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你便跟着本座吧?
封离看着面前那只白皙而修长的手, 养尊处优精细护出来的好肌肤,干净得连一颗长在虎口处都是亵渎。
反观自己,一双手黑乎乎地不是血污就是泥泞, 指缝里藏着的也是半干的、粘腻不已的痂。
这样一双不染纤尘的手伸在他的面前,多么像能够将他从深渊里拉出来的天神啊。
只可惜他不是。
没来由的恶趣味攀上心头,封离缓缓抬起手,搭上了他的指尖。
果不其然,那人几不可察地眸光微闪,迟疑了片刻后,还是由着自己攥着那不沾阳春水的指尖,扶着身子站了起来。
见他站稳了, 镜池不动声色将手抽了回来,隐在了袖中。怪异的感觉如电流一般通往全身各处, 令他恨不能眼下就去池子里将手洗上个十回。
他本以为, 在这妖界之中,但凡听过他的名讳的, 不说敬而远之, 至少也是避而远之。
不过是做做样子而已,他却不曾想, 这丑八怪竟然当真敢将脏成这种模样的手放到了自己的手上,还借力站起了身。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再度的相遇,也让他无比确信了一个事实:恬不知耻跟在恩人身后的,就是眼前这个丑八怪。
除去疤痕,除去脸上身上的血污, 他们分明一模一样。
尤其是那双惹人生厌的眼睛。
嗬。
原来他叫封离啊。
这名字是他原本就有,还是后来他改名换姓,故作高雅为自己所取的呢。
他暗暗思索, 当年的他也是这样,胆量颇大地用脏手碰自己的么?
似乎没有印象了。
说来着实古怪,原本睡意便不佳,又有火光在眼前闪烁,还有一人静静地挡在自己的身前,全神贯注地打坐。
他闭着眼,不太明白为何白日里的逃亡令他那般疲累,又身负重伤,夜里却一点没有疲倦的意思。如是冥想着,狐妖敏锐的听觉却让他不得不注意到——
不远处挨着的两人。
情话与私语,温柔落下的亲吻,统统传进他的耳中。
指尖越攥越紧,指尖刺入掌心,却顾不上疼痛。他心中泛着细密地酸楚与不甘,半点儿不想再听下去,闭气静息隔绝了一切的嘈杂。
直到巨大的困意忽而袭来,他支撑不住疲惫,沉沉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隐约觉着天光大亮,似乎到了该醒来的时候。只是身旁静悄悄的,他们似乎并没有传出动静来。
睁开眼,一切如在梦中。
玉石砌成的床榻冰冰凉凉,将室内的冷气都引了过来,上头再铺上一层薄薄的羽毯,正是少时妖尊宠爱他,为他专门造出的玉床,名为“飞仙枕”。
这张床榻留在了从前妖尊还在的洞穴中,后来随着族群迁移,早便没有再跟着他了。为何他会在此处醒来?
如人间话本子里写的那般,他忍不住用手掐了自己的腿。腿上发红的肿印,与不可忽视的肿痛,无一不在告诉他,这一切并不是他的幻觉。
也同样不是梦。
他难以置信地站起身,看着周遭熟悉又陌生的一切,看着下人穿梭在自己身边,恭敬地唤他为“少主”。
是魇魔……
这样快,它就已经开始动作了么?
“少主,尊上请您过去问话。”
他浑浑噩噩任着他们摆弄自己,簇拥着将自己送出了洞外,这才找回了些许当初的记忆。
尊上也忌讳将孩子一直娇惯着,所以教他跟随着父尊一并出妖界,支援华山界下狼族与狐族旁支的争斗。
回到过去这样的现实难免令他一时不能反应,但想到此处,他又不禁心神激荡了起来。
没有记错的话,恩人说起过,封离也是被她救下之后带在身边的。
不用想也知道,他堂堂一个媚妖,自然使尽了浑身解数勾引她,用媚丝将对方一点一点缠住,再逼出几滴天可怜见的眼泪来,恩人那般良善,又怎会狠下心来将他丢下?
可笑这丑八怪心机深沉,竟还借着自己半人半妖的身份,装得好一副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模样,又是废物一个,不出力也就罢了,还要恩人搭手相救,却得寸进尺地还想要恩人只看着他一个人!
不出意外的话,他与恩人很快就要见面了。
若是这一次他抢占了先机,让恩人将自己永远地记住,又还有他什么事呢?再者,如若所有人都回到了过去,那个丑东西一旦落到了他的手上,想要将他杀了,实在轻而易举。
就譬如现在。
但他不打算当下就杀了他,狐族有族规在身,他贵为少主,自然不可带头忤逆。
不过也好。
他看着封离一如当年残破不堪地样子,还带着一副丑面容,心下畅快了不少。
谁见了这丑东西,不反胃已是不错了,哪里还有被勾走的可能呢。
他好心情地走到他的面前,温声开口道,“你是从何处来的?本座似乎并未见过你。”
封离绞着手指,不敢抬头,只嗫喏着答道,“回……回贵人,在下自山前来。”
“不必唤本座贵人,你便与他们一样,叫少主便是。”镜池笑了笑,“不过……你竟是半人半妖,你的生母或生父,有一人是凡人么?”
言罢,他又补上了一句,“莫要多心,本座只是见你一人孤零零地被抛在此处,想来问问你的境况,好将你送回去而已。”
“在下的生父确为凡人,母亲……是媚妖。”
媚妖?
镜池故作惊讶,身旁那几只狐狸闻言也长大了嘴,不曾想到封离竟还能与本家扯上些关联。
众人皆知,媚妖由狐族媚丝幻化而来,本也就是因狐狸冲撞了规戒才受此刑罚,当然是个不光彩的来由。
狐族对于媚妖也向来是不认的,不仅不认,还严禁狐族子孙与之有染。这丑东西身份难以界定,本体还是个让狐狸、让妖界唾弃的媚妖,实在是叠满了一身的孽债。
“少主,不若……我们回去吧?”胆大的凑到镜池身旁,小声提醒着,“您不日便要下山,正是关键的时候,不可犯了戒律啊。”
封离闻言,也忍着通体的疼痛,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在下只是因为伤势过重,被族中婆婆救下,来到此地暂且歇息,不曾想冲撞了少主,还请少主恕罪。”
“在下这便离开,绝然不误少主公事。”
说罢,见镜池不开口,封离低着头退了几步,转身便欲离去。只是还未走几步,身后就传来那人的声音:
“等等。”
封离难免勾起唇。他就知道,他不会放自己就这么安然离开。
他不明所以地转过身,又行了一礼,才道,“少主可是还有事吩咐?”
“没有。”镜池收起了笑意,意有所指地将目光落到了封离的背上,“本座只是想知道,你要去何处?”
“……”封离微微挑起眉梢,“在下当然是……回去。”
“回哪儿?你不是身受重伤才躲到这里来的么?狐族领地之内,旁的小妖不敢踏足,也是因为这个,你才会出现在这里吧。”
“所以,你说你要回去,是回到那个将你伤成这样的地方么?”镜池的唇角渐渐落了下来,看样子似乎是很为他而担忧。
“是。”封离无奈地点了点头,“除了回去,在下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了。”
“为什么?你可以离开妖界的。”
封离站着没有动作,半晌后,像是有些难为情一般,蜷起来了手指,无措地纠缠着皱巴巴的袖口。
“……我还没有学会,如何捕食。”
此话一出,再加之他不寻常的身份,明眼人也能明白,不是因为媚妖天生稀少,少了人细心教养,就是因为他的母亲弃养了他。
这种时候了,还要为自己挽尊。
一无是处、一事无成的时候,自尊与颜面分明是最没用的东西。
“你的意思是,你离开了妖界也无法存活。”镜池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也是。妖界的东西再如何也是沾了灵气的,即便是捕些小鱼小虾至少也能活着。”
出了这妖界,且不说活着都困难,还有大把云游在人间的修士与收妖天师,还要东躲西藏地回避着随处可见的杀机,的确是有些太过为难这个废物了。
“那不若,你便同本座一并回去吧?”此话一出,身旁的几只狐狸再一次惊掉了下巴,“少主?!”
“再这般无礼地打断本座说话,你们几个,往后就不必跟在本座身边伺候了。”
他走到封离面前,眸光和善,“本来,本座想着帮你一把,让你逃出妖界去,可你又无法生存,那么……”
“伺候人的活,你可会做?”他笑了笑,“若是手脚灵活,就跟着本座好了。”
“可……”
封离诧异地睁大了眼眸,抬起头来望着镜池那张冷艳非常的脸,“在下身份低微,与少主天上地下之别,怎配跟在少主身边伺候……”
这番话在镜池身上很是受用,他眯了眯眼,“不打紧,什么身份不身份的,本座向来不看重这些。”
“只是本座瞧着你实在可怜,若是此等微末之事便可救下一命,为何不做呢?
第52章 ……奴,谢少主赐名。……
蛇仙姥姥带着包袱快要接近洞穴时, 就已经闻不见封离的气息了。她心下慌乱,只怕他已遭遇不测。
踏入狐族结界之内,果不其然, 扑面而来便是狐族的气味。所到之处皆被标记上了痕迹。心中越发惊惶不安,她踉跄着闯入洞中——
一片空荡荡,还残留着脚步的回音。
没有封离的身影。
她喘着大气,只觉双膝发软。肩头的包袱缓缓滑落至臂弯,又落到了地上,露出里头的青色衣衫的点点纹路。
狐狸的气息将她包围,再隐隐瞧着地上的脚印,更是确信还有不少狐狸都来过此处, 甚至其中还有厉害人物,与旁的狐狸的气味分别开来。
蛇仙姥姥俯下身, 摸着冰凉的石台, 看着地上如同打斗或挣扎留下的痕迹,泪水不禁又盈满了眼眶。
苦命的孩子……
她不过是想替他寻个暂时能落脚的地方, 只是想要给他治一治满身的伤而已, 为何总是屋漏偏逢连夜雨,麻绳先挑细处断啊!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 此时的封离跟在了镜池身后,仍旧畏缩着身体,跟在一群神情傲慢的狐狸身后。
异样的目光与窃窃私语必然是少不了的,更何况他一身血污本就醒目,虽而已尽力将自己的身影埋没在一众同行的狐狸里, 但他们对他格外嫌弃,都恨不得离他远远的,还是看在镜池的面子上才肯站在他的身边。
“少主这是把谁带回来了?”
“是猎物么?”
“瞎说什么呢, 活着回来的那还能叫猎物?”有狐狸闻言,嘶地一声挠着后颈,“可他满身都是血味,难道是犯了什么忌讳的罪人?”
“我看不像。”有狐狸接过话,“瞧见没有?他连镣铐绳索都没有,哪里像是个犯了错处的。”
“倒像是受了伤,或许是少主心善,将人捡回来了呢。”
镜池带着人穿过这片桃林,转回身来对着身后几只狐狸道,“吩咐下去,便说他从今往后在本座洞中伺候,莫要让下面的小狐狸们嚼了舌根。”
几只狐狸点头称是,有一只不免走上前来,大着胆子问道,“可……少主,可否要向尊上报备一声?”
