赤,点头如捣蒜地附和道:“三公子,我们少奶奶女孩子家家,都抛开脸面这么说了,您就应允了吧。”
谢无咎哑口无言。
他是知道这位嫂嫂和兄长之情深的。
夏常羲是汴京出了名的才女,虽家世不显,但才情出众,秉性纯良,常作画义卖,资助慈幼局。饶是向来无心风月的他,也无数次从旁人口中听闻她的名姓。
而兄长为博她芳心,屡屡一掷千金,包揽义卖画作,修缮慈幼局内舍。
两人檀郎谢女,琴瑟和鸣,向来是汴京佳话。
可兄长才新丧月余,她转头就对他如此殷勤?这对吗?
谢无咎耐心耗尽,心中生出一丝鄙夷,可想起兄长临行前的嘱托,终究忍了下来。
“侯府我不会回,有什么话你直说就是,不要拐弯抹角。”
他这话音很是严肃,吓得羲和一个激灵,一时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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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不敢说了。
她分明听说谢无咎和老夫人祖孙和睦,感情甚笃,怎么她要他陪老夫人吃个团圆饭,他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可是她也是好心,他凭什么凶她?就因为他救过她,就可以对她这么没礼貌吗?
羲和眉头一拧,脆生生道:“你这么对我,对得起你兄长吗?”
谢无咎似乎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冷声反问:“你所作所为,又对得起兄长么?”
羲和反呛:“自然!他在天之灵,一定希望我这么做。”
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谢无咎狠狠一拂袖,作势要走。
可才行出屏风半身,衣袖就被一只手攥住。
那手急急自屏风后伸来,手腕处松松挂着只白玉镯,一把拽住他,不让他走了。
谢无咎身后的两个侍卫不约而同地“嘶”了一声。
羲和立马松手。
“我错了还不行么?”她有些委屈,嘟囔道:“不愿意回就不回,我又没有逼你。那我们各退一步,明天你回家吃饭,总可以了吧?”
听她这声音,竟好似含了哭腔。真是莫名其妙,他欺负她了么?他还没有责怪她碰到了他的衣角。
谢无咎皱着眉头,抬眸望向屏风后。
但见蕉叶为风推搡,满室散碎玉磬音。
她离屏风不算太远,许是焦急等他回话,她还微踮起脚来倾身聆听。
暖月的光描摹出她妍丽的身形,她手持一柄芙蓉团扇,本是用来掩唇的遮羞物,却叫她捏着扇柄在指尖搓捏旋转。
扇坠儿上的琥珀珠子,随着她焦急的动作叮咛摇晃,发出珠圆玉润的铮鸣声。
即便隔着屏风,也能瞧见她绯红的胭脂色,看来为了见他,她还特意妆扮了一番。
就算他和兄长有几分相像,她也不能这么快移情吧?谢无咎心头闪过莫名的烦躁。
他下意识又要拒绝,可兄长临行前的话又在脑中回荡,谢无咎低叹了口气,话到嘴边一转,变成了句——“就一顿饭。”
他的耐心有限,如此已算是看在兄长的面子上,给她的最后一点脸面。
竹影摇晃,羲和心中大定,雀跃地投来目光,却不经意与他隔纱对视一眼,二人各自匆匆移开眼去。
“我走了,没事不要去大理寺找我。”
“哦,那我有事再去找你。”
谢无咎怪异地拧眉,他才不是这个意思,他是让她有事没事都别来找他。
“还有,”他走了两步忽又停下,眼中闪过晦暗的微光,道:“离杨稚蕊远点。”
羲和捏着扇柄的手骤然松落。
他是怕她欺负杨稚蕊?怕她加害杨稚蕊腹中的孩子?
他把她当成什么人了?羲和冷冷地坐回竹榻,别过脸去,没有搭理他。
谢无咎却俯身将芙蓉团扇捡起,轻轻搁上紫檀花几,抬步离开了。
回到大理寺,谢无咎勾起下巴,吩咐道:“计都,你去扬州,把杨稚蕊当时的行踪查仔细了再回来。”
“是!”
片刻后,七杀搓着手上前,笑道:“大人,方才大少奶奶身边的丫鬟织烛,特意找我打听大人您喜欢吃什么喝什么呢。”
谢无咎走入耳房,将身上玉色宝相花外衣褪下,波澜不惊地掷入火盆,头也不回地坐回到书案后,才道:“不许告诉她。”
七杀看着熊熊燃起的火焰,叹了口气,大人这碰不得女人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好呢?
7. 第 7 章
转日,中秋佳节。
老夫人院里的冯嬷嬷特意来交代羲和,各房为谢无愠守丧数月,也算全了心意,今日家宴以团圆为主,不必拘礼,尽可换下重孝赴宴。
羲和挑了身素净的衣裳,早早儿便去翠竹斋候着。
剪檀将打探来的消息一一分说:“老太太卢氏娘家显赫,嫁给先侯爷后,育有二子一女,分别是长房侯爷谢甫谅、二房老爷谢甫修,还有一个嫁入宫中的云妃娘娘。”
“先侯爷走时,老太太才不过二十五,守寡多年,官家御赐了贞节牌坊以示褒奖。”
羲和颔首,走入院中。
冯嬷嬷早得了信儿,候在月洞门边,见她来了,迎上前温和道:“大少奶奶,日头晒,快请进。”
“冯嬷嬷,我嫁来时日短,还不曾正式拜见老夫人,这会儿不知会不会打扰她老人家。”羲和柔声道。
冯嬷嬷引她入内:“大少奶奶的不易之处,老夫人都知道,她盼着您来呢。”
明堂内窗扉半启,竹帘低垂。鎏金狻猊香炉中,沉静檀香袅袅升起,几案上供着时令鲜果,清香交融。雕花窗旁挂了一盏笼,笼内畜了只花绿鹦鹉,活灵活现。
老太太手碾沉香木佛珠,正闭目低诵经文。
她梳着盘桓髻,一丝不乱,发髻根部压一方深色素缎抹额,正中嵌合浦珍珠。除此之外,再无珠宝钗钿,可雍容气度自成一体。
冯嬷嬷正欲上前通传,羲和立刻小声道:“冯嬷嬷,不急,莫扰了老夫人诵经。”
说着,她也轻轻跪至一旁蒲团,阖目轻诵经文。
冯嬷嬷侧耳,竟听得流畅的《往生咒》从她口中低低诵念。
剪檀侍立一旁,轻声道:“少奶奶近来受了惊吓,夜里少眠,总独坐窗边诵经。”
冯嬷嬷一时喟叹。
老太太卢氏缓缓睁眼,柔声道:“好孩子,起来吧。”
羲和却没有起身,反而又朝着老太太磕头道:“老夫人,孙媳这条命,是您救下的。”
老太太摇摇头,叫冯嬷嬷把她扶起了,伺候到一旁软座上。
“你这命,不是我救下的,是无咎那孩子救了你,不是么?”
羲和垂首:“三公子彼时远在扬州,如何知晓孙媳之难。孙媳斗胆猜测,是老夫人提前给三公子递了消息。”
老太太默然不语,端起茶碗轻吹了口,才掀眸道:“你是个聪明人,难怪无愠心系你多年,不惜和他父亲作对也要迎你入门。他没有看错人,可惜啊……”
羲和闻言更对老太太添了几分亲近,二人低低絮语,直到暮色四合。
却说回那谢无咎。
他处理完大理寺公务后,便匆匆赶回侯府,因着时局纷乱,他忙得昏天黑地,浑未注意到今日乃是中秋。
七杀则将管家李如全的尸首扔在马车里,一同带了回来。
行至侯府正门,七杀扛着尸首就要送到永宁侯和柳夫人院里,被谢无咎拦下了。
七杀诧异道:“大人,您怕吓着他们?”
谢无咎说:“天还亮着,夜半再送。”
七杀会意,大人是嫌不够吓人。
“好嘞!那大人,我先把尸首扛车里。”
谢无咎颔首,独自走入后院。
他今日的步伐少见地带了些迟疑,实因他没有想明白,夏常羲此举到底有何目的?
可不论是什么目的,他定要义正辞严地和她声明: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他得把她那些旖旎的念头尽早掐断。
终于走到琅環阁,他没有入内,拦住了个洒扫小厮:“去通传。”
小厮稀奇地倒吸口气,丢下扫把跑进小厨房,对着正在捏糕点的织烛慌张道:“织烛姑娘,三公子来、来找大少奶奶。”
织烛手一抖,糕点啪嗒落地。
“知道了,忙你的,三公子那边有我。”她强装镇定地回道。
待小厮走后,织烛立时慌了。
三公子什么时候赴约不好,偏偏是二小姐不在的时候。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她必须要替小姐把握住!
想到这里,织烛干劲十足,立刻殷勤地躬身小跑出去。
“三公子。”她笑得眉眼弯弯,“我们少奶奶请您进来坐会儿。”
谢无咎既然已来赴约,也不会再多忸怩,颔首随她入内。
他被引入西次间,但见正中一鼎海晏河清鼎,幽幽古檀香燃着,余烟袅袅,却不见置席。
谢无咎掀袍落座,旋即问:“她人呢?”
