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三合一】 你喜欢我吗?……
熟悉的香气袭来, 李闻歌锁在那人颈间的手倏而卸了力道。
酒水与唇舌勾缠,还未品出点意味便顺着舌根流入了喉咙,说不清更像是甜羹, 还是更像是蜜浆。
尝过那么多种滋味,她几乎在一瞬间便反应过来这酒里藏了什么猛药,也讶异于他堂堂媚魔居然会被这种上不了台面的手段绊住手脚,还要将她也一并搭进去。
紧贴的唇离开了彼此,他们借着身后似墙非墙的隔扇门渗透进来的一丝光亮勉强看清了对方的脸,鼻尖抵着鼻尖。
封离没有说话,只是攥着李闻歌的手腕将人抵在门上,偏过头吻着她的脸侧, 略显急促的喘|息停在耳畔,又在下一刻衔住耳珠, 不紧不慢地研磨。
“你怎么了?”
她明知故问道。
他动作没停, 阖着眼帘埋首在她颈间,气息不稳。等了半晌, 才幽幽叹出一口气来, 抬起被染红了的眼,笑看向她。
“席间被灌了许多的酒, 在下还以为……恩人看见了呢。”
封离摇摇头,“今夜洞房不似洞房,不若说做是——”
“监牢。”
“恩人觉着,是否更贴切些?”
“唔……”他似乎醉得厉害,鸦睫细细密密地蹭着李闻歌颈间的肌肤, “可在下不喜欢。”
“不喜欢你也已经喝了,”李闻歌被他蹭得有些痒,“新娘子就在隔壁, 你把我箍在这里算什么?”
“是他们暗算在先,在下又为何要听之任之?”贝齿咬在她的下唇,惊起起一片战栗的酥|麻,“结果总归都是一样的,个中过程,也没那么重要。”
封离眯着眼,浸了墨的瞳孔一半隐在暗处,一半被光照亮,像一片似明非明的漩涡。
湿热的吐息打在她的脸庞,为无声的引诱再添一笔,“在下帮恩人拿到想要的,恩人……也帮一帮在下吧?”
那颗泪痣明晃晃的嵌在眼下,帮着这张脸的主人做些迷惑人心的事。封离执着李闻歌的手,缓缓放至跳动的胸腔,“不然的话,在下的心,可就真的会被拿走了。”
隔着那层温热的皮肉,有力的心跳如鼓胀的薄膜一下一下冲击着掌心。
她并不相信他会愿意上这样拙劣的当。以假乱真躲过那些所谓的觥筹交错对他而言再容易不过,却偏要化简为繁走眼下这一步棋。
为的是什么,她当然心知肚明。
视线相接,她忽而想起两个人的初见似乎还未过半月,却恍然觉得已经过去了很久。那双一错不错盯着她的眼眸也如周身席卷而来的幽幽魔气一般愈发放肆,将她吸入探不到底的深渊之中,越陷越深。
李闻歌缓缓抬起手,指尖顺着封离的眉骨流连至鬓边的碎发,没来由地问了一句,声线飘忽。
“你喜欢我吗?”
眼前那双瞳仁颤了颤,仿若惊讶了一瞬。但脱口而出的回答比他短暂的思索来得还要快,几乎是想也没想,他的唇角已勾起了笑意:
“喜欢。”
李闻歌闭了闭眼,从鼻息间闷出一声满意的哼笑。与他视线相交的眼眸如他所愿,变得不复清明。
她张开了唇,失笑着接下他不愿再忍耐的吻,唇齿攀咬相依,不分彼此。
喜房内。
“诶,大姑娘!”守在婚房里的婆子正纳闷着新郎官为何迟迟不来,转头便见俞成玉不知何时抬了一只手将红盖头掀了半面,神色阴冷地直直盯着自己,直教人背后发凉。
她并非俞氏家仆,因此前那三回婚事是她们一众在房里看着的,故而这一回也一样请了她们来走个过场。
俞家大姑娘传言在外,那时冲喜她尚坐不得,都是直挺挺地躺在喜床上。今夜还是头一回见她如同人一般有了丁点生气,就是模样瞧着吓人得紧。
她暗自顺着气,心道久病之人即便是添了妆也难掩病气,不过是看着不习惯罢了,但谁叫俞老爷出手大方呢?
唉,给的实在太多了。
“大姑娘莫急,新姑爷即刻便来,您先把盖头给放了吧?”她走上前去,脸上笑得皱皱巴巴全是褶儿,“大喜的日子,红盖头要留着新姑爷来挑才吉利呢。”
俞成玉闻言并没有什么反应,一双黑洞洞的眼仍旧一动不动看着她,挥袖之间便将红艳如帜的盖头扯了下来,僵硬地勾在手上,嘶声开口:
“——三郎在哪儿?”
喜婆一愣,不明所以地摆了摆手,且又不知这什么三郎就是哪里来的胡话,只不断念叨着:“这……劳烦姑娘再候上片刻,想必新姑爷正在前院吃酒呢!”
“——三郎在哪儿?”
她与一旁战战兢兢的丫头对了个眼神,还未打个暗语,便见俞成玉猛然将头转向了她那边,还是依旧质问着同样的一句话:
“——三郎在哪儿?”
那丫头便是那日推着她去廊下晒太阳的,名叫桃湘,此时也眨着眼有些慌乱道:“……三郎就来了,姑娘暂先歇歇,奴婢这便去寻!”
俞成玉清醒的时候不多,这几日身子见好,逐渐也有了一个活人的样子。
但白日里言语颠三倒四也就罢了,偏偏到了守夜的时候,夜半打个盹,一睁眼便是一张瞧着不比死人气色好的脸贴在跟前,那眼神同今夜一般无二,嘴里念的不是劳什子三郎,便是叫饥喊饿。
每每问可要进米粥小食,她又迟迟不应,只围着她东一句西一句地如念咒一般,状若疯妇。
桃湘伺候的时间不长,也不过是上一任姑爷过世后那小半年里才被卖来俞家的,遇到这种阵仗慌不择路就要往外跑,还险些被门槛绊了一跤。
门边上看着的丫头也不是老手,听着房里头的动静都不免有些心惊,想走又不敢走。正值此时,忽而听得一声震响,门被一人沉重的身体硬生生撞开。
“你们都骗我!你们把三郎藏起来了!你们把他藏起来了!”
“都是你们害的!你们还我三郎,还我三郎——”
喜婆双手护着自己的脖子,眼珠翻白地躺在地上龇牙咧嘴,也顾不得多少金银报酬了,“咳咳咳……来人!有、有鬼啊!”
“有鬼啊!”
屋里最明亮的那一方喜烛灭了焰火,喜房内顿时暗了下来,只留了依稀两三盏搁在红木柜上的灯台,还闪烁着飘摇不定的光。
“还我三郎——”门外两个丫头方将那喜婆从地上搀了起来,阴恻恻的声音再度逼过来,吓得那喜婆当即便晕了过去,唯有两个丫头冷汗涟涟,却连脑袋也不敢转过去,三下五除二将喜婆扔在了地上被仓皇逃下了楼。
被撞破的门扇只有一半还强撑着挂在门框上,纸窗破了个大裂口,俞成玉探出来的身子又从退回了室内,一双吊着的死人眼怨气冲天。
都什么时辰了,那两个老不死的东西竟然还不给她续香火!
青黑的手爪子伸到门外,将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喜婆拖进了屋内,就着昏暗到看不清事物的光影,伏在那人身上迫不及待地吸食。
虽而她极少采用这种进食的方式,也挑食惯了,但不知为何今夜格外地饿。
罢了,有总比没有要好。她卷了卷舌头,咯咯咯地低笑起来,缓缓站起身回到了梳妆台前,用篦子拆下妆发,口中不住哀叹:
“三郎,三郎……”
“你为何不来见我……”
声音层层叠叠穿过那简直不堪一击的隔扇门。李闻歌摸着有些红肿的嘴唇,抬手点了点封离的鼻梁,试图换回他些许的注意力。
“你听,有人在找你呢。”
喜服上的金线割手,眼下也因为动作纷乱间褪去了大半,斜斜搭在手臂上。封离轻笑着摇了摇头,“那又如何,让他们等着就是了。”
“在下不想让人前来打扰,恩人也是不想的,对吗?”
李闻歌看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
修长的指尖轻而易举地便将腰间的盘扣挑开,玉石相击的声响细碎,他继续撩拨的手却猛然被她按住。
“嘘,小声一些。”
像是示范一般,李闻歌低下头将束在封离腰际的腰封解开,将上头悬着的各式物件统统往角落里一扔,正巧砸在了被堆在一隅的旧被褥上,只有一声石沉大海的闷响。
她看向他,眸光得意而欢欣。封离也笑着应下,慢条斯理地将手放在她的束腰上,将她的条理学得得心应手。
末了,他伸手将人环至怀中,“在下明白了,多谢恩人赐教。”
“今夜还长,”他的眼眸直勾勾地往李闻歌的心里勾去,“在下会一直陪着恩人。我们就在这里,哪里也不去,好吗?”
李闻歌姿态亲昵地蹭着他的鼻尖,活像两人是什么相恋已久的璧人,“好。”
言听计从的乖顺令封离好心情地吻了吻她的唇角,却在下一瞬被人猛然间抓住了什么,自喉间溢出一声闷哼。
*
桃湘带着人赶去前厅,便被告知俞老夫人与老爷子都去了祠堂,说是要诚心诚意在观音像前跪上一夜,只求这一回冲喜能相安无事地教俞氏渡过这遭劫难。
“那新姑爷呢?”
“新姑爷?”管事的挠挠头,“早送上楼去了呀。这会子宾客歇的歇走的走,人都散干净了,在清场子呢。”
“少胡说,你们把人送去哪儿了?”桃湘急的两腮发烫,“到现在都不来,早都误了吉时了,姑娘如何等得?”
掌事的听到这话更是一头雾水,“不可能,我哪儿有那熊心豹子胆诓你呀!那什么喜春酒不就是你们拿来的吗,弟兄几个看着给他灌进去的,错不了!”
“指不定是下得猛了点儿,走错了屋子呢。”
“那可是整一壶全都喝干净了,一滴不剩!”他挠挠头,“咱也是怕节外生枝嘛,万一喝少了没作用,岂不是白干了?”
“你们再去找找,人肯定是送上去了,不会出差错的!”
桃湘想着方才从楼下下来没听见有什么动静,不若还是报与老爷夫人一声,祸不单行,不然若是当真今日有纰漏,前院的房妈妈肯定不会放过她!
“春红姐姐可在祠堂里?我要去找她。”她话转了个弯,“我得托她派些人手过来一并找找。”
“在里头陪着呢,你就别想了,有这功夫你去找房大掌事差几个人不就行了?”掌事将手巾在掌心剐蹭,剔起牙来,“老爷都吩咐了,任何人若敢贸然打搅,冲撞法师,直接扔去窖子乱棍打死。”
“今夜给公子祝诵是头等大事,我劝你赶紧去找房掌事要人找到姑爷为止,少上赶着触霉头。”
大雨倾盆,掩住了屋内喑哑如潮的喘|息。
赤色的婚服终究还是落在了布满尘灰的地上,李闻歌将一只手探进他中衣的襟口处,与温热的肌肤相贴。
意乱情迷的气息喷薄而出,悉数洒在她的颈间。封离的下巴垫在她的肩头,闭上双眼捱着她略显历乱无章的动作。
而隔壁的喜房里,俞成玉披散着头发,趴在床榻、太师椅、红木柜旁细细地嗅着。她附在了这副身子里,能透过这具躯壳的鼻子闻见少得可怜的气味,作用微乎其微。
她总感知到自己的周围明明应该有人气,引得她饥饿非常,但又因为闻不到,只得四处寻找,想要揪出那幽微气味究竟出自何处。
“她好像……”
李闻歌指了指倒映在窗纸上的的幽暗的影子,“在我们身后。”
“你看——”
那具身影此刻正鬼鬼祟祟地贴在这扇门上贪婪地嗅着,如同一只失了脑袋的蝇虫,没有目的地茫然寻觅。
闻不到。
为什么闻不到?
她的屋子尚留有几盏灯烛,而李闻歌与封离所在的那一间则是无法视物,只能借助微光看清她古怪的模样,听见她拼命用力的呼吸。
“恩人!”
封离的眼眸震颤了一霎,下一刻便握住了李闻歌的手,却见她挑衅般地模仿着方才的力道,又坏心思地拨弄了一下,才停了手摸摸他已经红透了的耳尖。
看来这种方法,他不常用嘛。
庭院内隐隐有火光闪过,似乎有不少人点了灯笼纷纷从那一头的廊下行至小楼,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翻找了起来。
“姑爷!姑爷您在里面吗?”
“姑爷、姑爷!”
李闻歌抬腿勾住封离的腰,被他顺势托起来坐于小臂上。她捧着他的脸,摸着眼下的那颗小痣,有些惊奇地小声问:“你猜猜,还有多久她们会找过来?”
“这户人家的门都不喜欢上锁,我们就快要被发现了。”她又指了指两人散落在地上的衣衫,“你说,该怎么办呀?”
封离就这么抱着她,轻轻笑了笑,啄吻她搁在自己脸庞的手心,“恩人既然愿意相信在下,在下自然会确保万无一失。”
“恩人只需要交给在下就好。”
楼上楼下老旧的木门被来回地开合,吱呀的声响由远及近,吵人得紧。四处叫了都没有人应,有更多脚步声上了二层,隐隐听见有人嘟囔道:
“就说前院的办事不利索,送个人就不能直接送进姑娘房里去?还能给送丢了不成!”
“房妈妈不去克扣他们的,还说是我不会来事,罚了我一个月的月钱,我喝西北风去呀!”
有人拍了拍她,低声宽慰道,“好了好了,眼下哪里是抱怨这个的时候,找人要紧!”
“今个是罚月钱,要是坏了姑娘的喜事,明儿等着咱们的,就是不死也要脱层皮!”
话音近了,是桃湘的声音,夹带着几分懊恼与愤懑,“你说这找半天没个人影,该不会是真跑了吧?”
“从前可有姑爷跑出去过?最后抓回来了没有?”
又是方才那人应了她,“这咱们哪里知道,上一茬伺候的人早不许提了,说是犯晦气,谁清楚她们那时候什么模样呀,问不着的。”
“我在外头也没有听闻过,”那人又开了一扇门,往里头看了看,“不过倒是有些邪乎的坊间传言罢了。但现在如何也不能说,改天吧。”
桃湘点了点头,“你先陪我去看看姑娘吧,毕竟我是她房里的丫头,若是不看好,房妈妈又要罚我了。”
她记着那个喜婆当时就这么被她撇在了屋外,但如今廊下没有人影,不知她去了哪儿,又在不在屋内。喜房里头昏沉沉的,门扇又破损不堪,被风雨一刮摇摇晃晃地来回撞,吱呀不成声。
桃湘正要往前走,却被人拽住了衣角拉了回来,“你听听,是不是有声音?”
震震颤颤的响动,如雨打窗棂一般起伏不定,与院外泼洒一地又连绵不绝的暴雨一样,搅混在一片在喧嚣的哗然里。
桃湘指了指喜房的门,“好姐姐,不就是风雨吹着这门响吗,你可别吓我了。”
“这声不是在屋外的,倒像是里头传出来的呢。”
喜房里的俞成玉显而易见也被这方动静所吸引。她慢慢走到那扇门前,透过门扉耸动发颤的声响,还隐约听见了交杂隐匿于其中幽咽吞吐的低吟。
“那要进去看看么?”屋外雨声太大,桃湘半信半疑的有些疑虑,“可万一要是大姑娘怎么办?”
“啧,你再仔细听听。”那人轻轻揪了一下她的胳膊,“没相过人家的就是不知道,新婚夫妻俩正花好月圆呢,你还进去看看,不要脑袋了?”
“啊?”
桃湘吓了一跳,反应了半天才小心往前挪了挪脚步,将耳朵靠在那门上仔细听了听,除了那门窗震荡的声响,居然真有星点断断续续的,似痛苦似欢愉的哼|喘。
难怪了,难怪了。
原是姑爷与姑娘礼成了,难怪喜婆不见了踪影。只是在门口窃窃细听实在令她耳根子发烫,她不敢再多窥探,急急忙忙便退了回来,又担忧道:
“可……喜房分明在那边,这间屋子常年没人来住,里头还未来得及收拾呢,姑娘怎的住到这边来了?”
“你这傻姑娘,瞧这窗户门都烂成什么样了,你也不怕姑娘受了风去?什么屋子都成,只要姑娘乐意,哪就叫咱们多嘴多舌了。”那人拉着她,又招呼一众人往回撤,“走吧走吧,事成了。”
“这下子指不定还能从房妈妈手里头把月钱要回来呢。”桃湘喜滋滋地朝楼下走,高兴地不得了。身旁的人更是添了一句,“何止呀,说不定明儿姑娘高兴,给你再多赏一月的月钱!”
“贫嘴,你可真敢想!”一众姑娘们撑着伞,回了各自的厢房里头,有惊无险地准备睡安稳觉去了。
唯有俞成玉留在那间黑洞洞的喜房里,听着响动,伸手将那模糊的窗纸一把捅破,却抓了个空。
“三郎……是你吗?”
“是你吗三郎?你不要我了吗?”
“你不要我了吗?”