毕竟这家伙不是寻常人物,可是个媚妖啊。
狐族有令,不得与媚妖一族有染,即便这家伙半人半妖的不大能叫妖一眼便看出本体来,但到了尊上那里,又哪里有本事瞒得住呢。
“不必了。”镜池并没有将这种事放在心上,“不过是个没有半点拳脚功夫的小妖而已,做些寻常琐事,有什么需要报备的。”
再者,等下了山,寻得一片地方将他杀了,神不知鬼不觉。若是此事还要让尊上知晓,届时又是一顿解释,他没有那种耐心。
遣散了一众狐狸后,封离跟在镜池的身后,眉眼低垂,看起来格外恭顺。
他如今成了这里最格格不入的存在,却又极为奇怪地被他留在身边,任谁来看,这都是非同寻常的器重与抬爱。
他应该感到受宠若惊,感到高兴才是。
他梳理着情绪,在镜池进门前转过身来看他时,适时地摆出最合情合理的神态给予回应。
诚惶诚恐的、忐忑不安的、略有期待的。
和当年的自己一模一样。
镜池也是这般想的。这样的神色,虽而早就在他的记忆里模糊不清了,但当真重现在眼前时,他一下便回想起了昔年那个既胆小瑟缩又浑身韧劲的丑八怪。
他不是没有怀疑过,既然他回到了过去,或许其他人也会和自己一样,被魇魔施起的报复卷进了倒退的时间里。
他不了解封离,不知道在他逃出妖界之后的几百年里是如何存活的。
但只凭借着他在恩人面前讨巧卖乖的模样,便也知道除了会卖色|相诱引人的本事,他也使不出来什么别的好法术了。
装凡人都还差几分火候,就更自然没有那样的好功力,能将百年前的自己演绎地炉火纯青了。
他想,变的人可能只有他自己。
他如是打量了封离的身条,个头虽高但身形瘦弱,神情也不安,比起能站在恩人身旁挑衅自己的模样实在差得太远了些。
他还未开口,便有伺候的狐狸从里间迎了上来,“少主回来了!奴这便服侍少主穿衣。”
方探出身子,便瞧见封离无法忽视的身影,小狐狸有些踌躇,抬眼小心地开口,“少主,这位是……”
“你来了正好,”镜池微微侧身,“今后就由你带着他,熟悉平日里要做的事,往后你守在外室,他在内室,接替你的位置。”
什么?
小狐狸当是自己没有听清,一时间怔在原地,许久没有出声。他可是自小就陪着少主一起长大的,少主待他情若手足,怎会突然要换掉他?
这个浑身是血的家伙又是什么来头?到底和少主抑或是狐族之间有何种牵扯,不然为何初来此地,便会让少主信任至此!
“少主……”
“还愣着做什么。”镜池微微皱起了眉头,“带他去净身吧,一柱香后来内室伺候。”
“他名梧桐,对了,”他偏过头,看向一旁静默着的封离,“还未来得及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
封离张了张口,有些难为情地将头埋得更低,“在下……没有名字。”
镜池也记起来了。
那时所有人都叫他丑八怪,他虽而不用这个称呼叫他,但平日里呼来喝去的也不必要加上名姓,话出口了,总会有人去做的。
“没有名字……”
镜池沉思了片刻,朝他温柔地笑了笑,“那不如,就叫阿离,如何?”
“阿离?”封离心下旦觉有些生疑,但还有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他没有自顾自地思索下去,反而是抬起眼来,惶恐地看向对方,“在下……可以有名字了么?”
“自然。”
没有观察出什么异样来,镜池放下了心,但也同样觉得有几分失望。“若你喜欢这个名字,往后,本座便唤你为阿离。”
封离识时务地跪在地上行了一礼,“……奴,谢少主赐名。”
没有人应声,只是从离去的轻快脚步声来看,那人的心情定然不错。
他站起身,对上一旁正仔细瞧着自己的狐狸,拱手相抬。他也点点头回了个狐族的礼节,神色和善,“跟我来吧。”
连个名字都没有的东西,也配来争抢他的位置?谁不知道他是少主自小带在身边的仆从,外间的人换了茬又一茬,只有他过了数百年,仍旧陪在少主身边。
从来不曾想过,这样一个无名小卒的突然出现,让他看清了自己在少主心中的份量。
是他一时风光,太得意忘形了。
分明谁都可以。
封离褪下了衣衫,抱着崭新的衣裳,拖着一副伤痕累累的身体去往屏风后。等声响消失,他绕去了前方,低头看着那池子里的水,冰冷无波。
那时他以为是因为镜池那里有什么吩咐,导致疏忽了拿热水来给他冲洗,便仍旧是钻入了冰凉的池水中,打着哆嗦净了身子。
如今想来,自己只顾着诚惶诚恐地被这些从未体验过的善意冲昏了头脑,忘记了思索,自己这样一个不速之客,有谁会笑脸相迎呢?
思即此,他起身,将声音抬高了些许,唤道,“请问……可有热水?”
连唤三声,一声比一声高,外头就是没有任何动静。
他了然地轻笑,将手中的新衣裳丢入了水中,浸湿了之后,沾着池水将自己的脸与身子上的血污一一擦了干净,而后便静静坐在了池边,与外头一样,一声也不再出了。
一柱香比想象中的要漫长,但说来也快,他不过是初感肌肤微微战栗时,便听见了有人推开了石门,步履匆匆地闯了进来。
对方气息不稳,来得急促,尤其是见他赤着身子,一半的衣裳搭在肩头,还有一半浸在水里时,更是倒吸了一口凉气,心中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你这是做什么!”他走上前来,指着那丢在水中的衣裳,“我好心替你拿来的新衣裳,你却要如此糟践,究竟是何居心!”
“抱歉……”
石门大开,外头的风彻底地进入到了内室,肩上湿冷的衣衫簌簌滴着水,教封离忍不住缩起了身子,小声道,“池水实在是太凉了,碰到伤口很是疼痛,在下只能沾着水简单擦洗……”
“身上洗不了,那这乱糟糟的头发难道也洗不了吗?”
“在下……”封离被他训斥地不敢抬眼,将身体默默向后移去,“在下是……半人半妖。”
“冷水沐浴,在下怕不慎染上风寒,若是污浊病气玷污了少主洞中的气息,在下实在……担不起这般罪责……”
梧桐一时语塞,暗骂这丑八怪竟还是个半人半妖的怪物,矫情得很。可方才也的确是他等在洞外,故意不给他送热水去,想给他立个下马威的——
眼下倒好,这威风没有立成,到头来麻烦的还是自己!
“你且等片刻,我方才忙着去一时忘性大了些,没有顾上你这头,真是对不住。”
要是过半刻少主还没有见到人,他这么三言两语一说,这什么破威白下了,还得再背上个不是来。
一桶接着一桶的热水还是灌入了池中,在水面升腾起该有的热切的温度。梧桐看着封离的身影一点一点被水雾吞没,恍惚间好像看着他回过头来,对着自己挑衅一笑。
再一眨眼,视线之内分明只有他抬手用水打湿头发的背影而已。
一定是他眼花了。
第53章 很快,他就要变成一个死人……
“净个身, 怎么要了这么久的时辰。”
封离双手无措地摸着崭新的衣裳,微微垂着头,低声道, “……回少主,奴只是想洗得更干净一些,这样……不会污了这样好的地方。”
镜池不置可否,挑了挑眉,放下了凑近鼻尖的香囊,朝着站在自己身后的人招了招手,“过来。”
封离顺从地走到他身前,缓缓蹲下身子, 似乎又觉得有些不妥,双足撤离了脚下柔软的地垫, 跪在了地垫的边缘之外。
倒是还算懂规矩。
镜池想, 如此甚好,他也不必花功夫调|教, 省了些力气。
抬手将梳妆台上玉梳捻在手中, 他不曾言语,只是抬手轻轻挑起封离的下巴, 在还散发着潮湿之气的发丝之下看清了那张脸。
洗净了尘埃之后,那张面容显露出了几分如今光鲜的模样,只是眉眼青涩,藏着缺失了自尊的拙气。
不过入眼的确清丽,他沉吟片刻, 像什么呢?
像莲池里扎根淤泥之中亭亭净植的莲么?
思即此,他不由嗤笑一声,惹得封离目光不禁沾上了未知的惊惧, 声线发颤道,“……少主?”
“无事。”
手上的力道更重了些,梳齿的痕迹将下巴处的肌肤印上了红痕。镜池勾起唇角,看着他眼下拿到蜿蜒至耳畔的深刻而丑陋的疤痕,心绪颇好地想道:
也不知这疤痕后来是寻了何种高人指点,竟能恢复地那样好,连半点痕迹也看不出来。只是可惜,如今这个讨人厌的东西日日都跟在自己的身前,再也不会有那样耀武扬威的机会了。
因为,很快他就要变成一个死人了。
“往后你代替梧桐的位置,跟在本座身边伺候。”他撤了梳子,在封离垂眸的瞬间,随手扔进了废弃的书篓里,“本座有些乏了,你去外间守夜吧。”
狐狸洞里也有这样的规矩,与人间一样,无非就是主子需要一个随叫随到的下人跟在身边无时无刻地满足各种所需罢了。
他依稀记得镜池似乎还有惊梦的毛病,常常做噩梦而夜半惊醒。他对此也甚为不解,分明是狐族捧在掌心里宠爱大的孩子,半点委屈也没有受过,怎么会惊梦呢?
回溯到过去的陌生夜晚,在狐狸洞中安然无恙的度过,只是第二日似乎便没有那么好运了。
先是用早膳时,白面馍馍蒸过了火候,面有些硬了,封离一个不注意咬了下去,再启唇,便有鲜红的血一滴一滴滚落在了白面上,刺眼非常。
撕开伪装的外表,里面藏着的赫然是用以缝补衣衫的细小的银针,足足扎了有七根。
封离半眯着眼,回想起从前,虽而这里的人一样过不了几天就会撕下伪装的面具,不遗余力地欺辱他,但好像也没有来得这样快。
他将细针一根一根剔出来,喝下一口水把口中的血水吐了干净,就着疼痛把一整个硬如石头的白面馍馍吃了下去。
还好,只是个不疼不痒的警告而已,还没有到需要喂毒的地步。不过此番手段与当年有些不同,更何况——
如若镜池也与自己一样,回到了过去,做出来的某些改变……封离笑了笑,那大抵是要更上一层楼的。
果不其然,在接下来的几日里,几乎每一处都能发现意外的惊喜。譬如午间小憩的棉枕,抑或是行走之间不小心出现在脚下的鹅卵石,饭食里隐隐约约露出的馊味。
封离慢慢搁下手中的碗,看着一旁大快朵颐的狐狸们,一个个吃得格外香。再看不远处的梧桐,背对着他,埋头吃着碗里的餐食,似乎并不会被无关紧要的东西夺走注意力。
不是他的话,又还有谁会这般恨着自己呢。
封离站起身,将饭碗丢在桌上,转身去了洞府中的膳房。
里头的狐狸还在热火朝天地忙着,一面收拾着长几上明日所备的早膳。新鲜的肉散发着对动物致命的吸引力,与自己晚间所吃下的残羹剩饭完全不同。
“你来做什么?这里可是后膳房。”
话语并不客气,封离若有所思地想。显然这个忙碌着的狐狸知道自己的身份,但或许是因为自己初来乍到,即便是刚来便顶替了梧桐的位置,在众人心里自然也抵不过梧桐自小陪在镜池身边的地位。
所以……
他们都是在以自己的方式为梧桐鸣不平么?
“我想来问一问,可还有能吃的饭食。”
那只狐狸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回过头来将手中的布放在灶台上抹了一把,“如你所见,一人一食,当然没有多余的。”
“怎么?”他上下打量了封离一眼,“看你这身板也不像是食量大的,还能是饭给少了不成?”
