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难道真的是他出现幻觉了吗……
“你要做什么?”
“带你去个地方。”李闻歌摊手, “我既然没对你动手,应该不难猜吧?”
“你究竟在耍什么花招!你见过他了,却没杀了他, 为什么?”
“这个问题且放一放,咱们从后再议。”她理了理衣袖,便有一着红裳女子自她身后步上前来。
“你又是什么人?”
“我不是人。”那女子笑了笑,“小王乃鬼域什刹海领主,芙蓉骨是也。”
“幸会。”
鬼王?
蕴怜没发话,将信将疑地看向李闻歌。
什么意思?
“诶呀,”李闻歌摸了摸鼻子,“这不是窥探了你的故事, 总得帮点儿什么忙不是。”
“虽为看客,可故事不能当乐子看, 否则也显得着实不够厚道。”她话未说完, 便被芙蓉骨一个肘击住了嘴,“咳, 故而今日将我的故友给请了上来, 是为助你了却心结。”
心结……
呵。
“真是稀奇。”蕴怜无谓般地一嗤,“劳你这样大费周章, 倒是教我好生开了眼界。”
她可从来没和鬼打过交道。
“那又怎么样,你还是妖呢。”芙蓉骨掐着腰,转过身去朝李闻歌道,“咱们即刻就走吧?我还赶着回去呢,可不能让司主逮着, 否则我可就得被记个敷衍塞责的大过了。”
“遵命,我可不能挡了咱们芙蓉姐姐的青云路,往后还得仰仗鬼王大人为我撑腰呢。”
“哼, 知道就好。”
……
“你给我看这画像做甚?”蕴怜对着那尚有些模糊的笔迹犯难,“我不认得画上之人。”
“不认得就对了,数百年过去,就算是投胎成牲畜,都走过几场轮回道了。”芙蓉骨翻阅着手中的计簿,又抻着脖颈看过来,咂声道,“不过也确实难为你。”
“地府就这点条件,连个画都作不清楚。”指尖点了点那几欲溶成一片的墨,“我可是和上头提了好些回了,奈何还是石沉大海啊。”
“没办法,小地界,领班们哪能看得见。”李闻歌挑眉。
“所以啊,咱们十里八乡的好不容易出了我这么个人物,混个地官当当,要是没做出名堂来,哪有脸面对江东父老。”
“成日不是捉鬼就是在捉鬼的路上,还真被你给说中了。”
“这十刹海,鬼都不来。”
“所以……”
蕴怜出声打断,“这画像,到底与我有什么关联?”
“我如今法力尽失,这里于我而言也太不安定了。身上的这半颗妖丹,又总是能轻而易举让他寻到我的踪迹。”
想来,她什么时候还需要东躲西藏了?
可那贱人又决然不会放过她。
“我在妖界时潜心修炼,恪守本分,自问与你们并无冤仇瓜葛。若无旁事,还容我先行一步。”
“且慢。”
“你不是一直想要找他吗?”
蕴怜顿足。
“这就是。”
……
“你说什么?”
“你说什么?”她几乎是瞬间扑向她,重重跌在那幅画前,“不可能!他的脸、他的脸就算化成灰我也认得!这哪是他?这根本就不是他!”
“你别想骗我!”她遂转头看向李闻歌,“你想跟我玩那一套?改邪归正,感化人心,就拿个不知姓甚名谁的诓骗我?”
“他是人,不是南山不老松。”芙蓉骨摇头,“投胎转世,哪能回回都有那么好的运气。”
“不过此人命格实在清奇,轮回转世,竟然世世投胎显贵。”
李闻歌闻言唏嘘,“所谓天生好命,不过如此了。”
一时静寂。
蕴怜愣愣地站在原地,久久无法回神。
她盯着画上之人,模糊的身影让她无论如何也无法将他与记忆里的脸重合起来。
她并不是没有找过他,当初她拖着一身残缺的病骨,也仍旧没有放下报仇血恨的心思。可等她再到人间来,循着当年的印迹找到那个地方的时候,早就物是人非了。
兜兜转转,她再也没有找到那张一模一样的脸。
是啊,她怎么就没有想到,人是会变的呢。
“决定好了吗?”
李闻歌走过来,“如若你不想,我们也不必强求。如若你想见他,那我们立刻动身。”
等她反应过来,手心早便沁满了汗。
见吗?
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当然要见。
当然要见。
……
等她站在门外,透过虚掩的门望向站在院中的那个人时,心中尚觉得恍惚。
“真的是他吗?”
芙蓉骨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她们退身站在阶下,留蕴怜一人扶着铜狮子,将身躯贴向那唯一的缝隙,试图看得仔真切一些。
院中人着靛蓝锦袍,负手而立,提笔作画。
春寒料峭,院中白梅未落,他望着入神,久久才落笔。
背后忽而有风过,像是被什么注视着一般,他蓦然拉回深思,转过身去。
看见门后的那双眼睛。
“谁在那!”
他神色一凛,追上去将门破开,映入眼帘却空无一人。
难道是错觉?
怎么可能。
方才觉得后背发凉,分明就是有人作祟。
“来人。”
他想起进来府中入了一行家仆,“将管家寻来,我有话要问。”
“郡公。”
“听夫人说,近日府中引了新仆。”他抬手捏着眉心,“去将人都带过来。”
“郡公,这是……”管事的心下发怵,“可是何处出了错漏,小人即刻去查。”
“多话。”
他拂袖,“你只管带来便是。”
等到人来了,在院中站齐,其中高矮胖瘦皆有,被分在府中各个院子里各司其职。
他坐在廊下,静静端详着他们每一个人的脸。
都不是。
他闭上眼,再度回忆起门后的那双眼睛。太陌生了,他从未在府上见过,也和这些新来的家仆们对不上。
可为什么他只要想起,就会遍体生寒呢?
那双眼里有什么?
“罢了,都下去吧。”
家仆们面面相觑,齐齐看向管事。“郡公既吩咐无事,便都下去吧。”管事的低低叹了口气,小心看了看廊檐下那人的脸色,做了揖也随之退下了。
他抬头看了看将晚的天色,阴晴不定的,教人心中没来由地烦躁。
“嗯……”长吁一口气,拿起手边的凉茶一饮而尽。
难道是最近太累了吗?
*
彼时,门外。
蕴怜轻喘着气,捂着胸口缓缓蹲下身子。
李闻歌与芙蓉骨视线相接了一眼,默契地没有作声。
等她再睁开眼,二人便从她眼中看到了再清晰不过的恨意。
就是他。
只凭一眼就够了。
即便是面容变了,身形变了,可是那双眼睛不会变。
当他转过身的那一刻,她几乎瞬间就认出了他。
没有错,也没有人骗她。
真的是他。
李闻歌叹了口气,欲走上前去拍拍她的肩头。只是手掌还尚未落下,蕴怜猛地站了起来,抬步就朝那道门扇去了——
“回来!”
芙蓉骨抬手将人拦住,“你要做甚?”
“我要杀了他!”蕴怜被她钳住动弹不得,挣扎着便要摆脱,“我如今杀了他易如反掌,我要报仇!我等不及了,我要杀了他!”
“你们既然要帮我见他,就别拦着我!”
“你冷静点,”芙蓉骨压着眉头,手上的力气重了几分,“帮你不假,但我可不是让你帮我找麻烦的。”
“这里是人间,你要是随随便便就将人杀了,十刹海如何交待?”
“那又何必走这么一遭?”
心里似乎已经盛不下愤怒,变成泪水自眼角滑下,“还是说你们根本就没想过让我报仇?”
“若是这样,难道要我在这里看着他,看着他世世顺遂享乐,饱受折磨的只有我一人吗?”
她绝不会就这样放过他!
“他已经不记得了。”
李闻歌走上前来,将手探上她的额头,“已经过去数百年了,蕴怜。”
“就算是孟婆汤,也喝了不下几回。你指望他还记得什么?”
“即便你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杀了他,可他如今什么也不记得,下了地府,也只觉得自己是个无辜的亡魂罢了。”
芙蓉骨点头,“当年的事情被压了下来。他能有这样好的命格,也是因为依仗了这一点。”
“所以你杀了他,地府看了名录之后会依据他的过往遭遇判定他无罪,也会给他相应的补偿。”
“比如在下一世,获得一个更好的开始。”
“而同理,”李闻歌看着她的眼睛,“你的过失必然会被天道追责。”
“天道……”
“天道也是这样不通人性的啊。”她喃喃道。
是的。
李闻歌低头。
不可否认,但我们就是这样被天道所操控。
所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从来都有始有终的。
“那我要怎么做?”
蕴怜急切地攥住她的手,“我不想就这样算了,不能就这样算了!”
“已经很明显了。”
“既然他什么都不记得,那我们就要让他记起来。”
“不仅要让他记起来,还要让他亲身经历一遍,要他下了地府也记得,要他去无间地狱,再也不能翻身。”
……
他似乎是真的累了。
梦里睡的浮浮沉沉,梦得断断续续,教人口干舌燥。
分明外头还是冷的,怎么会这样热。
他掀开被褥下了榻,索性连灯也不点了,就着桌台上的水便灌了下去。
恍惚之间,他似乎觉得有什么冰凉的东西顺着喉管滑了下去。只那一瞬间,连心脏好像也被刺得痛了,他下意识扶住心口。
可那感觉又霎时烟消云散了。
他摸了摸胸膛,又探了探额头,没什么异样。
或许又是错觉吧。
又不免回想起白日里在门后那双不善的眼睛,他将信将疑地躺下,睁着眼躺了片刻,也依旧没出现任何不适。
无事发生。
想来这屋子今夜没有任何人来过,甚至连窗都不曾开,那茶水又是临睡前自己添上的,哪里会有什么差错?
别再想了……
快睡吧。
等他再睁开眼的时候,外头雾蒙蒙的,天好像还没亮。
他已不知自己昨夜到底睡了几个时辰,心中乍起一股无名愠怒。这样的状况以及有好几日了,每一夜真正入眠的时候少得可怜。
可真正睡下了,又总是多梦,醒来除了疲惫什么都没有。
他紧皱着眉头,这样想着,竟然伴着将亮未亮的天光,又沉沉睡了过去。
“郡公大人,可要吩咐用膳了?”
管事候在门外,“夫人亲手送了春糕来,郡公且尝一尝罢?”
他睁开眼,拨开帐幔看向窗外。
似乎已经日上三竿,难怪外头叫嚷着要吩咐午膳。没想到只是想浅寐片刻,谁知竟睡了这么久。
不过这么一来,神思倒是清明了许多,也不像之前那般心觉疲累了。
“备一道鲜鱼羹吧,其余便听夫人安排。”
“是。”
管事提着食盒,听得身后有脚步声,回身望去,“夫人?”