她不知又想到了什么,一双眼不可置信地睁着,一行血泪从眼眶里缓缓淌下来,要落不落地挂在脸上。骤然之间,她俯下身子嘶声怒吼,怨鬼的恨意从她的体内迸溅而出,霎时便将眼前的隔扇门碎了个七零八散。
室内空空,不见人影。
她赤着足,方踏上破烂的门槛,一股熟悉的冷意丝丝缕缕从脚底升起,逐渐钻进了四肢百骸。她无法再动作,下意识地仰起头来享受着来自香火的滋养。
等了这么久,他们终于肯来喂她了。
今夜的香火与往常不同,似乎下了猛料——她抬起手腕细细闻了闻,又舔了一口。
香火里有人血的味道。
真甜美啊。
她甫一转头,乌发凌乱地贴在脸上,便见身后的床榻上站了一人,身穿喜服,青丝高束,一颗泪痣温温柔柔地印在眼下,看向她的双眼神色缱绻。
屋内的灯烛不知何时燃了起来,那抹光亮晃了她的眼。气息在胸腔间翻涌,她不自觉便走上前去,想要扑进那人的怀里——
“三郎!”
他不见了。
再一转头,他又站在了妆台前,拿坠着珠玉穗的金钗,长指撩挑,偏过头来看向她,唇边噙着淡淡的笑意。
“三郎,你怎么了?你为何不言语。”她小跑至他身边,连眼都不敢眨,却仍旧眼睁睁看见他再一次消失在了自己面前。
“三郎——三郎!”
他没有再出现了。
可她今夜受着难遇的香火以求在世间存续生息,不能离开这副身体,于是只能满屋子地翻找,打翻了烛台,又拖出了红木柜里的屉箱,往后撤力时,不稳便天旋地转,头便重重磕在了地面。
以人血为祭的香火来得生猛,一股一股复杂而又陌生的感觉冲击着她的头脑,令她意识昏沉地忘了如何去控制这副身体,倒在地上迟迟起不来身。
等到终于换回一丝神智的时候,她随意将脸偏向一侧,却透过门扇的缝隙,猝不及防对上一双眼睛。
那双眼含着七分情|欲,堪堪朝她看来,却不知究竟在看向何处。
“三郎!”她挣扎着朝那处门扇爬过去,还未移三步远,便见一缕青丝自上而下垂落在他的颈边。那女子俯身与他吻在一起,唇齿交接,春心漾漾。
他阖着双目,沉溺在一场几近荒谬的梦境里,承受着眼前的女子带来的惊涛骇浪,也更为偏执地向她予索予求。
俞成玉目眦欲裂地看着属于自己的心上人被别人染指,记忆恍惚间又倒回了多年之前的那一个雨夜,她一样看见了恰似眼前这般的光景。
她伸手去够,却似乎隔了一块屏障一般,被困在原地如何也走不出去。手掌一刻不停地奋力拍打着那无形的屏障,如蚍蜉撼树。俞成玉滑坐在地,看着刺眼的情动的交|媾,捂住头绝望地悲鸣。
三郎不会的,三郎一颗心都交付给了她,连命也被她这个丧门星一并拿去了。所有的一切,能够给她的他早都给了,怎么可能会背叛她呢?
就算他们相见不相识,他也一定会再一次和她相爱,又怎么会爱上别人?
这个人不是三郎,他根本不是三郎,他只是一个送上门来的点心罢了!对,就和从前那些人一样,他们不是三郎,也不能带她去寻到三郎,又有什么特别的?
不过就是长了一颗和三郎有些像的小痣而已!
既然不是她要找的人,那至少也要让她饱餐一顿。她可不是那随随便便就能招惹的主儿,反正这些年,这里的所有人也都默许了,不是吗?
今夜这不知死活的点心竟如此大胆,诓骗玩弄她不说,竟先被旁人捷足先登,拆吃入腹!
她的东西,绝意没有能被旁人侵占的道理。
正此时,那女子也转个身回头看向她,捏着男子的下巴,印上一个有恃无恐的吻。
轰——
巨大的轰鸣在耳畔炸响,李闻歌撤下结界,带着封离从屋檐上翻身穿过后院。只听得身后又是一声重响,有什么在背后轰然倒塌,浮起的巨大的尘灰在滂沱雨夜里只翻涌了一瞬,便没了声息。
“来人呐!来人呐!后院塌了!”整座宅子里的家仆没有一人不曾醒来,跌跌撞撞着往外跑,一面穿衣裳,一面跟着身旁的人拿着家伙往后院去。
“大姑娘和姑爷还在里面!速速去救人无论如何先把人挖出来!”掌事的心里头慌得不成样,情急之下还要强逼着自己保持镇定,赶紧推着身边人,“你!快!去去去赶紧去通传老爷子!”
他急得直掐手掌心,“哎呦这可怎么办呐!”怎么偏生是今夜,怎么偏生会出这么大的事,怎么偏生这屋子半月前才仔细修葺过,今夜就塌了呢!
迟迟等不到信,他也不敢再等,拿了把铁锹就钻进了人堆里,看着一片塌在一块分不清形状的废墟,管他三七二十一先铲了再说。
“我的天老爷呀!”
*
祠堂内。
地窖里点着壁灯,但今夜在里头待的时辰长了些,少了点空间足够燃烧,连灯火都显得没那么亮了。
俞老夫人跪在软垫上,紧闭着双眼,口中念念有词,又捧着箴言放在手中,对着那尊观音像不停地说着祝祷之词。春红也跪在一旁为她细心地用巾帕擦着渗出的汗,抬头瞧着这有些骇人的神像,忍不住闭了闭眼睛。
俞老爷子站在两人身后,手上举着三根粗香。祝词不绝于耳,他举着香郑重又郑重地拜了拜,才将香缓缓插入炉中。
他抬手将瓷碗里的血倒在了观音像上,血红的血瞬间在本就浸染了血色的观音面上再添一笔,顺着净瓶与指尖滴落至金座,分外艳靡。
俞老夫人看着那消失在神像表面的血迹,一点一点地透入其里,眸光里是几近癫狂的迷恋。
她捂着自己的手腕,低低地笑了起来。
一想到自己的血能钻进神像的每一寸缝隙,被埋藏在其中的骨髓喝干净,长成新的血肉,她就恨不得将全身的血一滴不剩地都注进去。
“老爷……你看看,今日玉儿是不是饿了,瞧着比上一回吃得快呢。”
俞老爷子笑着点点头,“是啊,想必是此次那新婿得我儿满意,用得正欢呢。”
“只要今夜事成,玉儿就能回来了,咱们一家子人就能平安团聚了。”俞老夫人哀恸地拭泪,“我们等了这一日,实在是等得太久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老天不会那么狠心看我们天人相隔,我们为了孩儿操劳如此,他会把玉儿还给我们的——”
“求错了,夫人。”俞老爷子叹息一声,“我们哪里是在求老天,我们是在求阎王,把我们的孩儿从地府里放回人间呐。”
“老天若肯垂怜,当年又岂会发生那样的事!我们早就该和和美美地过着自家的小日子,看着儿女成婚养育孙辈,可眼下呢?”
“我们活得表面光鲜,实则不比那阴沟里的老鼠,成日做着旁人口中的谈资也就罢了,聚财也是为了散财,还有那些个心脏眼盲的士族兄弟,成天打着关照的名义问我要钱!”
“这种人也人鬼也不鬼的日子,一天我也不想再过了!”他涕泪横流,一把跪在地上,朝着那面目可怖的神像磕了三个响头,“各路鬼怪神仙开眼吧!”
“把我的孩儿还给我吧!”
话音未落,香炉上正燃着的香却有一只忽而便断了半截,带着火星子坠入了炉灰中。
俞老夫人眼皮一跳,连忙回头看向俞老爷,“夫君,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是神仙不允吗?”
“莫要胡言。”俞老爷皱着眉站起身,仔细对着香炉观察了片刻,“别多心,许是在手中捏得久了,有些发脆罢了。”
虽而的确不算好兆头,但管他什么牛鬼蛇神,祭得血也都喝了干净。人间的规矩是拿钱好办事,不是人,一样收了好处,那就也得帮他!
他摇了摇头,继续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上跪了下来,拿了一张开过光的箴言攥在手心里。
法师与俞老夫人的声音重叠交织在一起,萦绕着他的脑海,但仍旧觉得心志不坚。他复又睁开眼,长舒一口气后,跟着他们一并念了下去。
冥思之间,墙上的沙石倾泻而下,落入了领子里,激得俞老爷浑身一颤,抬手拍打着自己的衣裳,又歪着身子往外倒了倒。
他有些纳闷地抬起头,看向地窖上头的土砖石。想了想也的确是不少年了,又没怎么打理过,或许是今日他恰巧坐在了这儿,落了一脖子灰的。
如是想着,他方要低下头去,又是一股子沙土顺着砖石的缝隙直直掉下来,正中他的眼睛。
“诶呦!”
这一声惊着了前头的俞老夫人,她慌忙站起来,看着自家老头子捂着眼睛叫疼,心里慌得砰砰直跳。
“从前没有过,怎么会落沙子呢?”她从怀里扯出来帕子替他好好擦着眼睛,却仍旧是无济于事地泪流不止。“这样,我同你先上去,拿水冲洗冲洗,若是还不妥再请医师,可好?”
春红上前替他们打开了地窖上的石门,老夫妻两一个身子不爽利,一个眼睛又不好使,彼此搀扶着走到了地面上来。还未来得及开口说出一句话,便有人急急忙忙从外头把门撞开,连滚带爬地跪在了二人身前。
“老夫怎么安排的,不是说了——”
“老爷!南院的小楼塌了!大姑娘还在里面!”
俞老爷子一时顾不得眼睛疼痛无比,直愣愣地捂着一只眼,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小厮急得手直比划,“就是南院给大姑娘做婚房的那座小楼,半刻前塌了!”
“那我儿呢?”
俞老夫人没受住这句话带来的冲击,直直倒在了春红的怀里。俞老爷子稳住了心神却也没再管身后的夫人如何,抬腿就往外面疾步走去。
“老爷小心雨水——”
“什么雨水!”
他挥手一把将头上的油纸伞挥在了地上,骨碌骨碌一路滚至了水沟里,“我问你人呢!人呢!为什么楼会塌!为什么是今夜塌!你们这帮十足十的蠢蛋老子干你爷爷的坟!都怎么干活的!”
小厮手足无措地被暴雨淋着脑袋,刚想开口解释自己并不知情,但奈何对方早便不会在原地等着他犯蠢,快步便往南院去了。
到地方的时候,俞成玉已经从一片木柜房梁的残骸里被扒拉了出来,就近安置在了一处抱厦里暂且躺着。
“大姑娘先被找出来的,但是姑爷没找着。”掌事一脸的泥,灰头土脸地搓着手道。
“哼,”俞老爷子冷笑一声,“什么没找着,我看是跑了!”
“眼下管不得那么多,你带着人手,去县城打点守城卫,把出路封死。”他又挥手叫来一波人,“你去到各个驿站里头,挨间挨户地搜,再在城中挂上告示,如有找到那三人中其中任一,赏黄金万两!”
“叫那个医师过来,赶紧看看我儿的伤势!”
掌事连连点头称是,“医师今日歇在府上,早就候在一旁,就等大姑娘出来了,如今正在替大姑娘验伤呢!”
……
抱厦内。
梦留表情凝重地替俞成玉情理着伤口。一旁的木托盘上已是放了不少的杂碎泥沙与木屑,但即便如此,她的伤情仍旧不容乐观。
俞老爷子一进门便见到这样一副血气冲天的场面,那张脸本就因为常年抱病而显得瘦削无比,如今被重物砸了脑袋,看上去脑门那儿像是陷下去一大块,滋滋地冒着血珠,实在不堪直视。
“我儿能不能活?”他开门见山,“能不能活?”
“若不能的话,在下也不会在这里了。”他拂开俞老爷揪着他衣袖的手,“还请老爷放心,在下会保玉姑娘相安无事。”
“那就好,那就好。”他长舒了一口气,这才想着坐下来,又忍不住看看俞成玉血肉模糊的脸。
他思忖了片刻,又开口道:“医师,我儿这脸上……能治成同原先一样吗?”
梦留没有应声,沉默了半晌,才放下手中的木刀,抬起头来,“老爷不问问她伤在何处吗?”
“被什么重物砸,砸到了哪里,伤口如何,又会不会遗留下来某些不好的病症——”
“比起这些,脸上的伤疤能否复原有这么重要吗?”
俞老爷子被噎得一时无言,挤了挤眼睛道,“这……姑娘家爱脸面,老夫就是问问,你怎么说话呢!”
“再者,不是你信誓旦旦说能保我儿平安,老夫才放下心来的吗?”
他说或不说,与他这个做父亲的问或不问,二者的区别,他想大抵世人都是清楚的。
今日还好被压在了一处死角,没有受到更严重的伤害,否则以她这个身体的状况,只怕是挖出来就已经没有气息了。
他看着这张分明已经惨不忍睹的脸,却忍不住想要把她与梦里的那个人相对照。虽然他知道梦里与她长得想像的女子并不是她,而他也不是那个男人,但她们除了那一张脸,到底还是有别的共通之处的——
都是可怜人。
他这两日疑惑自己为何从那个梦开始就变得自己不像自己,疑惑纠结了许久,但他如今也不愿再去纠缠这些理不清的思绪,多愁善感便多愁善感吧。
他正想着,却见身旁的俞老爷子坐不住似的起了身,没同他打招呼,只是对着掌事的比了个手势。
那意思他知道——
是要去祠堂看看。
第25章 【三合一】 他只吃了……一……
路上有人来给他撑伞, 俞老爷子只是挥了挥手,将他们统统都屏退,背着手独自走在雨里, 身影掩在晦暝风雨中,被一寸寸地淋透。
饶是他这样成日在外出货倒货做买卖的人,遇上今夜这档子事也难免觉着心智迷乱。
只差这最后一步。只要熬过了今夜,他心上的那块烂肉从此以后便能彻彻底底地被挖个干净,金楼香火也都有后继有人,到了土里,也不算对不起列祖列宗了。
可也就差这么一步。如今孩儿尚躺在榻上不省人事,谁又知道今夜以血祭法阵的作用究竟有没有功亏一篑, 那精挑细选而来的魂魄是否如愿进了孩儿的口中。
若是什么都不剩了,那他这辈子活着是真没指望了。
他半仰起头来, 半刻钟前被沙石磨得生疼的眼睛受了雨水的刺激, 分不清哪一个更胜一筹。
他这大半辈子积德行善,从来没有做过亏心事, 就这么一个心愿, 为何不能教他如愿呢?为何人间不如意事常□□,可他偏偏连那二三也落不得圆满呢?
老天啊, 你不会这么残忍的,是吧。
他淋了一身的雨,头发被打散着贴在身上,将祠堂的狮头锁给摸得全是雨水。往里头吱呀一推,他慢慢往石门那儿走, 自己扭开了地窖的门,扑面而来浓厚的血腥味险些令他作呕。
地窖内因为长时间无人添灯,有几盏耐不得空气稀薄, 自己便熄了,留着那些烧得也差不多了的闪着微芒,依稀照亮了脚下的路。
法师脸朝下扒在香案上,脑袋被人扣在了香炉里,没有动静。身下汪着一摊子黑乎乎的东西,俞老爷子深吸了一口气,看向香案——
观音像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尊完好无缺的、被他常日放在石室上头掩人耳目的假观音好端端地坐在神龛里。
一股热血直冲脑门,又如同被人当头泼了一盆三冬河水,冷汗瞬间便从脚趾头往上窜。今夜发生的事密集又荒唐,俞老爷子喘|息许久,忽而便笑出了声来。
好啊,好啊。
都上赶着一天给他来个痛快。
境地已经差成了这般模样,他反而在剧烈的心悸与喘|息之后忽而平静了下来。他扶着石壁走下去,踱至法师的身前,抬手探向他的颈后。
果真是死了。
湿答答的血迹从香案上流至地面,聚成一处不断蔓延,看模样是被人从前头抹了脖子。俞老爷子垂着头,双手无意识地点着供桌的边拐,幽幽地笑开。
是谁的手笔,再明显不过了。
是他太过轻敌,瞧着那姑娘巧言令色,以为允诺了给她好处也就八九不离十了。更何况她那什么表兄一副唯唯诺诺做不得主的模样,性子又沉默寡言,谁知道里子竟如此狡猾。
江湖人难轻信,但他选了这个从外头进城的男子做婿,为的也是杀人不留痕。尤其是无亲无友的,省些后事的麻烦——
到底福祸相依而已。
眼下观音像不见了,唯有先将那两人捉住,才有换回玉儿一线生机的可能。他倚着石壁想了想,决计不能再这么空等下去,抬步便出了地窖,匆匆没入雨中。
无论如何,一定要把观音像拿回来。
“老爷,夫人那边——”
“你且稳住,什么都不要说,教她这几日睡着吧。”
……
越姑城,城郊。
“阁主,这是什么东西呀?看着怪瘆人的。”蒂罡指了指那沁了血的观音像,咧了咧嘴唏嘘道。
李闻歌将神像缓缓放倒,借着篝火的光亮打量着底座,“如你所见,拿来祭法阵的。”
蒂罡瘪了瘪嘴没说话,对于今夜突发的事件还有些缓不过劲来。
他半夜里睡得正熟,一声惊天巨响嚇得他当即捂着腚便从床上蹦起来,后知后觉地发现扯到了肩头的伤,一个卸力倒在地上,疼得脸都变了形。
还未过片刻,门扉就被人踹开,有人提溜着他的衣领子便把他提了起来,徒留他吃力地仰着头勉强看清李闻歌的脸,在空中无力地扑腾。
到了地方,只见是个破草屋,里面的人不知道八百年前就走了,留下这么个到处漏雨的小屋子,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阁主,今天晚上是不是有什么东西炸了。弟子是听见响了,应该不是睡糊涂了吧?”