织烛连忙道:“少奶奶在……在梳妆打扮,您且等等。”
谢无咎皱眉,织烛已热络地端来自己刚做的糕点,“三公子,少奶奶特意给您做的,尝尝吧。”
谢无咎瞥过那精致的糕点,面无表情道:“我不嗜甜。”
织烛丝毫不气馁,“我们少奶奶也是,三公子,可真巧呀。这糕点一点都不甜,您尝尝。”
谢无咎敛眸,只说:“告诉她,见我无需装扮,请她快些。”
织烛红着脸听他说完话,心里无限旖旎,瞧瞧,多贴心呀,多好的姑爷呀。
“奴婢知道了,奴婢这就去催少奶奶。”
她一路小跑,偷偷溜出了琅環阁,直奔翠竹斋。
而翠竹斋里,羲和盼星星盼月亮,也没有等来谢无咎。幸好她担心他爽约,事先并未知会老夫人,否则下了老夫人的脸面,她今日这番讨好就白费功夫了。
老夫人见她心不在焉,以为她认生,特意嘱咐她坐在自己身侧,替她一一引见众人。
宴席上,除却侯府三房的主子们,还有一些旁支的长辈。众人见老太太抬举羲和,也愿意给她几分薄面,纷纷前来敬酒。
羲和喝的虽是桂花酿,但也架不住这么多人一杯一杯地敬,很快便败下阵来。
老太太看她面色酡红,分明已是熏熏然,却仍能礼数周全地应对来人,比起那咋咋呼呼的杨稚蕊不知好了多少,心下又多了几分赞赏。
眼见着再喝便要多了,老太太适时地吩咐冯嬷嬷,先带羲和回去休息。
织烛恰在此时过来,从冯嬷嬷手中接过了羲和。
剪檀扶着羲和,小声道:“少奶奶喝了不少。”
织烛嗅了嗅:“是桂花酿,后劲大。那三公子怎么办?”
“什么三公子?”
织烛压低声音道:“他在屋子里等少奶奶呢。”
剪檀瞪大了眼睛:“他真来了?还在屋子里等?”
“是啊。要赶他走吗?”
剪檀抿唇,看了看半醉的羲和,心里乱麻一团,半晌才做贼心虚地左顾右盼道:“不要。总不能一直叫我们小姐在侯府守活寡,我们要逼她一把。”
“我懂,等下就把下人都支走。”
…
羲和半梦半醒间,被剪檀和织烛扔在了西次间外。
她迷迷糊糊地唤:“不对,不对,这不是睡觉的地方。”
可剪檀和织烛早偷偷遁入阴影。
羲和脑子混沌一片,只觉世界都在眼前旋转跳跃。
她扶着门,踉跄走入。
一入门,便见一道青色的身影端坐在茶桌旁,檀香袅袅,那人循声转过头来看向她。
他身着素色暗纹缎,衣身合度,领口紧扣,一丝不苟,内里中单露出一道极窄的边,沉香色丝织绦带扣在腰间,流苏随着秋风轻轻晃动。
她看不清他的脸。
可是,这里是侯府,是琅環阁,他还能是谁?
他是谢无愠。
太好了,他还活着,他是谢无愠。
羲和的步伐快了许多,她几乎是用跑的,在他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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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来之前,踉跄扑入他怀中,喜极而泣:“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
谢无咎僵在了原地。
怀中人的鹅黄罗衫广袖扑了他满怀,馥郁的兰香扑鼻而来。
他的双臂就那样始料未及地、莫名其妙地、不成体统地——拥抱着自己的嫂嫂。
她柔软的身子轻而易举地整个陷入他的怀抱,桂花酒气蛮横地侵占了他的呼吸。
半晌不见人,居然是偷偷喝酒壮胆去了?谢无咎脑中轰然,难以置信之余,更觉此情此景荒诞至极。
她似乎很是餍足,双手兀自紧攥着他的前襟,无意识地用力一扯,竟将他交叠的衣领扯松了些许,露出一小片紧实的胸膛肌肤。
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目光失焦地盯着他的胸口喃喃道:“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谁让她点评了?谢无咎猛地回神,立刻将她推开,揽衣蔽体。
可她才被拉开寸许,便因醉酒乏力而更紧地依附过来。一番动作下来,两人竟只是从坐着相拥,变成了摇摇晃晃地站立相拥。
七杀进屋时,恰好见到此间情景。
他刚迈进的左脚登时转向,追上后撤的右腿,飞快地溜了出去。
垂花门边,他喘着粗气躲在阴影里,而后听到了另外两道粗气。
“……你们躲多久了?”
织烛看着雕花窗上透出的人影,小声问:“成了?”
七杀欲言又止,最后忍不住说:“成了。”
剪檀感慨:“三公子看着生人勿近,进度也是很快啊。”
七杀百思不得其解:“什么时候看对眼的?实在是令人费解啊。”
织烛思索片刻后道:“不管了,守护吧。”
剪檀阴恻恻地威胁道:“七杀大人,如今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了,出去说话都仔细着点。”
七杀“哦”了声,旋即偷笑道:“说实话,我也一直盼着这一天呢,只是没想到来得那么突然。”
西次间内,烛火摇晃,秋风缠绵地打着旋儿。
羲和墨玉般的长发只用一支素银簪子松松绾了个低髻,余发垂落肩背。她微微低着头,侧脸贴在谢无咎胸膛,颤栗着问:“你怎么不说话?”
半晌,谢无咎才哑声开口:“你醉了。”
羲和昂起头来,目不转睛地看向他。
他俊朗的面庞在她眼底化作八十个重影,快速合体,又立刻分离,她头更晕了。
她的手不安分地抬起来,摸上他的脸。
这是眉骨,这是眼睛,这是鼻梁,这是嘴巴。一个不缺,就是谢无愠。
可他的声音听着有点涩哑,羲和说:“你的声音不对。”
她一把摸上他的喉结,指腹上下摩挲着,问:“是扬州很冷吗?把你冻哑了。”
屋内空气滞涩,只余鼎中一缕孤烟笔直向上。
谢无咎再也忍不了,扣上她的腕骨,将她拖离自己的身子。
“——放肆。”
羲和很是委屈,她挣扎着退后几步,不解地歪着头问:“我怎么放肆了?我知道,你是假的,你只是我的梦。那我在梦里也不能放肆么?”
明明他们才是拜过堂成了亲的人,为什么谢无愠要让杨稚蕊怀孕?他对得起阿姊,对得起她么?
谢无咎的心却狠狠一惊。
他与她这才不过第四次相见,她却常在梦里梦到他了?她是什么时候起了这不该有的念头?
思及此处,谢无咎愈发严肃,他冷声道:“看着我。”
羲和不理他,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谢无咎顺着她的目光走近两步,她却后退。
他又进,她还退。
太犟了!谢无咎扣住她的手腕,将她按在焦尾琴旁,冷冷重复:“看着我,嫂嫂。”
8. 第 8 章
羲和被按在琴桌上,手腕勒得极痛,被迫仰头看他。
谢无咎背光而立,敛眸逼近,面容被阴影映衬得深邃莫测。
她下意识挣扎,却无路可退。
“痛,你放开我。”
他攥住她不安分的手腕,警告道:“安静听我说完。你也不想下人听到什么吧?”
羲和醉得晕头转向,闻言更是气急,“听到又如何?男欢女爱,天…天经地义!”
他既然能与杨稚蕊做那样的事,为什么不能和她?他为何不留个一儿半女给她?若有子嗣傍身,她又怎么会被活埋?
谢无愠这个家伙,实在是太偏心了!
羲和挣扎得更凶了,手腕蓦地自谢无咎掌中滑出,却旋即被他大掌按上琴弦。手指纠缠间,焦尾琴弦猛地震颤,发出一串泠泠的碎音。
她的手心晕出薄汗,很快就被他冰冷的手压制。
而谢无咎直到将她的手彻底掌握在自己掌心时,才后知后觉自己下意识做了些什么。
抬起头,就见她双眸绯红,罥烟眉微蹙,一副被人欺负了的委屈表情。
谢无咎眼中的复杂神色一闪而过,骤然松手,后撤几步,不自然地别过头去,沉声说出了方才就想说的话。
“今夜的事,我权当未曾发生,往后你我,桥归桥,路归路。”
说罢,他冷面转身。
可才转过身,背后就突然撞来女子柔软的身子。
她一把箍住他的腰,双手缠在他胸口.交握,十指相扣得极牢,竟把他堂堂八尺男儿锁在了她的双臂之间。
她身体的柔软曲线严丝合缝地贴在他的脊背上,隔着几层衣料,那温香软玉的触感依然清晰得可怕。
“…你!”
“凭什么?”她把头埋在他的后肩,“凭什么当做没有发生,你凭什么赖账!”
谢无咎冷斥:“蛮不讲理。”
“你还我一个孩子,我也要一个孩子!”
“我何时欠你孩子了?”
“就是欠我的,我就要!”
羲和碎步窜至他面前,不由分说扒开他的衣襟。她的动作又蛮横又孩子气,只是胡乱地边抓边拉,可他那扣子偏偏如此难解。
见谢无咎咬牙切齿地推拒,她气急松手,扁着嘴反过来扒开自己的襦裙。
“你不脱我脱。”
她嘟嘟囔囔着,三下五除二将自己的襦裙脱下,扔在地上。
她里头那件薄罗衫子就这样猝不及防落在谢无咎眼里,这料子极其轻薄,他不过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竟直愣愣看到了她衫子底下胭脂色的肚兜。
肚兜上金线绣着鸳鸯,戏水的鸳鸯底下,是起伏的波涛,和柔软的白云。
她还要再脱。
谢无咎呼吸紊乱,喉咙莫名发干,他迫切地开口阻止她,话里竟含了丝求饶意味:“嫂嫂,别脱了。”
和醉酒的人还能讲什么道理?他只能求她,别败坏了彼此名声。
羲和却神思混乱,只知道眼前人终于软下声来求自己了,看来这招有奇效。
她嘻嘻笑了声,加快动作剥衣服。
谢无咎像被火烧了一样,自个儿面红耳赤不谈,更不知从何下手去阻止她的动作。
眼见着连那层肚兜也要被她解开来,谢无咎阖目,视死如归地喝止了她:“嫂嫂,别脱了。我脱,行么?”
羲和心满意足地笑:“这才对嘛。”
谢无咎不敢睁眼面对这一切。
太荒谬了。
早知道他不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心如死灰地去解中衣带子。
羲和睁着迷蒙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可他的动作太过缓慢,她根本等不及。
“快些呀。”
“不要得寸进——”
羲和作势又要解肚兜。
“我脱。”谢无咎彻底落败。
可他怎么可能轻而易举地被一个醉酒的女人玩弄,他来是为了和她切割关系的,这下成什么了?
他浓密的睫毛垂下来,低哑道:“你转身,行吗?”