“夫君今日起得迟了,听闻近日头疾犯得厉害,我来看看他。”
“诶,夫人这边请。”
崔明珠伸出手来,“食盒子也一并给我吧,正巧教郡公午膳前还能垫一垫肚子,你快些吩咐下去备菜。”
“夫君——”
正值此时,屋内之人已穿戴规整衣裳,推开了门。
他步出门时,只瞧见了院内站着的着紫衫的女子,有些面生。
他骤然便想起昨日门后的那双眼,可是思来想去,和眼前之人又不甚相似。
“你是何人,为何在此?”,他顿了顿,“夫人呢?”
崔明珠颇为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抬手覆在他的额间,并未发热。
“夫君,你这是什么话呀。”她失笑,“妾身不过是换了一身不常穿的衣裳罢了,倒也不至于教夫君认不出妾身来。”
“夫君真是惯会拿妾身取开心的。”
“什么?”
他盯着眼前女子半晌,黑眼珠子沉沉自眉峰扫至下颌,一处也不一样。
“来人!”
他大力拂开她牵着他衣袖的手,“冒充夫人,此等胆大妄为之奸细,竟会出现于府上!”
“来人!将此人押下!”
崔明珠被惊地跌坐在地,攥着他的衣摆勉强站起身来,扶住他的额头道,“夫君,夫君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头疾又犯了?”
“妾身是明珠啊,夫君怎会认不得妾身呢?”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又再度睁开。
眼前的人长着一双优柔寡断的挑眼,蹙着眉仰望着他,言语之中满是失措的关切。
明珠?
“你说你是明珠?”
她慌忙地点了点头。下一刻,却被人一把推至了一旁。惯力教她一个倾身撞在了案上,将晕着墨的笔尖折散,在未完的画上划出刺眼的一笔。
“夫君、夫君!来人啊!”
“满口胡言!”他怒从中来,“我自己的夫人,还能不认得?”
“说!”他钳制着她的下颌,强迫着令她抬起头来,“谁让你来的?”
“谁人想出这下三滥的戏码,将我郡公府作愚人戏弄!”
“夫君……”即便是喘不上气,崔明珠依旧想要将自己的眼睛再睁得大一些,想要他看清自己。
因着老爷近日头疾越发严重,后院许久都不曾来,日日宿在前院。谁知这才过去多久,怎么就这样严重了?
可她越是努力地证明,却越发觉那紧掐着自己的手力道正不断收紧。
“咳、咳!”
她挣扎着,模糊的视线中似乎出现了一人的身影。
是管事!
口中发不出声,咿呀不成句,值得奋力抬起手比划着。管事的一进前院来,便被眼前这情境吓了一哆嗦。
半刻前还好端端的,出什么大事了?
愣了好半天,直至看着夫人那张扭曲的脸,这才想起来上前去拦。可这毕竟是家事,哪里又是他能擅自插手的?
一时间是拦也不是,跪也不是。
无奈之下只得战战兢兢凑到跟前疾声道:“郡公!郡公这是——”
“你来的正好。”
他骤然松开手,崔明珠便直直向后仰去,扑倒在一旁,咳得满脸通红得不像话。
“把她带下去,押进柴房。”
管事闻言一惊,拱手往后退去,“郡公,这可使不得呀郡公!”
“怎能将夫人押入柴房呢?夫人不过是来送盒点心,若是触怒郡公之处,还望郡公好生相商啊!”
“你说什么?”
他转过身来,指着地上那狼狈妇人,冷笑道:“夫人?哪儿来的夫人?”
“你莫不是昏了头了!”
“郡公……”管事看了看匍匐在地的崔明珠,又看了看他。虽是大气不敢出,但仍是壮着胆量走上前道,“夫人确实就在此处啊。”
“可是郡公头疾又发作了?小人这便拿药丸来。”
“站住!”他扶着额头,分明没觉得自己浑身上下有哪里不适。头疾头疾,这两个字钻在耳朵里怎么听怎么不舒服,“谁让你擅自做主了!”
“小人知罪!小人该死,求郡公恕罪!”
管事腿一软便跌跪在地,“郡公,夫人忧心郡公身子,昨夜特来前院问候。听金茶说是天不亮就起来去了膳房,亲手给郡公做的春糕,里头都是宫中特供的馅料。”
“夫君,”崔明珠缠着他的衣袖,“你究竟是怎么了?你别吓妾身……”
“怎么会好端端的不认得妾身了呢!”
他逼着自己冷静下来,认认真真端详着崔明珠的脸。
什么都没有变。
她的脸、她的音色,根本就不是明珠。一处也不是,一点相似都没有。
怎么了?
到底怎么了?
难道那人手眼通天,连他的管事也一并收买了?何必要用这样荒唐的做法,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可她的确不是崔明珠啊。
他压着胸腔的一口气,不予理会身旁好言相劝的主仆,大步便往后院去了。
等他到采芳阁时,金茶还在洒扫屋子。见他忽而到访,眉眼中具是差异,躬身行礼道:
“郡公。”
“夫人呢?”
“夫人?”金茶皱了皱眉,“夫人半刻前去了前院,给郡公大人送春糕呢。”
“郡公没有见到夫人吗?”
见到了。
可……
“夫人也没有回来,是吗?”
金茶更是疑惑不解了,“是。”
郡公已经有些时日没来后院了,就算是来也是去李姨娘那儿。什么夫人不夫人的,不过也是做做表面夫妻罢了。
亏夫人是个热心肠,做夫妻做到这样的地步,还忧他人之忧,连觉也不睡给郡公做春糕,说是能醒脑明目。
唉。
如今李姨娘势头正盛,若是教她先有了身孕,夫人如何自处?当务之急,还是有个孩子傍身最为稳妥。
这掌家主母的位置,谁也不能夺了去。
金茶见他不再出声,也动不得旁的事,只得放下手中的活,静静在一旁站着,等主家发号施令。
奈何没等到下文,倒是听见了脚步声。
一抬眼,他出了门又下了楼,看方向好似是往李姨娘的住处去了。
金茶一个冷眼,抬手便将窗子关了。
……
“夫君怎么这时候过来了?可有用膳?我教厨房这边去做。”
听闻下人来报,李曼容披上外裳便去院门外来迎,还未到跟前,便见他狠狠往后一退。
“夫君?”
她走上前去欲扶住他,却被重重一拂,绊了一个趔趄。
“夫君!”
他惊声喘着气,连连往后退去,却不慎跌坐,“别过来!滚!别过来!”
“夫君你这是怎么了!”
他到底怎么了?
为什么她们通通都变了模样?都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崔明珠的衣衫他没见过,便下意识以为有人假扮,可李曼容呢?她身上的那件石榴红裙,是他为了她的生辰亲自选的料子,一点儿也错不了。
可是如今穿着这身衣裳的人,却成了一个他截然不识的模样。
怎么会这样?
只有她和明珠变了,其他人,管事,金茶,甚至是跟在曼容身边的彩月也相安无事。
“夫君……”
李曼容抬手轻轻摁在前关处,小心翼翼地揉了起来,“可是近来公事繁忙,身心太过乏累?”
“将府中人都聚至前院,所有人。”
他心下烦躁至极,挥开李曼容的手回了前院。日光照在身上,将衣襟照得惨白。有什么冰凉的东西从脸侧划过,抬手一摸,才发觉竟然是虚浮的汗。
等不了一刻,必须亲自验证。
难道真的是他出现幻觉了吗?
第72章 那双眼睛里有什么
“回大人, 是夫人不假。”
“郡公,确是李姨娘,没有错。”
“奴入府不久, 只见过李姨娘。这的确是姨娘,奴敢以性命担保。”
“郡公,这也确实是夫人,奴一双眼所看真真切切,做不得假呀。”
……
好。
他不再言语,仰面靠在了椅上,手背覆在双眼之上。
“滚,都滚。”
“通通都滚。”
下人们见此识趣地各自退去, 留崔明珠与李曼容在原地,不知该如何自处。
她们是他最亲近的枕边人。可不过几日未见, 枕边人却变成了这样一副脾性不定、暴虐癫躁之人, 无疑也教她们心中惶惶,恐惧着这样突如其来的变化。
到底是什么样的病症, 能叫他就这样不清不楚地失去了记忆呢?而恰巧这满院的人都认得, 怎么偏偏就独独忘记了她们呢?
“夫君——”
“滚开!”
这一声吓得两人惊魂未定,慌不择路收拾了衣裙便哭着跑了出去。一早上的波澜在此刻终于安静了下来, 他独自坐在院内,思索着这一切为什么会发生。
越是深想着,头似乎开始隐隐作痛。
他心道不妙,早说这场闹剧不是这头疾所致,这会儿还真让它逮住了机会趁机兴风作浪起来。
“六梦。”
窗外登时有一人影闪过, 那人候在廊下,压低了声音:“属下在。”
“去将洪道人请来,就说是头疾愈重……特请他老人家出山相助。”
六梦一怔。
“大人先前不是说, 那人乃邪术妖士,不堪所用吗。”
屋内人没再言语。
六梦屏气细听,只听得有极低极缓的微弱喘息,游丝一般在耳边绕了半转,又消失不见。
他顿觉不善,旋即飞身入林去请那道人前来。
那时大人头疾初犯,不过以为是操劳太过有损心脑,如往常一样不论大病小病,服下几味药熬一熬便是了。只怕如今不是已到了病急乱投医的地步,要死马当活马医了吗?
这才过去多久,病来如山倒,便厉害成这等模样?
一个时辰后。
他早早服下药丸,躺在榻上。仰面朝天,双手交握于胸前,让自己陷入冥想。寂静无声里,恍然间竟真陷入了沉睡之中。
“大人想来是忧思过重,淤积在心,心气不通、不顺,头痛难忍也是免不了的。”
“施针过后,或有发汗、多梦之象,且多加看顾,看大人体征是否如常便可。”
道人又探了探他的脉象,并无什么反常之处,但这也正是问题所在。按惯例来说,头疾发作如此,脉案定然有蹊跷之处。
可脉象平滑,看似如常——
却总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
末了,道人思虑片刻又道,“如若发觉有任何异象的苗头,即刻传老身前来。”
……
他隐隐约约能听见有人在榻边说话,来了一茬又一茬,说得断断续续,他却如何也听不清楚。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在轻轻擦拭着他的脸,所到之处柔暖,一瞬掠过后留下冰凉的痕迹,慢慢升腾。
眼皮比儿时习字瞌睡时还要沉重,即使已经控制不住地开始思索,却还是没有办法睁开。
眼前是黑的,心里也是黑的。
一股没来由的恐惧将他包围,在这一片黑暗中,他又想到了那双门后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有什么?
他这样问自己。
就像是终于得到了喘息的片刻,能放纵自己追逐深思,他在心里一点点勾勒描摹那双眼睛,直到它越来越清晰。
那双眼睛里有什么?
