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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桂花浮玉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41章 又见面了啊,老朋友。……


    蒂罡惊地张大了嘴——


    不是, 他可没听错吧?


    梦留尊者都多少年不收徒了,孤家寡人潜心修道,如今登临医仙, 按照道理应当再回到师门内闭关修行百年之久。眼下与他们同行缉拿媚魔已教人出乎意料,怎还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收他为徒?


    “地瓜啊,还不赶紧抱紧你师尊的大腿,这可是千年难遇的贵人啊。”李闻歌促狭地笑着,心道梦留此人做事向来论心不论迹,不按常理出牌也是常有之事。


    也不知他这回是怎么想的,分明日前还嫌有这样笨如呆瓜的弟子入了师门, 简直是师门之大患。可不过几日光景,这就大手一挥要收人家为自家门徒了。


    难不成, 一路上也无法修行, 不如捡个徒弟提拔提拔,证明一下自己的实力?反正他和梦松不对付, 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啊?噢噢!”


    蒂罡这回管不得什么地缸还是地瓜了, 连忙照着师门之中的戒律对着梦留的背影规规矩矩磕了个头,乖巧地道了一声:“师尊。”


    “嗯。”


    梦留淡淡应了句, “你坐稳了,莫要给我添乱。”


    距马首山还需再翻三座山头。连绵起伏的山峦盘踞在长野,走了好些时辰也还是这般景色。只是渐渐再行,这风景便不再能看清了。


    蒂罡抬起头,这才发觉他们行入云中, 在纯白又摸不清的茫茫云海之中穿梭。如棉如絮的云掠过耳畔,不知是否是风太急,竟觉有几分疼痛。


    他起初以为这只是自己的错觉。


    直至一滴鲜红的血无声滴落在他的手背, 他垂眼一看,愣愣抬手摸向自己的脸。


    再摊手相看,血淋淋的模糊一片。


    “小心!”


    众人也察觉其中不对,皆施法诀抵御云中重重危机,梦留回过头,对着满脸都是血的蒂罡厉声道,“快到我这里来!”


    封离也一并被化云为刀的秘术擦伤,不过他毕竟是魔,即便如今是肉体凡胎,那些细小伤痕在他的脸上稍纵即逝也就能富复原如初。


    “你没事吧?”李闻歌回头看了他一眼,那瓷白的脸上被擦出了道道血痕,血珠从肌肤之中渗出,欲坠不坠地嵌在其上,“你的脸……”


    还有蒂罡,这云刀竟如此可怖!


    若不是他们反应及时,不知自己已踏临这无妄之灾中,只怕一不慎便要将性命交代在此处。


    封离摇了摇头,环着她腰际的手愈发紧,“在下无事!恩人,为何我们会遇上这般古怪之物?”


    他声线掩在呼啸的风中,时大时小,“是妖怪,还是不明阵法?”


    “暂且不知,但白日鲜少会有麻烦,今日不知是怎么了,”李闻歌心下存疑,一般妖魔总会挑选落单的修士或散仙作乱,不会趁着人多出手。


    怎会如此明目张胆,白日行凶?


    直至金光破云,将几人生生割裂开来,剑身受不住光刃相击,逼得李闻歌不得不收剑闭气,拉住下坠的封离的手,将他带去梦留身边。“带着他们走,这里我来对付!”


    术业有专攻,梦留身为灵霄阁医仙,但奈何并不会用武,唯一能做的,便是将几个与他一样不具备保护自身能力的人带至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至少少了几人拖后腿,李闻歌肩上的担子也轻些。


    “师、师尊!我们就这样走了,阁主单枪匹马的会不会有危险啊?”蒂罡喘了一口气,“咱们连什么情况都还没弄清楚呢,青天白日敢动手脚的,只怕来头不小!”


    梦留闭着眼,施了个法咒将他们所处的这一片给围了起来,转过身去取下行囊,将一个纸片大小的东西托在掌心,眼见着一点儿一点儿变大,成了个正常形状的药箱子。


    他抿着唇,将一旁安安静静坐着的封离处理了脸上与手臂上的伤痕,才来到蒂罡那一张血糊地一片狼藉的脸面前,开口道,“情况未定,你在那儿她还得救你,何必要搅局。”


    “那咱们这样,岂不是如同那西天取经的四师徒一样?”蒂罡抬手往天上指了指,“阁主就是开路降妖的大师兄。”


    “想多了,八戒和沙僧还是有功夫在身舞刀弄棒的,你可比不得他们。”梦留毫不留情地下手重了些,疼得蒂罡龇牙咧嘴。


    “那弟子是……”


    他接收到梦留淡淡一个抬眼的眼神,默默把自比唐僧的话给咽了下去。心道也的确,自己一无佛性二无佛德,怎么敢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的。


    “……尊者。”封离抬眼看着骤然便阴沉的天色,眸光难掩担忧,“恩人他们……可会有恙?”


    他没忘了天上还有一个镜池。


    但反观梦留一脸淡然,还有心在此说闲谈天,他心下仍旧觉得惴惴,却听身旁人道,“无事,师妹从前在阁中就是个惹祸精,有仇家找上门是常有之事,至于半路遇上程咬金——”


    “家常便饭了。”


    “这样么……”


    蒂罡捂着嘴,“那阁主是如何当上阁主的啊?”


    “剑灵认主。她是宗门之中,最有灵气的弟子。”梦留起身,“我去找些干柴来,今日大约便要在此处歇脚,等交战结束,天色应当也晚了。”


    封离闻言也随之起身,“尊者,在下可否一并前去?”


    梦留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扔给了他一条用来捆柴火的粗绳子,走出来发咒之外,往林子深处去了。


    *


    天上的境况可不比地下。


    李闻歌抬手掐诀抵挡着云雾的重重攻势,旋身在云中穿梭,正要脱身时,便见身前有屏障相阻,看样子似乎是神结。


    有坠着红缨的长枪从身后刺来,她闪身躲避,手执长剑背身便挡了一记狠刀,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了她的面前,与方才持长枪之人前后夹击。


    “啊,又见面了,老朋友。”


    方才她见此情景便已猜测是此人的手笔,如今一交手,果然如她所料。那人听了她此言,登时便火气更甚,怒而斥道,“住嘴!谁与你是朋友,今日便是你这妖道的死期!”


    “你也很逊嘛。”李闻歌挑开他的刀尖,“挨了我一顿打,我叫你去搬救兵,就找来了一个?”


    元正不答话,只对李闻歌身后的羽昇神尊视线相对,长枪出手,直逼李闻歌的心口——


    当年她是如何行刺玉君神尊的,今日便要原原本本还回来!不,是十倍百倍地还回来!


    危急之时,长剑化影,兵分两路便往两旁削去,旋出片刻得人脱身的瞬间。也正是在此刻,妖气袭来,镜池出手袭二人一击,将相接的兵器震开。


    云层乍破,他来到李闻歌身边,低声道,“恩人,无事吧?”


    “我没事,你小心。”


    元正稳住身形,看着空中溢散的妖气,不由转过头对着羽昇指认道,“神尊看见了吧,弟子所言绝无半句虚假!此妖道便是与这些妖魔为伍,荼毒百姓!若是还任留这等大患在人间,岂不是害了这太平盛世!”


    羽昇神情凛冽,长枪随风猎猎而来,没有吐出一个多余的字。


    妖邪当斩——


    如今天庭易主,尚不太平,他本就心存怒怨,更何况人间竟有如此丑恶东西作怪,那人还是当年暗害玉君神尊之人,如何忍得?


    “我倒不知,灵霄阁如今已是妖邪当道了。”


    李闻歌听着那耳根子都发麻的、老生常谈的评价,只觉好笑,更懒得解释。她与镜池使了个眼色,遁入云中,以剑搅弄风云,化他术为我用,以牙还牙地还击。


    但神仙毕竟还是神仙,一个是肉体凡胎实打实地接着刀剑的威压,一个是仙体玉器法力无边,伤不得分毫。


    对上元正也罢,但他将堂堂神尊一并请来应战,短时间内交手后逃脱也没什么太大的问题,只是若长时间如此,太过耗费精气。她尚未登神位,如此大伤元气的办法对她而言并不值当。


    “恩人。”


    镜池趁着混乱来到她的身边,“将他们引入马首山,山中有一大魔名为魇魔,只需惊动它,它自会现身。”


    “也正好成为我们的帮手,”话中又闪过一击,“这里于我们而言没有半点上风可占,只怕他们还会引神器镇压,届时再想脱身便不好行动了。”


    “神器他们暂且请不来,我们且速去马首山。”李闻歌以身边的云团为遮蔽,同镜池的妖影一并往下飞去。


    “他们要逃!快拦住他们!”


    法障在交战时便被打破,未来得及重设,只得眼看着他们借着云雾遮掩向人间逃窜。元正紧随其后,但二人速度极快,不等他追上,便见其身影隐入了山中天然的气障之中。


    “等等!”


    羽昇拉住就要追上前去的元正,“这其中是否会有蹊跷?他们二人如此身形一致地往这山中去,只怕是传音商议好的事。”


    “若我们贸然前去,恐会中了他们的计策。”


    “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了,此时不乘胜追击,还等何时?”元正皱着眉,“难道神尊忘了玉君神尊是如何神魂俱散的吗?”


    “他们之所以要逃,便是因为无力抵挡我们的招数。弟子也说了,只要神尊出手,区区一介妖道,不可能任她还在这世间逍遥!”


    第42章 那魔头为何还是不来?……


    “时不待我, 神尊再虑,弟子先行去追了。”下一刻,元正的身影便消失在了马首山浓浓气障之中, 不见踪迹。


    羽昇停留在气障之外,想着天宫之上,元正独自请命前来讨伐,不卑不亢的模样。


    “你几番上奏,还是只为了这一件事?”


    王母端坐于上首,金珠玉碎坠于额前,尽显威仪。她面色如常,“朕已向三界言明, 若此人举止有误,天道自会降下责罚, 倘若并无责罚, 便是天道相允。”


    “此事已了,若神君无他事上奏, 便退下吧。”


    “……陛下!若此事就此作罢, 那玉君神尊就这般被区区妖道所暗害,至今元神仍在轩辕台无法聚魂, 玉君神尊何罪之有!”


    他既恨又怒,什么天道,不过就是当权者一句话的事罢了!不知那妖道究竟有什么迷惑人的本事,做出如此恶事,竟还能相安无事地在人间做她的逍遥人!


    “天界与魔界交战, 玉君神尊功不可没,如今迎来三界太平,我们这群在天宫之上坐享其成之人, 便要效仿人间那一套过河拆桥之法吗!”


    “百年之前,朕已对此人降下惩处。更何况玉君神尊借渡劫之机与凡人相恋,又私自将其带上九重天,掀我天庭思凡之风,此举有悖纲纪,理应受天罚。”王母言辞掷地有声,“天罚已去,玉君神魂自当于灵台洗髓,以获天道谅解。”


    “朕自然明白,你身为玉君座下战将,存打抱不平愤愤之心乃常事,但若是非不分,执念过重,这可就有违本心了。”


    “那妖道所受之罚,不过皮肉之苦罢了!又岂能抵过玉君神尊所受无妄之灾!难道只因这所谓情劫有误,便要将神尊过往所有功绩都一并抹去吗!”


    “神君此意,是质疑朕此事责判,有失偏颇吗?”此言一出,天帝尊容不怒自威,元正只能嗫喏着压下心中怨言,低声道,“臣下不敢。”


    众仙君散去。


    他如今为了这件事惹了一身黑,天宫众仙碍于王母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淫|威,生怕烧到自己的身上,选择了对他避之不及。


    尤其当年跟随玉君神尊的座下弟子,如今皆认他人为师,走的走散的散,只有他一人还对当年之事耿耿于怀,却被他们无端排挤,指责他本就应该就此作罢,否则——


    以他随玉君神尊四处征战的功绩,早便能登上仙尊之位,怎会在此打转了近百年之久,还是突破不了飞升的瓶颈?


