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灵霄阁根本就没有未来!……
“对付媚魔, 要怎么做?”
蒂罡口渴得紧,兀自倒了一壶茶仰头灌下,想了想又给李闻歌几人斟上。正要停手, 瞧见封离面前连个杯盏都没有,他左右想了想,还是替他拿了一个,满上了茶。
哼,才不是因为他假好心。
李闻歌笑了笑,心下暗道:
怎么对付媚魔,那只有问她身边这一位了。他给出的答案,定然是既精确又有效。
“不清楚。”她微微皱着眉, 感知茶水的苦味,一点也不可口。“大概还是老三样吧, 是妖就剖了妖丹, 是鬼就送去见阎王,是魔——”
“就挖了魔心呗。”
“总之哪种方法能让他灰飞烟灭, 就用那种方法。不过前提是, 如果他按照常理出牌的话。”
“那要是不按呢?”
“不清楚。”她摇摇头,“我闭关这么多年, 不曾与他对上过。没有交过手,哪里知道对方有多少本事。”
“不过尊者不是应该知晓一二么?”她看向沉默喝着茶水的梦留,“玉真与长凌一众奔波四海,此时也应当都在鹿洲,她们没有传回过其他的消息?”
“有。”
梦留眸光若有所思, “媚魔所谓媚字,是因其擅媚惑之术,若有意与人相近, 只在分毫之内便可得手。”
“他行踪不定,我们又不曾与其正面交锋,更不可轻敌。眼下无法摸查此媚术之效,究竟会以何种方式惑人心智,只能先做好万全准备。”
封离端起茶盏凑近唇边,长睫微颤,掩下的眸光不清不明。镇定使然,他啜饮一口,便听见李闻歌略显疑惑地开口:
“万全准备……”
“尊者是说,这东西能克制这媚术?”
“若有一物能与之相抗衡,应当就是狐族媚珠了。”梦留点了点头,“媚珠,也唤作缉魂珠,本是应对狐族生来便有的媚丝所生的克灵珠。有犯戒者,便会被这媚珠摄去媚丝,失去能够使用此等媚术的能力。”
“而这些被抽去的媚丝,有的生了灵智,便会幻化成妖,名为媚妖,虽而不被妖界所接受,但妖王有令,不得滥杀同族,更何况在并未触犯妖戒的情形之下。”
“故而媚妖一族仍算入妖界一类,只是本体虚无,但也受狐族管制。媚魔来历不清,藏书阁内并没有关于他的记载。”
他沉吟片刻,“再加之万年之内,潜山魔窟只有一位崭露头角的新魔出现,暂且还无可得知,他所用的媚术本源为何物。”
言下之意,是不知这污污糟糟的东西到底是怎么变态发育起来的。
“但自古以来只有这一物有此作用,所以……”
有总比没有要好。
李闻歌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封离,只瞧见他静静坐在一旁,沉默地听着旁人剖析自己的身世来历,突发奇想道:
也不知道梦留说对了没有,万一说得有失偏颇,人家还得憋在心里纠不了错处,多难受啊。
“难得见你一次性说了这么多话,真是不容易。”她替梦留满上了茶水,成功收获了对方一个无语的斜视。
“只不过狡兔尚有三窟,狐狸洞可就更多了。”她顿了顿,“志怪书经有记,狐狸多栖息在深林土穴之中,而媚珠作为一族之宝,自然由狐族长老掌管。”
“诶?”
蒂罡挠挠脑袋,“可是狐族长老都是那种不出洞也有小辈上奉的吧?哪里还用得着亲自出面,况且妖族多狡猾,同族之间还处处通气,只怕帮是帮不了我们,还得搭上自己的性命。”
“毕竟我们寡不敌众,尊者只通医术,弟子术法不精……咱们一行人,只有阁主您一人会武,这岂不是送上门的点心嘛。这个媚魔用的劳什子媚术,当真有这样厉害,一定要拿到那枚媚珠不可吗?”
“当然厉害了。”
她语气唏嘘,想起自己身边的这位美人,心道:多会媚啊,那两只眼睛跟长了钩子似的,一点一点把人往万劫不复的深处引。
“反正怎么着都是我一个人上,和谁对上不是一战。”李闻歌叹了口气,“多一样东西多一分胜算,反正届时有就算是我半死不活,这不是还有咱们梦留尊者嘛。”
新路线一定,一行人便没有再犹豫,草草在路边的茶摊吃了一口饭,便拿起行囊上了路。
“听蒂罡说,这位是你路上救下的公子。”梦留终于舍得把视线放在了封离的身上,虽而话语有需要引荐之意,但脸色仍旧冷淡,“公子似乎不怎么喜爱言语。”
“在下名为封离。”
封离低低颔首,“方才尊者与恩人商议降魔一事,在下一介凡人,不敢窥测其中门道,无法出谋划策,还请尊者见谅。”
梦留微微颔首,没有应声,只是转过头看向李闻歌:“他是哪里人?你打算就这样把他带在身边?”
他心下存疑,此人面相看起来像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花瓶,但直觉相警,他又隐隐觉着他似乎不简单。
至于究竟是哪里不简单……
他抿唇,或许是气息?
有那么一丝危险。
“失忆了,记不起事来,只记得自己被人牙子卖了之后,不记得之前姓甚名谁了。”李闻歌摊了摊手,“没办法,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这算什么?无名无分的。”
梦留看了一眼封离,又看了一眼李闻歌,“路途艰险,你带着这么一个拖油瓶,准备拿去喂妖怪么?”
封离闻言,指尖捏紧了袖口,垂下眼不再作声。
身边骤然的安静出卖了主人的不安与局促,李闻歌捉住他的手,无所谓地笑了笑,“有我在,妖怪有本事吃得了谁?”
“那之后呢?若是他永远记不起来自己是谁,你难道要将此人带回宗门里,同你结为道侣么?”
“想这么远做什么?路是人走出来的,总会有办法。”吃他也不必等那么久吧,养一养差不多就能享用了,还用得着等到回宗门的那一天?
“再者,”她举起两人相握的手晃了晃,“尊者倒是提了个好路数,出门在外,身份都是自己给的,我与封公子扮假夫妻,也不失为个可行的法子。”
“不然若是再被哪家丢了绣球,我又得花心思才能脱身出来,”李闻歌意有所指地朝梦留眨了眨眼,“尊者说呢?”
梦留冷哼一声。
“既知出门在外,就不可再同往日在师门里那般,任性耍闹,来路不明之人,尚且不知身份不知善恶,便擅自带在身边,成何体统!”
倘若此人别有二心,趁人不备在背后捅刀子,届时的境况只会覆水难收,险上又险。
蒂罡站在他身后,一根想戳戳他的指头伸出又收回,腹诽道:
别劝了别劝了,没用的!
阁主迷这男人迷得跟什么似的,宁愿与人做假夫妻也不愿把人半道丢下。再说了,有件事也不知当讲不当讲——
他们现在这种关系,也不能算是假夫妻了吧?人家真夫妻没做过的事儿他们都做了,还有什么禁忌可言的?
他仔细琢磨了片刻,还是觉得应该守住这个秘密。要是真如实告诉了梦留尊者,以他这个老古板,指不定要指着阁主的鼻子唾骂有辱门风呢。
“恩人……”
封离轻轻将手从李闻歌的手心里抽出,缩回了自己的衣袖里。他似乎在考量如何开口,半晌还是启唇道:“尊者所言,确有道理。在下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夫俗子,留在恩人身边,只会徒增烦忧……”
“降魔一事任重道远,或许其中艰险,只多不少。在下还是就此拜别,这样恩人少一份负担,也轻松些……”
“你做什么?”李闻歌一把将人拉回来,“他就是嘴巴毒了点,你不必往心里去。”
梦留立时便朝她瞪了过去。
什么叫做嘴巴毒了些?他从来不说假话,为医者看世人,他更对自己的直觉坚信不疑。此人有鬼,不管是或不是,都没有留下的道理!
李闻歌没理,只是兀自想着,封离是掐准了自己会留他,所以赌一把?还是他们此次上路的目的正是他本人,恐半路上暴露身份,打算提前跑路?
不管了,先推拉一下再说。
“可是,蒂罡小师父会些许术法,尊者身为医仙,有妙手回春之力,唯独在下,什么也不会……”
“不会就不会,你也不必会。我都说过多少回了,你只需要好好待在我身边,就足够了,旁人的三言两语你自不用理会。”
封离抬眼,眸光小心翼翼,又实在在不敢置信,“真的吗……”
二人两手相牵,正一副心意相通浓情蜜意的模样,独余梦留铁青着一张脸,气急道,“你!”
他遂又看向封离,那脸上惶恐而又恭顺的颜色如何看如何不顺眼,分明就是故作低姿态罢了,这样拙劣的、以退为进的把戏……
他不欲再辩,只是拂袖而去,不忘跟上一句,“既然要留,那就别再浪费时间,抓紧上路!”
灵霄阁的未来,呵。
灵霄阁根本没有未来!
第32章 你的身上……为何会有魔气……
节气近暑, 白日里皆是大日头,晒得人脸上细细发痒。
蒂罡抬手挠挠脖子,看着自家阁主牵着封离在前方走着。如今二人倒是瞧着亲密, 留他一个跟身旁这个冷冰块并肩而立,真是头疼得紧。
“嘿嘿,那个,尊者……”
梦留并未应声,只是闻言看向他,眸光之下只写了两个字。
怎么?
“尊者也和弟子……说说话呗。”蒂罡笑不出来,生硬地挤出笑容,显得无比僵硬。见梦留没有反应, 他抬手指了指前面有说有笑的李闻歌与封离二人,“尊者您看, 阁主与封公子多熟稔呐。”
“你想要怎样?”
梦留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 “我不喜欢说话,更无话可说。”
不过是被美色所蛊, 难不成还要他也一并效仿, 与身旁这个面生的阁中弟子装作好友?虽而几人不论身量还是样貌,走在人潮之中皆显眼又好辨, 但——
那又怎么样。
狐妖一族栖在越姑城东南面的息山林里,距此地不算远。但李闻歌并未使用符咒,选择了跋涉而去,只因犬类一向嗅觉灵敏,使用符咒贸然侵入他人领地, 定然会让族类感到冒犯不敬,甚至被当做外敌群起而攻之,有些事就会变得麻烦许多。
让它们一早闻到他们的气息, 知道有人到访,至少也能表面上做到先礼后兵,若是它们半点不愿帮忙,也不至于被挑出错处。
“天快暗了,按眼下的进程,大约后日晚便能到山脚下,我们便先找一处能歇脚的地方将就一晚吧。”
几人寻了一处林子里有树影遮蔽的地方,挖了个浅坑生了火。有梦留这样的寡言者在,蒂罡什么都不敢说,看着眼前不停变换形状的火舌,越发有困意,不知不觉便倚着树陷入沉睡。
李闻歌靠着封离的肩膀,闭着眼小憩,听着身旁几人渐入绵长的呼吸,忽而争开了眼。
她单手结印,下一刻便身到另一片大雾弥漫的山林中。白雾茫茫,一片看不清的空白中隐隐透出一个朦胧的影子,离她越来越近。
搞什么出场特效呢。
李闻歌扶着后腰别着的剑,看着那做作的姿态,实在提不起太多兴致。
“李闻歌。”
“嗯,”她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在一片迷雾溢散中看清了来人的脸,嗤笑一声,“我都出关这么多天了,你才找来,未免也太慢了些。”
那人一身雪青色长衫,头冠之下丝线随风在雾里如蛇尾款摆,闻言冷笑一声,却并未多言,腾空而起,以法为刃,出手便是杀招。
剑尖相抵,冲出界法的力量凌空而来,将那一掌接下,又回以短兵相接的见面礼。
李闻歌执剑背身而立,扫腿化竹叶为梭刀,剑锋所到之处皆为肃杀之气,挽手耍花,赋刀以剑气,铺天盖地攻去,杀地那人后退立于竹上,堪堪稳住,俯瞰她。
不等她转身,那人登竹为垫石,旋身绕法,起剧风将李闻歌团团围住。手中捆仙索飒飒而舞,咻咻拍击于竹身,又激起飞石沙尘,一并卷入风中。
捆仙索如灵虫亦如游鱼钻入风中,与那愈发剧烈似龙摆尾的风云融为一体,一圈又一圈与其一同将其中之人紧紧缠绕禁锢。
绳尾没入风中,随着牵引之人的动作越收越紧,那狂风与落叶混做一团,灰黑看不清颜色。只需凝神再加法咒,便可将所困之人彻底束缚。
正此时,他骤然一皱眉,分明拉扯极紧的绳索陡然间冒了金光。他心下不妙,将要松手,却被一股势如破竹的魔气相击,令他惊异之间躲闪不及,即便是迅疾之间便侧肩欲避,一回神,青丝落地,一头墨发倾泻于肩头。
玉冠当啷落地,随着手中的绳索脱力顺着脚边横扫而来,又被击出数里,在地上骨碌碌滚着,掩入一处厚落叶堆中,只有一声微不足道的声响。
他捂着颈侧,一松手,掌下的皮肉已现出刺眼的红痕。
“你——”
那人惊诧地看着掌心的血渍滋滋生着魔气,又被贪婪地吞噬,指着面色如常的李闻歌愤声惊斥,“你这妖孽!”
“你居然……你的身上为何会有魔气!”
李闻歌抱剑挑眉,不欲解释,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脖颈,比划了一下,“元正神君,还来吗?”
当年一剑将玉君神尊的真身捅了个对穿,看着他神魂俱散,如今在轩辕台万年无以聚灵,虽然是挺过瘾的,但也惹了一身腥。
就比如被这老不死的东西的徒弟追杀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闭关躲了百年清静,如今出关不过半月,这人闻着味就来了。
真是甩都甩不掉的狗皮膏药。
“妖孽,你加害玉君神尊之罪,当万死难辞其咎,竟仍不思悔改,狂言挑衅!”
“那怎么办呢?”李闻歌叹了一口气,“怪就怪我这宝贝剑太争气了,一击毙命,我也没有办法呀。”
“你是不是光顾着追杀我,自己忘了练功了?”她瘪了瘪嘴,“不然为何这么多年过去,在凡间你师尊的孩儿的曾孙都到了当爷爷的年纪了,你的水平还是一如既往地菜。”
“你住口!”元正神君气急,“九重天不追究不过是看在灵霄阁守正抚清的份上,才饶过你一命!当年若不是你偷奸耍滑设下七山合阵,早便被天雷劈裂神魂,怎至于如今还在此地口出妄言!”
“你莫要忘了,你是因何而闭关百年!可笑你竟与那些凡人一样,好了伤疤忘了疼,居然自修魔道,当真是不知死活!”
“天道不曾灭你,是因天道有情,留你改过之机!玉君神尊被你害得灵元俱散,无法凝魂,如今不过只能堪堪续魂!而你这个罪魁祸首不仅没有半点悔愧之意,还在人间逍遥快活!本君定要将你——”
“将我怎么样?”她抚了抚肩头的落叶,“说了八百年了,你连句式都不换是要我默写给你看吗?”