有不可置信。
有愤怒。
有哀恸。
还有……
怨恨。
为什么会有怨恨?那人到底是谁?
有太多的人死于他的手段,仇家不计其数。曾经他还狂妄地觉得,人死便死,已经是他的刀下卒、脚下泥,那些仇家又算得了什么。
阴沟里的老鼠罢了。
事到如今,他连仇家的脸都记不起来。
半梦半醒之间,他好像坐起了身。方才屋内那嘈杂劲过去了,等他睁开眼的时候,室内一片漆黑,像谁也没有来过。
他愣愣坐在榻边,看着被夜风吹起的帐幔帘闱,看着窗外夜花摇曳,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
这是昨夜。
他极少见早眠、又得以沉睡的一夜。
意识过来的时候,同样的燥热也笼罩在身旁,教他冷不丁便站起身,径直走至桌前,端起了那被入夜冷却的茶盏。
冰凉的杯壁触碰到嘴唇的那一刻,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下意识向杯中看了一眼。
什么也没有。
杯底黑黢黢的,茶叶早就浸软了,趴在浑浊的汁水中一动不动。
他没有想要去重新换一盏的力气,执着杯盏向窗外望了片刻,叹了口气抬手将杯中水饮尽。
他看到了杯底映着一双眼睛。
“——啊!”
“郡公醒了!郡公醒了!”榻边人惊嚷起来,呼喝着就要去寻医师道人。转身却见他直立地坐在榻上,如行尸走肉一般了无生气。
下一刻,灰蒙的双眼骤然迸出精光,随即俯倒在榻旁,不顾狼狈模样,指头抠进嗓子眼里被呕了出来。
动静之可怖,教一旁人呆立如鸡,如同见鬼了一般,下意识掀了脸盆就往外跑。
他瞧着那铜盆,又觉得胃里一阵痉挛翻涌,那些吃进去的、化成他一部分血肉的统统如着了魔一般,毫无章法地从口喷溅、跳跃而出。
就连六梦踏入室内时,也被这场景惊得不免战栗。
怎么会这样?
那人果然是个妖道!
奈何不知该如何才能他好过一些,瞧见了桌上的水,便能喂一点算是一点。这看似亡羊补牢的做法,竟然真奇迹般地让他安定下来。
只是姿势实在怪异。直到将他送回榻上,那两指仍然隔在口中,像是要将一辈子都呕出来似的。
可环顾四下,除了泛着腥臭的黄绿胆汁,什么也没有吐出来。
六梦不语,跃出窗外,不到半刻便压着那妖道前来。
“你这不要命的老东西,胆敢谋害郡公!”
“大人息怒——”
“老身说了,”那道人摆摆手,“发汗、多梦实属正常,呕吐更是老生常谈的事了。脾胃最是脆弱,哪怕头疼脑热,最易感知这折磨的便是它们。”
“且教老身再为郡公探一探脉象再说。”
六梦将信将疑地看着他,显然心中疑虑更甚。复又回身看向榻上毫无生气之人,再三挣扎下,还是让开了步。
他就在这个时候睁开了眼。
方才大呕一场,此刻浑身疲软,连抬手的能力都没有。他看着道人又将手轻轻搁在手腕间,无力地闭了闭眼。
“高人……”
“我是不是要死了?”
“郡公何出此言!”几乎是异口同声,六梦也跪至榻前,连声道,“连圣上都说,郡公是吉人相,自然是要长命百岁,享齐人之福的!”
“圣上……”
他阖上眼皮。
呵。
“郡公的脉象,仍旧没有任何异象之处。”道人摇了摇头,“不是老身夸大其词,按照郡公这脉象所示,即便是再有个十年、二十年,那也是不在话下。”
“你这妖道一派胡言!”
六梦抽刀直抵咽喉,“若是平安无事,郡公又怎么会是现在这幅光景!你找不出用药之法,不能替郡公解除病痛,却在榻前狺狺狂吠,妖言惑主!”
“老身愿以性命作保!”
到了这节骨眼,道人架势活像是赤脚的不怕穿鞋的,“你们找了那么多宫中名医,亦或是是这十里八乡有些名头的,可判出什么好歹来?”
“老身就把话放在今日,不怕堵上一条性命。即便是神医前来落此脉象,也依旧是一样的说辞,偏不了半分!”
“……六梦。”
他艰难地抬起手勉强挥了挥,在外人看来幅度却极小,“莫要冲撞高人。”
“烦请高人看一看,既然……既然在下脉象无虞,究竟是为什么……”
救救我……
救救我!
“依老身之见,”道人摇了摇头,“药石无医,病在心里。”
“你绕来绕去不就只有这几句车轱辘话?”六梦不耐地打断他,“方才你说头疾不是病在脑,就是病在心。”
“如今究竟是心是脑尚还无定论,怎么聊聊几句便说是心病?”
“此心病非彼心病,贵人可否容老身说完。”
“脉象无碍,足以证明不论是心是脑,皆无病症。真正的病症,是在心里。”
“郡公想必有心病,亦或是近来受何物惊扰惊吓。”
“确……确有此事。”
他疲惫地点了点头,“确有此事。”
“可否告知老身,郡公受何物所吓?”
“是……”
“一双眼睛。”
他断断续续地、上气不接下气地将那日所见所闻原原本本说与他听,“不是错觉,是不是?”
“这便是了。”
“想来郡公应当是被妖邪祟物附身,阳气被吸食了去,这才得如此病重。”道人说罢便念念有词起来,“更何况,郡公本就因公事无暇他顾,连日劳累致使身心俱疲,阳气泄窍,才让这等阴祟有了可乘之机。”
“那现如今,有没有什么办法……”
“郡公可允我在府上做一场法事,将这邪祟驱走,大人或可安然无恙。”
法事?
六梦皱起眉。
这些年圣上早便明令禁止民间做法,为的是消愚昧信天恩,若是在府中大肆行法事,被有心之人听去,只怕……
即便病着,他一样想到了这一点。
“府中做法……不可行。”
“我有一私宅,不知高人可否移步,届时只需三两人同行——”
“不、只你我二人便可,此事、此事只我三人知晓,切不可……透露与任何人,对外绝不能透出半点风声。”
六梦开口:“可夫人……”
“夫人那处,便说是我寻私医养病。她是明事理之人,不会做出蠢事来。”他重重地咳了两声,“至于府上其他人,若是管不住自己的嘴,便一律打死。”
“是。”
他几乎是一刻也等不得,即刻便动身趁夜去了私宅。那里许久没有人住过,虽说打理得干净,但到底少了几分人气。
“郡公,此处阴气比之府上更甚,老身已在门扇上画有护身符,那邪祟见之惧怕,这些时日必然不敢来犯。”
“好、好。”
他抬起手,被惊惧恐慌所裹挟,“什么时候、什么时候能做法事?”
“须择黄道吉日方可开坛,待老身——”
“能不能在快些?”他喘着气,“我不能一人在此太久,我快撑不住了。”
“今夜行不行?就今夜吧?”
“夜里聚阴,更何况郡公如今身子虚弱,只怕风险更甚,不宜选在夜里。”
“依老身看,最早也需等到明日午时,届时正午阳气正盛,法力通天,如事半功倍——”
“不行,不行。”
他想了又想,“那我该怎么办?”
“郡公此时宜进屋歇息睡下,如今一日也尚不能睡足两个时辰,如此只怕老身尚未施法,郡公的身子先行朽坏了。”
“我怎么歇息?”他剧烈地咳喘起来,“你想让我在此处歇息一夜?”
“偌大的宅院,只留我一人,你想要我如何安寝?咳!咳咳!”
“郡公息怒!是老身言语不当,这个节骨眼上,大人可绝不能轻易动气!”
“我之所以今夜就要动身,就是为了……为了让你现在、此刻开坛做法,将我身上这妖邪镇压驱赶!”
“我怎么安歇……怎么安歇,我一闭上眼,就想到那双眼睛,越来越多,甚者渗着血,扒着血丝的两团血球,我就是、就是不停地想,想它越来越可怕的样子,我拼命叫自己别再想可就是停不下来!”
“我停不下来啊!”
“郡公、郡公,老身这就为您启坛!郡公万万不可动怒!”
“求你,求你……”他痛苦地困住自己的身躯,“求你,别让我在这里枯坐一夜,求你……”
“我不要事半功倍,只要能将那东西赶走,只要将它赶走我怎么做都可以,求你……”
鸦雀于树上嘶鸣,摇铃在一隅宅院内响起,凄灵而时高时低,盘旋于上空,隔绝一切不合时宜的窥探。
他跪坐在蒲团上,随着那摇铃声响,恍惚间觉天如白昼,身子腾得一下便热了起来。看来心病方得心医来治,这只怕是起效了。
一丝希冀攀上心头,他愈发虔诚地随着道人口中的念念有词而祷告着。
身躯越发轻盈、越发温暖,所有的不堪、泥泞与折磨似乎都随之而去,在他短暂地忘记了自己曾经的样子的时候,那种通体畅快的感觉,又回来了。
他不敢睁开眼,生怕眨眼间便失去了好不容易求来的一切,将自己无尽地浸泡在暖意中。原来从前不被自己所珍惜的性命,如此真实而美妙。
摇铃声停。
他宛若身在一场不知天地为何物的大梦之中,再小心翼翼睁开眼的时候,不想所见当真是明亮的天光。
这一夜原来没有他所想的那样漫长。
这场法事,也远没有他所想向的那么痛苦。
只是令他有些疑惑的是,道人不见了踪迹。而他也不知何时回到了自己的宅院里,庭院内枝叶新芽长势正好,院墙外有人低语,一切都是鲜活的模样。
“郡公!郡公!”
他抻着双臂,前所未有的松快席卷着全身,连心都要飞去树梢上随风飘荡,才能体会此时的心神跌宕。
“何事如此慌张?”
“是夫人!夫人有孕了!”
有孕了?
他登时愣在原地。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原来是这样的道理吗?他有幸熬过这一截,上天待他不薄,还肯嘉奖他,赐给他一个孩儿!
“快!快带我去瞧瞧!”
“这可是袭爵以来的第一个孩子,定然要百般关切!”他边疾步边自说自话,似乎这话说出口比他脑海中所想的还要快,但此时此刻,他早就顾不上这些了。
“快带我去见夫人!”
步入暖阁,熟悉的牡丹香粉味扑面而来,他迎上前去,将人拥入怀中,“既然有了身孕,就别用这香粉了吧?”
“若是教孩儿闻见,只怕……”
“夫君这是何意?”她嗔道,“妾身这才方有孕,夫君心里那把秤就偏成这样了,连香粉都不许妾身用,真是小气!”