    不过罢了。


    此事未了,只会成为他心中永远的心结。有此心结,就算是存飞升之心,也会因为隔膜而失败,成不了仙尊的。


    那不如便让他一人保留这份清醒,与如今乌烟瘴气的天道对抗到底。


    “元正神君,请留步。”


    他转过身去,便见远远走来一人。长枪别在手后,坠着鲜红的缨。即便他不认识此人,也记得这杆长枪。


    那是当年随玉君神尊讨伐魔界的战将之一,也是如今的飞升为神尊的羽昇。元正见来人是他,只记得似乎那时他不过是师尊身边一个不算熟稔,话也极少的人物。


    也有许多时日未曾在天宫见过他了,为何今日,他会叫住自己?


    “元正神君。”


    羽昇行至他身前,元正这才反应过来,回了一礼。他心绪不佳,并没有想要与此人攀谈的欲望,反正羽昇神尊也是个寡淡性子,寒暄不过几句应当也就——


    “本座要同你一并捉拿妖道。”


    ……什么?


    羽昇看着他呆愣的模样,恍惚间想起来那个跟在玉君身边一口一个师尊的嘴甜弟子,如今时过境迁,竟已经是一副他不认得的陌生样貌了。


    “本座,要同你一并捉拿那妖道。”他轻叹一声,“也算是全了本座与玉君的情分。”


    “昔日你于殿中上奏,本座不曾站出,也是因过不了多久,便有一劫须考验本座心力,本座也是怕误了时机,才没有出面相助。”


    元正喃喃开口,“那为何如今……”


    “今日听你在大殿上呈义愤填膺之辞,心中仍旧五味杂陈,想来玉君与本座也算是兄弟一场,本座也不想断送了这一段知遇之情。”


    “所以,本座决计在历劫之前,前来助你拿下这奸邪妖道。”


    元正一时失语,难以想象竟会在四顾无人心茫然之下,还能有羽昇这般顾念旧情的神尊肯伸出援手,将他从过去的泥沼里带出来。


    “……好!”


    焦心与惊喜交错,难免使人热泪盈眶。羽昇看着昔日战军之中的小将,红着眼眶,“有神尊相助,定然不日之期便可将妖邪斩杀,为师尊证天道!”


    羽昇拉回神思——


    既然已经来了,若是不能将妖邪一举缉拿,便是有损天将威严。只是马首山似乎有些传言,是个不详之地。但他不过也只是堪堪有此印象,至于因何而不祥,不甚清楚。


    若是这里头有魔……


    三界太平尚不过百年,魔界大将如今大多沉睡于山川之隅。那一群如火一般一点就着的邪祟之物,一旦惊动沾染只怕便要挑起事端。


    执长枪的手紧了又紧,羽昇身形微动,还是隐入气障之中。


    反正王母已经在操练提拔天兵了。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么。


    *


    “还要再往前,看见那一片紫气了吗?那一处气障最重,快些把他们引进去,魇魔应当就在其中!”


    元正一路拿着长剑砍了沿路大多数树木的枝干,咬紧了李闻歌便死追不放。镜池化为灵狐之身,只得在前方引路,又要与李闻歌的身影持平,不可令追杀之人发觉他们有所计谋。


    长剑凌空,转叶为千梭刀,层层往身后人杀去,绊住元正追击的脚步。但羽昇的步伐太快,千梭刀不过将出手,便被他的长枪划了一障,震回了她与镜池的身前。


    剑气破云而来,在密林之中如割月弯刀,一层又一层带着杀意的飞刃夺空接踵,招式有来有往,打得难分敌我。


    李闻歌不欲恋战,卷了一阵草叶之风掩了身形,随着镜池的身影终是遁入了那一脸缠绕着阴黑紫气的气障之中。


    身后的两人仍旧紧跟其上,镜池化为人身,与李闻歌里应外合,一面往气障深处去,一面招架着二神凌厉攻势。回击之余,李闻歌以神识传音:


    “这里面当真有魔头?跑了这么久,为何还不现身?”


    “自然是有的,我不会诓骗恩人。”镜池虽为妖族长老,但妖形比起神形还是相形见绌。更何况此番那小神君请来了是天界神尊,看着还是个战将——


    接下几招,他便觉有些精疲力尽了。


    这样下去不行。


    李闻歌身有魔气作保,耐力与相持之力还是胜过镜池一筹。仙魔之息天生便是相生相克,除了被压制吞噬,便是被同化一体,二者皆是相对抗的最好的伴侣,只有输赢之分,绝无相容之意。


    她选择了吃魔心,也不仅仅只是因为魔心香甜可口。


    每一颗被吃下的心脏,在遇上这样危急的状况时,都能化为不可或缺的力量,自然不是白吃的。


    镜池的妖力被羽昇的仙力削弱地渐渐有些支撑不住,连灵力也弱了下去。如今两人之间仍旧陪着元正与羽昇干耗着的,便只有李闻歌一人。


    “那魔头为何还是不来?”


    这样大的动静,也不能惊动它老人家吗?


    “不若我们先走,再耗下去,在下只怕恩人也支撑不住!”


    多耗除了伤灵气的确毫无意义,虽而要是真对上,以她的能力扛下午倒也不会死。但李闻歌有点儿心疼起自己好不容易攒下来的宝贝魔心,对上这两个胡搅蛮缠的神仙实在是焚琴煮鹤,纯属浪费。


    她撤了手,正欲与镜池往密林中心飞身而去,身后的元正如若忽而失去了所有的耐心一般,将半空瞬间撕裂了一个巨大的光口,跃身而入。


    趁此机会,羽昇反应迅疾,飞身与元正前后相击,拦住两人去路,后引神钟金罩,自黑天而下,意图将此二人困与钟中,就地正法。


    “不行,必须立刻脱身此境!”


    神钟金罩的速度比想象之中要快,也比肉眼所见的体量要更大。奈何有羽昇与与元正前后围堵,镜池又法力溢散乍现真身,李闻歌只得单手徒剑,将狐狸抱在臂弯处,躲着两人层层追劫的攻击,连割裂空间也抽不出神来。


    元正挥刀的手速如残影,他一腔热血就快要从口中奔涌而出。没有人会懂得此刻,在历经无数次孤立无援的挫败之后,有高人鼎力相助,将自己无数次放下又始终还要拿起的念头化为现实——


    那颗心跳得快要不受控,他不敢眨眼,又无意识地勾起嘴角,只怕错过这样一个等了百年之久的时刻。


    只等这一刀刺入她的胸口,神钟一落,心结至此解开,玉君神尊所受耻辱化为灰烬,数百年的仇恨为之消解。


    刀刃勾缠前襟那一寸丝线之前,自漆黑的幽暗的地底,忽而传来一声听之丧胆亡魂的低吼与咆哮。


    魔气自四面八方汹涌袭来,将密林深处所有的一切团团裹住,拦下那压顶的神钟金罩,硬生生抬离山首。本就视物不清的密林眼下是比浓墨更深重的黑。


    金钟梵响与魔气的喧嚣重叠,于耳边炸响。李闻歌躲避身前那滞空的尖锐,撤身欲走,但身后不愿就此功亏一篑的羽昇反应更快,不等她转身,枪尖便直直要没入她的背后。


    只在一瞬之间,枪尖掐错了地方,在她的肩头擦过一道长痕,飞溅着血滴。而无影无形的一股力量攀缠着李闻歌的腰际,将她裹挟至丛林深处,不见踪迹。


    第43章 要杀了我吗?


    缠在腰间的那股力量庞大且无力挣脱。


    李闻歌再睁开眼时, 便见身处一处极为空旷的天然地下洞穴之中。洞内既阴暗又潮湿,顶上湿哒哒地往下滴着水,有的落在她的发间, 有的落在肩上。


    带着凉意的水珠浸湿她的衣衫,渗入了肩上的伤口。


    她后知后觉地抚上那一处微微刺痛的地方,看清了被衣衫包裹的伤痕,竟然已经好了大半。她蹙起眉头,思索着不知多久之前经历的那一幕。


    长枪枪尖还挂着倒刺,在肩头剐蹭的那一下挖出了一块连着血肉的窟窿。


    即便是寻常刀剑带来的疼痛也难以忽视,更何况她并不是不曾与神仙交过手。九重天的法器天然便具神性,轻松一击也可带来不可磨灭的创伤。


    当年她被架在北海, 若不是有师尊作保,她哪里有这种命能撑得过那一道神鞭。


    此事之后, 师尊被天界重罚代她受过, 而她一个初初下山的毛头弟子,遇上半路要她偿命的神仙, 不说接下一招, 还能有命逃就不错了。


    今日挨了这一下,却鬼使神差地奇迹般自己恢复了, 实在令人觉得蹊跷。


    李闻歌轻叹了一口气,撑着自己的身体站了起来。


    一身衣裳都被这洞中的湖水濡湿,又湿又重地挂在身上。她顾不得施符咒,踩着水中浮起的石头,小心地往外走。这洞穴不似别处的地穴, 溶洞石缝四通八达,它只有一条道,蜿蜒地伸向远处, 只是有些长。洞中黑黢黢的,看不清脚下的路也极容易失足掉入水中。


    摸着石壁,她一面点了符火看着前方的路,一面回想着昏迷之前走过的路。


    想来也是徒劳,她甚至不记得自己究竟是何时晕过去的,只知道那缠在腰间的无形的力道如同从深林之中抽出的坚不可摧的藤蔓,被剑砍得吃痛,也只会将她缠得愈发紧,丝毫没有要松手的意思。


    挣扎无果,身边黑雾如盖遮蔽着视线,她忍着肩上传来的剧痛,扭头看向流血的伤口,体内的魔气正被枪尖所带的神力消耗吞噬,再一瞬,那力道裹挟着她,口鼻一瞬间无法呼吸,就这般被卷入了水中。


    可究竟何处来的水,又是从哪里的水一路漂到了这处洞穴,一概不知。


    “算了,只能这么走下去了。”


    希望出口离这里不会太远。


    约莫着至少有一柱香的功夫过去,仍旧不见有光亮传来。李闻歌只能认命地按着这条唯一的路,蹚着水接着走。


    直至她终于感到不对劲,停下步伐,将手中的符火高举起,照亮了举头之上的巨石。一角因积年累月的冲刷与侵蚀被磨平了棱角,露出了石中原有的翡色。


    水滴落在脚下的湖水之中,寂静空旷的洞穴里忽而有一声既无语又无奈的轻笑。


    李闻歌确信,她走了一柱香有余的时辰,再度重新回到了原点。


    又是该死的迷障。


    身后滴滴答答的泠声中,还隐隐约约传来细微的响动。李闻歌回过头,将符火对准了身下的水面,仔细照了一番,却并未发觉什么异常。


    唯独好像比初醒时,水更深了些,这一回儿居然已经漫过她的脚脖子了。不至于此,一股甜香自洞穴漆黑的深处幽幽传来,丝丝缕缕萦绕在她的鼻尖。


    魔心的味道……


    是魇魔么?


    将不共戴天的天界仇敌从自己的地盘上驱逐,但要把引来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抓获处置。


    符火灭,洞中归于幽暗。水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潜游,抑或是苏醒。下一刻,符火再起,对上水中忽而闪着寒芒的细竖瞳孔。


    鳞片在水中泛着波纹一般的光泽,伴随着那只懒散的眼闭了又睁,与她越发靠近。蛰伏在水下的巨齿不知何时便会张开,将孤零零站在碎石上的人一口吞噬,而后嚼碎。


    李闻歌吸了一口气,不太确定这个庞然大物究竟是她的误打误撞,还是它本就是今日将她卷进洞中的魔。


    蟒族一类大多都向往天上,千年来见过化为魔族的蟒绝无仅有,它是她所遇上的唯一的一个。


    “把我带进这里的……是你吗?”


    斟酌之下,她还是选择开了口。只是半晌没有得到答复。李闻歌有些疑惑,却见没过她脚脖子的水位更高了些,似乎是那东西又动了动,连带着泥沙翻涌,水面变得越发混浊。


    她很想纵身一跃站到洞穴上方突起的山石上,给自己寻求一个容易行动的空间。但眼下洞穴内是否还有别的机关还尚未弄清楚,若是这巨蟒动了怒,不论如何,对她而言都是不利的。


    也不知道这家伙会不会说话,思来想去,她还是决定把语气放柔一些,“是你……把我救下来的吗?”