“听闻你是半人半妖……那便是这狐狸洞里的吃食,让你难以下咽了吗?”
封离摇了摇头,“不,我没有吃,是因为给我的饭无法进口。”
“饭是馊的,肉也是馊的。”
他走近了些,又低头看向那上乘的好肉,语气淡淡的,“是单独备给我的那一份如此,还是所有人都如此?”
“这里,喜欢把肉食做变味了再吃么?”他摇了摇头,“这样可是会生病的。”
狐狸明显被噎了一下,怔了一瞬反驳道,“当然不是,怎么可能会是馊的?”
“每个人的饭菜都是一模一样,用的木碗也一样,都是随着食盏一并端上桌的,何有什么只你一人一说?”
“平日里繁忙如此,我们连自己的吃食都顾不上,哪里有必要对你的饭菜下手,被少主知道了,受罚的不还是我们?”
狐狸不再理会身后的封离,“定是你鼻子出了问题,我们都是一样吃,怎生你的饭菜就有问题了!”
“人身子就是娇贵,这儿吃不得那闻不得,这般金贵的主子身,怎么偏生生了个下人命。”
过了一会儿,背后似乎没再有动静,他方转过身来,便见封离依旧站在自己面前,开口道,“所以,是不是梧桐授意的?”
“我的身体里虽而有一半人血,但我们本身都是食肉的,大抵还可以算作一类。若说馊肉腐肉,狐狸的嗅觉自当比我的更加灵敏,所以旁人吃得那样香,只能说明,碗里的饭食的确是可口的。”
“而我比起你们的嗅觉,本就迟钝些,连我都能闻出来这饭菜有问题,更只能证明,我的饭菜一定无法下口。”眼见着对方要反驳,他再度启唇,“还有。我没有将我的饭食带过来给你亲自查验,我没有想到,你也没有想到么?”
“万一是我胡诌乱造的,该怎么办呢?”他失笑地掩住唇角,“可你听到我这番话一点儿也没有被冤枉怀疑的惊讶愤怒,如此看来,你应该早就知道我的饭菜确有蹊跷才是。”
“本就在意料之中的事,才不会觉得意外,不是吗?”
屋外的日光从灶台的小窗上洒入石桌,空中漂浮的浮尘上下翻涌着。远处的小炉上还煨着补汤,向上蒸腾着的水汽透过打湿的布巾,慢慢与那些浮动的尘灰搅动为一体。
屋内,许久没有人说话。
末了,才听见鞋底与青石板摩擦的声响,狐狸嗤了一声,索性也不装了。“是啊,少主仁善,我们都是自小跟着少主伺候的,三百年过去,从来都没有人被替了过。”
“梧桐更是少主幼时亲自在妖尊面前要来的人,做活精细,对洞里的大家伙都大方,少主有什么赏赐的好东西都拿来给我们分,即便是我们这些染了一身烟尘味的膳房伙计,也一样能被当做自己人看待。”
“你算什么东西?相由心生,你这般丑陋,心思这般缜密,说得这样好,简直滴水不漏,这么聪慧的脑袋放在少主身边当个下人伺候,你当真会甘心吗?”
“你若是对少主忠诚,吃点苦头又如何?做下人,不是来享清福的,不日少主下山,凭你一个木讷如石的家伙跟在身边,能保全少主什么?”
“半点亏也吃不得,那我便告诉你,我就是心有芥蒂,只认梧桐不认你,我们膳房只招呼自己人,至于你这个丑八怪,分你一口冷饭就偷着乐吧!”
“住口!”
封离闻言没有回头,倒是还在义愤填膺的狐狸登时偏过头去,看着来人瞪大了眼,“梧桐?你怎么来这儿了?”
“我来给少主取汤,便来瞧瞧,怎得便见你如此欺辱阿离?”梧桐皱着眉,“少主看重他,只要他能伺候好少主,让少主高兴了,这便足够了。”
“咱们这些下人在此处拈酸吃醋像什么样子,难不成还要少主来评判谁更得欢心么?我如今不过就是换作外间伺候,不贴身跟从少主了而已,少主又并未亏待我,没什么的。”
说罢,他走上前握住他的手,“你的心意我在此领下了。只是不知,你们竟会如此念着我。”
“……”狐狸低下头,面对梧桐投来的目光,小心翼翼地躲闪着。“我只是,咽不下这口气而已。”
“况且这些年,狐狸洞从来没有进过一个外人,我只是看不惯。”
“时间长了便也习惯了,”梧桐回过身来,柔柔地看向封离,“阿离也是个仔细人,少主这两日心绪也尚佳,如何不是皆大欢喜的好事。”
“在少主身边久了,换一换新人,添些新鲜劲,也是好的。”
第54章 救、救救我……
“阿离, 他们只是因为我才如此,到底也算是我对不住你,教你平白吃了苦头。”梧桐摇了摇头, 心痛不已道,“你且稍等片刻,我再托他们做一份新的吃食来,总不能让你饿着肚子伺候少主。”
封离点了点头,如今这里被梧桐上下打点过,总算是能落口热乎饭吃。不过……
出了膳房,天色已经见晚。
从膳房至镜池栖居的洞府,要穿过好些由竹木与山石重叠搭建而成的连廊, 有些暗地方也没有用夜明珠点着,走夜路时要分外小心。
忽而一声惊浪声起, 随之而来的便是一声接过一声的扑腾与呼救。封离淹在池水中, 无论如何挣扎都够不上岸边。
他记得落下来的地方,怎么会碰不到呢——
“救、救救我……”
这片池子好巧不巧, 正是狐族地界中几篇水域里最深且最大的一片湖泊, 又因沾染灵气,水中藻荇繁茂, 恣意向水面铺散开来,水底的境况便更胜一筹。
无果的试图自救过后,没有呼唤来任何人,却发觉自己的双脚皆被水中浮动的藻荇勾缠,将本就几近无力的身子向下拖拽。
水面渐而淹没了口鼻, 封离无法再张口呼救,屏住的气息也告急,就快无法再支撑。耳边的声音被湖水所屏蔽, 世界如同只剩下他一人。
天色与眼前的湖水一样暗,在一片短暂划过的喧嚣之后,湖面终究还是归于了平静。荡漾着的波澜余下一滴转瞬即逝的泡沫,消失在冰冷的湖水中。
半刻后,只听林中夜鸦自枝头惶惶飞惊起,竹林里顿时声响簌簌,一声刺耳尖锐的惊叫响彻暗夜:
“有人淹死了!”
镜池自妖尊的洞府赶回自己的居处时,半路上便见梧桐如火烧眉毛一般匆匆赶来,跪在自己身前,抖着声线道,“少、少主,阿离他……”
“什么事支支吾吾的?”
“他晚间落入深池里,如今气已经没了,不、不知还可否救得回来……”
他眉心一跳,当即便已最快的速度动身回去。此人身份特殊,这样的场面镜池自己也没有见过。人身子没气了,那还有半条妖命呢?
封离是如何会落到水中的,他记得自己分明——
难道他当真就死得这般轻易?
不像是此人的作风啊。
“少主!”
镜池被打断了思路,抬头道,“如何了?”
“回少主,□□人身实在回不来气,脸色已经见青了,”狐狸洞里掌医术的小狐狸清茗低着头,“不过他是半人半妖,若是医治,便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喂一粒转魂丹给他。但转魂丹是珍稀之物,历来所用之处实在少之又少……”
“所以……少主,还医治吗?”
话说到这种份上,镜池几乎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只能脱口而出:“自然要治。一粒不够便用两粒,这个本座不懂,总之需要用多少,你尽管来报便是。”
梧桐跪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
不过是一个伺候少主的下人而已……值得这样大费周章么?死了也就死了,总归就是一个丑陋的怪物,多了或少了一条贱命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心中的不解愈演愈烈,他实为不满为何如今的少主会对一个下人如此器重,更何况万物各有命数,或许他不适合狐狸洞这样风光的好地方,或许他命就该绝于此日,为什么要这么在乎?
可他却又可耻地发觉着自己的嫉妒与怨怼,开始幻想着自己在少主心中的情分几许。他自小陪着少主一起长大,春来秋去,在少主的成长之中,他没有缺席过任何一天。
如果死的人是他,少主也会对他做到这样的地步吗?这就是,被少主真正当做自己人的感受吗?
“梧桐。”
他闻言一怔,随即抬起头来,便见镜池脸色不善,连连看也不看自己一眼,言语不带一丝感情,“本座有话要问你。”
梧桐只得站起身来,胆战心惊地跟着镜池出了洞府外,还未等他站定,便听到一声轻飘飘的“跪下”,他双膝顿时一软,下一刻,便与脚下还带着寒露的泥土亲密接触,将一身漂洗好的衣裳就此染上了泥泞。
“……少主。”
“本座向来不喜欢擅自动心思的手下。”镜池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你跟在本座身边这么多年,不是最清楚么?”
“本座也不喜欢好争抢善欺诈的手下。凭借着你在洞中的地位,便可对初入洞中的新人随意凌辱么?”他脸色不善,“狐族的戒律,你倒是忘得一干二净。”
梧桐被这般骇人的威压吓得不敢抬眼去看,但心中涌出的委屈令他登时便红了眼圈,哽咽着道,“少主……少主怀疑是奴做得吗?”
他没有。
“不是奴……”
“那会是谁呢。”镜池叹了口气,“本座竟不知,在本座身边多年,惊养成了你这般娇纵不知轻重的性子。是因为平日里对你太过轻纵了,才让你如今对本座也敢生出狡辩之心,学会撒谎了。”
“奴不敢!”
酸涩的眼眶落下泪来,“奴承认,自己跟随少主多年,忽而被这样一个来路不明的怪物所顶替,与少主就此疏远,又叫庭外无端看了一场笑话。”
“奴也承认,是奴心生嫉恨,在阿离初来洞府中的那一夜,故意不给他热水净身,耽误了好一阵时辰,是阿离心善,没有同少主告发,奴才侥幸报复了一回。”
“还有呢?”
“还有、还有……阿离枕下放置的咒符也是奴做的,被不慎绊倒的鹅卵石也是奴做的……”
良久,镜池都没有再开口。
梧桐惶恐地抬起头来,战战兢兢道,“奴的确怀有妒忌之心,存了心思想要找阿离不痛快,但奴做得便只有这些了!除了这些,奴什么也没有做,更不可能推阿离下水,将他置于死地!”
“奴即便是再如何,也万万不敢存着这种腌臜心思下手残害啊!求少主明查!”
“求少主明查!”
“本座如何得以明查。”镜池冷笑一声,“要么便等阿离醒了,亲自指认,要么,他若是一时半会醒不过来,或是即便醒来也不记得当时情景,此事总该有个交代。”
“可……”
梧桐颤声道,“若阿离是自己不慎失足落水的,也未尝不可能啊。”
“若说是行至偏远处,又没有明珠用以照明,手持无物,且周围无人,这失足落水一说,还尚能说得过去。”
镜池脸色一变,“只是,池水颇深,正因如此,本座才命人于池边四面环绕有夜明珠,而池畔皆有围栏,若不是有人刻意从背后推其入水,怎么会有今日之事?”
“以及,岸上还有散落一地的碎瓷盏,那里面,是本座夜里要服用的汤药。”
梧桐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正值此时,有人穿过廊下,步履匆匆地奔至镜池所在的庭外,疾声道,“启禀少主,阿离他活过来了!转魂丹起了奇效,眼下面色都好转了不少!”