“夫人切莫动怒,容为夫将话说完。这牡丹香粉不用了,明儿夫君替你买来更精贵的,教你用着舒心,孩儿也舒心,可好?”
“那夫君可要说话算话,妾身明日还想吃宝鹊楼的十枝香,夫君可要替妾身定来。”
“自然依你,如今可不只你一人吃,这腹中还有一个咱们将来的世子呢!”
“这才哪儿到哪儿,怎么就知道是男儿了?依妾身看,不论男女妾身都一样喜爱,可不许夫君偏心。”
“是是是,眼下这府上数你最大,都随你意,随你意来也罢喽!”
明珠有了身孕,夜里不便同寝,他自然便宿在了李曼容那儿。
“夫君……”
“怎么,可是见明珠有了孩儿,你也羡慕了?”
李曼容闻言点了点头,又不免因这话太过直白,难得羞红了脸。可随即,那小脸又白了下来。
她抚摸着自己的腰腹,眉眼之间染上了几分惆怅。
“怎么了?”
第73章 她怎么会是妖怪呢?
“没什么。”
李曼容颇有些落寞地垂着眼。
“这样伤感做什么。明珠有孕是喜事, 我便将这喜气也传与你,”他翻身压住她,“我们也要有个自己的孩儿。”
“夫君……”
李曼容抬起盈盈泪眼, “子嗣一事是缘分天定,哪里能急得。妾身羡艳夫人有子孙福分,只可惜妾身的肚子不争气,入府几多时日,也不曾给老爷生出个一儿半女来,是妾身无能……”
他素来明白曼容通情达理,而自她入府以来,除了每月初一十五, 他几乎不再踏足崔明珠的房中。可即便如此,她却迟迟不能有喜, 想必也是心中酸涩。
思及此, 他倾身将她拥住,压下了心中的几分燥意, “无妨, 无妨。不就是孩子,早些晚些总归会有的。”
……
话到此处, 他看着她的脸,还想再说些温言软语好好温存片刻,却忽而脱口道:“容娘你也知晓,明珠腹中的孩儿,是我膝下第一子。”
“平日里我公事繁忙, 不能时时在府中。还需依托你多加照拂了。”
李曼容闻言怔了一瞬。
崔明珠并不待见她,夫君也是知道的。这所谓照拂,是怎么个照拂法呢?
她抬眼看他, 见他眸光实在欣喜。心下也实在明白这个孩子对他的意义。如何呢,既然已为他枕边人,就要忧枕边人之忧,想枕边人所想。
即便她不待见自己,也姑且忍一忍吧。
李曼容闭上眼,环住他的脖颈,轻轻贴上他的唇角,摩挲那柔软的温热,沉溺于无尽的升温之中——
他却忽而失去了兴致。
慢慢放开她的手,学着她的样子用唇瓣贴了贴她的额角,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道:“睡吧。”
“夫君?”
她的脸顿时一片红一片白。难得主动一回,哪怕是求得片刻安慰也好,他却在这样的时刻将自己推开。
是因为她腹中的孩子吗?
既然这样看重,又为何今夜要宿在她的房中?倒不如与他夫人相坐榻前,哄着那胎儿彼此说些体己话也罢。
看着他背对着自己沉睡的身影,视线慢慢模糊。她不甘地抹着眼角渗出的泪,将委屈都咽进了肚子里,也赌气似的背身对着他睡去了。
心中的惴惴不安,从今夜起被无限放大。她按着心口,隐隐觉得有什么就要从他们之间流逝,有什么她无法承受的裂痕,便要从今夜
两人鲜少有这样同床异梦的时候。
彼时他却对她的脆弱毫无察觉,一双眼毫无睡意,沉沉盯着夜色里供于案上的兰草出神——
为什么?
他怎么会说出这句话呢?明珠素来不喜容娘,他也是知晓的。在府上,两人几乎对彼此避如蛇蝎,就连院落也是离得远远的。他自然知道这势必为难了容娘——
可他怎么会说出这话来?
那些话就像本应说出口似的,他连一刻都没有多想,这断然不是他的行事作风。
罢了。
一定是他太累了,他这样想。
过了这么多日子的病痛磋磨,再加之明珠有孕之大喜又来得这样突然,一时无法招架,不也是在常理之中吗?
一定是太累了,只要睡了一觉就好了。
睡去就好了,一切都会安然无恙的。
他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
“郡公、郡公快醒醒!”
“……怎么了?”
他睡意昏沉,连究竟过了几个时辰都不知晓。再睁眼,屋外连天都没亮,倒是有灯火光亮,实在刺眼。他没多想,还是归于自己睡得太沉的缘故。
手往侧边探出,里侧早已是一片冰凉。
他侧过身看去,身旁的薄衾铺得齐整,连一丝褶皱都看不见。像是根本没有人躺在他的身边——
不对。
他揉了揉双眼,定睛看了看这屋内的陈设,才察觉出几分不对劲来。
这分明不是容娘的房中,这是在他的书房啊。
他怎么会又宿在书房了呢?
劳心过甚,他打算也教自己好生歇上几日,就不近案牍了。他记得清清楚楚,甚至还记得不知缘由对容娘说的那几句违心话。
怎么会是睡在书房呢?
他以为又是自己作了梦,还做得这样真,正欲抬手掐自己一把,不料屋外有传来几声疾呼:
“郡公!郡公快些醒一醒啊!出大事了!”
“什么?”
那几声不是幻觉,这也不是他的梦。可一切让人来不及反应,他下意识地站起身,机械而麻木地拢上衣裳,一把将门扇推开。
“出什么事了?”
“夫人!夫人产难,求郡公快些请医师前来,保住夫人与胎儿性命吧!”
产难?
怎么就产难了?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这句话。
她才将将有孕,怎么就会产难了?
简直是滔天笑话!
“郡公、郡公这是怎么了?”
提着灯笼的家仆们瞪着眼,面面相觑地不知怎么答话。还是金茶冒着大雨从人群中奋力地挤出身来,举着满是鲜血的双手,扑跪在地上重重磕着响头,求我他救救明珠。
到底是怎么了?
雨珠溅到他的脸上,将他硬生生打醒。看着满地跪成一片的人,看着把额头磕得血流如注的金茶,他顿感眼前一片眩晕。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他逼着自己稳住身形,攥住身旁侍从递来的手杖,辟开了一条路径直踏了出去。
“我倒是要看看出了什么事,出了什么事……你们是不是都在骗我,明珠怎么会产难,怎么会产难,她才刚有孕几日,才几日,怎么会……”
“你们是不是都在骗我……”
他凭着记忆在雨夜里轻车熟路地走到了崔明珠的院前。她的屋子在阁楼上,只需要步入院中,再绕几阶便能见到人。
这样短的路,等他一只脚榻上台阶的时候,惊讶自己怎么会走了这么久。
久到每迈出一步都令他胆战心惊,心中战战,久到每多踏一级,浸入鼻息中的血腥气就多几分。
是啊,是不是金茶磕得太重,血越流越多了?
这样流下去可如何是好,她是跟着明珠的陪嫁丫鬟,要是出了什么差错,明珠岂不是要动气伤身,腹中的孩儿又要不得安宁了。
怎么明珠的屋子这样安静呢?
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不是说什么产难吗?明珠的屋子里连灯都不亮,肯定还在安睡着,是不是?要不然便是她又想着什么点子,等他踏入房中了,就跳出来故意吓他的对不对?
都是要当娘的人了,怎生还有这样的稚气。
所以他们一定是骗他的对不对?明珠一定是气他昨夜怎么宿在了容娘房中,没有陪她和孩儿,这才串通了家仆将他骗过来,对不对?
若是这样,那他便勉强不罚了。只要她和孩儿都平平安安的,他什么都愿意依着她。
等他回过神,双手已然扣住了那门环,将开未开。
血气的味道他最熟悉,此刻正萦绕牵缠在他通身,如论如何也无法忽视。比起这,更叫他无法忽视的,是那门环上湿润黏腻的触感。
指尖告诉他,那是血的痕迹。
他不信。
抬起手借了身旁在风中忽明忽灭的灯火才勉强看清,那抹橙红的颜色赤裸地顺着指尖滑至掌心,刺痛了双眼。
几乎是本能地破开了那道门,他带着一身雨腥闯入了那被血腥充斥的屋内,站定。
往日摆着净瓶的圆桌上,此刻放着大铜盆,里头的水黑乎乎的看不清颜色,剩下半片还未完全浸入水中的纱布耷拉在边缘,依稀可分辨的颜色清晰地告诉他,那水是什么。
屋内的稳婆们跪在榻边,齐齐匍匐在地。他扫过她们每个人的身躯,能再清晰不过地看到地上颤抖的影子。
“夫人怎么了?”
他像是自问自答一般,缓缓靠近那降下来的床幔。一截素手垂在床边,腕上带着的金镯子亮得惊人,教他生生止住了步伐。
“……明珠?”
无人应他。
他每问一句,榻边那些佝偻着的身躯便多战栗一分。他定定地立在原地,手僵在半空中,不知那帘子是该挑还不是不该挑。
恍若过了半世之久,久到整个耳边充斥地皆是屋外要倾覆一切的嘈杂的雨声。
终于,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他一把拂开了那帘闱,看清了躺在床上那人苍白的脸。
她的额头还浸着层层热汗,在冰凉的脸上慢慢蒸发。身下的被褥被掀翻了几回,凌乱地堆积在一角,让被血浸透的衣裙尽收眼底。
在这些衾被之中,还有一个小小的包裹,大红的织锦缎面,他认出来那是他曾经亲手送到她房中的料子,许诺要给将来的孩儿的。
那本该露出婴儿头颅的地方,却用一小块巾布盖着,教人窥探不得。他艰难地伸出手,想要拨开——
“郡公!”
那稳婆似乎真的再也撑不住一刻了率先出了声:“请郡公节哀!”
……节哀。
节哀什么?
她的一句话,应了那句一石激起千层浪的诗,连着他身前的、身后的人一齐跪下,此起彼伏地求他节哀,求他保重身子,求他莫要哀思过重。
其中夹杂着哀怨,夹杂着金茶支吾的哭声,夹杂着那些七零八碎的声音,他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恍惚间,他听见了什么胎死腹中,一尸两命。
多么残忍的话。
明珠十五岁嫁与他,成婚三年,过了年才方十九。十九岁的姑娘,说什么一尸两命?他该如何与圣人交代,如何给崔家一个交代?
他真是错得彻底。
老天哪里肯给他好脸色?明明知道他有多么在意这个孩子,他有多么期盼着这个孩子,为什么,为什么?!
他像着了魔似的,讲屋内的东西都高举起来又重重砸下,也不管什么剪子血水,一律砸了、泼了个干净。
那锐利的刀尖没能将地面凿出个洞来,反倒是跃起直追,划伤了他的眉尾。屋内顷刻间一片狼藉,有急忙奔走床前护住尸身的,也有不顾性命扑上来劝他冷静的。
怎么交代?