    “火……太亮了。”


    停在水下那只神秘的眼睛终于缓缓浮出水面,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我的眼睛都要瞎了。”


    不等她符火散去,水面惊浪起,飞溅了她一身,将那火光硬生生给浇灭了。黑暗之中,它的眼睛如同能发亮一般,紧盯着自己的猎物。


    蛇信在水面游动,它的真面目终于完整地呈现在她的眼前。


    李闻歌背手悄悄摸上了身后的长剑,低下头躬身道,“今日……多谢阁下了。”


    “哼。”


    一声轻笑,似乎像是在模仿片刻之前的她一般。李闻歌听着它冷冷吐着字,却不知是何处发出来的声音,“人……只有到了这种时候,才肯低声下气地告一声饶。”


    “肮脏的东西,怎么配得上一句道谢?”


    “我们都是不该存在于世间的东西。如若不是你被困于此,一定恨不得杀了我吧。”


    阴沉的低笑回荡在洞穴中,“让我猜猜……此刻你的手,一定已经扶住了剑柄,对吗?”


    它离李闻歌更近了,蛇信吐露之间,用目光丈量,距离不过三尺。“我就在你面前,我的七寸就在这里。”


    “要杀了我吗?”


    它敢这么说,就说明一定有什么必死的筹码握在手中。李闻歌一点点将握在剑柄上的手指松开,心道,难道如果这家伙死了,这座山还能塌了不成?


    “阁下说笑了,在下没有不敬之意。今日被仇家追杀至此,多亏阁下出手相救,在下才得以逃过一劫。”机会来之不易,轻敌最是要不得,“又怎会怀有这样不堪的心思呢。”


    “在下只有……想要答谢阁下的心意。”


    “答谢?”


    它似乎提起了几分难得的兴致,或许从前他对猎物没有那么想要攀谈的废话,但今日不大一样了。“你真的想要答谢我?”


    “是。”


    李闻歌点了头,“如若阁下有想要的东西,在下会尽我所能,满足阁下。”


    “只不过在下还有友人在山外等候,若在下不见踪影,只怕他们会心急而不知所措,所以……”


    “可否请阁下为我指一条路,我也好替阁下寻找,想要的东西。”


    “……急什么。”


    蛇信拂过她的前襟,留下一片水痕。有限的空间里,再加之水雾的弥漫,那股甜香愈发浓郁。


    “你先回答我,和今日闯入山中的那两个仙族是什么关系。”兵分两路的舌尖勾着她的手腕,瘙痒地轻触。


    “你是人,不是仙。”它嗅着,“不是么?”


    “没什么,不过是昔年结下了些旧怨,尚未消除罢了。”李闻歌摇了摇头,并不想透露太多。它却不依她所言,“连这样简单的问题,也不能如实道来么?”


    “要是这样的话……我该如何相信你会替我找来,我想要的东西呢?”


    “你知道的,”蛇尾自水中款款摆上她的脚踝,一圈一圈将她缠紧,“每一个不小心踏足此地的人,说的每一个字,都和你和你一模一样。”


    “可是他们每一个人……都撒了谎。”


    “撒谎,是要受到惩罚的。”


    想也不用想,这深不见底的湖水之中究竟埋葬了多少森森白骨。李闻歌的身体被它有力的蛇尾绞紧,又收着一点儿力道,将她桎梏在它的领地之内。


    “在下不会撒谎。”


    “今夜我们也要在山中歇脚,若是在下没有办到,阁下前来寻仇,大也可以。”李闻歌抽出了一只手,抚在那冰冷的蛇尾上。


    蛇瞳眨了眨,“所以,那两个人,是谁?”


    “阁下为何对那两人的身份如此好奇?”


    “闯入我的领地,为何没有知晓他们底细的权力?”卷着她的尾巴收紧了些,“他们是仙族,我是魔。”


    “我这地方百年来无人问津,忽而有人到临,还是两位天上人,若是他们来找我的麻烦,那可怎么办呀?”


    “你也明白,吃饱饭之人自然不会懂饥饿之人的处境,正如千百年来,总是有仙族一而再再而三不厌其烦地与我作对一样。”


    李闻歌肯定道,“不会。我说了,他们是来找我的麻烦,不是你的。”


    “既然阁下想知道,那在下便长话短说。曾经趁着一个仙人下至凡间渡劫时将其重伤,又在他神劫渡过几欲飞升的脆弱时刻击其命门,致使其神元俱散,无法聚魂。”


    “天上有的是对在下恨之入骨的神仙,他们二位就算是其中之二。”


    “就这样,很简单。”李闻歌趁其不备,又挣脱出一条手臂,“今日也只是恰巧路过,为了逃命被才追杀至此。”


    “在下资历平平,打不过就跑,能与阁下遇上,纯属巧合。”


    她放缓了声音,“现在,可以告诉在下,如何出去了吗?”


    第44章 封离,醒一醒!


    冰凉的蛇信擦着她的发丝, 掠过脸庞。


    蛇身卷着下肢,将濡湿的衣衫与身躯交缠得更紧,诱人的甜香与打湿脸颊的水珠相融, 细密地扑洒在皮肤上,李闻歌没有忍住,伸出舌尖将唇角的水渍舔入口中。


    无色且无味。


    唉。


    她看着眼前这个散发着魔心香气的巨蟒,在想,若是能一剑刺中它的眼睛,趁着它吃痛的时候剜进它的心脏,一口吞下,一定很美味吧?


    “你好香。”


    正沉思对方何时开口, 不料此话竟出,她的眸光倏而一滞, 便见那巨大的蟒首凑近了她, 头身在她的身边来回蹭动,“许久没有闻过……这样的香气了。”


    “会让我忍不住想要吃了你的。”蛇头顺着她的背脊爬动, 粗糙有微粒的冷意贴她的脸颊而过, 激起微微的刺痛。


    窒息的感觉并不好受,李闻歌仰起脖颈, 不住开口道,“阁下不是说……只要在下能帮阁下寻到想要的东西,便可以放在下一条生路么?”


    这家伙,不会想要来真的吧。


    要是真想吃了她,为何还要浪费这么多时间, 直接出手不就好了,她也就不必如此费神与它周旋于此。


    眼下封离与蒂罡梦留共处,镜池不知所踪, 留在外头的没有一个省油的灯。鹿洲七宫的人还等着他们前去,紧要之事一件一件摆在她的面前,她没有功夫、也没有耐心与这蟒战一场分出高下。


    此魔来头不小,这一片不知延绵到何处皆是它的地盘,若是不能小心行事,造成的麻烦只会越来越多。


    啧。


    蛇首沉入水中,再度浮出,它静静看着垂着眼眸的李闻歌,似乎还好心情地笑了笑,“那若是我想要的东西,就是你这颗心呢?”


    “嗯……”它思索片刻,换了个条件,“修习之人最看重的,应该不是这颗心,是——”


    蛇信触及她的腹部,又瞬间收回,“藏在这里的宝贝吧?”


    “我若是想要它,你会给吗?”


    它欣赏着被自己紧紧绞住的猎物的脸上,那一道道被自己的身体擦出的红痕,心中的畅快肆虐倾泻,“有人告诉我,修士的丹元是这世上最美味的东西,尝过一次便欲罢不能。”


    “我尝过了,那样的滋味,的确令我难以忘怀。”


    “你这样的修士,外面一定有许多人都觊觎着这颗上乘的丹元吧?”蛇首一半浸入水中,留下一半半倚在她的胸口,“与其那样困苦地与他们搏斗,不若给我,我可以同你保证,不会有任何痛苦的。”


    啊……


    毒牙泛着银光,高悬在她的头顶,似乎下一瞬便要刺穿脆弱的胸膛,将血淋淋的心脏挑在牙尖上,再将混着血肉的丹元吞吃入腹。


    “好。”


    李闻歌盯着它冷漠的眼睛,“不过,我不是要和你讨价还价,是我现在还不能死。我的友人还等着我去营救,所以……”


    “这个给你。”


    她从怀中摸索出一枚小巧的玉佩,将其放在手心,递到了它的面前,“不论我身在何处,这枚玉佩都可以找到我的踪迹。”


    “我没有想要成仙的欲求,只要把该做的事都做完便足够了。此行归来,我会履行我的承诺。”


    “还请阁下现在,放我出去。”


    “答应得这样爽快,这一颗丹元,不会已经许给了许多人吧?”它说得散漫,“你对每一个人,都是这样说的吗?”


    “这颗心,也是这样轻易许给别人的吗?”


    李闻歌不再回应,只是沉默地举着手臂,“还请阁下收下此物,放我出去。”


    他们如是僵持了许久。


    良久以后,蛇尾幽幽从水中升起,拂过她的掌心,勾起那串玉佩,在半空中摇摇晃晃。


    好吧,或许现在还不是时候。


    不明不白地将她蚕食,似乎少了许多该有的乐趣。他还想看到,当她亲眼看着自己变成她不认识的模样,眼中究竟会生出何种情绪。


    也想看到她被自己真正按在爪牙之下动弹不得,濒死之前的绝望的挣扎。


    一定比他以往所控的、任何一个猎物都要有趣,都要令他血液沸腾。


    好吧,不差这一点点的时间。


    它还可以再等等。


    “人间的东西,当真是有趣。”蛇身缓缓移动,带着她沉入水中。口鼻被冰冷刺骨的水倾盖,李闻歌在水中模模糊糊地睁开双眼,依稀看见那比湖水更凉的眼睛。


    它好像说,“若是它不能如你所说的那样神效,那么……”


    “今日的好运,不会再降临第二次了。”


    再一次冲出水面,李闻歌不慎将水吸入了鼻腔,剧烈地咳嗽起来。窒息一般的难受之余,她转回身去看向那深不见底的洞穴,托着她送出水的蛇尾早已化为一缕散烟消散在水面,如同那时束缚着她的腰际的无形混沌一般。


    她不再犹豫,撑着酸痛的身体站起来,飞身往密林之外而去。


    而洞穴之内,景象不复,方才的一切恍若一场幻梦。


    有一人站在水中央,衣衫被脚下的水一寸一寸浸湿,他静静看着手中的那一枚玉佩,指腹缓缓摩挲深刻的凌霄花案。


    瞳孔被黑暗所遮蔽,泛着一样幽深的底色。直至长衫被悉数浸透,玉佩才被缓缓收入掌心。


    心也好,丹元也好。


    只会是他一个人的。


    *


    “他没回来?”


    蒂罡远远见着梦留的身影,慌忙跑了上去,帮着卸下他肩上的柴火,却听梦留这般开口问询。


    “师尊说那妖……封公子?”


    梦留神色古怪地看了他一眼,缓缓点头,“他与我一并进了林子,深林里湿柴多,他便提议不若分头去寻,半柱香后会合,这样也省时些。”


    “但我不曾等到他来。”


    蒂罡皱着眉,“那他就更不可能回来了。弟子一直都是一人在此,连半点人影都未见着。”


    “山重林深,难道他迷了路么?”梦留心中有忧虑,“闻歌尚未回来,那妖尊也不曾现身,又多了一人失去踪迹……”


    “怕什么,”蒂罡思虑半天,还是决定将自己的所见和盘托出,“谁出事了他都不可能出事,那家伙可厉害了。”


    “这山中顶多也就是些野兽精怪,他们这些妖怪又不分家,不都是自己人,能把他怎么样。”


    “感情要是一时兴起,说不定还请人回洞里聊上两句呢。”


    “蒂罡,不得胡言。”梦留垂眸,手上的动作不停。他的确对此人身份存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但他不习封魔鉴妖之术,也没有找到实质上的证据。


    剑阁阁主通身本领,这样的术法于她而言定然易如反掌,倘若是精怪一类,她也没有留在身边的道理。


    若是因为美貌……


    罢了。


    “若如你所言,为何在狐狸洞中并未见狐族中人对其有热切之意。妖尊只道他是寻常人,故而无实据之前,莫要如此妄加揣测。”


    “先等闻歌回来,而后去找人。”


    这样的话听了不是一遍两遍了,不过他对那劳什子狐族长老也无甚好感,更何况如今眼前之人是自己的师尊,师尊都这般说了,他又能说什么呢?