镜池闻言,紧着的手松了松,复又收紧。
活过来了么……
虽而也不急于一时,但,他一时也分不清这到底算是个什么样的消息,也分辨不出自己的心绪究竟好还是不好。
跪在地上的梧桐却喘了口大气,生怕少主彻查此事,若是底下人动的手脚,又打着给自己出头的名义,到头来吃这个哑巴亏的还得是自己。
还好他活过来了。
不论如何,届时只要他说一句不是自己做的,一切应该就与自己毫无关系了。大不了就是道个歉,再不齐也给他伺候上几日,总归也就能过去了。
“清茗可说,他何时能醒来?”
言未动身先动,镜池迈着大步子往洞府中走,一面听身边的人回话,“少则一日,多则好几日甚至半月也有可能,清茗说,只能看个人,无法给出准信来。”
此次落水,封离本就有些狰狞的面容上再添了几道疤痕,盘踞在下颌处,将一张美人面作弄得越发不成模样。
而三日后,镜池再度踏进这间屋子里,便见封离对着屋内唯一的铜镜,给自己系上了蒙面的纱巾。
见他前来,身后还跟着梧桐,封离顾不得收拾桌台,连忙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奴,参见少主。”
“快些起来吧,怎么醒了也不派人通传一声。”
封离惊慌地摇了摇头,“奴怎敢妄自尊大,只想着快些收拾好自己,便回内室伺候少主,怎敢劳烦小友通传,还使少主亲临此处。”
“你这些规矩,都是从何处学来的?”镜池笑了笑,“本座记着你在从前的地方受尽了折磨,居然还有人教给你规矩么?”
“是……是一位疼爱奴的婆婆教奴的。”
“好了,本座来不是要与你说这些的,不过是个玩笑话,你不必不自在。”梧桐扶着他坐到了铺着兽皮的榻上,“本座来此,是想看看你恢复如何。”
“把你的纱巾撤下来,该上药便上药,好生医治便是。”
第55章 是他。
封离将脸上的面纱取下, 下颌处赫然是深刻的伤痕。
镜池眸光一凛,便见那上头的伤痕与他眼下的伤颇为相似,看上去像是被尖锐的石头划破了皮肉, 撕开了一个裂口,与眼下的伤痕相映照,使得原本就丑陋的面孔变得更加瘆人。
“你的脸……”
封离垂眼,小心翼翼地抬手将那令人倒吸一口凉气的伤痕遮挡住,一面摇了摇头道,“无事的,不过是小伤,往后遮起来就好了。”
灵池中的任何东西都染了妖气, 他用这副人身被池水中坚硬的巨石磕碰,划出的伤痕即便用妖术医治完全, 也仍旧会在脸上留下永久的痕迹。
抹不掉了。
镜池看向自己那双精贵养护的手, 比封离的脸都要细致上十分。再开口时,他跳过了眼下这个看起来有些沉重的话题, 同时也将梧桐一颗心悬吊了起来:
“落水之前的事, 你可还记得了?”
“是谁做的?”
梧桐盯着封离的面容,一刻也不敢放过。末了, 又忽而想起来,自己行的端坐的正,该交代的也早便交代了,有什么可怕的,遂挺直了要背, 冷下脸来睨着榻上辨不清神色的人。
封离听闻此言,先蹙起了眉头,似乎是用力地回想了当时境况, 而后回过神死盯着被面不肯言语,过了半晌,便沉默地再度摇头。
“奴……有些记不清了。”他抿着唇,“或许只是走夜路不当心,不慎失足才落入水中的。”
“抱歉,又给少主添了麻烦。”
镜池挑眉,侧过脸看向石台上的烛火,火光将灭不灭,摇摇欲坠的,像极了这站不住脚的说辞。
“关于灵池边的模样,本座不想赘述第二遍。”他闭了闭眼,失去了些耐心,“本座只能说,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任何人落入过池中,你不应该是那个例外。”
“另,平日里这般扰人心烦的事情少之又少,本座不喜管顾,但今日是念着为你查明真相而来,若是此次机会也抓不住,日后,再有什么事端,本座便不再做主了。”
封离踌躇着抬起眼,看了看镜池略带着压迫感的神色,复又低下头等待着内心两股心绪的来回拉扯。终究还是有一方取了胜,他猛地抬头,指向了站在镜池身后的梧桐。
“是他。”
梧桐惊了一瞬,随即脸上的风平浪静被翻涌而上的百口莫辩彻底击碎,惊声叫道,“你胡乱攀扯什么!”
“少主,奴没有!”眼见着镜池缓缓站起身,他的嗓音颤得更甚,立时便跪了下来,“奴真的没有!不是奴做的!”
“奴能交代的真的都交代干净了!奴没有再做别的腌臜事!求少主明鉴啊!”
镜池没有说话,慢慢走至封离身边,眸光带了几抹认真与严肃,低声道,“要对自己的话负责,撒谎的人,可是要受到惩罚的。”
封离对上他的视线,眼中闪过的一丝决绝,被镜池精准地捕捉。随后,便见封离摸索着下了榻,将那叠放在一旁的衣裳展开来,露出了里头碎了小半块的琉璃佩。
“方才……那位小友与奴说,这是在池边的草丛里捡到的。”草丛边上还有散落的碎瓷、玉箸,一并齐齐整整摆放在一旁的木碟里。
一切都了然了。
毕竟也是带在身边那么多年的人,再加之这琉璃佩也是不知何时狐族火宴会上,妖尊随手赏的,见梧桐喜欢,便一并算作小玩意赏给他了。
他又如何会不记得呢?
倒是梧桐,跪在地上看着那碎了一角的琉璃佩,下意识就要上前去将其夺回手中,可脑中的意识先一步稳住了他的身体,令他是一步也动不得。
怎么会……
他垂眸看向自己腰间,坠着滴玉流苏,还有时令花香囊,偏偏就是少了那个日日戴在身上炫耀的琉璃佩。
怎么会这样呢。
是何时没有的,又是如何到了他的手上的?是有人要暗害他,还是这个怪物的手笔?
他不过是个羸弱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而已,就算是有意为之,又如何有那等偷天换日的本领,将自己贴身佩戴的琉璃佩取下,却又让自己毫无察觉的?
“奴……奴真的没有……”
虽而思虑万千,真正开口时,却因为这铁证如山,而无法想出任何能为自己辩解的有力说辞,“奴真的不知道这琉璃佩是何时掉落在外,被有心人利用的……”
“少主,求您看在奴伺候您这么多年的份上,念在与奴的主仆情分上,信奴这一回!奴真的没有做!”
他又像是忽而想起来了什么一般,指着封离怒骂道,“一定是!奴今日午间见他被人刁难,没有饭吃,还好心去与膳房交涉,给他添一碗好饭食吃,既然如此,又怎么会生出推他下水的心思!”
“更何况,当时膳房内只有我们三人,一定是他借着奴一时疏忽,借机偷走了奴的琉璃佩,带在身上,这才有了证据故意栽赃陷害奴!一定是这样的!少主,求您明鉴啊!”
不过就是个奴仆罢了,不值得少主这样耗费心力啊!
被质问一番,封离的目光却并未有半分心虚之意,而抬起头来,直视着一脸怒意的梧桐,叹了口气道,“若你说是在下有意为之,可你身上那么多物件,这琉璃佩也没有穗子用以垂挂,是最不起眼的那一个,在下若是顺手,为何非要只拿了最难以拿到的那一个?”
“而我如今已被少主安排近身伺候,又为何要去偷拿你的玉佩,自己一头扎进水中,再将我的脸划成这般不堪模样,对我而言,此举又有何益处?”
梧桐一时失语,只是抓着镜池的衣摆,连连摇着头。
“奴出身低贱,能被少主赏识带在身边,感恩这份来之不易的福分尚且来不及,又为何要多生事端,还要再将自己作弄成这副模样?”
“虽而奴面容丑陋,但再如何,如今已被少主收留,奴就算是为了少主日日心绪,也要爱惜自己这副身子,难道是奴这副身子感知不到疼痛吗?”
梧桐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只觉两手一松,眼前只剩下那一块被攥得皱巴巴的衣摆和镜池厌弃的眉眼。镜池垂眼看了看自己那如同被亵渎了一般的衣裳,眉头压得更低了些。
“少主……”
“去窖子里,领罚去吧。”
狐狸洞里的几口地窖不是用来藏好酒的地方,而是用以做惩处族中人的暗室。妖力最甚的两个,是族中地位高的狐狸们犯了错而受刑的地方,譬如当年那几只犯了戒律而被抽去媚丝的几只。
至于那些小的、偏僻的、阴森的窖子,就是等着他们这些做下人的去的。里面行刑的人不亚于人间话事里令人胆战心惊地刽子手,说是送去受刑,实则也不知是受刑还是被拿来泄愤用。
梧桐这些年跟在镜池身边,也被手底下的人当做了半个小主子,一点儿苦头也未曾吃过,怎会受得了这样的难?
他当然不愿意,仰头去看镜池,眼前唯余一片模糊,只有那人不留丝毫余地的远去的背影。至于解释,再也不会有机会了。
……
日子过得很快,没有梧桐在身边,封离的日子似乎一下好过了许多,觉也睡得安心了不少。
到了镜池要下山的时候,封离作为身边人,自然也被点去伺候左右,与一行狐狸一并出了妖界。
这感觉当真是奇怪呢。
“华山下的那群狼成群结队地环伺山中,我族不过也只是想借个路而已,何必这般大动干戈。”
“再者,狼族与我族百年交好,少主与狼族公主又有婚约在身,怎生在这种节骨眼上找咱们的麻烦!”
镜池闻言,嘴唇抿得更紧了些。
话虽如此,只是到了交手的时候,才发觉华山的这一群狼是常年在此地称霸一方的野族群,什么交好不交好的,他们向来不吃这一套。
在这里站稳脚跟,靠的就是学强盗那一套,没有任何的捷径。
对于狐族与狼族的姻亲也一样,只是流落在外的族群而已,几句宽慰一过,再好生送些礼通些好处,也就这般搪塞过去了。
他们那时轻敌,难免未尝料想到对方下手会这般不知轻重。但此次下山,他早便不是原来的自己,知道彼此几斤几两,一切也就都在掌控之中了。
只是——
要怎么做,才能既使自己受伤,且不至于现出原形,教恩人不能认得自己,又能……
“少主!少主!你们总算是来了!”为首的狐狸拖着一副伤痕累累的身体,佝偻着身子伏在地上行了大礼。
“那群野狼实在是……不知他们这些年吃的都是些什么东西,每每交锋都下了死手,就是抱着要将我们给吃了的目的,无论如何不肯松口!”
镜池皱着眉,“伤亡如何?”