“为什么?”
“不为什么。”烛光跳跃,他清隽的面庞染上旖旎的烛光,连那双幽深的眼眸都变得蛊惑诱人。
羲和唇角勾起,露出缠绵悱恻的笑,期待地转过身去。
下一瞬,谢无咎大步跑出门外。
可她却好像早有预料,立刻转身追出屋来。
垂花门边,织烛听着声音,才探出头,一眼就瞧见羲和白花花的胳膊,她大惊失色,连忙捂住七杀的眼睛,连声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七杀急得上蹿下跳:“发生什么了,发生什么了!”
剪檀好奇地张望了一眼,随即猛地后撤,捂住七杀的嘴,一叠声地重复:“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谢无咎快疯了,他如何能让这样的嫂嫂追着他满侯府地跑?
他大步折返回西次间,待羲和入内后,反手“咔哒”一声落下门闩。室内空气瞬间凝固,只剩下她紊乱的呼吸和他胸腔里失控的心跳。
他一步步走向她,眼神凛冽。
羲和被他眼中的寒芒慑住,下意识地后退,直至膝窝撞上窗边的紫檀木小榻,跌坐下去。
她仰头看他逼近的高大身影,烛光在他身后勾勒出一圈模糊的光晕,而他的脸陷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只有紧绷的下颌线透露出极致的克制。
她忽然有些害怕,又有些莫名的期待,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榻上的垫子,嗫嚅道:“我看到你的影子才追出去的……你骗我……”
谢无咎俯身,双臂撑在她身体两侧,将她困在方寸之间。他没有碰到她,但侵略性的姿态已让她无处可逃。
羲和衣襟微乱,屏息以待。
而谢无咎沉默注视着这个眼神懵懂又诱人堕落的女子,片刻后,沉声开口。
“我不喜欢你,也不喜欢女人,你死心吧。”
下一刻,他毅然转身,拉开门闩,身影迅速消失在沉沉的夜色里。
徒留满室檀香,一地凌乱。
剪檀和织烛眼见着谢无咎杀神一般离开,顿时慌了神,不敢噤声。直到瞧着他消失在了视线之外,才敢动身,惊慌失措地飞奔进西次间,却见窗边小榻上,羲和蜷缩着身子,睡得香甜。
她们长舒一口气,相视一笑,给她盖上被子后,悄然退了出去。
中秋月圆之夜,饶是久浸悲伤情绪的侯府,今日也多了许多欢声笑语。
剪檀坐在台阶上看天,声音悠长:“你说,三公子会喜欢二小姐吗?”
织烛捧来了方才做的糕点,分给剪檀一块,“谁会不喜欢二小姐呢?”
剪檀笑了:“也是。”
织烛嚼着糕点,忽又问道:“不过,他怎么走了?”
剪檀想了想,忖度道:“怕被人发现吧。往后我们再同七杀商量商量,给他们制造些独处的机会。”
织烛笑得眉眼弯弯,重重点头。
而此刻的七杀,却没有她们这样的好心情了。
前头谢无咎的步伐又急又快,好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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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有鬼在追似的,他几乎要一步三跳才能跟上他。
很快行至侯府外,谢无咎一声不吭,翻身上了绝影马。
七杀急道:“大人!管家那事儿还办不办?”
闻言,谢无咎的思绪终于抽离出那些光怪陆离的画面,他勒绳,道:“你去。”
七杀嘴巴一扁:“大人,您等等我呗……这大好的日子,送个尸首去,我怕侯爷要杀了我祭天。”
谢无咎心不在焉地皱皱眉头,“去吧,我在此处等你。”
七杀展颜,“属下速去速回!”
话毕,七杀扛着李如全的尸首,大摇大摆又进了侯府。
鹤鸣堂里,柳夫人伺候永宁侯更衣后,借着酒劲儿,忍不住想与他亲近一二。
可谢甫谅却疲惫地背过了身去,“夜深,改日吧。”
柳夫人脸颊火烧一般,顾不得颜面,俯身贴过去埋怨道:“侯爷日日宿在永濉院,难得来我这儿一次,侯爷……”
谢甫谅听她哀声索求,想起年少时二人到底有过一段情浓之时。否则,他也不会在娶妻之后,还将她偷偷养在外头,更与她有了无愠这个长子。
只是,自正妻王氏死后,他将她接入侯府续弦为正室,往日温柔小意的人儿竟无端变得寡趣聒噪起来。论解意,远不如永濉院的蕙姨娘;论体面,更比不过亡妻王氏。
渐渐地,他便也冷落了她,转眼竟是这么多年了。
罢了,无愠新丧,她到底不易,再给她一个孩子又何妨。谢甫谅翻身过来,不发一言,抬手将柳氏揽入怀中,手已轻车熟路地探入。
柳氏一时迷离,身子软了下来。
可这时,寝居的门忽然笃笃笃地响起。
“什么人?”谢甫谅推开柳氏。
柳氏眼中闪过一丝厉色,随即又扑上谢甫谅,“侯爷,别管外头了。”
谢甫谅却又推开她,“去看看。小五体弱,可是他又犯病了?”他扬起声音问道:“是永濉院来的?”
外头的人回道:“侯爷,是大理寺来的。”
柳氏收了怨气,古怪地起身穿好衣裳,打开了房门。
谁晓得门刚掀开一条缝,就劈头盖脸砸来一具冰冷的尸体。
柳氏吓得魂飞魄散,连连跌后。谢甫谅更是惊得从床上跳起,躲去衣橱拐角。
“大胆!此为何物!”
七杀只是微笑着站在门口,作壁上观。
圆月照亮他的背影,待两人尖叫声歇后,他才眯眼道:“侯爷、侯夫人,七杀奉大人之命,前来回禀管家李如全蓄意杀人一案的结果。而据李如全供述,指使活埋大少奶奶的背后主使——是您二位。”
谢甫谅挥袖冷喝:“信口胡诌!”
七杀笑道:“大人也是这么说的。不过有无幕后主使,李如全都是死罪。大人只是大发慈悲打死了他,以儆效尤,并不祸及家人。”
“不过大人还说了,若真有幕后主使,这人晚上睡觉还得仔细着些,两只眼睛别都闭上,好歹留一只站岗,不然小心被鬼索命。”
“侯爷、侯夫人,七杀话带到了,告辞。”
谢甫谅气得咳出一口淤痰,厚重的嗓音沉下来,怒斥道:“叫谢无咎明日回府!他当侯府是他的大理寺不成?不孝不悌之子,还有没有把我这个父亲放在眼里?明日请家法!”
七杀却好似早有预料,退身拱手道:“大人说了,待查清大公子死因,他会回来,一一清算。”
三日后,殿前都虞候霍子胥率队,将一台金丝楠木棺椁,送入了侯府。
9. 第 9 章
寒鸦数点,唁影掠空,侯府帘栊寂寂,灯山烛海明灼如昼,雪影素缟惨白如霜,堂上金钟玉磬之声兀自铮铮不绝。
谢甫谅一身斩衰大孝,立于堂口,巍然身躯半垂,似山岳倾颓。
国子监祭酒房准低声絮语:“国步艰难,世侄赤忱报国,功在社稷,幸而尸首终得以寻回,侯爷,请节哀。”
谢甫谅眉峰微颤,低低应下。
灵堂里一片重雪孝服,羲和被人群推搡着挤在最后,连那口棺也看不真切,只闻悲声似浪、恶臭涌动。
谢无愠真的死了,死得那么狼狈。
扬州城一船夫意外在河谷捡到了他的贴身玉佩,这才辨认出那具腐败的尸首,竟就是有功于扬州城的无愠公子。
尸身溃烂,不忍卒睹。霍子胥婉言劝众人切勿开棺,免添悲怆。
杨稚蕊哭着扑上棺椁,凄厉地唤着他的名:“表哥,你就这么丢下我了,我恨你,你要我怎么办……”
玉露忙撑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少奶奶,仔细身子,您还怀着孩子。”
闻听“少奶奶”三字,国子监祭酒房准与霍子胥对视一眼,低声问道:“这位也是谢无愠的妻?”
霍子胥讳莫如深地摇了摇头。
这时,一黄口小儿忽然跌跌撞撞冲来,直扑杨稚蕊腹间。柳夫人猛地推开他,一把将杨稚蕊护到身后。
小儿扑倒在地,放声哭嚎:“好疼,阿娘,她打我!”
蕙姨娘拨开人群,慌张抱起小儿,“小五,为娘在,小五别怕。”
柳夫人连月来早哭干了眼泪,如今她全部的寄托、唯一的指望都在杨稚蕊腹中孩儿身上,岂容丝毫闪失?
她当即冷笑着斥道:“蕙姨娘,管好你儿子!无愠的骨肉若有差池,你担待得起么?”
蕙姨娘眼波流转,欲语还休地瞟向谢甫谅,见他不发一言,才掩唇泣道:“夫人,小五年幼无知,您别同他计较,妾定会好好管教他,求您别再打他。”
柳夫人眉心突突地跳着,换做往日,她绝不轻饶这贱人,今日却有更紧要之事需顾及。
她强压怒气,沉沉吐出一口郁气,意味深长的目光扫过众人,眼神落到队伍末端的羲和时,反倒刻意掠了过去。
“无愠去了两月,他的身后事,我这做母亲的,到底该帮他做主了。稚蕊与他青梅竹马,本就定在年前完婚,如今无愠虽去,这门婚事,侯府却不能不认。”
“我已和侯爷商量过,即日起,稚蕊便是长房长媳,她诞下的孩子,就是长房嫡长孙。”
下人们虽早有预料,闻言却还是倒吸了口气,悄悄瞥向羲和。
长房并立两位少奶奶,还真是前所未有的荒唐事。
但那夏氏家世不显,又无子嗣傍身,岂不是要被表小姐压得死死地?这侯府里,还有谁会给她撑腰?下人们的目光不自觉带了怜悯。
“慢着。”一声冷语忽然自堂外传来。
众人循声回望,但见侯府巍峨牌匾下,浓云低压,白绫涌动,一道凛冽身影阔步踏入,脚步无声,却携凛然寒气。
所过之处,侯府上下竟不由自主向两侧微微分开间隙。
“三公子归府!”门房急忙通报。
谢无咎漠视众人,稳步趋前,目光定定看向那口沉棺。最后,他停于谢无愠灵位前,伸出骨节分明的手,取过三支线香,就着微弱摇曳的烛火点燃。
香头的火星明灭几下,他手腕一抖,将香插入冰冷的铜香炉中,敛眸拜了三拜,才继续方才的话头。
“兄长临行前交代,侯府诸事由我代掌,诸位可有异议?”