“玉君神尊要是知道还有你这么一个一心一意追随他的小弟子,轩辕台那几缕散魂都得聚在一块跳舞。”
“玉君神尊乃我九重天十御战神,渊淳岳立千仞无枝,从来——”
“黜邪崇正,岂容我一介小小修士肆意编排——”
“好了,知道你来来回回只会说这些了,你也真是够懒的,这么多年了图省事一直背一套稿,不能换点新的尝尝鲜吗?你说你这一张这么能说会道的嘴,怎么就说不动天庭搬救兵来帮你啊。”
“等你什么时候有能耐当上九重天一把手,再站在这里同我大小声吧。”她挥挥手转身欲走,却被他气急叫住。
“呵,你不就是看天宫被王母操纵,才与她沆瀣一气暗害玉君神尊的吗!天界碍于王母淫|威无人出头,你莫以为如此便可肆无忌惮对神尊不敬!”
他恨地双眼发红,“王母威压再如何,不过风光一时。待明光太子掌正三宫,届时你这走火入魔的妖道定然难逃一死!”
“哦。”
“那就那时再说好了?这不是还远的很嘛。”李闻歌好心情地笑笑,“如你所见,我即便是妖孽又如何?你连一招都接不住,也就是我懒得与你多计较。”
“不若你觉得,你还能有这等闲功夫,在这里唾沫横飞么?”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掌心,不过就是有些魔气,怎么就是妖孽了?难不成玉君神尊那老东西成天一副仙风道骨的好作风,就能被真真尊为一声正道天尊了?
她想了想如今高坐明台的王母,心道,这不是还有明白神仙的嘛。
她就说王母这孃孃能处。
说有说不过,打也打不过,元正神君败就败在单枪匹马孤助无援,找不到帮手,本事又不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李闻歌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之中,无力又无奈。
她轻手轻脚地回到篝火旁时,里头的火已然快要熄灭,她又拢了一把枯枝塞进火堆里,噼啪的炸响声惊动了封离,他迷蒙地睁开双眼,看向火光之中李闻歌静谧的侧脸。
“恩人……还不睡么?”
李闻歌笑笑,“我不困,你睡吧。”
封离闻言再度闭上了眼。莹莹光影透过李闻歌挺立的鼻梁打下侧影,映得半张脸忽明忽暗。她的鬓发微乱,头上的玉钗比半刻前移了些许位置。
他眼皮微颤,想着当时肩头一轻,下一瞬再睁眼,她便不见了去向。他跟着她的去向进了另一片不知在何处的陌生山林之中,却被结界挡住。
彼时他见那结界之中似有人影闪现,而不等多时,林中狂风四起,连带着他也被高卷入霄的飞尘落叶裹挟入其中。彼时他倾泻法力退身而出,却有魔气忽而入鼻。
分明已极力控制,为何还会溢散如此?
他不免心悸,怕自己露出破绽被林中人发觉,便立时回到了他们所在之地。可她似乎在那里待的时间并不长,也不知那模糊身影究竟是何人——
但她的身上没有血气,二人之间的争斗交手或许并未见血。她既不愿透露,那人又未死,只怕日后还会再度找上门来。
李闻歌此人,比他想象中似乎还要不简单。林中之人,她的仇家,会不会是他的同类呢。
是与他一样饥饿,想要拿下丹元饱餐一顿,还是另有所图,只为取李闻歌性命?
如若是前者,要解决的麻烦又多了一个。但如若是后者……他要是快一些找上门来,或许他也会很期待的。
第33章 别叫我师姐!
息山洞中湖, 青石榻上。
着桃色细衫男子斜斜撑着头,神色懒散地合眼躺着。洞中湖风阵阵,将此人的衣衫吹拂扬飒, 额前的碎发随之浮动,缕缕扫过点在眉心的昙花印记。珠帘之外有声响传来,他并未睁眼,只是细细闻着室内挥散的夜花香气,直至有人跪在了帘外,才幽幽开口道:
“何事?”
“回长老,洞口来报,说是有异族来犯。”
此人依旧神情闲闲, “来犯?倒也不必说得如此严重吧。”他遂挥了挥手,示意帘外人可就此离开, “不必关顾, 待他们吃到了苦头,自会离去。”
洞外。
李闻歌瞧着这深林枝叶繁茂, 青天白日的竟然将林中日光遮蔽地严严实实。里头黑洞洞的, 一眼看去便不是什么好地方。据山下的猎户说,狐仙老祖世代栖居此处, 平日里他们即便是上山猎些野鸡野兔,它们一见躲不过一死便有意识往这一片林子里,这样猎户们只能看着他们消失在密林深处,望而却步了。
“姑娘,你们当真要去?冒犯了仙家, 可是要遭大难的!”
是啊,于是他们这群要遭大难的人齐齐站在了林子里,观望着这深林之中的情形。动物的领地意识强, 狐族生长的一带地方,几乎看不见有其他族群出没的影子,这也教他们少些被某些喜好吃肉的大家伙袭击的顾虑。
越往林中走,荆棘丛生,有些带着尖刺的藤蔓顺着树根向上攀登,竟然长到了足足有二人高。倒刺坠着寒露,森森滴着汁液,李闻歌三下将其根茎砍断,带着几人走了进去。
跨过了这一片,视野便忽而开阔了许多,参天的古树不再像初初进入其中时那样张牙舞爪,枝桠横飞,反倒是像被精心打理过一番,整齐划一地通往尽头。几人没有多言语,齐步向深处探测去,只是走了约莫有一柱香地功夫,似乎还停留在原地打转似的,周围的树木长得一模一样,根本看不出丝毫分别。
“蒂罡,做个印记。”
李闻歌指了指离他们最近的一棵树,而后接着往前走。又是好一阵子过去,果不其然,那一棵被标记过的树再度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这是遇上鬼打墙了?”
蒂罡皱着眉。
“东晋时有一文,名为桃花源记。眼下倒与文中情景有几分相似。”封离抬手触及那一处刻痕,割手的纹路与指腹相接,还带着粘腻的脂。
李闻歌点头笑叹,“人家是出了那桃花源,再想回去就不能够了。我们还比不得他,连入口都进不去。”
她少与狐族有交道,不过从前与灵鹿一族交涉过一二,知晓它们为抵御外敌,大多会在洞口处设下结界,或是障眼法,也有可能是致命陷阱。
看来这狐族的结界应当也躲不过这两种。
“阁主,不若我们用发诀将此法障攻破,这样也来得更快些。”蒂罡言罢,便被梦留抬手止住。
他摇着头,“不可。无事不登三宝殿,我们本就是有求而来,狐族为御安宁设此结界更合乎情理,又岂有不敬之理。”
“再走一走吧,或许这结界不止于此。”李闻歌将剑赋在腰间,“只有往深处去,或许才能找到这其中破解之机。”
方踏出一步,周围大雾四起,不过三两刻便将前路遮挡殆尽。她忽而想起了昨夜那时的境况,纳闷为何这些人都喜欢弄些故弄玄虚的出场方式。
“不好!”
是蒂罡的声音,但他们彼此被重重大雾笼罩,已经看不见彼此的身影。李闻歌看着面前如高墙一般的迷雾,眸光一错不错紧紧盯着,不过多久,那雾中果然出现了一个身影。
看起来和昨夜是一样的戏码。
她扶上了剑柄,眼前的雾气仍未散去,但那人的身影却走越近。她蹙起眉,眸光探究,只觉为何看起来还有几分熟悉。
是谁?
直至对方静静地、完全地出现在她的视野之中,她扶着剑柄的手微微动了动,等了片刻后,才缓缓放下。
那人的装束与她如今的这一身不论是颜色还是模样都相近,只是眉眼稚嫩了许多。青丝挽成一个漂亮的半髻,用师尊送的那支木簪子固定,发丝飞扬在风中,一如当年的意气恣意。
“闻歌?”
脸庞青涩的少女回过头,小跑至身后唤住她的少女身边,笑盈盈道,“师姐,咱们还有多远到呀?”
少女羞涩地笑笑,不好意思道,“还得再走一段路,有点远呢。村子有些偏僻,路也难走,辛苦师妹你了。”
“这有什么,还得多亏师姐同师尊说情,我才有这第一回 下山玩的机会。虽而探亲的时候少之又少,但师姐你上回带来的那个,叫什么菜来着?爽口地紧,都不够下饭的,若凡师兄还总和我抢呢!”
少女闻言笑意更甚,点了点李闻歌的脑袋,哄道,“这有何难,你要是喜欢,我上回留了一坛子在院里,隔壁的樊阿婆我也托她帮我做了些干菜,咱们回头一并都带回去,这回定叫你吃过瘾了。”
“我就知道师姐最疼我了——”
李闻歌看着雾中相依的两道身影,眼眶倏地有些热。
她有多久没有梦见过她了?
或许说,她从来没有梦见过。这段回忆被封存了太久,久到她回忆重现时,一切是那么恍惚,恍惚到让她甚至想要怀疑,这样美好的时光是否真的存在过。
她被师尊捡回灵霄阁,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知道她是个被人抛在弃婴塔里孩子。后来听闻与师尊同行的梦辛尊者说,他们那时不过是碰巧路过。天上又落着大雪,山路难行,只能选择了换条道走,不曾想走着走着却有响亮的哭声遥遥传来。
“等我们找到地方的时候,就看见地上的孩子,有的堪堪身上裹着一片布,有的可怜见的,连衣裳都没有,赤条条地就那么缩在地上,早就冻成一团,没了声息。”
“清一色都是女娃娃,三三两两地散在一处。我与你师尊来来往往这些年,这样的情形不是没有见过,可即便如此,再看也还是无法忍受。”
“小娃娃,”他抬手比划着,嗓音已见哽咽,“这么小一个,因为太冷了,硬生生被饿死、冻死,蜷缩成她们还在母亲腹中的样子。”
“你躺在正中,哭得撼天动地,明明连半块裹身的布条都没有,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哭那么大声。”
他叹了口气,“你是唯一一个活下来的,缘分使然,你师尊也头一回不去把什么灵根如何天赋如何,就这么把你带回来了。”
她成了宗门里人人看着长大的小师妹,寒暑往来,一岁一岁长成了如今的模样。桐音师姐年长她不少,也是众多师姐当中最宠爱她的一个,如师又如母,她几乎已将当成了自己最亲近的人。
如若没有那一遭,或许一切都会和原来一样。
只可惜,没有那么多如果。
大雾缭绕之中,她看见少时的自己,倔强的眼泪被凝滞在眼眶里。长剑抵在自己的咽喉,划出的创口流下血痕。
她脸上明晃晃的巴掌印火辣辣地刺疼,可不管是这种疼,还是流血的伤口疼,都远不及一句又一句比利刃还要尖锐的刀,狠狠将心脏剜成一块又一块。
“原来这么多年,我都是养了一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在身边。”
恨意刺地双眼发疼,桐音将手上的剑往前递了一步,却见李闻歌并未闪躲半分。她冷声讽道,“难怪你当初被自己的生身父母丢在弃婴塔,有这样不知廉耻的女儿,只会让做父母的蒙羞罢了。”
“我想过你缺爱,却没有想过你竟然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即便是师门上下将你当成自己的亲妹妹一样宠溺,你却还是一个机会也不愿放过!”
“我究竟哪里对不起你,命簿上分明是我的名字,你为什么——”
她气急,要说的话哽在嗓中,索性也不想再质问这些无谓的话,“你难道以为,爬上了神尊的床,便能飞上枝头变凤凰,名正言顺地坐上神女之位吗?”
她看见自己僵硬地扯着嘴角,“……我当然知道,不会。神女俪君,那些不属于我的东西,我从来不曾肖想过。”
“我说了,我什么也没有做,我就是不想你和他牵缠在一起而已。我也说了,天神渡劫,命簿上写上名字,对任何人来说,都不可能是幸事。”
“天魔两节交战近在眼前,师姐,你不要寒山村了吗?阿公阿婆,你难道都不要了吗?”
“别叫我师姐!那是我的亲人、我的爱人!你一口一个他,一口一个阿公阿婆,你凭什么?就凭你这么一副任谁看了都要怜惜两下的狐媚皮囊吗!”
刺耳的话无孔不入地钻入四肢百骸,李闻歌闭了闭眼,神思被拉回她孤身一人来到寒山村的那个夜晚。即便是月黑风高之夜,没有火光,狼藉烽烟也依然无比清晰地印在眼中,刻在心里。
每一个人曾经鲜活的面孔无声无息倒塌在废墟之上,分明上一回来到这里的时候,她还笑着和阿婆一起在树下埋了一坛春酒,说是等迎春花开了,他们好好在月下小酌两杯。
酒坛被悉数震碎,渗进混着血迹的土里,她的手心捧着那些摇摇欲坠的碎片,如何也不能再拼回原状了。
第34章 我……非死不可吗?……
再熟悉不过的身影跪在一片泥泞与碎石铸成的废墟之上, 她遥遥看着那人孤寂的影子,一步一步朝后退去。
就算她提剑闯入九重天,被打得奄奄一息, 险些将一条命交代那里,就算她一剑使玉君神尊的神元俱散,但依旧无法挽回那一场恶劣的交战的上演。
天界头一回破了例,感念神尊情深,竟然真许诺了将桐音召上九重天,也不知到底是为了弥补什么。
“师尊因为此事,自回山门闭关,再不会入世。寒山村没了, 不,对你而言连寒山村也不能入眼, 不止寒山, 整个人界,如今都是满目疮痍。”
“你有机会报恩了, 生生世世在轩辕台守着他, 这样,你终于高兴了吗。”
“天神渡劫, 是常有之事,只是这一回不逢时,偏偏被魔界趁虚而入,你为何要将所有的罪过都推在我一人身上?”
“我的初衷,从来不过只是报答神尊当年救我于危难的恩情, 怎会知晓这其中利害竟如此之大……”
“神尊已经如此,若你仍觉心火难消,不如也将我一并杀了。”她仰着脖颈, “我就在这里,任君处置。”
“你还是以为我所作所为,都是在和你置气吗?”那时的李闻歌眉宇之间傲气凛然,嗤笑道,“真是好大的面子,值得我这样费心思。”
“难道不是吗?你一举得罪了九重天,若我现在暴露你的行踪,你又觉得自己有几分逃出来的胜算?”
浓雾为照镜,镜中的自己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剑柄,“你如今已是神女,我一介修士,哪里敢对神女大人不敬。”
桐音眸光闪烁,片刻后还是稳下心神,半是告诫,半是警示,“万事自有天意,没有他法,唯有顺从而已。”
“如若我们不能放过彼此,那就只能刀剑相对。今夜孤身来此,是因为我自知对不住你。还是那句话,你想动手,就尽快吧。”
长剑出手,入口肩头半寸。
她的确没有躲。
“再深一些,也没关系。”桐音强忍疼痛,“动手啊!以后可就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杀了我也好,你总不能怀着这样的念修行,总不能,世世有仙渡劫,你要带着这把剑,一条路走到黑吧?”
