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一定非他不可吗?
天亮之前, 他还是扛不住山崖里呼啸穿梭的冷风,再次发起了高热。李闻歌叹了口气,老老实实把人背了回去, 路过林子里还被荆棘勾住了衣裳,险些绊了个趔趄,双双倒地。
等快到昨日安歇的那处洞口时,远远便瞧见镜池跪坐在一侧,闭着眼垂着头枯等,眉头紧皱。
想来是醒了,发现他们都不在,以为是把他一人独自丢在此处了吧。
枯枝与石子摩擦作响的声音不大不小, 刚好能把人惊醒,看见企盼的身影, 半点不犹豫地爬起身冲上前去。等走近了看清两道重叠的身影, 有蓦地停下,一双眼眨了又眨, 所有的话都被堵在了喉头。
看着李闻歌背后不省人事的封离, 他沉默地帮她接下他滚烫的身体,又将他放置在自己躺着的那片软草垫上。
她也不与他多说话, 坐下来便忙着为封离疗伤,其间连生火烧水的事情也不吩咐他去做,如此亲力亲为,倒教他好生自讨没趣。
……
幽暗的洞穴教人有些喘不过气,他不欲多待, 独自去了洞外靠坐下来,盯着那沙石上深深浅浅的脚印,如是望了许久。
其实封离逃出去的时候, 他是知道的。
那时他想着,一个废人也折腾不出什么火花来,恩人又不知去了何处,此刻他逃脱他们的视线,和自寻死路无疑。
要真是死了,倒再好不过。
但是总是不能如愿。
总是让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好端端的出现在自己面前。
他这一条贱命,就这么难杀吗?
正思索着,忽闻脚步声,李闻歌自洞内走了出来。镜池立时便站了起来,看了看她的眼睛,低声唤道:“……恩人。”
“是在下不好,没有看护好他。”
“教恩人费心了。”
李闻歌摆了摆手,“别说这些,你怎么样?伤可好些,可还有哪里不适?”
镜池有些讶异地抬眸,好半天没有回话。
她是在关心自己吗?
见他不说话,李闻歌兀自打量了他一番,想伸手探探他的额头,又忽而记起他是妖,哪里需要这样试探,遂又收回了手——
却被镜池毫不犹豫地抓住,紧紧握在掌心。
他抿了抿唇,想说自己没事,余光瞥见了那黑漆漆的洞口,下一刻便皱了眉头,闭上眼道,“腰腹处还是阵痛,加之昨夜后半夜见恩人与阿离都不在身边,不免堂皇……”
“也没有怎么歇息,白日里觉着胸腔总是发闷。”
李闻歌瞧着他本便是浅发色,如今唇色也苍白,显得人越发憔悴,便抬手示意他去洞内歇息,“外头风大,我去生火,趁时辰还早,稍稍睡片刻吧。”
洞内难得安静了下来。
李闻歌闻着令人安心的木柴香气,拍了拍衣裙也席地而坐。一夜未眠,她也有些疲惫。如今三人虽是聚在了一处,但负伤的负伤,力薄的力薄,若是魇魔一旦发动,有无办法不死在这里还是未知数。
总归有一场硬仗要打。
等这一觉过去,最重要的便是找到梦留与蒂罡。虽然她眼下功法甚微,但梦留师叔可不是——
就算他不精通武力,起码留口气给他,也能活命。
如是想着,忽觉肩头一沉,她偏过头,便瞧见镜池斜斜倚在了身边。
几缕发丝柔柔垂下,在衣襟前轻蹭,带起轻微的痒意。
李闻歌叹了口气,再度合上了眼。
……
日出山头,山涧鸟鸣此起彼伏,教封离头一次觉得无比吵闹。
他幽幽睁开眼,摊开手心,半晌才似有反应一般地长了张口——
居然,看得见了。
身子还是虚弱,但相比逃出洞穴之前,好了不止一星半点。
是她给他渡了气么?
他抬起手遮住自己的额前,却见指尖泛着诡异的光亮,是妖气。他作弄成那副样子,不知她究竟是如何医治的他,竟然连妖力也恢复了半分,当真可堪奇人异事也。
思及此,封离回过身来,在偌大的洞穴内寻找着李闻歌的身影。
她被篝火挡住了身形,坐在一处大石前,靠着那坚硬的顽石沉睡着。而她身边还有一人,右手环着她的腰际,将头埋在她的颈间,姿态好不亲昵。
亲昵得刺眼。
狐族长老,若能登峰化极,日后可是九重天的神君。如他所言,若是他有心要与恩人结为道侣,也无人能够与他相争。
他哂笑,静静看了那两道身影良久。
洞内篝火焰光闪烁,火星被突如其来的风卷过,迸溅在干草堆里,石头缝中,露出最后一丝亮光,便消失不见。
看来这次是真的走了啊。
李闻歌睁开眼,看着将熄未熄的火光,有些疲累地压了压眉心。
这个局势,有心要走,怎么留也是留不住的。
只是这香气一下子就离自己好远好远,她要努力嗅才能闻到一丝让自己安心的味道,着实是有些让她难以适应。
适时镜池也醒了过来,也不知道他是否和她一样有所察觉,总是看上去是一副不知情的模样,李闻歌也懒得深究,只是摆了摆手道,“若是好些了,我们便快些出发了,时辰已经不容我们再多耽搁。”
镜池没来得及说什么,只能听从她的话草草将自己的随身之物收拾检查了一番,却又是不是瞄向她。似乎只要封离不在,她就不肯给好颜色了。
就像现在一样。
不愿与他多说,应当是心下还生着气,气闷自己好不容易救回来的人,就这样又一次逃走了。
所以脸色才会这样难看。
二人这样沉默着收拾好了自己,扑灭了焰火,又去石缝中接了些山泉解渴。直至李闻歌快要踏进那处密林中,镜池才终于按捺不住心中所想,攥住了她的衣角。
“怎么了?”
李闻歌有些疑惑地回头看他。
这两日没吃好没睡好,他这个狐族少主只怕是第一次吃这样的苦头,看起来瘦了许多。
一张脸清减不少,显得那双眼睛更大了些,此时正含着几分怨怼,几分不解与委屈,一错不错地望着她。
“一定要非他不可吗?”
那双还带着未干血迹手紧紧牵着她的衣角,似乎生怕松开了,她就会立刻消失一样。镜池咬着唇,“为什么我不可以?”
“有什么是他能给你,而我不能给的?”
他不甘地追着她的眼睛,一定要问出一个答案来。“只要恩人告诉我,我什么都愿意给你。”
李闻歌原本还想调侃几句,却忽而没了心情。
说得简单点,当然是因为她很饿,那颗魔心又实在诱人。
不是每个魔都能长出水灵灵的魔心来的,那些又臭又脏的家伙,她可没有办法下嘴。
好不容易找到一颗香喷喷的,怎么忍心放过。
魔心是个好东西,她要妖心有什么用呢?
又不能杀了他。
“你问我为什么非他不可?”
她眉梢轻挑,“我倒是很想问问你,问我这些,是什么意思?”
攥着她衣角的手仍旧没有松开。镜池看着她轻轻笑了笑,问自己:“是想要留在我身边?”
他下意识便点了头。
她的话接得更快,“为什么?”
“因为……”
“因为我心悦恩人。”
李闻歌笑意更甚,“只凭那匆匆一面?我不太明白你。”
“我不信所谓一见钟情。”
“那他呢?”镜池忍不住追问,“如果恩人不信一见钟情,那他算什么?”
“难道是跟在恩人的身边太久,再如何也能教恩人怜惜三分?”
“恩人不信一见钟情,难道,信的是日久生情?”
它们谁又能比谁更胜一筹呢?
“不。”
李闻歌收起了笑,“你说错了。”
“这二者,我都不信。”
那紧紧抓住她的力道一点一点地松开,镜池怔怔地看着她,喃喃道,“那是因为什么……”
“因为我对他别有所求。”她理了理有些皱了的衣裳,“这句话,很好理解吧?”
“所以你也需要想清楚,你如今所思所做的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不管是要在我身边也好,还是要杀了某人也好。你这么做,目的不该是为了我。”
镜池闻言,静默半晌不曾回话。
良久,已经走出了一节路的李闻歌遥遥唤着他,“你不走吗?”
他像是如梦初醒一般,朝着她的方向走去,脚步越走越急迫,“恩人对他别无所求,求的又是什么?”
“不管求的是什么,能不能、至少现在不要再去找他?”
……
“谁告诉你我要去找他了。”
李闻歌颇感奇怪,“魇魔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不能这么一直耗下去。”
“当务之急,是要与梦留会合,找到魇魔的突破口,打出去,才有活路。”
她向上看去,指向方才他们栖息过的洞穴,那里如今已经变化了模样,重叠的草木遮天蔽日,辨别不清从前的模样。
魇魔的致命之处,就在于它的幻术。本体幻化无数,有形亦无形。若说是短兵相接这般过上一回,倒当真能有胜算,但难就难在,究竟要如何与它相战。
如何逼它露出那颗魔心,直击命门。
“看到了吗?它已经等不及要吞噬我们了。”
第62章 停手
找到梦留与蒂罡没有想象中那么艰难。
只不过这里的所有人都回到了过去, 梦留也就罢了,蒂罡那时不过还是个跟在老道士身边练气的小孩童,掉入魇魔的陷阱之中少不了要吃些苦头。
原先还会点儿掐诀闭气的法子, 眼下就连这点儿小招小式也使不出了。蒂罡哭丧着脸,“师父,阁主,我们该如何出去啊?”
“弟子如今简直就是……”话到此处,他抬着手无处发泄,遂给了身旁那棵树狠狠一拳。谁知那树更不是好相与的,摇摇晃晃着那枝条给了他结实的一下。
“嗷——”
李闻歌没好气白了他一眼,“又挨抽了?方才把你从坑里救出来还没教你记住教训, 可安分些吧。”
蒂罡不服气刚想替自己辩解两句,又像是想起什么来似的, 看看李闻歌身后, 发问道:“不对啊阁主,还有一个拖油瓶呢?”
那个缠人的家伙去哪儿了?
李闻歌眼也没抬, “封离?他走了。”
“走了?”蒂罡愣愣张了张口, 好半天没说话。
“怎么,你想他?”李闻歌睨了他一眼。蒂罡立时便头如拨浪鼓, “自然不是!弟子巴不得他死了才是,怎么会想他?呸呸呸!”
半晌过去,无人应声。
蒂罡观摩着李闻歌的神情,脸色渐渐凝重起来。他慢吞吞挪到她身边去,咽了咽口水, 低声道:“嗯……不会真死了吧?”
“没有。”
镜池代替了她来回答,“他只是逃走了。”
见蒂罡面露不解,镜池还以为他不知封离非人之身, 耐下心来解释道,“他是妖,至于逃去了何处,我们无心追究。”
“我当然知道他是妖……”
蒂罡眨了眨眼,对于这个终于得到确认的答案,此刻又不显得多么较真了。他偏过头去,问道,“阁主也……阁主也知道了?”
“那他是因为阁主识破他是妖,所以才逃的?”
不对,不对。
“都是狐狸精,”他抬头看了看镜池,“他都不躲,他有什么好逃的?”
本就厌烦这名字,又总是一遍又一遍在耳边提起,搅得镜池失了好脾性,冷声驳斥,“他不是狐狸。”
“他是媚妖。”
怎敢将他与狐族相提并论?
他是最下贱、最上不得台面、似妖非妖的怪物。
他什么也不是。
“蒂罡,不得胡言。”
梦留适时走了过来,将他挡在自己身后。“弟子行为鲁莽,冲撞了长老。待从此地离开,在下定会照规行罚。”
“……”
镜池不做声,背过身去走到了李闻歌身边,帮衬着她收拾行装。唯余蒂罡留在原地,感觉自己如五雷轰顶,七窍生烟,盯着梦留的背影,像是要盯出个窟窿来:
就知道这个时候出来当好人!
一直等到他祸从口出了才出声,明明就是他自己也想听!还肯定听得可仔细了!