一时寂寥,无人应声。谢无愠在时,便是这偌大侯府的家主,而他走时那番话,各房都是亲耳听着的——他确命谢无咎暂摄家事。
谢无咎转眸,冷冷地看向杨稚蕊:“我不同意你与兄长的婚事。”
青烟笔直地升起一丝,随即被风扯散。
杨稚蕊踉跄跌后两步,杏眼红肿,质问道:“为什么?你凭什么?你算什么!”
谢无咎扫袖,“我不需要向你解释。”
谢甫谅面色铁青,“你当侯府是什么地方?岂容你在此撒野!”
谢无咎嫌恶地错开身子,嗤笑一声:“急什么?等她生下孩子,侯爷便是想自己收入房中,我也无有异议。”
“你这个逆子!”
谢甫谅挥掌落下,却被计都和七杀逼近拦住,他那手悬在空中,僵硬地颤了又颤,终是无力落下。
谢无咎至始至终没有看向他一眼,却是掀眸朝着队伍的末端冷声道:“站那么远做什么?过来。”
羲和对上他的眼神,沉默着上前。
霍子胥早将谢无愠的那只玉佩交到了谢无咎手中,此刻,当着侯府各房的面,谢无咎将玉佩交到了羲和手里。
“你是兄长明媒正娶的妻,这场丧仪,当由你主持。”
羲和抬眼看他,眼泪连珠似的落下。
谢无咎转过头,声音冷硬道:“祖母身子不好,无法主持。我已请示过她老人家,这也是她的决定。”
羲和攥着那只染血的玉佩,抬手擦去眼泪,“知道了,小叔,交给我。”
再回身时,她身上那股沉默怯懦的劲儿竟收敛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叫人无法忽视的坚韧,宛如玉竹历经风吹雨打,终于破土而出,肆意生长。
“剪檀,送表小姐回去休息,再请大夫来把个平安脉。”
“织烛,带房大人和霍大人去花厅喝盏茶,辛苦两位大人千里迢迢护送夫君棺椁回京。”
“孙嬷嬷,你去……”
羲和从容分派,条理清晰,有条不紊地将丧仪一一交代妥帖,直到夜半。
这是给谢无愠守夜的第一夜。
其实,他已经死去了两个月,不再需要守夜了。守夜是怕未死之人仍有一息尚存,可他已经彻彻底底死去,再也不会活过来了。
羲和却固执地说,她要替他守满七夜。
论理,与谢无愠同辈的兄弟姐妹们也该一同,可他们却被棺椁里怎么也盖不住的恶臭逼退,最后,十几位至亲竟走得一干二净,只余羲和一人为他守夜。
棺椁被架起,下端留出数寸空间,铺就了一卷草席。
羲和跪在草席上,沉默不语。
阿姊去得急,父亲又有意隐瞒死讯,所以她没能为阿姊送葬。
谢无愠在扬州出事,她本以为,她也没办法送他一程了。如今他回来了,她会为他守满七夜,就当送他与阿姊一程。黄泉路上,有他陪着阿姊,她也放心了。
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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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咎去探望完老夫人,重回灵堂之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
一身斩哀重孝的嫂嫂,怔怔地望着兄长棺椁,素缟如雪,双瞳剪水,麻布裹着她纤细的身子,秋风席卷白幡,她形销骨立地低泣着,恍如月下孤魂一缕。
“说来也许你不信,中秋那日,我梦到你了。”她对着棺材轻轻说道。
灵堂外白幡滚滚,谢无咎的心头蓦地一跳。
“我问你要一个孩子,你不肯给我,还说不喜欢我。”
“谢无愠,你可真狠心。”
“我也想有个倚仗,这有什么不对?我不想…再被活埋了。”
檀香袅袅,很快又被晚风吹散。
谢无咎心间阴翳的雾霾蓦然散去,但随即而来的,是另一股强势的酸涩。
原来那日,她只是将他认作了兄长。
而他却误会于她,斥她荒唐,逼她死心,竟让她连梦都那样苦涩。他怎么会如此自以为是?
可是,分明是她先给了错误的信号,约他私下相会。
里头,她又低声絮念起来:“你说,若我有事,尽可去寻三公子。可我叫他回府陪老夫人吃个团圆饭,他都不肯。事先应了我,最后却又失约。”
“谢无愠,除了你,没有人会护着我了,三公子也不会。”
谢无咎的耳根早已烧得滚烫。
他浑忘了那日是中秋,竟误以为她是要与自己私相授受。他定是疯了,这才一错再错,误会至深。
枉费兄长临走前还将嫂嫂托付于他,他都对她做了些什么?
计都快步从外走来,低声回禀:“大人,侯爷和侯夫人正要将杨稚蕊写入长房族谱,名份上还要压大少奶奶一头。属下可要将查到的事情透露一二?”
谢无咎敛眸,将复杂情绪压下,回望了兀自啜泣的羲和一眼,说:“我去一趟。”
计都惊讶地抬眉,随即当前引路,往后院行去。
一炷香后,鹤鸣堂突发大火,后院大乱。侯爷和柳夫人虽幸免于难,杨稚蕊却是受了大惊吓,被大夫严加嘱咐,务必卧床保胎,方可保母子平安。
与此同时,侯府传了百年的族谱莫名丢失。
羲和闻听火讯时,才欲前去查看,门外忽走来一人。
谢无咎换上了一身孝衣,白麻布条系在额间,眉头微蹙,薄唇紧抿,路过她时,他停下步子,低声道:“去哪儿?”
羲和说:“是哪里失火了?”
谢无咎抬手,将一本厚厚的册子掷入火盆,火光在他眼底翻滚,他只说:“没死人,不用去。你只管安心为兄长守夜,别的事都不用烦心。”
纸页翻滚,露出无数墨笔写就的名字,这是……家谱?
羲和不解其意,想问些什么,可见他生人勿近之态,终是咽下疑惑,沉默着跪在了他的身侧。
这一夜,未再起波澜。
之后每日,羲和守家,操持丧仪;谢无咎在外,处理公务。白日的他们,仿佛毫无关联的陌生人。
可每到夜晚,他们会聚在灵堂里,彼此颔首见礼,再默契地隔开一人的距离,守在谢无愠的棺椁旁,直至天明。
如此直到第七夜,羲和累极,不知不觉间,竟迷蒙地睡去,身子一软,脑袋不轻不重地,耷拉在了谢无咎的肩上。
10. 第 10 章
风摇柳晃。
羲和乌发侧编,末端只系了根素白的发带。几缕碎发散落,被风吹拂,同发带飘摇,轻轻拂扫过谢无咎的颈间。
她就这样偏着头耷在他的肩上,毛绒绒的发顶蹭着他的下颌,呼吸轻微,却很是香甜。
细碎的痒擦过谢无咎喉间,他喉结滚动,下意识想要逃离。
他厌恶女人,自从母亲王夫人被设计害死的那夜起,他就厌恶女人。
可是身侧这个女子,一而再再而三地接近于他,轻而易举地闯入他的禁地。
偏偏她还一无所知。
她恐怕直到现在都不知道,他与她曾在中秋深夜相会,她将他认作兄长,强抱他满怀,强迫他脱衣,还要他给自己留个孩子。
此刻,她又伏着他的肩沉沉睡去,将这煎熬的时刻独自留给了他。
谢无咎身子僵硬地,微微侧移了几寸,以和她隔开距离。可她的脑袋竟像沾在了他的肩上,和他一同歪倒了去,柔软的身子也顺势贴上了他。
这成何体统?
谢无咎心一狠,干脆直起身离开。
可他才站起半身,她竟无意识地直直摔倒,眼见着就要磕上棺材棱角,谢无咎蓦然伸手接住了她的脸蛋。
线香噼啪,折断了一根。
她柔软的脸颊落在谢无咎的手心,而他半跪在她身前,一时连呼吸都滞涩了。
她睡得真沉。
可这与他有什么关系?
谢无咎干咳一声,随即抽掌,而她终于有所惊动,眼睫微颤。就在谢无咎以为她要睁眼直面这难堪的一刻时,她居然一脸满足地,蹭了蹭他的手心。
那抹温香的触感,如游龙惊走,窜进了谢无咎四肢五骸。
他突然间喉咙干痒,眼前看着的明明是一身孝衣的她,脑海里莫名浮现的,却是她身着胭脂色肚兜,仰躺在小榻上时,索求看他的那双眼眸。
他一定是疯了。
“少奶奶,我给你拿了披——”
织烛才迈进灵堂,一眼望去,如遭雷击,身子急速后撤,一口吞下了没说完的话,又惊又喜地捧着披风,飞奔离去。
谢无咎哑然回望,完了,说不清了。
他低声唤了句:“嫂嫂,醒醒。”
羲和眉头皱了皱,但因梦境香甜,不愿醒来。
谢无咎摇头微叹,捧着她的脑袋,将她放平在草席上后,抬步离开。
可才走到月洞门间,却见方才匆匆离去的织烛竟和七杀并肩守在门口,二人各跨一步挡在门口,一副神来杀神佛来杀佛的忠心护主之态。
“你确定你没瞧错?”七杀语带惊奇地问。
织烛神神秘秘地笑道:“亲眼所见,岂能有假?”
