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闻起来香香的!》 1、第一章 水上楼台破,剑阁金鳞开。 暮春晚霁,蓬莱峰忽闻剑破碧霄声,霎时东方返影乍现,红却半边天。剑阁檐下铃,震激大作,浮声隆隆,只闻得一声骤响—— 剑锋落,阁门开。 “阁主!” 山门随运力而缓缓退向两旁,光影穿梭之间,一人的身影若隐若现。 那人身背长剑,青丝高束,额发于猎猎风中飘扬,缓缓走入众人视线。夕阳余烬未消,天边的霞光扑在人脸上,对于许久不曾见天日的李闻歌来说,有些刺眼。 她眯了眯眼眸,适应着突如其来的光亮,过了好些时候才能全然睁开眼,好好看看石阶下乌泱泱的人群。 闭关三百年之久,物是人非自是必然。形形色色的面容有些看着眼熟,有些则实在面生,想来又是不知何时揽进来的弟子,与自己早差了八竿子也打不着的辈分。 不过他们唯一共同点是,个个面色忿忿,似乎是有什么话要说。李闻歌想了想,瞄准了为首的那位蓝衣姑娘,清了清嗓子: “咳,那个……” 不等话音毕,面前浩浩荡荡的一群人皆扑通跪地,抱拳震声道:“吾等弟子恳请阁主出山降魔!” 嗯…… 什么魔? 李闻歌被这架势惊了一惊,尚未搭上话,便听得那姑娘率先开口,先是伏魔后是救世,言语激昂之间,又不断有另一人的声音涌进来。 声浪一阵高过一阵,左不过是拜请她即刻带领弟子下山除魔正道,或是联合他山宗门共商大计云云。 李闻歌掸了掸落在肩头的浮尘,掂量了下空荡荡的酒袋,缓缓打了个哈欠: “闭关太久,有点饿了。” 剑阁众人:…… “阁主!如今媚魔祸乱八荒,若不能一举将他拿下,只怕日后我修行弟子难堪这无妄灾祸之纷扰!” 李闻歌不紧不慢踏着石阶,头也不回道:“长凌、宿清不在,不是下山找那魔头去了么?”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她点了点头,“那差不离能确定了。” “确定什么?” “确定他们找不到。” “……” 望着李闻歌晃晃悠悠下山的背影,剑阁众人不禁摇头长叹: 剑阁的未来,真是一眼望到头啊。 * 次夜,上元城,应天楼。 华帐层鸾,掩不住散落一地的衣衫。红帘如焰,烧得春榻上之人遍体生汗,挣扎不得。他衣襟大开,胸口泛着青紫颜色,正被人掐着脖颈而不住眼白外翻,口吐白沫。 修为自七窍溢散而出,丹灵汇成一缕清烟,被榻上的女子吸食而入。良久,她松开手,看着身旁已然了无声息的男人,勾了勾唇。 下一瞬,施施然端坐于榻上的女子挥了挥袖,就俨然变成了丰姿都雅的青衣公子。他神情闲逸,懒散靠坐在榻边,慢慢用巾帕擦拭着指节,而后起身将门扉推开,信步走了出去。 不出半刻,便听得身后传来细瓷落地的脆响,“媚魔……” “……是媚魔!” “来人呐!媚魔又吃人了!” 算上今日这个,这已经是短短四月以来,第十个死在媚魔手下的修士。 众人一拥而上,有略胆怯者围在外头只窃窃私语议论名号的,也有胆大心粗者上前仔细瞧那裸|身仰面死相可怖的尸首,扬言要行江湖追杀令,必将那媚魔揪出,格杀勿论的。 那青衣男子逆着人群不紧不慢地走,听闻话语间不由摇头轻笑。 潜山媚魔,名叫封离。 真不巧,他就是。 但那又如何呢? 他舔了舔唇,回味着半柱香前的进食,饱则饱矣,不过总觉着差了点滋味。 时节近清明,晚来多雨水。 封离走至花楼门台前,撑伞将欲行,却忽而被什么人撞了下肩头。来人衣摆缂金,着雀翎锦,看样子应当来头不小。 果不其然,不等他停下手中动作,便被人猛力一推,揪住衣领恶声恶气道: “什么衣冠狗彘的杂碎,也敢挡我们爷的道!” 那一旁好整以暇的朱门子弟不说话,封离便也不说话,只略略将半边伞面移去,露出眉眼,抬眸看向那神色倨傲的纨绔二世祖。 电光石火之间,那人脸色就变了。 眸光还僵硬着,嘴角却率先扬了起来,一把将拽着衣襟就要教训人的小厮挥去一边,双手不自禁在那被攥出褶皱的衣衫上缓缓拂了又拂,咧开嘴痴笑道: “是鄙人管教下人不严,无礼冲撞了公子,还请公子海涵……” “不知公子要往何处去?公子貌昳如此,若鄙人有缘识得,实乃鄙人之幸!还望公子——” 封离倾身退了半步。 那人双手骤而落了空,神魂荡飏间,恍觉眼前那双惑人眼眸里似藏了个欲迎还休的碧透妩蛇,尾尖招来颤去,令自己不住想要沉入其中,探寻更甚。 “修道之人,也来花楼?”封离垂眸,瞥了一眼他腰间的青铜牌。 三元天师,道行不算太浅。 也不知是闻到了些许魔气,还是有心人重金聘请而来。除魔正道之人多化形成影来去无踪,鲜少如此招摇过市、大张旗鼓。 修为在此做不得假,但只须臾之间,所谓洁身守道的修士便这副三魂出窍的模样,究竟有无真材实料,可就是后话了。 “鄙人……师出天元,”那人摩挲着腰间的铜盘,双眼瞪直似六神离窍,“受尊师之命,下山除魔。” “哦,要抓我。”封离颔首。 “媚魔横行于世,我天元宗弟子皆出山寻魔除恶,必要先于众宗门,将其封印于我嵇山之下!” “哦,还要封印我。”封离了然挑眉,又不由望天思索,“不过……论斩妖除魔,在下只听闻过灵霄剑阁的天下第一剑。” “如今既有灵霄阁主出山,这降伏媚魔之事,又何须轮到天元宗来做?” “所以——” 他将眼前那人腰间的青铜牌轻而易举地摘下,翻转端详,“你的三元精丹,于我这里,才是最好的去处。” 魔气凝结而成的结界难以被外人察觉,封离看着那枚内丹,周身微弱的金光随着他逐渐合拢的手掌延淌四散至筋脉,而后消失不见。 “弄坏了旁人的衣衫,却不懂得赔礼。”他垂眸看了看身前那皱巴巴的织锦,在结界消散之前拂手换了衣裳,“真是个贪婪又刻薄的人啊。” 封离身形移散,隐于夜色之中,俯瞰着花楼中央比肩接踵的人群,又掀起一阵惊惧而急促的尖声高嚇,有趣至极。 过了今夜,与他结下仇恨的人应又多出了许多。兴许有那个不知姓甚名谁的符修的本家,也或许还有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嵇山天元宗。 可惜他没兴致在意蚁雀,眼下,有远比这些更吸引他的人。 魔会感到饥饿,但魔不知何为餍足。 灵霄剑阁阁主出山一事,无需旁人奔走相告,有些魔闻着味儿就来了。 元婴修士的元力,是任何一个食灵摄魄的魔所梦寐以求的东西。以他如今的功法,还不足以达到捕食仙体的地步,但若有元婴丹元相助,一切便都只在早晚之间罢了。 神魔之境,届时也不过探囊取物,求仁得仁而已。 那丹元似乎有着无尽延绵的香甜气息,勾着他的心魂,在月夜之中循着这缕诱惑翻山越水,有些意外地停在了紫虚山下,一处滚着热气的馄饨摊子前。 好香,和馄饨没关系。 封离隐去气息,静静匿于暗处看着那人的背影,却眉头渐蹙。 竟是个女子。 实所谓正中其下怀,倒也算得上是个不错的消息。 但与之相比,更蹊跷的是—— 他无法感知她的灵力。 即便是元婴修为,以他如今的法力尚可一探虚实,为何到她这里便陡然失灵? 这剑阁阁主,怎生会古怪如此。 灵霄剑阁天下第一剑,乃上古神器诛邪剑。镇四方异象,斩八方妖邪。 诛邪剑劈关出山,自然是为除魔卫道。 以灵霄剑阁阁主的道行,想要寻到他的行迹不是难事。瞬息大法万变无踪,若她肯用此功力,他定会在某个意料之中的节点上与她狭路相逢。 可如今的事实便是,她花了整整一日,只是从灵霄峰顶到了紫虚山下,用一碗馄饨面。 她没有在找他? 宗门之间,绝无可能毫无来往。何况灵霄剑阁素来嫉恶如仇,即便阁主闭关修行不问世事,也定然不会不知晓他的存在。 那么,她便是有意在等他? 封离如是离她更近了些,鼻息之间是愈发浓郁的甜香。 半晌过去,她仍旧只是小心地呼着瓷勺的滚烫的热气,专心地吃着碗里三钱四两的馄饨。 没有任何异样。 如若不是那股萦绕而出的令人不可忽视的香气,她看起来与这长街小巷中穿梭的凡人,别无二致。 难道是他善潜踪匿迹,令她当真没有察觉半分,还是她早有察觉,只是不愿出手? 前者也罢,若是后者,这元婴修士的丹元固然极具诱惑,但其法力几乎已深不可测,或许远在他所看到的之上,变数颇深。 人间常言“富贵险中求”,想要将这等灵元收入囊中,当真要赌上魂飞魄散的代价。 所以,赌吗? 还是趁其不备,走为上计? 真是个棘手的抉择。 没有胜算的无解之题风险太大,可是—— 封离抿唇思忖。 ……她闻起来,香香的。 应该很好吃。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第二章 “好香。” 她忽而出声,令封离一怔,抬眸看向那张破旧的漆红条桌。 “香吧,姑娘。”那摊主嘿嘿笑了两声,“干了二十年的手艺,好些人远道而来,可就为了这一口呢。” 言罢,他用掌心在腰襜上抻了抻,又自顾自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还有命营生几年了。” 李闻歌朝摊主看去,停下了咀嚼,“老人家何出此言?” 那摊主一怔,左右慌张地观望一番,才压着声道:“姑娘你有所不知,我们这一片的人,都是前不久从秴县搬迁而来的。” “原本家家户户都备好了过年节,谁知竟不知为何被妖怪给盯上了!那妖怪初来时只昼伏夜行,专潜入那些有孩童的显贵之家,挖脑吸髓。” “这一下弄得多少人家,又是年长的被吓出病来,又是夭折了后代,便慌不及拖家带口迁去了别处。”摊主想起来不住后怕地拍着胸脯,“可这人一旦都出了城,妖怪没得吃,便也索性不挑了。上到八十老媪,下到健壮莽青,就没有下不去口的。” “再后来人越走越多,它又向着贫苦人家出手,白日里也敢肆意妄为,哪里还能留下人命来!” 李闻歌皱了皱眉,开口道:“这儿离天门宗灵霄阁都不算远,没有下山路过的修士或法师么?” “有,有,”摊主点了点头,脸上仍旧是愁云惨淡,“路过此处的都请了,死了五个道士,从京城里来的大法师也一样被那妖怪拧了脑袋。” “来了多少人都拿那妖怪无法,实在是叫我们束手无策。如今迁来此处,但求紫虚山姥庇佑,那妖怪莫要再来此处,再不然,我们就真的无处可躲了!” 看着热乎的馄饨也差不离吃了个净,李闻歌颔首,便搁了筷子,站起身来深吸了一口气。 还是好香。 馄饨香,魔心更香啊。 她略侧过头有意无意往身后瞥了一眼,转回身付了银钱,同摊主说道:“老人家不必忧心,我自去会会那妖怪。” 封离看着视线中的背影愈发模糊,直至彻底融进了密不透风的夜笼雾纱之中。夜幕不甚分明,马蹄飒沓扬起黑尘,吞没了摊主焦急的呼喊,只自远方传来一声有力的嘶鸣。 他收回了目光,再度看向方才那张她坐过的破木桌。咀嚼着那老人家方才话里说道的秴县里所谓的妖怪,封离沉默半晌,忽而轻轻笑了。 或许这场游戏,要比想象中有趣得多呢。 * 李闻歌打马穿林,回味着晚时在山下吃的那碗馄饨。魔心的香气远比馄饨勾人心魂,只是秴县遭难,县里的百姓大多都自庄子翻了两座山迁来了紫虚山脚下,好不容易安生了些,在那里交手未免有些不合适。 打架是个比较私人的事,只适合在没人的地方单独解决。 所以纵然那魔心的香气足够浓郁,令她看着碗里热腾腾的面点一时间甚至没了食欲,她也还是草草吃完收了场,动身离开。 至于他们会在什么地方碰面? 马蹄嗒嗒在原地顿了顿,徘徊着不再前进。 李闻歌抬头看去,城楼上的牌匾整旧如新,红绸挂彩,迎风飘荡。 当然是这座空城了。 日光移至城门上,将那处的字烫得闪着金光。炽红的灯笼高挂在角楼,坠着长流苏织带,上头依稀能看见些祝祷的吉祥话。 一切看着似乎是万象初新,偏偏连只鸟雀都飞得战战兢兢。满城死气,道上空空如也,但见人迹,不闻人声。 这便是秴县了。 李闻歌拂了拂马儿的眼睛,便缓缓踏入了城内。路上的货摊车马或紊乱地堆在一旁,或倒塌四散不成形状。散落一地的烂蔬果与麻布撕扯得不分你我,溢入鼻腔的皆是腐烂的臭味。 以及,若隐或现的妖气。 但这股难闻的味道绝不仅仅来源于此。 腐肉的气味太重,附近有死人。 李闻歌往城内走了几步,未到跟前便已能看清鼓楼上遥遥悬吊着的尸首,看穿着像是来此地震乱的兵卫。过去了有些时日,系挂的绳子松散开来,令一些尸身从高处坠到了地面,僵直的躯体与几乎被掏空的头颅摔得七零八落,鼓楼之下的场面可谓触目惊心。 而这些被曝尸的人中,最令人惊悚的便是那灰袍染血、须发皆白的老者。他的头颅并未受损,只是齐脖颈处被什么硬生生地拧断,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倒垂在胸前。 眼球似乎受到了挤压而被迫冲出眼眶,要掉不掉地风干在眉骨处。嘴巴大张,却被什么蛮横地用法杖杖身堵塞,只留一截凝着黑血的麈尾,如肮脏枯柴。 猎风吹过,干涸的躯体一动不动。 李闻歌掀起帷帽的素纱,将眼前的景象都看了清楚,脸色愈发凝重。 这妖怪好生威风,挑衅得不留一丝余地。 魔要修行之人的修为,这是仙宗与魔域的私仇。但妖喝的是人血,挖的是人脑,若任其祸害人间,便是身作修行者的失职。 据沿途巧遇的女弟子所说,灵霄阁曾与那妖怪对过几回手,但也仅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打法,还是免不了让那妖怪跑了。 “不知那大妖是何来头,只晓得它少则修炼百年,多则上千年只怕也说不准。它还习得分身术法,化形甚可以一敌百,即便是内门师姐师兄们出手,也难决高下。” 思即此,李闻歌收回目光,转身朝城内走去。 天色骤阴,荒寂的孤城显得更阴森可怖了些。晚春时节仍是长夜,天黑得早,只觉自己未走几里路,身前身后便彻底暗了下来。 道旁时不时便有死相如白日所见那般的尸身,越接近县城郊的农庄村居,见得越多,想来应是来不及出逃就被妖怪所击杀的农户。身后静得惊人,身前浓雾渐起,如若一个深不见底的洞穴,等着她踏入其中。 城郊不比城中,人迹更为罕至。行走在这荒山野岭之中,蓦地,李闻歌偏了偏头,似乎闻见几声微弱而急促的呼救。 她当即策马向东边奔去,心道:她已掐诀闭气,如今在妖魔看来当与常人无异。可她在此独行许久也不曾被它找上门来—— 原是有了别的目标。 只是愈往东去,一股熟悉的香甜气息裹挟而来,愈发浓郁。 李闻歌眉梢轻挑,背手拔剑,将眼前的浓雾撕裂开。下一瞬,她闪身出现在了一处上了年岁的古宅院中,耳边的抵抗与求救的惊呼越发清晰。 剑锋擦着重重黑雾迅疾削去,只听得一声尖锐而凄厉的嘶鸣,妖雾骤散不见踪影。李闻歌踏上房梁飞身竹林之中,追着那窜逃的妖气,长剑出手,将一团黑雾劈散。 绿光从中现出,那妖怪捂着受伤的躯干,嘶叫着甩动长舌,击打鞭挞剑身,涎水混着黑血滴落在竹枝上,霎时便将其腐蚀得千疮百孔。剑气灼人,妖怪已身负两伤,舌尖被斜斩的疼痛令其愈发力不从心,行迹便愈发迅速,散为云烟,如游虫一般钻入夜色之中,不见踪迹。 李闻歌收了手,看着掉落在地面上的一截舌头,正于潮湿的土壤中急切地腐烂,呲呲作响。 是只虺蜴啊。 不肯好好修炼,只想着横走捷径,害死了手无寸铁的黎民百姓,化成这样一个不妖不鬼的怪物。 剑入鞘,她转身朝着方才的古宅,慢悠悠地走了回去。尚未行至院门,远远便见有一红衣身影不安地蜷缩在马旁,被马儿不耐烦地用鼻尖顶着,喷出粗气。 “飞尘,不得无礼。” 那人听见她的脚步声,便抓着肩上被撕得面目全非的绸衣,从马儿身边艰难地起身,踉跄着朝她走来。在离她还有五步时,他停下了步伐,而后伏身跪地,行了跪拜大礼。 银朱礼裳,红绸覆眼,双手被粗绳捆绑于身前,这跪礼行的,自哪儿看都古怪。 “……恩人。” 男子的声线沙哑,发丝凌乱,肩头的血痕在银月光辉下格外醒目。飞尘似乎对他有些意见,不悦地在原地跺着马蹄,略显焦躁。 好香。 李闻歌抬步走至他身前,香气若糖丝萦绕周身,勾得人呼吸微滞。她以手托起他的下巴,一眼便瞥见了他眼下沁了血的小痣。 封离不能视物,只仰着头,将下巴搁在她的掌心。指尖掐着他的脸颊力道重了些,令他吃痛地微张着唇,低低喘|息。 她似乎带了帷帽。 白纱蹭着覆眼的红绸,贴着他的面颊摩挲,又擦过鼻尖。她抬手轻轻解下他双目上艳红的绢带,透过朦胧与缝隙,看向那双重见明月的眼睛。 低垂的鸦羽将眼中颤动的一泓清泉遮去了大半,似明非明地映着翻涌的云雾与挂霜的月亮。血染眉鬓,一滴殷红恰巧落到了眼下,与那枚朱砂痣彼此成全,融成一串血泪,又有些像是刻意画上的妆案,断断又续续。 真美啊。 帷帽遮蔽,白纱飘然横衡在两人之间,封离看不清她的面容,唯有林下夜风吹过,将纱幔拂开,才现出面前女子直挺的鼻骨,和一双没有情绪的瞳眸。 没有情绪的瞳眸。 封离轻吸一口气,缓缓地阖上眼帘。 怎么可能。 他再度抬眸,李闻歌手上的力度便松了一半。她如今鼻尖所及皆是惑人的幽香,引得心里的那根蠢蠢欲动的弦一松一紧,震颤着发痒。 唔…… 他闻起来香香的。 应该会很好吃吧? 封离看着她俯下腰身,离自己的距离越来越近,便主动向后略退了退,眼中透出几分挣扎的惶恐。 