再说了,冲撞他怎么了,反正在狐狸洞里也没个好待遇。
再如何也是被这魇魔给摆了一道,还怕他跑了不成。
“你要是再说些废话,今日就别想走了。”梦留斜睨一眼,教蒂罡顿时噤声不敢再言。他正转身欲往李闻歌处去,身后却忽而有疾风纵起,一声爆喝传来——
“走得了吗!”
一行人往林中看去,只见一道白刃横空划过,劈竹身为利剑,直直向李闻歌身边冲去。
来不及做反应,李闻歌也似乎忘记了自己并非还在魇界之外,下意识抽剑向身前挡去,却被那白刃重重一击,向后倒去。
“恩人!“
“阁主!”
梦留见此即刻掐诀起势,然而相比神力,这护法结界只保得了一时,却无法长久。李闻歌克制着不住颤抖的手臂,将剑柄握紧再握紧。
她抬头看向身旁神色忧虑的镜池,艰难道,“你能行吗?”
“这里你比我更熟悉,由你带路,有多久就逃多久,我来断后。”
“能做到吗?”
镜池愣了一瞬,随即点了点头。
李闻歌看着那还还能撑下神力相击的屏障,平复着呼吸,在梦留撤下结界的一瞬间,给了元正全力一击,随后消失在深林不知处。
元正提枪追上前,却被羽昇拦住去路。
“不可再去了,速速回来!”
“为什么!”元正被他攥住长枪动弹不得,“这妖道诡计多端,如今坠入魇魔洞中正是虚弱之时,若不趁此机会杀之,难道还要让其继续逍遥人间吗!”
羽昇摇头,神情沉重,“你也知道这是在魇魔洞中,天界与魔界熄战已久,如今闯入魔域已是有悖天罡,若是触动魇魔,届时引起大乱,又岂是你我二人能够承担的?”
“神君既非有心助我,又为何要与我同行?”
元正面上难掩愤懑,“你也看到了,那妖道身边聚集的都是什么人!妖魔鬼怪无奇不有,我要杀她,如何叫做有违天道?”
“有这样的妖道横行于世,灵霄阁又能养出什么好弟子来?还要兴修问道来日飞升我天界,简直是做梦!我就是要将他们都杀了,又如何?”
“元正!切不可意气用事!”
羽昇紧皱眉头,压制着元正体内那快要逆流而冲的燥郁之气,“即便如今趁其虚弱将其一网打尽,但你我皆不未曾与这魇魔交过手,若是届时触怒此魔,致使结界崩塌,极有可能无法脱身!”
长枪终究摆脱了束缚,从羽昇的掌中挣扎而出,回到了元正的掌控之下。那长枪枪尖泛着熊熊火光,如同主人的盛怒一般肆意燃烧。
那火光映在元正的瞳眸中,灼伤人眼。
“神君请回吧。”
他恨恨看向他,“本以为这天宫之上,还能有一位忠心追随神尊之人,如今看来,不过如此。”
“这世上,还没有天界无法收服的魔头。”
言罢,他一刻不愿多留,追着李闻歌离去的方向疾驰而去,再不见踪影。
唯余羽昇顿在原地,看着元正的身影瞬时消失在眼前,才像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同那道身影一并消失在了密林之中。
*
元正追击而来的速度比李闻歌想象中要快。
而很显然,魇魔对于这样的骚动有所察觉,眼前的路不再如从前一般一成不变,上一刻还是幽幽山道,下一刻便是万丈深渊,又或是峡谷尽头,教人屡屡碰壁。
这样前后夹击又力不从心的时候可不多见。
李闻歌一面闪避着元正刀刀致命的袭击,一面笑自己如此狼狈的时刻,竟还能分出神思来想这些。
“恩人!魔心所在之处最为凶险,但却薄弱易攻,我们就快要到魔气最重的地界了——”
镜池话未说完,便遭来一记重创,逃离的力道登时便慢了下来。那一刀正正砍在了右臂,对于狐狸而言,堪称正中要害的一击。
李闻歌揽住他的腰际,迫使他跟上她,来不及等他说一句话,便将他推给梦留,“交给你了!”
镜池看着与他们越来越远的李闻歌,似乎明白了什么,奈何被梦留闭穴封气抵挡神力的吞噬,无论如何也无法动弹,只能传音道:
“岔路而行,恩人切记!一定要往魔气深重处去!找到魔心,方能……方能从此障之中全身而退!”
如今几人分道奔走,元正一人的火力悉数由李闻歌一人接下。他紧追不舍,还不忘出言嘲讽:“你的魔气呢?”
“这个时候为何使不出你那魔气与之相抵了?”
李闻歌无心回击,只一命往前,不料前路忽而被巨石拥堵,这魇魔专不做好事,偏教人走死路。
元正看准时机,枪尖直抵她的背脊,被她侧身一躲,却仍旧躲不过那狠厉的刃力,肩头立时便见了血。
“逃啊,我倒是要看看,你还能逃到哪儿去。”
“你连我一招都接不下,何必在此苦苦挣扎。若你求饶,本君还可看在你昔日师姐的份上,饶你那尊长弟子一命。”
李闻歌抬手抹去溅落在脸侧的血迹,笑道,“那要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在魔头地盘上抢食。”
“若你不想致使三界大乱,就在此停手,待我收服潜山媚魔,自会与你一较高下。”
元正冷斥一声,“停手?”
“那不就正如你意了?你就是以为我不敢在魔界搅动风云,明知这陷阱也要纵身前来,如今我偏不遂你的愿!”
“既然如此,”李闻歌又是一个闪身躲过一枪,“那我也只能奉陪到底了。”
“你有命奉陪吗?”
元正招式不停,恨不能将这百年来沉积在心中的怨恨悉数从身前人中讨回来。“就是你当年那一剑,才会害得神尊神魂俱散,就是你那一剑,才会让神尊座下在瑶台献祭,让我们失了大半修为却还是什么也补救不了,让所有部下或陨或伤!”
“没有你,没有你师傅,神尊那一劫便能安然度过,我就不至功法尽废被王母关押!”
当年,只差一点……
只差一点……
只要神尊飞升大极,他早便已位列上尊。
可为什么总是差了这么一毫一厘?
为什么总是因为这一毫一厘,他就什么都没有了?
第63章 李闻歌忽而便睁开了眼。……
“你也太心急了。”
李闻歌提剑挡下利刃, “杀我不成,便恼羞成怒。”
“要是让你那好不容易请来的神君听见了,可怎么办?”
元正长眉一凛, 竟是被这话气笑了,“你这妖道,死到临头还有胆调侃。”
“看来不是你这剑太利,反是我太过心慈手软。”
下一刻,长枪一闪,直直向着那脆弱的脖颈刺去。这一招来得迅猛,虽而剑身灵气逼人,但李闻歌如今的法力远无法凌驾于这剑身之上, 即便是全力闪避,肩头也依旧遭到重重一击。
该死。
好像有些动不了了。
对于神力而言, 如今自己简直力小如蚁, 不堪一击。可除了与他周旋拖延时间以外,根本没有别的办法。
撑着一口气, 她背手捏了个诀, 在下一道白光闪过之前,消失在一片雾色中。那雾色破开林中渐起的风, 循着那魔气最深重的地方追去。
越是行至深处,枝叶青绿而茂盛的山林便在顷刻之间化为差互枯朽的枝干,凝重如脂的魔气纷沓而来,紧紧裹挟着穿梭在其中的两道身影。
魔心所在之地,有幻化而成的更险峻的重重机关等待着闯入者。
镜池带着梦留一行人要比李闻歌早些赶到, 但面前巨石山巅,与弥漫着的层层魔障,生生教人止住了脚步。
“还要继续往前吗?”
妖界与魔界素来不井水不犯河水, 镜池看着瞬间包围而上的魔气,不由得犹豫不定。魇魔已经对这些侵入者感到了不满,如若是再在此处久留,这些魔气便会衍化一张巨口,将所有人吞噬。
届时它有心寻仇,狐族与妖界也脱不开干系。
可是眼下,根本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不继续,除了在这里等死,别无他法。”梦留看了看自己的掌心,“谁人都无法从这里逃出去。”
“我猜测,自我们进入魇中,就已被魔气浸染,才会出现幻象,限制功法。这魔气如今依旧依附在我们身边,要如何将它们尽数驱逐,才是诀窍所在。”
蒂罡的法力在所有人当中最为微弱,如今深处魔域,他的眼皮沉重的抬不起来,即便是努力地想要听清梦留究竟在说些什么,奈何仍然挣扎无果。
“师尊……我感觉,好像……有人在啃我的脖子……”
“仙尊可有办法?”镜池见蒂罡这幅模样,便知道这四周魔气已经按捺不住,破开他们周身的法障吞□□|气了。
梦留聚气点在蒂罡的眉心,结界再度坚牢。他摇了摇头,垂眸看向自己的掌心。
论行医救人,的确有所专攻。
但放在此刻,作用微乎其微。
“还是等闻歌——”
“仙尊小心!”
说时迟那时快,话音未落一道凌厉的白光自他眼前划过。镜池带着他向后扑去,却不及还是被那神力所伤,刹那间手臂便脱了力。
元正的身影来到魔心所在之处,引起了魔气更为严重的反噬,喧嚣着与那周身的神力攀咬撕扯,无畏无惧。
只惜那提着长枪之人杀红了眼,直至那枪尖抵在了羽昇胸口,才堪堪刹住。
“让开。”
“元正,停手。”
羽昇拦在他身前,“你看不到这周身的魔障吗?你若是再进一步,轻则走火入魔,重则仙界与魔界、妖界,从此势不两立!”
他回过身指向被那神力灼伤而妖力溃散的镜池,“三界太平来之不易,人间不过才平定数百年,绝不能因你一人之念在此搅乱风云!”
……
李闻歌扶着肩膀,心道九重天上还是有个明白人的。元正这死孩子还当真有这冲动要在魔域动粗,大有一副要与世界同归于尽的势头。
和玉君那死出一样烦人。
“元正,你听我一言。我有心助你除这妖孽,但我仙家有道,更何况如今境况凶险非常,你且停手,有我助你,定有将这妖邪斩于剑下之日!”
李闻歌:你说谁妖邪?
算了,妖邪就妖邪吧。
就这样,稳住他,继续,继续。
元正眸光滞涩,似乎当真在咀嚼这话语里的三分理性。
“收手。”
“我们已然惊动了魇魔,不能再错下去了。你忘了,曾经我们在玉君神尊麾下征战,为的是什么?”
“难道你要亲手打破它?”
李闻歌长叹一口气。
很好,很好,就要说动他了。
这场闹剧就快要结束了。
不知道鹿洲七宫哪里究竟是什么情况,只怕他们等得也有些心焦。
羽昇,你再努努力,就指望你了!
那枪尖火明明灭灭,或熄或燃,教一旁看客喘息之余,也跟着心惊。元正偏过脸,闭上双眼,颤动不止的眼睫替他言语。
“等我们出了这魔障,回九重天。”
“届时我定与你细细思量,如何?”见他仍旧不语,羽昇又道,“王母那处我自去言明,当年原本许给你的神尊之位,还会是你的,如何?”
身前人缓缓睁开眼,一双眼眸中火光渐起,一瞬不瞬锁着羽昇的目光,一字一顿道:
“原来……”
“你一直以为,我是为了这个?”
这回轮到了李闻歌闭上眼:
完蛋。
羽昇这张破嘴。
不会说话能不能不说?!
人家的心里话怎么能从你的嘴里说出来?
这对吗?这能对吗?