他该如何交代?
“李曼容!”
是李曼容!
一声声如讨伐一般的声音响彻耳边,才令他找回了几分尚存的神智。他堪堪稳住身形,看向抱着他衣摆的人。
是他在他的耳边叫出了李曼容的名字。
可为什么他的脸色那么惊恐?
身体比他的头脑先一步做出反应,此刻他早已顾不得来时路上还在纠结的不成体统的逻辑,愤怒和李曼容的姓名早已剁碎了揉在一处,占满了他的脑海。
等他到了她的住处,她似乎刚刚才从沉睡中醒过来。穿着单薄的寝衣被众人所包围,即便不知发生了何事,眼中的不安已经代替主人而有所察觉。
主母伤产,胎死腹中,视大不祥。
“是你做的。”
他的嘴唇先声夺人,将她钉在了必死的耻辱柱上。那一刻,他分明看到她眼中的不可置信与无措。
怎么会是她做的呢?
“除了她身边的陪嫁丫鬟,只有你日日给她添食送补。”
她缓缓摇着头。
你忘了,我是受你的委托,才——
“我委托你好生照拂她,你就是这样照拂的?”
她睁开大了眼,告诉他不久前她才派人去问了主母胎象可还平稳,直到候到了一声肯定的答案才敢睡下。
她也声嘶力竭起来:
所有的药膳,都是宫里的医师大人亲自嘱咐的。如有不对,大可去寻他的责任,何必来我这里咄咄逼人、兴师问罪?
“因为你在药膳里动了手脚。有些东西一旦失了分寸剂量,养身补气的滋丸也会在顷刻间变成夺人性命的毒药。”
“怀胎九月,一尸两命,若非蛇蝎心肠,如何下得去此等毒手!”
每一句的言不由衷,都在告诉他,为什么这一切看似如此荒唐,却又如此真实。看似身在梦中,为何偏偏真得让人不寒而栗。
每一句话都是一把刀,一点一点地将他凌迟,看他疼得面目全非,再让他明白。
这根本不是梦。
“看来,若不拿出铁证,只怕不能教你这个骗子松口。
他闭了闭眼,看着她跌坐在地的模样,心里毫无波澜。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不知道。但是他似乎已经认定了,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她李曼容。只要她认罪,他就能给明珠一个交代,给崔家一个交代,给圣上一个交代。
自他身后走上前来两人,押着一名低垂着脑袋的粗使婆子。
他认出她来,是膳房的厨娘。
他不记得她什么时候受了伤,那身上触目惊心的鞭痕,还有泛着铁锈味的快要干涸的血迹,无一不教人恶心。
透过这些挣扎的痕迹,他看见了结局。
适时,又有一人指认,说是亲眼目睹李曼容买通厨娘,暗中毒害主母。只要有朝一日将主母除去,她挣得名分,不怕不能将后院握在手里。
他低头,原来那人是金茶。
她顶着满头血污,振振有词地控诉这李曼容的人用心险恶,声泪齐下地告告诉众人李曼容是如何仗着他的宠爱在后院兴风作浪、不将主母放在眼里的。
他一瞬间对她失望极了,当即要上报京兆府尹,将李曼容押至官府候审。
可就在这时候,金茶开口了。
“她是妖怪。”
金茶边哭边说着这样一个惊天的秘密,她所指之人是他救回来的姑娘,是他曾经钟情的人,是他日日夜夜相濡以沫的同心人。
她居然说她是妖怪。
她怎么会是妖怪呢?
“郡公,所谓头疾难愈,为何不想一想,不就是这妖女入府之后才突生了这样的怪疾吗?”
“她以色诱引,寻常人难以招架,便被她轻易吸食了精气,这才有了什么邪祟上身以致家宅不宁啊!”
“还请郡公三思!”
他看着李曼容惊惶的脸,所有的疑团一瞬间都在她的身上找到了答案。
那些不合规矩的、不合理智的荒谬事,因为一个妖女的存在,统统有了安身之处。他怒不可揭,当即就命人绑了她,扔进了暗室。
被用来伺候仇家的东西,如今也被一样一样不厌其烦地加在了她的身上。不出所料地,她受得住这常人不堪承受的酷刑,便死咬着不肯承认。
直到他忍无可忍,将那高人请来,做驱逐妖邪之法。
只是这回请不来那高人,来的是一位浩气凛然的半仙人。
那半仙人听闻捉妖做法一事,只是淡淡看了李曼容一眼,遂自背后拔剑而出,欲直直贯穿她的心口。
他这才终是看见了她的反击。
那一双素来软如秋水的眼里闪烁着的是压制不住的妖冶。瞳孔泛着血红,她毫不费力地挣脱了那无用的桎梏,伸出利爪往那仙人的胸口剜去——
那半仙人居然有如此神功。
他有些庆幸,这无心插柳柳成荫,居然正巧请来一位足以将妖气压制的得道高仙。不仅如此,趁她慌神之际,方才没落得实地的剑再度的得到了可用之机,用了十成的气力插入了她的腹间。
她被剑气所灼伤,为了保住性命只得化为一团混沌适机逃走。可他们显然不愿放过她,提剑便追上前去,势必不给她留下一丝生还的契机。
直至她走投无路,逃到了一处山村里。
第74章 陷身于似梦非梦的徘徊
那山村地势险峻, 村中一共只有三十户人家,七零八散地坐落在山脚下那唯一一处看似宜居的地方。
不远处高山环阻,山中虫兽纷杂, 是个藏匿身息的好地方。
他们四处搜寻,也没能搜出李曼容的痕迹。他半信半疑地看着那半仙人,顾虑他既然笃定她是妖邪,为何连她的行踪也辨认不出。
半仙人寒着脸色,默默不语。
既然遍寻不得,他无意再找,只是明珠之死终究要有个交代。他暗自思虑着,是用谋害主母畏罪潜逃的名头, 还是用妖邪祸世的名义。
崔氏很快就会找上门来,届时若是拿不出一个说法, 圣上怪罪下来, 只怕乱子还等在后头。
可他至今都没有想明白。
曼容怎么会是妖呢?
她那样柔善温良,怎么会是妖呢?
而他似乎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接受地太快, 快到来不及反应。他甚至不敢回想站在明珠榻边所目睹的那残忍的一幕。
她连眼睛都没有全然合上, 空洞洞地望着门扇的方向。
是因为想家了吗?
可公府不就是她的家吗?
她有太多的遗憾了。那么期盼的孩子连降临在世上的机会都没有,他们的感情才因为这个孩子重新连接在一起, 而她连他的最后一眼都不能见,就这样去了。
现在他是孤家寡人了。
他什么都没有了。
崔氏要追责他,圣上要问罪他,可他失去了孩儿,失去了夫人, 失去了曼容,曾经的后院变成了荒园一座。
他该问谁的罪呢?
就如想象之中的,崔氏果然没有打算放过他。他们不信明珠产难而死, 也不信什么妖邪精怪,只是一口笃定是他害死了明珠,毫不留情地将他押上了公堂,要他下狱受审。
他就知道他们不会相信。
他心知肚明,崔氏早就不满明珠的这一桩婚事。若不是他从中横插一脚,若不是明珠肯将一颗心许给了她,也许她早就想当初婚约所定的那样,嫁与了贤王做天家儿媳。
可正是因为得不到才总是挂怀。这些年他不是对他们的阳奉阴违毫无察觉,只是疼惜明珠,才没有对崔氏出手。
却将这帮人惯成了不知天高地厚的脾性。即便是女儿的身死,也要毫无保留地被用以拉他入水,阴谋阳谋不过如此,被吃得淋漓尽致。
他们就是这样的人。
他斗了一世,难道就要这样妥协吗?
可是他又拿不出十足证据。
明珠的药膳被人动了手脚,偏偏曼容又没了影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验证不了那一套妖邪之说。
厨娘受了私刑,扛不住高烧死了。金茶倒是还一口死咬着曼容不放,也终于转移了一丝崔氏的疑心。但好景不长,他们又找到了重新治他于死地另一条罪名。
宠妾灭妻。
有了这个由头,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合乎情理了起来。
他越想越觉得昏沉,越想越觉得头痛欲裂。头疾总是会在这种时候雪上加霜,他心如死灰,倒在狱中潮湿腥臭的杂草上彻底不省人事。
在醒来的时候,他被五花大绑在刑架上。曾经那些不遗余力的手段,看起来居然也有强加到他身上的一日。
彼时一个颇为面生的狱卒走进来,质问他将李曼容的尸首藏在了何处。那一瞬间他几乎想要笑出声,不明白是他们疯了还是自己疯了。
他们是说,他为了自己的一个女人又去杀了另一个女人吗?他究竟是蠢到什么样的地步才会这样做?这样做又是为了什么?
崔氏家主适时也出现在他的面前。
过了这么多年,他终于能借这女儿离世的借口痛快地发泄着对他的不满,悲愤她的遇人不淑,痛恨他的肮脏心肠。
这些话在他听来,早就无关痛痒。他也无意于去反驳,就像他不必去与一个人装睡的人歇斯底里一样。
等他说累了,自然就会走。
可是他的明珠再也回不来了。
罪名未定下,他们就没有机会对他施以任何的报复。只是他抬头看向狱中的那一扇小窗,思索着或许最后的一线生机就是从这里逃出去,才能证明他的清白。
但上天依旧还是眷顾他的。
那半仙人神通广大,居然真的找到了李曼容。他用缚妖索紧紧捆着她遍体鳞伤的身躯,将她带到了众人面前。
那仙人同样狼狈,让他震惊于自己曾经耳鬓厮磨的爱人,居然是这样妖力强大至此。若不是被逼到了这一步,会不会他们也能彼此知人知面不知心,就这样过一辈子?
他会不会一辈子也不知道她原来是妖怪。
半仙人虚弱得很,仔细看了,才发觉他身前身后竟然看起来皆是剑伤。难道这妖怪还有什么帮凶不成?