没有了阻挡,他此刻已能全然看清她的双眸,如若一潭呈着他倒影的死水,自冷淡无波,到…… 愈渐迷离。 他渐渐勾起唇角。 下一刻,便见她神色痴醉,缓缓开口: “你好特别,你和我认识的男子都不一样,你给我一种疏离感,很孤独的感觉,若即若离。” “我听过很多人说自己孤独,但我觉得你的孤独才是真正的孤独。感觉你的内心深处一直都只有你一个人,你一直在伪装自己。你想要一点刺激,一点危险,一点捉摸不透,甚至是一点折磨。你想要过度的东西,你想要不可理喻的沉迷。” “在任何时候看到你都会吸引我的目光,即便你面无表情。我想去了解你,想知道你在想什么,又觉得你的外界有一层保护膜,我不想打破。” 封离的笑意有些凝固。 她在说些什么? “你光是这样看着我,都感觉你要碎了。”李闻歌蹙起眉头,面孔有几分悲天悯人的意味,朝他伸出手来,“公子随我走吧?” 时不待人,眼下机会难得,不容他多虑。封离愣了片刻,还是迟疑着抬起双手探上她的掌心,敛眸思索: 所以,她这是爱上自己了吧? 为何…… 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第三章 夜雨来急,古宅院满园荒木,所到之处几乎无一不漏雨珠。二人来回穿行之间,被打湿衣裳仍旧是在所难免。 李闻歌将自己的斗篷披在了封离的肩上,勉强找了一块还算干燥些的地方,带着他坐了下来。外裳湿了大半,不过只需以内力运作,达到藉火烤干的成效并不费力。 只是…… 她偏过头,看了一眼身旁的男子。他的额发早已淋漓,湿答答地贴在脸上,水珠一路滑至下颌,在婚服的前襟上印下濡湿的痕迹。 见她看过来,封离抿了抿唇,抓着斗篷的指节更紧了些。为魔时感知不到冷暖,如今他隐去了功法,晚春寒夜的冷便全然浸入骨缝里,冻得这副身体有些招架不住。 唯有她递来的斗篷笼罩着身后,泛着阵阵暖意。他们这些修道之人,沾染的物件也如其人一般,也会术法? 封离怔了一瞬,想着或许只是忽冷忽热之间产生的错觉。 余光里,李闻歌站起了身。他的目光追随着她的身影,见她走去廊下拾了些东西,又走回来席地而坐,转过身去只留个背影。 封离看着她迤地的衣衫,眸光微动。虽然结果如他所料,但他还是隐约觉着有些蹊跷。 敛住声息后,他便不能再使用任何术法,故而方才只有在离她极近的时候,他才能在瞬时之间释出气息,以媚术诱引。 所幸时机得当,在她察觉到魔气之前,他已先发制人勾走了她的神思。但眼下,她给了他一件斗篷后便独自忙活不甚言语,与他素日得手后那些修士的反应大相径庭。 元婴期修士,在宗门中已是超群轶类的存在。他未曾与她交手,而她的灵力又测探不得,若说是他的媚术短时间内便失了效,也并非是不可能的事。 封离心下嗤笑。 这样看来,她的道心倒还算坚定么。 “火生起来了,你坐近些烤一烤吧。否则夜里霜冷露重,只怕要染上风寒。”李闻歌向一旁盯着她衣摆发呆的人道。 封离回过神,本欲看向她的双眼,想试探一二,却见她说完话后又转回了身。他只得顺着她的意思慢吞吞地移到了火源旁,小心地离她更近了些。 火舌舔舐着梁上时不时掉落的三两雨滴,光亮映在他的脸上,将他眼下的痣与血似乎彻底地融为一体。 他悄悄抬起眼,看见李闻歌神色如常地把不知哪里捡来的木枝投进火堆中,引出噼啪炸响,并不对他有任何反应。 这感觉委实怪异,让他心中不由升起了两种猜测—— 一种,是他的媚术失了效,只不过他如今屏息匿气,她还尚不能察觉,只将他当个路旁捡来的可怜人看待。 另一种,便是他早已暴露了身份,而她只是在等待一个他完全懈怠的时机,或可一举将他击杀。 防人之心不可无,害人之心他有的是。 两种猜测,他当然更信后者。 封离垂眸看着他们交叠在一起的衣衫,无声地弯起了唇角:总归是成者为王败者为寇,既然原本就要赌,那不若便一直赌下去。 如方才那般鼻息交织的姿态再难拥有,他需要再次创造一个足够他探清虚实的机会,一个层见叠出的借口。 “恩人……” 李闻歌闻言抬起头,“嗯?” 封离垂眸瞥向散落在肩头凌乱的发,复又看向她,面上有些欲言又止地开了口:“在下通身狼藉,实在不便。故想……沐浴净身。” 沐浴净身? 李闻歌眸光不改,只是扬起唇疑惑地笑了笑,暗自腹诽: 你一个魔沐哪门子的浴。 外面下着那样大的雨,你冲出去痛快淋一遭多省事儿呢? 话虽如此,想了想他那颗香喷喷的魔心,李闻歌还是看向封离肩头破烂的衣裳,温言宽慰道,“我明白公子的意思,只是眼下这里似乎没有合适的地方。若公子不嫌弃,不如我替公子烧些热水,委屈公子将就着擦擦身子吧?” 见他点了头,李闻歌便走去廊下找了一个尚堪使用的瓦罐子,接了些雨水反复冲洗了几遍,才架去火上。 真是个麻烦精。 她如是想着,便见封离已起身去往屋内,转角处闪过一尾朱红的纱摆,像极了魔心在她手心中跳动时鲜明的颜色。 魔心养的愈久才愈有滋味。李闻歌看着瓦罐中沸腾着的喧嚣——更何况,好东西,往往太心急是吃不到的。 听闻滚烫的瓦罐被放置在门口的声响,坐于七穿八洞的破屏风后的封离缓慢地起身,剥离了身上最后一层绛红的婚服,冷下眸光看向自己肩头渗血的伤痕。 那恶心的家伙是下了十足的力抓伤他的肩膀,他半分也不曾躲避。半晌,他抬起指尖摸向那处伤口,狠力向下按了按。本就触目惊心的伤势经不起磋磨,瞬时便涌出淋漓的血,顺着指尖流落至腕处。 感受着皮肉带来的灼伤的疼痛,封离渐渐勾起了唇。 原来受伤是这样的感觉。 真是奇妙。 “公子行得可还方便?”迟迟听不见水声,李闻歌朝屋内问了一句。 封离拉回神思,拾起那块她不知从哪儿弄来的看不清颜色的巾布,沾水擦起了脖颈,“尚且方便,多谢恩人。” 屋外没再有声音。散着热气的布条随着他的手在身上心不在焉地游移,待草草净了身,封离便有些嫌恶地将其丢在了一旁,笼着斗篷思量道: 方才试探时,他紧盯着她的眼眸一错不错,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但她的神色也早不似他诱引时那般痴迷。这便证实了他的媚术应当的确失了效力,但同时也足以看出,他方才忐忑不安的猜测暂时还并未应验。 既如此,他就好接着行事,诱敌深入了。 封离用斗篷将自己的身躯堪堪裹住,便赤着足向屋外走去。无法以魔气庇护的躯体不过只是肉|体凡身,雨打窗棂的寒气从肩颈处钻入皮肤,激起他一阵阵的冷噤。 李闻歌闻声回头,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副场面—— 半浸着水的乌发之下,是一张略显苍白的美人面,长睫濡湿颤动,眼下泪痣一点。不时滑落的水珠顺着鼻翼滚落在下唇,被他不觉抿入口中,唇色便瞬时红润许多。 他只披了一件单薄的斗篷,未被遮住的脖颈下现出半点轮廓分明的琵琶骨。斗篷的下摆尽处,是这人生生赤露在外的胫与足,一步一步踩在污泥浊水之间,恍若枯骨生花。 李闻歌登时愣在了原地。 封离看着她这副神情,便知道他这一步走得可算初见成效。 他心下恹恹,兴致缺缺。只道这世上之人无外乎都贪恋美色。他这副皮囊所见识到的所有人,无一例外。 纵使宗门仙家之派又如何? 亦不可免俗。 “公子怎么穿成这样便出来了?”李闻歌赶忙站起身去迎他—— 啊呀啊呀,你别给我的小心心养死了! “若是冻坏了该如何是好!” 封离顺势便倚住她递来的手臂。与他不着寸缕的身体相隔的,仅仅只有一件萧薄的斗篷。或许是太冷的缘故,他不住开始贪念自她身上传来的温暖,与她相贴得越发近。 啧。 能不能别挤? 李闻歌右手扶着墙边,摸了一手的石屑,旦觉有些寸步难行。她拢着这个难搞的魔头向火堆挪,却听得身旁人沙哑的嗓音:“衣裳从里到外……都破了。” “在下将它们脱下,却不知该如何再穿上。” “便……只能如此了。” 李闻歌将人带到干草堆上坐下,看向他赤着的双足,问道:“你的鞋袜应该没有破,为何不穿着?” “方才淌水坑的时候,不慎踩湿了。”封离紧紧拽着斗篷,蜷缩在火光旁,“里头实在太冷,在下有些受不住,只想着快些出来暖一暖。” 受不住你还非得去洗,看把你能的。 李闻歌妥协般点了点头,拧开酒囊仰头兀自饮下一口,余光见封离定定看着她一动不动,似乎有话要说。 “怎么了?” 他抿了抿唇,不由垂下眼眸低语:“在下没有衣裳可穿……” 李闻歌咽下口中甘醇的酒水,轻笑,“所以呢?” 他复抬起眼帘看她,水波荡漾的瞳仁映着荧荧火光,闪动明澈,“在下以为……恩人或有办法。” 闻言,李闻歌笑意更甚。她单手支在膝上,托着腮道:“我只是个修道之人,并非仙人。你若问我符箓养丹之法,我倒可说道一二,但点石成金之术,我可不会。” 她将手上的酒倾倒在她随身携带的小瓷杯中,递与了他,“若还是觉得冷,便喝一口暖暖身子。” “身上要是热起来了,”她拍了拍身后,“这是方才你去净身时我铺成的草垫子,就躺在这儿暂且休息吧。” “有什么事情,睡一觉都能解决。” …… 夜里无人看顾,火堆终究还是抵不过寒风与雨滴的侵袭,只留下烧过的余烬。 李闻歌脱了一件外袍给了身旁那个以斗篷蔽体的男子,抱着臂面朝廊下闭目听雨。只是数着雨滴自屋檐一颗一颗坠落的声响,她竟也隐约之间有了些许困意。 阖眼沉睡之中,她恍惚间闻到了更浓郁的甜香。 即便是他刻意隐去声息,魔心的气味也无法就此掩盖。在她初次闻过这样诱人的气息时,她便有意克制自己。只要不操之过急,被自己的欲望迷了心智,这颗魔心迟早都会被她捏在手心。 尤其是当他一直跟在她身边时,就譬如今夜。她在香气的不断侵扰之下已经逐渐习惯,不会再生出急不可耐的念头了。 可是眼下的状况,却不足以再支撑着她做到风雨不动安如山。 这股香气还夹杂着魔气,李闻歌暗道他应当是趁她熟睡释出了法力,使得这股平素便勾人的气味越发诱人入瘾,惹得她好生才平定下的心境,一瞬之间又被打乱了章法。 她还不曾想着动手,这魔头倒是准备暗箭伤人了。 真是一点儿也不客气。 她无声等着他蓄力给她施来一击,却不想在下一瞬,眸光陡然变得有些匪夷所思: 一双冰凉的手从背后缓缓攀上她的腰际,一点点试探着摩挲。 身后微不可察的呼吸愈来愈近,最终落在她的耳畔。 化成一个温热而潮湿的轻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第四章 ? 腰间传来的异样感触在浓如黛墨的夜色中不断放大。那人见她并未反应,手上的动作愈发大胆了些,附上她的衣带,欲解不解的。 李闻歌睁开眼,摸到那人作乱的手,便感到停留在耳畔的微凉的呼吸霎时一滞。馥郁的香气丝丝缕缕侵占了鼻息之间所有的空间,李闻歌仰起脖颈,舔了舔有些干涸的唇,回过身去。 没有留下任何喘息的余地,几乎是在她转过身来的一瞬间,他的唇便从耳后流连到她的唇瓣,略一张口咬了上去。 轻微的噬痒与刺痛,倒是不疼。 李闻歌轻哼一声,勾起舌尖绕上他的,纠缠舔舐。她慢慢剥开覆盖在他肩背上的斗篷,将手探入其中一寸寸地摸着光洁的皮肉。 细如脂玉,只是性冷。 他的身体凉得像结了霜的雪,隔着衣裳渗进她的皮肤,冷得她下意识掀开眼帘,在昏暗的夜幕之中瞥见封离颤若蝶翼的长睫,和略微蹙起的眉头。 李闻歌眸光淡淡,唇上厮磨缠绵的触感仍旧继续,身上游走的那只手也一样不安分,自上而下缓缓探到她的丹田处,小心翼翼地轻揉慢拢。 李闻歌静静等着他的下一步动作,莫名有些想笑。他的身子虽冷,但掌心却热,是因为近在咫尺的触手可及,所以兴奋了吗? 她于指尖凝力,顺着他的背脊下移,一下一下点着他的命门。伏在身前的人却忽而离开了她的唇,抬起眼对上她的视线。 “恩人。” 这一声叫得真好听,李闻歌心道。 如若不是清楚他的来意的话。 “谁教你的?” 周身的魔气在无言之中消散,她也收回了手,转而点在封离眼下的那颗泪痣上,打了圈地磨,“谁教你这么做的?” 夜里,彼此都看不清对方的眼睛里,流动的到底是什么意味。半晌的缄默过后,只听见了他有些无措的声音: “恩人说,不论何事,睡一觉……便都能解决。” 李闻歌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自己随口说的一句可有可无的话,若是较起真来想或许还真能得出另一种意思。 他是因为这个,所以才与她行亲密之举啊。 她停下了指尖的动作,“你知道我的话并非此意,但为何还要这样做?” 封离不语,只是又贴紧了些,埋首在她的颈间轻轻啄吻。李闻歌勾起他的发丝在指节旋绕,将头偏了偏,“怎么不说话?” “因为……想留在恩人身边。” 封离从她的肩窝处退出来,撑着身子默默俯视着她。青丝垂散,扫落她的脸庞,带起细微的痒。李闻歌看着自己被解得乱七八糟的衣裳,和面前不着寸缕的男人,忽然间不合时宜地想到: 他们这样,若是被人看见了会如何? 一个修士与一只魔不清不楚地绞在一起,如何也是一件有悖天罡的暗昧之事,但却实在有趣,不是吗? 她如是轻笑,却听得封离再度开了口:“恩人……在笑什么?” 封离慢慢松开了抓着她肩头的手,拢起衣衫裹住冰凉的身子,退至一边,低垂着头。 是笑他说的话太可笑了么? 李闻歌见他一副低落着回避的模样,便侧过身撑着头面对着他,想了想才回答:“在笑你可爱。” 只可惜对方这时候又没那么解风情,仍旧是不为所动地敛着眼眸,似乎还被她略显轻佻的语气弄得越发难过了。 “恩人……没有什么想要同在下说的吗?”言罢,他顿了顿,不给她开口的机会,又攥着那件皱皱巴巴的斗篷自顾自道:“恩人救下在下,却并未盘问在下任何,想必是待明日天亮,便将在下送回原应所在的地方。” “可是,”他抬起头看向她的眼睛,复又低下了头,“可是,在下已无处可去了。” 李闻歌看着他披散着长发,拽着单薄的衣裳蜷缩在她身旁。这模样倒活像她成了山野里的妖魔精怪,把他这个路过的可怜书生吃干抹净后拍拍屁股走人—— 他是不是拿错话本子了? 李闻歌颔首暗笑,“所以你今夜与我亲近,是为了这个。” 封离点了点头,过了片刻,又摇了摇头,“他们说,只要将在下献给妖怪,就能保村子里仅剩的那些人平安。献祭妖怪如此,献祭山神如此,都是需要有人去交换的。” “而今在下被恩人从妖怪手中救下,若想要求恩人保全自己,道理应当也是一样的吧。”他自嘲般地扯了扯唇角,“毕竟,我除了这副皮囊,没有别的值钱的东西了。” 哦那还是有的。 李闻歌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他的胸口,缓缓开口道:“你说的献祭一事我倒有所耳闻。只不过什么所谓山神,大多都是山里的精怪作祟,村里人按时节供奉的童男童女,大半都是送给比它们更厉害些的妖魔去了。” “如今山里的精怪早便被理清得差不多,那些大妖们没了送到嘴边的,只能自己出去觅食,一出手便一发不可收拾,岂是人力可招架得住的。” 封离指节渐松,点头应答:“是。村中的妇孺,都被家中的长辈暗中送出城外。父亲也一样将母亲与小妹送出了城,只是与别家不同,他与母亲和小妹一并出了县城,但没有再回来。” 他的身份是,一个不慎流落到人牙子手中,一路辗转逃难至一处山脚下,被一户人家捡回去的养子。 所以他为何会坐上那顶轿子,为何会被人弃在半山腰,为何会孤身出现在了荒无人迹的古宅院,都有了合乎情理的答案。 “你不记得你原来的身份?” 李闻歌算着答案,满意地看着对方坚决地摇了摇头,垂眸不语。 “好吧。不过照你这么说,我这一路上还得救下许多人,倘若他们都和你一样,届时该怎么办啊?” 眼见着封离湿漉漉的瞳眸骤然变得惊慌,李闻歌觉着火候差不多了,便见好就收地打了个响指:“好了,不逗你了。” “你既然被我所救,我便没有随意弃之的道理。在你想起来你到底是谁之前,就暂且留在我身边吧。” 封离抬起头定定看着她,黎明的微光将黑夜的光亮削弱,让她能看清他望向她的双瞳。眼中的惊慌尚有,更多的则是藏匿不住的欣喜。 她偏过头去,看向廊外将歇的雨淅淅沥沥地从檐下偷偷躲进屋瓦裂开的缝隙里,拧开酒囊仰头咽下一口醇香。 至于那不是错觉的魔气,两人都心照不宣地当无其事,谁也没有提起。 * 晨光熹微,院内那棵无人照料的古木却吸足了雨水长得葳蕤,引得鸟雀虫鸣,惊醒了破屋内熟睡着的人。 魔无需睡眠,封离也有些惊异自己如今成了人身,竟会这般贪睡。他掀起覆盖在身上的斗篷,仍觉身上留有余温,低头一看,便见自己不知何时已换了一身崭新的青圭衣袍。 抚着细密的凌霄花纹路,他才想起她昨夜的那句“睡一觉都能解决”,原是这个意思。会错意的无心插柳之间,他顺理成章得被她留在了身边,也算是为得到元婴灵力而进了长远的一步。 “醒了吗?” 封离闻言望去,便见李闻歌双手抱臂立于堂前,眉眼霁明,“醒了便简单洗漱一二吧,今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待他走出院门,李闻歌便递来了一顶帷帽。