你哪里有那样大的本事,还要把自己折腾地比入了魔的人执念还深重呢。
“当然不。”
李闻歌站在雾中,似乎一瞬间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她看见那时的自己摇头,沉默着将剑尖从她的身体里撤了出来。
淋漓鲜血将夜打湿,桐音捂着肩头,听到她的回答缓缓笑了。只是不等她开口,镜中的李闻歌,与雾中的李闻歌先声夺人:
“我会换一把更利的剑。”
她低头看向手中闪着寒芒的剑身,凝神闭气,劈手斩断雾中镜里的自己,将利刃狠狠刺入桐音的胸口,一如当年她刺入玉君神尊胸膛的那一剑。
如若再来一回,她不会再留任何情面,不会再感念她们曾经的情谊,她只会像现在这样,没有半分犹豫地杀了他们所有人。
属于她的雾中之境渐而消散,李闻歌看清了梦留与蒂罡的脸,三人视线交接,看向了在密林中央的,被浓烈大雾所困的封离。
“不杀了他吗?”
“我倒是想。”艳红衣装的女人指腹揉着牡丹瓣,一点一点将其揉成糜烂的汁液,“都是妖,怎么杀?”
“你们若是想玩就拿去,怎么糟蹋都行。他贱命一条,不值钱。”
他披散着一头乱糟糟的长发,躲在窄小的树洞里,后背紧紧贴着粗糙的树干。汗水浸湿了衣衫,此处背阴,冷下来的衣裳死死扒着皮肉,寒气与惧怕令他浑身战栗,连带着撑着树壁的手也发着颤。
“去那边找找,别让他跑了。”
“竟然敢咬我,今日不打他到爬不起来,小爷我岂不是丢尽了狼族脸面!”
“给我找!他身上有血,鼻子放尖点闻!”
吵嚷的叫喊离他越发远了,他松开了手,仍然不敢有分毫懈怠。他闭着眼,靠在树上细细喘着气,复又抬起手,看向自己的指尖。
指甲的缝隙里不是脏污便是血迹,混在一起不成颜色。好好的一双手,划得不像样,处处都是伤口,丑得可怕。
他所在的妖界,即便是他有心要护,也容不得他有一丁点爱惜自己的心。
即使没有招惹任何人,即使他从来不争不抢,从来默不作声,从来独来独往,也仍旧摆脱不了被所有人践踏的命运。
弱肉强食,他是无人庇护的弱者,生来就是被肆意残杀玩弄的对象。不论他如何低下头颅尽力躲藏,不论他如何收敛锋芒,他们仍旧不会放过他。
“你为什么不求饶?”
“嘴真硬啊,给我把他胳膊上的肉都撕下来,一块好地方都别留!化成这副模样不容易吧?你一个男人,给自己挑了这么一副好模样做甚?狐狸的本事学不来一点,骚劲倒是学了个十成十!”
他被人扣在地上,麻木地被撕咬。疼痛与他而言已然成为了每日的必然,虽而他有治愈的能力,但总是旧伤未好又添新伤,治了又有什么用呢?
只是想不通,为什么自己会这么讨人厌呢。为什么明明什么也没有做错,除了姑姑心绪不佳的时候拿他出气,赏些鞭子,吊在洞中晾上几日也就罢了。
为何这些毫不相干的人,也要用他寻开心呢?为何作恶的人是他们,却逼着他服软呢?他有什么理由一定要求饶呢。
他用了许多年才明白,从来没有那么多所谓的为什么。
他艰难地从树洞里探出身子,顾不得往左右看,匆匆往林中深处狂奔。不过几里的路,双腿却如灌了沉铅,险些累去了他半条命。
遍布身体的伤痕令他无法化形,不过连他自己也不清楚,是不是和这些伤有关,但总之今日他们齐齐将他按住的时候,他欲施法脱身却走不得。
罢了,就这样吧。
未跑出多远,他赤着的双足便被盘根错节的荆棘刺中,密密麻麻的疼自脚心泛起,他一个趔趄,却仍旧不敢停住步伐——
直至衣袍被肆意生长的枝干勾住,扯出来一根细长的丝线,将人带倒,直直绊在一处木桩前。额头重重地磕在树沿,不用多想,起身定然又是血流如注。
这一撞,他的眼睛忽而便有些看不清了。
脏兮兮的手就着双眼揉了再揉,眼前仍旧是雾蒙蒙的,像是被谁罩上了一层纱。天色眼见着暗了下来,他定定站在了一片陌生的山林之中,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这是他头一回感到有些恐慌。
那或许是他这些年里嘴倒霉的一天了,连方向都没有摸清楚,身后酣畅的笑远远便在自己的身后响起。
“你在这儿啊。”
那头狼慢悠悠地转到他身边,尾尖一下一下扫着他的足踝,悠闲得像是吃饱喝足了的首领,在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塞一塞牙缝的小点心。
“你出界了,知道么?本来以为量你也跑不了多远,没想到你还有这么大力气,撑着你跑了这样远的路。”
“看来还是没有被教训好呢。”
尖利的牙齿在他的腿上试探性的开了又合,涎水顺着衣衫浸入了肌肤,激得他一个冷噤便直直向后退去,被方才那磕到脑袋的树桩再度牵绊,坐在了地上。
对方似乎很喜欢看他露出这样的神情来。
是,有了绝对实力的强者,当然喜欢看见盘中的猎物惊慌挣扎却有挣脱不得的滑稽模样。
那样有恃无恐的讥讽笑意,他看过许多回,也不止出现在一个人的脸上。
他捡起一根枯树枝,抵在身前,用尽了力气才从口中挤出几个字来,“你是……狼王之子,而我……我只是,只是无名草芥,你的身边,并不缺我这样一个、一个玩物。”
“是啊。”
对方只说了这一句就不再应声,等着他的下文。
“为什么……一定是我。”
“我……非死不可吗?”
封离只听到了浩浩的风从耳边掠过,似乎掺杂了一句口哨声,对方施恩似的重新开口:“我有什么,一定要告诉你的必要么?妖界的规矩从来都是如此。”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
“弱者的生死,从来都不是握在自己手里的。我留你多活了这么多日,你应当感谢我才是。”
“人间怎么叩拜君王的?是要磕头吗?”刺耳的笑声冲击着耳膜,“你学着那样,给我好生磕几个响头,我就答应你,给你多活几日,如何?”
“磕啊。”
他静静坐在地上,阴沉的天色将他本就朦胧的视线彻底打暗,闻言也只是一动不动地缄默,就像是闻不到浓重的混着腥臊气味在面前勾转,也闻不到那越发不耐的鼻息喷洒在身前的草叶上。
而雾镜之外,同样静静看着一切的封离,脸上也没有任何情绪。那双眼眸淡然冷漠,似乎所见的那人不是自己,只是个无关的陌生人。
他看见自己懦弱地倒下,抬手捂着双眼,自暴自弃地就此作罢。无人在意的一条贱命,就算再怎么拼了命地想活下去,奈何上天不给他这样的机会。
他真的太累了。
就这样被吃掉吧,他浑身都疼,再疼一点,也没什么了。
封离神色恹恹,漠然看着那只狼飞身而起,就要扑到他的身上,咬住他的脖颈大口地吸着鲜血——
下一瞬,他却忽而变了神色。
第35章 我可以唤姑娘为……恩人吗……
剑刃凌空劈来, 稳稳将那狼的身子连着脑袋砍成两半。
封离跪坐在地,双眼无法视物,鼻息之间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刺鼻的味道与疲累的身体将他的神识剥夺, 无力支撑再多一刻。下一瞬间,他的身体又不住向后彻底地倒去,却在清醒消失的最后一步,被一双柔软而有力的双手接住。
噼啪声响在耳边越发清晰,他在昏睡之中挣扎许久,才堪堪将双眼睁开。
只可惜,视线所及之处依旧朦胧而又模糊,没有半点好转的迹象。他不免有些灰心, 但静静思索片刻,还是艰难地撑起身子, 用力掀开眼皮, 努力地分辨着自己所处的环境。面前有火光,火舌吞噬着周围干燥的柴火, 散发出好闻的香气。
他许久没有感受到这样温暖的气息了。
封离勉强动了动腿, 探手摸到了身下垫着的干草。被火烘烤的东西,都有一样的草木香, 令人没来由地觉着安心。他的世界里,只有脏污与狼藉两个单调的词语,成日里睡的地方,人间那些令人嫌恶的马厩抑或是猪圈,比起他的住处, 简直不要好了太多。
不是逃命,就是在逃命的路上,以地为席、以天为被的日子他也过得习惯, 嫌少能有如眼下这般,干干净净一身清爽的时候。
双足的泥水似乎被擦了净,衣裳也换了崭新的。料子滑溜溜的,他仔细辨认也还是看不清,索性闭着眼慢慢摸索。正值指腹摩挲着衣袖上刻画的复杂纹路时,清亮的声线忽而闯进他的耳中:
“你醒了?”
他一愣,缓缓转过头去,对着来人的身影看了又看,只能依稀知晓她大约穿着的是青色的衣衫。那人朝朝他走近,身上还沾染着血腥气,引得他下意识向后缩着身子,却招来那人轻笑。
“放心吧,不必怕我。要是想杀了你,我倒也不必给你换身好衣裳。”
“对不住,在下只是……”
那人听起来不太想知道他的解释,只是在他的身边坐下来,戳了戳他的肩头道,“还能动么?若是能动,就把腿伸直,我替你疗伤口。”
封离不知她要如何做,只能依着她的话点了点头,将自己的小腿慢慢放平,失意了一番,他尚能动弹。不等他开口,手里便被塞了个东西,像是个果子的形状。他摸了摸外皮,略微疑惑地皱起眉头,如同一个得了新奇玩意儿的孩子。“是灵果,用以疗愈和稳内用的,你是妖,吃肉也没有用,就吃这个充饥好了。”
“记着慢点吃,我这里还有。”
他闻言抿了抿唇,不知所措地微微颔首,拿着果子,缓缓凑近唇边。温热的指尖触到他的肌肤,却倏尔又撤回。他半张的唇瓣滞了一瞬,下一刻有薄纱带着丝丝缕缕的清香覆在他的双眼上,被人从脑后动作轻柔地打了一个轻巧的结。
“洞里的火光太亮了,我不善医术,暂时还不清楚你的眼睛为何会看不清。”她说话时,如春日软风的气息吐在他的脸侧,激得他的耳垂不由渐生红云。她没有注意他僵直而不敢轻易动弹的躯体,笑着同他道,“不过我觉着这样保护一下,至少是有利于恢复的。”
封离没有再说话。
站在雾镜之中的封离盯着自己的身影,同样没有任何情绪,他很清楚当时的自己在想什么,他有一肚子的话想问。譬如从来没有热这样的关心过他,为何这样一个与他毫无干系的陌生热要对他这么好,为什么她明明知道他是妖,却半点没有惊讶或厌恶之意。再譬如她是何种身份,又是出于什么理由要将他救下,理所当然地安置好他的一切,就如同……家人一样。
他要为此做些什么,才能偿还这样一份恩情呢。
“你在想什么?不饿么,快些吃吧。”似乎是怕他不放心一般,“没有毒,你安心吃下就好。”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可以唤姑娘为……恩人吗。”
对方拿着一捆纱线对着他的腿比划,又拿来了一瓶小药罐,就着他的话想了想,心情不错地点了点头道,“恩人……这么叫倒是蛮好听的嘛。”
“如果你喜欢的话,就这么叫我好了。”
冰冰凉凉的药汁被细细涂抹在他的腿上的伤口上,他没怎么感觉到疼,反是她一副被吓着了的样子,对着他的这些密密麻麻纵横交错的伤叹道,“你这是有多少仇家啊。身上就快没一处好肉了,连你这张漂亮脸蛋,也被划得都是小口,是被某些家伙的手爪子抓伤的?”
“这要是想要全然恢复如初,只怕要等上好些时候。”她啧声道,“我瞧着你一没有耳朵二没有尾巴,不像是那种毛茸茸的妖,你是什么呀?”
封离登时便愣住,不知道该隐瞒还是撒谎得好。
他默默将腿收回了衣摆里,苍白着脸色低声道,“在下……在下的真身很丑。和如今的这副身体一样,只有疮痍遍布,在下是妖族之中……最丑陋的妖怪。”
“啊,”她的面色有些尴尬,“我是想着与你说说话,好让你别那么拘束紧张来着,不想倒是勾起了你的伤心事了,抱歉呐。”
“不过话说回来,我还是不太明白你为何会伤得这么重。虽说你们妖界有弱肉强食之理,好吧在哪里其实也都一样,但你这身上这些伤口看着分明是经年累月刻下来的,若说你是能力弱了些,倒也不至于被人这么惦记着,一直追杀吧。”
“那些妖怪欺负你了?”
无人能看见的薄纱之下,那双紧紧闭合的双眼长睫微颤,眼眶不争气地发红,生生忍了许久,才没有从湿热的眼眶之中掉出泪珠来。
良久之后,他摇了摇头,嗓音低哑,“……我不知道。”
“所有人都很讨厌我,但是……我并不知道为什么。”
或许他存在的意义就是被人厌弃,被人当做怨气发泄的出口,当作泄愤的皮筏子。
“我没有伤害过任何人,从来都没有。”
雾镜之外,封离自嘲地勾起了笑意。
同旁人解释那么多做什么,不会有人因为他没有做过坏事肯多怜惜他一点。这个世上大多的可怜人都心存良善,反倒是那些恶人恶鬼,都过得如鱼得水一般自在。为妖时没有人教过他要做一个走正道修炼的良善妖怪,不要去人间作乱,更不要与异族有任何纠缠,免生灾祸。
他却还是照做了。
但结果如何,不是有目共睹的么?
他再也不想用这样虚无的枷锁只套牢了自己,与其什么也不曾做错却被所有人抛弃,倒不若真的做些什么,反是更舒心畅快些。毕竟厌恶他的人已经够多了,也不差再多一些人。
雾中篝火旁。
少女安安静静替他包扎着伤口,听了他茫然地剖析自己,了然地点了点头,“那你还是太善良了啊。”
“如若换作是我,我一天十二个时辰都要掰成四十八瓣想,每日每刻都得琢磨着如何才能叫这些害我的坏东西吃苦头。明的不行,暗的我总会算,届时摸一盘棋,将这些家伙一个一个都剐干净,谁也别想跑。”
“当然,我这话说的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毕竟我也不太明白你生活的地方是什么样的,有没有人看着你监视者你,有没有人日日强压着你,所以……你就当我帮你骂骂他们好了。今日杀了那头狼,也算给你出口恶气。”
“他是……狼王的儿子。”
入口甘甜的汁水在口中花开,但回味却又酸涩。他舔了舔唇,“我此举得罪了狼族,狼王定然不会放过我。”言罢,他又微微笑道,“不过没有关系,就算没有今日,他们也一样不会放过我。而我,不会再回去了。”
“那你要去哪儿?”