    蒂罡头一次没了想要辩驳的念头,默默点头称是,一转身,便见李闻歌站在二人身后,“你们没事吧。”


    “封离呢?”她捡起地上放着的囊袋,灌了一口水,“镜池也还不知所踪。”


    “封公子与我一并去捡了柴火,但半路上我们走散,回到营地也不曾见过他,只怕是在深林里迷了路,但什么方位无法摸排。”梦留走至她身前,看着她湿了一身的衣裳,“我没有贸然去寻,想着先等你回来,你的衣裳为何湿了?是不是受了伤?”


    “我没事,跑了半路被救下来了。”李闻歌摇了摇头,“我也和镜池走散了,他被打得快要现原形,也不知道甩开了那两个难缠的家伙没有。”


    “他们是什么人?”


    “天上的。”李闻歌不欲多言,“这一次终于搬来了救兵,等不及要杀了我,但没能如他们所愿。”


    “眼下没时间解释那么多,这山路尚不熟悉,不能再有别的变故了。我先去找他们,将人带回来再说,”她抬步便走,“情况不妙,只怕尊者今夜有得忙。”


    密林之中古树参天,有一人小臂那么粗的藤蔓攀附其上,将头顶仅剩的生存空间悉数用茂盛的枝叶占据,暗无天日。


    她踏足其中,心道这种境况,的确无法贸然便入林找人,一个不慎不仅找不回原路,还能要了自己的命。


    她往前走着,仔细嗅着空中的是否含杂了别的气味。摸索了许久,一缕甜香终于钻入她的鼻息之间,教她稍稍安定了些。


    踏着枝叶飞身往东南去,那股气息越发浓重,只是越近还夹杂着几分隐隐约约的血腥气。


    她蹙起了眉。


    繁茂棕榈林中,她停下脚步,缓缓掀开遮挡着视线的叶片,看清了躺在一片血泊中的、奄奄一息的人。


    “封离!”


    她看着他身上大片的血迹,眉心一跳,蹲在他的身前一遍一遍唤着他的名字,“封离!醒一醒!”


    第45章 ……他们?


    静静躺着的人缓缓睁开了双眼, “恩人……我没事。”


    “只是……太累了,在此地休息片刻。”


    李闻歌松了一口气,将他扶起靠在自己的肩上, “你怎么会流了这么多血?还能站起来吗?”


    “拉着我的手,小心些,我带你回去。”


    封离摇了摇头,“那不是我的血……恩人闻不到么?”他看着自己脏污不堪的掌心,还是放弃了抓住她的衣衫,“林中遇狼,我身上……是它的血。”


    当然闻不到。


    不知是不是见了血的缘故,他身上的魔心香气愈发浓烈, 她所到之处周身之间被这些香气扑上来围了个满当,对于血味的判断便要弱下了许多。


    她弯下腰, 抬手小心掀开他腰腹处染了血又被撕扯得不成形状的衣衫, 入眼便是那被血盆大口撕咬的犬齿印。


    还嘴硬什么……


    她俯身将他背在了身上,连颠也不敢颠一下, 生怕重了伤势。鲜血自身上湿淋淋地落到了地面, 将干净的棕榈落叶又打湿地斑驳。


    她不是很明白,他一个魔, 绝不可能连一头狼也对付不了。就算是来了一群狼,想要悉数剿灭,哪里又算得上什么大问题?


    何必要将自己搞成这副样子?


    她也顾不得去查验他这话是真是假,只能背着他往林外走去,却见伏在她胸前那只手缓缓抬了起来, 举着一截沁满了血的残枝,尖端锋利,还似乎粘着没有来得及剔去的血肉。


    “这是什么?”


    “是……反击那只狼的用器。”


    你倒是厉害, 就这么一副身子,小心点别给自己玩死了。


    封离摇了摇头,“但……还是看着它逃走了。”


    “能孤身一人将野狼驱走,已经是百号人里九十分人做不到的事了。马首山驻此千年之久,山中即便是只蚁虫也有半分灵气,何况是狼呢。”


    “那可不是好对付的家伙。”


    李闻歌腹诽,养着他那一颗宝贝心脏,照这么下去,也不知能不能撑到她享用佳肴的那一天。


    唉。


    “你的伤势等不得,回去立刻请梦留尊者为你医治,”她略皱眉,“保命丹我没带在身上,真是,怎么偏偏这个时候忘了。”


    封离闻言,与她贴得更近了些,轻轻将下巴搁在她的肩上,“我没事……我担心着、担心着恩人的安慰,捡柴时见天色……不知为何忽而暗了。”


    “心下慌张,不曾想迷了方向……又给恩人添乱了啊……”


    李闻歌摇了摇头,“不要说这种话,若不是跟着我,你也不必受这些罪了。”


    “只要恩人无事就好。”他阖眼,拥着她的手收紧,“……恩人无事就好。”


    李闻歌托着他,一步一步穿过深林。有虫鸣在耳边时而响起,蜂虫从头顶掠过,带起一阵噪声。


    “你的怀里放着什么东西?”入夏衣衫薄,她忽而疑惑地扬起眉梢,只觉背后被什么东西硌着,但碍于他的伤,她忍着没有动,此刻只怕是被磨红了。


    闭着眼的封离倏而一怔,半晌之后缓缓睁开了眸,静默了许久,才答道,“……应当是火石,我没有带褡裢……只得、放在胸前了……”


    李闻歌点了点头,“你不要睡,就这样,和我说说话。或者你有什么要问我的,譬如今日遇上的险情……”


    他没有再回应。


    “封离、封离?”她空不出手拍他,只能将嗓音又提高了些,“别睡,再撑一会儿!”


    “你就没有什么想要问我的吗?你说说话,不要睡!”


    ……


    身后的人似乎是昏了过去。李闻歌加快了脚步,匆忙之中低头看了一眼,果不其然,鲜血淅淅沥沥滴了一路,但奇怪的是居然没有山林野兽近身。


    或许是因为魔气太重,连猛兽也会惧怕吧。


    可既然如此,那为何又会被区区一头野狼盯上呢。


    以为不会再回应她的人,此刻却迷蒙醒来,哑着嗓音道,“……在下一介草民,不敢窥探……”


    “如若恩人愿意告诉在下……”


    “或许……无需在下亲口相问了……”


    李闻歌被他这话拉回神思,岔开了方才的猜测,转过头搭话,“这有什么,你若是想知道直言便是。不过晚间我也是要与梦留详谈今日之事的,届时你听一听就好了。”


    “不过镜池与我也走散了,不知道他如今在何处。若是回去了还没有见着他的影子,趁着天明之前,一定要把他找回来才是。”


    “他……不是和恩人、一同回来的么……”


    “没有,本意是想要速战速决,不曾想神力对妖力天然的压制,镜池完全招架不住,我又被卷进了洞中,一来便彻底分开了。”


    等了许久,身后的人又没了回答。


    李闻歌决计不再耽搁时间,将脚步放得越发快,一面仔细寻找着沿途是否有镜池的气息。


    而离他们越来越远的那一处血泊,十丈之外的一处不见光的坑洞里,静静躺着一头体型健壮的雄狼的尸体。


    狼吻被人从中划了一个血口,一只长到腹部,肠脏带着血水从中流了一地,将土壤浸成黑色。


    它大睁着灰白的眼,直直看向苍穹之上,引以为傲的爪尖聋拉在胸前,无力地伸向地底。


    *


    蒂罡生了火,回过头见梦留扎好了入睡的简易草床,小声道,“师尊,这都半个市场过去了吧?一个人也不见回来啊。”


    “总不会今夜只有咱们在这儿吧?”


    “不会。”梦留站起身,看向蒂罡的身后,“这不是来了么。”


    甫一回头,便见一只重伤的狐狸垂着尾巴踉跄着走至二人身边,泄力倒落了下去。


    蒂罡眨了眨眼,“它不是狐族长老吗?这就被打回原形了,那要是对上媚魔,这珠子还能管用吗?”


    “这岂能混为一谈。”梦留二话不说便托起它的身子放至方才铺就的草床上,“神力与妖力本就存在克制关联,千百年来只有神魔相战,你可有见过妖族与天宫碰上的?”


    “啊,那倒是。”蒂罡挠挠头,“原来他们妖族是最羸弱的那个啊。”


    “不是弱,只是天生如此,正如天宫灵骑被万兽所敬仰一般,不过是相生相克罢了。”


    施以符咒,结印加成。


    奄奄一息的狐狸渐渐复了人形。裸|露的躯体上皆是刺目的伤痕,有的深至入骨,看着实在棘手。


    梦留轻轻摇摇头。


    “他这是没救了吗?”


    蒂罡时常怪自己什么都好,就是嘴太快。果不其然,话音刚落,便见自家师尊斜着眼睛睨了他一眼,“我要是只有这点功力,不如请一把剑来自刎也罢。”


    他识趣闭嘴,“噢噢,师尊,您请,您请。”


    梦留轻叹一口气。


    他也只有这点儿微薄的作用了。


    神力留下的伤害大多不可逆,即便是他掌起死回生之术,面对这样浑然天成的克制关系,也只能替其复原大半。


    剩下的,就只能靠着经年累月的调养生息,慢慢变为原来的样子了。


    镜池背上被长□□了一刀,拼了死命才从中逃脱。其实按道理,即便是对上了这些神仙,他们不会、更没有必要对他出手,但今日是因着把他当成了李闻歌的帮手——


    所以李闻歌被不知名的什么东西带走,将他留在原地,那两个天上来的神仙也一样不会因此就放他一马。


    只是枪尖落在背脊上的那一瞬间,他忽而便想起来了当年在华山脚下被她救起的那一日。


    在那之后,他过了这么多年都没有再受过伤。这绝无仅有的第二回 ,也是在她的身边,这是不是说明,他们的缘分不该绝?


    那时她将他救下,如今他为她而伤,是不是也能让她的目光,往自己的身上多放片刻?


    是否能占据她身旁的时间能多片刻?


    让她不要再那般对他避之不及……


    他撑着最后一丝清醒的神智,闻着气味一路回到了所设结界的地方。所剩的灵力完全不足以支撑他恢复人身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有一丝要醒的意味。


    天昏地暗地沉睡着,不知此时是何时。沉重地眼皮撑不开一丝苏醒的意识,他心中想着李闻歌还不知身在何处,终是挣扎着张开了眼,缓缓坐起身来。


    “师尊,他醒了!”


    他没空听他们说什么,扶着额头便要站起来,一个不稳往身旁摔去。“你做什么?伤得这样重,还不好好歇息,药还在吊着呢。”


    “恩人在哪儿?”


    他气息微弱,但手上将皱着眉劝他顾惜身体的蒂罡推开的力道却大,“恩人她在哪儿?我要去寻她。”


    “她回来过了。”


    梦留端着发苦的药碗走至镜池身前,“稍安勿躁。她比你回来得要快得多。只是见你们一个个都不在,她又入了林子寻人去了。”


    “恩人有伤在身,又能去何处?密林里若是有——”


    “不必担心,她伤势不重,问题没有你的大。”梦留一把将他按住,坐回了席上,“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未保日后行进顺利,密林不能再进人了。”


    “你先将这药喝了吧。”他将碗递到镜池的手上。


    蒂罡连连称是,“师尊说得对,你化为原形之后连一件像样的衣衫都没有,你打算就这么一身去寻阁主?如何去寻,若是再走散,岂不是一环叠一环,彻底乱了套了。”


    “我们在此地,静待他们回来就好。”


    镜池沉默地垂眸,看着披在自己身上的破旧的深红麻布,像是个包裹东西用的薄毯。


    他从来穿过这样简陋的衣裳,但眼下却管不得这样多。他精准地从蒂罡的话里捕捉到了那两个听起来格外刺耳的字眼,有些难以置信地抬头:


    “……他们?”