绛纱之下的视线一片朦胧,飞尘仍旧烦躁地吐着着鼻息,他借着她的力飞身上马,牢牢扣住了身前人的腰。 箍得比昨日夜里还用力,李闻歌一时只觉后背被人贴得紧切,有些喘不过气。正欲打马扬鞭时,身后人倏地将下巴搁在她的肩上,隔着白纱凑在她的耳边吐字: “恩人,我们是要去找那妖怪么?” 李闻歌嗯了一声,“昨夜它伤得重,没有机会再去别处作威作福,眼下应当躲在它的老巢里。” 马蹄踏动而驰,“找到它,顺便帮那山上一群牛鬼神蛇清理门户。” 腰间的手收紧了些,封离的面容被雾纱遮挡,看不真切,只感到他就着她的肩颈点了点头,将话融进迎面而来的风里:“好,听恩人的。” 秴县所在之处多深山密林,青纱帐中野路难寻。飞尘载着二人足足赶了一日的路,才从村子最上游的河谷处找到了进山的入口。 峡谷极窄,略通人行,只是越往里深入,妖气便越重。 李闻歌看着眼前被参天古木所遮蔽的重峦叠嶂,皆由黑气所缭绕,只道这里头妖魔鬼怪还真不少。她侧过头去,朝着紧紧拥着她的人问道:“怕吗?” 这里若比起潜山魔窟,到底是小巫见大巫。封离懒散地闭着眼,弯起的唇角笑得嘲讽。他掀开帷帽看了一眼,又放下,复而将身子与她挨得更近,嗓音低颤:“恩人在侧,在下没有什么可怕的。” “旦请恩人务必小心,千万不可受伤。” 漂亮话倒是说得好听。 李闻歌眨了眨眼,心道只怕他巴不得她走不出这深山老林,好在此处悄无声息地解决了她。 飞尘依旧不紧不慢向山谷深处走,她垂眸看向环在腰间的那双白皙如玉的手,心情颇好地弯起嘴角: 大抵是饥饿的人总是相似的,在这种节骨眼上拥有一些奇妙的心有灵犀。那妖怪杀了谁,谁又杀了那妖怪,关乎谁会成为谁的口中餐、盘中肉。 只是这个心知肚明的秘密。 嘘—— 只有他和她知道。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第五章 峡谷纵横,上有孤峰绝壁遮天蔽日,走了约莫半个时辰之久,前路豁见明朗。虽有怪石嶙峋在侧,但茂林密竹之间荡漾的并不再是初到时纵横的妖煞之气,倒像是春日野穹。 洋洋洒洒的日光照在还浸着泥的地面,恍惚之间令人忘了分明昨夜还下着那样磅礴又湿冷的大雨。 李闻歌抬起头,看向蜿蜒而上的枝桠伸向碧空,一半是枯枝老树漆黑的脉络,一半是逾越了冬眠而绽放的新芽。两相交错,像是另一个世间的入口。 他们停下脚步,无人先行开口。一片漫漫春意的宁静之中,却忽闻古钟声遥遥而来,绕着耳畔,惊起丛中栖息的野雀。 “不想这山中,竟还会有佛寺。”封离挑起帽裙看向李闻歌,眉眼之中是掩不住的惊诧。 “是啊,”李闻歌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心下难免觉着古怪,“进山的时候,你可有闻到什么?” 封离一怔,闻言回想后答道,“未曾。”见李闻歌凝神思索的模样,他面色不安地开口:“恩人,是这里有何蹊跷之地么?” 她点了点头,“你是……凡人,看不到闻不见也实属正常。进山时,整座山几乎都被黑气笼罩,所感之处皆是妖兽的气息。” “但眼下,妖气都消失了。”她回过头打量了一眼神色略显茫然的封离,心道妖气是闻不到了,但魔心那股又香又甜的味道倒是寸步不离地跟着。 李闻歌低低叹了一口气,又看了他一眼。 要是能在这儿把他吃了就好了。只可惜啊,还有要紧事在身,一点儿都耽误不得,唉。 正打量四周的封离不知为何,忽觉背后有些发凉。他抬手理了下衣衫,这瞬间的不适感便消散了去。他并非不曾察觉到不对,只是秉持着装一个无知无觉的凡人的信念,半点也不想露出不必要的破绽。 再者,他没那个善心帮着这些修士匡扶正道,杀不杀那只令人作哕的虺蜴妖,对他而言没有好处也没有坏处,又何必自寻烦恼? “别看了,我们走吧。”李闻歌翻身上了马,递给他一只手。被帷帽覆蔽的声音多了些飘渺的意味,“总归都是要上山去的,不若先去那寺院瞧瞧。” 究竟是什么佛光宝气的地方,能将这妖气遮掩得干干净净。 * 山路蜿蜒,飞尘绕了七八个大弯才尚且到了半山腰。不过越往上去,那梵钟的声响便越发清晰入耳,飞尘载着二人又上了个石阶,没见着那处寺院,倒是见着了一个挑着水担的小沙弥。 那人似乎也瞧见了他们,卸下了肩头的东西,朝着他们覆手合掌:“小僧见过二位施主。” 李闻歌透过皂纱之间的缝隙看向那人,百里之外未见有何异样之处。出家人的寻常穿着,颈上一串念珠,周身气息寻常,未有浊气浸染之相,端的是个普通人。 一个山中的小和尚,仅此而已。 见对方行礼,她便也同封离下了马,牵着飞尘走至那小沙弥跟前,开口道:“见过师父,师父可是从山上来?” “正是,小僧是重光寺的禅修弟子,法号释明心。敢问二位施主……” “在下灵霄阁修士,李闻歌。”李闻歌拱手作揖,回身看了看封离。“在下……”他的尾音渐弱,似是在苦思冥想一个能说得出口的来历,但沉默了半晌,仍旧是只能道出自己的名姓罢了,“在下名唤封离。” “他是与我半路相识的公子,”李闻歌颔首轻笑,替他补了话,但也不欲解释太多。对面的小沙弥闻言表示了然,便挑起了担子向山上迎去,“山林野外不甚安定,不若施主随小僧前去寺中一叙吧。” 三人并行,李闻歌就着他那句话问起,“师父方才说,山林野外不甚安定,是有什么险处在此吗?” 那小沙弥听罢顿了顿,换了和挑担的肩膀,反问道,“二位施主,不是从秴县来的么?” “此山地势陡峻,延绵千里,自山中往外处去唯有行秴县一条道路。自外而内,也一样如此。”他说着,不住哀叹,“秴县遇妖邪之事,阖院僧人弟子也是知晓的。” “只惜寺院修建得早,山路遥远,即便是足以接济村户来此避难,可往往,等不到其前来。” 没人再出声。这样惨痛的事实,只能心神领会地把话留在肚子里。走在最边上的封离牵着飞尘的缰绳,本一言不发地听着,却忽然开了口:“据说那吃人的妖怪就宿在此山中,师父久居禅院,平日下山时可有见过它的踪迹?” 小沙弥摇了摇头,“阿弥陀佛。佛法庇佑,秽物不得来此造次。”见封离点头不欲再言语,他想了一想又再度说道,“虽未亲眼所见,不过的确对那秽物的行径略有耳闻。” 李闻歌摘下帷帽,“恳请师父道来。” “一是听闻秴县遭难,小僧便不再赘述。二是我寺中的一位弟子,曾于一日傍晚下山取水。那时似乎恰逢连雨日,天色冥冥,那秽物便出现了。” “幸得念珠庇护,那秽物未得手,但也将师兄伤得甚重,如今已近三月过去,也仍未好全。”他言毕,又阖眼低声念了几句阿弥陀佛,复听得身旁的李闻歌问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别的行迹吗?” “有。”他应道,“三便是……今晨有一位施主,是为降伏那秽物而来,与施主一般,也是修士。” “他下山途经此处,闻得此事便想为百姓除害,遂上山前来打探道路,在寺中暂且歇下。小僧方才提及的那位师兄,在那秽物逃窜时有意留心了方向,知晓它的巢穴的大致方位。那位小施主便与师兄手谈半日,想要师兄带领他一并去寻那秽物。” 李闻歌方要开口,身旁的小沙弥又说道,“那位小施主说,听闻农庄里的村户向那秽物生祭。关乎危急,但待他前去时只在半道上的林中见了一顶无人的喜轿,并未寻到何人踪影。” 担重水沉,他短吁了一口气,“故此事真假,尚无从得知。” 尚未说完话,李闻歌只觉腕处一紧。她偏过头去,便见封离的掩在帷帽后的朦胧的脸。蹙眉垂眸,抿着唇角,另一只攥着缰绳的手现出青筋,整个人看着憋闷又低落。 她笑意柔柔,安抚性地握住了他的手,轻轻拍了拍,食指在他的掌心一笔一划地勾描,缓缓写了一个“安”字。 这家伙可真能装。 受不了。 “施主,到了。” 被小插曲打断的思绪又回到正轨,李闻歌示意封离随着那位小师父一道去马厩栓马,一面随着院外的僧人指引进了院门,不动声色地打量了起来。 佛门重地,明黄的墙面看起来像是前不久才修葺过,分毫看不出旧色。寺院内有三两个僧人正在洒扫,见有人前来皆行了合掌礼,看起来与寻常僧人并无二致。 院中呈着一鼎大体量的香炉,烟气飘然而上,在日光之中淡去。她抬起眼望向寺院右上方的角楼,那里安放着梵钟,耳中所闻的声响便源自那处。 “施主远道而来,贫道有失远迎。”迎面而来的一位黄袍僧人手持念珠,面上和蔼慈祥,“施主若不嫌,可随贫道前去禅房暂且歇息。” “多有叨扰,”李闻歌俯身以礼相请,“不过……听闻今晨也有一位修士来此?” 那僧人抬眼乍思,方连连道是。不待他再度开口,话里提及之人便已说曹操曹操到地闪现在了两人身后,摸着下巴嘶声打量。只不过他面上饶有兴致的表情,却在李闻歌转回身来时一霎那僵住。 两两相望,神色却不尽相同。 封离踏入院内,所见也是这样一副场景。束着高髻的男子浑身如被猬刺,四肢僵劲不能动,直愣愣地看向对面的女子。而李闻歌则是眸光存疑,似乎是想辨别眼前这个衣着眼熟的人是否在哪里见过。 他的手心还残留着不久前她勾勒描摹的余韵,此时却不知为何,心下没来由地觉着不适。封离攥紧了袖口,用缂了纹路的绣线磨着掌心,沉默地站在一边,只听到女子率先说了话: “阁下也是修士?” 短短六个字,对面的人立刻松了口大气。 还好还好,阁主貌似不认得他。 他心下低呼,面上还是条件反射般地堆起了笑意,憨声答道:“是……小的,呃不,弟子师从天门宗,为且聿天师门下。” 李闻歌抱起双臂,旦觉尤为好笑地轻哼了一声,“天门宗……是吗?” 封离看着那男子慌乱的模样,一时想起灵霄阁与天门宗向来不睦,如今不过方问了名号便不住冷笑,看来这两大宗门之间倒是积怨颇深。 不过这样也好。 他摩挲着腕处的痕迹,暗道她不喜那天门宗人正合他意,免得多一个人便多一分事端。有这么个人在,他还要多解决一份麻烦。 看着碍眼。 思索之间,见李闻歌点了点头,好整以暇道:“你怎么不问问我是谁?” 他哪敢问啊! 对面那男子抓着肩上的褡裢,神思乱飞之间忽而想起了少时偷跑出书院,在蹴鞠场上看见了笑眯眯候着他的山长。 太惊悚了,太惊悚了。 “弟子……” “因为你知道我是谁。”李闻歌对着指尖吹了一口气,看着对方惊慌摇头的模样,笑问,“不然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难不成你那什么且聿师尊,还私藏我的画像,时不时拿出来给你看看?” 且聿有没有私藏他不知道,但是灵霄阁藏书院里都是啊!他每日都得去擦里头的漆木柜子,柜面都快要给他擦抛光了,都这样阁主的画像他要是还记不住,那不是纯纯脑子有泡吗? “这……” “再不说实话,就滚去你的天门宗,不用再回来了。” 那人一听,便再不能伪装片刻,连连躬身行礼道:“不、不要!弟子知错!弟子、弟子拜见阁主!” 阁主虽闭关已久,可就算是识不得面孔,气息也一样能出卖他的身份。那人闭了闭眼,眼中已泛出淡淡的死意: 第一次偷跑下山,没想到一切还没开始就要结束了。 他还没找着那妖怪练练手呢呜呜…… “弟子师从梦松尊者,道号蒂罡。” “地缸?”李闻歌有些诧异地扬起眉梢,暗道那梦松老儿,品味还是一如既往得差。 “是。”蒂罡瘪着嘴,慢慢跪在地上,“弟子术学不精,违背尊者之命,私自趁宿清、长凌二位师姐下山时偷跑出山门。” “弟子知错,请阁主责罚。” “你下山历练,这些时日可有学到些什么?”李闻歌朝着一旁的僧人颔首致意,虚手扶了跪着的人一把。 蒂罡心里直打怵,想了想还是把膝盖老实地粘在地上,只挠了挠脖子答道,“没有。弟子就想着能抓几个妖怪为民除害,可惜一个也没遇到。好不容易打听到一个,这不……阁主您就来了。” 李闻歌没答话,看着面前这个脑子不大好使的小弟子,心叹一句如今灵霄阁的人才引进计划真是一日比一日办得磕碜—— 天杀的梦松老儿,是个好苗子吗就往里招! “行了地缸,”她拍了拍衣袖上不存在的灰,没什么耐心地瞥了他一眼,“起来吧。” “谅你还能活到现在,算你命大。”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第六章 “啊?” 蒂罡不明就里地攥着长衫的下摆,稀里糊涂地站了起来,神色迷茫得紧:阁主这是不打算罚他了? 还有这种好事? 他情不自禁地咧开了嘴角,想起尊者曾恐吓他说新任阁主同大乘之期的老仙尊们一样,都是恪守严规的老古板。若是不对他严加教导,待阁主出关见到这么一副不成气候的样子,定要惩戒更加。 如今一看,阁主和尊者说的不能说是一模一样,只能说到底哪一个字沾边了?他就知道,肯定是尊者嫉妒咱们阁主人美心善—— 阁主之所以是阁主,靠的何止是能力,还有这天大的格局,都仔细学着点吧各位! 封离静静看着那人搔头憨笑的傻样,有些难耐地绷紧了下颌。不曾想这两人之间居然有些渊源,而今李闻歌又这般良善模样,这呆徒弟岂不是日后要阴魂不散地跟着他们? 啧,看着更碍眼了。 “那个,阁主,”蒂罡一歪头就看着了一旁盯着他,却眼神不善的男子,一时间没忍住前走了几步,离李闻歌近了些,小声问道:“这位公子是谁啊?” 等二人回过头去,便见封离拿着帷帽,眸光清亮地朝他们微微一笑。 他方才眼花了? 蒂罡用力眨了眨眼,只听得一旁的李闻歌将封离拉近了些,说道:“这位是封离公子,也是你昨日没有找到的那个人。” 言罢,蒂罡的双眼便肉眼可见地瞪大了不少,语无伦次了好半天才结结巴巴说出话来,“啊?这……阁主你说这就是那个、那个坐花轿的新、新郎啊?” “弟子没见到人,原是、原是被阁主您救下了。”蒂罡没忍住又细细打量了几眼面前丰姿都雅的男子,暗自咂舌: 面若好女,眼如点漆,此神仙中人! 阁主实在是洪福齐天,二话不说便出手捡了个美男子。要是这公子是个性情中人,一不小心以身相许,与阁主结为了道侣,那岂不是…… 他悄悄将眼珠子转向李闻歌的方向,却惊见她不知何时已撇过脸来,眼眸微眯地盯着自己。他下意识躲避开视线,装作无事发生地安慰自己: 没关系,天底下哪有女子不爱美男呢? 阁主道行再高,毕竟是个女娘子,一定是害羞了。 李闻歌:“……” “对了,方才听那位小师父说起,寺院中有一位曾被那妖怪击伤过的师父,可否为在下一行引荐一二?”她懒得理会,对身旁仍旧是笑得慈眉善目的僧人拱手作请。 黄袍僧人颔首而笑,摊掌将众人向寺中后院引去,“自然。慈安已恭候各位多时了。” 后禅院比起前院倒是旧了不少,看样子好似是修缮时人手或建材稀缺,只能放弃这一小片地方。那法号为慈安的和尚因身上留有旧伤,故而不宜活动太久,只在诵经之余擦一擦供奉的香灯宝烛。 “见过二位施主。” 蒂罡常与其手谈,二人已熟稔不少,便只互相点头致意。李闻歌看着这个身形清瘦的和尚,也不知是否是光照的缘故,分明宝殿内莲烛红盏,可却依旧衬得他唇无血色,面容苍白。 大抵是伤得太重。 “小僧与这位施主说明,会与各位前去寻那秽物的巢穴。”言未毕,他已不住剧烈地咳嗽出声,缓了片刻才复道,“若各位施主整装待发,今夜便行亦可。” “师父旧伤未愈,不若为我等指明方位,我等自行前去便是。”李闻歌面上淡笑,“路途颠簸,师父还是在寺中休养生息,不必跟随我等涉险犯难。” 慈安闻言面露难色,迟疑道,“施主言之有理。但高山多密林,且当时情形危急,保命之余,小僧也不知自己是否记得清晰。” “若是不慎指错方向,岂非误使施主错跑一遭。”他搁下了手中的香烛座,“小僧须得下山,再去此前担水的地界小心辨认。只要可助各位施主降伏那秽物,小僧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既然如此,那便有劳师父了。” 李闻歌作揖而退,拍了拍身旁人的肩膀,“走吧地瓜,我们去你的禅房坐坐,晚间再商量如何行事。” 蒂罡冷不丁被拍了肩头,回过神来才回道,“阁主,我名蒂罡,不叫地瓜。” 李闻歌没理,只牵了一旁静听几人言语的封离的袖口,示意他跟上。踏出后禅院的前一刻,她不住回过头去看了身后一眼。 慈安仍站立在原处,宝殿的格扇门半掩,与殿内的灯红烛亮一并藏住他半张面容,露出忽明忽暗的另一张脸,眉眼看不分明。 * 山中的夜似乎比城中来得早些,太阳方跳下山崖去,天色便如挂了墨布一般迅速暗了下来。寺院寂静无声,僧人们皆在院内行动,显得外头不似早间,格外冷清。 一柱香前用完了斋饭,院内的大和尚便安排了几人在东边的厢房小住,待月升中天时再出寺门,踏上寻妖之路。 素膳索然无味,封离只漫不经心用了几口便搁了竹箸,浅道一声没什么胃口便回了禅房。布衾单薄,他斜斜靠在黄木柜旁,揩了一寸柜面上的灰尘于指尖,轻嗤了一声。 桌上的灯盏年岁有些久了,罩面通黄,早辨不出当年的颜色。照在墙面上的影子明明灭灭,昏暗得很。封离将手放入刻有双鱼嬉戏的鱼洗中,仔仔细细地清洗着,又抬起头来看着眼前黄铜镜中的那盏烛台。 他盯了良久,久到双眼已然有些涩疼,才回过神来,方觉鱼洗中的水不知何时已变得冰凉。 