“不知道。”他沉默片刻,“去哪里都好,只要不再回到那个地方,哪里都好。”
反正无人在意他的死活。若无今日,那头狼贪玩破了结界,他也抓不住这样的机会逃出来。正因如此,他也更没有理由再回去。
“外头有些不安定,不若你先找一个隐蔽的地方躲起来,待修为提升之后,有了保护自己的能力再出来。”
他微微点头,复又如想起来什么一般,问道,“恩人……家住何处?”
身旁的人替他裹好脚腕上最后一处伤口,闻言瘪了瘪嘴角,心道:
一个修道的、偷跑下山不小心迷路的、爱逞能又不小心砍死了狼王的儿子的、穷光蛋。
这样的履历,也好意思开口介绍自己吗?
这个恩人的身份属实也是掉价了点儿。
她生无可恋地看了看洞顶,暗暗想道,如若她现在是灵霄阁前山掌门、不,是灵霄阁阁主就好了——
这样说出来多气派,她既有实力又有权力,要是这个小可怜无家可归,她将他给一并带回去也不是不可以。只可惜她不过才是个初初入宗门的小弟子,火候还差得远得很呢!非但私自跑出山门,要是再带回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妖怪回去,只怕那一日自己便会已左脚先迈进门槛而被逐出师门。
第36章 封离,回来!
所以他们最终还是要各回各的去处。
短暂的温暖过后, 他又需要重新踏上跋山涉水的路途,没有目的地一路走下去。
也是在这里,他学会了像自己的母亲, 像所有的媚妖一样,不遗余力地勾引着自己的食物送上门来。从前排斥的、痛恨的东西,却终究还是完整地吸附在了自己的身上,帮着他成为了最不想要成为的人。
从前存在内心的那一股傲气,可以有底气地告诉所有人,即便是有千疮百孔的躯体,但只要扒开看一看,即使他是一个连本体都没有的妖怪, 也一样有一颗澄澈干净的心脏。
为了生存,为了在容不下他的世上给自己争来一席之地, 他们压在自己身上的那句话还是一字不落地应验了完全, 半点都辩驳不得。
“一个最下等的妖怪,继承你母亲的衣钵填饱肚子就算是活出名堂来了, 摆出这般故作清高的姿态, 也不嫌可笑。”
妖怪不需要有所谓的自尊,更无谓什么炽热的、鲜活的心, 所以他还是活成了表里如一的样子,外表也脏,心也脏。
他站在雾里,忽而有些庆幸,那时他尚且稚嫩, 脸上脏兮兮得又是伤痕又是脏污,教她没记住他的模样。当然,也或许是她压根没有要把他记住的打算, 于她而言,救了自己,和救了路边一只濒死的狸奴没有什么分别。
这样也好。
若无今日,事到如今,他也不会知道当年出手将他救下,居然就是她。他眼下倚仗着对方的“救命之恩”留在了她的身边,不过想来,这一声恩人竟的确叫得不冤。
不论如何,自己没有在她心里留下印象,是再好不过的事。不若只怕还不曾施展,便如幻梦之沫被一把戳破,可就一点儿机会都没有了。
他摸了摸了胸口,从那里缓缓抽出一把刀鞘精致的银刀,是当年要分别时,她从袖中拿出与他的赠礼。
“袖刀,出刀隐蔽不易发觉,出手要快,一刀毙命。”她比划了一番,“对准喉咙,这样。”
“找个机会,那些欺辱你的人,自己杀回去。”
他的确回去了,一个阴沉沉风雨欲来的夜里,破了妖界的结界,回到了从前他最厌恶的地方。
那时他手上沾的血连他自己都快数不清楚了。只记得自己第一回 尝到了那样香甜的滋味,从此再也忘不掉,那种刻在骨髓里的痒越来越重,甚至有些饥不择食起来。
他以为自己有了足够抗衡的能力,对于最恨的人,想要报仇雪恨的心思一日比一日强烈。只是不曾想到,自己依旧被打得连头也抬不起来。
“你居然回来了。”
“我以为你死在外面了呢。”
“唉。那样多省心啊,你就和他一样,永永远远,消失得彻底又干净,何必还要大费周章地再出现在我眼前。”
“再被我抓住,我可就……”
“不会放过你了哦。”
他被死死地压制在下,忘了自己不过在人间初初修炼得来些许本事,对上如他母亲这般的千年大妖,想要摁死他如同摁死一只路过的虫蚁一样简单。他被狠狠扼住脖颈,掐得喘不过气来,双眼似乎又如当年他被那群狼用爪牙扣在地上一样,视线越发模糊。
红得像要滴血的唇瓣近在眼前,这样无情的嘴唇,吐出来的字也一样无情又冷漠。她贴在他的耳边,残忍地说道:“你跑出妖界,以为自己学了些三脚猫功夫,就能来挑衅我了?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
“纵使……”他从牙缝之中艰难地挤出不成样的几个字,“纵使你本事高强又如何?不过……不过一样被他们看不起,不过……也就是只是最下贱的妖类而已。”
她听完,似乎并不生气,扇了扇他的脸侧道,“是啊,你说的对,我是下贱的媚妖,是人家狐族不要的臭东西。可是那又怎么样?在妖界,实力就是王道。即便是身份低微,那群虎狼崽子见了老娘我还是得乖乖让道,谁又敢同你这个不要命的东西一样,一而再再而三地来扰我的眼呢?”
“但你就不一样了。”
“你是媚妖,却又是个男人,简直是雪上加霜的浩劫,不是么?”她笑得娇艳,他却看不清她的神情,“老天知道你没有本事,早就把你这扇门给堵死了。至于能不能找得到那扇窗,我想——”
她的声线阴冷,比暗室里滴着黑血的刑具还要令人胆战心惊,“你大抵是没有那个机会了。”
“……为什么。”
掐着他的那只手收紧了力道,袖中的刀一点一点地脱离刀鞘,露出寒芒,在并合的指缝中一点儿也不显山露水。“我只想知道……你为何,这般恨我。”
“为什么……他给予你的痛,你就要原封不动、变本加厉地还到我的身上?”
“倘若你真的这样痛恨我,为什么还要……还要让我降临到这个世上,又不肯承认、不肯承认我是你的孩子?”
“嘘——”
她抬手抵住他的唇,声线虽而含着笑意,但语气却是毫不留情的警告,“不要在我的面前提起那个人,不然,我可真的要生气了。”
“就算是死……我连死个明白的机会,也不能有吗?”
“当然。”
“不若我为何要留着你的命呢?做妖怪的,尤其是我们这样有心与无心都一样的妖怪,根本无需什么所谓的亲缘。我不需要什么孩子,更学不会人间那一套母亲的角色,有了你,不过是我不小心犯下的一个,无关紧要的小错误罢了。”
她哼笑着,“将错就错,留下一个小玩意儿做消遣,又有什么不好呢?一想到你身上流着那人一半的血,想到你过得这样痛苦,你越是痛苦,越是被人唾弃厌恶,我这心里呀……就越是痛快。”
“你就应该和他一样,被剖开胸膛,拿出心脏,掏空五脏六腑,再剜去眼睛,变成一具又臭又烂的躯壳,然后扔在一片荒地里。或是大街上,将路过的人吓一跳,就是你最后的、玩乐的价值。你的一生只能这样度过,在该死的时候就去死,至于那些爱啊恨啊连妖族都不能轻易染指的东西,你这个烂货色就别做那种春秋大梦了。”
利刀出手,他记住了她说的,下手要快、要稳、要狠,直直便朝着身前人的脖颈刺去。下一瞬,他的手腕传来剧烈的疼痛,尚且来不及看,便听闻那一声清脆的、刀柄砸在青石地面上的声响,绝望地冲击着耳膜。
“哦……”
视野一片模糊,似乎是因为瞳孔长时间地出血,右眼所见之处一片血红。他捂住自己的脖颈难以抑制地咳喘,却在下一瞬朦胧地瞧见那道艳红的身影悠悠捡起那柄袖刀。不顾身上的钝痛,他撑起身子拼命扑过去就要从她的手中将刀夺回,被其一个侧身就轻轻松松躲了过去,顺带着再度抬脚,狠戾地踏在他的胸口。
“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啊。”那柄袖刀在她的掌心静静待着,被拿来左右把玩。
那只踏在他心口的脚如有千斤重,比滚烫的烙铁印下来还要疼痛。他只觉自己如若一只被倾轧在地、半截身子被踩进土里的过街老鼠,明知挣扎不得,本能却令他使出的全身仅剩的所有力气逃出桎。“那是我的东西……还给我!你把它、还给我!”
她饶有兴致地斜睨了他一眼,好笑道,“这东西似乎对你来说很宝贝嘛。难怪我说怎么想起来回来了呢,原来是受了高人指点,好让你来行刺我啊。”
“可我又不是人间昏庸无道的君王,你亦不是什么济世救民的英雄,一个巴掌大的刀,能奈我何?”她又对着那刀柄上的纹路花案看了又看,“不是妖界的东西,也没有人气,你被哪个好心人捡去了,得了这么一个好东西?”
“说话,是谁给你的?”
封离对她的话避而不谈,只是倔强地仰着头,重复地念着一句话,“还给我,把它还给我!”
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挣脱的了,只知道当看见她猛地一扬手,就要让那把唯一属于他的宝物化为灰烬时,胸腔里迸发而出的怒火与不甘令他短暂地丧失了神智。他捡起那把刀,即便是抵挡不住她的攻势,仍旧使出了浑身解数,毫无章法地反抗着,将刀尖送入了她的胸膛。
雾镜外,他眼眶发红,看着她的胸口一瞬间激出殷红的血,如若一团血色的火焰,一样的红,却比那件刺眼的衣衫看着顺眼多了。“杀了她。”他离那雾镜更近了些,“杀了她,现在立刻杀了她!”
镜中的自己却没有那样大的决心,不知是出于什么层面的顾虑,那柄刀就这样被他握在掌心,再也没有走出一步。他明明已经杀了那么多人,也明明已经练就了一副杀人不眨眼的铁石心肠,为何在看到她那一张和自己相似的脸庞,捂着心口任血液从指缝之间肆意流淌的盛怒模样时,无论如何也下不去手。
“软弱的废物,你为何不杀了她!”那一日在他的回忆早就成了陈年旧事,他有意回避不去想当年那个懦弱的自己,直至今日,他站在了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直面地感受自己所历经的一切,才明白或许这些年他痛恨着自己的并不是当年无用的、不合时宜的恶不是恶、善不是善的心脏,而是那一份常年被威压所逼迫的、近乎天然的畏惧。
他不是因为心软,不是因为潜意识里仍旧把她当作自己的母亲,而是因为惧怕。
这样一想,他忽而感到好受了许多。
所有人都说他是个半人半妖的怪物,他不似妖那样冷心冷情,保留着动物原始的、以我为主的求生本能,而是沾染了如人一般的七情六欲,有亲缘的渴求,有爱人与被爱的渴望。
他从来不认同这些。
儿时他的确想要让自己的母亲喜爱自己,但那被他归结于总是有太多的人让他经受皮肉之苦,是因为想要去寻求一个人的庇佑,以一个孩童的心智,他下意识地只能想到自己的母亲。
是的,就是这样的。
从来不是因为什么,他渴望被关爱,渴望有人能够来爱他。只不过是一个弱者想要寻求自己的保护伞而已,只是这样而已。
既然如此,这样令他畏惧的存在,就更应该去死。如若那时他能够狠下心来,或许自己的心性能比如今还要坚定,他入潜山魔窟,走入刀山火海与那些十恶不赦的魔头搏得你死我活的时候,就能更快、更坚定、更狠毒地将他们一个一个都送下地狱,或许他就能更早医学修炼成魔,如今的魔界乃至天下,就该由他来做主了。
“杀了她,杀了她!”
镜中人拿着袖刀与她相对,可镜面一转,那刀尖转了个方向,他再一抬眼,就与那一双盛着惶恐、不安、犹豫不决的眼睛四目相对。他痛恨地绷紧了下颌,踏步将要置身于那雾镜之中,欲劈手将那把刀夺过来,亲手了结眼前的一切——
却有一双温暖干燥的手,触上他的掌心,借力将他带了回来。
“封离,回来!”
熟悉的温暖、熟悉的气息包裹着他,四肢百骸像瞬间被注入了发烫的血液,与其细密相融合在一起。他失神地抵着她的肩头,感受的方才紧紧牵着自己的那双手如今一下一下有力安抚着自己的背脊。“没事了,没事了。”
“醒一醒,我在这里呢。”
李闻歌扶着他的肩膀,追着他的双眼,凑近了看他,“封离,你看看我,你还好吗?”
他缓缓抬眼,眼前的那一张面容与多年前的那一张面容真正地重叠在一起,变成了他如今最熟悉的、日日相见的样子。末了,他长舒一口气,迟疑着开口,“……恩人。”
李闻歌放心地点了头,“看来是没事。我们中了法障,如若一不留神踏入了雾镜之中,就会被其吞噬,而后或是被吃干抹净,还是被送往一个无人知晓的深渊,就无从得知了。”
他尚未完全恢复心绪,微微喘着气,见此顺势埋首在她的颈间,环住她的腰身,双手越收越紧。
身边的大雾散去,梦留与蒂罡站在一旁,一人撇开了眼不忍直视,一人更是直接竖起了大拇指,暗暗夸赞封离这狐狸精的实力果然不容小觑,阁主什么时候这样温柔过了?她和自己这样说话的时候,一般下一刻就要挨削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如今他们要找的这个不就是狐狸洞吗?那不就是等于他们找到了封离老家了?
好家伙,忘了这茬了。
这妖怪这么能装,该不会是想把他们骗进自己的洞里,然后全族上下沆瀣一气,把他们拆吃入腹,连骨头都不剩一节吧?
“咳咳。”
梦留适时打断二人,“洞门开了,相比里面的狐狸已经有所察觉,待我们进入其中,只怕还有一场恶战。”
密林在大雾消失之后就不再同方才那般呈现出一成不变的鬼打墙模样,与之而来的是尽头那一处巨大的、黑漆漆的洞穴,如同一个深渊巨口,等着食物的到来。
一入其中,预想中的真刀真枪倒是并没有迎面而来,几人前前后后走在不怎么见光的洞穴里,只能听得到细细索索的轻微响动。
“尊者方才不是说,他们应该知道我们已经来了吗?为何也不见半个狐狸影子。”蒂罡不免有些疑惑,心道虽然有个狐狸精成日地跟在身边阴魂不散,但这狐狸洞里的狐狸精奇形怪状的都有,他还真有点儿好奇。
“狐狸应当如狼犬一样,都是喜欢昼伏夜出的。”
封离淡淡说了一句,惹得蒂罡偷偷学着话本子里写的狐狸精一样,拈着兰花指掩在唇边,小声地模仿道,“我们狐狸精,都是喜欢昼、伏、夜、出的……”
“这儿是让你来玩乐的地方吗?”带着师者的威严的声线从他的脑后响起,惊得他登时便挺直了背,恭恭敬敬地退至梦留的身后,垂着脑袋道,“弟子错了,请尊者责罚。”
“不急这一时,”梦留看也没看他,径直朝着前方走去,“要罚你的东西可就多了,待你回了师门,好生跪在你的师父面前一笔一笔慢慢算。”
再见了,这个残忍的世界。
我恨你们!