封离踞坐在李闻歌的身旁,闻言淡淡道,“是南院的楼塌了,我们也不能再于城中久留。”
“是啊,俞宅离城门不远,又有钱财足够打点,想必此时已经带着人手到处缉拿我们了。”李闻歌歪着头对蒂罡笑了笑,“所以我们只能在这间屋子里将就一晚,驿站是根本住不得的。”
蒂罡听得不知所谓,皱着眉头道,“阁主,您都去做了些什么事啊?咱们现在是被追杀了?”
他低头指了指这尊瞧着分外邪乎的神像,“您把人家家里的宝贝抢过来啦?”
“那、那上回说的那个,”他捂着肩头朝李闻歌的方向挪了挪,悄咪咪向封离那个方向使了个眼色,挤巴眼道,“咱师徒俩吃香的喝辣的,就是这个呗?”
封离瞥了一眼蒂罡神神叨叨的模样,朝李闻歌递来一个不解的眼神。
李闻歌笑了笑,一巴掌拍在蒂罡的脑袋上,“本来是这样的,现在……”
她轻叹了一口气,“天有不测风云啊。”
原本她还想看看一只鬼和一只魔哪个手段更厉害些,只可惜被半道杀了个回马枪,倒是把自己给折进去了。
蒂罡看看跟在李闻歌身旁甩都甩不掉的封离,又瞧瞧他们三人像亡命赌徒【踏雪独家】一般从城中躲来了这种鸟不拉屎的鬼地方,认命般地明白,大抵是任务艰巨了点儿,一时半会解决不了吧。
“梦留尊者还在宅子里吗?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把这个东西拿去卖了销赃?”
“都这模样了,谁家好人请这种东西进家里头。”李闻歌没好气地睨了他一眼,“销什么赃,当然是把它砸了好好看看,里头都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秘辛。”
她对着那有些磨损了的底座扣扣挖挖,从上头卸下来了一块镶嵌在底盘上的金板,用的足金质地,放在火光下格外惹眼。
光这巴掌大小,就得值不少钱了。
李闻歌拿到自己眼前凑近了看,指尖在上头刻画的印记处磨了磨,还是熟悉的那三个字:
俞成玉。
她抬眼向这座观音像的指节去看去,果然尾指处有断裂后修补的痕迹。那淬了血色的脸被火光照得或明或暗,一双慈悲目点了血眼珠,诡异无比。
掌心覆在观音面上,须臾之间,玉石便碎裂如沙砾,露出了里面的光景:一块人头骨,还有零星的几块灰白相间的骨头做陪衬。
那些人骨上都有常年被血浸泡的痕迹,干了又湿,湿了又干,一层一层地染上鲜红的颜色,再变深变黑,将这些骨头侵蚀得面目全非。
可这是谁的头骨?
封离看向李闻歌,“恩人,在下听闻过民间有一巫术,名为还魂。便是将头骨放至常年累月不见光的中空之物内,如骨灰罐、空棺,或有未经开光的佛像与神像,铜偶或木偶像,更常见些的便是积年不见光的铜镜,身死之人穿过的衣裳,以及用以感怀的古画。”
“以生父生母之血喂养,或能使人起死回生。”
“不知这会不会是……”他眉头微蹙,倒是鲜少有人能大着胆子,将头骨藏在神像里的。禁术风险极大,亦怕遭受反噬,所用器具皆会精挑细选慎之又慎,鲜少有人如此做派,当真是心中执念深切到这种地步么?
“此种说法我也有所耳闻,不过是当年阁中一友云游回来,与我夜话时随口说起的,也并未细问这其中的细枝末节。”李闻歌看着地上这些碎骨头,“这副头骨,我们需要拿给城中的仵作看一看,确认这头骨的主人究竟是男是女。”
蒂罡接过她手中拿着的金板,“可这上头刻的名姓不应该就是吗?难不成还把旁人的尸首藏进神像,这算什么道理。”
“俞家的长女名为俞成玉,但若如你所说,俞成玉是这副头骨的主人,那便说明那位常年抱病的姑娘根本不是俞成玉,而是另有其名。”
她的心中已隐隐有些猜测,此前俞老夫人口中惦念已久的俞家公子,是否就是查清这来路不明的头骨的关键所在。
篝火噼啪炸响,李闻歌将自己的外裳脱下来罩住了这碎得不成模样的残骸拢进去,叹道,“那只鬼应该还在玉姑娘身上,不过没了香火延续,大抵会饥不择食生出别的事来,过了今夜,我们要想办法再回去。”
“回去?”蒂罡瞪大了眼,“我们偷了他们的宝贝,眼下指不定满城通缉我们呢,要是再回去,那岂不是把脸伸着让人打?”
“宗门严禁对百姓出手,我们又不能与他们正面对上。”
“正因如此,我们才需要回去。”封离看向他,“弩下逃箭,彼时他们以为我们只能城中逃窜,自然不会认为我们还会再次回到俞宅。”
“所以,回去是最好的选择,也是离真相最近的选择。”
蒂罡一时无言,看了看封离,心道:大道理一套一套的,搞得和阁主这么鸾凤和鸣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什么在世知音呢。
“哦。”他翻了个白眼,却见封离忽而低低地咳了两声,手掌下意识地抚了抚自己单薄的衣裳。
他眼珠子转了转,话又张口就来:
“今夜不是你的洞房花烛夜吗?你怎么穿成这样就跑出来了?”蒂罡嗤了一声,“那楼塌了该不会和你有关系吧?”
“别忙没帮上,倒是惯会拖阁主后腿。”
封离只是垂着眸子,没有应声。
“你这伤好的也是差不多了,嘴皮子越发厉害,早知道就让你去。”李闻歌扔给蒂罡一壶水,“此次若是没有封公子,我们连在留在俞宅的理由都没有,就更不必说再探梦留尊者那一劫如何如何了。”
她偏过头,卸下肩头的包袱,从里面拿出来了一身新衣裳,“走得太急,忘了将衣裳带上,雨夜湿冷,你快去那边的棚子里换上吧。”
“阁主,您哪儿来这么多衣裳给他穿啊?一套接着一套的。”蒂罡闻了闻自己沾了一股子烟油味的道袍,苦巴着脸道,“弟子也想换,都多少时日没洗澡了,我身上都臭了!”
“你再忍忍,”李闻歌摊着手,向他展示了空荡荡的包袱,“你肩膀那个洞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好,在这之前要给梦留看看,将伤口处理好了才能清洗。”
“啊——”他哀嚎着垮下脸。
才不是什么伤口没好,阁主被那个臭妖怪迷得团团转,心都偏到南天门了!
呜呜呜,合着就他一个没新衣服穿!
想了想,他冲着封离离开的方向狠狠噔了一眼:
不要脸的狐狸精!
忽而,他如同想起来什么一般,“诶”了一声,“说起来,梦留尊者不是还在那里吗?他没不会有什么事吧?”
“他只是个医师,与我们又没有干系,俞氏不会拿他怎么样。况且,”李闻歌摇了摇头,“玉姑娘能不能醒还得指望他来救,但人醒过来之后如何,只能……自求多福了。”
“……恩人。”
不远处的棚屋里传来封离的声音,李闻歌闻言拍了拍衣裳,站起身,跨过一道破烂的门槛走至他身前,“怎么了?”
他似乎有些不太好意思,一只手的指尖扯着腰间的系带,语气磕磕跘跘道,“在下……不知这件外裳该怎么穿。”
“恩人可以帮一帮在下吗?”
李闻歌了然笑笑,走上前去轻车熟路地绕过他的腰身,腰封将劲瘦的窄腰束起,绦带穿过玉钩,打成一个漂亮的结。
她低着头松了松挂在腰带上的翡翠穗子,抬起眼来随口问了一句:“你今夜吃饱了吗?”
“什么?”
封离怔愣了一瞬,眨了眨眼,回忆了一柱香前两人衣带交缠的模样,喉结不住轻动,难耐地再度吞咽了一回。
他只吃了……一点点。
耳尖染上一层薄红,四下无声之境,他听见自己的心脏跳得飞快,惊惶不已。他不太确定那时他盯着她的双眼诱引,是否被她闻见了周身溢散的魔气。
也不太确定她开口问的这一句,是不是表明她对自己已经有所察觉,又或是有心试探。
他已经做的很小心了。
还是被发现了么?
“你脸红什么?”李闻歌失笑,抬手摸了摸他的眼尾,“我问你有没有吃饱。没吃饱的话,我去猎只野山鸡来,我们好垫一垫肚子。”
呼。
他心下一松,唇角终是弯了起来,也跟着笑了笑。
“酒水伤脾胃,在下喝了不少,便不吃了。”他蹭了蹭她的手心,“蒂罡小师父若是晚间不曾用过膳,不若给他加加餐食也好。”
“你倒是会替他着想。”李闻歌颔首,“快出去烤烤火吧,城郊荒无人烟,实在太冷了,小心得了风寒。”
封离颔首,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唇边的笑意渐深。
原本这种交易方式他从不屑于使用,一是杀了那些修士轻而易举,着实没必要多费力气。二是……
他收了笑意,没有再回忆下去。攻克眼前这个不可多得的灵丹实非易事,操之过急只会险上加险,唯有徐徐图之才是上计。
只不过一等再等,着实令人饥饿难捱。
他卷起舌尖舔了舔唇瓣,忽而改变了自己摒弃了百年之久的想法——
或许偶尔一用,也不错。
*
俞宅。
俞成玉受了伤,身体虚弱,再加之先天便有心症,不宜移动,只能在抱厦处安稳躺上一夜,待明日再看情况如何。
不过今夜楼阁坍塌也算是有惊无险,梦留替她仔细清理了脸上的伤口后,发觉状况远比想象之中要好得多。
先前面上都是血迹,大多只是因为头上破了皮流了血染红一大片所致,其余的地方只有些许擦伤,只要好生将养,不过月余便应能恢复。
只是……
她何时会醒呢。
他转过头看向那榻上昏迷不醒的人,轻轻叹了一口气。她先天便有心症,少时又落入水中,再后来便一病不起,成日各种偏方奇药都喝遍了,身子没见好,人却被折磨得只能靠养方吊命。
命途多舛,说得大抵如此。
那张此时已被擦干净的脸仍旧苍白,他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将那张面孔与梦境中的脸再度重合。
三郎和她的前世究竟有什么纠葛,今生的她在又有什么样的过去,只有等她真正醒来的那一日,才能知道答案。俞家人对她的疼爱浅薄地像一张一戳就破的纸,尤其是过了今夜,更为分明。
昏黄的灯烛影影绰绰地映着他的脸。梦留转回身去,暗想道:不知李姑娘他们可有查探到什么,也不知此时封公子是否与她在一处,处境又可安全。
罢了,这里的一切就交给他吧。
他会尽所有的可能,医治好她。
师父传下来的医书传到他手里,年岁有些久了,翻起页来窸窣脆响有些吵人,那只翻阅的手又放轻了些动作。
正此时,背后躺在榻上的人忽而睁开了眼睛。
她骤而抬手死命掐住了自己的脖颈,张着嘴嘶哑地发出嗬嗬气音,弓起身子拱起双足猛力地蹬着榻尾,面色霎时乌青,痛苦至极。
梦留被这番声响惊起,跨步上前去扯拽她的手,病中之人的力气应当羸弱,但她却不然。他将她的手禁锢在掌下时,额上已渗出了汗,可俞成玉的面色仍旧青紫,奋力地挣扎摆脱。
“好疼——”
从急促的呼吸中憋出了一个字,她躺在榻上,只觉浑身像被碾碎了一般,又或是像在接受凌迟,一刀一刀地挖在身体上,切割一块又一块带着血色的烂肉。
有人、有人动了她的灵器!
那股疼痛逐渐强烈,她感觉自己如身首异处一般,浑身既凉飕飕又若刀尖滚油,极端的拉扯令其就要爆出魂体,她拼了命地压制着那股滚烫的在体内翻涌的气息,睁眼看着有一近在咫尺的肩臂,猛地便张口咬了上去。
梦留吃痛地皱眉,但凭着本能还是没有松手,他趁着她此刻发狂,从袖中引出长针,刺进了她的后颈。
俞成玉瞪着一双无神的双眼,瞳色发灰,刹那之间安静下来,又重新倒回了榻上。
这一针刺入魂脉,生生将她体内的爆热驱散为净。那股生冷的寒气夺回了主动权,游入她的四肢百骸,令她忍不住仰起了脖颈喟叹。
室内的灯烛骤然便被一阵阴风吹灭,梦留起身拢住火折子去点,还未走至跟前便又灭了。
他再度点燃,却恍然惊觉一双手从背后摸索试探至身前,抱住了他,侧过脸来将他手里的火光一举吹灭。
梦留僵硬地愣在原地,手中攥着那枚火折子,凝滞许久,却不知该如何放下。身后的人紧紧贴着他的背脊,双手锁在他的身前,气息寒凉如冷冰。
那种寒意激得他一瞬间便浑身战栗,阴森的气息自脚底向上蔓延,腰间的手贴着他的手,凉得他的皮肉起了细细的一层鸡皮疙瘩。
“……你是谁?”
呼。
她又对着他的颈侧,浅浅吹了一口气。
“你转过来看看我,不就知道我是谁了么?”
她附在他耳边撩拨,伸手拽住他的面罩,意图一把扯下,被他险险按住,又速速起身将人猛地推开,“请姑娘住手!”
他退出去,打开手中的火折子,却如何也点不燃。
“好哥哥,为什么要拒了小女?”
“哥哥想要看清小女,只须离小女近些,走到小女身前,不就好了吗?”
他退至门前,将门推了一个大缝,借着屋外的些许光亮看清了站在屋内女子的脸。
是俞成玉,也是他梦里的人。
她的脸不再如日里那般干瘪得毫无生气,与他梦里所见的一样,腮肉凝在颊边,除却一张脸白得过分,口脂艳得过分,旁的无甚差别。
这样一张面孔从困扰了他几日的梦里忽而出现在他的面前,竟还让他有几分恍惚。他闭了闭眼,低声问道,“你是谁?”
“你不是俞成玉,对吗。”
女子媚笑一声,“当然,小女不是俞成玉。”她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她也不是俞成玉。”
梦留登时便蹙起了眉,“你说什么?”
“此话何意?”
不等他追问,她便大步跑过来扑在他的身上,贴着他的脸侧吮|吻,用脸颊蹭着他的面罩,“话真多,先让我吃一口,我就要饿死了!”
下一刻,梦留旋身挣开她的手,不慎被其勾住了脑后的细绳,面罩脱落间,又被他堪堪拿手稳住,重新系了一个紧得扯不开的死结。
“姑娘自重!”
“自重?”女子被他推了一个趔趄,也不恼,回过身来,摆着腰肢又走至他面前,将脸凑近他,好让他看清楚那双没有眼珠子的双目,“小女是鬼,又不是人,何来自重一说?”
“人家只是饿了而已,好哥哥,你就让我吃一口,也不行么?”
梦留板着脸,“与我何干?劝你莫要耍花招,你究竟是什么来头,从实招来!”
她对他的怒斥充耳不闻,舔了舔嘴唇,“难为你称我一句姑娘……真动听。我保证,一定会让好哥哥你欲|仙|欲|死,一点儿也不会疼的,嗯?”她围着他转,抚上他的肩头,“哥哥这般良善之人,就允了小女吧。”
梦留不欲多言,抬步便要往外走去,却被她一个挥手拦在了门前。门扉紧闭,他扣着门框,却如何也打不开。室内的光线尽失,他努力地辨别,却仍旧看不清她的位置,直到——
冰凉的唇落在了他的眉心。
“放肆!”
“你实在荒唐!”
他陡然朝一旁躲避,不小心撞在了木柜上,疼得一声闷哼,嘴上仍旧是不歇而斥责道,“你这孽鬼,竟这般妄逆法障!你于人间如此作乱,就不怕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超生吗!”
“你除了说这些,还会什么?”她起了心思逗他,“瞧着是个老古板。一本正经的,真是好有意思。”
她走至他身边,解开了衣带,褪去半边的衣裙。莹白的肩头露在漆黑的室里,格外惑人,“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你看上去,应该没有妻室吧?”
嗯……这样一想,她的心情明媚了许多。“冰清玉洁的男人,就更教人心驰神往了。”
梦留深吸了一口气,抬手便将她的衣衫重新拢住,裹住了她的身子,偏过头去不敢再看一眼。
“你为何不看我?”
她绕至他的身后,握着他的手,轻轻放到了自己的心口,“我不美吗?”
“……姑娘很美。”
“那你因何不愿?男人不都是一样的么,正人君子又有什么可装的,你不累么?倒不如听小女一句劝,活在当下,快活要紧。”
“小女今日本是有一餐的,若不是没有吃到嘴,哪里用得着在此与你多费口舌。只可惜那人实在该死,居然敢耍我,”她咧开嘴角,幽幽笑了笑,“本想让他今夜就去见阎王的,怎么就教他跑了呢。”
算他是命大。
“不过,他跑不了多远——”
“在明夜的月亮升起之前,我就会抓住他。”
“至于现在,”她不死心地仍旧想要揭开他的面罩,却又迟迟拉扯不开,“好哥哥,小女只想同你一起,共赴良宵,如何?”