门扇轻响,有什么进了房中。 封离用随身的巾帕一点点沾去指节上的水珠,并未转回身看,只慢悠悠地开口问候了一句:“来了?” 背后那人不答话。听脚步声,似乎是找了个圆凳子径直坐了下来。 封离低笑,回头便见那人正襟危坐,手中捻着念珠的模样,心下觉着如何看,如何可笑,说出来的话便也多少带了些讽刺的意味: “你那晚抓伤本座的时候,可不像现在这样,装得人模狗样的。” 那人哼笑了一声,干涸的嘴唇裂开了血痕,掩不住虚弱的内里,险些又低嗽出来。他以手捂唇,缓了一刻才压着声道: “……你以为你去了这副皮囊,又能有多入眼?论你是什么魔也好,便是有千般面孔,你依旧是一个妖而已。” “与我又有何不同?” “以为自己入了魔窟,便从此摆脱从前了?你身上妖的味道,旁人是闻不到,可我不一样。” 他站起身,慢慢踱到封离身前,看着他皮笑肉不笑的脸色,凑近着他的脸,紧锁着他的双眼一字一句道:“因为,我是你的同类啊。” 封离看着他毫无生气的面容,却扯着嘴嚇嚇笑着,像是没学会如何用人的咽喉,连笑都学得生疏而丑陋。 “本座可没有到处认同类的癖好。”他伸出一指,抵着面前人的腰腹,用了些力摁了下去。化成和尚模样的人立即便是一声闷哼,吃痛向后退开了距离。 “就算那个女人在隔壁,本座不高兴了,一样能杀了你。” “杀了我,对你有什么好处?”和尚捂着腹部的伤口,抬起头笑着喘着粗气,“若无需隐藏,你又何必掩去声息,只为了在她面前装作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 “倘若真要你泄露身份,你敢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封离笑了笑,眼下的泪痣在烛光之下映得发红,一双缠绵的眼睛更显妖冶,“总归本座也没什么可爱惜的。” 他这副皮囊就是为了媚而生,他借此四处勾引人心,获得继续在天地间存在的机会。这副修炼而成的躯壳在人间游荡了六百多年,早已令他厌烦疲靡。 再漂亮又如何,里子早就烂透了。 只有成为魔神,才能丢掉这副被腐蚀得彻底的空壳,才能丢掉他来时的路,丢掉所有,只有届时,他才会真真正正得到自由,获得新生。 “何必这么说,”那人见他一身无谓模样,换了个口气,将手上的念珠攥紧了些,“咱们做妖的也好,做魔也罢,谁不是活得如履薄冰?都是被本族唾弃的怪物,只求在世道上谋一点生路,见了面更应惺惺相惜,不是吗?” “所以呢?” “我们联手,”他道,“也不枉我在此大费周章地把你们等来。那个女修归你,她的丹元你只管拿去,我只要有一口肉吃就行。” “那一对师徒的身体留给我饱餐一顿,所有的修为全都给你,就像这样。”他将手上的念珠举到封离眼前,在内里驱化之下转瞬间化为齑粉。 封离勾起唇,轻蔑地移开了目光。 真当旁人都是傻子? 那个呆瓜固然无用,但李闻歌此人,左右心脏不知长在哪边,多少叫人难以估摸,又岂容小觑。 更何况跟随她来此的一路上,二人亲近的时刻不少,隔着那样浅的距离,他却依旧探不清她究竟有几分功力,若有一日真的对上,他连有几分胜算都尚不明晰。 所以在此之前,又怎能得以轻举妄动? 见他半晌不言语,身前人咽下一口气,走上前又道,“你考虑得如何?” “若你肯与我联手,即便我如今身负两伤,也定然不遗余力,一举助你拿下你想要的东西。”他趁势又追了一句,“这是笔划算的买卖,阁下以为呢?” 封离唇边的笑意更深了些。他轻轻理着袖口的素纱,将视线转回眼前和尚那张饿得难耐的脸上,末了缓缓答出了一个字: “好。”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第七章 月出惊山鸟,夜静春山空。 禅院外的金铃子叫了第三声时,封离站在门外,听着睡在禅房里为数不多的几人的呼吸声已逐渐变得平稳。 为保后半夜赶路还能精神抖擞,慈安提议了吃过斋饭便回房中歇息,先补上两三个时辰的眠。烛灯皆熄,肉体凡胎受不住浸了忘魂草香料的燃灯,此刻应已神飞梦里,不知天地为何物。 封离跟在慈安身后,不,此时他已不是慈安,只能算是一个无名无姓的山野精怪。他的身形隐在夜里,令其安心无比地肆意享受着自己原本的模样。 封离如是盯着这只虺蜴妖的背影,无声地笑了笑。 威风得了一时,归根到底不过也就是个只能待在阴沟里苟延残喘的东西。 妖气侵袭之间,二人已然接近了李闻歌所在的禅房。封离抬手止住了身旁那只妖有些迫不及待的脚步,已化为原形的虺蜴略疑惑地转头看他,却被毫不留情地打了回去。 “把你的丑脸拿开。” 虺蜴莫名被打了一巴掌,神情古怪捂着脸地怔了许久,目视着封离将手上沾了妖气的佛经鄙弃地扔去了身后,拂了拂一尘不染的衣袖,走去了他的前侧,才想起来恶狠狠地瞪着封离皎然如玉的侧脸。 就你长得好看! 长得丑点怎么了,又不抢你饭碗,凭什么要打他! “凭你长得不尊重人,本座看着倒胃口。”封离淡淡瞥了他一眼。乌漆麻黑的一团,也不知道瞪着两只有与没有无甚分别的眼睛有何贵干。 若不是实力有别,再加之他们如今又是一条船上的蚂蚱,虺蜴生生咽下了这口气,欲偏过身子,却忽见封离的脸色变得有些凝重。 他闻到了她的气息。 直觉告诉他,她绝不可能对他们的行动毫无察觉。可眼下,她居然在里面,没有走。还是说,她就藏在这扇门扉的后面,等着他们这些不速之客闯进去? 如此重的妖气,禅房内的气息却绵长而安稳。封离的指节微微蜷起,视线凝在磨了锈的狮头锁上,暗道这亡魂草当真如此奇效,能令她也迷陷其中么。 “你在等什么?” 虺蜴不欲再于门外徘徊,化为浓雾的身影轻而易举地穿过这扇若有似无的门扉,从缝隙之中滑漏至渐渐消失。 禅房之内,封离站在离床榻三丈开外的地方,借着窗棂微弱的月光端详着禅褥之下规律的起伏。屋内的灵力气息愈发浓郁,他看着虺蜴脓水粘附黏连的右臂试探着,似乎在考虑是否要简单一些,直接穿过这层褥子直击丹田。 但他毕竟对这层业务没那么熟练,相比之下,掀头盖骨要得心应手多了。 迟疑的那只不成模样的手臂又在顷刻之间变为熟悉的人的皮肤,没了浸蚀衾被的脓液打草惊蛇,这双手自如地捏住了褥子的一边,看着披散在枕上的乌发一寸一寸在视线里慢慢展开,而后轻轻掀开—— 正巧与一张眨着双眼的无辜的脸,相逢狭路。 蒂罡两手捂着脸蛋,看着一个长得如此抽象的怪物对着自己贴脸开大,脑海之中不由回想起半刻钟前,自己睡得迷迷糊糊,却忽而被人连被褥一块打包塞进了另一间禅房里。 “阁主?!” 他慌忙从被子里扒拉出自己,看了看站在一旁拽着被角的李闻歌,又看了看只着中衣的自己。电光石火间,他猛地捂紧了前襟的衣带,向榻上的一角缩去: “阁主,虽然、虽然弟子能明白,您闭关了这么多年,有点饿了也实属情理之中,但……但您也不能这么饥不择食啊!” 他看着李闻歌的眸光逐渐疑惑,闭了闭眼,又再度开口道,“我、弟子,弟子也不是说您眼光不好,弟子容色虽比不得封公子,可也没有那么差,但、但此乃佛门重地,阁主若是真想也须出了这寺门去——” 蒂罡忍不住又抬眼看了看李闻歌此刻正注视着他的,那双抚水为浪的含情眼,脸便瞬间红了一片,低下头来慢吞吞地小声道: “待回了师门,便是您说了算,您想怎么样……都可以。” 半晌过去,室内一片寂静。 蒂罡揉了揉麻了半天的左腚,不解地抬起头来,见李闻歌单手摸上了身后的剑柄,正笑意盈盈的弯唇看他,而后惜字如金地吐出了一个字: “滚。” “哦。” 蒂罡挠了挠头,有些尴尬又懊恼地松开了自己紧攥着衣带的双手,才清了清嗓正色道:“那阁主,您半夜把弟子弄到您的房里,是要做什么呀?” “这地方不对劲,”李闻歌将长剑从身上取下,轻轻搁在了长桌上,“我要亲自去看看。” “啊?”蒂罡左右看了看,又支起身子往窗外瞅了一眼,讶异道,“这儿是寺院,能有哪里不对劲啊?” “你不用管哪里不对劲,你只需要闭嘴保持安静。” 李闻歌以指尖点了点剑身,“你需要待在这里假扮我,时刻觉察旁边的禅房内是否有异动。剑灵上有我的气息,不会有人怀疑我是否真的在,你且放心躺着。” “另外,”她顿了顿,回过头来有些不大信任地看着榻上张着大嘴无声震惊的蒂罡,“如若夜半有什么脏东西上门,你能搞得定吗?” 蒂罡这才缓过神来,心下又惊又喜: 走对圈子跟对人,人生第一次下山,第一票就搞了个大的? 阁主这是要带他一起玩的意思吗? 他吞了吞口水,睡迷糊的神志清醒了大半,看着李闻歌拍着胸脯道:“阁主放心,弟子人虽愚笨,但也是跟着尊者实打实练了百年功夫,区区妖怪,岂能容它骑到头上撒野?” “我可是蒂罡,灵霄阁梦松尊者座下弟子!” 李闻歌笑着点了点头,将被褥拉至他的头顶,“行吧,那就看你的表现了,地瓜。” 言罢,她行至窗前,却听见身后被褥翻动的声响。蒂罡从中探出头,反驳道:“阁主,我叫蒂罡,是蒂罡,不是地瓜。” “哦。” 蒂罡见她的身影下一刻便要消失在夜里,又赶忙抓着被角补了一句,“对了阁主,我还有一个问题。” 李闻歌探回身,歪了歪头,“什么?” “妖怪真会来吗?什么时候来啊?要是弟子不小心睡着了怎么办?” “滚。” “哦。” …… 回忆戛然而止,妖怪如期而至。 蒂罡虽然看不清眼前这妖的脸色,但周身越发浓密的黑气将他团团围住,迟钝如她,也能感觉到这妖怪浑身上下都是被戏耍了的愤怒。 沉沉妖气从脚踝一路席卷至脖颈,死死扼住了他的咽喉。 这妖怪气力居然这般厉害! 他被涨得脸色通红,不住向桌上放着的那把属于阁主的长剑投去目光,却陡然发觉阖屋之内,还有另一个目光,也同样落在了那把剑上。 黑雾弥漫,他被勒得视线模糊,只能看见那人藏在妖怪身后,露出的长衫的衣摆。银月入室,窗台漏进的月光成了视野中唯一的出口。在那里,他看见了衣摆上泛着光泽的金线,刻绣而成的檀色凌霄花。 封离,封公子。 以后再也不会管她叫阁主了,因为她根本就没有把自己当徒弟!两个人,不,这分明是两只妖,他怎么搞得定! 惊魂动魄之间,蒂罡二手掐诀,不管不顾地疾声厉喝:“剑来!”剑锋瞬即若银光乍现,挣脱开来桎梏着他的束缚。骤然重获自由,他甚至来不及咳嗽,抬脚便欲踹开门扉。 可那妖怪也不是个吃素的,卷着舌头便要往他的后腰攻击,用最惯常的办法将其卷至跟前,以舌上烈毒侵其躯体,令他不能挣扎半分,只能认命做它的口中之物。 蒂罡脱身不得,手中利剑却先他一步对着那涎水直流的长舌缠绕如游蛇,而后狠力从中对半劈开,硬生生将横在腰间,腐蚀了他半边衣裳的舌头借力砍断,才侥获一丝逃脱之机。 那妖怪似乎是想要在今夜决出高下,拿出了鱼死网破的势头。即便是他半点没犹豫地转身破门而出,脚也不停地就要飞身上屋瓴,也仍旧依稀感到那股恶臭的气息不断在耳畔逼近。 “我是地瓜!不是蒂罡是地瓜啊啊啊阁主救命——” * 禅院外。 四处静悄悄的,一点多余的声音都没有,安静得令人心惊。李闻歌朝着远处看了看,山间飘渺而过的云雾再平常不过,一点儿没有来时所见的妖气溢散。 怎么会呢。 这样小的一座佛寺能有如此大的威力,镇住四面八方山里的精怪不敢作祟,除非是设了法障。可既设了法障,妖怪逃不出这山去,又如何得以去秴县四处作乱残害百姓? 李闻歌俯身揪了一片草叶子,拿在手心里把玩,一面又想,那个挑水的和尚也说了,有不少村民因为走不出城去,都选择了来此避难,但结果往往是在半路便丟了性命,这也能和她一路赶来的所见情形对得上号。 那要是有心之人便恰好利用了这一点呢? 平日里将此处做成一副世外桃源的假象,那时秴县民生富足,倒也不羨艳什么,但一旦糟了难,自然就有人想起这里的好来。 越住在远郊的人,首要的选择便越不会是城外。至于那些没银子打点的务农人,也只能被迫以这种方式来躲命。于是愈靠近这座山,死的人愈多。 不是因为那妖怪半路截胡,而是因为这里原本,就只是一场交易中刻意营造的噱头。 指尖捻碎了茎叶,黏腻的汁水沾在手上,带着一股陌生的泥土的味道。李闻歌抬步走向院内,径直穿过门廊,向着无人的宝殿走去。 寂静无声的夜里,连虫鸣兽叫都少得可怜。石子路被踩得咯吱作响,她垂眼看向挤在一块的碎石沙砾,回忆起救下封离的那个晚上—— 载着新郎的那顶花轿,若不是抬轿的人跑了,原本,是该被送去山中的哪里呢?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第八章 华殿之内,明烛高燃。 偶有夜风自堂前带入室中,将齐整摞在长案上的经文翻动了几页,泛黄的纸页脆得很,声响簌簌。 李闻歌一人立于供案之前,看着香炉生烟,渺渺逸逸地浮于空中,将金身佛像映得模糊。她抬头看向佛像上的那双慈悲眼,对视良久,隐隐约约似乎看见了那佛像普度世人的面上,笑意更深了些。 李闻歌也如是笑了笑,移开目光再度看回来时,那佛像却又恢复了方才那般庄肃的模样,仿佛一切都只是一场错觉。 她的视线向下,扫过金颈上刻画的纹路和前胸坠下的璎珞。醒目的卍字亮泽熠熠,半披的袈裟自右臂垂落至足边。 向善内修的信佛之人,大抵不会用如此大胆而直接的眼光亵渎佛座神像,但李闻歌的眼中既没有虔诚也没有敬畏,绕着佛像在这座不大不小的殿内转了一圈,还是觉得哪里不对。 一种强烈的直觉驱使着她走上前去,抬手敲了敲。 她凑近仔细听了听,而后再次抬手,敲得更重了些。钝钝回声传来,李闻歌满意地颔首—— 嗯,里面是空的。 看着自己扶在佛足上的手,她的视线陡然移到了佛像摊掌的右手。眸光随着指节移动,到第五个根手指时,却忽见最后屈起的,竟还有一个根指头。 六臂观音倒是常见,但六指佛,除却皇甫公窟的释迦牟尼像,便没有其他了。这里的佛像与皇甫公窟中的主座显然不同,所以只能有另一种解释,便是错相。 错了法相金身,这座佛像也失去了合该有的佛性,阖天神佛无法感知庇佑此地,那么所有的香火与供奉便会皆视作虚无。 所以,这供案上奉起来的积年累月的所谓香火,都是给谁的呢? 李闻歌盯着那弯曲的小指许久,足尖点地飞身而上,站在了佛座中央。她抬手摩挲的这唯一形态不同的指节,细细打量后才发现,其指尖平滑圆润,上头似乎还隐隐有些微的划痕。 她捻着那节指头,思索之余,猛地将其向下一按。 等了半晌,没见有什么动静。她神色古怪地往后退了一步,又等了片刻,殿中依旧如来时一般静谧,没有半点不同。 难不成是障眼法? 李闻歌转过身欲跳上供案,正当此时,却忽闻身后传来异响。 “轰——” 莲座与佛身分成上下两半,佛身向后渐退,而莲座则缓缓一分为二,打开了一个通往地下的漆黑的洞穴。 找到你了。 李闻歌不多观望,直截纵身跃入其中,顺着石阶而下,借着顶上渗漏的光看清了这间地下密室里,藏着的究竟是什么。 是人。 有的看起来年岁已久,早就化为了枯骨一具。在重叠在这之上的,有残破的、看着似乎是被什么割下或挖了一半的腐肉,散发着浓浓的尸臭味。 有些看起来刚到此地不久,皮肉还是崭新的,透出一种油光发亮的质地。这样的尸体大多嘴角都被人从两侧撕开,又卸了下巴,面容扭曲地张着嘴,神色惊恐。 李闻歌走近了些,看着这些被杂乱堆放的尸首,除了那些面目全非的,一个个皆神色惊恐,一看便不是死后被人折磨至此的。 方想着选其中一具仔细查察,地面之上却忽而一阵剧烈的震动,入口出传来一声巨响,由莲座铸成的洞口刹那之间合上,佛身重重地落了下来,将出路堵死。 “……” 李闻歌的视野眼下可算是一片漆黑,她站在众多尸体中间,成了唯一的活人。处在这样黑灯瞎火的地方,双眼以外的感官都有为敏锐。 封闭的空间内,浓重的尸臭像四面高墙将她层层围住,一阵接着一阵前后夹击。她试探着伸出手,慢慢触到了石壁,却摸了一手黏腻,放到鼻尖处,已然不知和周围的气味谁更胜一筹,令人作呕。 李闻歌向前迈了一步,脚下不慎踩着了什么。凭借既硬又软的触感判断,倒像是断了的胳膊或腿。脚步声沙沙,但与之一并作响的,似乎还有别的某种东西。 她瞬即停下,朦胧间似乎觉着暗处有什么悉悉索索的动静,正在渐渐出笼,一点点向她靠近。 * 月上中天,本应是夜里最静的时刻,可禅院之上传来的打斗声响半点也没有收敛的架势。 蒂罡横竖找不到李闻歌的踪迹,只得一面不停寻觅,一面回头竭力对抗虺蜴来势汹汹的攻击。 剑尖的灵力几乎要无法凝聚,他尚未与妖接过手,实在不懂为何这样的家伙能拥有如此源源不断从不会干涸的体力。 或许它是饿得有些着急,被砍了一半的长舌竟可如蚓尾一般,直直裂为了两条,又锲而不舍地嘶嘶甩动。他的衣裳被腐烧得灰黑,可对方久攻不下,已经令他逐渐力不从心。 不行,再这样下去就撑不住了,必须要想一个破局之法! 蒂罡挥剑而去,心下想着尊者从前教过的移形术法,单手掐诀之间,脑中竟忽而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 书到用时方恨少,脱口而出完蛋了。 救命啊! 天上的打斗一刻不停,地上站着的人影却静静地看着好戏。