蒂罡一脸菜色地跟在几人后面,心道明明尊者也看那狐狸精不顺眼,他不就是浅浅模仿一下,怎么就又要记过了!
“你若是再胡思乱想,就一个人留在此处吧。”
“别别别……来了!”
未行多远,视线逐渐开阔,有一位像是看门的小狐狸见着生人,果然如他们所想那般一点也不惊讶,走上前来,神色颇有些倨傲,仰着脖子道:“我们长老已等候多时了,几位随我来吧。“
洞穴之中处处想通,再往前走便有珠帘相遮,挡着里头的光景。偶有狐狸掀开帘子探出头来瞧瞧来者何人的,面上五一不是高傲姿态,仿若这是什么神仙府邸,闲人万没有福气能踏足其中一般。洞穴里的小路多,折身转头的地方也多,初来乍到的人,即便是有着再好的记性,不走个十回八回的只怕也是记不住半点。
蒂罡琢磨着封离的身份,又看着带头的那只狐狸精左拐右拐地半天都到不了地方,如今还到了一处颇高的石阶前,远远瞧上去上头似乎什么也没有。他越想越猜忌,再看封离气定神闲的模样,不由得暗自想道,该不会他所思所想是真的吧?
这狐族长老住的地方都这么偏僻的吗?
“无诚心者止步,这三位随我面见长老。”
“……什么!”
蒂罡一惊,李闻歌与梦留齐齐看向他,叹了一口气,“都说了让你别那么多话。”
“不是、阁主,不,狐狸前辈,我就是爱瞎想,没有别的意思的!让我站在外面,这、这孤零零的就我一人,多吓人啊!”
“抱歉,是在下徒儿言语有失偏颇,当真不同通融一番了吗?”李闻歌属实也是没有料到,入了别人的地盘,连心里想什么也能被一个不落地悉数听了去,不过想着留下这么个让人不省心的家伙独自在外头的确叫人不放心,还是问了一句。
“阁下既然如此不信任我们,又为何还要前来?若是顾虑太多,我们长老说了,也就没有什么面见的必要了,各位请回便是。”
“不,在下并非心有疑虑,只是徒儿愚钝,怕不小心弄坏了洞内的宝物,那就不好了。”
阁主你!
蒂罡心中方有一丝不满,便急急忙忙被压了下去。他深吸一口气,默念着四大皆空,不敢再多想一点儿东西,生怕再过分一些就要被逐出洞外,一个人站在野树林子里和枯叶蝶为伴了。李闻歌回过头来,“你就在此处等我们,不许乱动,更不许随意走动,我们去去便来。”
他认命般点了点头,默默看着他们的背影一点以待你消失在石阶的尽头。
那只小狐狸就将他们送入一处石室的入口,洞口雾气腾腾,还有微微的水汽顺着风扑在脸上,湿润微凉。他们看不清里面恶的模样,只见小狐狸屈膝恭顺地对洞中人答道,“长老,人带到了。”随后比了一个“请”的手势,便退身下了石阶。
“来了,就进来吧。”
懒洋洋的声线从里间透过雾气传入耳中,正如眼前的珠帘,以手轻拨若碎玉相击,动人得紧。
李闻歌挑了挑眉,犹记得当年听师尊云游回来说起过狐族一事,长老是个妩媚的狐姬娘娘,如今娘娘想必已成了四海之内狐族的仙长抑或是狐王,那长老一位自然也就换了班子,不曾想是个雄狐狸。
“多有叨扰,谢长老款待。”
四处弥漫的雾气之后,是一张足有两人身长的美人石榻。一人发丝如银,撑着头斜斜卧在其上,身旁还有三两小狸为其添茶倒水,举着轻罗小扇纳凉。
第37章 恩人在想什么?
美人阖着眼, 眉心处似乎有赤红的印记,只是有珠帘遮挡视线,看不真切。
透过那影影绰绰闪着斑斓光彩的珠串, 封离看着那人的面孔,瞳孔深处藏着浓浓郁色,被极好地掩埋在层层说不透的情绪之中,教人无法察觉。
与昔日的“老朋友”以这种方式相见,他也说不清是何种感觉。只是看着那张令人生厌的脸,被尘封了多年的记忆再度在他的脑海中浮现,讥笑的、丑陋的嘴脸如同方才险些令他失足其中的雾镜一般,放大了再放大, 与面前那一副颇有闲情逸致躺在榻上的美人面重叠。
美人又如何。
心里都是一样的脏,即便当初彼此的身份再如何有云泥之别, 如今里子也不过别无二致。
“有失远迎, 不知几位远道而来,有何贵干?”
那人依旧闭着眼, 似乎连打量几人的兴致都不曾有, 一手指尖微抬,有一下没一下点着身前的青石榻。
李闻歌闻言抱拳简单行了礼数, 笑道,“既然长老开门见山,那么在下也便明人不说暗话。此番并非有意贸然上门,而是有急事亟待解决,故而前来询问长老, 狐族是否有一宝物名为媚珠,可作压制媚数使用?”
“怎么?”那人幽幽笑开,“本座说有, 又如何,没有又如何?”
梦留眉头微皱,却听李闻歌答道,“若长老有此宝物,在下斗胆问一句,不知此物,可否出借呢?”
那人叹了一口气,“都说是宝物了,你见过谁人家的宝贝,是可以随意假借于人的?”
“恕难满足阁下所求,”他拂了拂手,“各位请回吧。这儿,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
妖界不比魔界,虽说没有那般随时都会丧命的风险,但也不是什么安全的地方。恶狼猛虎,他们想不到的怪物比比皆是。狐族不喜招摇,但送上门来的食物,偶有兴味,也是可以品尝一番的。
见对方有赶人的意思,李闻歌只能上前抛砖引玉,只希能引起对方三分兴趣。“不知长老可有听闻过,潜山媚魔?”
“在下一行人此行便是去寻那媚魔,但奈何并未与其交过手,听闻狐族有宝物可压制媚术,这才前来求长老相助。”
“哦?”似是累着了手,他换个了姿势继续躺着,懒散应声道,“媚魔啊……媚妖本座倒是认得几个,至于你所说的这个媚魔,本座可不清楚。”
“不过,潜山魔窟的魔头,不好对付。就凭你们几个,只怕届时魔头未被斩杀,倒是为我狐族树了敌,这可不是笔划算买卖。”
“我狐族向来不喜凑热闹,那所谓媚魔也并未招惹我狐族子孙,这等闲杂事,本座就更不惜得管顾了。”
他抬手示意两旁的小狸送客,“借不了,速速请回吧。”
“天黑了,路可就不好走了。”
好熟悉的话。
封离记得,从前他被捉到狐狸洞里供这些狐狸肆意玩弄的时候,被他的嘴硬不肯求饶弄得烦闷觉得没意思了,他们就会对他说这样的话。趁着他们耐心没有耗尽,即使是被撕咬欺辱地遍体鳞伤,连身子都撑不起来,他就是爬也要拼命爬出洞口,爬出那片看不清路的林子。
这是他们给出的期限,在他们的默许之下,那片洞外的那一条路上不会再有别的东西伤害他。他只能抓住唯一的机会得到喘息的间隙,也就是他这样死都要求生的狼狈模样才会让他们感到痛快,让他们看开心了,他就能拖着这衣服如同断壁残垣一般的躯体逃出去,若是没能让他们尽兴,抑或是没能在他们限制的时间之内逃出去,天黑了,他要遭受的痛苦只多不少。
许多年过去,再听到同样的话时,他不免感叹当年的那些狐狸,失去耐心的时候连说的话还是一样的。
只是过了太多年,再想起这些不堪往事的时候,他又觉得自己似乎站在了另一个人视角俯瞰着自己,说怨说恨吗?
好像也不恨了。
留下的只有无穷无尽的麻木而已。
“长老可否再通融一番?只要长老肯忍痛将宝物借予我等,无论什么代价,抑或是长老心仪何物,在下皆不遗余力替长老寻来。”
榻上之人闻言倏尔畅笑,缓缓抬眼,透过那珠帘看向立于帘外的身影,不免有心为难,“本座不过一介小小狐妖而已,能有什么什么想要的。不过也就是一日三餐饱,换到谁的身上都是一样的。”
“若本座说,本座有些饿了,想要你的心,如何?”
李闻歌怔了一瞬,随即作揖答道,“可以。”
“当真?”
那人起身,桃花色的细纱长衫坠着玉石铃铛,迤地时来回撞得声响清脆。纤长的玉手挑开那道珠帘,露出了冷艳的眉眼,眼尾被细胭脂晕染,呈出一片如衣衫般淡淡的桃色,只显气色绝佳,风华绝代。
隔着一段距离,他打量着来人,站在最前头,额前的碎发被洞中的风吹拂,稍稍挡住了小半张脸,但却令他没来由地感到又些眼熟。他赤着足,脚腕系着的铜铃发出叮当细响,手执小扇遮着面,“姑娘如此侠肝义胆,想必这一颗心也是七窍玲珑心吧。本座要吃了你这颗心,你当真舍得?”
李闻歌并未犹豫,颔首答道,“是。不过在下只有一事相求,便是待我等将媚魔斩杀后,前来归还媚珠时,届时长老再处置在下这颗心脏。”
封离看着那掩在扇后的唇嫣然揉开一抹好奇的笑意,他抬手将李闻歌散在脸庞的发丝勾去耳后,如是站定,看清了那一张近在眼前的脸。
不过仅只一瞬之间,他登时便变了脸色。
“恩人?!”
这一句话方一出口,不说是封离与李闻歌了,便连同一旁神色一直不虞的梦留也愣了半晌。
“什么?”李闻歌瞧着那人一把丢了手中的宝贝扇子,扶住自己的肩头,神情激切,不由万分摸不着头脑。她拨开他的手,退了两步才道,“长老认错人了吧,在下并与长老并不相识。”
“恩人,是我,你难道不记得我了吗?”那人又凑至她身前,“我不会认错的,恩人的脸,即便是再过百年千年,我也决然不会忘。”
“恩人的左手腕下三寸处,有一道疤痕,是也不是?”
李闻歌神色一凛,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是啊,不过,长老是如何知晓的,还唤在下为恩人?”
她似乎不记得自己与这狐狸有过什么过往,甚至看着这张面容,也半点想不起来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见过。
“恩人不记得了,四百年前在华山下,您救过一只白狐,那便是在下。”他顿了顿,“当时我重伤难愈,不得化为人身,只能以原形示人。但恩人将我救下,我一眼便看见了恩人小臂上的那一处疤痕,一直记到了今日,只想着若有缘再见,定然好生报答恩人,即便是倾尽一切也在所不惜。”
李闻歌就着他的话仔细回忆了一番,四百年前的华山,那好像是她出远门给云渺尊者捡回来的病重的小师妹求药,路过华山脚下时,的确是从林子里救下了一个满身都是血,就快要死了的小狐狸。
“原来是你啊。”
她心道还好当年她心善,如今天时地利人和,这岂不是天助我也。既然歪打正着撞见了熟人,有人就好办事了,拿什么媚珠难道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儿嘛。
“正是!在下名镜池,真是不曾想会在如何也料想不到的时机,再见到恩人。”
刺耳的“恩人”二字一遍又一遍地如利刃割着封离的耳膜,他看着昔日欺辱他的仇敌拉着李闻歌热切的模样,双手不由攥紧了衣袖,心中那一碗盛着不知何滋味的汤被打翻,各种复杂的心绪都从其中倒出来,搅得心中难受得紧,仔细揪寻,却又说不上来是哪一种在作祟。
他走上前去,尾指轻轻勾上了李闻歌的指节。
微小的动作仍然将镜池的注意力吸引了去,他看着李闻歌身旁容颜旖丽的男子,心中暗暗生出几分未知的敌意。
“这位是……”
李闻歌当然能听出来他话里若隐若现的某种意味,手心里那尾指描画着圈,泛着细细密密的痒。她与那只作乱的手十指相扣,对着镜池笑笑道,“这位是我郎君。”
封离眉眼怔松,只不过一个小动作,几个寻常字眼,却教人但觉心定,那份不安骤然散去了大半。
他想,方才心里那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应当就是自己的猎物被他人觊觎而产生的危机感。对方较之他而言,同样拥有一副好皮囊,同样有着能轻易令人上钩的本事,同样与李闻歌有着恩情的牵扯,尤其是那份恩情比他的故意为之要真切得多。
即便是雾镜之中他已明了当年从狼口下将自己救下的人就是她,但这样的一件事,他要何时才能开口呢?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告诉她,早在多年前他们便见过,不能同镜池一样正大光明地行得坦荡,无法说之于口。
甚至永远也不能。
但眼下,威胁着他的顾虑,随着这一句话消失了。
“这样啊,”镜池神色有些微的落寞,“倒是我忘了,毕竟这样多年过去,恩人有了伴侣也是常理之事。不过还能与恩人再见上一面,便说明我们缘分未尽,不是吗?”
他不等李闻歌开口,转过身去将几人引去桌前,又吩咐小狸端上上好的果子茶点,“要人吃的,仔细着些,莫要出了差错。”梦留跟在后面,说不上来如今这境况到底算是幸还是不幸。只是有些纳闷她究竟是怎么做到,在为数不多出山的时候成了这么多妖魔鬼怪的恩人的。
不会往后还有吧?
他被自己这想法给吓了一跳,脸色越发难看。看着前面牵着手的两人,回想起方才他尚神思游移时,李闻歌脱口而出,还真将他们口头玩笑的身份抬到了明面上来,不由暗暗想道,真是不成体统!