    第46章 陪陪我,好不好?……


    李闻歌背着封离的身影出现他的视线之中, 镜池的眸光闪了又闪,等回过神来,已抓了一手的干草, 粘在掌心里瘙痒。


    他为何也会受伤?


    分明遇上险情的人只有他和恩人,为什么他也会一身是伤地被她亲自背回来?


    “阁主回来了!”


    梦留与蒂罡一并迎上前,“封公子这是怎么了?”


    “遇上了山林里的野狼。”李闻歌轻轻将人放下,身后的封离早已昏蒙不醒,唇色因失了太多血而泛着不正常的白。


    她转过身,将封离衣摆的一角掀起,露出模糊不清的伤口。“有劳尊者了。”


    “放心,交给我吧。”


    梦留抬手探上封离的脉搏, 跳动地有些微弱。不过这切切实实是一副人身,只看脉象倒也看不出什么端倪。


    再加之他的身上也没有如镜池那般如此明显的妖气, 可见这副身子并不是修炼化形所得。


    那他就……不是妖。


    他看向封离的伤口, 施以术法为其清理一片浓重的血腥,看清了创口处。梦留皱起了眉头, 轻触上那粘连的伤痕。


    为什么会有自愈的痕迹?


    大约是撕裂的裂口太大, 故而没有复原完全,仍旧留下来了深重的裂痕, 簌簌流着血水。


    眼下顾不得仔细查看了,秉着先替他止血的目的,梦留当即便以术法将创口率先愈合,直至再也没有一滴血从中渗出,复又为他疗以内伤, 他这才歇了一口气。


    伤痕裂端愈合的印迹留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他有些好奇眼前这来路不明之人的身体构造了。


    梦留回过头,看着坐在镜池身边说话的李闻歌, 又转回身,破天荒地开了额上第三只眼,用真神试看这副身体的奥秘。


    真是古怪。


    为何会看不到呢。


    无论如何看,都是一副平平无奇的□□罢了。但若是没有外力加持,那样长的伤口,血连凝固的机会都没有,又怎会平白无故地自愈?


    “尊者,他如何了?”


    李闻歌走至他身旁,看向草垛上衣衫脏污不堪,人又陷入昏睡的封离,“路上流的血太多了,我险些怕他血尽而亡。”


    “眼下是脱离险关了吗?”


    “差不多了,再灌下两碗固身的汤药,就没什么大问题了。”梦留掩下眸中的疑虑,对身旁的李闻歌低声道,“你随我来。”


    “怎么了?”


    梦留站在药箱旁,锁着眉头,压着嗓音,“你可有发觉封公子此人,是否有不合常理之处?”


    李闻歌闻言挑了挑眉,“比如?”


    “比如他有不似凡人的可疑之处,或者……有些常人无法做到之事,他可以做到。”


    她回过头看了看安安静静躺在薄薄一层干草堆上的人,耸肩道,“这我倒是没有发现。他要是有什么好本事,还能斗不过山中野狼?也就不至于被伤成这样了。”


    “但……”


    梦留一面配着要,一面也不免有朝那人投去一眼,“方才为他看伤势时,我竟发觉他的创口处有愈合之象。”


    “伤口过大止不住血,血流如注难以凝结,常人是根本做不到自撕裂处愈合的。除非他身有异能,或是……此人非人。”


    “是吗?”李闻歌的面色半信半疑,“可能他真是身有异能呢……”


    啧,这家伙以后有什么事能不能自己兜着。他倒好,在这儿不省人事,害得她连瞎话都不知道该如何编了。


    再者,梦留堂堂医仙,在医人这一面,他说不对劲就是不对劲,压根没有反驳的余地。


    还好他们灵霄阁术业有专攻,梦留如今还只是对医术颇有造诣罢了。若是对上今日羽昇元正那两个天上来客,封离这身份只怕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了。


    “对了,”梦留仔细将李闻歌也上下打量一番,“看来三百年闭关,你是下了真功夫,不是光躲清闲了。”


    “与神仙对上,还当真连皮都没掉一层就能回来。”言罢,他又正了神色,“当年一事已经过去了数百年,还是紧咬着你不放,你就打算……”


    “这样一直边打边躲着?”


    “那又能怎么办呢?”李闻歌无奈笑笑,摇了摇头,“尊者还有明路可指吗?”


    “只凭你这一把剑,想要彻底摆脱他们,怕是有些困难了。”他眼底漫上担忧之色,“以我之见,不若还是……”


    他看向李闻歌,见她的脸上笑意全无,只留漠然神色。想起从前她也是这般倔强性子,遂叹了口气,“……罢了。”


    李闻歌抬头望了望漆黑不见五指的天色,转头回到了镜池睡着的草床旁,缓缓蹲坐了下来。


    “恩人……”


    “我在,你好好休息。”李闻歌拍了拍他的红毯,“今日多亏了你带路,否则想要从那两人的圈套中逃出来,要再废一番功夫了。”


    “让你伤得这样重,实在是我的疏忽。”


    没了在下、阁下这样生疏的称谓,镜池忽而觉得再伤得重一些或许也是值得的。


    人与人之间的隔膜总是在这样的时候被消融。即便是平日里说再多话,费再多心思,也不及此时一刻半刻拉近的距离。


    “恩人不必自责……”


    尾指轻轻勾起她的衣衫,“也算是我还了恩人当年的救命之恩……”


    “不,”攥着她衣衫的指节更用力了些,“不是偿还,这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只要是为了恩人,我如何也在所不辞……”


    “你的身子尚且虚弱,好生歇息着,用过汤药了吧?”李闻歌安抚地轻轻替他掖好外毯,“夜里风寒露重,莫要再受了寒。你的伤势还不明朗,只能等明日再换衣裳了。”


    她起身准备去看看封离,却被身后的人死死攥着手腕,一回头,便见那昙花案下一双凄美的眼一眨不眨地望向自己,哀求道,“恩人……”


    “陪陪我,好不好?”


    “我很冷……”


    她看了看远处安静沉睡的封离,又垂眸看向拉着她不肯放手的镜池。见她的目光再度落到自己的身上,他的喉头紧了紧,即便是锲而不舍也还是松了些口:


    “只说一说话就好了,就一会儿……”


    “半会儿也好……”


    李闻歌复而坐了下来,“好吧,你想说什么?你连气息都尚且不稳,这时候是不宜多言语的。”


    他当然知道。


    若是以往他受这样重的伤,以他的性子他当然不愿意多折腾,还被迫躺在这样破烂不堪的地方,更令人难以忍受。


    但他就是不愿看见她那般关心封离,关心那个与曾经被他踏在脚底的奴隶那样肖似的人。


    一头野狼而已,能有多重的伤,哪里值得要人仔细看顾了?


    “无事的……”他的唇瓣被咬地发白,“我不想睡过去。与恩人分开的每一刻,我都在怕,怕恩人陷入险境,无法脱身。”


    “如今看到恩人无事,我也就……放下心来了。”他长舒了一口气,“等候了恩人多时,恩人总算是平安无事归来……”


    “今日事发突然,我也不曾想到会这样。”李闻歌想起白日里的见闻,如今仍觉有几分恍惚,“我还忧愁只留你一人对付他们,万一没有逃出来,又该如何。”


    “不过万幸,你捡回了一条命,实在是太好了。”


    镜池的眸光之中升起几分期冀。他收紧了握着她手腕的力道,只觉似有鸟羽一下一下拂过心尖,涌起一浪又一浪的惊涛。


    她是在关心自己么?这句话的意思,是他也会被她所在乎么?


    李闻歌低叹道,“不然,若是你这个长老出了什么意外,我等实在不知该如何与狐族上下交代了。”


    绕着她手腕的指节随着主人的身体怔了一瞬,随即缓缓卸下了力,一点一点地抽离。她抬眸,便见镜池的脸色蒙上一层落寞的阴翳。


    “你怎么了?”


    他无言,只是闭着眼苦笑着摇了摇头,遂而又强打起笑意,“是在下心绪繁冗,想得有些多了。”


    他避开了方才的话题,一转话音道,“无事,恩人不若同在下说说,与在下分开的那段时辰,恩人都去了何处吧?”


    正值此时,梦留吩咐好蒂罡给封离喂下药,也从不远处走了过来,“是啊,我也想听听。”


    “你遇上的那个,究竟是什么厉害人物?”


    “不是人,”李闻歌轻笑,“这深山老林里,还指望我能遇上什么厉害人物啊?只能是妖魔鬼怪了。”


    “起初只觉有什么卷着我的腰,我为了脱身便跟着它走,却又被卷入了水中,后来再醒过来,就到了一处如同迷宫一般神秘的洞穴中。”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大家伙是条大蟒,藏在水里。”她转头看向镜池,“今日你说起马首山中有大魔名为魇魔,我记得那两个难缠神仙正欲前后夹击时,周身便四处升起了魔气。”


    “再后来……那家伙就把我拖进它的洞穴里了。这条大蟒,该不会就是那所谓的魇魔吧。那地动山摇的动静,难道是出自它的手笔么?”


    镜池闻言也正了神色,思索道,“……在下对此也无甚明晰。毕竟这魇魔对于妖界而言,只存在于传言之中。”


    “妖界极少有人见过它的真容,不过只听闻其极善易形之术。如若恩人所见真的是它,蟒也可能只是其中的障眼之法。”他转而吐出一口浊气,“也罢。”


    “不必多想,我们很快便会见到它了。”


    “什么?”


    第47章 小样,这还拿不下你?……


    “在下是说……”


    镜池无奈地露出一丝苦笑, “但凡想要走出马首山,都逃不过这个传言之中的魇魔。”


    “我们所踏足的每一个地方,每一片叶, 每一朵花,每一棵树,都是它所化而成。”


    “无论是恩人所见的蟒,还是此刻我们所在的这一片密林,都是它,也可能都不是它。”他摇摇头,“今日匆忙之计,为了躲开天神追击, 只得将错就错入了这一处魔域。”


    “情势危急,在下未曾分出神来与恩人说明这些, 也是在下的过错。”他抬眼又看向封离, 垂眸道,“封公子……所受的伤, 或许也是魇魔从中作梗, 是在下思量不利了。”


    李闻歌闻言宽慰,“不必自责, 当时境况,如今已是最好的选择了。至少我们一行人都平安无事地待在一起,就足够了。”她若有所思,“不过……”


    “鹿洲七宫可谓蛮荒之地,鲜少有人踏足。我对这一带也并不熟悉, 从来没有听闻过还有所谓马首山的地方。如你所言倒是解惑了,原是由这魇魔所化。”


    “我只在古书之中见过魇魔的记载。说来也稀奇,它是众魔中唯一不好战的, 但对于闯入领地之内的人却绝不会轻易放过。这马首山,既是它用以捕食的海市蛰楼之法,也是它用以自保的防身之术。”


    镜池缓缓点了点头,“沧海桑田,即便它极善移形换影,也总能被认出来的。所以为了活着,只能如魂魄一般四处漂泊,寻找能够落足的地方。”


    “它知道我们来了,又默许我们在它的领地内……如此撒野。”梦留皱了皱眉,“只怕它还留了后招,会有些棘手。”


    “魇魔拥有四千年之上的修为,此番又是我们贸然闯入,算得上是送上门来的猎物也不为过,更无理与其缠斗。”


    他与半阖着眼躺在干草床上的镜池商议着可能遇上的险情与对策,李闻歌却独自将视线移去了别处,眸色变得不明。


    真是奇了怪了……


    既然这整座山都是魇魔的化影,那白日里缠着她不放的那条巨蟒又是哪路好汉?


    一山不容二虎,这魇魔定然不会容许还有一个能与自己相匹敌的东西和自己抢食,那与自己说话的家伙就难道是它的幻影之一?