封离眼见着在那只虺蜴的连连攻势下快要筋疲力尽的人,觉得有些许的疲惫。 杀个人而已,需要这么费力么? 看着两个身影打得有来有往,虺蜴也被灵剑刺中了多回,虽然力头仍旧凶猛,但比起初初追杀的时候,还是差了不少。 他轻笑一声,心道: 罢了,死了也好。 …… 这一头的蒂罡凝神聚力,手上的力量便足了许多,一个飞身绞过黑雾,趁此间隙合掌念道:“影随心转,万法归宗!” 虺蜴伸向他的长舌扑了个空,身影瞬间消失得以逃脱,在虺蜴的身后不远处乍现。蒂罡暗道不能再久留,借力便要向东处逃去,不料在下一瞬却被一阵白雾挡住了去路。 这又是什么! 与那团黑黢黢的妖不同,眼前的相较之下显得更为难以琢磨。如雾似纱而无实状,擎着他的力道似推似拽,将要再度出剑,那片雾色倏然散开,向后蓄力而发,掷出于他而言致命的一击。 根本来不及躲避,他下意识抬起剑意图遮挡分毫,不想危情之时,从后而来的一句剧烈的力量将他猛地一推,替他接住了那杀气腾腾的一招。 是她—— 行如雾气的混沌之物似乎顿了一刻,随即依旧毫不留情地向她攻去。李闻歌身形在混沌的雾中快如疾电,挣开无孔不入的禁锢。虺蜴见她手中没有任何法器,给了那废物修士一击,便将其丢在了一旁,与混沌一并合力围剿着身陷其中的她。 蒂罡捂着右肩,想上前去帮扶一把,却奈何力不从心,落在了地面上,不住呕出一股鲜红的血。 他吃力地看了看四周,并未发现有封离的身影。那如今缠绕着阁主的那一片似是而非的雾气,就是他吗? 他到底是什么东西? 就算是料想到了这寺院之中藏匿着妖怪,可要人如何能想到,那分明要献祭给妖怪的人,实则也是妖呢?阁主她剑不在手,真的能抵挡住这如抽刀断水一般的攻势吗? 剑啸苍穹,银光割裂长空,将团团围住的密不透风破成了千疮百孔,李闻歌单手结印,趁那两团不成形状的东西吃痛而分散开来,挽了个漂亮的剑花,便直直向虺妖的命门处刺去。 虺妖嘶叫着欲扭开身子,奈何剑尖越绞越紧,离击溃他的妖丹不过一步之遥。 那柄长剑分明被她搁在了禅房里,为何突然出现在了她的手上!此处动静激烈,它下意识便看向封离,却见他当真如同一阵薄雾散开,不见了踪迹。 虺蜴气急,本着求生的本能,长舌骤然之间裂成数条红丝,韧如金蚕丝。李闻歌见机,手中剑身没得更深,即刻便要将其妖丹剜出—— 如此紧要关头,那股混沌之气再度沿着她的双腿,若银蛇一般盘旋而上,将她的周身包裹,形成一张薄如蝉翼却又固若金汤的大网。 李闻歌:有病吧? 下一瞬,轰鸣之声在耳畔迸裂,狂风大作。那颗不知用多少条人命生祭而出的炽红的妖丹恍若坠落的星子,爆破出最后一瞬的诡异的红光,余烬落入山林之中,彻底化为尘埃。 萦绕的混沌顷刻间化为乌有,连带着李闻歌手上的那柄长剑也消失不见。李闻歌站定,呼了口气。 虽说千百年来遇见这样情形的时刻也不少,不过她觉着新奇的是,这只虺妖会生有这样的决心。它逃生不能,选择了自爆妖丹,要与她同归于尽。 唉。 想与她同归于尽的妖魔精怪多得可以排队,只可惜它们命不好,偏偏她时运又不错,就譬如今夜,甚至连手都尚未染腥,那妖便已魂销骨散了。 李闻歌走上前,将蒂罡从地上扶了起来。他神色虚弱,右肩的抓伤与腰腹的灼伤都疼得他浑身颤抖。李闻歌搀着他没有受伤的那只胳膊,笑侃道:“嚷嚷着下山,如何?过瘾了吗?” “阁主……”蒂罡几乎要从鼻间逼出一点微弱的声音,“弟子都……这样了,您就别挖苦弟子了。” 李闻歌失笑,见他体力实在不支,便索性也不去禅房,只将他带去了前院的诵经阁内躺下,递给了他一枚丹药,“把这个服下。” 蒂罡依言吞了进去。没有水,这药苦得他的脸都皱成了一团,眯着眼之间,他看见李闻歌直起身子便往外走,又急着撑起身子道:“阁主,你要去哪儿?不是已经了结了吗?” 他还想缓一缓便同她说,那个封离明明就是个妖怪,根本不是什么被人卖了的可怜公子。可是这事长话短说不得,连他都能发现,阁主难道就分毫没有察觉? 那封离绝不是个好对付的! 李闻歌回过头,“了结?天还没亮呢。”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第九章 她绕过影壁,走向后院的禅房。 离那股馥郁的香气越来越近,李闻歌侧耳倾听,四周有微乎其微的悉悉索索的声响,似乎也对这样香甜的气息产生了浓烈的兴趣。 尚未抬手叩门,里面的人好像先一步听见了她的脚步声,缓缓将门扉开了个缝隙,露出了大半张睡意朦胧的脸。 青丝柔顺地披在他的肩上,还有几缕凌乱地垂在身前。月色入户,发尾泛着点点光亮,如若镀了一层玉梅银花色。 那双眼睛还在梦里挣扎着要清醒,瞳孔中带着星点雾气,又盛着细碎的担忧。封离的指节扣在门扇的边上,声线有些紧张,“恩人。” “方才在下听外院有巨声雷动,可是发生了什么?” 李闻歌轻嗯了一声,揉着发酸的手腕,低声道,“那只妖怪来了,我与它打了一架。” “不过眼下它已魂飞魄散,再不会去山下害人了。” 原本应被送给那虺妖拆吃入腹的人,如今露出了该有的那一份劫后余生的释然笑意。 “声响有点大,没有吓着你吧?”李闻歌示意他披一件外衫,免得夜里受了凉风。“在下本等着与恩人一同进山去的,不曾想那妖竟如此急不可耐。” 李闻歌笑了笑,“是啊。” 那又怎么样,你又能比它好到哪儿去? “在下忽而听闻到了异动,见窗外有光影翕动,只怕是来了什么人或妖物。”封离系好了衣带,随着她走入院中的廊下,“可惜……在下无用,若只身暴露在外,除却为恩人徒添烦恼,其余分忧不了半分。” “所以在下只得藏在被褥里,盼着那些不知道姓甚名谁的人物莫要发现自己为是。” 这么贴心的吗?好感动呜呜。 李闻歌重重点了点头,“做得不错。外头情势危急,那妖来得凶猛,连我的手挨到了它的舌头,也弄得面目全非,估计要养上一断时日才能见好。” 她扯开不慎粘在伤口处的衣袖,低呼一声,又转而道,“对了,你可曾想到,那名叫慈安的和尚,原是那妖怪假扮的!” 封离惊异地抬眸,但此刻却顾不上别的,只将她的手小心地拉到身前,借着月光细细的看着有些溃烂的伤口,蹙起了眉。 她的手或许是常年练剑的缘故,指腹与掌心都有这一层薄茧。如今皓白纤长的手,手心处却被妖怪的涎液伤得流着黑血,糜烂模糊看不清原状。 “别处感觉如何?恩人可还有别的地方伤到了?” 李闻歌摇了摇头,心道:这小子真能顺着杆子往上爬啊。如今摆出这般担心她的模样,与方才不顾死活也要同那虺妖合力杀了她的样子简直判若两魔。 不过有一说一,她倒是没想明白,他在最后的关头替她挡那么一下到底是属于哪种操作。索性让她被那妖丹释出的威力给炸个半残多好,炸死了更省力气,届时他便可坐享鱼翁之利,人头与灵丹照收不误。 也不知道他到底怎么想的。 “你光担心我,就不觉得后怕吗?你原先可是得去做那只妖怪的新郎官呢。” 封离抬起头,目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才复敛眸,低声道,“其实,在下初初见他,不知为何总觉着心中惴惴不安。故而那时,在下并不想与他接触,也不想多言语。” “但他形色如常,又是出家人的身份,在下无凭无据,也不好妄自揣测。”他的眉头蹙得更甚,眸色攀上了几许内疚与落寞,“不曾想,那人竟真会是妖物。” “在下得以苟且偷生,是仰仗恩人照拂。若没有遇见恩人,只怕我早已不知身死何处。恩人对我有救命之恩,在下千言万语,无以为报。” “如今恩人为降妖负了伤,在下定然在所不惜,誓为恩人寻到能够医治的灵药。” 李闻歌瞧着他的神色,有些意外地眨了眨眼,“你说得这么严肃做什么,好像你明日就要同我告别了似的。” 封离罕见地没有说话。 沉默了片刻,他才重新启唇,“在下自然想要留在恩人身边,报答这份难言的恩情,断然没有一走了之的道理。但我身无长物,不论去何处,都是为旁人徒添麻烦罢了。” “我们不是说好了吗?等你什么时候想起来自己是谁,你再回到那里便是。”李闻歌想了想,又道,“你又不记得自己的身份,回头到哪儿去了,旁人但凡问一问你,皆是一概不知,你这样子如何得以在别处生存?” “世道不太平,没有人愿意收留来历不明的人,这是现实。你既被我救下,我也自然没有将人扔道半路不管的道理,这是道义。” 李闻歌拍了拍他的手,“安心跟着我就是了,何必想那么多。” 就这样留下来,等养熟了,自然也就好下口了。届时乖乖被她吃掉,便什么烦恼都不会再有咯。 …… 夜风微凉,将院中的海棠吹落了一地。繁复的春衫接着轩然而下的瓣盏,气氛微妙的二人之间,竟有一种没来由的、诡异的合拍。 林下风穿堂而过,带起簌簌作响的声音。李闻歌感受到那股翻涌而来的气息与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近,偏过头去问道:“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什么?” 封离确有察觉异响,但仍旧选择了一个保守的答案,不动声色地望了回去。“是树叶摇晃的声响么?” “不,比树叶的声音更小,更微弱,但是似乎有很多。”李闻歌的眸光被月色映得明亮,“你听见了吗?那种脚步声,鬼鬼祟祟的。” 封离闻言站起了身,心中隐隐升起的不妙感令他不住收紧了手,凛下了眸光。李闻歌也随他一并起身,走至他的身旁,神色既试探又兴奋,“你说,会不会是——” “它又回来了?” 只一瞬之间,满地青砖便骤然皆裂为沙石,泥泞横飞之间,他们终于看清了来者:摩肩接踵的虺蜴,还尚未全然化成形状,跌跌撞撞从地底下争先恐后地钻了出来。 它们的身上少了黑气的掩盖,足以令人完整地目睹它们的样貌。没有眼睛,只有一条蠢蠢欲动的长舌左右摇摆。和它们的身体一样,上头长满了脓疱,流着恶臭的浓黄的尸液。 涎水混在其中,将它们的背上照得水光粼粼,再定睛一看,便发现原来它们并非是没有双眼,而是它们的双眼密密麻麻得挤在了背上,大小皆有地隆起高低不一的疙瘩,随着身体的移动而不断开合。 一代更比一代强,这东西看起来可就恶心多了啊。 李闻歌不由惊叹,见这些初初成型的虺蜴急切地寻找着对口的食物。它们的数量之多,力量之大,令她来不及掐诀抛符,只能抽出长剑近身便斩。 只是挥剑之间,这些虺蜴见到她并不显得多有兴致。它们蓄着力向一个方向涌去,而那个方向的尽头的人,是肉体凡胎下,闪躲不及的封离。 李闻歌执着在此刻显得毫无用武之地的利剑,差点笑出声来。 大约是那虺蜴老妖动了怒。谁叫方才他都要自爆妖丹了,封离却胳膊肘往外拐地将敌人护在了身后,其所作所为令谁人来评理,也尚觉百思不得其解。 眼下的狼狈,便是所谓背叛的下场吧? “恩人!”封离无奈之下劈手夺了院中不知哪里放着的铁掀,胡乱地对着这些几欲将他包围的毒蜴抽打。 铁锨翻飞,空中挥洒着的不知是从地里带出来的旧土,还是铁掀上的陈年老锈,总之看着滑稽无比。 你装啊,你倒是再装啊。 这会子怎么不化身混沌闪亮登场了? “恩、恩人!” 李闻歌垂眼看着一只被拍飞到自己脚边的虺蜴,叹息着摇了摇头。 真是一场酣畅淋漓的战斗啊。 这虺蜴老妖还真挺记仇。 戏是看爽了,人到底还是不能不救。她二指掐诀,闪身在院内的各个角落里布下了符咒。长剑出手,削开挡在封离身前的那一簇簇妖浪。李闻歌抓着他的手,将人带上了房梁,飞身去了角楼后的那棵参天古木的枝干上。 铁掀砰然落地之时,只见有疾风骤起,野地深林间大有一副山雨欲来的势头。银光一闪而过,耳畔便是如滔天惊雷般的巨响。 山石崩塌陷落,火光轰然四起。 房梁倾轧塌台,如卸了榫的桥梁,在一瞬之间拆解为平地。炸响过后,成群涌簇的虺蜴被烈火焚烧而殆,却又有一批新的家伙从地底中接连不断地爬出,一茬接着一茬。 四面的符咒筑起了火墙,又是一阵塌天轰鸣,那些虺蜴见无法冲破屏障,便嘶叫着一股脑儿向上垒去,攀爬粘连,竟塑起一个浑身长满了发脓的眼珠的,大妖的躯干。 李闻歌看着眼前这一幕,忽而便明白了密室内的那些堆积成山的尸首究竟是为了滋养什么。也忽而便明白了为何那虺妖不惜自毁妖丹也要与她同归于尽—— 它原本想要的就是永生,不遗余力地去弑杀百姓,为的也是增长妖修,获得永远在天地之间存在的无穷寿力。 但它在此处修了一座掩人耳目的寺庙,养出一个属于它自己的妖窟,那么这些源源不断,似乎永远也杀不到头的虺蜴,便是他为自己留下的后路。 聚沙成塔,这何尝又不是一种永生?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第十章 蒂罡捂着发痛的脑袋在一片天光大亮中幽幽转醒,尚未全然睁开双目,迷蒙之间陡然见一只鸦雀站在自己的肩头,喙尖往下既戳又捣,撕了一小块黑乎乎的肉衔在口中。 “啊、走开!” 他用尚能活动但也麻了半边的左臂拍打着身上,从地上爬了起来,扑扑簌簌的鸦雀也都接连掉落至地面。蒂罡回头一看,那些鸦雀双翅僵硬,爪尖发直,早不知何时便死了。 他还未缓过劲来,余光中方才大口撕嚼他肩膀上的烂肉的那一只雀,来来回回地走了几步,又跳至水洼边上饮着雨水,只是不过半刻,便头一歪,倒在了水中。 这毒这么厉害? 蒂罡不住摸上了自己的肩膀,惊异都这样了自己怎么还没死。 手掌隔着破了一层的衣裳使劲摁了摁,并没有什么感觉,不疼亦不痒,安详地好似他已经失去了右半边的肢节。 “你醒了。”身后封离的声线低低响起,惊得蒂罡立刻便打了个冷噤,猛然转过身去,捂着肩头狠狠瞪着他。 “怎么是你!阁主呢?阁主她在哪儿!” 封离将手中的药丸扔给了眼前面色不虞的人,对他的怒意视而不见,只抬起手指了指远处的废墟之后,“恩人她在封印妖窟。” 蒂罡才来得及打量起四周,他隐约记得昨夜他伤得神志不清时,阁主给他带进了庙里的不知哪一间宝殿里。后来他实在支撑不住昏了过去,便什么也不清楚了。 “这里为何会变成这样,那座庙呢?”他顿了顿,又回忆了一番昨夜的景象,没忍住重了语气,“阁主后半夜是去找你了吧。” “是。”封离拱手,又略略理了理衣袖,“昨夜恩人只是来询问在下,可有被那妖物的声响惊吓。” …… 惊吓? 自己险些就要死在这不知本体为何物的东西手上,他倒好意思提起惊吓来! 一句“你少给我装”险些就要脱口而出,被牙齿咬住腮肉生生堵回了嗓子眼里。蒂罡深吸了一口气,稳住了心神。 昨夜那混沌气势逼人,若是没有阁主挡那一招,他的小命早就交代在那了。那虺妖是舌头难缠,他便不一样了,他亲眼见它将阁主整个人都绞进了身体里,几乎无孔不入地攀附其上。 若非阁主功法了得,换了旁人来,有几分胜算能逃出它手? 只是他如此善于伪装,眼下还不能让他发觉,自己已经知晓了他的原貌,还是与阁主单独相谈,把他就地斩杀,以绝后患为上。 “既然只是问问,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动静?”蒂罡不太知晓这里是何时被夷为平地的,也不知晓自己是何时被移到了外头来的,“那妖窟又是怎么回事?” 封离听着他生硬的口吻,微微笑了笑,轻声道:“此事说来话长……” “那便长话短说!” 封离抬眼,眸光之中尽是不解,“阁下身有重伤,气息尚弱,为何要这般大动肝火?” 直截了当地问出口,倒令蒂罡一时间说不出话,只冷冷瞥了封离一眼,“我身上疼,心气不顺想发火,不行吗?” “呛什么呢。”李闻歌打远处看便见蒂罡脸上阴云密布,走近了些,对着二人抬了抬下巴,“封妖鉴可在身上?还剩最后一步了。” 蒂罡不愿再与封离掰扯,见李闻歌前来,忙三步并两步地疾步上前去,“封妖鉴,带了带了!” 他欲递上前去,李闻歌却摆了摆手,“阵法我已设好,你既已下山入世,这任务便交由你来做。”她转过头来,对封离温柔地笑笑,“我要去看着他,以免出什么纰漏,你便在此等我们片刻吧。” “是,恩人。” 蒂罡不住翻了个白眼,借着李闻歌的手臂轻点足尖飞身踏竹,向那处妖窟去了。 直至他站在了高处向下俯瞰,方瞧清楚这寺院之下居然还藏着这么大的窟窿。地穴深处的森森白骨在一片由符灵聚燃而成的大火之中分外惹眼,而在其上更令人反胃的,是一具具堆叠的油亮又肿胀的尸体。 他们不分男女,皆大张着口,有什么黑白相间纹路的东西正一股一股地从嘴里冒出来四处爬动,触到了符火边缘又顷刻被烧成灰烬。 “这花纹也太骇人了,”蒂罡忍不住捂着嘴干呕,“弟子……弟子从未见过这般、呕……” “什么花纹,那是人家的眼睛。” 李闻歌淡淡道,“别磨蹭了,虺妖已死,将此地封印,这里往后连一根草也不会多长出来。” “是。”蒂罡闻言又是一阵反胃,没再敢往下看,只顺了顺气,从后腰中拿出别了许久的封妖鉴,仔细擦了擦,将它掷与阵法中央,双手结印,口中念念有词。 金光骤现,未来得及被符火焚烧的虺蜴皆被封妖鉴收入囊中,地穴之中的人身肉|体也灼尽了腐肉和白骨,与那些烧得残存无几的粗布衣裳,一并化为一抔尘土,掩埋在地下深处。 “寺院里那么多僧人,也都是妖怪变的吗?”蒂罡喃喃道,“弟子竟毫无察觉。” “虺蜴老妖可化形无数,你看到的是它的分身而已。”李闻歌站在他身旁,“只不过不知为何,昨夜它与你单打独斗时并未使用此术。” “想来或许是探你修为不高,没有施展的必要吧。” 蒂罡一怔,不禁摇了摇头。 他修为不高是一方面,还有一方面,难道不是因为它身后还有一个帮手吗?两只道行颇深的妖怪,要碾死他一个初出茅庐的修士简直如同碾死一只蚁,哪里值得它大显神功,有恃无恐还差不多。 “阁主,我们接下来去哪里?”他转过头去直直盯着李闻歌的侧脸,欲言又止了半晌,还是开了口,“还要将那位封公子带在身边吗?” 他紧着牙关,将“封公子”那三个字咬得极重。 “怎么了?”李闻歌看着他一副愤懑的模样,“他失了记忆,自然不能将他丢下。”她抬手收阵,将封妖鉴拿回手中,“待我们下了山,便赁一车架,去越姑城,你身上的尸虺蛊不能耽搁。” “我替你暂时封住了穴,这毒暂时不会侵入五脏,只是若不及时行医误了时候,只怕你半边连肩带臂都不能要了。” “我、弟子无事,即便是少了一臂弟子一样也能修行,”蒂罡闭了闭眼,“但那封离绝不能再留了,他不是好人,他是妖怪!” 李闻歌愣了一瞬。 “什么?” 蒂罡以为她没有听明白,嗓音都大了些,“昨夜被那虺妖掐着脖子不能动弹的时候,弟子亲眼所见,封离就站在那妖的身后!他的衣裳绣着的凌霄花,弟子看得清清楚楚,绝对错不了!” 李闻歌皱了皱眉,思索道,“你是说,封离与那虺妖是同谋?” “没错!他若是凡人,那妖怪早便第一个将他撕了,”蒂罡深吸一口气,“更何况,弟子使了瞬移大法将要逃脱之时,那混沌偏偏就在那节骨眼上出现了,且下的又是死招,阁主您也是知道的——” “在那样的时间那样的地点,除了封离,不会有别人了。” 李闻歌长叹了声,将封妖鉴交还给了他,低声道:“他一介凡人,跟着我们左右奔波的确是有些不便。” “但咱们也不能无凭无据就说人家是妖怪呀?你说说,这叫我如何同他说?前一脚才应的人家,等他记起来了再送他回去,后一脚出了事便要把人半路丢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她眨了眨眼,“再者,他跟了我好几日了,若有什么端倪我怎会不知?兴许你昨夜是被那虺妖迷惑,不小心看错了才是。” 蒂罡心急,“弟子没有看错!” “正是因为连阁主您都不曾发觉,才足以证明封离此妖极善伪装!他昨夜定以为无需费何气力便可将弟子拿下,故而才会在对弟子出手时现了真身。可阁主一来,他不过片刻便停了手,而后消失不见,这一切难道只是巧合?” 他越想越气,“依弟子看,就该把他斩杀,永绝后患!”话未说完,他忽觉额上一凉,晃神了片刻才发觉,是李闻歌将手背轻轻放在了他的额头上。 “你发热了。”她肯定地点了点头,“连话都说不清楚了,赶紧收拾东西下山吧,山上太冷。” 啊? 蒂罡疑惑地探上脑门,手心手背反复摸了一下,冰冰凉凉的,“没有发热啊。” “你用你的手去量,当然感觉不到。”李闻歌拽着他的胳膊,腾空而上将他提溜了起来。蒂罡被她拖着飞,狼狈地扯着领襟,龇牙咧嘴道:“阁主!阁主您为何不信弟子!他真的是妖怪,若是将他留在身边,他变着法子找机会谋害阁主该如何!” “急什么,”李闻歌漫不经心道,“况且为师我这不是还没死吗。” “生死大事,阁主怎能怀侥幸之心!” 李闻歌笑了笑,“且不说他是否真是妖怪,若是,那他待在你我身边,总比在凡间四处作乱威胁百姓来得强。” “他若不是,那便更不能妄下定论,滥杀无辜。所以我们不妨先静观其变,待将你的伤势处理了之后再说。” 到了地面,她转过身看向蒂罡,“把你的封妖鉴收好,往后还留有大用,待你回师门时,将此物拿与你师尊看看,或可减去些责罚。” 蒂罡只觉脑中涨涨,执着沉甸甸的封妖鉴,搔了搔头道,“那……封离此人,便就这么算了?” “那不然呢?” “……” “好吧。”既然阁主根本不打算深究,他作为师门小辈,也自然不能逾越了规矩,“弟子……弟子遵阁主之命便是。” 只是今后这些天,他也绝不会放弃盯着那个妖怪。他还就不信了,谅其再怎么会装,也总有露出破绽的时候。 到那时再除掉他,也不算迟。 “对了阁主,您方才说我们要去哪儿?”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第十一章 “越姑城。” 正说着话,封离自不远处迎上前来,“恩人。” “我们还是自来时的路下山么?”他眸色有几分为难,“秴县已是空城一座,只怕赁不到车马。越姑城离此处不知路程几许,若是太过遥远,蒂罡师父的伤真的无碍吗?” 蒂罡没忍住又翻了个白眼。 用得着他在这假好心,心里怕巴不得自己死了才好呢! “他如今有些低热,我们脚步得再快些。”李闻歌回头看了看蒂罡,正巧逮到他一个翻上天的大白眼,精神十足,一点儿看不出来身有重伤的模样。 早知道就不给他封穴了,疼死他拉倒。 “原本打算让你二人行轼车,我有飞尘足矣,但眼下来不及了。这里距灵霄峰不远,就让飞尘自行回山门,至于我们,便用御剑之法前去吧。” “可、可弟子不会御剑术,”蒂罡瞥了一眼身后的长剑,“不会又要被您拽着衣襟飞吧?” “不乐意的话你就待在这儿好了。” “啊?”蒂罡立刻收了自己的那副苦瓜脸,僵着胳膊乐呵呵地凑上前去,“乐意乐意!阁主您就是拿根绳子吊着弟子也行,弟子绝无异议!” 封离跟在二人身后,看着前面笑得灿烂的蒂罡,唇角也微微弯起了弧度。 初见时,对方秉持着对陌生男子的礼节,加之还有李闻歌从中的作用,而对自己恭敬和善。而今一夜之间变为了这般明嘲暗讽的态度,因为什么,封离自然也心知肚明。 可他闻起来滋味很一般。 封离收起了笑意,拢于广袖中的手按着腕处的伤痕摩挲。修为不精的家伙,连气息都混浊,令他根本没有想要进食的欲望。 不知此等小鱼小虾,又会便宜了谁呢? …… 长剑之上,李闻歌抱臂立于前侧,时不时打开酒囊浅抿一口,润润唇瓣。封离怕站不稳,挨着她紧紧扶着她的腰侧,脸色略苍白。 “你还好吗?”李闻歌侧过头,山间云海上的风将她的发丝吹乱,拂过她的长睫,越过了鼻梁触到了封离的耳旁,带来些微的痒。“若是害怕,可以再抱紧些。” 迎着日光的眼眸被照得明亮,那双眼睛的目光从远处慢慢收回来,停留在他的脸上,像是被烈火锤炼出的一根针,猛烈地刺进了他的瞳孔。 馥郁的香气随着风浪包裹着他的周身,钻入他的鼻腔,攥着她腰侧丝绦的双手紧了又紧,他不由别过脸去,听见自己压抑的声线: “……是,多谢恩人。” “嘁。” 有什么可害怕的,他一个妖怪难道不是成天到处乱飞? 坐在剑尾的蒂罡撇过头,冷嗤了一声。只不过动静太小,声音淹没在了呼啸的风声里,并未传入前面的人的耳中。 一口一个恩人的,叫得真恶心! 谁知道那副人模人样的皮囊下面安的是什么黑心,还敢贴阁主那么近!阁主的衣裳也是他配摸的吗?一双脏手玷污了阁主好好的衣裳! 他看不下去,又将头给扭了回去,扬声道,“对了阁主,弟子就说为何听着这越姑城的名字如此耳熟,现下弟子忽而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 李闻歌的声音被风裹挟着往后面飘,听不真切。蒂罡不住坐近了些,说道:“梦留尊者!梦留尊者在凡间渡劫,便是在越姑城!” 李闻歌颔首,梦留尊者是灵霄阁为数不多精通医术的法圣,此行前去,也便是为了找他。只不过对于他在越姑城渡劫一事,她的确略有耳闻,但至于到底渡的是什么劫,似乎并未有人提起过。 “你可知尊者有何劫要渡?” 蒂罡一愣,搓了搓脖子摇头道,“这……弟子就不清楚了。但弟子有一个问题,尊者已是大乘之期,此次入世据说是既断了修为,又了结了前尘记忆,如今已与凡人无异,如何能寻得到他?” “万一他不记得自己会医术,没在越姑城当个行医济世大夫呢?”蒂罡自顾自道,“况且,他都是凡人了,还能解得了我身上的尸虺蛊吗?说不定还不愿意收我这个烫手山芋呢。” “小师父不必多虑,越姑城是何情形,只怕也要等我们去了那处方才知晓。”封离朝着蒂罡露出温润的笑意,“即便是他不能,越姑城想必能人异士众多,定有能解毒的办法。” 逆着光亮,蒂罡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只不过用趾头想想也知道,他一定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假笑。明明是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臭妖怪,在这里装什么装! “噢。”他兴致不高地瞅了封离一眼,“我又没和你说话。” “蒂罡,不得无礼。” 蒂罡不服气地瘪嘴,方想开口反驳,便见封离转过身去,低声道:“恩人不必怪罪小师父。他毕竟有伤在身,昨夜若无他,兴许遭殃的人便会是在下了,在下应当感激才是。” “若小师父无意与在下多言,那在下便少说些话,小师父也好宽慰些,这没什么的。” 可恶!他居然—— 蒂罡恨不能起身将他就此撞下去,让他彻底现出原形为罢,只惜他怒得嘴唇哆嗦,但奈何这剑行得太稳,他贸然行事肯定得挨一顿骂。 都怪这个死绿茶! 李闻歌听见了身后拳头锤大腿的闷响,摇了摇头,朝身侧的人轻叹了一口气,“阁中教导无方,门下弟子失了礼数,委屈公子了。” 封离闻言一笑,低下头也缓缓摇了摇头,“无事,只愿未曾给恩人添烦才好。” 听听,什么叫做千年狐狸万年龟—— 那地瓜可学着点吧!成天冒冒失失的,什么都挂在脸上,回头被人卖了也只会四脚朝天地无能狂怒罢了。 * 花庵山下,越姑城。 此前因着秴县遭难,他们一路上就几乎没有见着人,唯一有人样的又都不是人。如今到了越姑城,可算也是闻着点人味了。 “这越姑城这么大,街上全是人,我们怎么找啊?” 李闻歌抬步向前走着,“先去百草堂里将你的毒气给刮了,再想下一步。梦留尊者眼下化为不知名姓的凡人,没有任何线索,便只能碰运气了。” “幸运的话或许今日便能见到,不幸的话,或许等我们离开此地,也不能见上他一面。” 越姑城骨刀疗法,专对毒气入体不深,疗效至少可管半个月之久。随意打听了一番,便知这儿最有名气的就是东街拐处没挂幡的那一家,医师是个哑巴,但手艺极佳,刀准不疼。 “真的假的,真的不会疼吗?”蒂罡半信半疑地跟在后头。传奇里关公刮骨疗毒的壮举他也不是没听过,可人家是名将,他哪里有那等体格与魄力。 而事实证明,世上最骗人的两个字便是这“不疼”二字。 蒂罡坐在檀椅上,即便是嘴里被塞了一块硬木头,也仍旧是呜咽着,疼得龇牙咧嘴。奈何眼前这医师也同他嘴里衔着的那块木头一样,一手替他刮毒,另一只手如铁钳一般死死箍着他的手臂,不让他动弹半点。 生不如死的体验其实数来不过一柱香的功夫,被按坐在椅上的蒂罡却是汗流浃背,恍若过了半世之久。 末了,他也不知李闻歌是何时去外面换来的银钱给那医师的,只抖着嘴唇,脸色苍白地被封离扶着身子,颤颤巍巍的跨出了门去—— 此生再也不愿听阁主忽悠了…… 只是方出了门,迎面便撞上一人的肩膀,让他本就疼得直不起身的伤口雪上加霜,直直倒在了封离身上。 “抱歉,事关危急,在下无意冲撞,这位兄台无事吧?” 那人头戴幂蓠,被皂纱遮住了半张脸,叫人看不清面容。而此刻蒂罡也根本顾不上说话,惨白着脸色大口喘着气。 身后的封离偏过头查看了一番他的伤势,好在只是轻微地牵扯了创口,并未渗血。“还好,并无大碍。” 那人身背药箱,长舒了一口气,“那便好。在下就在百草堂坐堂,只是眼下还有病人等候,不能给这位仁兄细看伤势。若是日后有恙,二位可来此处寻在下。” 话毕,他便急匆匆背着药箱往堂中去了,险些又与迎面要堂门的李闻歌险些撞在了一起。李闻歌侧身躲开,回身看向急匆匆往里面去的人,若有所思地盯了那背影片刻。 “恩人,可还走么?” 她回过神,攥着药方踏了出去,“来了。” 蒂罡不便行动,他们只能就近找个客栈暂且歇下。地方破旧,场子也小,连厢房都没几间,不过好歹大堂的后厨里有个能煎药的地方。 “你暂且在这里休息,好好睡一觉,我与封公子出去转一转,”李闻歌替他掖好了被角,“若是晚上你好些了,明日我们便去城中看看。” “越姑城城中有家苗医,对这类蛊毒甚为精通,我的原本的意思便是要带你去那里瞧瞧,所以等你能走了,我们即刻便赶过去。” 待两人前后踏出客栈,发觉白日光阴短暂,分明没做几件事,天边已是斜辉初现,街角有几户摊子也点起了灯盏。 “眼下快到晚上了,长街上人来人往的,你跟紧我,别被人群冲散了。” 封离应声点头,垂眸看着她垂在身侧的手,指节略略动了两下,便走上前去轻轻握住,“可否允许在下牵着恩人的手,这般,在下便如何也不会弄丢了。” 隔着衣袖,两人指腹贴着指腹,在步幅摇晃下摩挲。李闻歌唇角噙着笑意,看着两人并肩而立在灯下的紧挨着的光影,恍若与那些游春的璧人一样。 有些可笑。 走了有一段路程,却闻得前方有锣鼓躁响,零星人头窜动,还有几个疾步躲闪的男人与女人。 “那儿发生了何事?”李闻歌轻轻晃了晃封离的手,“我们过去看看。”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2、第十二章 两人还未走近,便见前头有一峻宇雕墙的吊楼,有人靠在二楼的栏杆边上,扬着手往下撒着什么。 那阁楼足有五层之高,端的是雕梁画栋,在一众低矮的街户之中单单辟出了一份独然无二。漆红点绿的檐牙被残阳的余烬滚了一遍金,眼中栋宇便添了几许恢宏之气。 这儿比城中的繁华还是差了些,不想也有奢靡至此的富贵人家。 李闻歌看着零零散散的人群站在外围,丝毫不敢靠近其中。只是那些人看似是在惧怕着,但除了少数人从中匆匆而过,大多人都还是停留在原地,或看着高阁之上,或看着洒落地面的闪着金光的物什—— 是金花生。 天上撒金豆子,这样大的好事,难怪这些人都不愿意走了。只是这附近也不曾有兵卫或护院,他们却踌躇着不上前将金子抢回自己的腰包,定然是有什么蹊跷所在。 二人小心翼翼从人群外圈融了进去,李闻歌随意拍了一个大娘的肩膀,低声作十分有兴致的模样问道,“这是在做什么?怎么还有人青天白日的撒钱呐。” 那妇人瞥了她一眼,啧声道:“你们是外头来的吧。这是俞东家的大姑娘又快死了,想着冲喜吊口气回来呢。” 李闻歌闻言朝那脚楼的正门处看去,金匾高悬,上面赫然是“全德宝珠”四个大字,晃得人眼花。门大敞,四面都挂了红锦金铃,进进出出的家仆皆是身穿喜服,没有一个脸上不堆着笑,是真情还是勉强,就不得而知了。 “冲喜……一般不是抬新人进府么?”李闻歌不免看了一眼身旁的封离,想起他那夜身着红裳的模样来,“按照俗礼得招婿,他们撒金子是做什么?” “哪有那么容易招哦,”妇人摇摇头,“你不知道,这家都死了三房女婿了。招一个去一个,你瞧瞧门口那五口楠木箱子,里头沉甸甸全是金锭,可哪户人家愿意把自家子孙送进鬼门关里头呢?” “更何况俞东家回回都是请的法师,特意算的八字相合的适婚男子,也是花了大功夫好劝歹劝才买下了人家。可再如何缺财,这接二连三的都没了,谅是神仙也不敢贸然进门了。” “这家小姐为何会这样?”李闻歌蹙了蹙眉,“是生来有弱症,还是害了病?” 这婚事成一个死一个,要靠冲喜来续命的倒还真少见。这越姑城是个依山傍水的好地方,人多,鬼也多,别是碰上了什么索命东西了。 “也不知是不是娘胎里带来的毛病,”那妇人盯着阁楼上又叮铃咣啷撒下来的金点子,眼神都发了直,但没动半点步子,“就记得好像是他家大姑娘及笄那一年,举家去观音庙处小住了几日,据说回来掉进水里去了。” “从那以后身子骨就不行了。有说是他家大姑娘体阴,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这才掉进了水里。还有说是不小心坠湖的,被水鬼上了身的,怎么说的都有,不知道哪个才是真的。” 妇人抻着颈子往里头瞧了瞧,拍拍李闻歌的手道,“你看,法师还在里头呢。” “这回可不一样了,这回听说法师没算出来与大姑娘相合的八字,说是什么缘从天降,新姑爷是自己找上门来的。”她面容神神秘秘的,又压低了声音,“所以今日才来了一场招婿,谁要是拿了这金花生,就得被叫进去给那大师看看,不过是大家伙知道了没人接就是了。” 李闻歌点了点头,心道这些看客倒还算心善呢,没同那些远道而来的人瞎忽悠,让人家进去做冲喜女婿。 不过想来也是,这一场婚事毕竟被赋予了关乎人命的色彩,外头来的人大多都是有头有脸的商户,他们不缺钱不会轻易上当,这些人自然也没那个胆量随意出手。 但是…… “都没人捡,岂不是钱也白扔了,人也没捞着吗?” 妇人一脸意味深长地摇摇头,咧开嘴巴露出一口黄牙,“那又如何。这个不成,待会儿还有抛绣球呢,总能歪打正着砸着一个不是?” 