“夜里被袭,去了两只小的。年长的都跟着我们一并冲在前头,但为保老幼,至少……伤了半数有余。”
“本座知道了。此次带了援兵,对付他们应当足够。只是华山并非我们的地盘,还是不能轻敌。”
夜幕降临时,似乎是感受到了狐狸抱团的气味越发浓重,那群狼终于坐不住了。
第56章 她再一次入了梦
封离静静站在狐群之后, 神色被夜色遮蔽了大半。
真是奇怪。
前世似乎是蛇族有意与狐族维系姻亲,蛇族小辈才会对他这个煞星避之不及,怎么这一世, 换成了狼族呢。
不过是谁也不重要,总归这婚事也结不成。
狼族比他想象中来得还要快,而他们占山为王的底气,大抵便是除去这些年初初盘踞山中的几位狼王,繁衍而生与投奔而来的野狼只多不少。
闪烁在层叠高大的灌木丛中的一双双闪着寒光的眼睛,令百余头凶兽的气息尽显无疑。
爪影如刀,狼群的攻击没有任何前提与章法,径直向着狐群侵袭而来。族群之中最为矫健的身影一击将两只狐狸踩在了足底, 野蛮地毫无道理可言。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这样迅猛的攻势, 即便是做足了心理准备, 也仍旧会措手不及。
镜池带着众人奋力突破重围,往林中分散而去。他瞄准了方才那势头最强劲的三匹狼, 不论是自身形还是能力来看, 都不难判断出,它们大抵便是这狼群之中的首领。
他抢入它们的视野之中, 故意忽速忽缓,令它们觉着明明只在咫尺之间,偏偏触手而不可及。
半刻过去,纵然那野狼首再愚钝,也瞧出来这样的追逐戏码, 分明就是这狐狸在戏耍他。镜池的目的已经达到,三匹狼被激怒之后的怒火中烧,让他们弹地而起, 自三面围堵镜池的去路。
还差一点儿火候。
镜池单手成印,玄雾结界骤然迸出的光芒直叫伸手不见五指的深林如白昼一般明亮。
察觉到了威胁,那些追逐着其他狐狸的狼也一并往光亮中心奔来。如此,狼族与狐族并成一团,彼此闪躲追击,渐渐汇聚在了林中深处巨大的结界之外。
时机已然成熟,抱着要将这群在莽荒之辈一举斩杀的念头,他抬手便往后腰处探去——
怎么没有?
镜池面色一滞,不死心地又探了探,腰间的玉环、骨流苏与妖斧皆在,就是摸不见这玄雾镜的存在。
怎么会。
如今他这副身体自然比不得百年之后身为狐族长老的功法,他记着玄虚镜掌控之法,不顾法力反噬也让这具身体提前习得,便是为了今夜将所有的麻烦扫清。
为什么会不见了?
他下意识往封离的方向看去,不远处那道身影正拿着一枝张牙舞爪的枯枝试图抵抗,镜池心中的惊怒消了一半,可心中仍旧觉得蹊跷不已。
凝成的结界没有法器加成,很快便丧失了震慑的威力,脆弱得不堪一击。为首的那几只狼灵嗅敏锐,也正在此时发觉了威胁的逐渐消散,前爪摩擦着沙石,向着中心蠢蠢欲动。
动乱之下,镜池的法力不足以抵挡这群配合有素的老油条,只能耗内力固法阵,却收效甚微。
“你们几个还愣着做什么!”他回过头来,嗓音在一片嘶吼声中显得微弱,“有多少力便出多少力,若不然今夜我们都得交代在这儿!”
百余头野狼蜂拥而至,将他们一群狐狸团团包围,逼退至悬崖边。
镜池皱褶眉头,看着对方滴落到地面恶臭的涎水,胃里一阵翻涌。他努力回想着当时的情形,依稀记得似乎它们的数目远没有这样多……
难道是这魇魔作祟,让曾经的恐惧庞大成十倍百倍,不敌而身死梦中之后,再以此将自己全然吞噬?
不行。
绝不能死在这里。
镜池咬牙,无可奈何今日竟被逼到如此境地。马首山倒成了进也不是出也不是的死局,唯一的解法只能是与这魇魔搏上一搏。
虽而那时他也是身负重伤,但那时不是有恩人在……
他眸光一变。
是啊,恩人。
恩人是不是也和他一样,掉进了魇魔的陷阱里?她此刻在何处?如若他和从前一样,掉入山崖下还会被她所救吗?
在梦里,也一样吗?
趁着分神之际,结界终究还是被锋利的狼爪所破。镜池撤了衣袖,回头望着崖下,原本的计划悉数打乱,而又生一计。
他要落下山崖去,而有人要留在这里。
一群本事不高的狐狸失去了反抗的资格,饿极了的狼群前赴后继地追上来,血口大张,径直便要咬住送到嘴边的脖颈。
那狼借着一爪的力道好巧不巧将封离推去了镜池的身边,狠狠撞上了他的手臂。
镜池吃痛也并未收手,借着这力道便让封离转到了自己的身前,将将能挡下迎面而来的那头狼的袭击。
右脚已然踏出了崖边,踩下一行滚落的沙石。他闭上眼,双手送力,带着惯性向后倒去——
却有什么将他拉了回来。
睁开眼,他看见近在咫尺的那张脸上,玩味的笑意。
“你……”
封离一手抓着他的衣衫,另一只手淹没在一只死状惨烈的野狼的胸腔里,看不清模样。镜池直直看向那半截鲜血淋漓的手臂,仿佛能看见那只手是如何将这头狼开膛破肚,又是如何潜入那颗心脏里,将它碾磨粉碎的。
“被自己的亲信背叛的感觉如何?”
此话一出口,镜池瞬间便明白了腰间那枚玄雾镜究竟去了何处。
放纵溺爱便是另一种层面上的疏于管教,从前长老对他说过同样的话,不过是别当回事而已。
只是现在,他重新反问自己的同时,也不免要重新审视一番眼前这张脸孔。
他看着封离脸上被飞溅的血迹,还有那长到鼻梁的疤痕,每一处都让他觉得无比刺眼。
“你变了……”
他笑得颇有些嘲讽,“那家伙的聪明劲,比起你可差了太远。演了这么多年的戏,连优伶见了你,只怕也要退避三舍才是。”
言罢,嘴角的笑意悉数褪去,那双眼盛着怒意与幽怨,“连我都被你骗过了。”
那就更没有再留着他的必要。
只可惜不等他动手,背后袭来的力量将二人一并推往了山崖之下。耳边皆是呼啸的风声与崖上传来的悲哀的狐鸣,还有高亢的、属于胜利者的嚎叫。
……
*
李闻歌再度睁开眼,便见着一只绿油油的毛虫在叶片背后小心地啃食。而那拿着树叶的主人则百无聊赖地蹲在一旁,咬着狗尾巴草望天发呆。
听闻声响,他回过头来,将叶子一扔,一张大脸就凑了过来:
“师妹,你醒啦?”
李闻歌瞧着当年同门师兄的脸,依稀还有些恍惚。她点了点头,扶着脑袋低声道,“嗯,头还有点儿昏。”
撑着身子缓神的三两刻之间,她已反应过来,见旧人、遇故事,这大抵是那魇魔的手笔。
又来了,这该死的幻境。
还是个亲身体验版。
“是啊,暑气冲人,也不知今年这气候怎是这般光景。”李闻歌掩着神色,听身旁人絮絮叨叨道,“华山这一片地方足有三月不曾降雨了,今年又是个大旱年,陇西的收成可怎么办呐。”
是他们初初下山历练的那一年,都对上了。
“通口气,先让上面的快些预备着开仓放粮吧,百姓不能没有口粮吃啊。”
“时辰不早了,”他转过头,“尊者传音,旱魃所在之地已确认无误,我们得尽快赶过去才是。”
李闻歌点了点头,背着行囊跟上了前面一众人的队伍。
与当初一样,翻了三座山头,在两棵歪脖子树之间所形成的天然庇护地之上铺了干草,看着满天的星辰,在越来越小的谈话声下,眼皮子也越来越重,慢慢地合上了眼帘。
她再一次入了梦。
不过这一回似乎有些不一样,她一个人在陌生的林子里走走停停,四处打量着,而后确认自己的确没有来过。
梦境真实到连兽族的气息都闻得见,李闻歌皱了皱眉,想要去握紧身上的配剑,才反应过来,如今离剑灵认主的时候还早着呢。
所以这里究竟是哪儿?
妖气伴随着脚步的深入愈发浓烈,终于,她在林中的一片大雾里瞧见了一出石碑,上面的意思,大抵便是妖界。
林里伸手不见五指,她边摸索着边走着,却是一个没注意踩空了脚,向一旁的斜坡下滚了下去。
李闻歌只觉骨头被硌得生疼,偏生还不知这究竟算是坡还是崖,迟迟见不到底。直至被一块巨石撞得两眼一黑,她揉着脑袋晃悠悠坐起身,啐了一口血水:
呸,这把真算工伤了。
她摸摸四周,觉着这地方好像又像是个什么洞穴,头皮瞬间就是一紧——
该不会那蛇妖还是蛇魔这会子找她算账来了吧?
不及她反应,下一刻挡在她身前那巨石的一角便被自洞穴深处的一股妖气所袭击,四分五裂地滚落。
那上头便如是露出来了一道小口,还透着些微的光亮。李闻歌踩着脚底的石头慢慢爬了上去,仔细瞧了好一会儿,终于眯着眼将这里头的光景给瞧了清楚:
有个年岁尚小的幼妖被妖索吊在了半空上,头发散乱,低垂着头,也不知道有气还是没气。
身着红衣的女子扬着鞭子踩在青石板上,对着那幼妖又是一下。李闻歌这才分辨清楚,原来那幼妖并非穿着红衣裳,那些深浅不一的红,都是用血水染的。
第57章 你看够了吗?
那被鞭打的幼妖, 脸上也不知是头发还是血的糊了大半,看不清长什么模样。倒是这拿着长鞭神色畅意的女子,面容瞧着有几分熟悉。
李闻歌敛眸思索了片刻, 终于在那女子转过身,露出了眼下的那颗泪痣时得到了答案。
七分相似的两张脸,加之还有妖气——
那个被打得半死不活的小人,不是封离还能是谁?
洞穴被劈开了一道口,那红衣女子不耐烦地蹙眉,一把将长鞭收回了袖中,随即朝着洞穴深处走去。
身影被黑暗淹没之前,她扭过头, 让人以为她终是想起来这洞中的石梁上还吊着一个人,结果不想她连手也没有抬一下, 对着那不知还剩几口气的小子冷声道, “天亮之前,想办法把这缺口给我补上。”
她没说不做的后果, 但是谁人心里都明白。
李闻歌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一双手, 不免有些匪夷所思。
封离的母亲也是媚妖,道行不浅, 却并没有发现自己的气息。所以她到底是以什么样的角色进入这段不属于她的回忆里呢?只是一个作为旁观者的魂体吗?
“你看够了吗?”
她闻言一怔,抬头透过那残缺的石门向里面看去。双手被石梁上的绳索勒得发青,沾染了血液的发丝黏腻地遮住双眼,嘴唇微张还有一丝活气,若不是他开口说了话, 李闻歌还不知道他一声不响地盯了她好半天呢。
只不过,他居然能看见她?
“看够了,就快走。”见站在石门外的人许久不说话, 那幼妖疼得失去了耐心,丢下一句劝告,“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你能看见我,你的母亲为何没有发现我?”李闻歌没搭理他说的话,撑着石头轻巧地翻了进去,落到了地面上。
幼妖无声地张了张口,沙哑的嗓音也难掩吃惊的心绪,“你怎么知道,那是我……”
她不是妖界的人,确切来说,她的身上不仅没有妖气,还沾染了若隐若现的至纯至净之气。他没有走出过妖界,也判断不出此人的身份,只能使着力气小声地问道:“你是人,还是……神仙?”