梦留再度挣脱开,不应她的话,但脑中大抵猜到了她说的人是谁,只是有些迷惑不解。毕竟李姑娘也没有与他透露太多,此事他只算是个局外人,今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只能接受结果,却无法探知过程。
想了想,他避而言他,开口道:
“南院楼台塌,是你做的?”
“是。”她笑道。
“为什么?”
她失去了与他周旋的耐心,上前扒了他的衣裳,“喂饱我——我就回答你。”
她就要掀起他的面罩倾身覆上,被他伸手挡在身前,怒道,“你住手!你此番作为,难道、你难道忘了你的三郎了吗!”
“你不是俞成玉,你到底是谁?你是谁家的女儿,又被嫁与何人为妻,又为何会与三郎有情,念念不忘?”
她的嘴角霎时便压了下来,偏着头,面上媚态全无,死死抵着梦留的脖颈,恨声质问,“……你怎么会知晓三郎?”
“是谁告诉你的,是谁告诉你的!”
她盯着他,犹如忽而醍醐灌顶,骤然间变得激动非常,“你是不是知道他的下落,你知道他在哪儿,对不对?你带我去找,带我去找三郎,只要你带我去见他,我就保你不死!”
“我不吃你,我要你带我去见三郎,你带我去见他!”
她逼视着他,掐着他的颈子狠力摇晃,将他的头撞向坚硬的墙壁。梦留被她勒得喘不过气,但并未反抗,只是知道自己赌对了对方的命门,虎口脱险。
他自嘲地扯一个生硬的笑。
“我不知道他在哪儿。”
“我只知道他死了。”他抬起眼,严肃地看向面前女子的眼睛,即使那里面空无一物,“在我梦里。”
“他被人打死在雨里,打死他的人,是你的父亲。”
“他是唯一真心待你的人,却为你而死,我说的对么?”
桎梏着他脖颈的手缓缓松开。她盯着他看了许久许久,退坐在地上,神色低迷且痴愣地摇头,再摇头。
“他没死,他没死。我只是,只是找不到他了……”
“我找不到他……”
“淌了冥河,就要过桥,到桥上就要被灌下一碗孟婆汤。”她喃喃低语,“可我不想忘啊……”
“我欠了他那么多,我要是就此忘了,怎么去找他,我该怎么去偿还?”
“我逃了这么多年,连我自己都忘了到底过了多久,我日日在外飘荡,在那么多人里找和他相似的脸,却怎么也寻不到。我问遍了所有的人,他们都害怕我,都说不认识三郎,让我快走。”
“可是我已经寻了这么久,若我就此放手,那就什么也没有了。”她似乎很想哭,但脸上流不出泪来,“我总想着,万一呢,万一有一日我就能遇见他,即便他已经忘了我,可万一呢?”
“我在世时,是个不守妇道的女人。如今死了,是一个无名无姓的孤魂野鬼,老天要罚我,阴差要抓我,哪里都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没有什么能眷顾我,我又该何去何从……”
……
“我能。”
靠在墙角的人忽而开口,“我……愿做那个,眷顾你的人。”
她慢慢转过头,对着那漆黑的身影怔了良久。
“你?你能做什么。你能带我去见三郎吗?你能替我去找他?”她讥讽一笑,“你以为我没见过吗?多的是与你一样的大善人,口口声声答应了我,我就让他们得偿所愿。可后来呢?他们却找来方士,拿着桃木剑将我砍得遍体鳞伤,险些魂飞魄散。”
“我就是这样在人间找了这么多年,到头来,却还是一场空的。”
“我累了,我生前便遭人欺骗,骗得一无所有,死后也一而再再而三地犯蠢——”
她凑近梦留,“人,本就是不能信的。”
“随你。”
“我没有什么心愿需要你实现,也没有那种闲心找所谓法师道士捉鬼。”他低叹,“你的去留,是你自己的事,也是冥府该管的事。”
“我不会索取你任何好处,也愿意替你去找他。医者行善,治病救人本是分内之事。帮人也是帮,帮鬼也是帮,也没什么区别,不过就是死了而已。”
他轻笑,“但你现在这副模样,也勉强算半个人吧,那便也差不多。”
“明夜我还来见你,你若是答应便在此处等我。好好告诉我他的样子,我替你去寻,好么?”
她迟疑着不开口,等了许久,久到梦留以为她不会再回应他了,才听身前人如同自言自语般道,“……你说的,是真的吗?”
“你……你真的会帮我……”
她抬头,“那我……我要做什么?”
“你什么都不必做,有伤在身,那便安心养伤。顺道再同我谈一谈关于你与三郎的往事,这样,我找起来说不定也更容易些。”
他站起身来,拍了拍衣袖,“那就这么约定了,我去给你备疗伤的内服与外敷的药,明夜戌时,我会准时来见你。”
“你伤势未愈,躺回榻上早些休息吧?”
她听着他的话,缓缓点了点头。
梦留的背影被雨幕渐渐遮挡,融为了看不清的模糊夜色。今夜的雨不知为何格外的大,像是下不完了似的,就好像多年前那些连雨天,连天下得都是黄的,淅淅沥沥拖拉了大半月,怎么也不见停。
脚下的泥地湿淋淋的,将鞋袜沾上了污渍。她跪坐在地上,看着梦留离去的方向,嘴角倏而弯起了一个妖异的弧度——
“呵,我才不信。”
第26章 两个大男人,怎么能睡一起……
“嘶, 这肯定是男子的骨头啊。”
昏暗的石头房里,处处漏着外面的天光。穿着粗麻布短褐色的男子站在灰扑扑的案前,指着那块沁了血的头骨啧声道, “还是个孩子,年岁不大,约莫十五。”
李闻歌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那看来这个名叫俞成玉的,是俞家的一个早逝的男娃娃,那么俞家的大姑娘就应该是他的姐姐,只是不知其名姓。
她又想起来不论是俞老夫人还是她身边的丫头,私下里都唤玉姑娘为公子,若是这样, 这所谓的还魂禁术,就一定与她脱不开干系, 说不定——
她久病不能愈, 神智也疯癫,又有恶鬼缠身, 也是因这邪术所致。
“你们这是从哪弄来的?”那人摘下手衣, “这骨头里渗的血还没干透呢,人骨看着也有些年头了, 不会是从坟里刨出来的吧?”
他抻着头瞅了瞅几人,“你们几个,摸金校尉啊?”
“要真是,我们早都扛着金箱银锁上路了。”蒂罡摸了一把鼻子,吸着气道, “这就是……”
“路上捡的,对。”
“这么邪乎的东西你们也敢捡,不怕半夜撞见鬼啊?”那人手指着染血的头骨, “这上头可是人血,是极凶之物。”
“这样的东西,一般人家里是不可能有的,您说是吧。”李闻歌开口,“看上去阴气太重,或许是有什么人用来做邪祟法事,也说不准呢。”
“诶呦,”那人一拍大腿,“我们这儿虽说是天高皇帝远,到底还是尊法重治的地界。这种邪术稍微阵仗大点儿,官府带着家伙就抄上门来了,除非是只手遮天的达官显贵,上能打点下能捂嘴,倒还另说。”
“不过从前也有过行邪术弄死人的,但那是多少年前了,我还是个刚跟着师父入门的毛头小子呢。”
“那您可还记得其中原委?”
他挠了挠脑袋,“要说细枝末节是记不清了,总归招上了鬼,死相都是惨不忍睹的。我就记得是个男人,单足朝上被人扒了衣裳,倒吊在歪脖子树上。”
“我当时一进去,师父就说好重的阴气,不只是死人味。后来把尸首抬走了,衙门的人看见房里头那被褥子上,东一块西一块全是浓浊,热夏都捂馊了。”
思及此处,他还抬起手在鼻尖处扇了扇,像是回忆起了那时刺鼻的味道,“天知道这汉子成天在窝在床榻上瞎琢磨些什么!”
“几个衙役将那枕头一翻,里头好大一面八卦镜,不知道从哪儿挖出来的,又是土又是锈,压根也照不清人。”
“请方士来做法驱邪,原是这铜镜是这汉子封酒坛子时,从院里那棵歪脖子树下挖出来的。那棵歪脖子树是棵老槐树,槐树聚阴,镜子沾了邪物,把一个色鬼给招上来了。”
“尝到第一回 甜头,那汉子便越发不可收拾起来,白日里想,夜里偷|欢,没过多久精气耗了干净,人也就归西了。”
李闻歌忽而想起来,俞宅的庭院里,也有一棵香得腻人的槐树。或许那棵树下,也有什么值得拿来考究的东西呢。
“好,那就多谢阁下解惑了。”
身后封离与蒂罡二人闻言跟随着她一并走出门,那仵作“诶”了一声,匆匆忙忙拦在几人身前,“不是,您几位还没给银子呢,我这儿可不是给人打白工的地方!”
话音未落,银光闪过,长剑便抵在了喉边。他吓得登时噤了声,颤颤巍巍抖着双腿就要跪下,“大、大人饶命……”
“小人说错话了,说错话了……”
李闻歌饶有兴致地笑了一声,将剑刃撤了下来,“真是禁不住吓呀。”
“自然不会少了你银钱,但与其要多少给多少,阁下就不想多拿点吗?”
那人还没缓过劲来,略略瞥了一眼李闻歌手里执着的长剑,剑刃映着他惨白的脸色。他吞咽了一把,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道,“敢问贵人……此话何意?”
“今日黄昏之前,去北长街城门那里的告示面前看看,上面通缉的几个人。”她顿了顿,“找到越姑城俞氏金楼,告诉他们,你见过通缉令上面的人,他们拿了一座观音像,往城中印方客栈去了。”
“那……那然后呢?”
“你能得到,”她故意压低了声线,“黄金万两。”
“可一定记住了,别跑错了地儿或误了时辰。飞到嘴的财,不要白不要。”
几人出了门,封离道,“恩人,我们眼下是要去印方客栈么?”
“啊?昨夜不是还说,咱们要回俞宅去吗?”蒂罡皱了皱眉,“阁主,您方才说让他去和俞宅的人说,他见过我们,是要引开俞宅的人,我们好溜进去?”
“不是。”
李闻歌摇摇头,“俞宅回的确是要回的,但不能这么贸然进去。庭院里的那一棵槐树底下或许有东西,那树便不能留了。”
“槐树聚阴,且有参天枝叶遮蔽鬼气溢散,不会轻易教人察觉,这或许也是为什么,我们从头到尾都没有探查到,那鬼窟究竟藏在什么地方。”
“所以,今夜将俞宅的人引开是其中要务之一,还有一事,便是要将那只鬼的真身一并驱引出来,届时也好做个了断。”
“那要……如何引?”
李闻歌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封离的脸,轻声道,“这就……又少不得要委屈咱们封公子了。”
封离怔了一刻,“嗯?”
“放消息给俞宅的人,俞老爷子会知道,那只鬼当然也会知道。你猜猜,是俞宅的院护来的快,还是她来的快?”
“我们须得将所有的该派上用场的东西都聚在一处,再把无关紧要的人都送出去,事情就会简单许多了。”
这样一来,那些千丝万缕绕在一起扯都扯不开的结,就好拦腰斩断,断成一片一片的碎屑,让人清清楚楚地看见,藏匿于其中的秘密。
封离明白她的意思,只是想来今夜又是一回不好的体验,还是不易察觉地蹙了眉。他不经意看向一旁的蒂罡,心下有的别的想法。
看在她昨日出手大方的份上,他也狠不下心来拒绝。但——身旁碍眼的某些人一直都在,保不齐往后还会越来越多。既然如此,不如抓住机会,除掉一个是一个。
李闻歌见他沉默不语的模样,还以为他是不愿意,好言上前劝慰道,“诶呀,托我们封公子的福,再帮个忙。事后我再补偿你,你想要什么届时直说,我定然都允。”
封离定定看着她的侧脸,良久轻轻颔首,“好。”
“只要是恩人想要的,在下必会解囊相相助,不求回报,只求事成圆满。”
蒂罡对着这挨得极近的两人左看右看,忍不住想道:
阁主和这家伙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吗?
不是,再这样下去,该不会回师门的时候,这个臭妖怪已经有名分了吧?
这怎么行!
可他们二人瞧着这眼送秋波的模样,看上去不像是演的。
蒂罡揉了揉眼,不死心又揉了揉。
不确定,再看看。
“这怎么好意思。你已是帮了我一路的忙,教我再这么白拿下去,岂不是脸皮厚比城墙了?”
封离抬手止住她的话,“恩人不必这么说,这本也是我们约定好的,在下靠恩人庇护,帮衬一些只是微末小事,不足挂齿。”
好了好了,知道你会说话了——
蒂罡咬着腮肉,气呼呼暗道:同时跟在阁主身边的人,你这样会显得我很没用。
他瞥了一眼自己如今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破败样子,灰溜溜地垂下眼:好好好,宗门个人处分那一栏再添一笔。
印方客栈不愧坐落城中,若不是他们来得早些,客房早便被订了个一间不留。
“三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呐?”柜前小二瞧了一眼封离身上坠的玉髓,哈着腰便来了,“不过今日有人在本店做东宴客,不赶巧了客房都被定得差不多了,还剩三楼海兰阁与和硕亭两间厢房了,三位看——”
“可以,就要两间便是了。”
李闻歌抬手指了指就近那一桌人点的菜肴,“这几样,午间送进房里。”
“得嘞!”
海兰阁要略小些,李闻歌便挑了它,余下的那间大一些的,便留给封离与蒂罡一人一张榻,如此正好。
“阁主!”蒂罡剜了封离一眼,扯着李闻歌的袖子就小声疾呼道,“弟子不能和他住一屋!”
“怎么了?”李闻歌疑惑地看着他,“别胡闹,今日这里没有多出来的厢房了,只能这样将就一番。”
反正后半夜,他们也不会留在这里,不过是暂时歇脚罢了。
“不行!我们、我们两个大男人,睡在一起像什么话!”蒂罡有些语无伦次,“他是妖怪!万一他把弟子吃了怎么办!”
他又不免想起来那时他隐在虺妖身后的那片衣角,和化为混沌时想自己抛来的致命一击。
“想什么呢。”李闻歌拍了拍他左边的胳膊,“他要真是妖怪,你受伤这些日子,早就见缝插针让你走鬼门关过八百回了。”
“再说了,你们两个男人不住一起,那我去和他住一起?”
“那鬼是来还是不来?”
“……”蒂罡憋着一口气,又咽回了肚子里,“那好吧。”
“阁主,今晚上您就在隔壁,对吧?您会保护弟子的,对吧?”他抬手抹去眼角流下的热泪,发现是额头的汗水,遂擦手,“要是看不见阁主您,弟子就是凿壁偷光也要知道您就在旁边,不然……弟子实在是难以入眠呜呜呜……”
“差不多行了啊,你把人家墙抠坏了,为师我还得赔钱,你这小棉花袄子怎么净会漏风呢?”
“恩人。”封离拿着厢房的门锁走了过来,又看了看明显一脸不情不愿的蒂罡,轻轻弯起唇,“我们可以上楼了。”
*
越姑城北街,俞宅。
“还是没醒吗?”
“回老爷,没有。”掌事的唉声叹气地摇着头,“昨日夜里又发了高热,熬的是和从前一样的药,如今烧是退下了,可人还是不见醒。”
俞老爷子背着手,没有出声。
“找得如何了?”
“城门那边一直打点着兵卫严防死守着,城内也派了人来回巡逻,但……江湖人,总是来无影去无踪的,没有小的想象中那么好找。”
一件一件的烦心事压在心头,逼得俞老爷子已经没有再想要发脾气的欲望。他仍旧是沉默着,半晌才挥了挥手,“知道了,你下去吧,再调去一些人手,继续找。”
“是。”掌事的方转身,又回头看了一眼俞老爷子,嘴唇嗫喏着,不知要不要开口。
“怎么?有什么话就快说。”
“……是夫人那边,早间春红来报,说是夫人她……好像疯了。”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不说这一句倒也罢,一说出口,俞老爷子心里的怒气便再也忍不住,扬起手中的瓷盏便狠戾摔在了地上,磕得四分五裂。
“夫人昨日不过是受了惊吓一时晕眩,什么疯了,我看你们一个个听风是雨,真是好吃好喝养得久了,不知道规矩二字怎么写!”
“老爷息怒!是小的失言!”掌事的顾不得满地的碎瓷,慌忙便跪到了地上,重重磕起了头。
俞老爷子不曾再说一个字,只是周身的怒气如黑云压城,迫使着他连看都不敢看一眼,便自顾自垂着脑袋行着礼退下了。
前院主楼。
他虽而一时觉得这消息既荒诞又难以接受,但双腿如不受控一般,还是走到了那扇门前。
“春红,你去瞧瞧玉儿可醒了?这会儿都要过了午时了,该叫乳母来喂奶了。”
“夫人……这……”
“怎么了?”里头忽而一声脆响,是茶水倾倒的声音,“玉儿他怎么了?是不是病了!”
“我要去看看他,你快放开我!春红!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将门锁住!”
春红似乎挨了巴掌,里头传出一声吃痛的闷哼,“你看清楚谁是主子!你岂敢忤逆!给我把门打开!”
“夫人!您不能出去夫人!”
“滚开!是不是他让你来看着我的?我警告你们,这是不拿谁当人看呢?”