李闻歌莫名觉着有些好笑。大娘话音刚落,便听得那阁楼上方有人举着红绣球敞开嗓子唱了出来。听着像是越姑城的方言,又混着腔调,李闻歌侧着耳朵也只听清了那女娘子对着绣球说什么“心慈善、性温良”一类的祝词。 “——你休打那无恩情轻薄子,你寻一个知敬重画眉郎。” 李闻歌余光里似乎瞥见有一人背着药箱步履不停地从这户人家的小门侧身挤了进去,眸光变得难以探究。身旁的封离旦觉无趣,也不喜置身吵嚷之中,勾了勾李闻歌的指尖,“恩人,我们走吧?” “好。”李闻歌轻声应下,便与他一并往外头走,她想起来片刻前不经意间瞥见的人影,思索后方道:“对了,我方才看见了一个人,不若我们……” 她话没说完,忽而感觉到牵着自己的手的封离不知为何忽然停下了脚步。她随即有些疑惑地回头看向他,却见满天金箔红屑之下,一抹血红的绸锦落在他的肩头—— 而他的臂弯处,赫然躺着一个系着同心穗的大红绣球。 封离就这般站在原地怔愣了许久,身前那抹艳丽的红刺得他眼睛发疼。不知是否是想起了什么,被风吹乱的额发遮挡着他的瞳孔,叫人看不清里头浓得化不开的郁色。 还是李闻歌先一步反应了过来,挑了挑眉梢看向阁楼上方匆匆下来的人,轻声笑道:“你们家小姐挑夫婿,原来这么草率啊。” 来的几位女娘子看上去是家仆身份,做不了主。一位长髯老先生头戴六合巾在人群让开的道中向封离走了过来,伸手相请,半点眼神也不曾分给一旁的李闻歌:“老夫是全德斋掌柜刘洪,见过准姑爷。” 进度真够快的,这就叫上了。 李闻歌心下称奇,还未开口,身旁的封离似乎终于回过神来,将自己臂弯出的绣球拿在了手上,重重搁在那人的手掌心,而后冷声道:“我不是你家姑爷,休要胡乱攀扯。” 这还是自她救下他的这么些天来,头一次听他用这般冷硬的语气说话。 “恩人,我们走。” “姑爷留步——” 李闻歌还未来得及转身,周围的一群看客也好家丁也罢,便都簇拥而上将出口堵死,困着封离的出路。 “这是什么意思?”看着封离抿着唇愠怒的模样,李闻歌索性拉着他走到了那老者跟前,也知晓了这便是他们下的套。 或许前几任死的不是越姑城的人,而是宰的如他们一般的外来客。何怪那大娘那样好心,打消了旁人的戒备,而后趁其不意试图让人把绣球抛下来,最后合力蜂拥而上,怎么着也要将人送进俞家的大门。 “公子既然接下了我们小姐抛出的绣球,那便称得一句我们俞家的准姑爷了。按规矩,要随老夫面见法师,看看与小姐八字是否相合的。” “姑爷请随我来。” 封离冷下了眸光,“我没有接下,是你们擅自将绣球扔过来的。” “那姑爷您也可以不接,为何要执于手中许久不放呢?”刘洪眯着眼笑得慈爱,“更何况,我等在楼下所见情形,是旁人见绣球或躲或闪,唯有姑爷您立于原地,大师所说天降良缘,不过如此啊。” “可见姑爷也是有作为敢担当之人,定能为我家小姐带来福泽,成佳缘一段,天作之合。” “老先生这话可就不厚道了,”李闻歌慢慢松开了封离的手,笑问道,“为你家小姐带来福泽,延续寿命,那我们呢?” “我们能得到什么?” 刘洪也不问李闻歌是何身份,只是应声点着头,苍老的脸上尽是被笑意压出的褶皱,似乎就等着她开口问这句话。 身后的家仆也是明白人,当即便拊了拊掌,摆在门前的几口上好的木箱便被抬到了二人面前,一一打开。金锭明晃晃的光打在人脸上,连人也照成了金子。 刘洪双手背在身后,满意地看着李闻歌的面上现出他预料之中的笑容。而后便听她尾音上扬,反问了一句: “就这?” 他脸上一僵,不想这女娘子比他想的口气大了些,不过幸而全德斋从不缺金银首饰,挥挥手便又呈上来一个连宝盒上也绣着绒花的软翠头面,雕的是孔雀羽,衬珍珠流苏。 “您再看看?” 李闻歌走上前去,仔细端详着那套精致透蜜旁两条金攒丝尾。放到别处这可堪瑰宝之选的物件,如今被轻易地请了来,看来这家金银阁来头不小。 她抬起手指了指,“加上这个,也不够。” “你——”刘洪胡子一歪,话也重了些,“这副孔鸟凳枝头面价值黄金千两,不亚于这五箱金锭,敢问姑娘还想要什么?” “做生意,难免有强买强卖的时候。可婚事并非买卖,不能混为一谈,这不是众所周知的事吗?”李闻歌眨了眨眼,“可是你家招婿明码标价,这摆明了是要买人回去。怎么,只许你强买,不许我要价吗?” “你们得拿最好的东西来,才配有十足的诚意要人。” 封离不住向李闻歌看去,思量着她说的话。听起来似乎是在帮他同这老匹夫拉扯,只是话里话外总觉得隐隐有哪里不对…… “恩人。”他再度牵上了她的袖角,神色恳切地示意他们不如快些离开这里,即便是……暴露身份,用符咒、用法术。 李闻歌意会地轻点下巴,扬了扬手道:“既然给不起,那我们就走了。” 外围堵着他们的那群人一听这话,立马又向中间搡着把两人推向里头,筑城一堵结实的肉墙。若是这姑爷跑了,地上的金豆子可就掐不进口袋里了。 那边的刘洪见状也不紧不慢地往后退,只待这些挤破头的人将他们弄进自家门口,届时门一关,谁买谁卖还不一定呢。 李闻歌的指尖凝了点力,抵着面前一个壮汉的腰腹稍稍一推,那人吃痛往后缩起腰来,不慎带倒了身后的人,顿时就岔开了一道口。 将要踏出去,便听得身后的刘洪跑着上前,恨不能抓着两人的肩给人薅回来—— “姑娘要什么直说便是,我们岂会怠慢!” “来人,去将老爷和老夫人请来,便说是商议以镇堂之宝作聘礼事宜!”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3、第十三章 “恩人,何必……” 封离话未说完,却见李闻歌已将目光移至了大门处被人相继搀扶而下的,衣着不菲的两人。老爷子看着身体硬朗,夫人就不同了,明明应当是与自己的夫君相仿的年岁,两鬓却全见了白,面色憔悴。 她看了看夫妇二人,没瞧见身上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不过那位夫人的情态习性,倒像是有心病的模样。 是因为他们的女儿么? “这便是,接了我家姑娘绣球的那位公子吗?”俞氏虽是经营金银宝饰的商户,但眼前这位老夫人除了一身拂紫棉兔绒领外衫可见其富贵做派,发髻却并未钗金戴翠,不过只是别了一只没有任何花样的木簪而已。 她捂着心口,同样是先看向了站在李闻歌身旁的封离。那双混浊的眼睛上下打量着他,有期盼,有试探,有意满。 “公子姿容昳丽,面润唇红,是个有福相之人呢。” 福相? 封离不免觉着好笑。 他从来都是灾祸,是邪祟,从来没有人将他与这“福相”二字扯上关系,若有,那也是嫌自己活得太长。他不着痕迹往李闻歌身后退去,再度勾住了她的尾指,但仍是被眼前这位老夫人眼尖地捕捉。 她怔愣着看向二人,嘴唇翕动:“你们……”她的目光下移,落在他们被衣袍遮掩的双手,“你们是彼此什么人?” 封离开口:“我们是夫……” “什么人且放一边,”李闻歌扬唇,“方才掌柜的说,要同二老商议将镇堂之宝作聘礼一事,敢问二老作何考虑?” “镇堂之宝——”老夫人惊怒,胸膛连连起伏,“好大的口气,你想要镇堂之宝,绝无可能!你休想!” 她话毕便咳喘连连,在一旁扶着夫人的俞老爷子也立时便蹙了眉,面上犯难:“夫人切勿动怒!兰心,扶夫人去院中小坐歇息。” 他转回身来,垂目拱手道:“姑娘,并非俞某小气,若说我斋中最珍最重之物,的确是那镇堂之宝。婚姻大事不得儿戏,这番俞某也定然不会诓骗姑娘。” “只是这镇堂之宝有市无价,乃是前朝之物,按规矩不得轻易售出。更何况,它不是金盏银镯,而是座金玉水月观音像。” “是二十年前俞某南下行商坐贾时,自南海请回家祠之中,供奉有名的是我俞氏一族的香火,也关系我全德斋的买卖生意,实在是不能拱手让人呐。” 见李闻歌不说话,他面上多了几分焦急,又道:“不若这样,请公子先随老夫到堂中看一看八字是否相合,若当真是与我儿相配,那除却镇堂观音,老夫这全德斋不论物件皆任姑娘挑选,要什么要多少,全凭姑娘心意!” 李闻歌看了他半晌,还是摇了摇头。 “不喜欢。” “这!你!”眼见夕阳落了山,天色彻底暗了下来,俞老爷子回头望了望高阁之上灯火通明的轩窗,想起自己躺在榻上生死未卜的孩儿,心中如百蚁噬咬,疼痛难当。 大师算准的吉日便是今天,何况玉儿的命若是今晚保不住,难熬过此夜,如何还能等得下一个能接得住这绣球的人? 思即此,他咬咬牙,狠下心道:“好!你既非要老夫这观音不可,那便给你!老夫要此人今晚便与我儿拜堂成婚,做我儿冲喜夫婿!” 封离眸光一滞,忽感指节勾着的那只手也抽离开来。他侧过头看向李闻歌,眸光惊异,“恩人……恩人这是何意?” 只见她眼中神色玩味又清明,但没等到她回应,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便将二人的思绪生生剪成两半,传入耳中的声音既急迫又热切:“老爷!老爷、姑娘她醒了!” “什么!” 人群瞬间像是被一把炬火点燃一般,沸腾着将话还来不及听完的封离往大门处送,俞老爷子更是什么都顾不得便抬步往楼上奔去。 封离一席青色长衫淹没在了灯火与人影的重叠之中,李闻歌双手抱臂轻叹了一声:“破了人家的劫数,哪能就这么走了呢。” 来都来了,且瞧着吧。 金花生硌脚,她被人潮推搡之间又被人挤了一把,脚下的金豆子瞬间便没了。她回头略略看去,便见不久前与她小声私语的大娘正佝偻着腰卖力地扒拉着旁人的衣衫,伏下身子扯开那些碍事的脚脖子,将地上金灿灿的好东西一个不漏地塞进胸前的布襟里。 她面色充血,耳廓涨红。 李闻歌松了松有些乏累的肩膀,随着那些忙着关门大吉的家仆一并走入堂内。 在厅堂里小坐的老夫人听闻姑娘醒来,早便去了阁楼上不见了踪影。李闻歌方踏入其中,便见几人端着好茶,心照不宣地将封离按在太师椅上,好言好语地夸赞着。 见她来,封离登时便起身行至她身前。借着头顶洒下的光亮,他的眼中蓄着质问,还有疑虑,以及一瞬而过的委屈。 “恩人是要……”封离几乎脱口而出,可又觉得若是问她是否是想要将自己就此丢在这户人家里而后潇洒离去,显得自己太过刻薄。 话在舌尖绕了一圈,他的喉结顺着吞咽的动作而滚动,复而才重新开口:“恩人是看中了那座金玉观音像么?” 他并不清楚她到底有何用意,只能小心试探着去牵她的衣袖,低声附在她耳边道:“若恩人喜欢,我可以用别的法子将它送给恩人。” 言下之意是,不必让他搅进这趟浑水里,更不必拿他来换。 “人家看上你了,我能怎么办呢?”李闻歌避而不答,只是用指尖轻轻推着他的胸膛,令他离自己远了一些。看着他惊讶而无措的眉眼,她甚至不太清楚对方到底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 这户人家有鬼,他一个魔感觉不出来吗? “缘分使然,冥冥之中有人驱使着你接下了那只绣球,介因寻果,即便是我们一走了之,有些东西也依旧难以摆脱。” 她可不想走到哪里还被一个冤魂跟着。只不过,这独门高院里头的确有点邪乎,但那鬼在什么地方倒是闻不到一点儿线索。 想着既然如此不若便顺水推舟探个究竟,可看眼前的封离眸光之中不明就里的颜色,她一瞬之间有些怀疑: 这才装了几日凡人,就把自己当成是身边这些人的同类了? 搞这么无辜做什么。 他似乎还在咀嚼她话里的意思,迟疑着开口,“恩人是说——” “我的好儿婿啊!”已不知这是今日第几回被打断。封离绷着唇角,却在下一刻被人热切地捉住了双手。 以俞老爷子为首,连同他的夫人与身后的家仆皆双膝落地,涕泪涟涟感激道:“实不相瞒,为我儿冲喜一事光是两载之内便已办了三回,没有一回能像今日这般,连姑爷都尚未进门,我儿便已醒来,还说要进一碗小米粥!” “算是我豁出去这张老脸求求公子,只要公子肯应下这门婚事,便是老夫所有的家当都拱手相赠,老夫也绝无半个不字!只求公子救救我儿性命吧!” 俞老爷子与老夫人爱女心切,熬得日渐消瘦的身体众邻皆是看在眼里,纵使是外人来此,闻得此言也不免多有动容。 话说到此处,站在一旁的大法师自然也要再添一把火,“确是如此。小道为俞姑娘算了三回,唯有这一次,公子的手相八字与大姑娘极为相合,可堪是天造地设,往后大姑娘的身子定会在公子福泽润佑下重回康健,公子,您对俞氏有大恩呐!” 一个和到处游荡的孤魂野没甚区别的魔,能有哪门子的生辰八字? 别说是封离听了此言会如何,连李闻歌听了也不免觉着可笑。当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钱到位了,什么丧尽天良的鬼话也敢往外说。 封离沉默地站在原地,没有言语,只是将眸光移去了李闻歌的身上,一副自己做不了主的模样。 方才与她的三言两语眼下不能再继续,他似乎是在心底叹了口气,有了几分妥协的意味: 她想做什么便做吧。 众人也随着他的眼光看向了李闻歌,俞老爷子头脑灵光地站起身,拍了拍长衫道:“姑娘放心,只要您点头,金玉观音老夫定然为姑娘双手奉上,如有食言,天打雷劈!” “只是……”李闻歌闻言挑眉,示意他接着说,“只是姑娘得确保,这事姑娘一人便能敲定,不能回头哪一日再有亲眷上门来讨要说法,这可就……” “自然不会。” 李闻歌将身后的长剑侧了侧,“他是我远房的表兄,自小失了双亲,如今跟着我跑江湖的,家中除了我以外再无亲眷了。” “那便好,那便好。”身后的那位老夫人见状也舒了口气,上前道:“那婚事就这么定了。我儿难逢如此良人,择日不如撞日,不若就依我家老爷所说,今夜就——” “二老这样着急做甚,我与我表兄也不会跑了。”李闻歌将封离拉到自己身边,“我们远道而来,是为了给我一个道上的小兄弟看病。如今奔波了许久也乏累了,可否先让我们歇一歇。” 她话音一转,“坊间传闻不好听,可我自是不信的。我表兄若是能做得您这般显贵人家的女婿,是三辈子也求不来的福分。权当是前几位冲喜的郎君命格不佳,这才倒霉过了身去。” “二老若将婚事办得太草率,在外人听来未免是应证了那不实传闻。我家表兄这般福禄双全之人,又得了俞家这样的好去处,总不至于让他也……” 死了吧?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4、第十四章 “这……怎会!” 俞老夫人闻言先是一惊,而后顺着李闻歌的话讪讪点了点头,“旧事旧人,说来都是伤心话,老身实在不想再提了。” “玉儿的病症一日没有见好,我们所受的风言风语便一刻都得不到停歇。”她说到此,眼眸流转之间不知又被什么过往勾起了凄怆的回忆,悲痛地捂着心口,咳喘不止。 稍稍平定了些心绪,她不顾俞老爷子的制止,又开口道:“只是……只是老身与我家老爷的心思,全都在玉儿的身上,日日夜夜都盼着她好,外面说什么我们也都顾不得了——” “只有大师能救玉儿,也只有这位公子能救玉儿,只要玉儿能活,就是要老身一命换一命,老身也心甘情愿!咳咳咳……” “老夫人对小姐爱之深切,在下明白。”李闻歌拱手相拜,“本想着同二老商议,婚事在三天后举办,但闻老夫人如此,不若我表兄与俞小姐便在两日后成婚,如何?” “好,好!”俞老爷子护着夫人,“姑娘是爽快之人,婚期便依姑娘所说,许在两日后吧。” “只是金玉观音如今还在老祠之中,还需姑娘等候一日。老夫明日便请法师将尊像请出,届时再赠交于姑娘手中。” “不着急,您老何时得空再谈便是,好说好说。”言语虽不急不慌,但俞老爷子也并未忽略那看向自己笑眯眯的眼光中深藏着的精明与贪婪。 跑江湖的女儿家,多点本事防身才是真,要那么多金银傍身,不过是徒增引来杀身之祸的砝码而已。有命得,可不一定有这个福气享。 他不由又打量了眼前这姑娘几眼。 长得倒是标致水灵,换作是寻常人家里的姑娘,定然不缺人家相看。只可惜是个苦命人,只能孤身行游江湖,尽做些刀尖舔蜜之事。 甜不足一食之美,然有截舌之患也。 “既然如此,那速速派人前去,将这位姑娘的小友一并迎入宅中!”他吩咐毕,又像是才想起来什么一般,拊掌道:“老夫真是人老心也糊涂了,这、这准姑爷都要进门了,竟还未来得及询问姑娘与公子的名姓。” “在下姓李,名闻歌。”李闻歌颔首,“表兄与我并非本家,他名封离。” 封离只是低垂着眼不言语。 在外人看来,这封公子据说是跟着这位姑娘跑江湖,可看他的衣着样貌皆属上乘,瞧着像是朱门绣户里头的金贵公子,身上没有半点子江湖气,谁又知道到底是跟着做什么营生的。 这姑娘心眼子机灵,想必是烦了这么个拖泥带水的累赘,也或许是他谋生的行当如今混不下去要靠这姑娘贴补度日了,才想着抓紧将他这么个烂摊子推给别家去,她也好落得个一身自在。 俞老爷子从封离身旁走过,不动声色地端量了他一眼。 一副仓皇且无力的模样,看来是被这李姑娘弃了不假。二人是远房表亲,哪知道究竟是攀的哪一门亲,万一…… 行至大门前,他不经意扫了一眼干净得不留一粒沙的地面,难免带了几分讥诮的笑。 