他也来不及深究那些,但只要李曼容出现,就够了。崔氏这一场大戏就此落幕,那些毫无根据的荒谬的答案,在此刻都得到了印证。
崔氏死了千金这样的大事,终究还是传进了圣人的耳朵里。但当这件事原原本本讲述给他听了之后,他能做的也只能是长叹一口气。
追了诰命,安抚崔氏失女之痛,体恤我丧妻之苦。也正是妖怪能飞入贵胄之家变成了传闻流荡于寻常百姓家,那位斩妖的半仙人成了他们口中信奉的真神。
习道法之风俗也逐渐兴起,但那半仙人再也没有出现过。没有人知道他去了何处,有人才猜测他因正道之事修成圆满,只怕早已飞升成仙了。
他想也应该是这样。
他本该是仙的。也正因为他的庇佑,才得以让他在这场几乎死局的阴谋里诡异地存活了下来。
在暗处待的太久,日光骤然照在身上的时候,还有些不习惯。他独自在长街上走了好久,街上穿梭的人越走越多,也越走越少。
公府依旧巍峨,门童替他拉开了朱门,听者铜环砸在狮子头上的脆响,恍然生出一种劫后余生的悲凉感。
影壁旁的常青树枝叶繁茂,他盯着沙沙作响的枝叶良久,直到管事迎上前来,问他是否要备膳。
他转过身来,也看向他。
什么都没变,哪怕是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但只要心志尚且坚定,时间总能替他解决一切的。
“没事了。”
“人靠衣装马靠鞍,这话果真不假。那会子你都憔悴成什么样子了,如今尘埃落定,脸色果真好多了。”
“你也告几日假吧,回去探望探望亲友,就当是平息心性了。”
管事有些摸不着脑袋地疑惑地看了又看,也不知自家郡公是碰见了什么好事,竟然还能许他出府。
不过这样天大的喜事也教他不忍深思,生怕一个不慎便被收回。他哎声退下,高高兴兴引着他去了后院。
“夫人等郡公多时了。”
他顿住脚步。
少顷,又摇了摇头。
罢了,现在还说这些话安慰自己做什么呢?他向来拿得起放得下,发生的事就让他发生。
这不是命不该绝,还是回来了吗?
所有他想要的,一定还会回来的。
“夫君!”
几乎来不及招架,一道茜粉的身影跃进了他的怀中。她娇俏地抬头,撒着娇问他想吃什么。
“妾身先说了,莲藕汤妾身可不爱喝,不许说这个。”
他愣在原地,久久可能说出一句话。
……明珠?
他想他大概是真的疯了。
斯人已逝,他一直这样说服自己,可是头脑是忘不掉的,对吗?她才能这样鲜活地再次出现在他面前。
像是做梦一样,她如往常似的陪着他用膳,又使坏似的睡卧在美人榻上,令他将她勾勒在纸上。
他也恍惚如做梦一样,陪着她过完了整整一日。天色已晚的时候,他心中那股怅然不舍又钻了出来。
明珠啊……
孩儿啊。
你们怎么就这样抛弃他独自走了。
留他一个人在世上,可怎么办啊?
彼时,他推开暖阁的门,里头点着灯,却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
他认命似的叹了口气,褪去了衣袍欲坐在床边。正值此时,一双带着水渍的冰凉的手牵住了他的衣袖。
他回眸定睛一看,曼容的那张脸映在眼前。
他有血惧怕地往后退,她的脸上顿时现出了他常常能看见的不解申请。他在熟悉不过她任何一个神色,但也正是此时他才恍惚想起,她是妖不假,可早就被那仙人斩得魂断天涯了。
他顿时松了口气,靠在了榻边。
“夫君这是怎么了?”她走近,依偎在他身边,像他们从前夫妻小意一样,“可是被公事烦着了,怎得不理会妾身。”
“……”
他不愿再自己陪自己演这场戏,索性没有搭话。
幻听与幻觉已经越来越重了,他有预感自己活撑不了多久,还要吩咐六梦寻来一位足以根治他所有病灶的高人。
这个梦,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否则,他迟早会变成疯子的。
掀开被褥,他躺进熟悉的衾被中,问着那些还尚残存的属于女人的水粉香气。就这样闭着双眼,迫使着自己什么都不要去想,终于在长夜中得以安睡片刻。
直至夜班风来,他探着手去摸,却摸到了一副柔软的女儿身子。温热的触感将他瞬间从睡梦中回到现实。
他撑起身子,惊魂未定地带着被褥连滚带爬地下了床,缩在一角不肯靠近。这一番动静自然惊醒了床上昏睡之人,她眯着眼睛缓缓坐起身,却发觉身上连一块薄被的痕迹都没有,冷嗖嗖的。
抬眼一看,那始作俑者正裹着被子瑟瑟发抖,蜷缩于一隅。
“夫君,你怎么了?你在那儿做什么?”
……她会说话。
她和明珠,都是有气息的,都是有温度的。这桩桩件件,都在清晰明了地告诉他:
这好像不是梦。
这不是梦。
是活生生的人。
“……夫君?”
“你别过来!滚!滚!滚啊!”
他慌不择路地逃出去,一路沿着青石板路奔跑,不知道要奔向何处。怎么会这样?他真的快要死了吗?这是他必须经受的回马灯吗?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她们会再次出现他面前?
“啊!”
脚下一个没注意,便整个人跌进了水潭之中,灌了个饱。那池子铺得很浅,他却在这池中浮沉不定,怎么都攀不上那根漂浮在水面的浮木。
他忽而觉得太累。
如果这是他的幻觉,是不是这样永远睡过去,他就不会再看见任何不该看见的东西了?是不是只有他死了,永远地沉睡下去,她们才能不再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如果这是他的幻觉,那么他触碰到的又是什么?
不到半刻,他被赐予了呼吸,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再新鲜不过的空气。
这一次的地方终于对了。
是他的书房。
桌上的烛火灭了,借着月光依稀还能辨认出几封未完成的文书的影子。
身边的榻侧冰凉,叠得齐整,就像是从来没有人歇息在这里。他披上衣袍,走至桌前欲饮下茶水。
外头却忽而躁动起来。
火光攒动,听到急促地脚步声,他快步走至门前,将其一把推开,再一次被屋外的景象所定格。
他们说,明珠有喜了。
可是明珠产难,胎死腹中,求他请来高人救救明珠,保下一人性命。
金茶从任人群的最后面挤着身子到前头来,二话不说便开始磕头,直到磕的头皮血流,糊满了整张脸。
他终于开始意识到事情的不对劲了。
他是不是将自己困在了一个回忆的怪圈里。不,甚至不是回忆,而是一个他亲身经历过得荒唐的故事。
故事到了结局,他没能给出满意的答案,于是又重新上演了一遍。由不得他似的,任人群裹挟着他往暖阁去,看见了死相极惨的崔明珠,揭发了心怀鬼胎的李曼容——
再到他请来道士降妖,救自己于水火之中。
可他依然没能给出像样的结果,就只能再一次在无端的恐慌中醒来。
再一次遇见那个明媚的崔明珠。
第75章 难道也是仙人
“还得是你啊, 鬼王大人。”
三人站在结界之外,俯瞰着囿于一方宅院之中的人。
此时此刻,他才是真正的疯了。
“虽而无法让他记起前世, 但朝夕如此,总归有一日,能让他想起从前造下的孽。”芙蓉骨还未换下半仙人模样,“说来也奇怪,他的命簿上分明写着每一世都有贵人相助,这一世倒是有点儿坎坷呢。”
“什么意思?”李闻歌回过头。
“我也不明白。或许是我们来得早了些,没到所谓贵人能横插一脚的时机,也就自然没有他什么事了。”
两人对话的空隙里, 蕴怜显得尤为沉静。
她怔怔看向倒在地上指着天外痛苦不堪的男人,久久回不过神来。
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此刻的心境。
恨了那么多年的人, 一朝能报仇雪恨, 看着他陷入无休无止的噩梦循环之中,她想她应该是感到快意的。
可是, 她其实从来没有想过真的到了这一刻, 她的心里会怎么想。
甚至没有假设过。
所以,高兴似乎也说不上来, 反而觉得有个地方空落落的,让她不知今后该何去何从。
当年,他也是受了那半仙人相助,才能对她赶尽杀绝到这份地步。现在和他的恩仇尽了,那个半仙人呢?还要再继续寻找下去吗?
她已经太累了。
就算真的能够找到他, 溯回前世,她也再没有那个力量再去与之抗衡。
罢了。
至少这一世,崔明珠不会死死, 也没有一个名叫李曼容的妖怪,她们不会被这个男人所蹉跎,白白葬送了性命。
她们都能好好活下去。
就不会和她一样凄惨了。
“多谢二位贵人,本以为……”她垂下眼,“本以为此生都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不曾想真的会有这一天,我已知足。”
“至于封离,”她仰起头,“我与这个孩子,始终是一场孽缘。孽缘既始,我也不会为过去的所作所为后悔。”
“他若是想来寻仇,我便候着,他尽管将我的一切拿去泄恨。”她摇了摇头,跪匐在地,“谢过贵人恩情。大恩大德,小妖没齿难忘。”
她站起身,将走至李闻歌的身前,“若我这妖丹能助贵人一二,还请贵人拿去。”
这是她身上唯一有价值的东西了。
李闻歌看了看她,“不必,我要你这妖丹作甚。”
“我若是天师,倒是还有身份收下。”
蕴怜皱了皱眉,“我这妖丹乃聚元之器,于修行可是大益。”
“闻歌是修士,拿了你这妖丹修炼,那不成邪修了?”芙蓉骨撇了撇嘴。
“……”李闻歌没作答,转而道,“不必,你且留着你这妖丹,回妖界去,族长自然会决断你的是非过错。”
“当然,就像你说的那样,若是他找上门来,能不能活着回到妖界,就要看你造化了。”
她眨了眨眼,“当然,除非我先解决他。”
“贵人与他,是曾经结怨?”蕴怜想起那夜他负伤找到自己,她口不择言地激怒着他,可看上去,他眼里的那份执着不像是假的。
“结不结怨的,他是魔,我是修士,本身就是势不两立的。”
李闻歌淡然道,“这没什么悬念。”
“可……”
蕴怜顿了顿,“他似乎不想夺贵人性命。”
“是吗?”
李闻歌笑了笑。
“……这不是小妖该过问的事,失言了。”蕴怜闭上双眼,再度跪拜于地,而后道,“小妖必遵贵人所言,回到妖界,自行请罪。”
她的身影顷刻间消失不见。
李闻歌在原地等了片刻,看了看天色,背过手去,“出来吧。”
芙蓉骨向着她身后的方向看去,山石后隐约露出了一丝衣摆。那衣摆遮遮掩掩的磨蹭了片刻,才犹豫着现了身。
难怪,方才便感觉有两道视线。
她抬头看了看四周。
还有一个人是谁?
“仙人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我……”他一时语塞,不知是该说他一路跟随至此,目睹了这一切,还是该说抱歉,“我这几日总是觉着头脑昏沉,每每回想起从前,更是疼痛难忍。”
“可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便想着能多走动些,说不定……说不定遇见了什么人或事,也许能令我想起什么来。”
李闻歌挑眉不语,“既然来到凡间,便是天道的旨意,仙人又何必强求?”