下一刻,烈焰喷薄而出,枪尖为喙,神体为凤,尖锐的嘶鸣硬生生将那浓如点漆的魔气撕开了一道巨大的裂口。
霎时间地崩山摧,巨石滚滚而下,魔蛊之气自裂口涌出,化作一张张深渊巨口,朝着渺没在魔气之中的众人嘶吼而去。
那火凤冲出云霄,凌驾于层云之上,向已然魔气四现的群山施威,致力将其燃烧殆尽。一面受着来自神力的威胁,一面又受着魔心遭袭的挑衅,绕是魇魔有再大的耐心,也经不住如此。
烈火跃于山间,魔蛊被轰然重击而发出的尖锐嘶吼不绝于耳。魔心松动,前所未有的痛楚令群山庇护之下的魔体痉挛,一波又一波起伏的反击与动荡教被困其中的人无力反击。
能做的唯有合力设界,还能在凌乱之中躲出一份生机。
只可惜神魔交战,向来无可幸免,再牢固的界限在此也依旧显得薄弱无比。
“就快……”
“快撑不住了……”
剑尖死死抵住边缘,擦出火花。李闻歌抬起头,望向身旁的梦留,“师兄,你看到了吗?那便是出口!”
“看到了。”
梦留眉头紧蹙,“那是他撕开的裂口,如今焰火熊熊,他却还不肯收手……呃!”
又是卷着神火的烁石压顶,梦留的脸色越发苍白。
“师兄……”
镜池方才拼尽全力挡下那一击,如今被神力所克,已然化为原形,奄奄一息地卧在蒂罡的臂弯之中。而蒂罡脉力虚弱,也在纷沓而至的汹涌中不堪一击。
“不能再这么拖下去了。”
“他想要毁了这里的一切,再拖下去,我们都得死。”
只余她和梦留两人,在这场博弈之中毫无胜算可言。
“你想怎么做?”
“这把剑……”她将手往前送了送,“还能再护你们一程。”
“以剑为诀,你护法阵,冲出结界,快!”
“不行!”梦留眼看着她松了手,“那你怎么办?难道要把你一人丢在此地吗!”
“来不及了!大难不死就出去再说,若我真死了,那师兄记得找个靠谱的接班!我看长凌那孩子就不错!”
“……”
梦留不再多言,空出一只手正欲将李闻歌拉起,教她不要总在这种时候说这些混话,却不料被她先一步反手起势,狠狠将他一推。
那长剑被他踩在脚下,带着他们往火石交加的险要处飞去。他回头看她,却见那魔蛊如重重鬼手,扯住她下落的身躯。
不!
坠落的烁石自他的耳旁划过,掀起一阵滚烫的风,脑中霎时四下轰鸣。那火光淹没了李闻歌的身躯,刺痛了他的眼睛。
却在天崩地裂的那一刹那,他似乎感知到了一股奇异的错觉,就像是有什么托举住了失控了一切,在他闭上眼之前,将他们卷离这座一发不可收拾的时空。
*
李闻歌只觉自己似乎做了一场极其冗长的梦。
作为身外客,在梦里来回穿梭,却下坠了再下坠,瘫软无力。
她梦见自己溺毙在魇魔的幻海里,同归于尽。
又飘然而至一座陌生的洞窟,蜷缩的身躯终于有了归宿,施展着双臂与麻木的双足。
香思勾缠,如混沌四散而开,浸入她的四肢百骸。绕过腕骨,锁住足踝,横衡腰间,蛮横地紧紧压制。
温热在脖颈流连,掠过平川沟壑,抵达股间,造就一场淋漓织雨的香梦。
李闻歌忽而便睁开了眼。
起伏喘|息着,偏过脸看向还在微微颤抖的双手。
素白的手腕,还残留着余热未消的红痕。她的一双眼闭了又闭,在察觉到那大有沉湎其中无休无尽的纠缠之前,抬手一把掀开了被褥。
……
莲尾裙袂之间,她看见一双熟悉的眼。
还有那令人难以忽视的、流泪的唇角。
和晶莹的鼻尖。
第64章 我知道,你舍不得的。……
话堵在喉间, 无语凝噎。
李闻歌怔涩良久,才找定回几分神思,吐出的话也沾了薄怒:
“你在做什么?”
温凉的唇落在膝边, 封离缓缓抬起身子靠近了她,“为恩人疗伤。”
他抬眼看她,“恩人觉得不舒服吗?”
李闻歌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眸,泛着阵阵妖异的涟漪。她复又撇开脸错过他的唇,吻落在她的肩窝。
封离像是什么都没意识到似的,温热的身躯紧贴着她,沉溺在自造自设的缠绵之中。李闻歌推开他的双臂,看清了四面的陈设模样, 开口道:
“这儿是哪里?”
“我的洞府。”他笑了笑,亲了亲她的唇角, “不必忧心, 我已安顿好了一切。”
“恩人放心养伤便是。”
李闻歌被他的气息包围着,一时没有应声。她想起方才抬起手时, 似乎并未有不适。仔细一看, 果然肩头的伤早已全然见好,似乎那场精疲力尽的交战当真只是一场大梦。
“你……”
她欲言又止。
他的洞府?这儿难道是潜山魔窟吗?
“恩人, ”封离抬手,指尖点在她唇间,“许久没能亲眼见到恩人,如今这点光阴,也请恩人看看我吧。”
方寸之间, 李闻歌被他锁住了眸光,移不得眼。
“恩人觉得,我的眼睛好看吗?”
“……好看。”
比她所见过的所有的眼眸, 都要好看。
任何人望进这瞳眸,只怕也免不了要被蛊惑。
那双眼眨了又眨,它的主人摇了摇头,缓缓笑开。“但恩人,从来都没有被这双眼蛊惑过。”
李闻歌目光微动,等着他的下文。
“可偏偏恩人最善藏掩,真是教在下好等。”封离笑意不减,垂眼把玩李闻歌的指尖,像是在自说自话一般,“原来我为所求,恩人一直都知道。”
“每每有意诱引……都苦了恩人要陪着我,演一场全须全尾的戏。”
“那时恩人在我身侧,看着我沉溺其中,会想些什么呢?”
眸光自指尖落至青衫衣袖,略过淌在胸前的青丝,再到那人的脸上。
至此,他终于能在她的眼中看出些不同来。
像从来滴水不漏的人,终于露出了她的破绽。
……会怎么想呢?
“会觉得我可笑吗?”
李闻歌眯了眯眼,避而不答,“所以眼下,他也们都知晓了你的身份?”
“潜山媚魔,封离。”
“是啊。”他闻言颔首,对她的回答了然于心,“到了这种地步,继续藏着掖着,有什么意思呢?”
“倒不如坦诚些,反而不会有负累。”
“只是少了几分意趣罢了。”
封离兴致缺缺,没忘记方才抛出去的话,不肯依她,“恩人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恩人恩人,既然都不装了,还非要存心膈应她。
这可比点名道姓来得讽刺得多了。
“没有。”
她如实答道,“如你所言,的确有意趣。”
“既有心隐瞒,我又何必做那不解风情人?”李闻歌失笑,“我的作风,一贯不会如此。”
封离看着她,也跟着展颜而笑。
可那笑容浮在他脸上,灯火一明一灭,那笑意便飞走了。
“……可是我很生气,恩人。”
李闻歌闻言眉梢轻挑。
“你气什么?”
她有些不解,“是因为亲手拆穿了自己的伪装,觉得难堪?觉得被我……下了脸面?”
“封离,是你骗了我。我都还没生气,你在气什么?”
他偏过脸去,发丝遮住眼眸,她瞧不见他的眼色。
只能看见一双唇倔强地抿着,拉着她的手却半点没松开。
封离迟迟不语,李闻歌方要再度发问,却见身前人忽而转过头来,重重咬在她唇上。
“呃!”
她吃痛,瞬间就尝到了血腥,便也一样发狠般咬破了封离的舌尖。
他却像不会痛似的,厮磨吮咬不肯就犯,任这血气溢散开来,自唇边落下,将干净的袖角染上刺目的红。
末了,还不忘勾描她的唇瓣,留下忘情的一笔。
“你咬我?!”
李闻歌抬手摸去,果不其然挨着一阵火热的疼痛。“到底谁才是被骗的人啊!”
“我。”
她瞪着眼,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我。”
封离咬着渗血的唇瓣,“你骗我。”
“你一次又一次的救我,亲近我,让我留在你身边。”
“你同我说的话,都不是真的。”
李闻歌一时失语,半晌不知作何回答。
她说的都是假话,那他呢?
“你留在我身边,是为了什么?”
她掰过他的脸,“为了你口中所谓的喜欢?”
“封离,你说我骗你,这怎么算?”
“我们分明是两厢情愿,你来我往,真要算起账,那也是平手。”
封离不看她,这些话一个字一个字蹦进耳框里,又被挡在门前,只得一个个如断珠似的掉进了隙洞里。
瞧着他这一副被欺负得倔强又不肯松口的模样,像是她教他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
哪有这样的?
李闻歌没忍住追问他,“你看,你这不是也说不出话来?”
“既无话可说,那便是承认了。”
她松了手,哼笑道,“你我二人,半斤八两。”
“与我结识第一日,不就该料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吗?即便是比你预料之中来得或迟或早,倒也不必在此怄气,好聚好散便是了。”
“李闻歌,你有没有心?”
封离正过脸来,下巴那处被掐过的红印被烛光一照,更显眼了。
那印记像火舌一般攀上脸颊,烧得眼眶也热。
……
我有没有心,你不是早就清楚吗。
一声闷响,她将人摁在床尾,压制着双手,分毫不得动作。他也不作挣扎,只是直直望着她,看着她的嘴唇压上自己的,像是还未放冷的茶水,入口温热,划过喉咙之后,胸腔却发凉。
两个人谁也不作声,暗暗较起劲来。她剪着他的手,他便如半刻前一样,不落下风地紧紧缠住她的腰。
花帐前烛台翻涌,有风入夜,激起肌肤细小的颤栗。春榻间汗浸薄衫,泪染肩前,唤身前人惊声的低语。
她抬手用掌心接住泪珠,颇有些惊异地瞧他。
“……你哭什么?”
封离摇头,趁着她愣神之际占据上风,跻身深处争渡。
一面咬着耳垂,印着迹痕,一面又将冰凉的泪蹭得到处都是,感受着她张开了唇又合上,又欺身堵住她的口,听不得一句话。
李闻歌闭着眼,索性先纵着他,却觉那逼人太甚的力道又忽而柔缓。
他睁开眼,啄她的嘴角,又转而去吻她肩上的伤痕。被神力击伤的斑驳的肩膀,遂而一寸一寸焕若新生。
“……封离。”
他应声抬头,看见她脸上的神色,不算高兴,也不算厌烦,分辨不出什么情绪,是嫌弃么?”你不会……入戏这么深吧?”
对于他来说,不应该啊。
“什么意思?”封离抿唇。
“有哪里很不对劲。”李闻歌沉吟片刻,不小心咬到自己的唇瓣,轻嘶一声,“是我的打开方式不对么?”
“你比从前生动许多啊。”
这些天似梦非梦的,看过他好多情绪。激动的、天真的、狼狈的、倔强的,像是突然之间变成了一个活人一样。
活得她都不知哪个才是他了。
“和我闹脾气,说我没有心,又生气,又哭,这些……似乎不应该出现在你身上。”
封离哑然,“不该出现在我的身上……那该出现在谁身上?”
李闻歌有些语塞,头一次不知如何跟他解释。
“应该出现在喜欢一个人的人身上。”她点了点头,“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知道。”
“知道个屁。”她没好气白他一眼,“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所以你才不对劲。”
“这就是你从来没有承认过喜欢我的缘由吗。”
三言两语间,封离的眼眶又见红。
“你说好聚好散,说我们不过露水情缘。露水情缘也是情缘,为何便笃定我不明何为喜欢?”
“我知道,我也明白。”
“怎么个明白法?”李闻歌笑,“相逢至今,你与我说过的喜欢不下几回,别告诉我那些话是真心实意。”
“这理由实在难以服人。”
“那只是——”
封离顿了顿,“初初是为欺瞒,可后来……”
“后来如何?后来便成了真心?”李闻歌不免觉得荒谬。
这次倒是晾了许久,也不答。
最终封离也只是摇了摇头,对上她的目光,苦笑道,“我不知道。”
“你……”
“可也就是因为不知道,至少能让我明白,我这份欺瞒,已经不再是借口那样简单。”
“所以,我们当然不能好聚好散。”他摸着唇瓣,幽幽笑开,“不若我该如何同你证明,我这份情做不得假?”
“更何况,恩人也不愿的。”
“对吗?”