谢无咎眉头一拧,这个丫头,这么快就说漏嘴了。但他只是扶着嫂嫂的脸而已,退一万步讲,也不算太过逾矩。七杀是他亲手带大的,想来不会轻信。
“我就知道大人忍不住要偷亲大少奶奶!我的天爷呀,我要说给计都听!”七杀兴奋地快要蹦上天去了。
…岂有此理。谢无咎挥袖冷哼上前:“同他说什么?”
七杀和织烛一个激灵,霎时回身,腿一软,扑通跪倒在地。
织烛颤抖道:“三公子,奴婢不会把你偷亲少奶奶的事情说出去的。”
七杀附和道:“大人,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织烛知少奶奶知。额…少奶奶知道吗?”
“三公子偷偷的,少奶奶不知道。”织烛小声回。
谢无咎阴沉着脸,“怎么,要抓我去大理寺受审?”
七杀扁着嘴却仍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大人这话不就是默认了吗?他头摇得拨浪鼓似的,连声道:“不不不,我们给您保守秘密!”
谢无咎冷哼一声,故意从二人中间走过,破开了这堵人形围墙,“谁让你们守门的?”
织烛和七杀对视一眼,嗫嚅道:“…那下次我们躲远点?”
谢无咎彻底无言,负手离去。
织烛低着头,恭敬地目送他离开,然而谢无咎的身影前脚刚转过拐角,织烛后脚就一咕溜窜到了灵堂里。
见羲和还蜷缩在草席上睡着,织烛迫不及待想叫醒她分享方才的喜讯,可又不忍心打扰她睡觉,最后略一思忖,竟是匍匐下身子,趴在羲和的耳边,反反复复呢喃道:
“少奶奶,三公子偷亲你被我看到了,你成功勾引到他啦!”
羲和做了个奇怪的梦,梦到她被一个额间系着白麻的男人偷亲了,那人亲一次还不够本,竟敢捧着她的脸亲了又亲,亲完后还一脸倨傲地对她说:“你成功勾引到我了。”
太可怕了!
可醒来后,织烛和剪檀将她团团围住,满脸喜色地告诉她——这不是梦。
什么?!小叔偷亲她?!还不止一次?!
他是什么时候起了这不该有的心思?!他对得起他兄长吗?!
羲和捧着脸想了彻夜,一会儿握拳说要报复他的轻薄,一会儿又想到他的俊脸,少女怀春,痴痴笑个不停。
…
守灵七日后,老夫人发话,要各房的几位公子护送灵柩前往秦州祖坟安葬。
到底夫妻一场,羲和请求同去,也得到了老夫人的首肯。
但连向来公务繁忙的谢无咎都特意告假一月,提出要带队扶灵,这事儿就有些不对了。
羲和担忧不已,生怕谢无咎要在荒郊野外趁机非礼于她,这要是叫几位公子看到还得了,于是特意让织烛去传话:“前去秦州有我足矣,不必劳烦小叔奔波。”
话从七杀口里传给谢无咎时,却变成了“秦州奔波,幸好有你。”
谢无咎面色古怪地重复:“你确定,她说幸好有我?”
七杀眨了眨眼,面不改色地捶胸:“我打包票。”
“哦,秦州路远,叫她养足精神,做好准备,莫要拖累行路速度。”
晚间,羲和一边吃着红豆元宵羹,一边听着织烛的回话。
织烛话才说完,就听啪嗒一声,汤匙掉落在地摔成碎瓷。
羲和面红耳赤,又羞又恼:“你确定,他让我‘养足精神’,‘做好准备’?他、他想对我……”
这岂不是暗示要她蓄养精力,以备路上被他纠缠?
这是什么话,简直是不知轻重、不成体统、不可理喻!
他就这么喜欢她?连赶路都不愿意放过她?
…
十月初一个微雨的清晨,永宁侯府的车驾浩浩荡荡从汴京往秦州去了。
然而谢无愠的尸首在送回侯府前就已腐败,即便谢无咎斥重金日夜轮换厚冰,那股尸臭却怎么也掩盖不掉。
羲和的马车最靠近棺椁,连日里总被熏得作呕,却极力克制着不表露出异样。
这夜,乌云遮天,行至潼关,剪檀终于叫停车马,扶着羲和在河谷边呕得昏天黑地。
二房所出的二公子谢绍祺下马,叫小厮送去了清水。
羲和遥遥谢过,谢绍祺只温润一笑,摆摆手。
那头,三房四公子谢濮存微皱眉头,“你管她做甚?若只我们哥儿几个,早到秦州了。”
谢绍祺抬唇笑道:“怎么,耽误你早日回汴京逍遥楼找你的相好了?”
谢濮存猛一拍他,笑骂道:“仔细着些说话,回头在府里可别说漏嘴,叫我夫人晓得。”
谢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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祺无奈失笑:“知道了。大嫂对大哥有心,日子又不好过,你也别总给她脸色瞧。”
二人躲雨岩壁下,说起小话来。
七杀也始终关注着羲和的安危,无他,只因她是大人的心上人罢了。虽则临行前她还故意跟大人欲拒还迎,说什么不用他陪,但七杀懂女人的言不由衷,为免大人曲解,他干脆替她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啧啧,功德无量啊。
“瞧大少奶奶吐的,脸都皱成一团了,像只花猫。”七杀故意对着谢无咎道。
计都回:“她一介弱女子随我等日夜兼程,只为送大公子一程,当真是情深义重。”
七杀“啧”了声,恨铁不成钢地暗拍计都,小声道:“这时候提什么大公子,扫兴!”
道旁,谢无咎青衣萧肃,负手远眺江水,只当未曾听见他们说话。
直到夜深时,她的作呕声仍不绝于耳。谢无咎终于掀开帐子,独自行至野林,抬手勾下树间野果。
七杀愁眉苦脸跟在后头,暗暗嘟囔道:大人这个不开窍的,这时候还摘果子玩,怎么哄女子欢心?
再看那头,二公子烤完野兔,竟以荷叶包了条兔腿,唤小厮送给了大少奶奶。大少奶奶呕到一半,居然回头对他笑。
七杀心里不痛快,二公子怎么回事?想捷足先登?他问过大人的意思没?
谢无咎行至溪涧,将野果在水中来来回回清洗了五遍后,裹在帕里,递给计都:“热水里滚几遍,再送去给她。”
她?七杀一喜,率先抢过果子,“我去!”
羲和怔怔坐在河畔,只觉眼前发黑,喉间哽着粘腻厚涩的郁气。
那只兔腿散发的腥气恰如尸臭,她想起在扬州城时见过的腐尸,清一色僵硬乌青的身体开裂,猩红的血肉张牙咧嘴,露出油腻肥黄的油脂,和暗红爬满蛆虫的五脏。
“呕。”她灼了手一般丢下兔腿。
“少奶奶!”剪檀忙蹲下身顺着她的后背,心疼道:“少奶奶,这儿有三公子采的野果,说是极酸,吃了应当胃口会好些。”
羲和如获至宝,送了枚青果儿至口中,那果子不知为何还带着温热的触感,刚一咬开,果肉便流出恰到好处的酸汁。
她一连吃了四五颗,胸口涌动的恶心很快压了下去。
本该向谢无咎道谢的,可那夜梦里被他反反复复亲吻的画面猛地出现在脑海里,羲和打了个寒颤。
他已经莫名其妙对她芳心暗许了,若她对他再好一点,他岂不是要蹬鼻子上脸了?
羲和心情很是古怪,不由自主地鬼祟望向他。
谢无咎却好似一直关注着她,还不等对上眼神,蓦地转身,冷硬地走远了。
羲和心里一惊,他这是做贼心虚了!
可暗恋她的人是他,为什么她也会小鹿乱撞?
她手忙脚乱地爬起身来,朝反方向走去:“剪檀,走。我、我自己捡果子。”
说完也不管剪檀有没有跟上,步子跑得飞快。
沿着河谷蜿蜒直下,慢慢地,她玩心渐起,很快把谢无咎抛之脑后。
忽见河谷边一丛绿叶红果,珊瑚红浆果攒聚成莲,几颗熟透了的裂露黑籽,汁水四溢。
“这浆果定然很甜,剪檀,我们多摘些!”
一回头,却见剪檀还够在远处青枣树下打果子,羲和蓦然失笑,也不再唤她。
她自捡拾了一把红浆果,只在袖口略一擦拭,捏起两颗就要送入口中。
舌尖方才触及那黑籽一瞬,声后忽传来一声清润的喝止——“别吃,有毒。”
然而羲和冷不丁叫他声音吓着,竟是一个不察,囫囵将那两颗浆果咽了下肚。
11. 第 11 章
“有……毒?”羲和哭丧着脸,微颤着眉,连呼吸都屏住了,只迟疑地重复他的话。
谢无咎缓缓颔首,月光下眉眼疏淡。
“红茴香,可致人呕血抽搐,七窍流血。”
羲和不疑有他,立时俯身干呕,奈何先前吐得太多,此刻徒有动作,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可那股灼热感分明已顺着喉咙滚落腹中,此刻毒素定然已扩散开来。舌根恰时泛起麻木,她顿感手脚冰凉,方寸大乱。
“我不要死,小叔,救我!”
谢无咎被这声娇嗔的呼唤唤得一怔,不自在地侧过脸。
“快……快帮我拍出来,拍后心,拍拍就吐了!”她急得语无伦次,迫切地向他靠近了些许。
岂料谢无咎无动于衷,甚至微微向外挪了半步。
这时候避什么嫌?羲和又急又怕,只觉肺腑灼热惊痛,惊慌失措之下,什么规矩体统全被抛之脑后,咬牙切齿道:“你那夜对我做的事,我全都知道了。”
谢无咎一怔,她想起中秋那夜的事了?那他无意中看到她肚兜的事……
“我并非有意。”他敛眸瞥向一边。
羲和咬唇,守灵夜他果然偷亲她了!
“救我,我就原谅你。否则…”羲和狠狠瞪着他,“我去报官!”
谢无咎垂眼,目光落在她颤抖的脊背上。
她在威胁他么?可那夜,他也被她轻薄了她怎么不提?