“到了该想起来的时候,天道自然会让仙人想起来的。”
“……仙人?”芙蓉骨颇感意外地瞧了瞧李闻歌,“你如今这人脉倒是越来越广了,上到九重天下到妖界魔界的。”
“不是我认识他,这位是从天上掉下来,被我师兄捡到的。”
芙蓉骨沉思片刻,“……现在天上开始盛行掉神仙了吗?”
“你说什么?”
芙蓉骨摇摇头,“没什么。”
“小王十刹海域主,见过仙人。”
他苦笑道,“事到如今,再唤我仙人,已然不合适了。”
“上一回闻歌问我可有给自己想过一个凡间的名字,我那时心思繁乱,没有多虑此事。”他抿着唇,“不过现在倒是想好了。”
“在我尚未寻回记忆之前,便唤我遇白吧。”
遇白。
李闻歌弯了弯唇角,“好名字。”
“仙人既然说,想出来走动,看看是否能遇到熟悉的人或事,助仙人忆起从前。那不妨说说,此次跟随前来,可有什么收获?”
“……”
遇白走上前来,看向芙蓉骨。
“方才鬼王大人所变,让在下看着略微有几分眼熟。”话到此处,他沉声道,“不过,也许是在下脑中思虑过乱,总觉得看什么都有些似曾相识。”
“想来是因为思虑太甚,也不是没有可能。”
“你是说,我方才扮的那半仙人吗?”
李闻歌脸色微变,移开了目光。
“正是。不知鬼王大人可知晓那半仙人的身份?”
芙蓉骨回想了下命簿中的记载,“有些印象。似乎说是仙人历劫,化作半仙于凡间斩妖除魔,为民除害。”
“你也是神仙,若是觉得面熟,自然不奇怪。只是——”
“仙人!”
几人闻声看去,梦留背着药箱,竟也追了上来。他只身前来,连外袍的领子也散开了。
这可不像是他的作风。
李闻歌有些诧异地开口,“师兄,你怎么也来了?”
“我……”梦留缓下步伐,“仙人伤势重,如何得以擅自出行。我思虑再三,还是放心不下,便也前来与你们相会。”
“仙人无事便好。”
“抱歉,是在下一时见伤势暂得控制,便得意忘形,自顾自地闯了出来,连累尊者担忧了。”遇白歉意地蹙着眉头,不好意思了起来。
“罢了,你们都平安,我也就不枉来这一趟。”他对上李闻歌的视线,“事情可都解决妥当了?长凌她们还在等着。”
“嗯。”
“九重天与魔界即将在瑶海开战,我们最好在此之前斩杀封离。如此,便能少一个潜山魔窟的帮手。”
“蕴怜作为其中的引子,跟着她,就有可能与封离半路相逢。此外,天魔大战近在眼前,他的另一条可能的行径,便是潜山魔窟。”
梦留颔首,“既然如此,不若我们兵分两路。一路紧跟媚妖的行踪,另一路前去魔窟一探究竟。”
长凌与宿清收到传音,立刻动了身。这里的人一众人也从无异议,便往山下走去。
蒂罡那个聒噪的小子还在山下等着他们,这会儿梦留难得觉得耳根子清净了许多。
“诶,师兄。”
李闻歌不知何时绕至他的身旁,用肩膀抵了抵他的胳膊。
“怎么?”
“你什么时候对一个神仙这么上心了?”李闻歌煞有其事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这可不像你。”
“既然是我救回来的,总归要负责到底。这不是应该的吗?”
李闻歌没说话,眨了眨眼睛,显然是不信。
“你这眼神,难不成我为你疗伤的时候不负责任了?”
啊。
李闻歌转过身去。
算了,那倒是没有。
*
入夜。
瑶海的天色闪着异样的红光,连带着月色也变得诡异起来。
遇白浸在池中,想着白日里芙蓉骨所扮的那张脸。他一时恍惚,等这张面容进入了脑中,又像是遇上了一面连绵的雾,登时又变得无比模糊。
他这才想起忘记了问那半仙人的名姓。
可是万一那仙人也和自己一样记忆尽失,化作肉体凡胎在人间行走,只怕名字也不会与在九重天时一样了。
只是……
他抬起头来,静静看着挂在天上的那轮泛着赤色的月亮。努力地回想起九重天上究竟是什么模样。
自己来自那里吗?
那里是什么样子,自己平日里都做些什么,拜托,想起来一点好不好?哪怕只有一点也好。
可他望着月亮,望到连月光也觉得刺眼,才堪堪收回目光,怔怔看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
连面孔,也觉得陌生。
他忘了自己是谁。
这世上,或许没有什么能和这件事一样令人绝望而崩溃。他若是因为负伤而落入人间,为何没有任何天宫中人寻找他的踪迹?若他是因为历劫而来到人间,那他又究竟要经历些什么,才能将原本的自己找回来?
遇白,遇白。
这不是他的名字。
他到底是谁?
“仙人在想什么?”
他猛然回过神。
一回头,李闻歌已然出现在她的身旁,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闻歌……你怎么来了?”
“睡了片刻,醒来发现只有你不在,便想着来找一找你。”李闻歌失笑,“看来仙人真是有独自往外跑的习惯。”
“想必在天上的行事作风,也是这样?”
遇白低下脑袋,被说得耳尖有些泛红。
“不是的。我只是想洗一洗头发,毕竟接下来还要翻山越岭,只怕没有时间沐浴净身了。”他顿了顿,又道,“毕竟我如今记忆缺失,无法使用法力,与凡人并无差别。”
“这池水不冷吗?只怕不宜泡太久。”
李闻歌轻轻叹了口气,“我原也想沐浴一番,但这寒气未免有些伤身。你毕竟伤势未愈,还是快些回去好生修养吧。”
他适时抬起头来,侧望着她。
月色映在她的眼底,照亮了眸中的一簇火光。她的鼻骨高挺,嘴唇也薄,此时此刻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显得格外凉薄萧瑟。
发丝拂过眼睛,带起轻微的瘙痒。
她闭了闭双眼,偏过头对上他的视线。
“看什么?”
“看你方才的样子,很像一位不近人情的仙。”
“不近人情?”李闻歌笑了笑,“这两个词怎么能出现在一起,太奇怪了。”
“……也不是不近人情。”遇白思忖片刻,“是心中无情。”
“道中戒律,是稳道心。”他轻笑,“你方才的样子,像功成圆满、得道成仙。”
李闻歌没有答话,闻言只是摇了摇头。
见她不语,他有些疑惑地开口,“闻歌,你不想成仙吗?”
“不想。”
“成了仙,有什么好处?”
飞升造化,成超脱之态。悯万物生,护一方平。如果只是这样,她当然是向往的。
可是等她真的到了那一天,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掌控一切的力量,真的能做到她所想的那样吗?
“好处……”
这话一时也将遇白问住了。
他记不起曾经在天宫之上的事,皱着眉头思索了半晌,也没能想出什么所谓的好处来。
“想不出就别想了。”
本该就是这样。
既然做了神仙,哪里还要什么好处。
既然要好处,那还做什么神仙。
李闻歌出声打断他,“我永远成不了神仙,想这些虚无缥缈的事也是无用。”
“为何?”
“不为何。”
遇白低笑,缓缓从水中站起身来。白衣遇水成了素色的软纱,紧贴着身躯,衬托得如玉人一般。
“也是,想这些虚无缥缈的做什么呢。”
“做凡人,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你觉得,神仙应该有情吗?”
她移开目光,看向掀起微澜的水面,忽然开口。
“依照天道所言,神仙本无情。”他看着她,“但我如今是凡人。”
“从凡人的眼中看,神仙有情……神仙,为什么不能有情呢。”
“因为这一切,都由天道说了算。”两人相视,李闻歌笑道,“天道有情,神仙便可有情。天道无情,神仙便要无情。”
“可究竟何为天道,天道于何处。”
只有九重天宫上的人知道。
做凡人固然没什么不好。
可更多时候,只是因为没有选择。
……
山间的夜里格外寒凉。
遇白在迷蒙之中蜷缩起身子,依稀觉着自己的身躯正隐隐发烫。
看来闻歌说得对啊……
浸在水中太久,总归还是染上了风寒。
他于混沌之中睁开双眼,隐隐约约看见了白日里见到的那个人。
是那个半仙人,他还记得。
那道身影越走越近,直到站在他的身前,缓缓俯下身。似乎有一只手轻轻地覆在他的眼眸上。
他听见有人附在耳边,低声说:
“找到我。”
意识变得越发模糊,身体却像是坠入了无端的大火中,被推陷地越来越深,越来越深,无论如何也逃脱不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似乎终于感到不再那样疲惫,才缓缓睁开眼。
入目是一片青翠山林,有虫鸣不绝于耳,和沁于鼻尖的竹叶气味。
这里是哪儿?
他艰难地从支撑起身体,觉得头昏脑热,知只能扶着竹枝慢慢地向前走。他越是深感无力,越是觉得似乎有一道视线紧紧跟随着自己。
直到他回过头。
一道碧色的身影躲进了林深处,不复出现。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难道是天道令他前往此境地,欲找回原本的记忆吗?
“谁在那!”
那身影一闪而过,追着方才那碧色身影掠过身前。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将人拦下,却硬生生瞧见自己的手穿过对方的身躯,扑了个空。
怎么会这样?
他不是来参与,只是来做旁观者?
旁观者,怎么能助自己寻回记忆?
“小年轻,还请让一让。”
身后忽而传来声音,他转过身去,看见了一张慈祥的面容。
“此处山林茂密,你可是迷了路了?”那老者放下担子,从竹篮中取出一个还热乎的馍馍来,递给了他。
“先垫一垫肚子,随我下山去吧。山路多险峻,可莫要多逗留。”
“老先生。”他叫住他,“你……能看见我?”
“这说的是叫什么话。”
老者胡子一吹,哈哈大笑起来,“我老头子人老眼睛却不花,人老了心可不老。尚能挑得动水、吃得香饭、打得好拳、识得清人。”
“如何会看不清你呢?”
“可……”他回身看向竹林深处,“老人家可瞧见方才那黛色衣裳的人?”
他又指了指,“往那头去了。”
“哦唷,这倒是没看见。”老人家笑得更欢了些,“不必往心中去,我们这儿啊可是观音娘娘座下土,有灵气得很。”
“上到九天高人,下到野灵精怪,没什么好稀奇的,早就见怪不怪了。”
“不过今年世道不好,”二人一面下山一面闲谈,“观音娘娘济世救人,如今也救不了这旱情。”
“好在我们这村子有福气,遇得贵人相助,如今总算是保住了粮食,不至于逢大旱坏庄稼,颗粒无收啊。”
贵人。
难道也是仙人吗?