他慢慢靠近她,执起她的手,慢慢落在自己的心口处。
微凉而薄弱的皮肉下,鲜活的心脏在掌心中鼓动。属于魔的幽香自四面八方环绕而来,占据了所有的呼吸。
李闻歌的指尖微动,几乎出于本能地嵌入其中。
封离自喉间溢出一声轻哼,仍旧没有放开她的手,追着她的眼眸,快要贴在她的脸侧,低声问:“想要它吗,恩人?”
“我知道,你舍不得的。”
第65章 他一直都是这么变态的吗?……
“你说什么?”
敏锐如她, 一眼便察觉到了不对,即刻挣开了他的手。封离却没打算和她周旋,摸着自己的胸膛, 慢慢道:
“头一回觉得,我这颗心,还有那么点用处。”
“恩人有没有觉得气力好上许多?”他跪坐在她身前,抚上她的膝头,落下轻轻一吻。“原来能救恩人的,不只是他们。”
“我也可以。”
李闻歌看着他泰然自若的神色,一瞬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握着她的手腕,将自己凑到她的唇边, “只是停下片刻,怎么就这么冷了。”
“还是要继续啊, 恩人。”
帐缦摇曳, 李闻歌抬手伸向帐外,不慎打翻了灯烛, 滚烫的蜡滴点在手臂上, 霎时便红了一片。她皱起眉头要叫停,却被封离抢先了一步握住那处伤痕, 耐心地舔舐。
“你看。”
他唤她睁开眼,看向那已然复原如初的皮肤,低笑道:“我没有骗恩人,是真的。”
“早知如此,我应早些与恩人坦诚相见的。这样不必教恩人看见我那狼狈不堪的样子, 也不必让那只野狐狸在恩人身边逗留那么久。”
李闻歌一口咬在他的腮肉上,抬腿顺势踢在他的腰腹,冷声道:“你是怎么发现的?”
“啊、分开了, ”封离探向脸颊旁深深的齿痕,没什么情绪,只是喘息未定,再度将她拉至身前紧嵌,“别这样,恩人。”
“恩人问我怎么发觉的?嗯……这不是什么难事。”他用被她咬过的脸颊,在她的唇边轻蹭,“恩人早知我身份,自然也知道我留在恩人身边是为了什么。”
“我以为恩人也是如此呢。”
“诱捕之,猎杀之。”
但不曾想,事实与预想还能这样相互角逐,远比猜心来得有趣。
“……原来恩人不是想要杀了我,而是想要吃掉我啊。”
身躯因为兴奋而微微颤抖,柔软的发丝贴着她颈侧。李闻歌歪着脑袋,感受着自下而上涌入的沉沉魔气,阖上双眼深吸了一口气:
他一直都是这么变态的吗?
想想魇梦里那一道小小的身影,再想想此魔之前那副温柔小意装乖卖巧的模样——李闻歌适时睁开眼,对上那双幽幽的瞳孔,像极了他们兵荒马乱的第一回 相见,他率先越过雷池的那一眼。
她也凭借着快要有些模糊的记忆,指尖顺着他的背脊一路向下走,停在了足以一击毙命的要塞之处,一下一下打着圈。封离挺着腰,撑起手臂支着身子看她,目光立时变得微妙起来。
李闻歌抬起手,托起他的脸,摩挲着他眼下的痣。
他缓缓眨了眨眼,倚在她的手边,将湿热的唇送进她的掌心,轻轻啄吻。
“那一夜,我原本所想,也该是这样的。“
李闻歌失笑,“第一夜便如此,你是不是太着急了些?”
“是啊,所以最终也并未如我所愿。“封离弯起唇角,”但好在结果不算太差,不是吗?”
就像他以为她本该是要直接将他除之后快的。
但如果她只是想要把他吃掉,那又怎么不算是一种殊途同归呢。
“这样急|色,你们媚魔的行事作风一贯如此吗?”
李闻歌提起了几分兴味,“是他们都这样,还是单你一人这样?”
“恩人应该问一问,这世上有几多媚妖,又有几多……媚魔。”封离仰起头,闭上双眼,“何来什么……行事作风一说。”
“不过,恩人不该问这个问题。”
李闻歌挑了挑眉梢,等着他的下文。
“恩人应该问,我是对旁人都这样,还是只对你这样。”
李闻歌有些不明所以。
“我问这个做什么?”
“你不在乎吗?”
不等她回答,他像是早有预料一般,自嘲了一句,“也是。”
李闻歌一时语塞,张了张口,却被他趁虚而入,纠缠着不肯放开。末了,他伏在她的肩头,轻声道,“恩人,我们再来一次好不好?”
“你是讨债来的?”李闻歌皱了皱眉。
“恩人怎么这样说,”他抬起头,摸了摸她的脸,”你的伤还没有痊愈,我只是想要为你疗伤。”
“恩人怎么能说我是讨债的呢。”他低下头,下巴搁在她心口,声音越来越小。
李闻歌哼笑,“是,眼下可算是我倒欠你的,什么话都教你说去了。”
“既是倒欠,恩人打算何时还给我?“
“还给你?“李闻歌鲜少有在嘴皮子上落下风的时候,却头一次被感到阵阵失语,“我们是什么有借有还的关系吗?”
“你当这是在做买卖呢。“
“可我们只剩下这样的关系了。”封离抿着唇,“恩人连这样的关系也不愿维续了吗?”
“你若是想修炼,我可以为你所用,”像是怕她不相信,他直直望着她的双眼,“我不用你还给我,这样也不行吗?”
“没有任何条件,我是自愿的,也不行吗?“
为她所用。
听起来还不错。
但她又不是什么耐心人。既然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倒不如兵戎相见来得直接。与其虚与委蛇一点一点地磨,她更喜欢把她想要的直接握在手中的方式,不会出半点差池。
“不需要。“
“我不喜欢这么麻烦,更不喜欢亏欠你。“
“这么说,”封离攥住她的手腕,“还不如与你谈一谈条件,是吗?”
李闻歌努了努嘴,不置可否:“这样理解也没错。”
“那好。”
“我有一个条件。”
“行,说来听听。”李闻歌饶有兴致地盯着他,想着他能说出什么新奇话来。却不想封离闭了闭眼,复而郑重地望向她的眼眸,说出话却是:
“那我要你在我身边。”
我要你,陪在我身边。?
李闻歌看了他许久,神情耐人寻味。
“你为什么不说话?”
“封离。”
“这话应该由梦里的你来说,而不是现在的你。”
她意有所指,“你忘了你是怎么和那个小人说的?”
封离沉默半晌,轻声道:“那又如何。”
“看来你可一点儿也不诚实。”
“对自己也说谎,还要和我谈条件,我拿什么信你?”
“你就是不肯应我罢了,”封离笑了笑,“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我。”
“你想要我的心,却不愿再与我多周旋。”
他抬手捂住心口,摇了摇头,“那我现在便不能给你。”
宽大的衣袍裹住身躯,他起身,没有光照着脸庞,面色一下子就阴郁起来。李闻歌也站起身,皱着眉,“我承认你的魔心闻起来的确香甜,从来没有一颗心和你的一样好闻可口。”
“但世上不是只有你一个魔,更何况……”
“鹿洲七宫,还有一位。”
说话间,她的衣衫已被穿戴齐整。佩剑依旧稳稳悬在腰侧,她握了握剑柄,弯起唇,“我还没尝尝,她是什么味道呢。”
“那就看我和恩人,谁更先一步了。”
魔雾退散,天光乍泄,李闻歌眯起眼,听到了他离开前的最后一句话:
“我会让她粉身碎骨,再来见你。”
我要让你知道,我无可代替。
*
他的身影骤然消失,李闻歌再度睁开眼,身旁便是蒂罡一张焦急的大脸。
“阁主、阁主!”
见她悠悠转醒,他总算是长呼一口气。
“可算是醒过来了,阁主你都不知道,这几日弟子与师尊一人一个地守着,已经三天没合眼了!”
李闻歌扶着隐隐作痛的头,闻言问道:“镜池他怎么了?”
她依稀记得,紧要关头把他们都推了出去,难道是羽昇或是那魇魔另有动作?
“不是镜池,那家伙早回妖界收拾烂摊子去了。”蒂罡摆摆手,指了指窗外的天色,“如今午时刚过,瞧瞧外头天黑成什么模样了。”
“就是因为那个死神仙,下手没轻没重,惹了人家大魔头。现在倒好,魔界直接和九重天撕破了脸,一口吞下了光明台,眼见着大战就要一触即发了。”
“这里头就数潜山魔窟里的邪祟叫得最凶!”
他撇着嘴,“比恶鬼还凶!”
李闻歌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看外头,心下暗感不妙。不等她多想,蒂罡又悄悄往她身边挤了挤,“阁主,这其中——”
“是不是也有那只魔头啊?”
“你说封离?”
“是啊!弟子当初真的没看错,他果然不是好东西!凭着一副好皮囊,连阁主你也被他蒙骗了!”
李闻歌摇摇头,叹了一口气。
“是啊。””连我也被骗了。”
“可师父说这不能怪阁主,食色性也,人难免会有遇上瓶颈的时候。”蒂罡挠挠头,“不过话又说回来,这魔头为何又要救我们?”
“对了,他没对阁主您做些什么吧?师尊救了您整整两日,您都没醒。可师尊说,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那魔头把阁主的神魂给掳去了。”
“阁主如今感觉如何?可有头疼?”
……
李闻歌掀开被褥,无奈道:“原本是不太疼,你这么一说,又觉得疼了。”
“不过且别说旁的,方才你那话我着实没听明白。”她摁住蒂罡的肩膀,蹙眉不解,“既然镜池回了妖界,那梦留守着的那个人是谁?”
第66章 万一……惩处已至呢。……
“啊, 你说他啊。”
蒂罡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他……”
李闻歌追问道,“他怎么了?”
“阁主, 说实话,弟子也不知道这人到底什么来头。如今天魔两界交战得厉害,他就是在这个节骨眼上被师尊在后山捡到的。”蒂罡仰头灌了一口水,“见他伤得重,师尊便把他留下了。”
话到此处,他弯下腰凑近她,神秘兮兮道:“据说,好像还是位仙君大人呢。”
仙君?
李闻歌不由皱起了眉头, 自顾自道,“这个梦留, 怎么什么人都敢捡。”?
蒂罡闻言咽了咽口水, 看了她好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
要不然你们比个赛吧?
仙门宗派,捡的人越多越气派。
李闻歌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这么看我做什么?”
“没什么, 弟子不敢。”蒂罡眨了眨眼,原本好端端的头发经他这么左挠右抓, 不肖几时便如同被屁崩了似的,不成形状。见李闻歌穿好了衣裳便要往屋外去,他顾不得对镜捋捋这没模没样的头发,就着急忙慌地上前拦住她的去路。
“阁主,现在还不能去!”
“有何去不得?”李闻歌拂开他的手, “什么天上来的人物,我倒要会会他。”
蒂罡见此,挡得更是厉害, 一脚踏在门框上,堵去大半出路。
“师尊有令,吩咐弟子定要看顾阁主好生养伤,不得有半点差池!”他一面说着,一面脸皱得如同一只干巴的苦瓜,低声哀求道,“求求阁主,就帮帮弟子吧!待弟子回了师门必定好生认错,严查自省!届时、届时阁主如何罚弟子都行!”
“你这么紧张,那看来更有猫腻了。”
李闻歌也不急着走,便半倚在门边,好整以暇道:“究竟是捡到了什么宝贝,藏得这么紧,连我也不能看?”
“不是不能看,”蒂罡欲言又止,“师尊还不是忧心阁主的伤病,这才下令教弟子寸步不离地守着罢了。”
“如今天魔大战在即,灵霄阁少不得又要被卷入其中。若是咱们的主心骨尚不能养好身子骨,如何让阁中安心,让百姓安心?”