李闻歌没应声,抬手袖剑顺势而出,将绳结砍断,那抹血红的身影便如残叶一般飘向了地面,被她稳稳接住。
“非人,非神仙。”她笑了笑,“只是个游魂而已。”
怀中的小妖吃力地睁着眼,想看清楚她的脸。
游魂?
那不就是孤魂野鬼么?
原来游魂也这样厉害,他迷迷糊糊地想,只有他什么也不是,连当个玩乐的靶子都叫人嫌恶罢了。
“你还挺厉害,连你母亲都没有发现我,倒是被你给逮住了。”
他闻言苦笑着摇了摇头,“不好笑……这是幸事。”
“被她抓住,就算你是游魂,你的灵体也走不出这洞穴去。”言罢,他便开始猛烈地咳喘起来,“所以……在被发觉之前,你快些走吧。”
李闻歌闻不见血腥气,但看着他脏污不堪的衣衫也双手,皱起眉道,“那你的伤呢?还有这头顶上的洞,要是没有修好,你怎么办?”
“不要紧。”他低低笑了笑,“好与不好也是一样……修好与修不好,也是一样。”
“不差这一时半刻了。”
反正都是被打成这样,大抵她也在和他赌,是她手里的长鞭先断,还是他这条贱命先死。
话一说完,他的眼前没来由地忽然一黑,就这般晕了过去。他只觉得自己好像烧起来了一样,像温水里的青蛙,浑身开始变得滚烫的时候却怎么也跳不出去。
再后来,他便什么也不记得了。
只知道通体似乎从未如此舒畅过,如浸身于一片温热的泉水之中,恍惚之间,他甚至想,这就是蛇仙姥姥同他说过的,魂飞魄散之前的感觉吗?
他是快死了吗?
……
下一刻,他幽幽睁开眼,便见一片青叶子下有一只蠕动的毛虫,而拿着这叶子的人正蹲坐在一旁,叼着根狗尾巴草百无聊赖地望天。
“你醒了?”
那只虫随着叶子飞出了好远,他的视线不免追随着,半晌后才直愣愣地移回了面前人的身上。
“你……”
他缓缓爬起身,低头瞧见自己的手第一次这样干净,整个人清清爽爽的,再也不似从前那般浑身是血的难受粘连,唯有衣裳还是那件破烂衣裳,旧血叠新血,一股子难闻的腥味。
李闻歌拍了拍他衣裳沾染的浮灰,“衣裳我就不给你换了,免得换成了新的,结果又得被折腾成这副样子。”
“至于你的手……”
她小心地将他的手捏起来,拾起一根树枝,在皮肉上深深浅浅地划出痕迹,再抹上几把凤仙花的汁液,洗都洗不干净。
小妖就这么静静坐着,看着李闻歌神色认真地在他的手背上写写画画,粗粝的质感划出一道道分明的痒意。
末了,见她如大功告成似的抬起头拍了拍手,他才慢慢把手缩回袖子里,“你到底是谁?”
不是妖界的人,却又对他了若指掌。
“又为何要救我?”
“为何如你们这般奇异的人,总会被我遇上……”言罢,他摇了摇头,“算了,还是别自命不凡了。”
一张稚嫩的脸吐出来的话如此老气横秋,李闻歌轻轻叹了口气,就着他的换了个话头,“你们?”
她面上颇有兴致,“我来之前,你还见过别人?”
小妖神色认真,闻言缓缓点了点头。
“嗯。”
“你认识他吗?”他抬起手来,比比划划,“大概这么高,长的可好看了,脸像梨花一样白,头发像夜路旁的山一样黑。”
“对了,他的眼睛最好看,眼睛下面还有一颗小小的痣。”
真是个美人啊,李闻歌想。
和他长得一模一样。
她笑了笑,难道他还回去与从前的自己打了个照面么?他会怎么说呢?
“认识,我与他关系还不错。”她慢悠悠道,又补上一句,“至少现在是这样。”
小妖煞有其事地看着她,“他也是游魂吗?难怪。”
难怪他还没来得及问他,他就消失了。
也难怪,他再也没有来看过他。
李闻歌颔首,“他与你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
小妖垂着脑袋,双手绞着衣摆,将原本就皱皱巴巴的衣裳弄得越发形状不堪。
“说说嘛。”
“我与他是好友,他若是耍赖许了你什么又没实现的,我帮你实现呀。”
小妖听罢又摇了摇头,轻轻笑了笑。只是非但没有半点高兴的意味,反倒是平添几分苦涩。
“他没有耍赖,他说的都是真的。”
“……我已经不执着于要让这里的妖接受我了,也不想再执着于要她承认我的身份,讨她欢喜了。”
“只是我太笨,我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变得和他一样强大,才能不受欺辱。”
“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和他一样?”他缓缓抬起头,眼眶中沾染了几分湿热。“只要和他说的一样,断情绝爱,就够了吗?”
“他是这样和你说的?”李闻歌挑了挑眉。
“嗯。”
“他说,这个世上没有人会爱我,让我不要再做这种春秋大梦了。他还说,妖魔没有所谓亲缘,也不像神仙那样还需沾染情缘,所以,情爱就是这个世上最无用的东西。”
“那你现在要把它扔掉吗?”
他瘪了瘪嘴角,“现在?岂非为时太晚。我听从他的话,已经断情绝爱了。”
李闻歌拍了拍他的脑袋,煞有其事地“哦”了一声,“一句话两句话说得轻巧,想要做到不是件容易事。”
“当真断了情与欲,远比当下要来得痛苦。只是这断没断的,谁又能真正说清楚呢。”
“既然说不清,那究竟该如何修炼?”
她眯了眯眼,唇角的微笑有几分神秘,“当然是,道心要稳。”
“什么是道心?”
“嗯……这个嘛,”李闻歌托着腮,“这个玄机可就大了,不能平白告诉你,我有点儿吃亏。”
小妖眨眨眼,“那你想怎么办?”
“这样,你交换一个秘密给我,譬如——关于洞里的那位,如何?”
小妖顿时有些迟疑。
“再加一个愿望,保证给你实现,这样行不行?”
小妖无奈道,“你若再许我一个愿望,那便更吃亏了。”
“本也不算什么秘密,你若想知道,去外面打探一圈,便也清楚了。”
李闻歌摇了摇头,“那些不稀奇,更何况三人成虎,这一传十十传百的,哪里还分什么真的假的。”
“我想知道,是她为何这么恨你。”
“知道了又如何,我还是不能离开这里。”他抿着唇,想到自己成日受着这样的折磨,却还要依靠着她施舍给他的一点点妖灵续命,实在有些可笑。
“万一呢。再者,解铃还需系铃人,若是她因为旁人而恨你,或许找到那个人,你就不用受这样的苦了。”
“人的寿命太短,只怕早已轮回数十秋,哪里还指望他能记得。”小妖叹了一口气,“狐族的诅咒,便是这一缕媚丝,而媚妖由媚丝化形而来,这诅咒,必要要应验在一人身上的。”
“她或许,只是不甘心那人是她而已。”
第58章 他原来是这样的吗?
“此话怎讲?”
小妖看着洞穴深处, 喃喃道,“我也不知晓,这些都是蛇仙姥姥告诉我的。”
“据说从前她初化形时, 不被妖界所认可,因为灵力太弱,各族结以轻视欺压她为乐。”
这一点,和他现如今似乎也没什么不同。
“她遂去求救于六百年前幻化成媚妖的妖祖,只可惜不论她如何苦苦哀求,对方始终闭门不见,不愿搭救这个所谓的同族小辈,也不愿承认媚妖一族存在的亲缘。”
李闻歌若有所思, “让我猜猜……所以她彻底死了心,但却又不信命?”
“是, 她成了比妖祖还厉害的存在, 从前那些将她踩在脚底的妖都要避让三分,她也报完了该报的仇恨, 做一个在人间逍遥自在的妖, 而后爱上了一个男人。”
“那然后呢?”李闻歌看着小妖失神的双眼,在他的身边蹲坐了下来。
小妖闻言, 轻轻笑了笑。
“她被骗了。”
李闻歌想回答他什么,但耳畔的声线骤然便变得朦胧。视线越发模糊,她明白过来,大抵自己的灵体要抽离这场梦境了。
“你怎么了?”
“……你也要走了吗?”
李闻歌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从朦胧的视野里, 望着他的方向笑了笑,张开唇吐出了几个字,也不知道他还能不能听见。
“不是说要实现我一个愿望吗?”小妖急切地起身, 想要抓住她的衣摆,却看着她渐渐消失的身影而手足无措。“那你能、还能……”
他跟着她消失的方向跑过去,只扑了一片空。
“抱抱我吗……”
那只离他最近的手,最终也还是没有落在他身上。而他靠着冰冷的石壁,慢慢地蹲下身,抱住蜷缩的身体。
……
睁开眼,众人皆整理好了行装下往峡谷处去。
李闻歌坐起身,只觉梦太长,脑袋直发晕。看来这魇魔在梦境中已然开始对灵力下手了,不若也不会觉得这般疲累。
只是……那时她也是如此睡了这么久吗?
“师妹,想必是昨日你太过劳力伤神,见你睡得安稳,我们便没有唤你。”
李闻歌笑了笑,撑着有些力不从心的身体站起来,拍了拍身上沾了尘土的衣装,忽而从袖中掉出了一根发带来。
那发带已看不出什么颜色来,青不青白不白的,上头还有陈年洗不净的血迹,如同一块块药渣斑,透过这层斑驳瞥见那股上了锈的腥味。
“师妹?你在发什么愣呢,快走吧?”
“……嗯,来了。”她回过神,将发带攥紧于手中,深吸了一口气。
怪就怪在这里。
梦中梦,究竟梦里梦外谁是真,谁又是假的?
来不及等他们多想,下山路上便遇到了不速之客。这群野狼在华山脚下作恶许久,初初只是猎捕些食物裹腹,后来不知是谁起了邪念,从诱捕灵妖到连下山路过的寻常百姓也不放过,着实可恨。
“属实是有肉吃肉有酒喝酒,一只蚂蚁也不会踏出这谷去,管它来者何人。”
此行下山历练,便是奉尊师之命将这群无恶不作的野狼斩尽杀绝,永绝后患。只不过一行人在山门中学的招式,头一回用以实打实的搏斗里,难免还有些生疏。
这里的狼妖灵力有些邪门,即便是有浩然剑气相击,几番砍斗之下仍旧不能将其一击毙命。
群狼围攻时,她瞧见那些狼的吻突还沾染着新鲜的血迹,露出寒芒的獠牙淅淅沥沥往下滴着血,看上去似乎方才饱餐一顿。
“看来我们这是正撞上饿时候了……”身旁的师兄执着长剑,红穗翻飞之间,又将奇袭而来的饿狼砍伤,“师妹,你与见善几人,我们分头行动,将它们引开。”
“数量比我们想象中还要多,若是由它们汇集一处,必然占据上风,届时再想突围就更难了。”
李闻歌点了点头,“是,师兄。”
她回过头,便见不远处挥剑的见善朝她道,“雀应资历最浅,我让她跟在我身后,我们去西南方向,师妹你便往东面去吧!”
“好!”
她一提剑,旋即引来一群狼的视线。
如此甚好,她想。
只是飞身踏林隐入其后,躲避追击的同时,隐隐闻见了些不一样的气味。若是放在从前她还要反应些时候,这会儿倒是想也不用想,脑中下意识就有了答案:
是狐狸。
一道残影抢进视野的右侧,她断了思绪,抬手挥剑,躲开了那利爪的攻击。
剑气凌厉,将那头狼的脸侧划伤了一个大口子,惹得它一声惨叫,与它同行的同伴闻声更是狰狞非常,嘶吼着朝李闻歌扑咬而去。
“吃太多也不怕撑死你们!”