他这样想着,一路跟随着老者回到了家中。一问家在何方,自然是支吾着答不上来,只说是有要事途径此处不慎迷路,停留几日罢了。
老翁是个好心人,带着他在村中一番走动,借来了衣裳,又替他做了吃食。快要走至家门前时,见一村妇贴在门边上,扒着门框往里死命地瞅着,像是盼着什么快些出来。
老翁登时脸色一变,笑着迎上前去:
“冯婶子,莫要急,小娃娃病好哪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情!”
“哎唷,”冯婶子转过身来,猛然瞧见老翁身后不远处还跟着一生人,顿时也是一惊,擦了擦了衣衫道,“哪里有不急的呀!家里人都在地里农忙,哪里顾得上这小娃儿,一不留神就生了病,我二媳妇儿子忧得三夜没睡个安稳觉了,老婆子我哪能不揪心呐!”
“你且等一等,让我家老婆子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到了傍晚上,你再来将孩子领回去可成?”老翁招呼着人,见她点了头,还不忘问了一句:“可吃过饭了?”
“老婆子午间煮了些野菜,要是还没吃就留下来,添双筷子的事儿。”
“不了不了,”她头也不回就往家走,“一家五口人还等着我老婆子烧火做饭呢,我就留不得了。”
“我家娃儿,还拜托六婶了!求求六婶一定想想法子,我晚些就来!”
第76章 找到他。找到谁……
“贵人见笑, 这边请。”
他停下脚步,有些疑惑地开口道:“在下有个疑问,方才她所说的照料孩子, 是……”
“哦,”老翁引着他往前,“是……是我家中老婆子,略懂些医术,村中人有些头疼脑热的,都习惯了先来找我家老婆子瞧瞧。”
“近日冯婶子家的孙儿似乎受了风寒,但如今正值农忙,这才将娃娃送过来, 交给我家老婆子照看。”
“原是如此。”
他点了点头,提步跨入院中。
“此行突然, 在下……不知为何身临此处, 多有叨扰,还请老伯见谅。”
“不必客气, 只是家中粗茶淡饭, 怕贵人吃不惯,只得请贵人略将就一番了。”
老翁端上一碗茶, “待晚间,我去猎只山鸡来,给贵人补补身子。”
“不必劳烦,”他接过那茶碗,看起来有些年头, 里头飘着几片发黄的叶,却有一股奇异的清香,“多谢。”
凑近了鼻尖, 那香气更甚了些。
他浅浅抿了小口,拿在了手中。
老翁背过身去,在篮中不知挑选着什么。他看向门外,视线正对上东边的那一处厢房,还能隐约听见婴孩微弱的声音。
“抱歉,”他看向老翁递来的山果,“请问……此处可有厢房,在下想暂歇片刻。”
“有,有。”
“不过……许久无人住下,只怕贵人一时住不惯。”老翁看了看他执于手中的茶碗,“不若我去与冯婶说一声,他们家人丁兴旺,屋子也大,空一间出来不是难事,也要比我家中干净许多。”
“无事,在下无意多有打扰,待我寻得去路,便立刻动身,不给老伯添麻烦。”
“那……”
老翁放下山果,慢吞吞地走至西厢房,将门打开来,“贵人且稍等片刻,教我先将此屋洒扫一番。”
他点点头,环首细细打量整座院落。方才那几声微弱的婴孩声音此刻已消失不见,院中静得只能听见后院篱笆墙里的鸡鸣。
老伯说,家中有通医术之人,常给村中人看病。
可整个院落闻不到一丝药草气味。院中一角倒是有个药炉,上头堆着几只盖着抹布的罐子,积了一层黄灰,看起来经久未用了。
那是看的什么病呢?
“贵人,榻已铺好,被褥都是新的,洗干净了没用过,且歇息歇息吧。”
“多谢,劳烦了。”
他指了指门外,“东厢房……是大娘住着吗?”
“是,”老翁顿了顿,“她……她在里头顾着孩子呢,此刻不便出来见客,贵人莫怪。”
“不不不,只是有几分好奇罢了,无意冒犯。”他如是坐了下来,待老翁出门去,心中仍旧是惦记着方才心中所想,静静看着那扇紧闭着的门许久。
总觉得哪里有些诡异。
是他想太多了吗?
……
一直到了晚间,东厢房都没有半点动静。
没有人影,连白日里听闻的婴孩哭叫也不见了。
他有些懊恼自己为何白日不小心睡了过去,这一醒来,竟然不知何时,太阳早便落山了。
院外依然很安静,他索性也不点灯,小心地推开门扇,往外探了探。
东厢房也没有灯影。
厅堂里有灯烛,但没有人走动声响,看样子老伯似乎也不在。既然如此,他便走出了屋子,抬眼看去,那厅堂里的桌子上居然还留有饭菜,冒着新鲜的热气。
这是出了门,见他尚未醒来,便没有唤他?
想了想,他一把吹灭了灯烛,抬步向东厢房走去。四下无人,他动作极轻地推开了今日暗中观察许久的门——
屋内漆黑一片,他又将门推得更开了些,借着月色依稀能看清榻上的光景。
没有所谓的孩童,只有堆叠在榻上的两层褥子,还有因许久未曾通风而散发出的热烘烘的气息。
“——六婶子!”
“六婶子,我家孙儿他……”
“见好了,快将孩子抱回去吧。”
院外传来人声,透过栅栏,他隐约看见一个身形矮小的妇人抱着一个被襁褓裹住的孩子,交给了午间殷切期盼的冯婶。
“真是谢谢了,真是谢谢了,没有她,这天旱地灾的,我们哪知道怎么办呐!”
“娃娃暂时还吃不下东西,夜里还需仔细照看着,若是醒了,试试可否喂进些米粥。”
“好,好,我一定好好守着!婶子可千万代我道声谢!”
……
六婶站在门前,望着那人影走远了,这才长舒一口气。只是方放下心来,转身便又被院中人影陡然吓得不轻。
“诶呀!”
“这……”她退靠在门边,捂着心口惊魂未定道,“贵人这是何时醒了?”
他什么时候来的?
“抱歉,惊扰大娘了。”他走上前去欲将人扶起,却被躲开了手,悬在半空略显尴尬。
“我不是昏睡了几时,只觉有些口干舌燥,便醒了过来,正巧见大娘在门口,想着讨一碗水喝。”
“啊、水,水有,水有,贵人且随我来。”
她安抚似的拍了拍胸脯,路过院子时,小心地往东厢房看了一眼。
没什么异样。
“大娘,方才可是冯婶子来了?”
六婶心下一惊。
“是啊,贵人怎知晓?”
“老伯引在下前来之时,正巧在院门前遇见,说是孙儿害病,请大娘来瞧一瞧。”他顿了顿,“如今才过半日,已然好了吗?”
“哪里,还病得厉害,无法根治。”她讪讪笑道,“实在是冯婶子担心孩儿,眼瞧着病势暂且稳住了些微,便赶紧给人送了回去。”
“明儿一早,还得去镇上的医馆里好好看看呢。”
六婶说罢抚着衣袖,叹道,“这小儿的病,最是耽误不得。”
“若不然一个差错,那可是一辈子的事儿。”
“是啊。”
他低叹一声,旋即随着妇人进了屋内。“对了……大娘可知,村邻乡里是否能随意走动?”
“实不相瞒,”他颇为无奈地笑了笑,“在下失了记忆,不知为何会来到此处。”
“想着是否能略走动一二,也好教在下速速回想起究竟发生了何事。”
找到他。
找到谁?
他回想起林间的那两道陌生的影子。
会是他们吗?
“自然可以,瞧着贵人样貌不凡,想必是大户人家的公子,若是能帮衬一二,那再好不过了。”六婶子抹了抹衣角,“贵人若是遇见生人拦路,只管报上我家老头子的名,旁人便会知晓的。”
……
后半夜,他已然不知自己何时睡下,也不知那老翁去了何处,又何时回来。只是迷蒙中觉得耳边似乎有人言语,还有门扇吱呀。
略略挣扎着睁眼,却只看见灯台上摇晃的烛火。
居然这样疲惫吗……
天光未亮,他几乎是一刻也等不得,便只身出了门去。此时村中雾气蒙蒙,却已有人家关了门扇往田中山上去。
他仔细辨认了一番,认出了那其中背着一个孩子的妇人。
那婴孩的襁褓,和昨日六婶怀中抱着的那个一模一样。也许,这便是孩子的母亲?
“敢问阿姐可是冯婶家的媳妇?”
那妇人不认得他,却疑惑他为何知晓自己的身份,还是点了点头,“正是。贵人是——”
“昨日有幸路过,便在六婶家中借宿一晚,白日里碰见了送孩儿来诊病的冯婶,这才认出了这孩子。”
他抬头问道:“如今已好全了吗?”
“好全了,好全了。”
那妇人闻言欣喜至极,小心翼翼将背上的孩子放下还抱于腰间,神情中难免露出喜色:“贵人瞧一瞧,昨日夜里已经吃得下东西了,喂了小碗粥下去,今早便一切如常了。”
他眨了眨眼,“是吗?我见孩子昨夜被抱出来时气息尚且微弱,原本还嘱咐了今日去镇上医馆再瞧一瞧。”
“不曾,”妇人将孩子往前递了递,“孩子回来便差不多好全了,只消观察着就好。虽是急病,有贵人相助,便是想也不曾想过,竟可以好得这样快。”
妇人仔细看了看他的脸,暗暗加重心中猜测,又抱着孩儿弯下了腰,“民妇在此,谢过贵人相助。”
“大恩大德无以为报,但求贵人能度此难关,飞升大极。”
他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半晌后展颜一笑:
“多谢。”
……
“口渴了吧?”
步入门中,老翁远远便迎上前来,端着那茶碗往他眼前递了递。低头看着碗中又是零星的浮叶,他没来由得觉出一阵头晕。
“特意为贵人备的茶水,若是累了便喝上一些,也好歇一歇。”老翁看着他接过茶碗,仰头缓缓饮尽,又道,“今日贵人去东头走动,可有发现?”
“有助贵人回忆一二吗?”
“……”他思索片刻,摇了摇头。
“见贵人气色不好,想必还是身心乏累,若是休息不当,只怕也对恢复记忆颇有影响。”老翁指了指厢房,“天色已晚,贵人早些歇息吧。”
“有什么事,不如明日再仔细考量。”
他从善如流,关了房门,吹灭了烛火。
听闻门外渐渐没了动静,他静静坐起身,小心将那茶碗里的水吐在了帕子里。他遂站起身,凑近了门缝向院内看去。
“不是说了暂且别送来了吗?”
“那怎么行?人晕在地里怎么叫也叫不醒,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老吴家怎么办?”
“你别忘了,上回咱们家圈羊,还欠老吴家一个人情,这圣女又不是咱们家独有,人家来瞧病,哪有理说不许?”
“……罢了罢了。人已睡下了,天亮之前无论如何也要解决。”
“你这老头子……”
“解不解决还能是我说了算吗?”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