“少拿这些来搪塞我。”李闻歌偏过脸,“魂都回来了,身体自然也好得差不多了,哪儿有这么夸张。”
“倒是我那好师兄,渡劫一场,怎么变得乐善好施了起来。”
鬼也救,仙也救,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这……”蒂罡语塞,“总之、总之,阁主安心养伤便罢,若是师尊有话,自然也会事无巨细告知阁主的。”
话未落地,便被眼前一阵狂风带叶吹迷了双眼。下一刻,便见眼前人不知何时已没了踪影。
唉!
“就知道拦不住,还非要让我拦。”
“唉!”
*
“……”
梦留甫一站起身,被身后人挡住去路,对上一双明亮的眼眸。
“怎么见我醒了,不说几句高兴话,倒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梦留轻叹一声,将手中的药引搁置一边。“你不好好躺着养伤,过来做什么?”
“一模一样的话说这么多遍,耳朵都要起茧子了。”李闻歌笑侃,“我耗费了师兄这么多宝贝丹药,如今既然已经见好,当然要送过来给你瞧瞧了。”
“莫要贫嘴,若是想来看,人就在帐后,你看便是。”
李闻歌起身跟着他步入内室,“谁说我要来看他了。”
“蒂罡那小子向来冒失,还是问师兄比较靠得住。”她兀自坐下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我昏蒙不醒这些时日,阁中长老可来话了”
“来话嘱托尽快回阁中商议时局,被我以缴魔之名回绝了。他们并不知晓你遇袭一事,对于天上还有人追杀你一事也一概不知,更不知道,你和某个魔头还有一段不浅的交情。”
“……”
李闻歌不语,只是一味喝酒。
“身子骨不要了?若我不说,你今日怕是纵着性子酒喝尽,也不在话下。”梦留抬手拂去她手上的杯盏,话音一转道,“那魔头为何肯放你回来?”
“你与他交手了?”
李闻歌回忆了一下方才的荒唐,略点了点头。
这也算是……交过手吧。
“因为他本来打算吃了我,如今又不打算吃了,长话短说是这么个理。”她嘴里闲着,下意识将手伸向酒壶,被梦留一个眼神嗬退了回来,“至于现在……那人似乎也要去鹿洲七宫。”
“若想会会那魔头,或许我们要赶在他前头。”
两个媚魔对付上,也不知谁会更胜一筹。毕竟都是同类,对彼此的命门与死招都清楚。
“天魔交战在即,我们去鹿洲七宫的计划不变么?”
“他们势必要把三界打得一团乱,有先例在前,我们灵霄阁还是稳重些,就别往上冲了。”李闻歌缓了口气,“毕竟,做好本职工作也不容易。”
梦留沉吟片刻,“可天魔交战,这其中也难免有缘由在你,只怕九重天记着当年之事,要寻些麻烦。”
“应当暂且还顾不上我。潜山魔窟那几位老魔头向来好战,就算魇魔与他们素日不来往,也拦不住他们爱拔刀相助。”
“神兵强将皆忙于布战,只要我不主动找上门去,谁还有空闲管顾我。”李闻歌轻嗤,“元正历来不得王母看重,这祸事又因他而起,天道怎么这时不降下惩处了。”
“……万一,惩处已至呢。”
“什么?”
“——医师?”
涩然的声线在帘后响起,遮住李闻歌短暂的惊诧。
二人不约而同向帘后看去,梦留先起了身,往内室走去,“用了药,可有何不适?”
“还尚有些眩晕。”帘后人扶住额头,艰难地撑起身子,朝梦留堪堪一拜,“多谢医师。”
他抬起头,视线落在梦留身后那人的脸上,微微皱了皱眉头。
好熟悉。
甚至有些似曾相识。
莫非……
“见过姑娘。”
李闻歌颔首,“不知仙人名姓?”
“这……”他迟疑片刻,摇了摇头,“我记不清了。”
甚好,又是一个失忆的。
就是不知道,这一个是真的还是装的。
“仙人也不记得自己因何到凡间来?”
他深思片刻,却觉头痛欲裂,仍旧摇了摇头道:“抱歉,我也记不清了。”
“你既已被我救下,便是来凡间的第一段尘缘,暂且随遇而安便是了。”梦留轻叹一口气,“过两日我们须得前去鹿洲七宫,还需劳仙人与我们同行。”
语毕,他看向一旁面色略显意外的李闻歌,“也需劳烦师妹你多加照拂。”
李闻歌跟上他的脚步,推着他朝屋外走去,美其名曰嘱咐那来路不明的小仙君早些休息,一面颇有些难以理解道,“师兄这是何意?”
“怎么,只许你随意将那身份不清之人放在身边,便不许我如此?”
梦留没看她,“他跟在你身边,或许要比一个媚魔跟在你身边,来得更为稳妥。”
“师兄别说这气话,”李闻歌眨眨眼,开始狡辩,“我那不过是假意被他迷惑,都是我装出来的,不过是我计划当中的一部分罢了。”
“是吗?你敢说你将那魔头带在身边,没有半点私心?”
“……那是自然。”李闻歌轻哼一声,“不劳师兄多虑,我有我的考量,你放心便是。”
梦留闻此,喉间溢出一丝闷笑,摇了摇头。
“既然如你所言,那魔既然已先我们一步去了鹿洲七宫,那我们便更应带上那位仙君了。”
他顿了顿,又道,“那仙君不知身份,九重天上的面孔也眼生,贸然一同前去与魔界交手,本有些唐突。”
“但如今天魔两界僵持不下,大战在即,只怕过去那些进水不犯河水的戒律,早便烟消云散了。”
“师兄所言在理。”
“二魔会面,若是不加以制止,只怕又要生出无端祸乱,没了镜池的媚珠相助,有神力傍身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你的脑筋倒是转得快。”梦留不住揶揄,“不过仙君如今失了记忆,探不得他的心思,若是一朝想起前尘往事,成了你的仇家,那可就不妙了。”
“王母娘娘御下戒严,事到如今敢出头的也只有元正一将。”李闻歌拂了拂袖,“旁的神仙猜不得,但只要服驭天道,也就没什么好顾虑的。”
“也罢。”
梦留回过身,看了里屋一眼,没再言语。
总归也是之后才要思虑的事,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
鹿洲七宫。
“你为何……”
“为何知晓如何解你的招数吗?”封离笑了笑,抬手设下结界,拦住洞口的去路,“不妨猜一猜。”
“谜底应当不算很难。”
女魔扶着肩头,喘息之间心口窒得发疼,即便是调用了浑身的气力,也仍旧只觉指尖发麻,毫无知觉。
“你暗算在先,简直卑鄙!”
“卑鄙?”
封离闻言,倒是寻了一处好地方坐了下来,撑着额角闭上了眼,“从你的口中听到这两个字,真是稀奇。”
“你到底是谁!”
“夜还长,留着慢慢想,不着急。”他弯起嘴角,“正好我也来想一想,该怎么处置你这颗魔心。”
“你说什么?”女魔尤为不可置信,“你我同为魔,你要我的魔心有何用?”
“难不成……”可他身上分明有魔气,“你不是魔?”
“怎么没用。我有一故人,最喜魔修那颗魔心。”封离摇头哀叹,“只可惜,故人心冷,只有魔心或可才能暖一暖,好教她别总是那样伤人心。”
“实在残忍。”
第67章 一定要告诉她,我在哪里啊……
“放开我!”
女魔盛怒, 妖丹自体内迸发出层叠的冲力攻击着那看似脆弱的禁锢。只可惜那桎梏较上劲了似的,越挣越紧,困得那女魔甚至感受到了一股侵入骨血的窒息, 无奈而偃旗息鼓。
“怎么不逃了?”
那双说话的眼睛藏着笑意,让人更是闻之怒从中来。
“有一日也能见你变成这幅模样……说畅快倒也谈不上,只能说此行不虚吧。”封离低笑出声,“人间那句话是怎么说的?”
“不小心被我捉住,那可就是哑巴吃黄连——”
“后一句是什么来着?”
“你若真有几分能耐,就痛快与我战一场。”女魔啐了一口,“莫要扯这些污糟东西。”
“我可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怎么会听不懂呢?
你在人间那么多年,比起旁人, 最懂不过了。
也罢。
“天魔混战,三界就快要乱成一锅粥了。”封离觉得好笑, “这种时候, 我与你战什么?”
“你也知道天魔交战,那还要将我困在此地?”女魔尤为不可置信, “难不成你还想反水倒戈?”
“一码归一码, 这两者怎么能相提并论呢。”封离摇了摇头,“大战在即, 你我既为同类,自然没有必要相互为难。”
“我找你,是因为一些私人恩怨。”
“还没有了结。”
女魔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意味,眯其起眼来警惕道:“……什么恩怨?”
她从未见过他,哪里来的恩怨?
更何况她向来只身独行, 每一次都是瞄准了机会一击毙命,从来没有失手,也从来没有和任何魔界中人起过冲突。
相比从前, 她已经放聪明了许多。
总不能还是千百年前的风流债。
那也太让人恼火了。
“呃!”
下一刻,她却陡然被扼住脖颈。
筋脉在封离的掌心下乍现,泛出阵阵金波,美得实在耀眼夺目。
就像一道一道清晰的伤痕。
当然,如若真当能变成伤痕,那就更美了。
金波通体而下,直抵命门。他一手指腹压着衣裙,所及之处烧得肆虐。不等女魔在烈痛之中缓过片刻,那只手在幻化而生的皮肉之中攥住那颗滚烫的妖丹——
将它一把扯了出来。
连着筋脉与血肉,在掌中滋滋作响。
耳边尖锐而急促的嚎与呼被闻之而不见。这些习以为常的声音,早就不足以令人畏惧,更不足以能比这颗透亮硕大的妖丹更夺取吸引力。
“果真……”
和想象之中一模一样。
待残血散尽,封离将那纯净妖丹捏在二指之间,细细端详。
好香甜的气味。
教人闻之欲醉。
“我恰巧缺一味为我量身定做的药,便用你这珠子来补。”他凑近了,被那股浓郁而甜腻的香气奔涌着包围,“真是不可多得的缘分。”
“让我知道,你还活着。”
“贱人!”
女魔怒不可竭,“还我妖丹!你这贱东西!”
“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只会当年的老三样。”封离摇了摇头。
“我听腻了。”
“看来魔域教给你的远不及人间给予你的多,让你如此狂悖自大。否则,也不会这么轻易就让我取了妖丹。”
“至于你的这颗心脏,我还需再养一养,就暂且先留给你吧。”他将那妖丹攥回袖中,抬手解了那桎梏。
对于刚化魔不久的大妖,妖丹对于法力的支撑几乎举足轻重。没了妖力的存续,顷刻之间,那女魔便如残柳一般落地,极尽扭曲却仍旧解不得半分疼痛。
而夺了她妖丹的人,却将这近乎残忍的一幕视若无睹,施施然步出了洞穴。
只是临了,还不忘将传音幽幽递在她耳边:“不过……你真的不记得我是谁了?”
是谁?
是谁?
是谁和她有深仇大恨至此?
不成仙已成定局,历尽千辛万苦修化成魔,本以为前路是一片光明坦途,不想竟会因对一同类掉以轻心,就可令他痛下杀手,剜了她半条命去!
若是如此,倒不如教她神魂具灭也罢——
难道只是为了折磨她吗?
只是为了折磨她?
“你到底……”
“是谁……”
别急。
“留给你时间,慢慢猜吧。”那声音离她愈来愈远,“对了,一定会有人来找你的,很快。”
“也记得一定要告诉她,我在哪里啊。”
“不然,若是见不到她,我会伤心的。”
*
等几人赶去鹿洲七宫,已有一日半的功夫。
主要还是这个拖后腿的伤员。
李闻歌难免腹诽。
“此前带着你那魔头,只怕耗费的时辰比这要多上两倍不止。”
如同察觉到她心中所思所想似的,梦留出声打破了这份令人尴尬的平静,却好像使气氛更加诡异了。
“师兄说什么呢,没听懂。”
见这病号神色实在难过,李闻歌撇了撇嘴,装作很忙的样子搀着蒂罡走上了前头,但还是不住暗想道:
那能一样吗?