镜池替几人斟上茶水,想着李闻歌口中的那一句“郎君”,下意识打量了封离好几眼。瞧着脸上也没有什么艳丽的地方,清汤寡水的,一点儿意思也没有,比起自己来,那可是差得远了。
狐族出美人,容貌这一方面,他们向来都是自信的。
不过越看,越觉得这张脸似乎还有那么些面熟。
但是想不起来是谁。
“这位公子看着好生眼熟,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见过?当然见过。
不止见过,他们还熟稔得很。
封离不动声色地抬眼,眸光疑惑而不解——
“在下一介凡人,怎敢攀附长老。或许是在下姿色平平,长老将在下错认成了从前的故人吧。”
嗯,确实姿色平平。
他拂袖而坐,瞧着他这么一副谦卑的模样,越发觉着看不上眼。恩人的伴侣,配也要配四海八荒里不论模样还是身段品行皆最好的郎君,他算什么东西,还早早占了恩人身边的位置,真令人生厌!思及此,他不免神色越发倨傲,但碍于李闻歌在场,他摸不清二人的感情如何,故而只能憋闷在心中,不可令她察觉冒犯了才好。
“或许是吧,只是听着这位公子言语,也有些似曾相识呢。”他啜饮了一口茶水,想了想千年前似乎是有人同他说话,总是先怯生生地把头先抬起来,吞吞吐吐的,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只是他记得那家伙是个不入流货色,每每脸上总是脏兮兮的,也不记得他什么模样了。
封离垂眼,淡淡笑了笑,“对长老恭敬言语的,自然不止在下一人。”
“哼,说得也是。”
“不过,”他轻轻点着李闻歌的袖口,与她贴近了些,“方才不知是恩人前来,想必恩人身边这一位公子也是恩人之友,招待不周,还望恩人见谅。今夜我定为几位贵客安顿好食宿,恩人也可在此多留几日,山长水远,也是要些时日休整的。”
“这就不必了。此事紧急,还有弟子等着我等前去相助,所以……不知媚珠一物,长老可愿借予我等?”李闻歌无意与他牵缠太多,只想着快些得到答复,能借就借,不能借,他们便只身前去会会那所谓的“媚魔”,无需耽误太多时间,“方才长老开出的条件,我可以答应。”
“诶,恩人何必如此见外,我不过只是说句玩笑话罢了。”镜池见状,轻轻叹了一口气,“虽而能与恩人见面,我实在惊喜不已,可奈何时机对也不对,不曾想恩人这般紧急。”
“这样吧,如今天色已晚,夜路不好走,恩人便歇息一夜,待明日再启程,。”他幽幽道,“至于媚珠……”
“怎么说?”李闻歌侧目。
他也不欲卖关子,“是宝贝不假,但借不了。”
“就算是我给了恩人,没有狐族灵力加持,这珠子也发挥不了作用。”他仰头若有所思道,“至于媚妖媚魔的,用的什么媚术我不清楚,不过这珠子的确收过不少媚丝,也断过不少媚魂,想来或妖或魔,也逃不开这两种。”
是啊。
封离敛下眼眸,弯起唇角,笑意凉薄。
作为唯一的当事人,还能气定神闲坐在一张桌子前喝茶说话的——
这家伙,还给他爽到了。
李闻歌不免腹诽,睨了他一眼,开口道,“长老的意思是,这媚珠须得以狐族操纵,那在下可以理解为,如若长老肯出手相助,便要与我等一同前去吗?”
“不错。“镜池点了点头,“所以我的条件就是,各位屈尊在我这狐狸洞里歇息一晚,明日,我会随各位同行。”
本来这一队人就足够复杂而聒噪了,不止是梦留这不喜交际的性子令他皱起了眉头,封离也一样心道不妙。虽然他有足够的把握隐藏好自己的身份,但身边的人没有一个简单好打发的,人越多,变故就越多,破绽也会越多,
尤其是,还有半熟不熟的旧人混在其中。
但转念一想,就着这层恩情,他已经松口答应帮忙,那他们谁也没有理由说出一个“不”。也罢,只要他安安分分不生事端,他就将他这条命留到秋后再杀,也不算迟。
“大恩不言谢。既然长老开口,来日若长老有何事需我等相助,我等定义不容辞。”
镜池笑得畅意,“本是我欠着恩人一份情义未还,恩人怎还与我客气上了。”
寒暄过后,镜池便唤了几只小狐狸进来,“住处与汤池都为各位准备好了,各位可安心前去好生休息,汤池边上是我命人备下的……人间如何说的来着?家常便饭,还请各位莫要嫌弃,将就一用。”
李闻歌跟在几人身后,将身上的包袱放在了一处天然的石室内。床榻似乎是为他们特意准备的,都是如人间那般的木头床,上头铺的丝被也绒软,用的是上乘的好东西。她小坐了片刻,这样柔软的床榻让她恨不得立刻盖着被子好好睡一觉,但想起连日的奔波,身上总觉着有点儿不自在,她还是决定先去沐浴一番。
出了洞,便有小狐狸上前来为她引路,“贵人随我来。”
走到了一处岔路,她下意识地就要往方才那两只小狐狸带着封离去的那一片汤池,前头引路的小狐狸却转过头来将她往另一边带,“贵人的汤池在这边。”
她有些疑惑,但还是跟着绕了好些路,未曾走近就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潮湿而温热的水汽,“这是天然的泉水,还是你们自己挖的?”
“是天然的,当初长老看中了此处,才以此地修建了洞穴。”小狐狸上前挑开了珠帘,“泉水源源不断,且如今尚未入夏,水温适宜。”她向池边指了指,“这些是当下时兴的果子,还有些糕点,贵人慢用。”
“长老有令,不得打扰贵人沐浴。小的便在在洞外等候,贵人若有何事,但请吩咐。”
“好,多谢了。”
她站在屏风后褪着衣物,长衫落至足底。想了一想,她还是选择穿着中衣入了水。
桃花瓣散在水面,将水面也染成了一片漫漫之色,李闻歌心不在焉地往自己的身上泼着水,想着梦留说的鹿洲七宫之中的媚魔,真假究竟有几分呢?她猜测大约是有什么精怪在故弄玄虚,但却又想不通动机。她见过不少山灵精怪,连保护色五彩斑斓的封离也算在其中,但他们大多行事风格都是随心所欲,树敌也好暴露行踪也好,向来不会什么假借他人名头行不义之事。
那会是因为什么呢?
而封离他……
他确定要与他们一并前去么?如今身边的人越来越多,今日那只狐狸还同他说些什么形似旧人的话,再走下去,只怕他真的要遇见昔年的故人。事态于他而言必然是越来越不利的,他是如何想的,又为何会如此淡定且面不改色地参与他们所谈论的一切呢?
除非他是对那所谓的“媚魔”心有猜测,抑或是了如指掌,才会这般泰然处之。要么便是,他与鹿洲七宫的那一位一同设下此局,意图便是引他们上钩,届时若有魔窟之子前来相助,他的胜算也是足够的。凡事从坏处想,若是这样,她就要提早吃饱喝足,届时好有力气对上他这些不让人省心的东西。
人多也不算坏事,如若能趁乱杀了他,那最好不过了。
她是真的有点饿了。
李闻歌啧声心道,魔心这东西根本想不得一点。平日里她已经习惯了封离身上的那一股来自魔心的甜香,可眼下泡在这泉水中,她竟没来由地觉得饥饿,心中噬痒难耐的感觉不断爬升,浸得她的耳尖都红了大半。
难不成是这汤池的问题?
她正自顾自疑惑着,忽有潮热又馨香的气息贴着耳畔幽幽扑洒而来。她的肩头一沉,白日里见过的那双如玉素白的手,顺着她濡湿的衣衫,自背后缓缓摸爬至肩前。
“恩人在想什么?”
第38章 我可以做小。
湿漉漉的下巴搁在她的肩上, 轻轻蹭了蹭。
李闻歌心下一惊,面上却不显,只是挣脱了那人的怀抱, 退身而出,转过身来看着不请自来的那位不速之客。
“你怎么会在这里?”
退出一段距离,她这才有功夫打量面前人的脸庞。
银发半湿,发尾自水中铺散开来,伴着水波与桃花瓣于水面上下浮动,若水中藻荇,丝丝缕缕勾人心魂。他眼尾的桃色未褪,似乎是方出水来, 又沾上了些许水珠,顺着脸颊缓缓滚落而下, 滴落在露在水上半遮半掩的胸膛上。
“方才席上生人太多, 谈话又公事公办。我只能寻个安静的地方,来与恩人叙叙旧了。”
镜池见李闻歌这般避之不及的模样, 眸光不禁沾染上几分失意与委屈。他不免朝她更近了些, 矮下了半截身子,仰视着她。“恩人为何要躲着我?”
“一定要与我, 如此疏离么?”
李闻歌眨了眨眼,“并非疏离不疏离的问题,而是我已有郎君,有旁的男子共处一室,避嫌自然理所应当。”
她顿了顿, “你也知道,背叛道侣可是要天打雷劈的。”
“你们……竟已结为道侣?”镜池有些难以置信,微微张着唇。李闻歌点头, 一本正经地开始编瞎话,“是啊,狭路相逢,萌生纠缠不清的瓜葛,总是要对人家负责的。”
“所以还请长老……”
“不要唤我长老!”他平日里傲惯了,若是有肖小之辈对他不敬,对方就算是不死也要被扒层皮下来。只是眼下这一刻,这一声他引以为傲的称呼却如此刺耳,他拉起她的一只手,“我叫镜池,恩人唤我镜池,好不好?”
你们报恩的都这么——
李闻歌有些哭笑不得,她只是顺手关爱了路边的小动物而已,为什么都要搞得这么一副非她不可的样子啊?
“啊……好好好,镜池。”她小心地将手抽出来,还是决定解释一番,“那什么……当年救下你只是举手之劳,你不必太往心里去,所以更不必……”
镜池打断了她的话,似乎是不忍再听她说下去,“恩人,我知道人间的话本子里常说,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恩人是见过大世面之人,难免会觉得这样的桥段落了俗——”
“可我是真真正正记了恩人许多年。于恩人而言,不过只是随手相救,但对我而言,恩人的出现便是我重生的机会,如若没有恩人,我或许已是亡魂一缕,更不必说还能坐上如今狐族长老一位。”
他再度执起李闻歌的手,缓缓放置于被泉水浸得温热的心口,“恩人不必多虑,就算是有道侣也没有关系。”
“我可以做小。”
那区区凡人既毫无姿色,更没有能力,怎么配做恩人的道侣。
他垂下眼眸,握着李闻歌的手更紧了些,心道,可是恩人似乎护他护得紧,无时无刻不在告诉自己她很在乎他,若是贸然出手只怕会遭来恩人厌烦,只能先退而求其次。
往后他陪在恩人身边,且不说样貌,便是说能力,恩人也迟早会将眸光放在他的身上。
届时取而代之,抑或是找寻一个合适的机会将那个凡人一举杀了——
总归只是个无用的窝囊废而已,又有什么难处。
李闻歌闻声,愣了许久也不曾回过神来。
她没有听错吧。
他是说,他可以给她做小?
可是她要他来做小干什么啊!只能看不能吃的,他又没有香喷喷的魔心,她可没有那等闲工夫风花雪月,收个解语花伴在身边温柔小意。
更何况能坐上狐族之主的,一看就不是什么简单人物,眼下一个就够她操心的了,再来一个,日子还过不过了?
“咳咳……”他的胸口如同着火一般烫手,她猛地缩回来,离他远远的,“你别激动,我没有那种癖好,什么做小不做小的,不必了、不必了哈。”
“为什么?”镜池追上她,“恩人是修士,那凡人如何能有资格长伴恩人身边?且不说他寿命短暂,如今的容貌堪堪入眼,那十年之后、二十年之后呢?恩人还是如今的模样,可他早便老迈,怎堪与恩人相配!”
嗯?
他才不会老迈呢。
李闻歌垂目淡淡一笑,复又抬起眼来,像是有些难以预料,“我倒是不知道,长老对我家郎君的意见这么大。”
“难不成真如长老所说,你们二人是旧相识,有什么过节?”她叹了一口气,“只可惜我郎君他如今失了记忆,即便是长老能想起什么来,他也无心可堪与长老叙旧了。”
封离——姿色只堪入眼。
若说二人样貌之风,镜池算作浓墨重彩,那封离便可称一句冰清玉润。只息是不相同而已,说不上来谁赛过谁,谁占座上风。所以这只堪入眼,放在一个媚魔身上,着实有些侮辱人了些。
李闻歌暗想道,至少她觉着自己的审美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
“不,我不过是觉得,既然恩人有更好的选择,为何不能择一良配?”他声线哀戚,“即便那人不是在下,但至少……也不会是他。”
“在下什么都不求,能再遇恩人已是在下命中大幸,无论如何,在下只想伴恩人身侧,其余之事怎样都好。”
他将她禁锢至双臂之间,抬头紧紧注视着她的双眼,“恩人看一看我,好不好?”
李闻歌见他如此执拗模样,索性便不再闪避,只是有些无奈道,“我只是一介修士,自知没有那样大的本事能教旁人对我一见钟情,我本人呢,自然也是不信这些的。更何况我与长老萍水相逢,长老的意思,难不成是喜欢我吗?”
“只因为我救过你?”她看向他眉心的盛开的那一朵昙花,“且不说我并无挟恩图报之意,即便是有,报恩的方式也有许多种。”
“我的确是喜欢恩人。”镜池一双媚眼笑得危险,“我孤家寡人了这么多年,其实也不太明白情爱究竟为何物。但是——”
“恩人,你明白的,什么都能骗得了人,只有心骗不了人。”他缓缓地眨了眨眼睛,“那种死灰复燃的感觉,一遍又一遍告诉我,让我抓住眼前这个人,不要再错过。”
他看着李闻歌的眼睛,眸色渐深,“恩人你说,这是喜欢么?”
“这不是喜欢,是什么?”
“……我怎生知晓。”
李闻歌抬手将他往后推了推,“究竟是什么,你再好好想想,或许有一日能明白。”
“但我只有一句话,长老肯帮我等这般大忙,在下代灵霄阁与长老道一声,感激不尽。”
她言罢便要起身,却在出水时,被镜池勾住脚踝。
贸然将人踢开有些许不礼貌,她想了想还是俯下身去,将他的手拂开,“长老这是做什么?”
未等到他松手,唇边忽而送来一块印着桃花案的糕点,李闻歌皱了皱眉,“我不饿,长老自己吃吧。”
“糕点也不肯吃,泉水也不沐浴,看来我在下在此处,让恩人连尽兴都不能,实在是……”镜池放开了捉住她脚腕的那只手,跟着她一并出了池子。
他也身穿中衣,不过似乎他格外偏爱桃色软纱,如今被水浸透之后湿哒哒地贴在身上,将身形隐晦地描摹勾勒。
李闻歌看着案上放着的、同样是桃色的衣衫,抬手指了指,“这是你的衣裳吗?”水雾漫漫,她往四周看了看,“方才我将我的衣衫放在此处的,可是被收走了?”
“是,在下派人送至恩人的卧房了。夜里穿着那样又紧又硬的衣裳,岂不是会很难受?”镜池将案盏端起来,递至她面前,“这是我为恩人准备的。”
一样的颜色,一样的软纱,李闻歌看着与镜池身上的那件没甚差别的衣裳,脸色有些微妙,“你很喜欢这种样式的衣衫?”说罢,她意有所指地看了看他一副湿身之后秀色可餐的模样。
好好好,色|诱是吧。
“这一件,是我早早备在洞中,等着恩人来将它穿在身上的。这么多年,它一直被我束之高阁,等待着它的主人。好在这般望眼欲穿地等着寻着,它还是等到了。”他又递了递,“恩人……不会辜负它的心意的吧?”