他挥去脑海中艳光潋滟的回忆,不耐地朝她走来,高大的身影遮蔽住她眼前月光,无声将她笼罩。
“吃两颗不会有事。”
羲和一愣,止住哭势,抬起泪痕狼藉的脸,鼻尖红透,问:“真的么?可我肚子疼。”
“真的。”
“我不信。”她扁着嘴,固执地捂住小腹。
“不信便罢。”谢无咎作势欲走。
“别走!”
衣袖忽被抓住,他脚步一顿,侧目看向她那不本分的手,羲和撒手,飞快地摊开掌心。
“你也吃……一个,我就信你。”
她皓白的掌心里是几颗被手汗濡湿的红茴香。
无声的对峙在月下蔓延。
羲和屏住呼吸,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大气不敢出,唯有那摊开的手,固执地举着几颗危险的毒物。她什么都没再说,可眼神执着,手也执着。
她已经让了步,不是么?只要一颗就行。不然她怎知他有没有骗她?
谢无咎压下眉宇间一闪而逝的愠色,蓦地回身,指尖带着薄怒,从她汗湿的手心攫过那几颗红茴香,看也未看,便扔进口中。
微弱的甘甜甫一泛开,便被浓重的涩苦与汗水的咸湿盖过。
他喉结急速滚动了下,脸色不算好看地吞了浆果,再抬眼时,冷冷道:“别哭了。”
又是初见时不近人情的杀神模样。
羲和抽噎几下,瞬间噤声,只剩下眼眶里将落未落的泪珠,盈盈打着转儿。
她怯生生地觑着他抿紧的薄唇,半晌,小声说:“这么凶,我不原谅你了。”
…
其后一路,二人再无交集。反倒是二公子谢绍祺时常关照羲和,连剪檀也私下称其为人谦逊和善。
“不过……少奶奶,你可是哪里得罪了三公子?怎地他总躲着你?”
羲和想到那两颗毒浆果,又想到他咽果子时滚动的喉结,打了个寒颤,心道谁躲着谁还不一定呢。
抵达秦州,是在第十五天的傍晚。
谢无咎领着众人将棺木埋入祖坟深坑后,羲和伏在墓碑上哭得几欲晕厥,连向来看她不惯的谢濮存也酸涩地别过眼去,同谢绍祺喟叹道:“大丈夫值此一生,若得此妻,夫复何求。”
谢绍祺眼中暗潮涌动,半晌才微笑道:“你我可都已有了妻室,莫要说些荒唐话。”
只羲和知道,在她心里,她此时送别的并不只有谢无愠,还有阿姊。
谢无咎命人把她抬回了马车,本该即刻回京,见她哭得梨花带雨、不能自已,终是下令在秦州休整两日再动身。
秦州老宅里,才入夜,羲和已沉沉睡去。
夜半,隐约听得窗户吱呀一声,寒风袭入,她翻了个身。
谁知片刻后,一只热乎乎的大掌忽然覆上了她的脸颊,羲和冷汗涔涔,瞬间睁眼,一把拽住那人的手臂,大喝道:“淫贼!”
话音未落,那人当即捂住她的嘴,连声道:“羲和,是我!”
羲和眨了眨惊魂未定的眼,透过翻开的窗,和窗外皎洁的月,对上来人的凤眸。
但见他一身朱红云纹罗襕袍,腰间束赤金蹀躞带,俯身行动间玉环清脆鸣响。萧肃的秋季,他手里竟还擎一柄乌木素纱折扇,好一副风流倜傥的公子哥儿做派。
羲和松开手,瞪圆了眼睛,不可置信道:“江承逍,你怎么在这?”
江承逍抬起手掌,借着月光向她展示手心的蚊子,努了努嘴道:“我给你打蚊子呢。”
“不是!”羲和跳起来,“你怎么会在秦州?你怎么知道我在侯府?”
江承逍干咳一声,折扇胡乱扇了两回风才道:“我有暗桩。”
“谁?”
江承逍拗不过她,弯下腰来想坐到床边悄悄说给她听。
谁料羲和急忙甩手道:“不许穿外裤上.床。”
江承逍坐又不是,站又不是,红着脸问:“那我要脱了吗?”
回廊外,谢无咎深夜无眠,不知怎地走到了嫂嫂屋外,正欲离开之际,却忽然听见里面传来两人窸窸窣窣的话音。
模糊地说着什么脱不脱,床不床。
…?谁在里面?脱什么?
屋内,羲和下了床,引江承逍坐在桌边,正欲继续方才的话题,却冷不丁闻听敲门声。
她吓得魂飞魄散,颤着嗓子问:“谁?”
“我——谢无咎。”
羲和腿一软,“小叔有事么?”
“里面是谁?”谢无咎开门见山。
“…没有人,你听错了。”
“放我进去。”
“不放。”
“我数到三。一——”
羲和砰地拉开门,撞上谢无咎寒霜般的眼眸。他甚至吝啬给她多余的解释,一声不吭就往里头走去。
羲和穿着睡觉的寝衣,领口微敞,双手抱臂,咬着嘴唇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谢无咎大步行至床前,但见那薄被竟隆出了个人形,不消看,也能猜到必然有人藏在里头,谢无咎顿时怒火中烧。
好,好得很啊。
她对兄长的情意都是假的不成?胆敢在兄长丧期行此污秽之事。
谢无咎没有掀开被子,而是冷笑着回身行至门口,反手拴上了门闩。他掀袍落座紫檀木雕椅,威严的眸子沉沉落在羲和身上。
“跪下。”简单的两个字,却似雷霆万钧。
羲和看着他,脆生生地反问:“我跪什么?”
“兄长尸骨未寒。”谢无咎的手捏紧了扶手,“你对不起他。”
“我没有!”
“还敢再狡辩!”谢无咎猛地一拍桌。
桌上茶具相撞,发出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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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的碎瓷声。
剪檀闻听动静,飞奔而来,不住地敲门:“少奶奶!你怎么样?谁在里面?”
谢无咎斥道:“不想她丢尽颜面,就闭紧你的嘴巴,滚。”
“剪檀,我没事,你走。”
“少奶奶!”剪檀听了谢无咎怒气滔天的声音,哪里敢走,一时又慌又急,压着嗓子不停地拍门催促:“三公子,你要对少奶奶做什么!”
舷窗漏进明亮,月色照亮谢无咎阴沉的侧脸,他那双冷冽的眼盯着羲和,又一次重复:“跪下。”
羲和嘴一扁,眼泪潸潸落下。
亏她以为他对自己生了莫名的情愫,原来他根本就对她无情无义!他的脑子里,只容得下他的好兄长一人。
“我何时对不起你兄长了?你无凭无据,凭什么冤枉我?”
谢无咎压着眉,冷笑道:“被子里是什么,你心里有数。”
“那你说,是什么?”
“跪下,给兄长磕三个响头。今日之事我可以不追究。”
“我问你,”羲和倔强地昂着头逼近他,“你以为被子里是什么?”
谢无咎即便坐着,也能和站立的羲和直视,他巍峨端坐着正视她。随着她逼近的动作,他瞳孔稍一收缩,怒极反笑:“怎么?他不在被子里,在衣橱里?”
羲和呼吸一滞,谢无咎唇角讥诮更甚。
“我在大理寺,见过多少比你狡猾的犯人。嫂嫂,你骗错人了。”
羲和突兀地笑了声:“罚我之前,小叔不先自罚么?”她抬眸凝定于他,轻声道:“对不起你兄长的,难道只我一个么?”
萧瑟的风悄悄卷来,缠住她的发尾,落在他的肩上。
她是说,他也对她做过不该做的事。
谢无咎握着扶手的双手紧了紧,面色阴沉下来。
“我自会请家法,不容你操心。”
“好啊。小叔如此光风霁月,我倒也不好驳了你的面子。我只问你最后一句话,若你冤枉了我,又该如何?”
谢无咎敛眸,“随你所欲。”
“好。”
羲和勾唇,退开两步,双手一摊,快步走去床头,还不待谢无咎发话,当即掀开被褥。
被子下两只堆叠的软枕霎时露了出来。
“这里没有。”
她松手,又大无畏地朝衣橱走去。
只看她此时神色,谢无咎已是陡然醒悟,她没有骗他。
衣橱旋即被她打开,空空如也。
他被她摆了一道。
还是说,是他从始至终,对她有偏见。
——他仍然对中秋夜的荒唐事耿耿于怀,他想从她身上找到明证,证明她不过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是她刻意勾引,是她假醉引诱,以此来消解自己心中的罪恶感和那些该死的旖旎欲念。
他就是这么想的,不是么?
谢无咎的念海翻涌无序,他甚至忽然在想,自己方才为何不曾谋定后动,而是稍有猜想就直接闯入。
他在急切些什么?
他不明白。他本不是这样的人。变数是什么?
“我的错。”他眸间掠过不自然的微光,冷着脸道:“夜深,嫂嫂睡吧,不打扰了。”
然而他甚至还未能起身离开这间房,嫂嫂那带着香风的身影忽然拦在了他跟前。
朦胧月色下,她眉眼弯弯,笑得人畜无害,可眼里狡黠之色毫不掩饰。
“小叔,冤枉了我,你说代价是什么来着?哦,随、我、所、欲。”
“那么现在,我要开始惩罚你了。”
12. 第 12 章
谢无咎抬眸,撞进她的眼眸里,那里面清亮亮的,似狸猫狡黠。
他的心头,像被指尖不轻不重地搔了一下。
“你想如何?”他垂眼。
羲和没有立刻回答,反而绕着紫檀木椅慢悠悠踱了半步,纤纤玉指状似无意地划过椅背雕花,最终停在他身后。
谢无咎的后背陡然绷直。
在漫长的寂静后,她俯身靠近他,距离拿捏得恰到好处,发丝几乎要拂过他的耳廓。
“小叔,你脑子里整天想的,都是什么?”