放着一个可随地采撷的魔心在身边,哪像现在这个,半点香气都没有。
如今好了,她的魔心跑了,只能加把劲把他找出来——
杀了就吃最好。
“那个……”
几人停下脚步。
“可否、可否稍稍慢些?”他捂着腰腹,面色看上去有些苍白。
“伤得太重了。”李闻歌与梦留相视一眼,将人扶住,“暂且休息一阵子吧。”
“此地人迹罕至,也无法将你托付给人家休养,不若便找一处安稳的地方,你们歇下,我与蒂罡去与玉真他们回合。”
梦留没多言语,像是有什么心事。
他将人搀扶着倚靠在树下,低叹了一口气。“时局不等人……不然,或许我们还可晚一些再出发。”
“当务之急,是解决了媚魔之患,赶在天魔交战之前,召一众子弟速回阁中。”
李闻歌闻言驻足,看着几乎跪倒在地的人,沉吟片刻道,“所以,还是按我说的办吧。”
“眼下风波不定,依我看,蒂罡也不必跟随我了。”
“啊?”蒂罡摸了摸脑袋。
他还想去降魔。
还想跟封离那个魔头一较高下呢。
“他需要疗伤,梦留师兄就得留在他身边。但如今情势不同其他,难免会有不测风云,需要有一人留下护他们周全。”
“我一人前去与他们会合便足矣,长凌与宿清除了西山那两个魔头,算算日子也该到了。”
人手足够,想必问题应该不大。
更何况这里的那个媚魔……
从未听闻过有这么一号人物,论威胁力还不一定能比得过封离。
且走一步看一步再说。
夜里。
白日进来便觉得这地方颇为诡异,一股寒气宛若藤蔓依附在臂膀与后颈。等到天暗下来,这股子邪乎劲就更甚了,化作了一口吞不得吐不掉的,径直堵在喉间。
“咳咳……”
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李闻歌睁开眼。
她还是没有睡着。
两只手相互试探着摸了摸,发现早就冻得冰凉,连自己都没有发觉。
怎么会这么冷呢。
这地方太邪门了,早就说西方是块蛮荒之地,亲身来看之后发现还真不假。
她前不久身子才初愈,又被那家伙渡了些魔气,功力还涨了不少,却依旧招架不住这彻骨的寒凉。
他们三人更是可想而知。
等他们再恢复些体力,便要立刻动身去寻个安稳地方将他们安置下来,她才好动身。
“……闻歌?”?
李闻歌沉浸在思索中,直到身后的人连唤了她三遍,才教她转过身来。
她的身上多了一片薄衾,是他递过来的。
“闻歌。”
鲜少有人这么叫她的名字,一时间她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但也随他去了。
“怎么了?”
她撑坐起身,将衾被还给他,“把这个给我做什么?你身子正虚弱,还不护好自己。”
“不是的。”他摇了摇头,“方才听你一只低嗽,我想你是觉得冷了。”
“是有些冷,但你怎么能把御寒之物给我?”她上下打量他一眼,“你旧伤未愈,快些躺下睡吧。”
“我不冷。”
他抿唇思忖,“或许是我身上还留有仙力,所以除了伤口之外,不觉得有哪里不适。”
“他们也都睡下了。我去看了看,手都是温热的。”
“好像只有你觉得冷。”
只有她觉得冷?
为什么?
“鹿洲七宫,似乎是当年为了遏制魔气,初神诞生之地。”
她依稀记得那是初初收到传信时,梦留有这么提过一句。不过那时有太多分散她精力的事,也就压没有放在心上。
现在看来,她觉得冷……
是因为她体内有魔气,遭到神力排斥吗?
“你快些披上吧,御寒。”
“多谢。”她不再推阻,接过他手中的软被,感受着微乎其微的温度。只是这么一来,本就稀松的睡意越发消散了。
李闻歌抬头看着天边的明月,不由叹息。
“在叹什么?”
她没应声。
末了,才悠悠开口道:“叹这轮明月。不论身处何处,它总是闲闲挂在天边,永远这么美。”
“或许,这就是置身事外的好处吧。”
“总是为了形形色色的人与事奔波,你觉得累了吗?”
“累什么。”她眨了眨有些酸涩的眼眶,“这就是我存在的意义,也是灵霄阁存在的意义。”
“但你看上去,好像有心事。”他坐近了些,“方便与我说说吗?”
李闻歌轻声笑了笑,“这句话,我今日还想和梦留说呢。他近来瞧着还真是忧心忡忡,不知心里装了什么不能告人的秘密。”
“那你为何没有问他?”
“他想告诉我的话,自然会说的。”她阖上眼,“我也一样。”
“与其说这些,你不是说要给自己想个凡间的名字吗。”
“想好了么?”
第68章 她想,佛祖还是庇佑她的。……
洞中黑漆漆, 正如李闻歌的心一样。
黑漆漆的,无语。
"你是说,他把你弄成这幅半死不活的样子, 就为了你让你在这儿等着我来?"
女魔冷斥一声,没做辩驳。
“真是难为你。好不容易修炼成魔。被他下了这么重的狠手。你十成功力,如今怕只剩三分了吧。”
“……你若是想说风凉话,大可不必。”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长凌神色一凛,“阁主,还与她多费口舌做什么,不若一刀了断, 我们也好去会会那封离。”
“别急。”
李闻歌拍了拍她执剑的手,将剑身露出的寒芒摁回了剑鞘之中。
“现在就让她灰飞烟灭, 她抱憾不假, 我们也亦是。”她话音未落,余光便见那女魔抬起头来, “我说得对吧, 蕴怜?”
“你为何——”
她猛地抬头。
“我为何知道你的名字?”
不应该啊,李闻歌摇了摇头。那么相似的两张脸, 她就没有怀疑过吗。
“你不妨猜一猜他是谁。”
毕竟,和你那么像。
……
只是众人把这并不难猜的答案摊在她面前时,她却显得尤为平静。
妖丹被生生挖走的痛楚,比用滚烫的烙铁印在身上还要疼痛数倍。疼得她忍不住趴伏在地,用灼热的腰腹紧贴着地面, 才能感到稍稍好过一些。
可那两个字跃进耳中的时候,就像这些疼一瞬间都褪去了。刺骨的寒取而代之,慢慢淹过脖颈扼住鼻息, 生出带刺的触,细密地扎进肉里。
她便忽而不动了。
再然后,低缓又沉重的笑一声高过一声,笑得惨淡,笑得扭曲,笑得声浪残留在幽谷之中,像一缕散不尽的痴缠的残魂。
“……我就说呢。”
哪有什么旁的私人恩怨。
原来是他。
“原来他还活着。”
“他还活着,所以来找你寻仇了。”她似乎实在是不好受,李闻歌叹了口气,转身让了个位置。
长凌有些不解,附在她耳边道:“梦留尊者救她,这是……阁主是有话要问?”
“嗯。”
李闻歌看了看长凌。虽说是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但这孩子天赋的确高,自己闭关这么些年头,她依旧半点不曾松懈,与宿清二人在外历练久久未归,想必途中也遇到了不少险阻。
眼尾还多了一道疤。
不过,自己亲传的徒儿,这就是不一样。
蒂罡凑在几人身后,看着李闻歌望向长凌的神色,简直写满了两个字:
满意。
大写的,满意。
那阁主和尊者平时看他是什么眼神来着?
算了算了,还是不想了。
“好了,约莫半柱香的时辰便能醒过来,且等着吧。”
……
蕴怜也没有想到,自己还有再睁开眼的时候。
视线从模糊变得渐渐清晰,映入眼帘的,便是李闻歌那张似笑非笑看不出喜怒的脸。
“……可笑。”
她艰难地张口,闻见了丝丝血腥气,弥漫在口中。
“你不杀了我,还在等什么”
“你现在这幅样子,与我们而言,早就没有任何威胁可言。”李闻歌挑眉,“我杀你做什么?”
“费尽心血修炼成魔,一朝一夕之间功亏一篑。你这话的意思,是就这么甘心被我杀了?”
“这不像你。”
“……不像我”
蕴怜闭上双眼。
说得就好像,她多么了解她一样。
什么叫做不甘心任人宰割?
不甘心有什么用?
“我拼命地摆脱,所有能做的我全都做了,那又怎么样?他生来就是为了折磨我!如今他得逞了,他做到了,怎样?”
“你们满意了吗?”
此言一出,洞内久久无声。
“长凌。”
“徒儿在。”
李闻歌抬手,“有些话,我要单独与她谈一谈。”
结界之外,众人只能看见她慢慢蹲下身,与蕴怜低语着什么,却对她口中言语无从知晓。
“阁主与这媚妖相熟吗?”宿清不免看向梦留,“有什么话,是连我们也不能听的。”
“不是听不得,而是这其中缘由,只有她一人清楚。”
宿清皱了皱眉,没能悟会着其中之意,但也没再做声。她略一偏头,却迎面撞上蒂罡凑上来的一张大脸。
“……你是?”
“啊,”蒂罡颇为尴尬地一笑,“弟子名蒂罡,见过师姐。”
“早年拜于梦松师尊门下,现受教于梦留尊者。”
“幸会。”宿清不由看向梦留,有再度看了看蒂罡,点了点头,“你这跨度不小,往后用心学吧。”
“是,谢师姐教诲,弟子谨记在心。”
宿清皱了皱眉,“你这一路,可是与阁主同行?”
“是。弟子下山有幸得遇阁主,此行亦是受益匪浅。”
“既是受教于阁主,为何还要学阁中那些老迂腐一样说话?”宿清挥了挥手,“罢了。”
“你方才是想与我说什么来着?”
“啊,是——”
“是因那媚魔极善蛊术,一路上即便非亲非故,也多少知晓他曾经事迹。”梦留看着结界内两道身影,“闻歌以身入险,知道这其中秘辛自然也多些。”
“那魔头如此狡诈,若不是要紧关头,只怕我等还不能知晓其身份。”长凌握了握手中的剑柄,“不过,尊者的意思是,这名蕴怜的媚妖,是那魔头的母亲?”
竟有这样巧合的事情。
“正是,不过他们关系交恶罢了。兴许阁主这一问,能问出些消息来,也好教那魔头速速现身。”
“……听说,那魔头对闻歌有情呢。”
角落之中,有一人声线低弱,却令听者闻之一惊。
“仙人从何听来?”
“道听途说罢了,”他摇了摇头,“他与闻歌渊源不小,否则也不必走到这一步,还是不肯撕破脸皮。”
“若非有情意……”
“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哪有何情意可言?”长凌不住开口,“我看,有情是假,想吃了阁主才是真。”
“既然如此,又何必要在地催山崩之时救她一命?倒不如趁火打劫,一击取断那至纯精元才是。”
梦留闻言一怔,“这些话,是何人说与仙人的?”
他没说话,只是朝身侧看去。
“……”
梦留闭了闭眼,不忍心再看那垂着头两指纠缠的蒂罡,遂低叹了一口气。
他少有后悔的时候。
这是第一回 。
*
“我在封离的梦里,有幸见过你一面。”
“说起来也是个奇怪的故事。”
“我作为旁观者,看过你们的纠纷争执,却没能窥见这其中的因果。”
李闻歌顿了顿,“不知今日,我是否有缘听闻。”
“你要听这个做什么?”
“你们这些修道的,”蕴怜哧哧低笑,“自己无情无义,倒是惯会接别人伤疤,却不知道旁人所痛!”
“若不是要求得真相,我自不愿如此。”
“可将你折磨成这样妖不成妖魔不成魔的模样,冷不丁莫名其妙地灰飞烟灭,于你而言,难道就是一件好事吗?”
“事已至此,木已成舟,他恨我,我也终究斗不过天命。”
泪雨咸涩,淌入口中,让她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挣扎过后的汗水。
精疲力尽之后,是席卷而来的倦怠与裹挟着麻木的生冷。
“我累了。”
“何为天命?”李闻歌抬头,“我瞧这洞穴里一片漆黑,也看不见什么天命。”
“听闻你化形三百年之时,去过人间。”她没有用疑问,“可你从未将此中因果告诉过任何人。”
“譬如那个男人。”
“譬如,那位世外高人。”
别说了。
“别说了……”
她为什么会知道?
她都看见了什么?