    不对。


    如若只是幻影,为何她会闻见魔心的气味?但若说它轻易便肯现身,还与她谈起了条件,又总觉得没有那么简单。


    李闻歌呼出一口气,心道反正也是把自己这颗宝贝灵丹给许出去了,要是这魇魔也想要,那就看它和那巨蟒谁斗得赢好了。


    “咳咳……”


    封离有要见醒的迹象,李闻歌起身走过去,梦留没有忽略镜池眼中一闪而过的嫉恨与妒意,暗暗叹了口气。


    还真是艳福不浅呐。


    修道之人,染一身情可不是什么好事。


    ……


    封离只觉耳边似乎一直有人说话,但听不清究竟在说些什么。那样又远又近的声音,和每一次他沉入过去的梦境时挣扎不得出的时候极为相似。


    分明头脑清醒,但无论如何都醒不过来。


    他如溺水之雀,猛裡烈地扑腾,咳出了声。恍惚之间,似乎有一只手在他的脸上流连。拂过脸侧,划过眼角,停在他的耳边。


    “……恩人?”


    他终于能够掀起眼帘,渐渐看清了眼前人的脸。李闻歌的眉头显露着毫不掩饰的担忧色,凑近了看他,“你感觉如何?”


    “尚可。”


    他又咳了两声,牵动起身上的伤,激得人不得不弓起背脊。“只是……还有些疼罢了。”


    李闻歌将覆着他伤处的衣衫掀了一个角,细细查看着伤势。伤口已然被清理干净,创口处悉数愈合,只是内里的皮肉想要完全长好,大约还要一段时日。


    “梦留不喜下猛药医治,你与镜池都要好生受上一段时日了。”


    “没事的。”他摇摇头,便见李闻歌欲言又止地看着自己。他有些诧异,轻声问道,“怎么了?”


    “……无事。”


    她闻着封离即便是受伤,周身也丝毫不减的香气,总是不由自主想起了那条巨蟒。顿了顿,她开口道,“只是想问问,你今日遇见的那头野狼,有无怪异之处?譬如它长得不像是真的狼,又或者更古怪些,它会说话?”


    “不曾。”封离缓缓合眼,复又睁开,“在下从前虽跟随养父一家在乡间……但,并不曾见过狼群。”


    “今日它来势汹汹,在下只顾躲避,来不及仔细打量。”他抬手抓住李闻歌的指尖,“恩人……是这山中,有何怪异之处么?”


    “嗯。我白日里见到的蟒,极有可能是魇魔。我们如今在它的地盘上,随时都有可能陷入危境,我只是想确认,你们所见到的其余的活物,是否也有如它一般不对劲的。”


    说罢,她哼笑一声,自顾自道,“还真别说,它生存在那样暗无天日的洞穴之中,居然浑身充斥着香气,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她不曾看向封离,没有察觉到被覆盖的衣衫下,他悄悄攥紧的指节。


    所谓香气……


    她为什么可以闻见?难道是……


    “我都快被它香得晕过去了,它却紧紧绞着我不放,为此,我还大言不惭承诺把我的灵丹给它,这才得以逃出来。”


    这回转过头来,却看不见封离的眼睛,只瞧见他敛着眸,抓着她的手的指尖更紧了些。良久,他长叹了一口气,“恩人……”


    “总是这样,轻易将最宝贵的许给他人。”他抬起眼来,直直看向她,“给了旁人,自己又还剩下什么呢。”


    “对于恩人而言,丹元、心脏,最珍贵的东西,难道都是可以随意交付的吗?”


    李闻歌失笑摇头,“权宜之计而已,想要拿到我的丹元,那也得看他们有没有那种本事。”


    “大不了最后都是打一架,只要不是今日就可以。”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这话,眼见着封离的双眼复又合上,似乎又要陷入沉睡。李闻歌回归头,对着不远处独自坐在火堆旁打盹的蒂罡道,“今夜我守着,你们且去睡吧。”


    “委屈各位了,眼下伤员太多,我们都挨近些,靠着火暖暖身子,也好互相照应。”


    梦留摇了摇头,“不必,你睡便是。我是仙人,休不休息都是一样的。”他将包袱散开铺在了地上,席地而坐,催促着李闻歌快些躺下,“我便在此打坐,明日还需你护着这一行人,可别届时没了力气,又要我多治一个。”


    不远处的镜池动了动唇,似乎是想不到什么合适的理由离她近些,只能望眼欲穿地看着李闻歌合衣就近在封离身边躺下,呼吸逐渐在一声一声的火星炸响中逐渐变得绵长。


    罢了。


    她也很累了。


    他遂而将视线移到火光之中,看着火舌上下翻涌雀跃,直至将自己的眼眸照得酸涩发疼,才缓缓闭上眼,沉沉睡了过去。


    后半夜,寒露起。


    柴火续不够一整夜,梦留没有再添,续着的火光明显便淡了许多,只留下堪堪可视的余烬。


    李闻歌探手转醒,却见自己与封离挤在一处干草堆上,正侧身环着他的腰。她有些奇怪,心道自己的睡相还算安稳,分明谁在了一旁的地上,是怎么莫名其妙滚到了草堆上的?


    “是我。”


    封离缓缓睁开眼,对上了她的目光,“地上脏污,若有虫蛇钻出来,就不好了。”


    李闻歌挑了挑眉。


    地上的确不干净,这草堆也不过薄薄一层,真要有虫蛇伺机而动,又能好到哪里去。


    不过此情此景倒实在有些似曾相识。


    她想起救下他颇为“巧合”的那一晚,两个人也是这样挤在一处干草堆上,彼此紧贴着。她小声贴着他的耳畔,“封离,你还记得那一夜我们做了什么吗?”


    越发昏暗的视线里,他没有说话。李闻歌以为他又睡了过去,正欲缓缓退开身子。一个湿热的吻跟随着她的动作追了过来,慢而深刻地印在她的脸颊上。


    “是这样,对么?”


    李闻歌怔了一瞬,缓缓弯起唇。“你那时的胆子可比这大多了。我那时还在想,为何这家的公子能如此孟浪,生人面前,能做到这般不留一丝余地。”


    封离心中微动。


    虽而这句话的确没有什么问题,他也正如她所说,就是这样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想要得到她的丹元,以身相许是最俗气,但也是最好的办法。


    但从她的口中听到这样的评价,心口几乎是一瞬间便抽动着,泛起细密的……酸麻。


    为这些话浮动心绪已不是一次两次了。他闭上眼,旦觉自己实在有些可笑。


    或许只是因为,这是他第一次留在一个人身边演了这样久的戏,偶尔沉浸其中,被戏中人所牵动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娴熟之后,来日这样的不该生出的感觉,只会越来越少。


    他浸在自顾自的思索中,却忽觉唇上一热。柔软的另一半抿着他的唇瓣,与他缠吻厮磨。


    “不过,我正喜欢你这样的。”


    封离长睫颤颤,欲勾吻着她的舌尖微滞。


    李闻歌缓缓起身,离开他的唇,不料身下之人却立时扣住她的脖颈,湿热的吻比方才缠得更深。


    她不禁暗笑。


    小样,这还拿不下你?


    封离闭着眼,感受着她的手小心地避开自己的伤口,放在胸前,抬手将她拥得更紧。


    一吻毕,两人气息有些微乱。


    封离的鼻尖抵着她的鼻尖,压着嗓音道,“在下还以为……是令恩人生厌了。”


    第48章 这丑东西怎么又回来了?……


    他垂下眼, 轻叹了一口气,“不。”


    “不该这样问的。总是要恩人分心相救,恩人即便是生了烦闷, 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事。”


    李闻歌疑惑地看着他,却见他接着开口,“在恩人身边,总是会不由生出许多不该有的念头,总是会让在下不断地看清,自己这一颗不识好歹、犯上作乱的心。”


    “是如何肖想着恩人的。”


    话未毕,李闻歌抬手轻轻刮了刮他的鼻尖,“这是什么话。我们之间能做的、不能做的事都做了, 为何突然之间这样说。”


    “因为不一样。”


    他执起她的手,缓缓贴在自己的心口。感受到掌心之下跃动着的鲜活的心脏, 李闻歌几乎是下意识便咽了口水。


    这双拉着她的手, 要是做得再过分一些,牵着她透过这层脆弱的皮肉, 穿过坚硬的骨, 直达那一颗令人垂涎欲滴的魔心,就好了。


    只可惜, 幻想归幻想,事实上也只能看不能吃,光是将手感拉满罢了。


    封离仰着头,眯着眼眸看向她,“这副身体已为恩人所有, 恩人若是乏了,想要解闷,在下怎样都可以的。”


    “只要是恩人, 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这是我对于恩人而言,唯一存在的价值了。但……”握着她的手腕的力度收紧,“我没有任何理由,任何借口,也对恩人抱有如恋人一般的期待。”


    “单薄的情意,浅薄的喜欢,不是恩人所需要的。”眼尾染上几分失意的落寞,他看向不远处沉睡着的人,喃喃,“若我也能如他们一般,该多好……”


    回过神来,封离的目光难免沾了几分慌乱,“抱歉,在下今夜有些神志不清,胡言乱语了……”


    “可你不是他们。”李闻歌摇头摇头,“同理,你也不是我。”


    温热的唇贴着他的额头,轻轻落下一个吻。


    “瞧着你这脑瓜也不大,怎么这么能想呢。”李闻歌就着他展开的右臂侧身躺了下来,“总是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不累么?”


    “恩人……”


    “睡吧。”她闭上眼,“再有两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黎明之前,夜光昏昏。


    封离在黑暗中睁着双眼,静静听着身旁陷入睡梦的平稳的呼吸。他凑近了她的脸庞,用只有她能听见的声线,一字一句道: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想——”


    “想要你的目光只怜惜我一人,想要一直伴在你的身侧,想要将围在你身边的人全都赶走,想要彼此毫无隔膜,想要……”


    “最珍贵的,你。”


    他将话语悉数封于她的唇间,缓缓退出身子。至于被夜色覆盖的那张脸上,究竟有没有为他的低声浅语掀起一丝波澜,眼睫是否为他而轻轻颤动,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知道她没有睡着。


    长夜漫漫,一片寂静之声中,他看向无垠如墨的夜空,静静思虑着今夜看似口不择言的一场戏,大抵能收获几分成效。


    免不了她身边的人会越来越多,自己的处境也会越来越危险。必要的时候添一把火,将自己的心意直白地说出口,比起将话咽在心里,不是好得多么?


    与君王一样,有人肯为自己所支配,又善表忠心的臣子,就算心里猜忌,面上也总要显露几分欢喜的。


    对于他而言,这也就够了。


    喜欢二字,他原以为自己无需说出口,也不容易说出口,但不知到了水到渠成的时候,他也能毫不害臊地说出来。


    假面戴了太久,总不会有一日连自己也以为那是真的了吧。胸前的那一片肌肤滚烫,他抬手覆在其上,将叫嚣着的温度冷却,而后闻自己:


    他喜欢她么?


    当然不,他安心地低叹。


    因为他根本就不懂什么叫做喜欢,唯一的优点,大约只是擅长临摹罢了。


    眼前漆黑的夜与梦中的夜混为一体,他也不知困意是何时涌上来的,只知道他似乎真的在今夜又再一次地陷入了梦魇之中,如同被一股巨大的吸力引入一片无极之域——


    再醒来,只有他一个人。


    这是在哪里?


    他用力地挣扎着,知道自己身在梦中,耳边嘈杂,若有万人在又远又近处吵嚷着,什么也分辨不了,什么也听不清。


    难道是因为……


    魇魔作祟,所以连梦境也格外难以挣脱吗?还是形如狐狸洞前那一片雾林,一把过去的刀从雾中辟空而来,想要借此夺了他的性命?


    他再度闭上眼,耳边的声音慢慢弱了下去。他始终静静躺在原地,极有耐心地等待着,等待着自己的耳边只有枯叶被风带过的窸窣,再无其他的声响。


    心中稍稍安定了些许,指尖试探着朝一旁探去,却并未探到记忆之中躺在他身侧的人的手。


    为什么?


    他猛然睁开眼,坐起身来,看着自己可以全然地控制这副在梦中的身体。身边的景色还是在山林之中,却不见了所有人的身影。


    “恩人?”


    “恩人!”