谢无咎耳廓烧得通红,猛地侧头想避开她过近的距离,却险些擦过她的脸颊。两人俱是一顿,空气中瞬间弥漫开一种无声的紧绷。
羲和后退两步,还来不及品味心里那丝微妙的情绪,就被他的反应取悦到了。她轻轻笑出声,直起身子,绕回他面前,双手背在身后,微微歪着头。
“罚你什么好呢?”她眨了眨眼,“小叔,你想我怎么罚你?”
谢无咎看着她变幻莫测的神情,心底那点不妙的预感逐渐扩大。他抿紧唇,静待她的下文。
若她提出什么稀奇古怪的要求,他当如何?——譬如中秋夜那样,要他给她一个孩子。
谢无咎搭在扶手上的指节僵硬地动了一下。
羲和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眼睛蓦地一亮。
“就罚小叔……教我临帖吧。”
“…什么?”这个要求完全出乎谢无咎的意料,他几不可查地轻舒口气,竟说不清是放松还是失望的情绪更占上风。
“你兄长同我阿……同我说过,你的字极有风骨,连官家也屡屡夸赞,还要小皇孙同你练字。”羲和语气轻松,话末却夹了一声细小的叹息。
“我的字总写不好,她说过,若得你亲自指点一二,定能有所长进。明年的祭文,我想亲手写给她。”
“小叔,这个要求,不过分吧?”她笑得眉眼弯弯,方才的怅然之色转瞬即逝。
谢无咎看着她,试图从她眼中找出任何一丝作伪或挑衅的痕迹,却只看到一片清澈的光芒。
他沉默了,这惩罚确实无伤大雅。虽然这意味着他将不可避免地与她有更多接触,可这若是兄长所愿,他义无反顾。只盼兄长泉下得见她的祭文,能有所安慰。
“好。”他沉沉颔首。
“那便说定了。”羲和满意地笑了,侧身让开路,“夜深了,小叔请回吧。听七杀说你京中事忙,我的身子也已无碍,明日便启程回京吧。”
谢无咎站起身,“嗯”了一声,未再看她,径直朝门外走去。
走到门口,他脚步忽又一顿,留下一句:“希望今夜是我误会你了。”
羲和嘴角的笑意陡然僵硬,但她随即扬唇道:“小叔不放心便住我房里守着,如何?”
谢无咎头也没回,立刻迈步离开,生怕再晚一瞬就要被她强行拖入房中似的,很快没入黑暗。
羲和看着他消失不见,很久之后,才默默关上了房门。
夜风被禁闭的门阻隔在外。
雕花窗忽然洞开,一道朱红色身影跳入,蹙着眉头握住了她的肩。
“羲和,跟我走,这侯府不是人待的地方!”
她挣扎着坐回床边,问:“我的事,是阿娘告诉你的吗?”
江承逍站在原地片刻,沉默着点了点头。
“羲和,你没有义务替常羲嫁入侯府,替你父亲挣什么脸面,谋什么前程。更何况谢无愠已经死了,难道你要在侯府留一辈子?伯母让我问问你,想不想离开侯府,若想,我带你回平江府。”
羲和定定看着他,笑了:“阿娘不会这么说,你骗我。”
江承逍握着折扇的手一顿,他也苦涩地笑了:“还是什么都骗不过你。”
“她让你同我说什么?”
“…她让你想办法看看,翰林院还有没有职缺。”
“我如今自身难保,暂时帮不了阿爹。”
江承逍立刻说:“你不必帮!跟我回平江府,做我江家人,我保他们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又比侯府差到哪里去?”
江承逍出身平江府富商大贾之家,其父江绰走的是远渡重洋的海上贸易,又与织造局往来甚密,说是富可敌国也毫不为过。
平江府小儿口口相传的打油诗——“汴京珠斗高,不及江门半尺仓”,说的便是他们家。
江夏两家的长辈早有撮合他与羲和成婚的念头,江承逍心里门儿清,偏羲和七窍玲珑心却偏偏少了情丝,两人议亲之事便始终未曾摆到明面上来。
羲和摇头,目光怅然,“三郎,你不懂。阿爹寒窗苦读几十载,不求黄白之物,只为承袭祖上遗志。太爷爷当年官至翰林学士承旨,可惜遭人所迫,害得夏家式微。阿爹一生都想带着夏家重回高位。”
江承逍揉着额角,低声道:“我只晓得,他们在逼你做你讨厌的事。方才那人,是叫谢无咎不是?我知道他,暗地里替官家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手上不知道沾了多少条人命,官家现下又有意让他继了永宁侯世子之位。”
“侯府若当真交到他手里,你的日子又岂会好过?他胆敢如此凶你,我方才差点儿就要冲进来扇他了!”
羲和忍俊不禁,昂着头问:“哦是吗?那你怎么没进来,我还等着你英雄救美呢。”
江承逍猛地以扇敲额,大惊道:“当真?我又错失良机了?”
羲和笑出声来,心头的阴郁一扫而空,摇晃着垂在床沿的脚,“三郎,侯府金玉满堂,在这儿守寡也没什么不好,等替阿爹挣到官身,再走也不迟。好啦,你的好意我都知道,快回吧,再叫谢无咎发现,我俩都得完蛋。”
“我不是好意,我是自私。”江承逍突兀地说了一句。
“什么?”羲和抬头看他。
江承逍郑重的眼神一闪而逝,快得仿佛不过是她的错觉。
“好了不说了,我走了。返京路上,我会暗中随行,陪着你。你若改变心意要同我走,我舍命奉陪。”
羲和鼻腔不知道为什么又痒又酸,她揉揉鼻子,止住涩意,才点头轰他走人。
可江承逍走到窗边,顿了顿,没有跳窗离开,却是俯身探向窗外,紧接着,一只黑漆嵌螺钿八角食盒被他提在了手上。
他回过头,红着眼,猛吸了吸鼻子,抬手晃着食盒:“爷买多的,要不要吃点再赶我走?”
还不待她回答,生怕被拒绝似的,他赶忙落座桌边,小心掀开食盒,于是凉气便混着甜香漫出来。
盒分三格,上格排着四枚金乳酥,鹅油起酥层薄如蝉翼。中格卧着玉露团,糯米皮子裹住新渍的樱桃肉。底格码齐玲珑卷,茯苓粉蒸的云片糕,上撒野蜂糖霜,细闻还有庐山云雾的茶气。
盒角一层薄冰氤氲出雾气,柄上还錾着行小诗:“蜜云濡玉齿,花气透重檐”——竟是汴京酥玉坊的款识。
羲和立即碾起一枚金乳酥,惊奇地打量着,“这里是秦州,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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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有汴京酥玉坊的点心?”
江承逍笑着展开折扇,闲闲扇了两下,“快马加鞭急运来的,看看,是不是你喜欢的口味?”
羲和一连吃了三枚,鼓着嘴巴嘟嘟囔囔地回道:“三郎一掷千金,是泥巴我也爱吃!”
江承逍得意地在掌心敲着扇,“喜欢下次再给你买,多吃点,哎——慢点慢点,别噎着。怎么,侯府不给你吃饭?天杀的!”
…
许是江承逍的到来,让羲和意识到,即便她在侯府孤苦无依,可她的背后并非空无一人。
这一夜直到天明,她都睡得极为香甜。
“剪檀,几时启程?”
“少奶奶,三公子说午后。”
羲和颔首,“还有一个多时辰,我们去外头逛逛,如何?”
剪檀顶着乌黑的眼圈点点头,想问昨夜发生的事,又怕叫她难堪,几番欲言又止。
羲和看出了她的心思,用力揉了揉她的发顶,安慰道:“放心吧,我没事。昨夜是江三郎来给我送点心。”
剪檀惊讶地捂住嘴,忍着没有叫出声来。他们地处秦州,江三郎又是如何得到消息赶来的?难道小姐早就存了离开侯府的心思,想跟江三郎远走高飞?
她咬唇对上明显容光焕发的羲和,只花了一个瞬间就接受了新姑爷的人选——三公子是好,可江三郎也不错,和小姐青梅竹马不提,又英俊潇洒、富可敌国,比起喜怒无常的三公子,还是江三郎知根知底。这个姑爷,她认了!
“少奶奶,您想去哪里逛?”
“听说江家在西市有个成衣铺子,就去那里吧。”
剪檀眼睛一亮,真要去江家铺子,看来她没料错,难道那处是小姐和江三郎计划好私奔的地方?
她压低了声音确认道:“可要告知其他几位公子?”
羲和摆摆手:“别。”去买些新衣而已,有告诉他们的必要吗?
剪檀郑重点头,转头就回到寝居,开始给小姐收拾贴身物件。衣裙大可不必带,江家钱多;首饰大可不必带,江家钱多;点心最好带一点,防止私奔路上没空吃饭。
过了一柱香后,用完早膳的羲和直接从花厅坐上了马车,见剪檀浑身僵硬地背着一个巨大的包袱,不解地问:“带了什么?”
剪檀小声说:“路上会饿,点心。”
羲和夸赞道:“太贴心了。”不管吃不吃,夸一夸准没错的。
剪檀目光坚定地行了个礼,放下包袱,赶走车夫,自告奋勇牵起了缰绳,策马扬鞭,马车哒哒驶向西市。
祖宅内,谢无咎皱眉以茶巾拭着手,问:“你再说一遍。”
七杀干吞口水,低声回:“方才,大少奶奶的丫鬟偷偷收拾了好大一个包裹,带了许多干粮,二人策马离开了。”
“去哪?”