染上了水汽的双眼媚眼如丝,泛着朦胧的情意。似乎拒绝了这个衣裳,便也将他的心伤了似的。
李闻歌实在不想接过这暧昧气息太重的心意,迟疑着道,“不了吧,我习惯和衣而睡了,回去把这件湿了的中衣换了便是。多谢长老替我细心准备。”
“恩人便是连这等小事,也要与我划清界限吗?对不住,是我方才言语僭越了。”他失落地垂下眼,“那不过是我故意说的而已,恩人不必往心中去,只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寝衣罢了。”
“还是说,恩人是不喜这颜色,或是衣料?”他将衣裳搁在了一旁,转身欲走,“我这便遣人来换。”
李闻歌抬手止住,“别别别,”大不了也就是件睡时用的衣裳,穿就穿吧,反正除了自己别扭点,也没有旁人看见,“就它吧,还请长老暂且回避,我换好衣裳便出去。”
镜池掩着唇,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无声地笑了笑。
他不想把她逼得太紧,但烈女怕缠郎,只要他有本事让她一直看着他、注意着他,他不信她会——
两眼空空。
不管顾自己身上浸湿的衣衫,他就穿成这般模样,闲庭信步走了出去,转身靠在了门外。
不出片刻,便听见了里面独自嘀咕的声音:
“这衣裳,到底要怎么穿啊?”
第39章 唔……好香。
李闻歌扯着腰间的系带, 左右往肩头上试试也不合适,往腰后系又短了一截。
“真是奇了怪了,还没见过这样难穿的衣裳。”李闻歌心下暗道那人是不是故意的, 谁家好人夜半入睡还要穿这般繁复的寝衣啊?也不怕这上头的丝线啊缎带啊勾勾缠缠的,别睡到一半把自己绑架了才好。
这般想着,身后不急不缓的脚步声便传来,她抬眼看去,便见那人抱着臂,好整以暇道,“忘了同恩人说这衣带的系法了。恩人着常服惯了,头一回来我洞中, 只怕是不熟悉我们狐族所用的衣衫。”
“你们成日里连安寝也穿得这样隆重,还真是活得精致啊。”李闻歌叹了口气, “这样上乘的好东西用在我这等糙人的身上, 可算是暴殄天物了。”
“怎会。”镜池慢慢走至她身后,“一回生, 二回熟。恩人多穿几次, 不就知晓其中诀窍了?不过初初尝试,第一回 , 便由在下来教恩人吧。”
言罢,他伸出双手,从身后将李闻歌围住。堪堪触上那柔软的系带,身前的人却忽而躲了过去,两手一把将衣衫拢紧, 便大步流星朝洞外走去。
“这样不就行了,不用那么麻烦。”
唯余身后之人怔愣地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处, 半是无奈半是苦涩地勾起了一味笑。
……
或许是被水雾蒸了太久,走出洞外时,扑面而来的冷空气激得人一个冷噤。只是方才所处的地方空气似乎有些稀薄,即便是被冷风这么来了一下,仍觉自己耳边发烫。
避之不及,但镜池身上那一缕似有若无的香气,倒是令她越发想念起魔心诱人的香味来。
好饿啊。
什么时候才能吃上一口好的!
她摸着耳垂,一面走一面想,顺着引路的小狐狸回到了属于她的那一间石室前。甫一推门扇,里头不似人间那样有光,黑洞洞的,什么也瞧不清。
熟悉的香气侵入鼻息之间,她了然地垂下眼笑了笑,将门轻轻阖上。
她不曾言语,也不点灯烛,只是如同累了一般,径直摸到了榻上,往后一倒,跌在了柔软的被褥上。
室内安静,静得她几乎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躺了许久,若不是浓重的香气萦绕在身旁,当真要以为屋子里只有她一人了。
良久,李闻歌轻声哼笑,“若是我睡着了,你打算在这儿坐上一夜吗?”
片刻之后,角落里总算有了些动静。
衣衫悉悉索索的摩挲声响带着那人走到了床榻边。他似乎是慢慢蹲在了榻边,一只手寻到她的衣袖,探着上头的绣样。
是桃花瓣。
面容被黑暗吞没,黑暗里,没有人看见他眸光之中一闪而过的不可捉摸与慌乱。
“恩人……”
他本意想去触碰她的手,只是想了想,还是克制地仅仅牵动了她的衣袖。榻上的人闻言将头侧向他的方向,发丝与被面摩擦出细微的声响。
“这么晚了,你来我房里做什么?”
封离摇了摇头,方想回答,却被她推了推肩头,“去把灯点上,黑灯瞎火的,这样说话有点儿难受。”
室内终是亮堂了些,足够两人看清对方的模样身形。
封离依旧穿的还是白日里那件衣裳,沐浴过后放下了平日里戴着的银冠,用一截缎带将耳旁的发丝松松束在脑后。
而他自己看着李闻歌撑着手半倚在榻上,神色迷蒙,才将方才心里的猜测落在了实处。她换了一身衣衫,与白日里镜池所着的绣着桃花纹样的桃粉细衫相同。
青丝凌乱,搭在肩头上,还有几缕钻进了衣襟之中。外裳也松散,连系带也不知去了何处,被她在榻上这么一躺,敞得更开了些,露出内里的中衣。
“恩人方才,是去见那个人了么?”
他不曾直截了当点出镜池的名字,但李闻歌当然知道他说的是谁,笑道,“哦,你说那只狐狸啊。”
“是啊,不过……”她略略低头,再抬眼时瞳色带上几分戏谑与兴味,“你怎么知道的?”
“你瞧见我们了吗?”
封离被她话里这“我们”二字中,心脏骤然缩紧,沉默了一刻,还是摇了摇头,“没有。只是恩人身上,有那人的气息。”
属于狐狸精的,让人作呕的味道。
这样的气味,不应该沾染在她身上。就像是自己的猎物被不想干的胆大东西标记了一样,让人难免火大。烛光照不亮的地方,眸光之中是凛冽森然的杀意——
好久没有动过手了。
他没有想到,只是沐浴片刻的功夫,他也会如此不依不饶地纠缠。和幼时跟在他身后做跟班一样,封离失神地想了想,那时他是怎么做的呢?
因为跟在狐族妖尊之子身后,即便他是个走在外面也如同过街老鼠一般被人人喊打的媚妖,也能狐假虎威让那些平日里瞧不上的妖们卖他几分薄面。
他们看在镜池的身份上,不敢拿他如何,甚至还会送给他一些好东西,实在教人受宠若惊。那时候他头脑天真,以为他们媚妖一族是由狐族分化而来,当真能在此处寻求一丝庇护。
白日里他收到的、抑或是自己从哪一处讨来的、买来的好东西,到了夜里,就会被人狠狠踩在脚下,跺成一滩烂泥。
后来有一阵子,据说是狐蛇要结姻亲,镜池作为不二人选,日里忙得抽不开身,也让他好不容易有了几分喘息的机会。他不止一次地后悔当初踏入另一个万劫不复的地狱,但反过来想——
妖界本就没有他的容身之地,被他折磨也是折磨,换作别处,也是一样的。
这样轻松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了阴差阳错的某一日,那一位将要与镜池结亲的蛇族圣女夸了他一句姿容过人。不管是假意还是真心,总之下场是他一人被吊在暗室里,被灵索鞭挞了整整三日。
日复一日如此,他身心俱疲,时常也会不堪折磨,想着不若自我了结也罢,至少不必再受这样的苦楚。可真将割魂刀拿在了手中,他又被心中浓烈的不甘与惧怕生生拦住退路。
他的灰飞烟灭,对于旁人而言和枯死一棵树一株草无甚差别。或许心情好了,还能对着他的死讯侃侃调笑一句:
“他终于还是死了啊。”
难道就真的一点出路也熬不出来了吗?难道注定他这一生都如同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见不得人吗?
千年难遇的机会还是被他等来了。暮春三月时,镜池带着一队人马出了远门,虽而不知他是要去做什么,但这一走便是两月,分毫不见人影,更不必说有何音讯传回。
看着狐族上下寻而不得的急切模样,他心中旦觉痛快非常。出妖界搜寻的狐狸越来越多,终是在一个大雨倾盆的夜里,他独自回了洞中。
谁都不见,便将自己锁进了洞中。
那时他趁乱早便逃出了狐狸洞,担忧地等了许久,也不曾有狐狸来找他的麻烦。没过多久便听闻狐蛇两族姻亲一事到此终了,妖界有人谣传,说是镜池下山一趟,似乎得了人间的相思病。
他闻言,也只是淡淡笑了笑,心道那狐狸无事发癫而已。什么相思病,他一个连七情六欲都不知为何物的东西,还学起人间那一套来了。
但如今想来——
他看向李闻歌。
华山一缘,所谓相思之人,并非子虚乌有,她不就在此么?
他旦觉有些可笑,兜兜转转过了近千年,再度重现当年二人水火不容的关系。只是这一次,他早已不再是年幼时的他。
一切,自然也会不一样了。
“什么气息?”李闻歌抬起手嗅了嗅,“你鼻子倒是灵得很,怎么闻见的?”
“没什么,”封离回过神,“只是今日站在洞中,觉身旁有异香传来,与恩人今夜衣衫所沾染的有些相像而已。”
“哦,那和你来我房中有何关系?我记着方才问你的问题,你好像没有回答我。”
他神色微微变了变,仍旧坐到了塌下,抬起头来直直看向她,“虽说有三处居室,但恩人白日里同那人说起过,在下与恩人是……夫妻。”
“假扮一事不假,但若我们分房睡,岂不是令其生疑。所以……在下便不请自来了。”
李闻歌眸光仍旧带着几分探究,“就这些?没有别的了呀。”言罢,见封离不明就里的模样,还沉了肩头,露出几分失望意味。
“嗯?”
他忽而有些结巴,“也……也并不完全只是……”
“所以呢?”
“我们与尊者、蒂罡小师父的居处并不在一起,在下是担心那人夜半恐做出什么对恩人不利之事,所以前来陪伴恩人。”他垂着眼,“还有……”
“幽室封闭,在下有些、有些无法呼吸了。”
呼吸不畅?
且不说他们这些魔头成日里喜欢的都是那些阴暗的东西,就算不是,那潜山魔窟还能是什么山清水秀的好地方不成?真是说瞎话不打草稿。
李闻歌暗自腹诽,呼吸不畅来找她就有用了?她这一间屋子照样无窗,没有根烛火一样什么也看不清。
他来除了多一个人消耗仅有的稀薄空气,别的不能说是药到病除,只能说是一点儿作用没有。
也不能这么说。
他还唤醒了她的食欲。
“好吧,你说的确有几分道理。不过这床榻看着实在不宽敞,你要是上来一起的话,就得委屈你挤一挤了。”
封离从善如流,端着那盏灯烛放在了床头边的石台上,堪堪照亮两人的时光身影。
“恩人,我们点着灯睡,好不好?”
“随你。”
……
“恩人,被褥是不是有些薄了?恩人冷不冷?”
“……不冷,我觉着还行。”
……
“恩人,你已经睡了吗?”
“……刚刚眯着。”
“恩人,要是还没有睡着的话,要不要……抱着睡?”
李闻歌猛地睁开眼。
白日里恩人恩人的,平日就他一个人这么叫也就算了,如今又来了一个。泡汤池子那一会儿她便被这恩人恩人的弄得耳根子都疼,好不容易摆脱那只狐狸回了房里,这个魔头也不让人安生。她只觉着自己的那一根睡丝被人提起来又放下,一会儿松一会儿紧的,来回这么一拉扯倒好,睡意全无。
她翻了个身,面对着封离,抬手支着脑袋开门见山道:
“你说实话,今日那只狐狸唤我为恩人,你是不是吃醋了?”
封离并未料到她会问得这般直接,怔愣了许久,被她用指尖轻轻点了点鼻尖,才拉回神思。
短烛将要烧尽,连火光也不如方才那样亮堂,在昏暗的夜色里,连彼此的目光都看得不甚分明。
他垂下眼睫,缓缓开口道,“在下没有吃醋。”
“在下留在恩人身边,是因记忆尽失,求恩人庇护。相比起在下,他与恩人更早相识,又苦等恩人多年未果,心有执念。如今一朝得与恩人重逢,不论是能力、地位,还是样貌、财权,皆数天人之姿。吃醋二字……”
他自嘲地笑笑,“在下没有立场,亦没有资格。”
这话真假参半,假的有多少他不清楚,但真的只有一句,便是镜池那一声恩人,的确比他要来的有份量地多。
“今日我沐浴时,他进了我的池子。”
封离眉心下意识一皱。
李闻歌见此,抓住了他的手,指尖在他的掌心慢慢勾描,凑近了他的脸侧,“你猜猜他怎么说的?”
“他说,他可以给我做小诶。”
“……什么?”
“都这样了,”她咬着他的耳垂,看着那一块皮肉一点一点泛起红晕,“你这个做夫君的,半点危机感也没有,还要说这种似是而非的话么?”
“他可是要与我们一同上路的,平日里难免有接触,若是如你方才所说那样,今夜你来我房里与我同眠,与做戏又有何分别?“
“人家又不是傻子,感情好与不好,可不是三言两语就能骗过去的,”封离定定看着她用指尖戳了戳自己的胸口,微弱的烛光在她的眼中映出了星点明媚的光亮,“我话都说出去了,总不能在旁人面前驳了自己的面子吧?”
“……好。”封离抬手将她的手握在掌心,“承蒙恩人不弃,在下……定然不辱使命。”
李闻歌仍旧注视着他的双眼,唇角含笑。
封离微不可查地轻声叹了口气,缓缓开口,“我确实醋了,醋得紧。”
他倾身将人拥在怀里,“我不知恩人如何看我,也不知自己的话在恩人心中、在旁人处有几分份量,只得如探足采莲,深一脚浅一脚试探。”
“但如恩人所想,心中的醋与怒骗得了旁人,骗不了自己。”他抬起头,握住李闻歌的手腕,将她压|在|身|下,吻住她的唇,细细研磨。
末了,他抬起湿润的双眸,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人,“所以,恩人可不可以不要喜欢他?只看着我一个人,好不好?”
他有些犹豫这样过早地、直白地告诉她自己的心意,是否会显得太假惺惺。但她惯常会见招拆招,今夜如此追问,一定是不满意他最开始的回答。
那他此刻说的话,会让她觉着自己更真实一些吗?
“你不喜欢他,不是么?”
“嗯,不喜欢,”他蹭着她的颈窝,“很不喜欢。”
李闻歌缩了缩脖子,环住他的脖颈,闭着眼道,“封离,我饿了。”
“那我去给恩人弄些吃食过来?”