有几只狼一看便是狼吞虎咽,吃都没吃完就赶下一场了,尤其是嘴边还吊着几缕或红或灰的狐狸毛,实在是让人看了便火大。
眼见着到了溪谷洼地,李闻歌不再往深处去,踩着岸边狗牙差互的怪石,腾空而上,双手掐诀,设剑击水一法阵。
化剑气为水刃,贯入而身死,碎尸万段。
那群前赴后继的饿狼抵不过惯性所致,纷纷冲破了这层水帘,直到半刻后才明白,这原来并不是以水击石掀起的劲浪——
只是留给它的时间,也不过只有半刻而已。
封妖鉴下,这群狼的残骸纷纷被圣水封印于涧中,溪谷归于一片宁静。
李闻歌收手,将封妖鉴别回腰后,撑着剑站了片刻,还是止不住吐出了一口闷血。
操用法阵是解决这群狼最快的办法,可惜她如今所在的这副灵体只有当年微薄的修为,强行操动法阵,必然会遭受反噬。
但她还是选择用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因为她还没忘了自己还在魇魔的网中,若是不速战速决,谁知道自己的灵力还要被消耗多少?
更何况,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找人。
……
收拾了一番自己,李闻歌顺着沿路若隐若现的狐妖气味,往上游走去。越往上走,气味越重,随之而来的还有愈发浓重的血腥气。
果不其然,往断崖边上去,沿途便见接踵而至的灵狐尸体,刺鼻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教她不禁皱了眉头,看向前方——
随处可见的打斗痕迹,还有不知谁的爪尖在地上绷紧掐出的划痕。
尸身之后,便是一片狼藉。她凑上前去仔细勘察一番,便在崖边看见清晰的脚印,还有枯草被来回碾压的证据。
思及此,她垂眸往崖下看去,果不其然在层叠密林重重遮掩之下,瞥见一尾看不清颜色的衣摆。
看来就是那儿了。
……
待她飞身踏林,落入崖地之后,才被眼前的景象吃了一惊。
她依稀只记得她的确救过一只狐狸,是镜池不假。但如今躺在河滩上,浑身是血又伤痕累累的,为何又多出了——
一个封离?
“……”
看清来人是她时,镜池克制地弯了弯唇角,才忍住没有现出笑意。如今的轨迹和前世一模一样,除了身旁多了一个碍眼又讨人嫌的丑八怪,没有任何不同。
不过,想比在狐狸洞中处处吃瘪受他掣肘的烦闷,此刻虽而狼狈,他的心绪却好了太多。
眼下他已有把柄在他手中,更何况,既然他们都是以如今的自己进入从前的梦境中,那她又何尝不是?
届时,若她知晓了平日里护着的所谓纯良无害的失忆公子,不过只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媚妖,会是什么表情呢。
他闭上眼,天上似乎开始落雨,有水珠一点一点打在面庞上。
不知道。
但他想,封离的脸色,一定会好看极了。
“……还活着。”
两个人气息微弱,李闻歌走近了些才能察觉到他们的生存状态,不免心中有些好笑。
一个是臭名远扬的媚魔,一个是威慑族下的长老,结果双双变成了当年手无缚鸡之力的毛头小子。
好吧,她撇了撇嘴。
不能蛐蛐他们了,因为反正她也没好到哪里去。
按照脑中残存的记忆,带着两名伤员摸到了熟悉的山洞里,用干柴与火石点燃了取暖的篝火。李闻歌靠坐在大石边,幽幽叹了一口气,坐等这两位活祖宗醒来。
啧。
这么坐着干等,总觉得有点儿尴尬,要不做些什么显得自己忙点儿,比如找点儿能吃的东西垫一垫肚子,或是找些水来解渴——
她拍拍衣摆上沾染的尘灰,站起身来朝洞外走去。
甫一至洞口,便听得身后有一人咳水声响。李闻歌回头看去,封离紧闭着眼,艰难地摸索着身旁能够倚靠的东西,被水呛得厉害。
行吧,看来也不用出去了。
她走至他身边,托着他的手臂欲将他扶起来,却猛然被躲开了手。也正是这一瞥,叫她借着洞内影影绰绰的火光看清了他的脸,心下略有些惊异。
且不说那脸上被滚落下山所造成的擦伤重重,便是这一条自耳旁长及鼻梁的、看起来颇有些年头的伤疤,就已让他如变了个人一般。
有些惨不忍睹。
他原来的样子是这样的吗?
第59章 媚妖,媚魔
似乎是察觉了她有些直白的目光, 封离又偏了偏头,抿着唇沉默不语。
见李闻歌不动,他那双被磨得看不清模样的双手艰难地撑着身体, 一点一点向后退去。
不对,不是这样的。
她为什么会这里出现?
他这么狼狈,这么丑陋,那只狐狸已经知道他的身份了,那么她呢?
她和他们一样,也什么都知道啊。
好像要瞒不住了。
“你的伤很重,不想死的话,就乖乖过来疗伤。”
李闻歌盯着他的脸半晌, 有些疑惑地沉思道:他为什么一直闭着眼,不难受吗?
封离闻言, 还是执拗地撇着脸, 过了好一会儿,才虚虚实实地吐出几个字来:“……不必管我。”
“救他吧。”?
你小子还性情上了?
李闻歌不置可否, 见他这么一副自暴自弃的模样, 只是怒了努嘴,真就朝着镜池那处去了。
身后传来解开衣带悉悉索索的声响。
封离靠着冰冷的石壁, 毫无血色的唇抿得更紧。
真是像什么样子……
若是她发现了自己是媚妖,若是被她认了出来,这场戏还怎么做下去?好不容易把人支开逃过一劫,可心里为什么又开始泛酸呢?
“醒一醒。”
“你还好吗?”
应当还好吧,算一算, 镜池也该醒了。
封离慢慢睁开眼,入目的只有一片混浊的模糊,除了洇着血色的重重剪影, 其余的,什么也看不清楚。
身后的人倒是没有言语,只不过许久后倒是听见了些动静。似乎是缓缓站起身,下一刻又是一身闷响。
像是双膝触地的声音。
“在下……”
“谢过恩人。”
方才二人交手倾身而下所滚落的沙石,一颗一颗都砸在了他的心上,酸楚更甚。
他不合时宜地想到那天的夜里,穿着一身不合时宜的衣裳,假模假式地跪拜在地,假惺惺地祈求她的垂怜。
那镜池呢?
他的衣裳也会被鲜血染得红艳艳的,就像那个他静心制造的晚上一样。
“我的衣裳……”
“别碰,才上过药,小心再扯到伤口。”
“可是这样……在下如何示人呢。”
又是一阵悉悉索索。
有什么兜头落下。
“这有何难,我的外裳给你不就好了。”
用力扣着袖角的手忽而松开,封离微不可查地轻轻叹了一口气,垂下眼。
他有些不明白,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了。
眼下的情势对他不利,最要紧的事便是逃离这二人身边,保住自己的身份。
这样,即便镜池将他的一切都说与旁人,只要他不在,谁又能证明他是封离呢?
趁着这无人在意的功夫,不去好好思量这些,却一味将心思放在什么恩人不恩人上,难不成他还会吃那只狐狸的醋?
难不成他还真的喜欢上这个教人看不透的女修了吗?
怎么可能。
洞口有风一缕一缕顺着水汽躲进来,扑着人面清清冷冷地潮湿着。封离凭着感觉,判断出他应当是离洞口最近的那个人。
还有点气力,镜池伤得不轻,暂时不能挪动,他最好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快些逃走——
“对了,这个不说话的家伙是你什么人,伤成这样也不愿让我替他医治,是有何难言之隐么?”
镜池闻言,略怔了怔,随即便装出一副勉强模样:“他是……在下的仆从。”
“只是随行而来。”
“那他怎么弄成这副样子?”
镜池笑了笑,只答道,“在下也不知……回洞路上遇见的,瞧着可怜,便留在身边了。”
李闻歌顺着他的视线向缩在一角默不作声的封离看去,良久才开口算作调侃,“你倒是良善啊。”
“这么说来,他与你不属同族?”
“这……”镜池面色为难,“在下不知开口是否妥当,不若……恩人亲自一问?”
他就差没打个洞钻进去了,还问呢。
他能说就怪了。
李闻歌没出声,半晌听得身旁人一声低叹,“其实……”
“退一步说,他也算是在下的同族。”
“只不过他为媚丝所化,并不是狐妖,而是……媚妖。”
李闻歌若有所思地噢了一声,点了点头。
媚妖,媚魔。
原来渊源在这儿。
镜池借着洞口的光亮观摩她好一会儿,却并未发现她的脸上有什么不一样的表情。
讶异、难解、厌恶,全都没有。
那张脸神色淡淡,仿佛她不认识封离似的。
怎么会这样?
他们都有着来时的记忆,不过是在梦里换了具羸弱的身体罢了,为什么她已经知道他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却毫无反应?
为什么?
难道、难道只有她一个人是例外……
还是说,她根本就没有进入魇魔的陷阱,眼前的这个少女当真是多年前那个她的幻影?
“……媚妖啊。”
李闻歌轻轻笑了笑,想了想方才那人脸上的斑驳地不能入眼的模样,属实与他这媚字不甚相符。
他那样躲着不肯示人,一来是怕教她识破,二来……是觉着如今一朝天上一朝地下,连自己都尚未应付过来,又何以分心与她周旋吧。
只是……
她叹了口气,走至他身边,蹲下身子拍了拍他的肩头。他立刻瑟缩了起来,双唇紧抿,无论如何也不肯让她瞧瞧。
“不管你愿不愿意,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见死不救,实在是有违师门之命,所以——”
“趁着夜还长,快些处理你的伤才是要紧事。”
又是一阵良久的沉默。
李闻歌就差以为这人是不是倚着石壁早晕过去了,仔细再戳戳捣捣一番,发现还真是。
“……”
“恩人……”镜池捂着腰腹间的伤口,撑着身子唤她,“我这里有灵药……给他喂下去,应当就无事了。”
什么灵药,这么有用为什么他自己不吃?