    这和以往任何时候他的梦魇都不一样。他撑着自己的身体,掌心与枯叶叶片上的纹路与尘灰相触的沙涩质感令他登时便抬起手,细细看着手心里沾上的明晃晃的泥泞。


    封离挣扎着站起身来。雨后的山林里,清新的泥土气息钻入鼻息之间。林中处处可以见水洼,大大小小散落其中。


    他踉跄着向前走,不料脚心立刻传来一阵剧烈的痛楚,致使身躯不住倾倒,扑在一处断裂的树根旁。


    抬起头,方想要查勘一二,却骤然对上水中的那一张脸。


    眸光滞涩,封离怔愣着看向那张记忆中不愿看见的脸,良久以后,抬手摸上那从耳后一路蔓延至鼻梁上的刺眼的疤痕——


    他才终于意识到,这一切并不是梦。


    蜿蜒的沟壑带来的疼痛,似乎历历在目,火辣的刺痛将那只眼睛也鞭笞得红肿,久久无法消散。


    封离低下头去,看清了自己的模样。这还是一具青涩的身体,衣衫褴褛,被什么东西勾的划的,皆是一道又一道的裂口。


    里面的伤痕有的好了大半,有的还是新伤,皮肉外翻着,脏血凝结在伤口周围,不堪入目。


    他掀起自己的腰间那一处无法弊体的衣裳,摸了摸腰侧,没有看见白日里被那头狼撕咬的齿印,只有一道道崭新的鞭痕。


    脚心……


    他向自己赤|裸的双足摸去,上头又占沾满了污泥,黑乎乎地看不清颜色。指尖方颤巍巍地触上脚底,难以忍受的钻心疼痛又再度传来,牵动他的四肢百骸。


    慢慢将脚底翻转过来,原是不知何时被铁烙烙上了印,烫地起了一个巨大的水泡,磨在脚底。


    他想起来,好像那个时候他疼地走不了路,以为只要把它挑破就能好,便拿了一把尖刀,将水泡捅破,挤出其中的脓水,疼得连站也站不起来。


    但他还是站起来了。


    一狠心,便将那块皱得不成样的皮一把撕去,露出了里面脆弱的部分,将它与路上的沙砾、石子一并打磨,最终磨出了越来越多的血,直到他再也无法忍受,倒在了一片不知何处的林子里。


    冷风吹过,干枯的发丝被拂到了脸上,与那道疤痕重叠。封离回过神来,冷嗤了一声。


    他早就忘了这些了。


    早就忘了疼该是什么感觉了。这些乱七八糟的梦,他也早就梦了许多回了。


    现在这又是什么意思?


    他费了那么多的心力,成为了什么都拥有的人,却又将他打回过去,变成了一无所有,摇尾乞怜到连他自己也厌弃的乞丐吗?


    为什么所有的一切总是将他向过去牵引?为什么总是要他回到曾经的囚笼里?


    要怎么变回去?该如何变回去?


    他无措地看着自己的掌心,无论使出何样的术法皆是徒劳而已。没有一刻比眼下的境况更令他愤恨,这样看不见又摸不着的虚无幻境,比任何强敌都要更阴狠卑鄙。


    封离艰难地扶着树干,一步一步往林外挪去。


    他不能在此坐以待毙,如今既不知是他一人掉落进了这样的魇中,还是所有的人都一并与他一样回到了过去,探寻不到恩人的踪迹,又无法找到出路……


    唯一的办法,就是在这具残破不堪地身体里待着,用最渺茫的方式,寻找最微弱的生机。


    他并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知道脚下的伤口好像破了又结痂,结痂了又破,反反复复的血色洇湿了脚下的路,拖出了一条长长的血痕。


    一直走到连脚下的伤口都没了知觉,封离抬起头,看见了立在身前一处巨大的石碑。


    石碑无字,只有几道刻痕。


    但他当然清楚,这是妖界的大门。闹了半天,原来还是要他回到那个最熟悉、也最想要逃离的地方。


    一点悬念也没有呢。


    拖着这样一副连路边的野犬看了也懒得吠几声的躯体,他一步一步迈入了其中。已经在记忆中模糊的各种脸,没有完全化形,已经化为人形的,一张接连一张闯入了他的视线之中。


    “这丑东西怎么又回来了?”


    “哟,真是个软骨头啊,都成这模样了,还准备回去认娘呢。不怕你那好姑姑又给你吊在塔尖上,再抽上十鞭子啊?”


    “你们没瞧见,他这一回跟狗一样嗖嗖爬得可快了,我还以为出了这妖界,也能学学浪迹天涯的戏码呢。合着不还是灰溜溜地滚回来了。”


    “就是,疼成什么样了,还要爬出去,那架势连狗精抢食都没他利索,还以为多有能耐呢。”


    “假清高,真没看头。”


    “呸。”


    第49章 去恨你该恨的人吧。


    耳边的嘈杂接踵而至, 封离恍若未闻,从人声鼎沸走到荒无人烟,双脚的旧伤未好, 又覆了一层新伤,仍旧不曾停下。


    直至来到了最熟悉的旧地,天上便飘起了雨。


    巨大的洞口被雨雾一层又一层覆盖,恍若要将一切彻底吞噬。还没走近,仅仅是隐在模糊之中,便足以唤起皮肉的记忆,掀起一阵又一阵的寒噤。


    雨珠自发间滑落,滚入衣襟之中, 将神思骤然拉回。所有再真实不过的触感在他的心头浮起麻木的绝望,缓缓挪动脚步, 他终究还是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 一步一步走了进去。


    “孩子。”


    封离听到了那个唯一让他感到亲近的声音,慢慢转过头, 从雨幕中窥见了那人的身影, 嘴角僵硬地牵出一抹还像样的笑意。


    “姥姥。”


    那人佝偻着背,走三步又倒两步来到他的身前。蛇仙姥姥那时年岁已高, 蛇族与别的族群又不同,长者的修为因为补养小辈而不断被消耗,所以蛇仙姥姥并不能像别的族群的长者一样,拥有永远不会衰老的容颜,和长生不老的寿命。


    她会死的, 她这一生,从被选中作为首领的那一刻,就是为了整个族群而活的。


    她是何时走的呢?


    他不记得了。


    那大约是他彻底逃离这里之后的事, 只是他没有再回来,自然也没有机会能再见她最后一面。


    “孩子,你为什么要回来?”苍老却温度依旧的手,摸上他的脸庞,指尖轻轻拂过那长长的疤痕,却不敢触碰。


    她皱着眉头,干涸的唇只能说出听起来连自己都觉得无力的话,“姥姥护不住你,是姥姥没有用。”


    “你受了这么多苦,应该离开这里,永远别回来的。”


    封离摇了摇头,说出了与当年一模一样的话,“没有用的,姥姥,这不怪你。”


    她在族中的处境,也不比他好多少。子子孙孙说难听一些,皆是吸血鬼罢了。生来就有万年的修为好生喂养,养出了一个又一个的娇娇儿,苦的只有被吸食的那个人而已。


    平日里念着她在族中所谓的威望,敬爱她一句,称她为姥姥,可若是稍稍不如他们的意,做得比说得要难堪多了。


    “即便是逃离这里,我也无法存活下去。”媚妖生来便应习媚术,可从来没有人教他,他一个玩物,逃出了妖界,只怕不要三两天,便会死在捉妖师的青铜剑下。


    “可……”


    蛇仙姥姥欲言又止,闻言也只得哀叹一口气。是啊,看家的本事却没有人教他,他要怎么活呢?


    怎么走,都是死路啊。


    双眼不禁又漫上水雾,她声音颤颤,“可那头狼崽子把你糟践成这副模样,为娘的又失智,成日拿你做泄愤之物,如此下去,何时才是头啊!”


    封离尚诧异着自己,说出口的答案竟与当年不差三分。如同存在屉子最深处的古老的书册,一拉开,那些曾经背诵在脑中的诗词,便能一字不落地涌出来。


    闻言,他无谓地轻笑,做安慰状,“不要紧的,姥姥,我命硬。”


    “姥姥放心,我会努力,让自己活久一些。”


    当年的回应,怀了心如死灰的毁意,怀着无法忍受的痛苦,而今唯一有所区别的,便是比当年还多了一层缘由。


    他回到了最开始的地方,就注定要重新走向过去的那个自己,重新踏入风暴的中心,才能看到魇魔究竟想要让他看到的东西,才能找到出去的办法。


    “我还是要回去的。”他望着蛇仙姥姥心疼怜惜的面容,心头漫上酸涩,缓缓回过身,一步一步朝着洞穴深处走去。


    蛇仙姥姥就这般看着封离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中。下一刻,她感到脖颈一紧,传音自识海而来,是有人催着她回去。


    “老东西,饿着自己的子子孙孙,倒是对那丑八怪爱护得紧。”


    “我看,要不是异族相斥,她早都把自己的修为渡给那丑八怪了!”


    “这四海八荒就这一老一小最丑了,她定是瞧着心疼,毕竟丑八怪才和丑八怪说得上话呢。”


    “还不赶紧回来,饿死了!”


    她抬头望向落着大雨,望不到边的暗沉天色,长叹了一口气。雨珠打湿了她的肩,将肩头压得直不起来,步履蹒跚地走回了来时的路。


    *


    洞内甬道常年没有灵灯,黑漆漆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尚未走近,他就听到了那个曾经最令他胆寒的、女人的笑声。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他沉默着走至她所在的那一间石室前。空中弥漫着靡靡之气,地上躺着一个男人的尸首,已然被她掏空了心脏,大快朵颐着。


    她一手捏着瓷盏,从盈满了鲜血的胸腔中舀起血酒仰头饮入口中,一面攥着那颗再也不会跳动的心脏,将残存的人气吸了干净,又一口接着一口啃食着。


    末了,将手中未吃尽的心脏往远处狠狠一丢。


    新鲜的血肉滚落进尘灰中,又飞溅而起,在石壁上打下一片细小的血痕。


    “难吃死了。”


    她方一说完,便转头向洞口处看来,一眼便看见了倚在门前,面上淡漠毫无情绪的封离。


    手中的杯盏应时滚落,一路顺着青石板滚到他的脚边。杯中的也沿着这路径洒了一地,满室的血腥味,与方才的糜烂之气融为一体,总是会让他难以忍受地皱起眉。


    但现在不会了。


    他没有理会那只脏污不堪的酒杯,看着坐在榻上,满嘴血渍的女人朝着他笑着招手,“你来了啊。”


    “快过来。”


    不等他走近,她便用那只沾了半干的血的手一把将他拉过去,热切牵着他走到了石桌前。


    指着桌上的那一册书卷,笑道,“今夜你来背这个,好不好?”


    “给我背一首鹊桥仙。”


    他抬头向书卷看去,那上面分明就没有字。复而回头看向地上躺着的尸首,头上还顶着小冠,看样子像是书生打扮。


    那么这些所谓的书卷,大抵又是她用以引诱的东西了。


    见他迟迟不说话,身旁的人扭过头看着他。那一张明艳的脸,处处是斑驳的血痕,有的深有的浅,硬生生将一张美人面变得扭曲可怖。


    “我要听鹊桥仙。你,背给我听。”


    他沉默着摇了摇头。


    “我不会。”


    人间的字他也是从出了潜山魔窟之后才慢慢习得的,那时的他根本不认得,又怎么还会听说过人间的诗文。


    “那便换一首,你就背蝶恋花吧。”


    “若是太生硬了,就用唱的。”她自顾自笑了起来,“或者舞一曲呢?舞一曲,就站在那里,站在他的身上,那里都是血,一点儿也不伤脚。”


    “你就用足尖为笔,蘸血为墨,为我舞出一副梅花图来,那座青石板就是梅花谷,上面落满红梅,你去画、你快去画呀!”


    她狠狠地抓着他的肩膀,即便是曾经那个不到她腰际的小人眼下已经比她足足高出了一个头有余,绝对实力的碾压仍然让她用睥睨的神色轻蔑地看这个可怜人。


    “你好美啊。”


    她笑得更欢了,“那一鞭子用的真是恰到好处,在你的脸上作了这样一副好图。”她抬手,将指尖的血点在了他的脸上,又满意地退出来,看着自己的杰作,“你看,这样多美。”


    糜艳的唇张开,露出了里面染红的齿,她笑出了眼泪,手却摸摸从身后的发丝中抽出一根又细又长的鞭。


    “为什么你不害怕?”她仔细回想了一番,似乎以往这种时候,他早都吓得脸色发白,躲去了床底,躲在大石头的身后了。


    怎么今日半点反应都没有?真是好没意思啊。


    她抻着鞭尾,慢慢踱至封离的身前,“怎么?今日我听说,你像一条狗一样,爬出了妖界的大门了?”