她摇摇头,学着他方才的样子,埋进他的胸膛吸了一口气,“你好香呀。”
封离怔了一瞬,旋而有些失笑,想起两人之间的对话,他抬手慢慢将带着并未散尽的异香的外衫褪去,让怀中的人被自己的气息所包围,哑着声坏心思地问,“比那个人,还要香吗?”
“你香,你最好闻了。”这可是近在咫尺的好肉啊,李闻歌不免喟叹,低声呢喃道,“要是能给我吃一口就好了。”
两人心照不宣地滚作一团。
李闻歌伏在他的心口,有意无意用齿尖摩挲着,印上深深浅浅的咬痕。有时下口重了些,封离略有察觉地出声唤她,却被她手上一重,又闭上眼若风急浪高之下倾颓在水上的舟,起伏喘|息。
她抵住他的唇,或纠缠或啃咬,那点声响被悉数吞进口中,半点也听不分明。唯有被褥上绣着的皎皎银盘,成了一室之间唯一的月亮,伴着最后一丝还在燃烧的珠光,或明或暗地跳跃。
*
花了小半夜,镜池亲手学做了一盘艾草糯糕,细心地用红曲点了桃花章,看着实在精巧。
他端着瓷盏,轻车熟路地走上去李闻歌所在的居处,心情颇好地轻声哼起了歌谣。
眉心那一抹艳丽的红昙花随着主人的心绪,似乎开得更盛了些。想起晚间她没有怎么进食,沐浴之后又难免疲惫,选在这个时候送上些茶点,应当不会被拒绝。
待走至门前,他方要抬手叩门,却忽而听闻里头似乎有人说话。石门壁厚,听得不算清楚,只是隐隐约约传来一两声——
“……好乖。”
“唔……好香。”
“……”
“别忍着……别躲。”
他听出有些出自李闻歌之口,还有些模糊不清又暧昧至极的属于男子的声音,那还能是谁?
镜池骤然攥紧了手,尖利的指甲掐进掌心,割得生疼。
他站在门前,那些平日里他司空见惯的声音传入耳中,此刻他却恨自己不如未曾来过。
隐忍的身影立了许久,又猛然拂手挥袖离开。走至他居住的洞门前,他忽而转身,冷声道,“你去看,那个几个男人都在不在房中,速来传报。”
等了须臾,小狐狸急匆匆赶过来,矮下身子道,“回长老,小的方才去探,其余几人都在,只有那位封公子,并不在他的洞中。”
他不敢抬头,等了许久也不曾听闻镜池开口。只见眼前的衣衫从视线里消失,他背影冷硬,显出此刻主人的心绪极度不佳。
小狐狸不安地挠了挠脑袋,想着长老许久没有如今日这般高兴过,甚至还屈尊降贵亲手为故人学了一晚上的吃食,怎么好端端地送给人家吃,又好端端地原样给端了回来——
难不成是贵人拒了长老的好意吗?
但……白日里也不见贵人如何接长老的示好,就算是因为这糕点被拒,长老也不至于发这样大的火气吧。
“茶水都凉了,不知为本座添上吗?”
“诶!小的这就来!”
他战战兢兢跑进去,如临深渊,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他记得长老端着那瓷盏走下石阶时,还吩咐过他,备好褥子与热水,兴许此夜他就不歇在房中了——
他照着做,便忘了要换茶水一事了。
若不是镜池在场,他真想一拍脑门,告诫自己吃一堑长一智,人变赶不上天变,还是老老实实都准备齐全得好。
待他斟好茶水,偷偷瞥了瞥镜池的脸色,发觉眉宇之间戾气尽显,沉默地盯着地面上铺散开的雾气,躁郁非常。
“禀长老,这糕点——”
不等他说完,只听得一声脆响,纹着连理枝的瓷盏便狠狠摔在了地上,碎得四分五裂。
里头的艾草团骨碌碌滚出来,瞬间便裹满了灰尘,不成模样。他颤巍巍地立在一旁,一时间不知道是该收拾还是不收拾。
“滚出去!”
他如蒙大赦,顾不得地上的一片狼藉便慌张地应了一声,疾步逃了出去。唯留镜池扬手按在了那一片碎瓷之间,流了满指缝的鲜血。
他看着血液沾在了青团子上,与上面的尘灰融成了一团丑陋的墨,如同自己的脸面与尊严,被人狠狠地踩在脚底。
艳红的桃花印在眸光之中闪烁,他倏而仔细地回忆起白日里见过的那一张凡人的面孔,在脑海的深处,有那样一张相似的脸浮出了水面,与他渐渐重合为一体。
不会吧。
不会真的是那个,讨人厌的蠢东西吧?
他的瞳仁之中既有喷薄而出的盛怒,又有难以置信的惊异,心道如果当年那个丑八怪真的没死,还攀上了他视为珍宝的救命恩人——
掌心被割出的划痕,流出的鲜血愈发凶猛。镜池咬着牙关,气极竟不住笑出声来。
被一个人庸碌至极的凡人压一头,已经极度令他心生妒火。更何况,那个所谓的凡人,还有可能是当年任他玩弄的奴隶所假扮。
他贵为狐族长老,要去嫉妒一个昔日贱如蝼蚁的奴隶?
多可笑。
不是爱装可怜扮惨卖乖么?这一招对付那些头脑简单的人或许有效,可他如今还敢大着胆子厚着脸皮入他这狐狸洞,走到他的面前——
可就别怪他手下不留情,让他有去无回了。
第40章 昨夜留下的印记,有些太过………
“醒了吗?”
碍着今日还有路程要赶, 便也没有折腾地很晚。李闻歌浅浅填饱了肚子,心情甚好地窝在被中好好睡了一觉。
这种饱餐一顿的方式也是上回在俞宅时偶然发现的。只不过那时为了将魔心再养养,也为了打消一些他的疑虑, 是她选择牺牲自己一把投喂他。
有来便有回,她饿了太久,等不及想试试这法子反过来用在自己身上能不能应验。
看来效果还不错。
封离将她扶起,靠在自己的身上,拿起搁在榻边的外裳拢在她的肩头。他抬手轻轻在她的颈间抚了抚,看着她因为细微的痒意微微蹙眉的模样,低声道:
“待会儿……要不要借些脂粉来?昨夜留下的印记,有些太过……”
李闻歌淡淡抬眼, 松散的发丝蹭着他的肩,好笑道, “与其担心我, 你倒不如担心担心你自己。”
封离不明所以,直至她先他一步下了榻, 走至铜镜前, 他才跟了过去,看向镜中的自己。
颈间红梅点点, 暧昧的痕迹比起李闻歌的,他只多不少。他尝试着拢起衣衫,只堪堪遮住了一半,还有一半从里衣领口探出头,与长夜在眼尾吻出的颜色相得益彰, 显出靡靡之态来。
“恩人,这该如何……”
一双手伸至他的眼前,掌心赫然是一盏精致的脂粉匣, 刻着凌霄花纹,散发着好闻的木香味。
“用这个吧,我带在身边还未来得及用呢。”
他愣愣接过,对镜盖起了脖颈之间露出的深深浅浅的吻|痕与齿印。身后的她不过一会儿便穿戴了整齐,青丝半束在脑后,以一根素玉钗固定,钗尾坠下一滴青玉泪,以银底相托,古雅清逸。
“走吧。”
他闻言起身,却忽而以手扶额,旦觉头脑有些微晕眩。在他初初醒来时便有所察觉,抬起手粗浅了查看片刻,似乎魔气溢散了些。
就像是有什么从中抽取了一部分,令他恍然觉着通体如失温一般忽冷忽热。这样的境况,是他曾经在潜山魔窟中与那穷途困兽搏斗时,被咬着脖颈吸食魔气才有的,难以忍受的感觉。
但——
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这种感觉呢?
他昨夜分明没有进食,也那汤池也不过只沐浴了片刻便起身而出。一整夜只做了一件事,便是来到她的房中,与她……
封离抬眼看向李闻歌的身影。
她容光焕发,看上去心情不错。想起她昨夜抱着自己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好香”,又拉着他一并纵情声|色,总不能是因为——
抬起的眼眸又堪堪移走了视线,他按下一颗不安的心脏,心道她堂堂正派修士,怎能将她与他们这些靠着精|元采补的妖魔混为一谈。
或许只是身在狐妖地界之中,即便是过了多年,身体也还是会对这曾经踏足过无数遍的地方产生一些微妙的反应吧。
“你怎么了?”李闻歌靠近了些,“不舒服吗?”
她昨夜收着火候呢,也就……吃了那么一点儿,一点儿而已。
不会这就被发觉了吧?
封离站起身,轻声笑了笑,“无事,我们走吧。”
两人从同一间屋子内出去,看着桌上摆了一些狐狸喜好吃的瓜果生肉,简单挑了些能吃的,又用了些自带的馕饼,便去了洞外。
“阁主,还有馕饼吗?弟子有点儿没吃饱。”蒂罡昨日便吃的果蔬与茶点,没有白米饭,连个糙米粥也没有,饿得肚子咕咕直叫。
果然,什么仙妖有别,他们明明有共同点的好吗!仙人喝露水就能活,妖怪吃写野菜野草生肉也能活,照这样看,分明是仙人有别、人妖有别才对!
半日没用米面,他差一点儿饿死了!
他接过李闻歌递来的有些凉了的馕饼,大口啃了起来。镜池一人姗姗来迟,他连面饼都吃完了好一会儿,才见着他的人影。
出门在外,身为狐族长老,自然要穿得华贵些,不失了脸面才是。据说狐族长老从不轻易出山,如今肯卖他们几分面子,那简直是百年难遇的运气。
蒂罡想起昨夜里听门外站岗的那两只小狐狸的闲话,不由得暗自瘪嘴。不过这会儿人到了洞外,他倒是不必再忌讳那万恶的读心之术了。
瞧瞧他穿的这身紫金绸衣,连腰封都滚了金线,哪里像是去捉拿魔头,活像是去人间比美的俊俏相公。
只不过他看上去心绪似乎不太好,脸色阴沉沉的,尤其是身影在洞中穿行,一张脸隐在暗处,眸光冷得骇人。
甫一出洞,大好的太阳光亮照在人身上,将那头上戴着的金冠也映出了九分闪闪金光。李闻歌迎上前去,蒂罡眼见着镜池的面容骤然便复柔和,仿佛方才在洞中阴森森的模样只是他的错觉。
或许真是错觉吧,他揉揉眼。
镜池看着李闻歌主动上前与他交谈,堵了一整夜的郁结心绪稍稍放缓了些,将妒火丛生的心搁在一旁,勾起一抹惑人的笑。
今日他特意敷了细脂粉,薄薄一层浸在肌肤间,既教人离近了也看不出端倪,又将人不论起色还是肤色都抬了一阶,质感非常。
“恩人,昨夜睡得可还好?”
李闻歌点了点头,“尚好,多谢长老替我等安置。眼下,我们便启程吧?”
“好啊。”他将衣袖凑近了李闻歌,似要与她耳语,“媚珠已在袖中,恩人若要取用,在下随时都在。”
立在一旁的封离看着他这故作亲昵的模样,垂下了眼眸。还是一旁的梦留有些失去了耐心,低声咳了两声,“时辰尚早,我们尽力今夜赶去马头山,在那里寻一个能够歇脚的地方。”
“走吧。”
看着蒂罡与封离二人竟还需李闻歌带着他们上路,镜池不免更是将封离低看了去。且不说他如今真是凡人,还是装是凡儿,这副窝囊的模样也配站在恩人身边?
就算是做一个貌美但无用的花瓶,比他美的也比比皆是,实在太不自量力了些。
他走至封离身边,冷不丁问道,“封公子……昨夜睡得如何?还适应本座这狐狸洞么?”
他但凡不是当真不忆过往,此刻就该明白自己的意有所指。这可是他从前最常光顾的地方,就算是死,他应当也不会忘记自己的脸的。
镜池一双瞳眸紧紧锁住封离的侧脸,看着他慢慢转过脸来,将目光投在了自己的身上。那张脸上除却一点惊讶以外,半分堂皇与迟疑都没有。
他淡淡回了礼,“多谢长老,在下睡得甚为安心。”
他这样谦卑有礼的样子,令镜池不由想起那些年他跟在自己的身后,也是这样话不敢多说一句的姿态。他恶劣地将他与当年那个小不点的身影合在一起,暗想道:
他要真是那丑八怪就好了。
那样的话,他会迫不及待地,想让他再回到曾经逃也逃不掉的乐园里。
见对方不再答话,反倒是一直盯着自己,封离敛下眼眸,又道了一句,“是长老还有话要问么?”
“没有。”
镜池沉浸在回忆中,心中的快意与嫉恨纠织在一起,升起一股酸麻的痛楚,激起想要畅笑的欲|望。只是唇边的笑意在封离转过身去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衣襟遮得不够严实,将颈后未消的红痕露了出来。随着主人弯下身子又直起的动作间,犹抱琵琶半遮面地若隐若现,灼伤了他的目光。
只肖这一点儿痕迹,镜池便能想到在女子温热殷红的唇瓣吻住颈后脆弱的软肉,厮磨辗转的沉溺容颜。那些在他眼前、在话本传说里的、被他不屑一顾的春|色撩人场面,却在此刻冲破了他故作姿态的高傲。
他恨恨地移开了视线,转而看向李闻歌娉婷背影。
她是如何与自己说的?说她与这个丑八怪有几分纠葛,是要对其负责的。所谓负责,还能因为何事而负责?
做不过是些肌肤之亲、夫妻之实而已。
既然如此,只要他也能与她有肌肤之亲,那她是不是也会与对这丑八怪一样,也对自己负责?
镜池捏紧了袖口,闭了闭眼。
时日还长,机会总是人找出来的,对妖也一样。人是善变的生灵,一切都尚未盖棺定论而已。他向来是有耐性的,怎生遇见了心上人,就变得这般操之过急?
当真是若桃树开春,变得如急躁轻浮的小狸一般,不知轻重了。
……
天色尚好,白日里阳光有些刺眼。这回蒂罡跟着梦留,站在了剑身处。虽说地方是宽敞了一些,但难免还是要被奚落一番。
“你于师门修行也有十七年光景,竟连御剑之术也不曾掌握?”
蒂罡不敢答话,只能闷不做声地点头称自己愚钝。梦留冷笑,“我看你不是愚钝,你是惫懒。”
“符咒术你又学了多少?筑基召灵符,你且背来听听。”
也不知是太过紧张还是他本就未曾记熟,蒂罡磕磕绊绊地背了个大半,便见梦留没了回应,瞧着那背影,他只觉大难临头。
路上的大佬遇了一个又一个,奈何他一个小菜鸡带也带不动,他垂头看着剑下渺小的山林,感叹自己与其当他们的拖油瓶,倒不如纵身一跃来得好。
毕竟就算回了师门,等着他的也是一场恶战。他也不知自己这如同奇遇的人生,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
“与你师尊说一声,从今日开始,你便是我座下弟子。”
废物东西,连个徒弟也带不好,成日里不知又躲去何处喝酒去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