是谁告诉了她,还是她也……
“你不必说与我听,只要你静下来,”她挨着她颤抖的身躯缓缓顿选身,探上她的额头,“让我听到你的心,我便能帮你。”
你不必开口,需要开口的,是被藏起来另一个你。
……
——为妖三百年,受尽冷眼,我急于去寻一个安身之处,容身之所。
没了妖界的灵气滋养,我无法修炼,只能靠吸食人间精元为生。
别无选择,我来到了人间。
这个不管魑魅魍魉,还是牛鬼蛇神,不管变成什么样子,都能被接纳的地方。
人间气息污浊,被六界嗤之以鼻。
我却觉得这是天下最好的地方。
和他们一样,我捕食人心,吸食人气,终于有了一段清净日子,足以让我潜心修炼化为人形,以便在这人间扎根,而不漏半点破绽。
可我还是被发现了。
那个道士像疯了一样,下定了决心不给我留一丝活路。
不论我逃到哪里,他总是能找到我,用他手中的那柄烂剑,却能将我砍得遍体鳞伤。
连日的伤痛让我的妖力无法修复,我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就要死在他的剑下。
不被接受的东西,果然多呼吸一刻这世间的空气都是错的。
三百多年,原来我一直在违抗天命。
我一直在强求自己活着。
在我感到身躯越发轻盈之前,我这样想。
——直到我再一次看见这世间。
我的身体完好无损,好端端地躺在一张华美的寝榻上。
他就是在那个时候,掀开了帘子,走入我的眼中。
那是我第一次遇见这样良善的人。
你看,我就说。
人间真是个好地方。
他长相俊美,似乎是这个名叫峪州的地方的一位官人。
人间之事我半点也不知晓,我只知道他身世显赫,为人温柔和煦,和他的夫人感情甚笃。
我虽而为妖,却也知晓那是不对的。
可我依旧无法自拔地坠入了一个人的相思里。
他的夫人常常来看我,她是位知书达理的女子,性情温婉,听闻是京中贵女,与他门当户对。
夫人对我很好。
她会常常来陪我说话,给我的伤口上药,再送一些吃食。
她夸我貌美,询问我的家世。
我哪里有什么家世,只能随口胡诌了一个出来,却教她也以为我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女儿了。
她很高兴,说既然韩郎唤我妹妹,她便也唤我妹妹好了。
她与我说起她近日爱看的书册,上头有好些诗文,读起来生涩拗口。她却细细品尝这其中滋味,将心得诉与我听。
我一个字也听不明白,只觉困顿无趣。
她看出来我不想多言,便识趣地离开。临走前,她朝我盈盈一拜,说自己不过是独自在这深宅大院里太过无趣,偶然遇见了新面孔,一时心中欢喜,便多说了许多话,搅了我休养。
这一说,倒教我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顺着这话头,我便问起她,为何这深宅大院里只有她一人。
人间的男子,大多家中都不会只有一位女眷的。
她闻言,颇有些羞意地漾开了一抹笑。
她说,郎君是位痴情人。
那时她尚在闺阁中,却被圣上定亲。怀着忐忑之心来到陌生的土地,却在新婚夜当晚,头一回见到了让自己心动的人。
他握住她的双手,心疼她远嫁之苦,承诺此生只会有她一人。
愿天长地久,携手白头。
他是这样说的,如今婚后三载,他们已然还如从前一般如胶似漆。
她身子不好难以有孕,他也在宴上替她解围,将尚无子嗣一事全权揽在了自己身上。
本以为天命不公,不成想有夫如此。
她想,佛祖还是庇佑她的。
第69章 我是妖怪。
人间, 就是有情的地方啊。
她说得那样好,那样美丽,让我也不住春心萌动起来。
有些好笑。
我抚摸上自己的心口, 摇头失笑。
我连心都没有,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呢。
此后,他们常常来看我。
夫人白日里来,官人便晚上来。
我听着府中的人平日里说的话,也唤他郡公。他却说这样太生分,不若教我唤他的表字,行之。
这个时候,我的伤已然好全了, 可是他似乎并没有要我走的意思。
像是妖兽间释放某种信号一样,人也如此。
我感觉到了, 似乎有一丝陌生和危险的气息。
可我并没有放在心上。
他问我要不要留下来。
要不要和他在一起。
我没有想到, 这一天会来得这样快。
所以我有些犹豫。
一是,若我能留下, 这府上人丁众多, 不愁填不饱肚子。达官显贵之人气运更甚,受此滋养, 对日后修炼而言,简直百利而无一害。
二是,我又想起她被情爱浸润的眼神,如果我选了这条路,从今往后, 我会不会再不敢看她一眼。
可与这相比——
我更不敢看的,是他的眼睛。
我终于明白,有一个人的眼眸会这么像一座陷阱, 让人看一眼就想坠落进去。不论是她,还是我。
有时候,我甚至忘记了自己是媚妖。明明我才有那蛊惑众生的本事,偏偏相安无事之人确是他。
人真是奇妙。
我开始和他成双入对地出现在府上。
听闻他官场得意,府中赏赐的金银越发多了。我每日晨起,也学着人间女子对镜看着自己的脸,那个词叫做什么
他自我身后走上前来,在我额间落下一吻。
容光焕发,他说。
赶上好时节,后院的花也开了。他扶着我的肩,带着我去院中赏花。
纷繁蕊瓣之下,我在回廊的角落里看见一张憔悴的脸。
只那一眼,我便立刻偏过了头去,不再看她。
埋首在他颈间时,我闭上眼宽慰自己:
我是妖啊。
难道我还要和这个愚蠢的妇人躬身道歉,歉我不该抢了她的好丈夫吗?
我才不需要。
更不需要与这些凡人论长短。
自那日起,如我所愿的那样,我许久没有在府中见到她的身影。公府说大不大,说小也绝对不小,成日里本应是难免要打上照面的。
可是没有。
她住的那间暖阁,我好像远远便能闻见一丝发苦的味道,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
直到我又一次见到她。
她躲在花丛后,抻着手,将玉碗里的药悄悄浇在树根处,把药渣埋进土里。
看来我的嗅觉没有失灵。
她一转身,看见了身后的我,一时间愣在了原地。
我也愣住了。
我还没想好如何面对她。
我用来说服自己的所有的话,让我肆无忌惮地一直往前走的话,在那一瞬间全被堵在了喉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呢?
我本来以为,她会惊怒,会愤恨地斥责,甚至扑上来对我掌掴撕咬。
可是没有。
她比我想象中平静多了。
平静地稳稳托住手中的药碗,平静地从我的身边走过,将淡淡的苦味留在我的鼻尖。
我不知道她在喝什么汤药。
那种无端陌生的感觉让我也不想在乎。
彼时,不知是因为什么缘故,她似乎在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她被提及得越来越少,而我代替她出面的时候越来越多。
人们夸赞我的貌美,恭贺我的柔婉贤淑,即使这些特质我并不拥有,但我却享受极了。
我再一次觉得,人间真是个好地方。
除了妖界那个人人自诩清高的恶臭地界,这世间大有我的容身之处。情到浓时,我睁开眼望进他朦胧的那双眼,被他轻抚着脸庞——
他说,他愿意把他所有的一切献给我。
包括他的性命。
我从来没有听过这样动听的许诺。于是,也在与他这份剥不开头绪的泥里越扎越深。他伏在我耳边说,如果我愿意,公府会成为我永远的家。
他会成为我永远的依靠。
我的家,我能够赖以生存的地方,我存在的支点。
我也能拥有一个家吗?
我也可以去依赖一个人吗?
毫无犹豫的,我拥紧了他,放任自己沉溺在无边的欲海里颠簸。
未过几多时日,听说她有了身孕。
他高兴极了,这是他袭爵以来的第一个孩子,理应得到阖府的重视与关爱。
他们似乎又回到了我初入府时情浓如水的样子,好像一切都可以既往不咎地重修旧好。
而我呢?
数月的光鲜亮丽,恍若昙花一梦,随着这个孩子的到来被一一击溃。我这才想起来,我非妻非妾,忝居府上,连个名分都还没有。
他来我房中的时候也越来越少。常常等到夜半,有人倚在门边低声道:
老爷半刻前已歇下了。
我叹了口气,手却不免抚上平坦的小腹,不甘却又酸楚。
妖是不会有孕的。
更何况,我是媚妖。
他忙于公务抽不开身的时候,探望与照料她的重任便落在了我身上。不论如何,身为当家主母,一旦有了子嗣,定会比孤家寡人的时候强上不止一星半点。
这个未出世的孩子,竟然在她的一生中占据着这样举足轻重的位置。
几乎能够决定她所有的一切。
我去看她的时候,她看上去又憔悴了许多。汤药的滋味不好受,有孕在身又实在辛苦。
她不愿见我,也不再笑,更不想让我靠近她和她的孩子。
每每冷下一张脸,就如同一道毫不留情的逐客令。我也沉默着将食盒搁在几上,连一句宽慰的话都说不出口,便转身退出屋内。
门虚掩上的刹那,我听见她痛苦的呕吐声。
……
人间怀胎十月,实在是太长了。
从最开始的亲力亲为,到后来因着她不想见我的由头,我便也避之不及,索性不再去了。
探望和送食安胎的事务全都交由下面人之手,我乐得清闲,也就时不时嘱咐一番厨子,暑夏时节多做些爽口的莲子羹,好教她开开胃多吃一些。
他闻言相赞,说人言不假。得我之幸,是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贤惠,顾家,识大体这样的字眼,一个又一个被佩戴在了我的衣冠上,藏进我发间每一只簪钗的缝隙里。
直至一个雨夜。
我的厢房离暖阁有些路要走。雨天泥泞,我被心中一阵阵的没来由的慌乱搅得无法安眠,唤来了守夜的冬葵去代我看一看。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辰,我听见她侯在门外,声音被雨打地七摇八散,虚虚实实不真切。
不过我依稀分辨出,暖阁那边应当没有什么异样。算算时候也确实还要再等上一段时日,我这才放下心来,闭上眼安心睡去。
后半夜,我被一阵搡嚷吵得头痛欲裂。
一睁眼,便见厢房内站了许多个婆子丫鬟,神色或惊恐或嘲讽,无一例外都是一副紧张兮兮的模样。
还未等我问出那句怎么了,厢房的门便被人靠着蛮力一击破开。
将将挨着软毯的足尖顿住,我抬起眼,对上来着颇为不善的眼神。
主母伤产,胎死腹中,视大不祥。
“是你做的。”
我看着他苍白的唇一张一合地将这些毫无干系的字眼吐出来,一时间只觉一股凉煞之气钻遍全身,从指尖寒至肺腑。
怎么会是我做的呢?
“除了她身边的陪嫁丫鬟,只有你日日给她添食送补。”
可我是受你的委托,才——
“我委托你好生照拂她,你就是这样照拂的?”
我什么都没有做错。
所有的药膳,都是宫里的医师大人亲自嘱咐的。如有不对,大可去寻他的责任,何必来我这里咄咄逼人、兴师问罪?
“因为你在药膳里动了手脚。有些东西一旦失了分寸剂量,养身补气的滋丸也会在顷刻间变成夺人性命的毒药。”
“怀胎九月,一尸两命,若非蛇蝎心肠,如何下得去此等毒手!”
我已经许久没有亲自为她送过药膳了。
你也知道的,她不喜欢我,不愿见我,我又何必自讨没趣?
那些药膳早非经我之手,为何不一一查验。万一,要是府中之人有意暗害呢?