“玉儿是我亲生的孩子,我这个当娘的为何不能看!他本就体弱,根本不能出任何差池!你告诉我,他是不是病了?是不是!”
第27章 看见是我,很失望?……
屋内的声音忽而高亢忽而微弱, 像是谁哭了一阵喘不上气,缓过劲来又再度重启伤悲。
俞老爷子就这样站在门外,一声也响, 静静地转过身看向廊外的日光。春日里的太阳,和煦又温暖,照在哪一处都令人暖洋洋的。
唯独就是照不到他的身上。
“……老爷。”
春红从里间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让俞老夫人安歇了下来,没了动静。“夫人心绪不稳,奴婢自作主张,将夫人送去榻上了睡了。”
“知道了。”
他看着眼前的春红,如今也到了鹊豆之年。那时她初初到前院来伺候, 还是束着长辫子的水灵灵的姑娘,如今再看这张脸, 竟也变得陌生了。
“这些年, 你受累了。”他叹了口气,“夫人心绪不宁, 并非是一日所成。不过是有公子在心里记挂着, 才稍稍稳住了些。若是一丝一毫的期冀都没有了,只怕……我早已失去她了。”
“夫人爱子心切, 奴婢明白的。”春红摸着脸上的红痕,火辣辣的刺痛令她的泪水更甚,“奴婢是老爷的人,老爷对奴婢如何,奴婢都记在心里。为老爷尽忠是理所应当, 哪里有受累一说。”
“那就多劳你帮衬,我还有要事,就不去夫人房中了。”
春红看着他的背影, 也不知是脸上疼的,还是心里发酸,泪水一滴一滴从眼眶里滚落。她抬起自己的手,看看上头粗糙的掌纹——
原本,可以不用这样的。
她承|欢多次,肚子却没有半点动静。那时她年岁尚轻,以为只要试一试,总会有的。他许诺自己,一旦有了身孕,就将自己抬为姨娘,她也便孤注一掷地信了。
从寒冬等到酷暑,也没有等来一个属于她的孩子。
每每坐在树下,跟着身旁的人匆匆忙忙端着药盏去往大姑娘的房里,她都会想起老爷也曾拉着她的手,抚着细腻的皮肉,温声同她讲:
“你这双手,不是用来吃苦的。”
是啊,谁会生来就想要吃苦呢?她拼命表现,拼命地在旁人注意不到的地方显出自己的细致与耐心,才提到夫人身旁做了大丫头。
可就算是大丫头,往后也要么陪着房里的大夫人直至老死,要么就被配给院里的家仆,生个孩子再做家生子,这辈子下辈子生生世世被锁在这个宅子,过一眼就望到头的日子,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人下人。
她想要往上爬,只能用这种令人不齿的手段,可惜却毫无预兆地失败了。
她至今也不明白,究竟是为什么。
*
约莫到了傍晚时分,有一矮小男子打城门来,拦住了要回俞宅的一队院护的去路。
他手上拿着一张撕得破破烂烂的告示,抖着手指着上面画着人像道,“小民……小民今日早间见过这三人。”
他看着这些院护一个个人高马大又凶神恶煞的模样,心道白日里那女侠该不会诓自己吧?正心里打鼓,下一刻便被人揪着衣领子拽进了宅子里头,兜兜转转来到了一个正厅里。
他咬牙切齿地夺回了对衣领的自由权,愤愤道:
这些个富贵人家真是两眼往净往天上看,养的狗也随了主,一点儿教养也没有!
坐在上沿的人身穿靛蓝印天青团花外袍,头戴金丝狮纹帽,端的看着是这户人家说得上话的大人物,就是瞧着印堂发黑,脸色堪忧。
啧啧啧。
达官显贵们的通病,坏事儿做的多了,看面相就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
“听说你见过这三人?”那人幽幽开口,语气不算好。“何时,何地,因何见过?”
他咳了两声,想起了李闻歌白日里交代自己的话,从脑中过了一遍词才道,“小民是仵作,常年给人办事儿的。也不知道这三人是自哪儿打听到小民的,直接便摸到了住处来了,这叫小民好生措手不及。要知道,除非出了案子,寻常人都嫌我们这一行当的人晦气,鲜少有自己上门——”
俞老爷子甚无耐心地打断他,“你长话短说。”
“啊,是是是。”他抬手擦了擦汗,“小民便询问他们来意,为首的那位女侠,抬手就将一个重包袱扔在了小民跟前。小民一打开,诶哟——”
“是座观音像,上头还浸着血,看着要多邪乎就有多邪乎!”
他说着说着还起劲了,丝毫不曾看见坐在上头的俞老爷子一把捏紧了手中的扳指,绷着下巴欲言又止。而后闻见“邪乎”二字时,眼中便爬上了愠怒之色。
“小民就问,你们这是从哪儿弄来的东西,那姑娘就一把长剑架在小民颈子上,吓得小民愣是半点都不敢动弹呀!”
说到兴处,他还抬手抹了一把嘴巴,“她叫我别多管闲事,就瞧瞧那观音像上头是漆呀还是血呀,我一惊,说这当然是血了,结果那姑娘撤了刀,也没给银钱,提溜着那包袱就出门去了。”
俞老爷子看了一旁的院护一眼,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忽而问道,“你在何处做营生?”
那仵作一愣,回道,“在南市。”
“南市离北街要走上半日的路,你平日里应当奔波来往不多,赶上半日可算是有些辛苦了。是有哪位高人指点,教你今日生生跑了半座城,找到了老夫这里来?”
“没有,没有!”他头摇似鼓,“是小民觉着此事玄乎,那女侠来者不善,小民担心自己三两句话教她听了去,万一酿成大祸,那小民岂不就人头不保了?”
“小民想了想便偷偷猫在后头,没成想三条街就跟丢了,便只能逮着人到处问,路过一家包子铺门口,有个买包子的同我说,北边城门那儿都有告示,要是找不着就去那儿给点银子贴上一张。”
“谁知道这一去,那城门口是贴着告示,上头悬赏的好巧不巧便是白日里那上门来的三人!”他指着手中的悬赏令道,“小民就说,这几人身份存疑,肯定有问题!”
“而后,便顺着这上头给的,找过来了……”
俞老爷子脸色稍缓,点了点头道,“那也就是,这几人的行踪你并不知晓了?”
“不,小民虽不知具体去处,但那女侠身后跟了一人,还受了伤,身上有血气,几人商量着要往城中去——”
他“诶”了一声,随意指了通缉令上画着的封离,“就这个,长相扎眼,小民记着他说了一个什么什么客栈……”
“好像是什么方圆客栈?嘶,当时他们在门外,小民不曾仔细听清楚,不知道是不是,总归就是一家城中的客栈,就对了!”
方圆客栈……
俞老爷子若有所思,忽而冷笑了一声,怕是印方客栈吧。城中数那一处地方大,人多混杂,且地势拥挤多小巷,想要藏身或潜逃也容易得多。
这几个狡猾的狐狸……
倒是把越姑城摸得熟。
“来贵。”
掌事的依言走上前来,“老爷您请吩咐。”
“带他去领赏钱。”
“另外,你们几个放话出去,把城中那一块来往人流最多的地方给老夫包圆了,但切忌打草惊蛇。今晚上,老夫要亲自去审一审。”
……
许是前段时日成天大雨倾盆,晚上似乎来得格外得早。如今一放晴,梦留看着这将晚不晚的天色,只觉得自己在夕阳的微光之下站了许久,却迟迟等不到天黑。
“医师,大姑娘的药,今夜还是喂两回么?”
他回过神来,轻轻颔首,“嗯。”
俞成玉,不,他根本不知晓她究竟姓甚名谁,自昨夜他走后不久,就陷入了高热昏睡之中。有邪祟之物在身上停留当然会伤害这具身体真正的主人,可惜他不是道士,也不会驱鬼捉妖之法,而李姑娘他们如今又尚不知身在何处。
他只能靠着医方,一遍一遍给她喂进去,保着她的性命不被吞噬消亡。
不论是救她也好,还是救俞家的这位姑娘也好,让人与鬼分开都是最要紧的事。所以今夜,她一定要出现,一定要如约而至才行啊。
他靠在廊下等了许久,又来来回回避着人走了几趟,终于熬到了天黑。这几日俞老爷子忙着寻李姑娘等人的总机,宅子里的人空了大半,他摸去俞成玉的卧房,也变得容易许多。
一路走上二楼也没有见到人影,他将信将疑地又上了踏道,偏过头看了看,那间熟悉的房门并不见光亮。
越是走上前,心中便越发不安。
他抬手触上门扉,将门推了一道缝。俞成玉静静躺在床榻上,被褥盖得严严实实,气息微弱,看样子病得厉害。
那她便不在这里。
梦留松了一口气,这才快了步伐,往南院前那间不起眼的抱厦去赶去。那里黑漆漆的不见光,原是那些院护时常歇在此处,如今走得七七八八,便显得更为冷清。
他推开门走了进去,手中攥着火折子,却没有燃起,只是压着声线轻唤道,“姑娘?”
“你在这里么?”
他正适应着周身茫茫看不到头【踏雪独家】的空间,却恍然从脑后伸出一只手,隔着那层面捂住了他的唇,将他往后拖行。
“唔……唔!”
他挣扎着要挣脱,可身后人却在此时松了手,留了一只左臂牵制着自己。梦留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吐出,代心绪安稳些,才扭头朝着身后的人道,“在下知晓,姑娘不会爽约,只是这种方式,未免也……”
“未免怎么?”
他陡然一惊,听出来那不是昨夜的声音,慌忙便退身逃出桎梏,惊声疾呼了一句“你是何人”,下一刻便将手中的火折子打开,移到了那人面前——
“……啊。”
“是你啊。”他举在半空的手缓缓落下,长舒了一口气。“李姑娘……怎么在这里?”
他其实更想问,她为何会知道他会来这里。
只是恰巧么?
“当然不是。”李闻歌笑了笑,“我有千里眼,能看见你从哪儿来,所以早早在此处等你了。”
“看见是我,很失望?”
“那倒也没有。”
李闻歌眉梢轻扬,“是吗?我瞧着这几日,你与那玉姑娘似乎感情升温了不少,说话都不冷冰冰的了。”
“我、在下……一直以来,不是都是这样么?”
“哦?你可是有板有眼,有一说一的,什么时候同今夜一般,掐着嗓子说话过?”眼见着梦留再逗耳根子就起火了,李闻歌堪堪止住了调侃,话音一转道,“说笑归说笑,今夜来找你当然是有正事的。”
“你要找的鬼不在,以免你白跑一趟累得慌,索性想让你帮我个小忙。”
这寥寥几语所含的信息量过大,梦留理了一番思绪,竟不知要开口先问哪一个。而李闻歌像是有读心术法一般,不等他出声就先止住了他的话头,“我知道你很急但你先别急,眼下没有那么多时辰同你解释,事态紧急,我们现在就要行动。”
此时,越姑城中,印方客栈。
这一回的客栈与他们初来时的那一间可不一样,备的也是软榻,睡上去舒服不说,如今身子也爽利多了,至少眠得要比那几日安生不少。
就是没有身后这个臭妖怪就好了。
蒂罡生怕封离给自己使坏,本想背对着他,又忽而记起来,师父曾经说过,不能把后背留给敌人。
于是乎他翻了个身。
看到了封离那张美得惊为天人的脸,他更睡不着了。
后背不能留,难不成正面面对就没有危险了吗?
月色照人,浅浅镀了一层光晕在他的脸上,又分外照拂那双轻颤着的眼睛。长睫低垂,安静地睡在那里,恍若天上的神仙。
要不是知道对方是个什么货色,蒂罡真不想吝啬自己的辞藻去夸赞封离一句美人。只可惜啊,你看看你看看,越是艳丽的东西就越有浓烈伤人的毒性,榻上的那位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
怎么阁主就不懂呢!
他叹了一口气,又翻了个身,双手交叠着放在胸前,仰头往向什么也没有的屋顶。
许是封离本就在假寐,也许是他来回的动静不慎将他吵醒。蒂罡这头正暗自琢磨着李闻歌所说的那一帮子人什么时候上门来,却听那边忽而有人幽幽道,“你睡不着么?”
他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你下次出声能不能先叫叫我,大晚上的吓我一跳。”
“抱歉,是在下失礼了。”
“行了行了,”蒂罡隔空挥了挥手,“你平时在阁主跟前装模作样的也就算了,这会子就咱俩,少来这套。”
“也不知道你使了什么阴谋诡计,居然能说动阁主一直把你带在身边,可我告诉你,我不是女子,不会上你的当,你给我小心着点,别露出你的狼尾巴来!”
封离闻言,有些失笑地叹了一口气,轻声道,“不知在下是哪里惹了小师父不快……在下并未做什么,小师父何来此言呢?”
气的不就是这个吗!
蒂罡咬着牙想,不就是那日夜里他放松警惕现了原形,教他看了个正着,可是就偏偏卡在这无凭无据上,否则还能留他到今日?
“哼,我知道你不是人,”他故意出言唬他,“我虽然远远比不上阁主功法高深,但你要是真敢动手脚,我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护阁主周全!”
“还有,今夜我与你待在一处,我如今受了伤手又手无寸铁,要是你敢趁着这个节骨眼对我不利,我出了事,阁主定然不会放过你。”
他言罢,蛄踊进褥子里,将自己包了个密不通风,背过身去再也不看封离一眼,大有一副井水不犯河水的势头。
封离在听闻那三个字眼时,眼眸不动声色地颤了颤,随即无谓一笑,也不再言语。他偏过头,借着月色将自己的手抬起来,摸着指节温热而细腻的皮肉,自嘲地勾起唇。
每一寸都是真实可见的,他如何不是人呢?
只是不屑于做个人罢了。
人有什么可当的,嗔痴爱恨,七情六欲,哪一个过了火就能要了一条命,脆弱得危如累卵。
弱小的滋味当然不好受。这也是为何那么多人赌上身家性命也要修佛法,求道缘。历朝历代那么多君主挥掷千金,招揽方士求得一颗长生丹——
只要有不是人的机会,所有人都不愿当人。
他又想起李闻歌明媚的那张脸,想起她手里的那把天下第一剑,想起她苦修千年练得这登仙未满的大成之境,嗟叹。
她是为了求什么呢?
她也是一样的吧。
……
已快要入夏,夜里的冷风却将蒂罡生生给冻醒。只是他还尚打算将被褥拢地更严实一些翻身再眠,甫一睁眼,险些没将自己吓个半死。
“啊啊啊啊啊———”
他张着大嘴惊恐非常地嚎叫,惊觉自己正被一团看不清模样的黑乎乎的东西驮在夜空中滑翔。他的双足裸|露在外,被冷风飕飕刮得生疼,但他早就管不了这么多了——
“你是谁!是谁!谁他太爷爷的坟头炸了敢在小爷头上扬灰!啊!你慢点!”
又是这种熟悉的感觉,若不是那时他亲眼看见妖窟被封印,他甚至以为是那只虺妖回来同他寻仇了。
“你是谁!你倒是说句话呀!不是你没事闲的慌你抓我干嘛!看着我好欺负啊!凭什么每次受伤的总是我,不带你们这样玩的!”
或许是觉得他太吵了,黑乎乎的一团毫不留情面地撤了力,蒂罡便连人带被褥从半空中直直坠落下去。
绣着凤仙花的褐面锦被随风飘扬,像极了一只在瑟瑟萧风中与树共舞的,骄傲的枯叶蝶。
蒂罡默默闭上了眼,为自己这不合时宜的想象感到悲哀。
现实永远都是这样骨感,正如他的皮肉与骨头砸在了地上,砸出了有一种生不如死的痛感。想象中的救世主永远不会出现,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又摸了摸自己的胯骨。
硬硬的,可能是要死了。
又是一阵阴风刮过,有什么东西触在他的脸上,挠得他脸上发痒。不得已地睁开眼,便见一个长相艳丽,细看却又有些熟悉的脸,凑在自己面前。
她的发丝垂落,有一下没一下扫着他的颈侧。唯一不太好看的就是,她好像没有眼睛。
“鬼啊!”
他就说,有封离在绝对没好事!
他不是妖怪,他就是个扫!帚!星!
“嘘——”
“你吵死了。”
反正结局已经任人宰割,蒂罡忍着身上的疼痛,瞪直了眼道,“你这鬼真能说屁话,你把我抓过来还嫌我吵,怎么了,能让你抓来还不让我叫两声了?”
女鬼昂着头,似乎觉得这个头一回被抓来还能大着嗓门把自己臭骂一顿的男人有点意思,长指甲碰了碰他的脸,满脸兴味。
“你以为我想抓错人?”她捏着蒂罡的下巴,左看右看,“姿色也就平平无奇吧,稍稍看的过去一点儿。”
不过,能吃就行。
蒂罡更来劲了,“不是,你还挑上了?我不好看,我屋里倒真有个比我好看的,怎么没见你有那个能耐把他给薅来呢?”
“做鬼也成会欺软怕硬,还好意思嫌弃我!”
“屋子里,只有你一个人。”
她拿鼻孔看他,懒得多废话,“老娘没有闲工夫去找你说的那个人,因为,我饿了。”
“这里没有任何人来打扰我们,你就放心好了。你,和你说的那个美人,待我吃饱喝足,一个也不会落下。”
蒂罡趁着一条腿还能使上劲,死命地便往后蹬,“你要做什么?我都这样了你就不能先给我稍微治一下再下嘴吗?”
“你当鬼也不能这么不忌口吧?”