    封离闻言不语,只是静静点了点头。


    “既然那么拼死逃出去了,为什么还要回来?”


    他不想在对这个问题做无谓的解释,只是闭上了眼,“如果你想要动手的话,就开始吧。”


    此话一出,蕴怜立时便觉得兴致又被他败了一半,如同一拳头捶在了棉花上一样,既没有将他激怒,又叫自己窝火。


    她还偏偏就收了手,抬手摸上了他的脸,朝他的脸上轻佻又恶劣地吹了一口气,“所以呢?你是遇上了谁,给了你这样的胆子,不回我的话,还敢顶嘴。”


    “我没有遇到任何人。”他讥讽地笑了起来,“拜你所赐,也拜这个身份所赐,我是这里谁人都能踩一脚的贱骨头,又会遇上什么人呢。”


    “不爬出去,是因为就快要被狼崽子咬死了,逃回来,是因为我只是废物一个,没有你的媚丝吊着命,连活下去的机会都没有。”


    他死死盯着她的眼睛,“这样的答案,你满意了吗?”


    蕴怜看着他褪去了往日的畏怯,如同遇上猎户的困兽一般龇着牙瞪她,好心情地重重拍了拍他的脸,“满意,当然满意。”


    “看到你这么恨我,像我恨他一样恨我,我满意得不得了。”尖锐的指甲掐着他脸上还未长好的伤口,再度掐破了长好的肉,渗出血迹来。


    “可是你恨错人了。”


    “要是他还在,你所受的一切,都会原封不动地换到他的身上。”她嗬嗬低笑,“你应该恨他。没有她,就不会有你,你不来到这个世上,就不会受这么多苦了。”


    “去恨你该恨的人吧。你所受的一切,有的或不该有的,皆拜他所赐。”


    “因为我的怒火,总要有人来承担。”


    木架自身后抬起,铁索将他的双手与双足束缚紧,凛冽的风裹着长鞭呼啸而来,遍体鳞伤的身体,再一次接受着如雷雨过身般的洗礼。


    第50章 要起来吗?


    一场淋漓的鞭笞过后, 封离本就千疮百孔的身体再度添上了一道又一道的血痕。他却恍若没有痛觉一般,只想着这一切能快一些过去。


    快一些,再快一些, 让该出现的人也快一些出现吧。


    ……


    再次睁开眼,他躺在一处空荡荡的洞穴里,蛇仙姥姥蹲在他的身边,流着眼泪替他疗愈伤口。


    只是伤得太重,加之他半人半妖,炼化的人身比起妖族要脆弱了许多,哪里又是轻易痊愈完全的。


    “姥姥……”


    “好孩子,别说话, 姥姥先替你疗伤。”咸涩的泪水滴落在他的手背上,封离艰难地抬起手, 想要为她拭去泪水, 却被她攥住手,将掌心覆在他满是鞭痕的手臂上。


    虽而族群不同, 但他自小被蛇仙姥姥护在身后, 于他而言,她是世上唯一一个对他和善的人。也只有在想起她的时候, 他才会对所谓亲情冷暖有了一丝实感。


    除了蛇仙姥姥,没有第二个人会因为他的伤掉眼泪了。


    “姥姥,不要哭。”洞穴内光线昏暗,他不太能看清她苍老的面容,不管她瞧不瞧他, 他也努力扯出了一抹微笑,安慰道,“没事的, 只是挨一顿鞭子而已,我受的住的。”


    “我已经不觉得疼了。”


    蛇仙姥姥闻言匆匆看了他一眼,又将头垂下,抬手抹了一把滑到鼻尖的泪。她长叹一口气,“是啊,是感觉不到疼了。”


    “筋脉被抽断了,当然不会疼了。”她抿着嘴,轻轻拍了拍他的脸,“傻小子在这儿胡乱乐天些什么啊,你连你何时晕过去都不知道,还嘴硬呢。”


    “那个疯女人,媚妖一族本就不兴,更是从她这里散了彻底,不想着自己的族群,竟对自己的亲生孩子下这样重的手!”


    “就算是那修士如何伤她,可孩子又知道什么,孩子又何其无辜!”


    封离缓缓阖上眼,没有开口。


    曾经有一次,她出过长达三月有余的远门。


    那时他猜测她或许是要去人间寻仇,也或许只是因为待在妖界猎不到够她大快朵颐的食物,总之那是绝无仅有的一次,他独自躺在地牢里,却没有人再来将一身死气的他拖出去。


    少了她的折磨,旁人也没有放过他,但在这仅有的三月时光里,他的身体还是比起以往要养得好多了,至少身上可以找到几块完好的皮肉。


    直到有一日,她满身伤痕地逃回了洞里,不等走到石榻上,便径直倒在了路旁。也正是那一日过后,他迎来了更灭顶的地狱。


    回忆戛然而止。


    没有人知道她究竟遇到了谁,又究竟是谁伤了她,他也没有兴趣知道。


    “姥姥……”


    蛇仙姥姥闻言将眼角的泪擦干,连忙凑到他的耳边道,“嗯?”


    “如若我只是……一个寻常妖怪,如若……如若她不是我的母亲,我会过得幸福吗?”他睁着眼,不知在看向何处。


    如果他的降临不会伴随着这些扼住咽喉的经年摧残,就不会有今日的潜山魔首,不会有今日独行于世间的他了。


    但若是他当真没有经受过这些,只做一个以吸□□气为生的妖怪,过的是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虽而不富足,但会不会比现在要逍遥快活呢?


    会不会比现在轻松呢?


    “傻孩子,妖有什么幸福不幸福的。”蛇仙姥姥哭笑不得,“那时人才会想的东西,如今外头江山摇摇欲坠,连人也没有闲心去想所谓幸与不幸了。”


    “……是啊。”


    封离轻轻点了点头,发现连脖子也酸痛不已,似乎被什么绞得紧了,留下了深刻的痕迹,挥之不去。


    “孩子,这处是姥姥好不容易找到的藏身之所,偏僻得很,那群狼崽子不会找到这里。”蛇仙姥姥轻轻替他拢好衣裳,“你就在这儿好好养着伤,不要回去,也不要随意走动。”


    “姥姥回去给你拿些吃食来,猎不到好东西,吃点肉把肚子填饱也是好的。”她缓缓站起身,“我再去给你找一件衣裳来,把这身血衣裳给换了。”


    “孩子,你乖乖等着,天黑之前姥姥一定赶过来。”


    在她起身之前,封离攥住了她的袖口,“姥姥……这里,应当是狐族的领地吧。”


    “是,”她有些意外,“但你放心,那群狐狸向来眼高于顶,又与媚妖一族不对付,满眼的瞧不上,自然不会找上你的麻烦。”


    “不过,你是如何知晓,这是他们的地盘的?”


    封离笑了笑,“因为我闻见了不一样的气味。”


    以气息为生的妖,总是会对气味格外敏感的。


    脚步声离自己越来越远,他脸上的笑意却未褪。狐族的确是眼高于顶的存在,仗着有几位飞升上仙的狐狸,在妖界横着走,哪里会看上他呢。


    可是偏偏狐狸总是很善良,又能怎么办呢?


    洞穴处透进来的光越来越暗,他就这样闭着眼躺在有些湿冷的石头上,洞穴外终于传来了脚步声。


    不过听声响,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


    藏在血色衣袖下的手指动了动,封离没有睁开眼,但也知道,该来的人总会在那个该出现的时候出现,过去走错的路,一步也不会少走。


    如是想着,下一刻,那些脚步便来到了他的身前。


    有人俯下身子,低头打量了他一番。有人想拉扯他的衣裳,但嫌弃上头都是血污,又收回了手。有人将这两个碍事的一把推开,抬脚踢了踢一动不动的封离。


    “这儿怎么还有个半死不活的?”


    “真晦气,这洞穴这般宽敞,架上夜明珠,用来修建纳凉之处再合适不过了,怎么被这么个脏东西给占了!”他言语难免带了几分烦闷,“冷不丁如此,我怎么同少主交代!”


    “大人,这有何难?将他扔出去不就好了。”还未说完,头上便挨了狠狠一顿敲。“呆头狐狸!你当少主与你一样好糊弄么?”


    “又是血腥味又是妖气,以少主的功力,不等到洞口就闻见了,怎会不扰了少主兴致!”


    那被敲打的狐狸捂着头,想揉又不敢揉,“……那,怎么办?就让他躺在这里,也不是办法啊。”


    “与其被上头怪罪,倒不如把他当个玩意儿,献给咱们少主取个乐子。”为首的狐狸又添了一脚。


    “啊?他这样子,怎么成个乐子了?少主喜洁,最见不得血腥气了。”


    “这是个有着肉体凡胎、半人半妖的家伙,你们看不出来么?”他蹲下身子,用爪尖在封离的臂上划开一个口,“瞧瞧,虽然模样不人不鬼的,但肉可是上乘货。”


    封离吃痛地睁开眼,与那双狐狸眼睛对了个正着,他状作惊惶,忍着身体的疼痛蜷缩着向后退去,又被人揪住破烂不堪的前襟——


    “跑什么!”


    “你们……要做什么?”


    狐狸眼一眯,“当然是把你洗了干净,片了好下锅啊。哪里来的小怪物,细皮嫩肉的瞧着倒是好滋味。”


    “少主定然会喜欢。”


    “放开我!我与你们无冤无仇!”


    他恍若未闻,强拉着封离,不顾他身上血还未干的伤口,便要将他扛上肩头,“我就先去吩咐厨子了,你们几个,好生伺候好少主,千万记着告诉少主,咱们给他备了一道好菜。”


    “放开我!放开!”


    “——什么好菜?”


    那狐狸闻声骤然停住脚步,封离身姿不稳,向一旁倒去,一只手还被对方钳制着,如此拉动伤口,初愈不久的伤痕再度被撕裂开,惊起他的一声低呼。


    “少、少主。”


    无人答话,只有脚步声一步一步缓缓走至他们面前。身前阻挡的阴霾霎时间被疏散开,连带着死死不放的那只手也一并松开了。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做什么,看起来有这么不明显么?


    封离撑着身体,小口地喘着气,听见了方才强拉着又对他拳打脚踢的狐狸毕恭毕敬道,“回少主,小的这是在……在备好菜呢!”


    “这不是来得赶巧,小的还尚未备好上桌,少主便到了。”


    “是吗?”镜池回过头,目光定定地落在他的身上,登时便教他头皮发麻。


    “本座说了沓樰團隊多少次,莫要仗着族中荣耀,便敢在外对其他妖族肆意欺辱。”他顿了顿,“今日所为,实在是有辱我狐族族规。”


    那被冷言训斥的狐狸慌了神,左思右想着得说些什么为自己辩解一二,眼珠子一转便指着封离道,“可……可是少主,他就是个半人半妖的怪物,您瞧瞧,这可是实打实的好皮肉!”


    “再说了,他被打成这样,指定是受了什么惩处犯了罪过,总归也是活不久了,小的没有坏心,就是不想白白浪费了这一身好肉去……”


    “住嘴。”


    “半人半妖,也是妖,是我妖界的子民,受妖界庇佑。”镜池冷下脸来,“平日本座不在时,你们原是如此恃强凌弱,行事霸道的。”


    “忘了狐族的规矩,也将本座的话,忘得一干二净。”


    “回、回少主!小的不敢!小的绝无半分忤逆之心!求少主饶恕!”他哐哐磕着头,“求少主饶恕!小的一时鬼迷心窍,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吃一堑,才会长一智。”镜池对他的告饶一样视若无睹,只是将手递给了低垂着头,一身狼狈的封离——


    “要起来吗?”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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