似乎是看出来她心中狐疑一般,镜池顿了顿,双唇颤颤道,“我的伤势没那么重……他也是、也是护主心切,我身为主子,自然是……不能亏待了他。”
话尾那几个字咬得极重,他心里恨得要命,又烦得要命,实在是拿捏不准眼前这个姑娘她究竟是什么用意。
不应该的,明明不应该的。
李闻歌将信将疑地把他手中的药接了过来,从外观上看着确实没什么异样,倒是灵气充溢。
只不过她方才虚虚探了封离的筋脉,不仅虚得可怜,还弱得可怜,只怕这灵药一下肚,能不能治还是后话,一条妖魄先被反噬得一干二净了。
镜池说得对,他为狐族圣体,这样上好的药,本就是为他们这些金贵的妖脉留着的,旁的人,也无福消受。
她想了想,又把它给递了回去。
镜池眉头一皱,方要开口问,便听她啧声道,“这么好的东西,给他有点浪费。”
“你先收着吧,我们出山还要些时候,留着这个以备不时之需,总比喂给他强。”火光之下,镜池的脸色变了又变,一双眸子总算是亮了些。
“恩人的意思是……”
李闻歌没错过他脸上的表情,点了点头道,“对,留着有大用,万一我死了,还能救我一命呢。”
三个被打入梦魇的菜鸡,任哪个略微一出手,只怕结局也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难绷。
说得也不无几分道理。
镜池的脸色好了不止一星半点,几句暖心话堪比良药,好使得要命。见这边安稳了下来,李闻歌又悄悄叹了口气,托着封离的肩颈,将这个半死不活的人扶至自己的腿上。
背后不知是被什么东西划伤了,他这副弱不禁风的人身子比不得有魔气傍身时候的威风,实在是太易摧折了些。
挪开衣物,才发现这伤口比想象之中要深,他此刻浑身滚烫,面色发白,怕是流了太多血,已经支撑不住。
她胡乱撕开碍眼的外裳,从腰间拿出仅有的能用的东西去给他止血,动作快而急,不小心将人惊起,猛地睁开了眼:
“你做什么……”
他明明失去摇头的力气,却还是闭上双眼,竟试图挣脱她的双手,口中喃喃道,“不……不要管我……”
“别管我……”
“浑身上下就数这张嘴最硬。”李闻歌并不理他,手上的动作一刻不停,处理好了伤口,又去洞外的溪边上拧了湿帕子,才消停下来一会儿。
这副人身肉|体太精贵,妖力又远不如灵狐,真是什么倒霉事都叫他摊上了。
依她看,谁能知道这个狼狈不堪的人,日后还能熬得住万魔窟的苦呢。
“恩人,他……如何了?”
“不如何。”李闻歌只觉心累,“你不是知道的吗?他是半人半妖,自然比不得你们,一时半会儿连高热都尚且退不下来,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好在血倒是止住了,没白忙活。
镜池看了不远处躺在干草上毫无生息的人一眼,咬着腮边的软肉不作声。
是啊,高热,那是什么东西?
看起来似乎有些严重,估摸着短时间内也醒不过来。
最好永远也别醒,他巴不得他死了才好。要是这条贱命还能淌过鬼门关,那等他们出了这魇魔之阵,等他的身份暴露在所有人的眼中。
他也一样是死路一条。
第60章 ——消停些吧,祖宗
月上中天, 封离自一片混沌之中转醒,仿佛这时所有的痛觉与听觉才回到身体。
视线依旧模糊,他一点点用残余的力气撑起半个身子, 眯着眼往唯一有光亮的地方努力分辨着。
有噼啪声响,隐约的光亮和焦糊干燥的味道,应该是篝火。
那……人呢?
除了隐隐约约的那点火光之外,其余的,他什么也看不到。甚至不知道自己缩在这洞穴的哪个角落,身旁又有几人。
她还在吗?
还醒着吗?
如今他被困在这里,闻不见她的味道了。只能静下来,再静下来一些, 从洞外呼啸的风声中听见微弱绵长的呼吸。
但是似乎离他有些远,那声音很虚弱, 也不像是她的。
人醒过来, 身子也便渐渐热了起来,他抬起手, 气力比他想象中要好些, 轻轻贴在自己的额头上,却也感知不到究竟是烫的还是冷。
人身还是太羸弱了些。
他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转身向另一个方向摸索去,依旧是一无所获。
她不在。
他泄去几分紧张,逼着自己冷静下来。镜池还昏睡着,可狐族向来敏锐,绝不能惊动他。
篝火随着长夜漫漫而越见微弱, 他的体温也在一寸一寸地坠落,汗毛立起,抵抗着从四面八方渗透而来的每一分寒气。
但无济于事。
封离只得将双眼闭了又闭, 掐紧掌心,用疼痛激起身体的热意。他感受不到风从哪一面来,判断不清洞口的方向,但他只知道,他必须逃出去。
拖着这副被作弄得不成模样的身子,剩一口微薄到不能再微薄的妖气,又能逃去何处?
逃出去,又如何?
他不知道,但至少不会比留在这里更差了。他清楚地知道,落入魇中的任何一个人都能毫不留情地揭开他身上的这一层人皮。
必须找到破局的办法,才有可能避免之后所有他不想看到的麻烦。
而镜池,就是眼下这里最大的麻烦。
最后一簇火自火中炸开,而后被相继而来的寒风扑倒,再也燃不起来。洞穴之内便这样彻底冷了下去。
也正是靠着这一股凛冽的风,将封离前额的发丝顺着耳旁吹乱,教他终是寻到了该去的方向。
离开了干枯的草堆,手掌嵌入了粗粝的沙石里,他一刻也不响再犹豫,几乎是毫无停留地一步一步狼狈地逃离了这处最危险的境地。
山林纵深,他与瞎子一般无二,此刻所有的感官都无比警惕而清晰,连手掌何时被尖锐的木刺划伤也毫无知觉。
依旧是摸索着、趔趄着、探寻着。
不想却忽而身子一歪,他来不及抓住任何,便随着巨大的惯性滚落而下,带着身旁的沙砾与他一并落入看不见底的深渊。
脸庞被更多锋利的东西刺痛,封离下意识想要护住,却被一块横衡在山体上的大石迎头一击,将他本就还发着高热的身体直直便撞昏了过去,顺着陡峭的山崖一路坠底,落入了一片冰冷之中。
……
再度睁开眼时,封离被一阵又一阵的水流推着,身子比刺骨的河水还要冷。
身下是挤堆在一处的鹅卵石,比起山石的尖锐要显得平和许多。他便这样浑身湿透地躺在河滩上,指尖浸入刺骨的水中消解着身体滚烫的炙热。
似乎没有哪一刻的遭遇比此刻更差了。
这样想着,封离在一片空白的黑天半夜里无声地笑了出来。
在谁也看不清谁的夜里,那抹笑容越发肆无忌惮。他缓缓抬手扣在额上,顺着脸上的疤痕慢慢滑下,最后无力地垂落。
如果在梦魇中死去,是代表逃脱,还是被彻底吞噬?
来不及多想,他忽而察觉到有光亮自脸上掠过,神思立时便醒了大半,忍着疼痛撑起身子努力地向后退去。
怎么会有人?
怎么会有火光?
是她这么快便已察觉了他的逃离,来找他了吗?
何须多疑,当那片火光再度照在他的身上时,封离便清楚地明白,方才那的确不是错觉。
可是究竟是谁……
为什么不说话?
近到他几乎可以听见枯枝燃起的噼啪声响,闻见那说不上是好还不是不好的糊燥气味,那人却还是一言不发。
他们就这样僵持着,谁也没有率先打破这份寂静。
炽热的气焰靠得越来越近,几乎要贴在他的脸上舔舐。封离掩在袖中的手攥紧了满手心的沙石,在一步一步的逼近之下艰难地吞咽。
而后,他用尽全力向那处火光扬起了手中所有的筹码,转身朝着密林处奔去,来不及探脚下的路——
却在下一刻,撞进一人的臂弯中,被一只手掐住喉咙。
“呃……”
“要去哪儿?”李闻歌卸了点力道,顺着他的脖颈托住他的下巴,手中的火把将他的脸照亮,也能将所有的不安与惊慌一览无余。
那张伤痕累累的脸被血水划过,与那双无光的瞳眸合为一体,一瞬间形如鬼魅。她的手被撑紧,掌心之下的人正咬紧了牙关,抿着唇向后挣扎。
“……放…放开我!”
“是个倔性子,但倒是没想到这么倔。”李闻歌撇了撇嘴,“又是惊热又满身是伤,好不容易才把你救醒——”
“你倒是会折腾。”
“是嫌自己还摔得不够惨,还是伤得不够重?”
封离分毫不管她说了什么,只是暗暗发着力,却不想她忽而松了手,教他直直往后倾倒,狼狈地跌坐在地。
他顾不得体面,深吸一口气,踉跄着站起身便要走。只是被河流染湿的石头光滑得紧,教双脚不听使唤地绊地趔趄,又仰后倒去,被人稳稳接住。
“——消停些吧,祖宗。”
李闻歌回想了他们还在鬼宅时他乖顺的模样,虽然是装出来的,但至少比现在省心多了。
“和我回去疗伤,再这么下去,你这条命可就被你作没了。”
“何必……何必管我!”
封离被她用内力束住手腕,动弹不得,气急之下仍旧不愿妥协,“我不过只是、只是个贱奴,你救我,我什么都给不了你!”
“不若你杀了我,教他爽快些,还能许给你仙丹灵药,长乐无极!”
见李闻歌不说话,他喘着气,闭着眼道,“我是妖,是妖怪……”
“我是妖怪……”
“若真是妖,也不必我如此费心 。”她摇摇头,抬手覆在他的额上,轻轻摸了摸,“话说回来,你小时候比现在可招人疼多了。”
“想要有人护着,想要有人陪着,只要有人肯抱抱你,就乖乖听话。怎么年岁渐长,一点儿也不乖了呢。”
“反倒是一句话也听不进去,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呀。”
被牵制着的人登时不再挣扎,怔愣着僵在原地,迟迟说不出一句话来。
“……”
温暖的手柔柔地搭在额上,有一下没一下拂过脸上那些快要结痂的伤口,还有深刻的、割裂的痕迹。
你能抱抱我吗?
他闭上双眼,回想着不知是梦里还是记忆力的自己,蜷缩着身体向他张开双手:
你能抱抱我吗?
如若有一个人能够喜欢我,我一定也会像喜爱我一样,好好喜爱她的。
冰凉的指尖攀附上带着檀木珠串的臂腕,执着她的指尖,从嘴唇滑至脖颈,再到胸前——
封离低下头,用指腹感受着她跳动而鲜活的脉搏,即使眼睛看不清近在咫尺的一切,却依旧定定地看着。
末了。
他缓缓抬起头,灰败无光的眼眸看向那簇光亮,“你能……”
“抱抱我吗?”
……
柔软的发丝在耳鬓摩挲,他的血污将她也染上颜色,纠缠在一起,在夜色中不分彼此。
封离将鼻尖凑近了她的颈肩,用力地嗅着,却什么气味也闻不见。他抬起手轻轻扶住她的背,试探着开口,声线却实在沙哑:
“……你为什么会知道?”
“你在很久之前……”
“见过我么?”
李闻歌没说话,拿下巴点了点他的肩头。
“可我不记得……”
封离摇了摇头,“我不记得。”
“这些话,我从来没有对旁人说过。”
“……你到底是谁?”
你明明知道我是妖,为什么?
“跟我回去乖乖疗伤,我就告诉你。”李闻歌退出身来,手依旧停留在对方的掌心。她趁着力道在他的掌中笔划了一个“离”字,“修道之人,汲炼的可是天地之精华,自然是灵气充沛、无所不能的。”
“所以不论你的过往如何,我都能感知得到。不论你在心里藏了什么秘密,我都看得见。”封离的脸色越发凝重。
李闻歌一面观察一面说着,忍俊不禁,道:“……怎么把你吓成这样?”
“是因为秘密太多,不敢猜了?”
等了片刻,封离垂着脑袋依旧不说话,但隐隐已经有了又想挣脱的念头。李闻歌才止住了话头,“好了,不逗你了。”
“我们师门的确有这样的本事,但那是我师父才会的,他还没教我呢。我虽窥不得心,但有一点我没说错,我的确能感知到你的某些过往。”
“比如,在你的梦里。”
“当然,”她拂了拂袖,“这的确是有些冒昧,但我能力有限,并非能由我所控制,所以——”
“你少梦些就是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