“看来,若不拿出铁证,只怕不能教你这个骗子松口。”
我从铜镜里看见自己的脸,因为争辩而涨得赤红,血丝像蛛网撑在眼角,拼命压制着眼底涌起的妖气。
我深吸一口气,再度对上他猩红的双眼。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没言语,自他身后走上前来两人,押着一名低垂着脑袋的粗使婆子。
我认得她,是膳房的厨娘。
她受了伤,那件被洗得发白的干净衣衫,平日里会散发着淡淡的黄桷香。今日远远看着,已经被染上了层叠的血污。
透过这些挣扎的痕迹,我好像看见了结局。
他见我不说话,冷笑了一声。
适时,又有一人指认,说是亲眼目睹我买通厨娘,暗中毒害主母。只要有朝一日将主母除去,我挣得名分,不怕不能将后院握在手里。
一字一句,说得好有道理。
我抬起头,看清了那人的脸,是她房中贴身伺候的姑娘采萱。
现在成了可怕的恶鬼。
他对我失望极了,当即要上报京兆府尹,将我押下大狱。我无法自证清白,可我也不能就这样不清不楚地被抓去公堂候审。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恨我到这样的地步。
若是以身作局,只为了把我赶出府,却要因此搭上两条性命,真的值得吗?
可是下一刻,她便拆穿了我。
她说我是妖怪。
采萱哭得不能自已,却还是支起一只手指向我,掷地有声地告诉每一个人。
我是妖怪。
第70章 可他赌错了。
“……然后呢?”
封离自她的颈间抬首, “她如今在何处?”
“为什么问这个。”李闻歌仰起头,轻轻闭着双眼,“如你所愿……我来见你了。”
“不高兴吗?”
“你身边那个人是谁?”
他不语, 只是啃咬着她的唇瓣不肯缓下身来。
“我听见他唤你闻歌。”
为什么。
凭什么?
“你想的话,也可以这样叫我。”她的指尖灵巧地没入他发间,再度游移到他的耳畔,感受身前人分明的一颤,“你从前总是一口一个恩人,一口一个在下的唤。怎么,如今厌腻了,也想换个新鲜的叫法吗?”
“一个称呼而已, 为什么也有那么多人和我争?”
“不是只我一人的,我也不要。”
李闻歌将人推开, 奈何他还没从方才那个长吻中挣扎出来, 湿着一双眼追上来便要吻,被她用指尖截住。
“你想说什么?”
指尖被温热的唇舌含住, 轻轻舐咬。他不打算回话, 她却不想让他这么蒙混过关。
“别打哑谜。我们都说破到这份上了,又何必猜什么心思。”
“那又怎么样?”他凑近了些, 抵在她的脸侧嗅吻,“就算到这个地步,我们不是依旧可以水火相容吗?”
“就像现在这样。”
他动了动,引得李闻歌深吸了一口气,没再说话。
“……呵。”
这就不作声了。
封离闭眼, 又觉得气不过,俯首在她的耳侧狠狠留下一道齿痕。
这个狡猾的人,他就知道会是这样。
不是说让他不要打哑谜吗?
和盘托出之后, 却换她一言不发了。
“你说啊。像现在这样,我们现在这样,算什么?”
“我们之间,算什么?”
她象征性地歪过头,像是没听见他问话似的。也不管他放肆地欺身而进,闷不作声地发泄着不满。
“……你要知道,真话总是伤人的。”
她望向他也失神的双眼,“还想继续的话,你的问题,只能到此为止。”
“缘分一场,你知道的,我也不忍心见你伤神。”
“怕我伤神?”
封离毫不留情拆穿了她沉默的借口,“六百多年,恩人。”
“什么样的话我没有听过?”
她猜对了。
他不是厌烦什么恩人在下,只是装了这么久,不想再装了。
他就是要他们之间什么都不剩。
就是想要从她口中逼问出一句回答。
即使连他自己都不敢想,那堵墙真的被打破了之后,背后等待他的会是什么。
可是他厌倦了。
可是万一哪一日就灰飞烟灭了呢。
他想要随心所欲一回,又有什么错?
“你一定要这样?”
李闻歌收起了玩味的心思。
等他再看向她的双眼时,看清了那里面盛着的所有东西,心便凉了一半。
没有情绪,没有情欲,和他们初见的那夜如出一辙。
她解开缚在他眼眸上的红绸,视线相接的第一个瞬间。
那就是她的底色,她真实的样子。
自那之后,再也没有看见过。他却天真地以为她已是囊中之物,唾手可得。
可如今,她不会再假装被他迷惑了。
他迎上这份赤裸的冷漠,心脏骤然被攥得发疼。
不免垂眼,视线落在嵌入心口的那只素手上。
明明半柱香前,纤长的手指还在口中戏弄着他的舌尖。
“……恩人。”
“你想听,我不介意再说得清楚一些。”手上的力道更重了些,李闻歌看着封离吃痛得闷哼,但依旧半点不让。
“我们是什么关系,你看到了吗?”
她停下。
“是你要杀了我,我要杀了你的关系。”
与两人方才沉浸的那一场激烈的情事相比,这句话显得尤为讽刺。
“李闻歌。”
封离摇头,“你真残忍。”
“我不仅残忍,还要告诉你,别再打那只妖的主意。”李闻歌弯起唇角,“我不会让你杀了她。”
“与你何干?”封离抬眼,眸光少见地带了几分不善。
“在你眼中,是不是只有所谓公理道义,才是值得追求的东西?至于情义,就该被踢在一边看也不看一眼,是不是?”
“你明明来过我的梦里的,你明明都能看见……”
“她无辜了,那我又算什么?我所经受的这一切,都是谁带给我的?我天生下贱,就只值得被人这样折磨,我不该活在这个世上——”
“连你也是这样想的吗?”
如果他不死,就会反噬母体直至暴亡;如果他侥幸活着,也总一日会让她付出惨烈的代价。
所以这么多年,他就是因为这样一句话而任由欺辱,就是因为这一句话拼命为自己挣出一条活路,从不可置信自己的母亲竟然会对他凶狠到近乎暴虐的程度,到麻木地接受她对自己恨之入骨的事实。
枉他曾经还那么努力过。
全都是一场笑话。
他在她的眼里,是不是也是一场笑话?
“封离。我留着她的命,是因为你已经如诅咒所言那样,让你的母亲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
“权力在你们之间的让渡交叠,很像那句话。”
“你听过吗?冤冤相报,何时了。”
李闻歌看向他,“这一切早就已经是一场无法挽回的大错,我要做的,就是别让它继续错下去。”
“我们也一样。”
封离跪坐在石阶上,失神之际恍觉一阵剧痛自腹间袭来。
尚在失神之际,身体却先他一步反应了过来,抵挡那柄长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汹汹来袭。只可惜为时已晚,泛着血色银光的锋尖挑着半颗妖丹,挽了一个漂亮的剑花,冷硬的剑柄便抵住了他的咽喉。
为什么?
“……你身上的魔气,还有我的一部分……”
口中开始弥漫起血腥气,封离死死攥着剑刃,任凭赤色在掌心淋漓。
“为什么……要对我这么狠心?”
“你说得对。”
李闻歌没有反驳。
“有了那枚妖丹加持,你的法力的确见长许多,今日我也算颇有体会。”
“不过,以后可就不只是要一部分了。”
她逼近他痛苦的眼睛,“是全部。”
他是魔,注定会从这个世间彻底消失。
他的一切,注定会留在她手中最好的去处。
“你没有心。”
疼的是腰腹,抬手捂住的却是心口。
她得了那半颗妖丹,却没有要收手的架势,剑风凌厉,一点儿也没有从前怜香惜玉的影子。
更何况,他与已然受了伤。
“你真的没有心。”
封离摇头,在剑尖直抵眉心之前化为一片乌有的混沌,融进漆黑的夜里再不见踪迹。
……
李闻歌顿住脚步,没再往下追逐。
她将那残存的妖丹化入掌心,闪身跃进漆黑的山涧里。
哼。
至少这一趟来得不亏。
*
“你怎么找到我的?”
“谁让你告诉她的?”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却在话音落后双双怔住。
封离抬起眼,借着月光看清了她的脸。
变了。
和他记忆癫狂的样子不同,此刻他比她更像个疯子。
“你杀不了我,就算你拿走了我的妖丹,你也一样杀不了我。”
“你真恶心。”
封离低喘着气,指尖紧紧扼住她的咽喉,“我想要毁了你,不过是弹指间的事。”
“你越是告诉她你有多无辜,我越是要将你赶尽杀绝。”
“……我凭什么原谅你?”
“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蕴怜怒极反笑,“谁求你的原谅?”
“看到你这浑身是血的样子,我心底就松快!”她被牵制着无法动弹,仍不住啐了一口,“想必伤得不轻吧?”
“以为成了魔,就能肖想那些从前不敢想的人了?也不想想自己配不配。”
“……闭嘴。”
筋脉泛出生冷的紫色,如藤蔓一般在脆弱的肌肤下显现。即便如此,她依旧没有停下,扯着嘶哑的声线,像真的不怕激怒他一样。
“剑阁阁主……将来要修大成圆满,飞升成仙的。”蕴怜笑道,“也不看看、不看看她身边都是什么人。”
“道是道,仙是仙。”
“你呢?”
从腌臜蛮荒之地爬出来的东西,好好想一想,你呢?
你算什么?
他算什么?
只是剜去半颗妖丹罢了,疼得活像是被剜去半条性命。疼得指尖发麻,连纤细的脖颈都握不住。
当真不愧是天下第一剑。
只肖一击,便让人毫无招架之力。
他终究还是没能杀了她。
那人得了喘息之机,竟然还肆无忌惮地大声放笑起来。笑得比从前更刺耳,绕着耳畔久久不散。提醒他,即便过了数百年,哪怕是千年之后,也依旧逃不脱当年的魇。
他抽身离去的身影多了几分落荒而逃的狼狈。
假的就是假的,再怎么装,再怎么像,也还是成不了真的。
她说的对。
他突然就后悔了。
后悔她明明已经说得那么直白,他却非要将最后一分体面也撤下来。墙倒了,可等着他的,他却不愿承受。
真话总是伤人的,他当然知道。
他只是在赌。
赌她一次次的包庇,一次次的手下留情,一次次沉醉于云雨缠绵,一次次毫无吝啬地将他拥住。
这么多假的,总有一个会是真的。
可他赌错了。
……
那只妖的藏身之处倏地寂静下来。
被牵制的脖颈失去了支撑,脱力地跌坐在地上。
有人在暗处静静看着方才上演的一切,也将他们之间所有的针锋相对尽收眼底。
封离。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他的脸。与众人同行的这些时日,这个名字对他而言早已不陌生,甚至当他出现在眼前的时候,熟悉得像是他们早就见过一样。
为什么会这样呢?
可是他越是沉下心来去想,脑中就越是一片空白。
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他才会负伤如此,才会坠入凡间,却又无论如何都无法回忆起从前?
他是谁?
心口骤然之间传来剧烈的疼痛,令他下意识躬身,额间渗涔涔冷汗。
……怎么会这样?
他复又回想起方才他们争执之下的那些话。
关于闻歌。
他猜得没错,封离对她有情。
那闻歌呢?
她没有对她痛下杀手,至少如梦留所说的那样,他在她的身边伪装了那么久,一朝败露,却没有将她激怒。
她似乎永远都那么平静,任何人,抑或是任何事,似乎都无法在她的心中掀起波澜。
就连被欺骗也不在乎吗?
他是仙人,如今还有这些理不清剪不断的头绪,而她仍旧是修道之人,道心当真如此坚不可摧吗?
会不会是因为他的神识有悖天道,所以才会被降下如此责罚……
仙者之心,难道尚不如凡人坚定吗。
若非如此,就只剩下一种猜测。
她早就知晓。
只有她早就知晓,才能波澜不惊。
可她为什么不动手呢?既然有那么多近身的机会,为什么等了这么久。她在等什么呢?
即便是到了眼下这个地步,她依旧对他手下留情,为什么?
还有……
“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
“她的身边都是什么人啊。道得道,仙是仙。”
不可置否,他的心中竟然生出难以名状的悸动,和令人无法忽略的、凌驾于人之上的快感。
怎么会这样?
这怎么能算是仙者所想、仙者所为?
如若陷入了一场巨大的恐慌之中,他蜷缩着身体靠在石壁的边上,任染霜的水气打湿衣衫。
不仅仅是这样,不论何时靠近她,心口都会涌现出一种陌生又熟悉的酸胀。
就像在那之前,他早便听过她说话,早便看过她抬眼望着月亮的样子。
一切的一切都那么似曾相识,他却半点都记不起来。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