女鬼没有理睬他,只是掰过他的下巴,抬手顺着他的鬓角流连至下颌,阴森森地笑了笑,“这样一看,也还是挺可爱的嘛。”
她像是例行公事一般地问了一句,“你可认得一人,名叫三郎?”
“什么……什么三郎,你能不能别东一句西一句的,你又不是没当过人,说什么鬼话!”
等的就是这一句,女鬼不怒不恼,悠悠笑开,长指一划便撕了他肩头的衣裳,下一刻便要张口咬上去——
“且慢!”
第28章 为什么死的人不是你?……
封离自外面走进这座废宅时, 便见这样一副光景——
蒂罡抬手捂着胸膛,紧闭着双眼,脸上抗拒神色显然。只是他的衣裳已经被扯了个七零八落, 堪堪连半边身子都遮不住,他这番动作属实也是于事无补,或许在身前这女鬼的眼里,还有些欲拒还迎的意味。
至少她看着蒂罡这样不肯配合的模样,似乎更兴奋了些。
只是这样的好兴致被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给打断了,她停下了手上的要继续的动作,转过脸来,看向站在门前的封离, 动了动脖颈道:
“怎么,你是来加入我们的?”
蒂罡看着出现在此处的身影, 一时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是他来不及多想, 便被眼前这个女鬼的惊悚发言再度震惊,忍不住又开口道:
“你说什么?”
“谁和你你们我们的!”他涨红了脸, “知道你是色鬼, 没想到你是这种惊天大色鬼,居然还想要——”
他没说完, 一根冰凉的指头便堵住了他的唇。“说了你很吵。你没见识,难不成还不让老娘吃饱饭了?”
“这叫来者不拒,多多益善。”
她抬起手捋顺一头及地的青丝,作态妩媚而又风情。若要真争起艳来,她也不过只是少了一双动人的眼睛。
但只有人需要, 鬼不需要。
“自己送上门来,倒省的我费力去寻了。真是个听话的,你且将衣裳褪了自己过来, 老娘先办了他,一会儿就让你也享享快活。”
“你住手,放了他。”
封离走上前,拿着不知从何处顺来的一册卷起的书卷,抵在那女子的肩头,止住了她的动作,也拉开了她与蒂罡的距离。
“你要做什……”
蒂罡启未说两语,却见封离向他看来的神色没有从前的淡然无味或一笑置之。他皱了皱眉,不清楚他的意图,却也没有开口。
女鬼见状,便顺着封离的手臂摸了上去,攀着他的肩膀,笑问道,“怎么这么心急呀?你要我放了他,那你来替他?”
“我可是饿得慌,公子快摸摸,小女心口都是凉的。”她作势要将封离的手拉至她的胸前,却被他躲开。
“你本不是来找我的么?”
他退了半步,“我已经来了,你要以一换一,我答应。”
“呦,真是个有义气的小郎君呐。”她挑着眉,听了这话尤为高兴,“可你前夜可不像今日这般有血性,还一点儿也不讲信用,叫我好生生气呢。”
她冲着他的耳畔轻呼,“你答应也好,不答应也罢,来了老娘的地盘,还想着自己做主的春秋大梦?公子该不会以为,你今夜来,是要英雄救美的吧?”
她回头看了看蒂罡,嫌弃地摇了摇头,“这也不是个美人啊,你又何必牺牲了自己呢。”
“那你为何要将他绑来?”封离笑了笑,“不是因为绑错人了么?”
“此事本与他无关,你若将他放了,我便任你处置。”
女鬼如同听了什么绝世大笑话一般,仰头媚笑几声,“你觉得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谈条件?”
“老娘从来吃的都是细糠,送到嘴边的都是不经人事的雏雀儿。你一个脏了身子的,我还能有好心情吃下去,已经算是给了你三分薄面了。”
“在老娘的手里,还和老娘讨价还价,你可看清楚,这儿可不是东巷菜市,这儿是——”
她压低了声线,阴恻恻地附在他耳边,“断头台。”
蒂罡缩在一角默默品味,旦觉这话里有话,且还有几分不妙。
脏了身子?
他抬头看了看封离,又看了看这个女鬼,满脸疑云——
这什么意思?臭妖怪难不成从前和旁人……他一个妖怪难不成还有伴侣?还是说他也与那些不走正道的妖精们一样,靠着吸人精气的手段提炼修为?
可——
可阁主是女人啊,要真是这样,那他天天一副解语花似的狐媚劲儿,阁主不早被他吸干了。
“人是老娘抓来的,也的确是抓错了。”女鬼艳红的唇角翘着,仿若浸了血色的弯刀,“错了便错了,这就是本该赔给我我的,不是么?”
“你是送给老娘的盘中之物,却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当着老娘的面与那女人巫山云雨,错到这个地步,怎么不算是一种冒犯呢?”
“既然如此,你赔上一块小点心,又有什么不行?”她俯下身合上蒂罡大张的嘴巴,拍了拍他的脸,“至少这个点心是干净的,你还算有良心。”
她的举动并不能将蒂罡的上唇与下唇完美贴合。他再度长大了嘴巴神色惊恐,抖着手颤声道:
“你……”
这个臭妖怪……竟然!
是自己想的那样吗?
脏了身子……那女人……巫山云雨……
难道他和阁主……
他、他早就得手了?阁主就这么上当受骗了?在前夜——他就已经有名分了?
蒂罡也顾不得遮自己露在外面的皮肉了,难以置信地捂着脑袋,艰难地吞咽着,他心下既震惊又愤怒。
不行,这一声师公,他是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口的!
不可能!就凭他一个臭妖怪!阁主不可能就这么被拿下!
“既然他干净,那为何不留着慢慢享用。”封离神色淡淡,“人言常道,最好的东西都要留在后头。一篮果子,最漂亮可口的,总是会舍不得,留到最后才入口。”
“你觉得呢?”
女鬼掩着鼻尖哼笑了两声,“好,既然你这样急不可耐,那老娘就满足你。”
她略微一抬手,蒂罡便从地上被扔向了一旁,肩头撞在了老旧的木柜上,令他忍不住通呼。这回女鬼没空搭理他了,一把将封离推去榻上,凑在他的颈侧细细嗅着。
他也顺从地抬起手,悄悄环过了她的腰,绕去了她的身后。
他一声不响任人采撷的模样,倒令女鬼有些不屑地扯了一把他腰封束带坠着的玉环。难怪前夜能那般放肆地直视自己的眼睛,原来他本就是个放浪的主儿,换了谁来都一样。
在她面前可以,在自己面前,也可以。
虽然不干净,但至少没有佯装什么守身如玉的忠贞烈子,她也就没什么后顾之忧,放开身子享受了。
“死色鬼!你别——”蒂罡看不下去这一幕,强忍着疼痛起身就要将那女鬼冲撞开,不料身前有一道无形的屏障挡住了他的去路。
他惊异地揉眼,心道:这鬼道行这么高,还会设结界?
不过这个简单,他两手一并,口中念念有词便要一举将那屏障击破。金圈触及了那屏障的边缘,便一把被弹了回来,威波冲击得他不住后退。
不可能,即便是再厉害的鬼,也没有燕羽诀破不了的结!
为什么会这样?
虽然他看不惯封离,但是……但是、谁要舍身为人救他了!他那夜那般有本事,这会子怎么没见他现出真身来,让这色鬼魂飞魄散呢!
难不成还真是他看走眼了?
蒂罡不死心地又试了一回,眼前的屏障仍旧是无懈可击,分毫不动。
“死色鬼!你再动他一下,小爷我拿剑给你砍成四块你信不信!”他一遍又一遍冲击着屏障,一面高声喊着,“你动了阁主的男人!她一定会把你的脑袋削下来的!”
女鬼置若罔闻,一手印在封离的心口,一手捧着他的脸,凑近他的唇就要贴上去,却在下一刻被什么牵制住了脖颈,不能再进一步。
她甫一上前去,脖颈之间便是一阵剧痛,疼得她嘶嘶呵着气。
什么东西!
如丝如刀,从后牵引着她向后拉扯。可她抬手一探,脖子上空无一物,什么感觉也没有。可是再向前倾倒身体,那股剧痛再一次袭来,令她无法遭受,只能两手捂着脖颈,痛苦地感受着颈间的力道越来越紧——
人与鬼的疼是不一样的。
她从前被自己的夫君掐着脖子时,只有灭顶的窒息与无力,伴随着手脚并用的挣扎,她只觉自己的身体愈发地冰冷,比起疼痛,无法得到片刻的喘|息与逐渐消失的意识更让人绝望。
可鬼不一样。
一样被勒着颈项,她下意识地以为自己再挣扎就又要失去呼吸了,却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早就不是人,哪里还来的呼吸呢。
没有了这种禁锢,疼痛就来得愈发真实而猛烈,如若说是像被绳索紧箍着,倒不如说这种疼痛更像是用一把小而锐利的尖刀,一寸一地凌迟。
“你……不是……”
她从牙缝里挤出来三个字,连不成一句话,恨恨地看着封离那张愈发模糊的脸,只能依稀看见他唇角似乎有笑意。
他是在得意么?
她摇了摇头,嚇嚇喘着粗气,如何也甩不掉绞着她脖颈的那股看不清的力道,正全力挣脱之际,这力道却又忽而松开了,她顾不上护着疼痛,更管不了自己尚还看不清晰的视线,登时便朝着眼前的人如癫似狂地扑了过去——
只在一瞬之间。
封离抬手抵挡,她一口咬在了他的小臂上,顿时血流如注。无形的屏障撤了力,奋力击破的蒂罡没守住力,一个惯身便朝前趴去,脸朝下跌在了女鬼的脚边。
从天而降的缚尸索化影随形,一圈一圈将色鬼桎梏,令她再不能动弹分毫。最后一截破门槛被人生生踏断,踩在脚下,崩出微末的尘灰。
李闻歌自门外走入室内,手中攥着缚尸索的另一端。身后长剑出鞘,在空中迅劲划过一道有力的痕迹,裂痕成咒,在色鬼的周身围起了四面符墙。
封离放下手,逆着光亮看着李闻歌的身影,扶着墙踉跄着站起身走至她身旁,俯身抱住她的腰,将脸埋在她的颈间。
“……恩人。”
他的呼吸急促,情绪不稳,李闻歌抬手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背,轻声道,“好了,好了,没事了,我来了。”
封离嗅着近在眼前的发香,还有远远便传到鼻息之间的如蜜气息,将沾了血的手臂撤开了些,以免弄脏了她的衣裙。
“你暂且包一下,这不是寻常伤口,后面我再替你疗伤。”小动作躲不过她的眼睛,还是撕下了自己的半片衣袖,拿里子贴在创口处,替他处理了。
蒂罡抬起灰扑扑的一张脸,形如泥猴,声线微弱而倔强,“阁主……这儿还有一个……您半死不活的……徒弟……”
他再度被喂了一颗丹药,小心嚼了嚼,味道却和上一回被虺妖击杀时吃得那颗不一样。
“放了我!”
李闻歌还想与蒂罡说些什么,被困在符墙里的色鬼却率先开了口。她无法再操控自己的双手,只能被逼无奈地用身体撞击着那层坚不可摧的屏障。
“老娘真是想不通了,你想怎么样!”她咬牙切齿道,“你吃了老娘的好肉,躲在哪儿偷着乐就罢了,本就与你无关,你何必多管闲事!”
“我也不想管的,可谁叫我的老朋友渡劫来了,这不得做个顺水人情,帮一把。”
他拍了拍手,门外等候已久的梦留带着同样被捆地滴水不漏的俞老爷子,走进了门。
“你什么意思?”
色鬼盯着来人,语气不善地开口。
“我想你出现在这里,应当与这老匹夫脱不了干系。毕竟大宅子里腌臜东西多,很容易就能把你招上来,但能在人身里待那么久的可还真是少数。”
李闻歌顿了顿,“所以,我很好奇到底是用了什么方法。”她解下肩头挂着的包袱,扔在地上,里头装着的骨头便东一块西一块地滑落下来,一副黑黢黢的人头骨,也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跟前。
俞老爷子的眼神立时便直了。
……
早在一柱香前,她要梦留帮的那个忙,就是到那颗大槐树底下弄个洞出来,瞧瞧里面是不是如她猜测的那样,别有洞天。
“这树似乎是棵百年老树了……土也硬实,能挖得开么?”
“徒手挖多费事啊,靠咱俩,一晚上也不知道能不能掘出来半座小坟。”李闻歌摆摆手,以空为纸,画了一道符纸,又设下了十里结界,这才悠悠道:
“我想把它炸了,直接放倒,这样省心得多。但是动静有点大,若是不设以结界,把人招来就麻烦了。”
他的耳边炸起隆隆震响,挂着结了穗的花的老槐树,带着枝繁叶茂的枝干,便轰然倒落下去,重重的砸在了庭院水榭的一处弯月桥上,顿时石破灰飞。
尘土散尽后,两人逐渐看清了眼前的境况。
树下的确有东西。
这样大的一棵古树,它的根系却悉数往四周扎,独独正下方空空如也,根短须少,好似背什么阻隔住了一般。
他们协力将坑洞中大堆大堆的土往外拨,铲到两臂酸麻,铁锹终于碰到了一块坚硬如铁的大家伙,再也铲不动了。
“就是这儿。”
梦留上前一点一点将结在一起的土块拨开,一根锈迹斑斑的铁链子出现在了眼前。随着清理得越发干净,越来越多的铁链子盘枝错节地缠在一处,打成解不开的死结。
而那被锁住的,是一口深埋在古树之下的地井。
长剑在手,李闻歌三下将所有的繁复的锁链悉数斩断,临到要打开时,挥手止住了梦留,走上前去借着月光,在石盖上慢慢摩挲,将被湿泥遮盖的刻痕一点一点剖干净。
又是八字生辰图。
她皱了皱眉,心里已经有了答案。这和那张被压在观音像下、又被春红不慎踩中的符纸不同,上面所有的内容,都指向了被这口井封住的另一个人。
是时候打开一探究竟了。
井口不大,同样里面也不深。常年不见光,被封到了地下,有些蔓草顺着石盖的缝隙悄悄爬进了井内,拼命地吸着水分,如今只留下一层浅浅的、混着黑泥的底。
李闻歌举起火折子,往井下一照,明晃晃的火光一下便打在那身穿红衣的纸人身上。纸人被点了眼睛,直直从井底望上来,看得探了半个身子在井口的梦留头皮一阵发麻。
这座宅院,居然还藏了这么深的秘密。
“把这东西弄上来吧。”
湿淋淋的身体被麻绳吊着,慢慢地荡在了地面。
李闻歌这才注意到,这所谓纸人,只有一个头是由纸糊了一层油做得,不沾水也不浸湿,而身子穿的是规规整整的红衣裳,看样子像是男儿幼童时常着的短襟学衫。
红衣之下,是森森白骨。
拨开那层湿得彻底的衣裳,入目便是一具完好的、骨骼分明的人的躯体。从胸腔到胯骨,从肩颈到指尖,没有一处少了东西,都被人用桦树皮烤制而成的焦油紧紧粘合在一起。
“李姑娘,这是……”
梦留抬起手想要触碰,看着这样可怖的邪物直挺挺地躺在自己面前,又不住更小心了些,轻轻将纸人翻了一个面,露出了后脑来。
上面贴着的符纸,也糊了一层油,写在上面的字虽潦草,但清晰可见——
是俞成玉。
与头相对应,再往双足一看,各贴了一张白符,写了一个让人既陌生又熟悉的名姓——
俞、成、云。
“原来,这才是你的名字啊。”
或许她从自己的亲弟弟死了的那一刻起,便永远失去了自己的名字。她反正疯癫,反正神智不清,反正久病在床,反正无人在意,所以就可以被随意地对待。
有没有她,都是一样的。
……
“我说的对吗?”
李闻歌慢慢走至俞老爷子身前,看着他那张迎女婿进门时尚意气风发的脸,如今变得惨白而灰败,弯下腰来,“你拼了命也想要你唯一的儿子回到你的身边,只可惜,你费尽心思,耗尽心血,换回来的也不是你想要的人。”
“你没能招回你儿子的魂,倒是把这个鬼给招进家里来了。”她轻笑,“白白养了一个不知姓甚名谁的鬼,真是造化弄人啊。”
俞老爷子盯着那随意散在地上看不清颜色的头骨,眼珠子动也不动,好半天才如同死人转眼一般,斜着眼睛看向李闻歌,被她置身事外的模样所激怒:
“……造化弄人?”
“是啊,我俞长恭是造了什么孽,老天爷他要这么不把人当人,他要这么罚我?我原本能有一个圆满的家,贤惠的妻子和聪颖的孩子。”
他双眼猩红,“为什么?为什么说不在就不在了,为什么?我俞家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只有这么一个来日能让我们俞家光宗耀祖的盼头,为什么偏偏死的人是他!”
“为什么不是你!”
他转过头来,朝着脸孔与俞成云有八分相似的女鬼怒斥道,“凭什么死的不是你!”
“玉儿是打娘胎里就护着的,生怕出了一点差池。他生早了时候,又是小的那个,接生婆子说了,他被长姐挤在一旁,颈子也被缠住,好不容易才救活了,却落个天生弱症。”
“我夫人,是最盼着这个孩子出世的人。”他涕泪涟涟,“她是家中最小的姑娘,兄长皆在地方为官,可她偏偏挑了我这么一个商贾,甘愿下嫁。”
“岳丈不允,她绝食了半月,最终还是与我结了亲。日子初初过得滋润,可渐渐地,也就没我们所想的那样好了。”
“士农工商,不过只有自家院子里的下人把我们当主子罢了!出了这院门,你瞧瞧邻里街坊,哪一个真心敬我重我?若不是抛金掷银地不知花了多少到处打点,你们当真以为这北街能由我俞氏说了算?”