“我问剪檀,她说是要去东市吃早茶。可方才大少奶奶用过早膳了,且看马车的方向,是往西市去。”
炉上炙烤的茶饼过了火候,晕出焦枯的苦涩味道。谢无咎一言不发地夹下茶饼,掷入弃篓,又从茶坛中取出一块新的茶饼,重又放上炉面。
煮茶水沸腾,冒出鱼目般细密的小泡,松风声阵阵。
七杀拱手垂头立在堂间,大气也不敢出一口,直到听到茶筅被咯噔一声丢下的声音,才急急退在一侧,而后紧跟上了谢无咎的步伐,口中连声道:“大人,马备好了,我支持您追回大少奶奶,但是别太凶啊,姑娘经不起打骂。”
13. 第 13 章
遍及大黎的成衣铺子——伏羲坊,是江家的产业。准确地说,是江承逍的产业。
江承逍的父亲江绰有七房姬妾,子嗣众多,偏偏生下的儿子接二连三死去。只有江承逍,因为母亲王氏脾气火爆,又有娘家人撑腰,才得以平安长大。
江绰早已明令,待江承逍弱冠之年,江家全数产业包括家主之位,都将由他接手。
可江承逍不稀罕这些。或者说,他不稀罕因为男儿身份就轻而易举唾手可得的一切。
他自立门户,做起了成衣生意。脂粉堆里长大的经历令他对女人了如指掌,做起这门生意来更是得心应手。
很快,伏羲坊的名声便享誉大黎,宫里好几位娘娘更是指定非伏羲坊的衣服不要。
至于“伏羲”这个店名——剪檀早就打听过了,还不是为了暗戳戳表明心迹么。
这不,小姐才掀开马车露了个面,伏羲坊的掌柜竟立刻一路飞奔着迎上来,吩咐下人稳稳放妥髹漆木台阶,恭敬地弓腰唤道:“幺娘见过夏小姐,公子料到小姐会来,特命我在此等候。”
好一个夏小姐,而不是谢少奶奶,这其中的微妙可有得品了。剪檀不动声色地退后两步,好方便她们商量私奔秘事。
羲和笑着搭上幺娘的手,道:“劳烦了。我只去过汴京和平江府的伏羲坊,今日得见秦州店铺,果然名不虚传。幺娘,你很好。”
幺娘只二十三四的年纪,身形纤直,着一身秋香色杭绸窄袖褙子,领口一抹靛青织锦缎眉子,明暗交错。褙子下露出月白绫子裙,裙幅收敛,行动间利落生风。这身搭配与她极衬,只消一眼,便让人对伏羲坊的成衣起了兴致。
幺娘笑着应下羲和的夸赞,眸光爽直,热络地掺扶着她往里走去。主子提前来信交代,说故交夏家女兴许会到访伏羲坊,再三嘱咐她务必关照到位。
说起夏家女,幺娘也常听伙计们私下提起,汴京夏氏双殊,容姿婀娜,才华出众。大小姐蕙质兰心,琴棋书画无一不通;二小姐活泼恣意,精通射御,听说主子的意中人便是那二小姐。
只是不知道今日来的这一位,是大小姐还是二小姐。
幺娘的目光轻轻扫过身侧人,但见她穿着素雅,乌发绾作同心髻,只簪一支绢制秋兰,耳垂悬着小巧的珍珠坠子,漾出温莹的光。鹅蛋脸生得秾丽,眉不画而黛,唇薄而色浓。
真是得天独厚的好相貌。幺娘心里暗暗惊叹一番,又联想到主子殷勤的举动,猜想眼前这位定是主子心上人,夏家二小姐才对。
幺娘很快收了打量,恭敬地侍候起来。
羲和连月来压抑的心情也终于难得放松了些,一连挑了数件衣裙,在幺娘的指引下,进了特辟的隔间试衣。
而幺娘特意引她进此隔间,自然是因为有惊喜在等着她。
“三郎!你怎么在这?”
江承逍闲闲靠在紫檀榻上,玉冠微倾,广袖垂落,闻声转过头来,眼里含着得逞的笑意,屈指叩了叩扶手,笑道:“就知道你要来。”
他旋即起身,神神秘秘地拦在朱红绸布前,“猜猜我在此处是为了什么?”
羲和围着他转了两圈,上下打量道:“你把糕点藏哪儿了?”
“不是糕点。”江承逍只笑着捏住绸布一角,倨傲地勾起下巴,“羲和,看好了。”
随着他拉扯的动作,绸布应声滑落,恰有晨光破窗而入。
浮金跃动在微尘里,一件烟罗紫齐胸襦裙悬在琉璃屏风前,跃入羲和眼帘。
似将江南烟雨与朝霞一并揉碎染就,浮光掠影。裙身细细打了顺褶,三涧裙层层叠叠,每道褶裥里都藏着渐变的绯色,裙缘以金线紫绢滚边,针脚细密。风恰时拂过,裙褶荡漾出流风回雪般的波光来。
羲和小心伸手触碰随风轻颤的裙带,触手是绸缎细腻的柔韧,风中隐约还浮动着她最爱的兰香,原来他还用熏香染过裙子。这般妥帖的考量,更是让她心头一动。
“喜欢吗?”
江承逍偏头出现在她视线里,两颗小虎牙挂在爽朗的笑脸上,嗓音上扬又悄悄含了丝紧张意味。
“喜欢!”羲和一把抱住裙子,将头埋进去轻轻蹭了蹭,“是你亲手做的吗?我喜欢,我现在就要穿!”
江承逍舔唇,点了点头,长舒口气,居然又不好意思起来,挠头道:“真的吗?你不要骗我。我第一次亲手给女孩子做衣服,你的尺寸我也不知道,不喜欢我再改。款式和颜色你都喜欢吗?要不要我再改改……”
他越说越没有信心。
“我喜欢,喜欢喜欢!”羲和不厌其烦地重复着“喜欢”两个字,将他喋喋不休的烦恼堵了回去。
伏羲坊外,剪檀并没有随羲和进到里间,只是守在一楼门口,想了许多。比如小姐是不是想借机离开,接头地点在哪,那隔间是不是有暗道,江三郎是不是在密道等小姐,而小姐会不会不带她一起走……
千思万绪,想到最后,剪檀仰天长叹,心里只剩一个念头:老天保佑,一定要让小姐顺利离开。至于其他的,都不要紧。
可惜天不遂人愿,怕什么,偏偏就要来什么。
当一道风驰电掣的疾影落定,骏马长啸一声,马蹄直直劈落在她身前时,剪檀立刻转身往里飞奔,口中大喊:“小姐!跑!”
谢无咎坐在马背上不动如山的身影微微僵硬了一刻,始终喜怒不言于色的面容蓦地染上愠色。
来之前,他也曾叩问自己。昨夜闻听的男人声音是不是幻听,她对兄长的情意世人皆知,他怎会屡次三番怀疑于她。而今日会不会又是误会一场。
可她丫鬟的反应给了他答案——她真的做了对不起兄长的事。
她怎么敢?这里是秦州,是兄长的埋骨地,她怎么敢。
谢无咎阴沉着脸翻身下马,微挑下巴,计都和七杀当即横剑拦在剪檀面前。
“她在哪?”
剪檀咬唇,低头不语。
谢无咎冷笑道:“你以为忠心护主是为她好?七杀,拿人。计都,随我来。”
“是!”
七杀动作只停顿了一瞬,随即不由分说反剪住剪檀的双手,将她推至阴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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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檀,对不住。”
“叛徒!”剪檀狠狠地踩了他一脚。
而谢无咎已和计都走入伏羲坊内,伙计们见来人架势,心道不妙,当即将二楼雅间门口的幺娘叫了下来。
“官爷,这是闹哪出呀?”
幺娘连忙陪着笑脸迎上前来,离谢无咎还有数丈距离时,便被计都抬掌拦住,计都面无表情地掏出一块玄铁腰牌。
“大理寺办案,闲杂人等,即刻离开!”
客人们闻听大理寺,吓得作鸟兽散,乌泱泱溃逃,店里很快空无一人。
幺娘皱着眉头,心道倒是听说了大理寺卿谢大人这几日来了秦州,为他大哥送葬,难道就是眼前这位玉面公子?可伏羲坊何时得罪了他,叫他无端发难?
“呀,原来是谢大人,幺娘有礼了。不知谢大人此行是要捉拿什么犯人,幺娘也好出一份力。”
谢无咎眸光冷硬,“都退下。”
即便嫂嫂不仁不义在先,他却不得不为她留一分体面。
幺娘心念一动,突然冷汗涔涔。不对,和这位谢大人有关联且又在店里的,只有一人……难道楼上雅间里的,不是夏二小姐,而是……谢大少奶奶?
主子怎么……玩这么大?
幺娘咬牙,心一横,硬着头皮道:“谢大人,伏羲坊是做正经生意的地方,怎么可能私藏罪犯。大人您看您这一闹,客人都吓跑了,这样,您说您要找什么人,我让伙计们去帮您找,好吗?”
幺娘一边说着,一边朝收银的伙计暗暗使了个眼色。那伙计会意,当即躬身悄悄往二楼走去。
谢无咎不动声色地立在原地,却在那伙计脚步声停时,转身朝二楼同一处走去。
“谢大人!”
“掌柜的留步。”计都闪身挡在幺娘身前。
谢无咎走得很快,云头履踩在木质阶梯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可行到二楼雅间门前时,对上那伙计抖如筛糠的模样,他的脚步反而迟缓了起来。
他会因为心软而错放她一次,却绝不容许自己再饶她第二次。
明明在不久前的某一夜,她还将他当作兄长,又哭又笑地抱着他,对他不依不饶,要与他共度春宵。她该是爱极了兄长的,又怎敢轻而易举背叛兄长?
她是兄长在这世上最后、最珍爱的遗物,他不容许任何人亵渎她——包括他自己。
幺娘遥望着谢无咎的背影,忽然捂唇惊呼:“血……”计都眸光深沉,想到昨夜祠堂明晃晃的烛火,和长鞭撕裂皮肉的声音。是他亲手,对大人行了谢家家法。
谢无咎背上的鞭伤还在隐隐作痛,这一切,不过只因她昨夜一句无心的质问:“对不起你兄长的,难道只我一个么?”
是了,她说得对,他也是罪人。那夜终究是他放任了她,做了荒唐事,即便她不过把他当成兄长的替身。
想到此处,谢无咎终于不再迟疑,心头那一点波澜被强势地压下,重又恢复了铁石心肠。
“滚下去。”
伙计摸爬滚打地逃离二楼后,谢无咎敛眸,推开了雅间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