“三年无所出,加之满身的铜臭让她的那些兄弟姊妹们从来不肯正眼瞧上一回,出了这越姑城,我们走去何处都低人一等,空有金银财宝又能如何?”
“积年累月如此,怎会不成心病!”他摇着头,“我自知无用,帮衬不了一二,每每看她被娘家人挤兑,我却无言以发,我心中又何尝不痛!正值此时,朝中改制,荫蔽转为科考,而夫人正值有了身孕——”
“这不是天赐的福分,是什么?”
他又叹又笑,又恨又悔,“你根本就不明白,我夫人她对这个孩子有多少期盼!她为何会早生华发,为何会久病不愈,为何有心症而不得治,都是因为那个丧门星,如若不是她作祟把玉儿推入湖中,我俞家,怎么还会如今日!”
“早就该溺死的……”
“我早就说,这孩子,不该留的。”
第29章 这样就算是爱了么?……
“为什么我就该死?”
李闻歌回头看去, 被四方符咒围困的色鬼冲撞着眼前不可能击破的屏障,空洞的眼里流着血泪。
“为什么死的人就要是我?”她咧着嘴角,苦涩地笑着, “你们为他赐名成玉,多好的名字,盼望他成如玉公子之姿,那我呢?”
李闻歌看着她如痴如狂的面孔,有些出乎意料。
如今开口的,是她,还是她?
俞成云……回来了吗?
“凭什么我就要做一团云,聚时供你们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散时就要变成可有可无的一枚弃子。你们何曾想过,想过我被你们一而再再而三的放弃, 我会是何等无助?”
“与其说是俞家的女儿, 我不若说是一个寄养在家里的外人,到了年岁就要嫁作他人妇, 和天上的云一样, 没有去向,更没有归宿!”
“哪一户人家的姑娘不是这么过来的, 你问问你的母亲,问问你的姊妹姑姨!”俞长恭脸色青紫,“老夫好吃好喝地供着你,让你做十余年养尊处优的闺中姑娘,你却不知好歹, 害死了你的亲弟弟!害得你母亲日日以泪洗面,心症频发,身子每况愈下!”
“你真的以为, 我死了,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么?”她的眼里生出血肉,眉眼渐渐明晰,是一双燃着鲜红血色的眼,冷眼看向俞长恭,“你真以为,你把所有的罪责都推到我的身上,你就能落得一身轻松了?”
她仰头笑得痛快,“你不知道吧,这多年,我一直都在你们身边。”
“你所做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
“我说了多少遍,一遍又一遍地解释,到最后连我自己都累了。可是怎么办呢?他是你捧在手心的金疙瘩,你的宝贝儿子死了,我除了承受,还能怎么样呢?”
“你对他千娇百宠万般顺从,每日哄着他高兴,什么东西都要给他最好的,连眼睛都挑花了。渐渐的,金贝壳玛瑙石他都看不上了,反而连我编的平平无奇的草头环也要抢去,不是剪碎了,就是用脚狠力地跺。”
“还有荷包,发钗,衣裳,但凡是瞧见我不顺眼,我就知道,这些东西一定躲不过被毁掉。”
她笑笑,“你往我房里送的那些好东西,我没有用,因为我不配。你养出来这样一个纨绔子,也就别总在家宴数落我穿得寒酸了,不行么?”
“他从来没有把我当做过他的长姐,在他的眼里,在你的眼里,我与那些身边只能以他为尊,说什么就是什么的丫头无甚分别。”俞成云只觉自己眼眶发热,满腔的委屈要诉,却无论如何也流不下泪来了。
“那一日,是我站在湖边的。”
“我说了,是他从身后把我推下去的。他知道我会凫水,所以故意不救我,可是你忘了吗?我风寒尚未痊愈,那么深的湖水又不曾化冰,你来告诉我,我到底要如何自救!”
“他就在岸上站着,看着我笑。我挣扎地越厉害,他就笑得越欢。你知道什么是单纯的恶吗?”她连连摇着头,“我知道你宠爱他,我这个做长姐的从来不曾拿腔作调,更与他无仇无怨——”
“你问问他,凭什么要这么对我?”
“胡言乱语!”俞长恭喘着粗气,“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弟弟从湖里被救上来,医师亲口所说,是在湖中泡了许久,才落得重疾,若不是此,他又怎会连发多日高热不退,惊厥致死!”
“因为这是他的报应!”
“种因得果,怎么这时候你就不讲求这个了?平日里对我动家法,动不动就棍棒相加的时候,你总是让我跪在地上想,想想我为何会受罚,是种了什么恶因结了什么恶果,你总是让我反省,让我去找自己错在了哪里,可我做错了吗?”
“我做错了什么!”
俞成云嘶声吼叫着,“我被湖底的长草缠住双腿的时候,我被一点一点拖进水里的时候,他终于跳下来了。”
“我以为他是良心发现,或者至少只是慌了害怕了,才来救我。可我不曾想到,他只是为了把人叫来,而上演一场后倒打一耙的好戏。”
“而你,你是我身生父亲,在我被捞上来尚且昏蒙不省人事的时候,就给了我一记耳光,指着我的鼻子怒骂,问我为什么要害他——”
“我那时连眼睛都睁不开,我看不清你的神情,可我知道,在他落水的那一刻,我的罪名早就被定下了。”
“不可能……医师所说字字为证,玉儿他比你在水中……”
“来来回回说这些车轱辘话,还有什么意义可言?你日复一日毫无保留的偏袒,和习以为常地问也不问便往我的身上泼脏水,医师的话显得多么无足轻重啊。”
“就好像,如若他说的是假话,你就会从你的金疙瘩那儿为我讨回公道似的。”
“旧病未愈又添新病,我病得下不来床,却还能好端端的活了下来,而你那个宝贝儿子,娘胎里便带了弱症,即便是你这些年当成金枝玉叶地好生将养,也只能被高热带走性命,与你天人两隔。”
她说道兴处,仰头畅笑了起来。
“这就是造孽啊……”
“你造下的孽,你不还,总要有人替你还的。”她唇角笑意讥讽,“你拼了命地想要你的孽种回来,只可惜,人间不如意事常八|九,你越想要的,就越是得不到。”
俞长恭怒极反笑,“好,你若说当年之事是老夫错怪了你,但玉儿的死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且不说他,不说俞家,光是你母亲一人就受了多少苦楚?她生育你爱护你,她又有哪一处对不起你!”
“是啊,她生我养我,也曾经在许久之前,和喜爱俞成玉一样,喜爱我。”俞成云闭上眼,任自己沉溺在为数不多的残存的美好回忆里,“那时,我还是她的孩子,每晚睡前都会来看看我,我同她撒娇讨乖,她也会坐在我的床榻上轻轻拍着我的背,给我读小人书,唱童谣。”
“可是后来,她慢慢地就没那么喜爱我了。”
“因为俞成玉他总是哭闹,大一点便总是闯祸,她变得力不从心,不再管顾我。直到那一日夜里,他受不住病便去了,就是那一刻,我的母亲,不再是我的母亲了。”
“她的心随着那个孩子,一并走了。”
伤感之处难免动情,封离站在李闻歌的身旁,垂着眼静静听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尚在昏睡之中,却忽而感觉有人抱住了我。我闻到她身上的梅香,以为她是来我这里寻求一丝慰籍。”俞成玉顿了顿,抬起头来,“毕竟我是她唯一的孩子了,不是吗?”
“可她从背后搂着我,那只手那么暖,说出口的话却那样冷。她附在我的耳边,一遍又一遍地问我,为什么不能是我去死。”
“为什么,我不能代替我的弟弟去死。”
封离忽而抬眸,看着俞成云被额发遮挡住而看不真切的面容,半晌收回视线,牵扯出一丝凉薄的笑意。
“这样的话,我已经听腻了,不想再听了。所有人都说是我的错,不论我如何辩解,所以在母亲病倒了之后,我也病得更重了。”
“我大约就是那时候死的吧。”她似乎想眨眼睛,但忘记了自己如今只是一个鬼魂,只能干涩地睁大双眸,“那种感觉很奇妙,就像是……就像是身处一处温热的汤池里,慢慢地浮起来,再而后睁开眼,就能看见自己的脸。”
“我也是那时才知道,原来母亲不是因为忧思过重而卧病在床,而是因为,她又一次失去了一个孩子。”
“我以为你会将我的尸首草草做个了结,却不曾想,在半个月后,看见我活生生地坐在屋子里,被人喂着汤药。”
她笑了笑,“因为你悲哀地发现,能让我的母亲有一次身孕已是极为不易,母体尚好时,腹中的胎儿还有平安降世的可能,母体不好时——”
“不足月就胎死腹中,也是常有之事。”
俞长恭恨红了眼,一个挣扎,却没有借对力道,只能堪堪倒向一旁,口中责斥道,“孽女!你给我闭嘴!”
“很惊慌吧?”
俞成云瞧见他这样一副经不住人激怒的模样,心情大好,“要是你知道,你每一回偷|腥时我都站在你的身后,会不会更生气啊?”
她笑得开怀,李闻歌与梦留两人闻言也目光一变,看向俞长恭的神色愈发微妙。
“敬重妻子,不离不弃,原来都是装的啊。”梦留不免开口,言语不善,“你这老匹夫,都做了些什么龌龊之事!”
“做了些什么?你问他,他怎么好意思开口啊。”俞成云歪着头,“先是与自己的夫人百般尝试,好在你觉着你的亲夫人肚子算是争气的,还能为你诞下一儿半女,不过就是身子弱了些,但养过十岁也就好了。”
“你住口!住口!”
李闻歌拂手,俞长恭便如一条死鱼一般静静躺在地上,徒留一张奋力发出声响的嘴,却再也蹦不出一个字来。他死死盯着俞成玉的方向,额头青筋爆起,涨得通红。
她遂抬了抬下巴,示意俞成云继续说。
“只是没想到,这一胎不过几月有余便没了动静,祖婆婆从稳婆那里打听,说是一个男胎。”她面上唏嘘,“你心疼坏了吧。”
“可是母亲她身子本就不好,这一回过去,这辈子也不可能再有孩子了。”
“连连早夭了两个男儿,你心里已经有答案了,对吧?可是你放不下面子,放不下你那可怜的自尊,怎么也不信邪。”
“春红在你的屋里摆着腰的时候,你猜猜我在哪儿?”她如愿看见了俞长恭目眦欲裂的表情,心下更是一个痛快,“我就坐在你们的床头,看着你辛苦地捂着她的嘴,卖力非常。两个可怜人苦等一个孩子,一月过去,两月过去,怎么都没结果。”
“田庄里,你去出货的东市铺子,能被你用上的人、能被你用上的地方都用了,好言相语也好威逼利诱也罢,你如何都无法如愿。”
“你知道我那时站在你身边,有多高兴么?”
“我从来都没有发觉,原来人活在世上还不如做鬼痛快。我看着你走投无路,心病成魔,竟然病历乱投医到去求阴方,施禁术。”
“你耗尽所有的力气,把心重新按在了俞成玉的身上,而我的身体,再度成为一个炉鼎,一个容器,一个可以随意折腾的东西,你喂我喝药,在我的脚心扎长针,还做了一个纸人头,按在了俞成玉的骨头架子上,把我扔进了井里。”
“是啊,我被锁在里面再也出不来了。但你以为,俞成玉就能回来了么?你找来了一个孤魂野鬼,钻进了我的身子里鸠占鹊巢,供养了那么多年,这一次,终于到头了。”
“你终于不用再想了。”
俞成玉的头骨赤|裸|裸被扔在地上,上头的血越看越红,红得刺眼,红得令人不愿再看。
视它为珍宝的人此时也如它一样,像一团没有人愿意多看一眼的垃圾,被杂乱无章地丢弃。
不是……
不是这样的……
我只是想要、想要一个孩子……我也想救、想救你的母亲……
俞长恭无法出声,只能一张一合地牵动着嘴巴,奋力地挽回最后一丝颜面。
“别再自欺其人了,俞长恭。”
“这种时候了,你再装一副爱她爱地深沉的模样,看起来更假惺惺了。”她忽而颤抖了一瞬,闭着双眼深吸了一口气,“真的爱一个人,会和你一样吗?有没有孩子能不能光宗耀祖,有那么重要吗。”
“你的女儿死在了,正是一张滴墨不染的纸的年纪,而我不一样。”那双眼变回了从前的样子,仿若一个深不见底的洞,将人吸入深渊。“她或许不懂,但我知道,什么是冷,什么是暖。”
“俞宅里的所有人,上到你的枕边人,下到打扫仆从,本质上没有什么不同。你若是珍重你的夫人,为何要成日将家中无男丁挂在嘴边,为何要将你养出了一个纨绔的错推在她的头上,为何要告诉她从外头领回一个孩子放在她膝下养着也是一样的?”
“正因如此她才会对你和她身边丫头不清不楚的关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才会在你出门谈生意时将人送上你的床榻,这些你明明心知肚明,只是仗着她不说,你也不说而已。”
“这样就算是爱了么?”
“她终日郁郁,想要挽回你的心,也所求无门,只能比你对那可笑的还魂禁术更加上心。因为只有这样,或许你们岌岌可危的感情才有一丝重燃的希望。她的心症、头疾,抑或是疯癫痴狂,你都是罪魁祸首。”
“就连生祭,灌入我魂脉中的血,从来都是她的血,而你的皮肉藏在一层一层的锦缎衣袖里,捂着好好的,半点也受不得亏。”
俞长恭死命地挣着那绳索,眼角掉下来的不知是气急的眼泪还是汗水。
“不止如此,你冷漠无情,春红已是你留下的唯一一个活口。你太怕了,太怕自己无能的秘密被人知道,让你在俞氏与高氏之中本就矮人一头的地位雪上加霜。”
她嚇嚇笑着,“你与我的父亲一样,也与我的夫君一样。”
“你们都让人恶心。”
“数数你们造的孽吧,这样的惩罚,到底也太轻了些。”她笑意悲凉,“只可惜,我唯一遗憾的便是,没有亲眼看见我的父亲,还有我的夫君,是如何死去的。”
“我好怕他们死得不够惨啊。”
她转过头来,看向梦留,“你说要帮我去找三郎,但其实,我要找的不止是他。”
“我不愿做人,成了游魂恶鬼,就是为了在人间找寻,找寻那两个该死的人。我怕他们在地下也偷奸耍滑,一不小心又投胎为人,那可怎么办?”
“他们这样的人,就要生生世世被我纠缠,就应该不得好死,就应该要什么都求不得,就应该被踩进泥里拧下脑袋研磨成粉,一把火都烧尽。”
到此,所有的原委,都被还原了大概。李闻歌收回了剑,阴风阵阵刮在耳边,将破旧的宅子的门统统关上。
室内变得漆黑,符咒渐消,有三人的身影随着一片迷蒙大雾而来,逐渐清晰。两名阴差身形高大,脸色惨白如纸,唇上却点着漆红,带着高帽一左一右地站在了色鬼身后。
还有一个身着红衣,眉目清丽,指尖拈着的曼珠沙华一晃一晃,满眼新奇地看了看这个难抓的艳鬼的脸。
“人固有一死,但色鬼永存。”红衣女子啧声,“你鬼名在外,教我的手下一顿好找。不过抛开事实不谈,这可真是句至理箴言啊。”
艳鬼无力辩驳,笑了笑,“那又如何。终究还是等不到了,算了。”
“只是……”
她看着那阴差手上的名册,试探着问道,“能不能让我看看,杜元明此人,是否在册?”
阴差迟疑着看了看身旁红衣女子的眼色,得到了首肯后才翻动纸册,找到了那个名叫杜元明的人。他不会说话,只将纸册递到了红衣女子的面前。
“杜元明,德生恶多,少为善,不忠不义,死不入轮回,入保六畜道。”
她了然一笑,却笑不出泪,“好,真好。”
“真好啊。”
“那……聂子晋呢?”那三个字是她忘不了的恨,令她直直盯着那名册,似乎要将它盯穿。
“为官的很难不犯事,人间的规矩比地府的还多。”红衣女子眨了眨眼,“五马分尸,这个答案,你还满意吗?”
她愣愣点了点头,心下终于像是空了一块。末了,又指了指那名册,涩然开口,却又欲言又止。
她有些不敢再问了。
“你想说什么?”
“我……”她踌躇着,“三郎……再帮我找一找,是否有三郎的名姓,可以吗?”
“他叫什么?”红衣女子皱了皱眉,点着纸页翻动了起来。
她摇摇头,“不知道……他没有名字,就叫三郎。”
“崔氏,三郎。”
“册子里没有,不用找了。”李闻歌淡淡道,抬手将梦留脑后的束起的绳结打开,面罩垂落,他来不及反应,就被身旁的李闻歌拿在了手中,“你来看看,这位是不是。”
梦留神色惊异,登时抬手遮着脸上丑陋的疤痕。
“李姑娘……”
那道伤疤自嘴角处延伸至耳廓,长在脸上,如同一条蜿蜒的肉蜈蚣。那是自他出生时便带在脸上的,怪异的胎记,这些年他少不了要遭人耻笑,便一直以纱遮面,不肯露真容。
李闻歌拍了拍他的肩头,“不必多虑,一道伤痕而已,谁身上还没有了?”
唯独那被困在阴差之间的人,看着眼前的梦留,抖着唇瓣,迟迟说不得话。她的手颤颤抬起,又放下,有力睁着黑漆漆的眼眶,想要再多看一点,再看清一点。
她唇瓣张合翕动,在心中过了千百遍的情景,都被此刻全盘否定。她曾经想过,如若能与他再见面,若是他还记得自己,该如何相认;若是他不再记得自己,又该如何重新相识——
她从来没有想过,与他再见,是在自己离开之间,做最后一面。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她想,大抵还是幸运的吧。
“你可以……再近一些吗?”
梦留看着她的伸出的手,下意识想要触碰,却只探到一片飘渺的虚无。“三郎……我是兰笙,杜兰笙。”
她说罢,又自顾自摇摇头。
这些都不重要了。
记得也好,不记得也好,都不重要了。
能再见他一面,就不枉她等了这样多年。他如今是医师,过得应当也没有忧虑,不用做苦力,不必任人支配,这就足够了。
看到他圆满,就足够了。
“抱歉,我……记不起了。”梦留对她的记忆仍旧停在梦中,但似乎冥冥之中的牵连,令他的心脏也跟着隐隐作痛。
她只是摇着头,“这样最好了。”
他只需要好好度过余生,不必记得她。如果能用任何代价换他这一辈子,下一辈子都平安喜乐,她决然不会犹豫半分。
就当是偿还她破败的半生里,偷来的唯一值得回忆的时光。
第30章 两个……媚魔?
忘川河畔, 两岸曼珠沙华灼灼摇曳,红得刺人眼。
杜兰笙走在长桥上,前面望不到头的都是黑压压的人。她忽而有些想笑, 逃了这么多年,没想到有朝一日竟能一身轻地走入地府的大门,甚至觉着景色还不错。
她转过头,看向身后的俞成云。她长着与自己极为相似的脸,脸上没有情绪。见她看来,她幽幽掀起眼帘,开口道:
“看什么?”
“看你这张脸,”杜兰笙笑了笑, “我们说是一对孪生姐妹,倒也不为过。”
俞成云冷哼一声, “过了这道桥, 我们就各入各的轮回道,还有什么姐妹不姐妹的。”
“你若是我的妹妹, 我定会好好疼爱你。只可惜这时机不合时宜, 我没有那个福分做你的姐姐了。”
“什么意思?”
俞成云盯着她。有风卷着河岸的沙尘袭来,将她身前的轻纱扬起, 遮住了视线。朦胧之间,她看着杜兰笙似乎苦涩地瘪了瘪嘴角,等视野再清明时,对方已把头偏过去,欲盖弥彰地抹了一把眼角。
“我满身罪业, 身上背着人命,自然要去赎罪的。”她看着长桥尽头那冉冉飘在半空的烟雾,“做人太苦了, 也没比下地狱好到哪儿去。”
“若是要我再重头来一遍,想想都恶心,还是算了吧。”
“……错的明明是他们,为何要你来担?”俞成云皱着眉头,满眼不明。
“他们的错自有他们来赎,但被卖进俞家的那些人,是无辜的。”她眨了眨眼,“有悖戒律,苟且多年,害得你不能回到你的身体,这些都是我犯下的孽。”
“我有私心,亏欠于你,只愿你来世能生得一个好人家,不要再受此磋磨了。”
她言罢,转身朝前走去,再也没有回头。俞成云看着她愈来愈远的背影,就着她的话想了想,若是她真的有一个姐姐,或许也能有一个人,陪着她在这样窒息的深渊里互相取暖了。
“她看见了罪人的结局,那我呢。”
她看向身旁高大的阴差,仰着头道,“我还没有亲眼看到……他会不得好死吗?会有人来惩罚他吗?”
她等了许久,耳畔只有桥下水流奔腾而过,时大时小的声响,抑或是风声呼啸,总归没有任何言语。
好吧。
她点了点头,跟随着那些与她一样的亡魂,一点一点地往前走着,明明那样长的奈何桥,真的走到了头,发现也没有那么远了。
大锅炉里煮着的汤水还翻着泡,被一个深勺舀起,充到黑面纹蓝花的陶碗里,“俞成云是吧?”
“是。”她接过那碗汤,闻不到任何味道,也分辨不清其中的颜色。烫与不烫在她的手里没有区别,在腾腾烟雾里,她凑近了碗沿,也下定了某种决心,忘记为数不多的十几年里,好与不好的所有记忆——
“嗯,你以前是个人。”
她顿了顿,看向站在锅炉旁拿着名册的阴差,疑惑这一个为何会说话,也疑惑他这一句说了和没说也没什么区别的话。
“……是。”
她还是照例作答了,却见对方在那纸册上比比划划,而后头也不抬地问道,“那为什么不做了呢?”
“嗯?”
俞成云更为不明所以,但手上的那碗孟婆汤,也因这突如其来的小插曲,变得没有那么沉重。她想,或许是真的为了安慰他们这些无处安放的亡灵吧,因为在这一刻,她好像甚至还有些想笑。
“没事了,赶紧喝吧,早喝早投胎,好好上路去吧。”
她笑了笑,将碗里的汤药一饮而尽,而后迈步往前,听着身后那人继续重复着问道:“姜公。”
“是。”
“你以前是个人。”
“……是。”
“那为什么不做了呢?”
“……”
轮回百道,兴衰胜竭,如潮起潮落,总是循环往复的。
*
彼时该走的人已被带走,梦留怔怔看着消失在面前的人,似乎心底也有什么被连根拔起,空落落的,没有归依。
他不太明白,明明他们相识也不过数月,他和她的过去,他只在梦里完整地复现过,虚无缥缈的人与事,与现实分得清清楚楚,可他的感受却像是自己深切走过一遭似的,比想象中要难过得多。
他忽而转身,从地上拾起一块碎瓦,拿着这锋利的尖锐直直地往仍旧在地上挣扎的俞长恭走去。
捆在他身体上的麻绳粗粝,没一会儿就见了血。血色越浸越深,就像是那一座被一遍又一遍沁血喂养的观音像一样,一次又一次地被染红。
直至他瞪着那双眼,一动不动的时候,梦留才堪堪停下了手,将被鲜血糊满的双手横在自己的眼前,觉得好脏,好脏。
下一刻,天旋地转,他两眼发黑,猛地倒在了地上。
……
“原来尊者这一劫,不是为那杜姑娘,而是要将那黑心老匹夫杀了才做算啊。”
“这和弟子看的话本子里也不一样啊。”蒂罡喝了一口水,接着说道,“他们都是写,什么人鬼情未了,什么阴阳两隔,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恨情仇,不死不休的,结果到了尊者这里,倒是成了手刃封建大家长了。”
李闻歌将手中最后一沓纸钱撒入铜盆中,声音隐在飞扬的尘灰里,“凡事究其因果,所有的事情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归根到底也是因为那个人,只有他死了,这一切的痛苦才能结束。”
“那照这样说,我们应该让所有的高门大院里、不对,是所有位高权重的人都消失,这样人间就再也不会有可怜人了。”
“不会的。”
李闻歌摇了摇头,“不会消失的。不仅如此,还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和他们一样,彼此庇护,彼此牵缠。”
“他们永远也不会消失。”
“可是我们不就是为救护苍生而步入宗门的吗?”蒂罡走上前,“如果只是维护眼见的太平,浮于水面的安定,那我们岂不是在自欺欺人?宗门戒律日日训导,岂不成了纸上谈兵?”
“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李闻歌叹了口气,“人间自有人间的道。活在世上,秩序是不论如何都存在的,更迭与交替,既漫长又繁复。没有更好的、能造福所有人的新事物出现,那就只能在眼下的境况之中打转,这样的事态,仅仅靠着我们,靠着外力干预,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你年幼时就被送往山门,不知这些也在情理之中,只待你修炼多时,再下山游历时,自然会看清楚许多事。”
“在此之前,我们能做的,只有你所说的那样,维护所到之处、每一寸看得见的和平与安宁。”
蒂罡思索了良久,点了点,绕去了后院,去探望一番仍旧没有苏醒痕迹的梦留。他半是牢骚半是感慨的声音远远飘了过来——
“难怪人人都想成仙呢。还是天上的神仙快活,过得真是真神仙的日子啊。”
李闻歌拈着手中的半截被烧焦了的木棍,闻言脸色微变,但没有做声。
俞家撑了这么些时日,终究还是没能躲过变天。
俞老夫人经过了这样日复一日的折磨,终于还是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俞氏金楼无主,只能交由在永安城同为商贾的旁支打理。
俞成云的棺椁被搁置在别院,如今正要入夏,便找城郊一处风水宝地好好埋葬了。李闻歌走到封离身边时,他正坐在一处被竹叶遮蔽午阳的石头上,静静地看着叶影婆娑,不知在想什么。
“这几日见你都不爱说话,怎么了?”
封离一怔,闻声将脸侧过来,看向她的身影,淡淡道,“……没什么。”
“只是想了许多在心里纠缠已久的事。”他轻叹一声,“恩人怎么得空来在下这里,梦留尊者,他醒了吗?”
“醒了,有蒂罡陪着他呢。”李闻歌坐在他身边,“看你心绪似乎不太好,到底是什么事能让你这样纠结?”
“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封离习惯性地勾起唇,“在下原本以为,为人父母,无论如何也会爱自己的亲生骨肉的。”
“但如今看来不然。一个不被期待的孩子,原来注定不会挣脱出樊笼,也注定不会有好结果的。”
“就如云姑娘,想必她也是在一次次的失望之中,说服了自己,接受父亲与母亲原可以不爱自己的事实吧。”
李闻歌闻言静默了半晌,不知该如何说。她是被师尊捡回山门的,无父无母,在宗门里成日不是叫师姐就是叫师尊,父母这二字于她而言太陌生,也自然不知道,爱自己的孩子,是否是每一个做父母的人所应尽的本分。
封离似乎也没有一定要她回答些什么的意思,自顾自看着地上光影陆离,“至亲之爱,应是一个人生来便拥有的,第一份爱。”
“如若在父母那里不能学会爱,这个人往后还能学会,如何去爱别人吗。”
“那要看他经历了什么。”李闻歌笑笑,“这种事情说不准的。至亲没有给到的爱,或许与一个人爱人的能力并不冲突。”
“或许运气好的话,会遇上那样的一个人,把心里那块空缺的位置,给填满。”
封离看向她,定定道,“恩人,你知道爱为何物么?”
什么是爱?
爱一个人,又是什么样子的?
“是……像杜姑娘那样吗?”
牵肠挂肚,即便是永世不得轮回,一样在所不惜。
李闻歌想了想,半晌后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或许吧。
“我也是下山之后,才知道不是所有的有情人都会终成眷属的。也正因如此,民间才会涌现那样多各色各样的话本子。”
“说起来,这还是梦留尊者第一回 入世呢。他在灵霄阁也算是半个医仙,寡言少语,更不喜与人交涉,嘴巴还厉害。”
“只可惜这一回醒,倒是记起了我们,但好不容易在人间攒起一点儿记忆,又会成为过往了。”
“……这样也好。仙者守世,若是记得太多,杂念太多,反而会有被心魔所困之险。”
“是啊,要是什么都记得,千百年后,物移星转,相识的人都化成了骨骸,只有自己还留存于世间,怎么不算也被世间遗忘呢。”
“恩人也会吗?”
李闻歌闻言回过头,“嗯?”
“恩人如今法力高强,来日飞升,也会同梦留尊者一样,将这些该忘了的事都忘了。”
他言罢,低声笑道,“不过在下想这些,属实也是徒劳。千百年之后,在下早已不知神散魂飞至何处了。”
“能与恩人相识,已是莫大的缘分。在下只盼能在恩人萍水相逢的过客中,做可以多留下三两印象的那一个,做能被恩人记得的那一个。”
“这样,在下庸碌一生,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李闻歌撑着下巴,仔细看了看他的侧脸,只在心道:
放心吧。
只要乖乖地被她吃掉,她一定生生世世都会记得他的。
“为什么想要被我记得?”想想还是归想想,要是真这么回答他,指不定要把他吓坏了才是。“杜兰笙那样挂念崔家三郎,但真到魂骨销尽的那一刻,倒是不希望他能记得自己了。”
“只有有情才会想让对方永远记住,”她看向他的双眼,带了几分探究,也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玩味,“难不成你真的喜欢我?”
封离没有闪躲,只是对上她的视线,一错不错地看着。
这种时候,当下立时回应显得太假,琢磨不定又显得拖沓,他数着时刻,在她眼里那分一见便是玩笑的意味占上峰之前,率先开口:
“是。”
这是他第二次回答同样的问题,斟酌的时间刚刚好,多一分不多,少一分不少。若说那是他们藏在逼仄的隔扇门后,意乱情迷让人头脑不清醒,眼下的回应当然要更有可信度得多。
李闻歌没有说话,眸光之中那抹兴味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将信将疑。她看着封离的眼眸,被偶尔透过竹影洒下的日光照亮——
澄澈清明,毫无算计。
他覆上她的手,与她离得更近了些。咫尺距离,气息相融,他再度启唇:
“如若我说是,恩人会永远记得我吗?”
李闻歌怔愣良久,默默拉开了两人的距离,悻悻笑了笑,“大约是不行。”
“因为我不会成仙。”
“为何?”
封离初初一愣,没有想过她的拒绝会来得如此之快,却在她后一句说出口时,不免有些讶异。
“修道之人砥砺如此,不是都为得道飞升么?”
李闻歌不置可否,“没错,但只是我不想而已。”
“成为神仙,就能一劳永逸,法力无边,神魂不死不灭。但在想要成仙之前,至少要想清楚,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才踏上这条道路。要经历磋磨,经历天劫,渡过九九八十一难,才能叩开九重天的门。”
“也许我到了那样的时候,会彻底放任自己,只管享仙人之乐。世间的一切,都与我无关了。”
“或许心情好的时候,我会来到人间,和一个偶然邂逅的书生演绎一场话本子里至死靡它的情爱。”
“这样……不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么?”封离轻笑着摇头,“虽而不知仙人作何想,作何事,但身为凡人,总是不免幻想,能如神仙那般自由,不必再经受人间的痛楚。”
“不若,为何仙人下凡,总是叫做渡劫呢。”他轻声低叹,“人间,本就是苦的。”
“世道乱成这个样子,王朝岌岌可危,妖道横行。”指尖绕着坚韧的竹叶,李闻歌看向自己腰间的那柄长剑,“国有国的命数,无法随意干涉,但妖魔祸乱人间,该做的事,不能不做。”
“哪里的三六九等都能压死人,神仙也有不愿意当出头鸟的,环环相扣,倒霉的只有百姓。”
她拍了拍封离的肩,“所以不必多想,早死晚死都得死,干了那碗汤以后,任谁也只能各走各的独木桥,重新来过了。”
“阁主!”
蒂罡不知如何找到的他们,他远远便扯着嗓门喊,“天这么热,你们怎么还在这儿待着呀?咱们找间馆子坐着凉快凉快呗?”
“这儿荒郊野岭的,哪里来的馆子。”李闻歌站起身,“怎的一个人来了,梦留呢?”
“别提了。”蒂罡一面擦着汗,一面脸色惶恐,还不时回头看看,“弟子哪里敢和尊者待在一处啊……”
“要是没醒也就罢了,醒了之后,谁敢对着那张脸造次啊!”
“这是认出你来了?”
蒂罡认命地点了点头,“也不算是认出来,毕竟弟子是宗门大众脸谱里籍籍无名的一员,尊者又不喜与人交际,哪里会记得弟子。”
“但是……他一张口盘问,弟子没有那个胆子不说实话,就又被记了大过……”
行吧,看样子这小子除非能干出点名堂,否则回了师门,八九不离十得收拾收拾家伙再被赶出去。
“自求多福吧你,死缠烂打,瞧瞧那尊冰山能不能化一个角。”
梦留走得慢,几人走下山岗,便在半山腰处与他会了面。脱去了凡人身懵懂的模样,熟悉的神情与态势回到了身在宗门内不苟言笑的时候。
“你看看。”
“什么?”李闻歌接过他手上递来的信纸,上面赫然写了几个大字——
鹿洲七宫,媚魔现身。
她的右眼不免跳了跳,看着这信笺上明明每一个字都认得,怎么组合在了一块,就变得不认识了呢?
那什么……
如果鹿洲的那一位是媚魔的话,那么她身旁的这个又是哪位?
同样的问题封离也很想问。
他看着几人凝重的脸色,连带着自己的面色也凝重起来。
媚魔一族为媚丝幻化而成,同族少之又少,万年之内,也只有他修炼成魔,脱离妖窟之桎梏。
如若那人是媚魔,那么他是谁?
梦留看着上面的字迹,“这是我门下弟子玉真传来的信笺,他为人稳重,应当做不得假。”
“我曾在师门中便听闻此讯,玉真几人法力与其较之悬殊,我们势必前去相助,将此魔头一举斩杀。”
“你不回师门了?”
李闻歌偏过脑袋看他,眸光新奇。
梦留摇了摇头,表示否定。
“你不是不喜欢与人来往吗?我这儿这么多号人呢。”
“差我一个吗?”
那倒也没有。
梦留的视线轻飘飘地略过封离的脸,又被不着痕迹地收回。衣袖轻扬,待李闻歌抬起头来,已瞧见那人下山的背影。
看着真欠锤啊。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