罢了,不重要了。 “备车马。” * 客栈卧房内。 蒂罡睡得不知天昏地暗,猛然间感觉有人在拍自己的脑门。他挣扎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将自己从梦魇里拉出来,出了一身的凉汗。 方迷迷糊糊地拱起薄被坐起身,却见李闻歌正用他的褡裢收着东西,连灯也没点一盏。 “阁主?”他抬起被压麻了的手,“怎么只有您一人回来了?那个家伙呢?” 话音刚落,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乍然便清醒了过来,面露喜色道:“阁主把他弄走了?!” 李闻歌抬起头,想了想才答道:“算是,但也不是。” “这……是什么意思啊?”蒂罡嘶地一声,忍着肩头的扯痛,艰难地翻身下了榻,“才出去了半日,是出了什么事么?” “是,不过是喜事。”李闻歌笑了笑,同他说起了今日晚间的见闻,惊得蒂罡掉着下巴,好半天也合不上嘴。 过了片刻,他才眨巴着眼说道:“啊?他一个妖怪还能给人家当女婿?”蒂罡言语之中甚至有几分打抱不平的意味,“怎么什么好事都让他摊上了。” “不过,阁主您就这么把他放进了旁人家里,这岂不是放虎归山吗?万一要是他心有怨怼,一招下去把那家子人一锅端了可怎么办,那可就坏大事了。” “你这脑袋瓜子成天都想些什么呢。”李闻歌敲了下他的脑门,“整日冤枉人家是妖怪,今日还多亏着他搀着你,不然谁帮你扛上榻来?” “谁要他搀着了。”蒂罡不服气地捂着头,声音又小了下去,“再说了,弟子哪里冤枉他了?” 那绣球怎么不见抛给别人,偏偏往他手心钻?还把阁主也勾得五迷三道的,不是狐狸精是什么! 哼! “别发愣了,车马还在外头,别让人等急了。”李闻歌背上包袱,催着他下楼去。二人一并走着,蒂罡左看右看,还是忍不住问道:“话说,阁主您真打算就这么安排啊?” “他不是不愿意吗,就不怕他半夜偷偷跑了?一想到他要给人家当冲喜夫婿,弟子这心里头总觉得有点儿刺挠。” “还有那个观音像,是什么宝贝,有什么作用吗?咱们也用不着求神拜佛的……是阁主您很缺银子吗?是不是弟子给您添麻烦了……”他越说着底气越少,停在马车前连手也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李闻歌转身看向他,颇为无语地叹了一口气,“问完了吗?” “想了这么多,倒是一句没想起来你的伤势。热闹的确有,可你确定那时候你有命看吗?”她单手将蒂罡拉上了马车,掀开了车帘,“你什么都不必操心,只需要安心养伤,等我拿到了人家的镇堂之宝就行。” “届时你的伤也好了,咱们也能吃香的喝辣的,万事不用愁,这日子要多潇洒就有多潇洒。” 马车动了起来,帘外的赶车人的身影被车舆内的灯火打在了帘上,李闻歌好心情地看了半晌,语气轻快道:“——前途真是一片光明啊。” …… 只有李闻歌一人独自去了客栈,封离被留在了俞氏宅邸,不过众人忙活着大姑娘俞成玉的食馔梳洗,没什么人管顾他,只将他送上了后院一处楼阁的第三层,而后说道: “婚事还须再筹备两日,便请姑爷与另二位小友在此小住。有何事可吩咐小人,姑爷早些休息,小的这便退下了。” 那两个难听的字眼戳着耳膜,封离缄默地转过身去不愿理睬。待身后的脚步声远去,他抬头望向卧房外两盏红通通的灯笼,厌恶地蹙起了眉。 俞氏宅邸阔气,虽从外面看门扉不显,唯有进入其中方才发觉这前楼之后还连着这样大的楼阁水榭。为了装点婚事,除却连廊与屋角皆高挂着灯笼以外,连栏杆墙头也披上了红纱,依照这般冲喜的势头,怕是恨不能将那水中的假山怪石也一并洗成红色。 随处可见的红光将院落照得处处斑驳,风声呼啸之间,封离的呼吸变得愈发难耐急促。 刺眼的红占据着视线,他的手不自觉扶上那座栏杆上的狮雕,用力地用上面繁复的纹路割着手心,才压下翻涌而上的那股反胃至极的感觉。 好恶心。 他不欲再待在此处,疾步退开门扇将自己关了进去,又抬袖将门口那两道碍眼的红光灭去。床榻上的丝被也是红粉相间的颜色,他走上前去将那被褥翻了一面,露出里头的白,才稍稍好过了些。 这里的一切都令人作呕,他没有躺下,只是倚靠着木架,阖着眼静静等她回来。 数到了廊下不知第多少个落下的水滴时,才闻见有抬步上楼的脚步声。封离站起身,举着灯烛打开门扉走至踏道处迎着二人。 烛火摇曳,待李闻歌走近时才能看清她的脸。她面容笑盈盈的,同他道:“灯笼亮堂,不用照也能看见路的,仔细烫着手。” 她看起来很高兴,这让封离原本不佳的心绪愈发低落。 而跟随者李闻歌一同走上楼的蒂罡却难得话少了一次,没说出什么难听的话刺他。想必是她已经把此事告知了蒂罡,而蒂罡大抵也没什么可说的,只是在经过他时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或许幸灾乐祸,或许有暗喜。他看不分明,总之同她一样,应当都是开心的。 他跟在一旁,固执地拿着灯烛,陪着李闻歌走进了最里边的一间屋子,看着蒂罡动作慢吞吞地上了榻歇下,又跟着她一并出了屋子,而后伸手攥住了她的袖角。 “怎么了?”李闻歌回过头。 他看着她,缓缓启唇: “恩人,我有话同你说。” 李闻歌点了点头,但拿出了袖中藏着的药包,“可以,不过我得先去温一盏药,你稍等我片刻。” “先别去,”他跟上她,拦在她的腰侧,“我只说几句话,不会耽误恩人太长时间。” 看着他这般急切的模样,李闻歌收回了迈出去的步子,“那好吧。” 封离没再言语,拉着那片衣袖将她带进了自己的那间屋内,随后合手将门关上,熄灭了手中的烛火。 李闻歌就近在一只圆凳上落了座,抬眼看向不远处瞧着面色有几分苍白的封离,开口道: “你想问什么?”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5、第十五章 门外的两盏灯笼失了光彩,只有廊下随夜风转悠着轻晃的红光隐隐绰绰铺着他氤在窗纸上的身影,黯然且朦胧。 “恩人……”他行至她身前停下脚步,低声道:“是真的很喜欢那尊玉观音么?” 李闻歌歪着脑袋眨了眨眼,回答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个问题你似乎问过了。” “是。”封离收紧了手,而后又松开,“可当时恩人并没有回答我。关于这尊观音像,到底对恩人意味着什么,以及,能为恩人带来些什么。” “哪一条规矩言明,我需要将这些事无巨细地告诉你了?”李闻歌抬手为自己满了一杯茶水,送入口中。 “再者,此前在前院正堂里,你可是答应留下了的。”她掀起眼帘看了他一眼,“怎么,眼下想反悔么?” 封离沉默了半晌,只是道:“在下只是不明白,为何恩人一定要与俞氏有所牵扯,为何在俞氏强留在下时将错就错,为何……” 为何不愿带他离开,为何当真要他穿上吉服与旁人结亲,明明他们此行的目的不在于此,明明只是节外生枝的闪失,明明他们无关紧要—— 不是吗? 还是说,她早就料到他一定会接到那枚绣球,又或者那枚绣球,原本就出自她的手笔? 李闻歌看着他的双眸,神色变得有些微妙,似乎是透过了那双眼,明了地看清楚了他心里所有难言的话。她不禁笑了起来: “你怀疑是我做的?” 封离一怔,摇头道:“在下没有这样以为。” 只是她没有管他的反应,又自顾自斟了半杯茶水,“那绣球是自己掉进你怀里的,你不负责,难道要我负责?” “你怨我没有帮着你说话,反而同他们一并让你留下,同那位玉姑娘拜堂成亲,可是——”她话音一转,“我为何要帮你说话?” 李闻歌眼含笑意,定定看着他道:“你是我什么人?” 封离张了张口,被她噎得说不出话。在她的目光逼视之下,他垂下了眼,一遍一遍用掌心感受着袖口的纹案。 是啊,他怎么有底气说出方才的话来的。 这才几日,倒像是与她多么亲近熟稔了一样。 他是她的谁呢? 他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算,他只是一个骗子。 “抱歉。” 舌尖不经意舔过下唇,封离慢慢走至她面前,再度抬眼时,眸光已染上了几分内疚的歉意:“在下失言。在下因为不愿做那个被蒙在鼓里的人,而冒犯了恩人,忘了自己原本的位置了。” 李闻歌站起身,指尖探上他的心口,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有的时候,知道的太多也未必是好事。” 封离顺势低下头,脸庞缓缓与她贴近,手也自然而然搂住她的腰,轻声言道:“在下只是想多了解恩人一些……” 她淡淡哼笑,“你觉得不够了解我,怎么不觉得你自己身上的秘密有点多?也没见你告诉我什么呀。”贝齿咬过细腻的肌肤,留下不深不浅的齿印。 好香。 她勾住他的脖颈,与他相拥着缠吻。气息相融之间,她抵着他的鼻尖,有意无意向门外看了一眼:“那两盏灯笼是你灭了的?” 封离在她的唇上轻啄了下,算是默认。 “不喜欢红色?” 李闻歌想了想,只记得那日救下他的时候,他穿着一身殷红的衣裳,倒是很好看呢。 他点了点头。鸦睫翳翳,他就这般一错不错地看着她,“不喜欢红色,很不喜欢。” “为什么?”李闻歌也如是望着他,“是另有隐情,还是只是单纯不喜欢?” 封离就着这个问题思索了片刻。原因的确是有,可是正如她所说,不能再多言一个字,他没有办法告诉她。 口中的话绕了再绕,他不愿再想,索性道了一句:“不知道。”而后再度含住她的唇瓣,一寸一寸专心地吻,将自己溺入一片无需挣扎是与不是的网中。 窗外的寒露打湿了芭蕉,冰凉的水珠迸溅在趴在叶上酣睡的春虫的身上,惊起一声短促的虫鸣。 封离的手环在李闻歌的身侧,没有放开。指尖摩挲着她环带上的沟壑,拨弄着后腰别剑处的纹理,低叹道:“别的话,在下不再问了。只有一句——” “恩人不会将在下丢在这里的,对吗?” 李闻歌摸了摸他的唇角,笑侃:“岂敢食言。” 还没吃到嘴呢,哪里舍得啊。 “这院子里,有人在招魂呢。”她凑近他的耳边悄声道,“你先前说,我若是喜欢那尊玉观音,你可以想别的办法把它弄到手。” “你怎么弄?” 她顿了顿,“你若真有这样的本事,想必安危自是无忧,也不必由我护你周全。” “我需要一个留在这里的合理的契机。正巧今日百草堂的医师也在俞家替那位姑娘问诊,蒂罡的伤症也能得到救治,一举两得之事,为什么不做?” 封离失神。 也是,若她要用别的方式,等着他们的麻烦的确不小。就算是与那医师串通一气,谎称会替俞成玉医治,可他们身后还带着一位伤员,更不可能以医师的身份在此小住。 她没有理由拒绝这样的机会。 “在招魂么……” 李闻歌顺着他的衣衫慢慢抚向扣在她腰际的那只手,在他的掌心里勾画,“是啊,有妖邪祸乱人间,我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只是……又要委屈公子了。” “没关系的。”封离听着这话将她抱得更紧了些,“恩人救了在下的性命,只是这一点小事而已。” “在下不会让恩人失望的。” * 待她出了房门,天上星辰已然铺了整面。 李闻歌提着药包下了小楼,穿过了一条回廊才看见有仆从的身影。有人带路自然方便了许多,她不愿假手于人,婉拒了对方要替她煮药的提议,跟着她去了一处小厨房里,将药包拆开放在了药盅中。 “这是平日为我家大姑娘煮药的屋子,这几盅都是大姑娘要用的汤药,您就在那边的小灶上温药吧。” 李闻歌闻言颔首,“多谢带路。你去忙吧,我在此处守着便好。” 脚步声越来越远,她抬手掀开离自己最近的那一盅药炉的盖,只见扑面而来的滚烫的热气之下,是沸腾着的黑漆漆的药汁。 闻着有些苦味,像是黄芪。 不过汤药上头什么也没有,应当是选的年份久沉水好的药材,补气养血用。至于另外几个药盅里头滚着的是什么,就不清楚了。 一共六盅,人好不容易醒了,就要灌这么多的汤药,倒也不怕火候过猛。 眼见着蒂罡的药好了,李闻歌用湿布裹着把送回阁楼去,将睡熟了的人叫醒,看着他服下,又退出了屋子。只是她并没有要歇息的打算,仍旧是沿着方才的路换了个方向,往前院去了。 顺着俞老爷子今日走的那处踏跺,李闻歌慢慢走上了楼,在二层转角处抬头见上头隐隐有些光亮,还有翕动的人影,想必那位玉姑娘的闺房应当就在这上头。 方踏了两阶,迎面便来了两位步履匆匆,端着洗子的侍女,险些就要与她撞上。 “奴婢见过姑娘,姑娘可是来寻我们家老爷夫人的?” 踏跺狭窄,两个人一前一后站在上面,就将李闻歌的路全然给挡住。她依言摇了摇头,说道:“不是,我是来看看玉姑娘的。” 两人登时便变了脸色,扶着洗耳的手往腰处提了提,踌躇着开口道:“夫人吩咐过,大姑娘的卧房不许外人出入。大姑娘今夜方醒,高热未退尽,如今尚有些神志恍惚,夫人是怕大姑娘见了生人受了惊吓才如此,还请姑娘莫怪。” “这样啊。”话说到这里,李闻歌也不好再坚持着上楼去,便折返了身,同两位侍女边下楼便说上两句话。 “我瞧着楼上那般亮堂,似乎有许多人,还以为能前去看望一二呢。”她话毕,身旁着莲灰直裰的侍女应道:“是奴婢与姐妹们在帮大姑娘净身子。医师说姑娘须得发汗,这热才能消了去,故而只能用巾帕一遍一遍帮大姑娘擦洗。” 李闻歌颔首,“原是如此。” 两人端着的洗子里并没有水,但残留的味道闻起来与方才那间药屋里的有些相像,看来那六盅汤药也未必都是用以口服。侍女们急着去换水,李闻歌的脚步便渐渐慢了下来,与她们分道扬镳了。 她独自一人绕去了后院一个少有人来往的凉亭,在这里视野正好能看见前院高阁上亮起的那间厢房。整座楼阁的檐下都挂上了红绸,八角灯笼镶着红纱绢,悬着金石珠玉的线坠。 倘有风大了些,带起红绸飞扬,触及了灯笼的线摆,左右叮当晃响,细细碎碎,如檐铃摇雨。 李闻歌静静看着远处,二指在桌上一搭一搭地敲。晚间没来得及用膳,左右也没看见宅子里的庖屋在何处,甚至也没有闻见一丝染着饭香的烟火气。 倒是在药房里进进出出,沾了一身的苦味。 想了想,她捻了捻指尖上细小的灰尘,站起身来准备找点吃的垫腹。方走下凉亭的石阶,踩在圆滑的鹅卵小径上,李闻歌忽地眉头微动,倏而转回身来—— 楼阁上的灯灭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6、第十六章 她看了一会儿,依旧脚步未停地离开了凉亭,只是去往的地方不再是那不知在何处的庖屋—— 李闻歌:饿就饿吧,还能再忍忍。 她从吊楼侧边不起眼的矮墙上点地飞身,踩着弯成弧的飞檐,一跃而上从那层没有点灯的回廊尽头步入其中,将身形隐在暗处。 没有仆从穿行,也没有侍女守夜。 蹑足潜踪走在廊下,连无意停留在木栏边上的夜鸦也不曾惊动。李闻歌踱步行至那扇掖得只剩半点缝隙的小窗旁,忽觉顶上一暗。 原是廊口的夜风作乱,将里头的灯芯焰火给抚灭了去。 她复又垂眸,没了那盏红灯晃眼,视线反倒是明朗一些。室内似乎有一盏画屏,屏风之后的柱梁上又系上了珠帘与素纱,层层叠叠挡着帘后人的身影,在迷蒙夜色里如同雾里看花,看不真切。 隐约之中,她似乎见着里间好像点了一盏小烛。想必是玉姑娘卧病在床许久,仆从皆不敢将门扉与窗棂开得太大,恐受了风寒,故而即便是只略略露出了些微的缝隙,里头那股浓重的药味也一样能渗进鼻腔。 那站小烛的焰光暗淡,瞧着明明灭灭,只能依稀分辨出春榻上躺着一人,还有似有若无的呓语,隐隐传入耳中。 “三郎,三郎……” 李闻歌凑近了些仔细听着,没有别的话,不过是三郎三郎这二字翻来覆去地念,还时不时或叹或笑,状似烧坏了脑袋一般,瞧着糊涂。 想来只怕是高热未去,仍旧还是不能清醒,大抵也要等上个一日瞧瞧情况,才能再准备成亲事宜。 只是她唤的那两个字,是谁呢。 难不成玉姑娘在还未曾落水害病时,曾有个放在心里的少年郎么? 神思游移之际,待她再度抬起头往屋内的光景看去,却见那盏小烛不知何时竟已熄了。屋内霎时只剩一片昏暗,连同方才那些怨语哀言一并消失不见。 李闻歌见此也收回了视线,正欲转身离去,却陡然顿住脚步—— 身后有人。 嚇嚇的低笑此刻近在耳边,冰凉的鼻息打在她的颈侧,激起了肌肤细小的战栗。她微微偏过头,便看见一张挨着自己的模糊但瘆人的笑脸,只有那双眼睛凹陷在眼眶里,眼白在余光中似乎还有些发黄,瞳仁死死地盯着自己。 她转过身,将人推远了些,叹了口气。 大晚上的可真会玩。 头顶上的那盏八角灯笼又亮了起来。那人被她推了个趔趄也不动弹,就那般歪歪斜斜地倚在了一旁的雕花柱上,指尖拽着帕子绞来绞去,耷拉着脑袋斜眼瞥着她痴痴地笑。 “三郎……” “三郎……” 她将手中的巾帕咬进口中,眼珠子瞥着上头,抬手捋了捋乱糟糟的未束的发,还沾了一手的尚不曾风干的药汁,放入口中尝尝咸淡,又皱巴着脸吐了出来。 李闻歌将手隔空虚虚在她的印堂探照,便见自己的指尖幽幽泛着黑气。与她所料想的没错,是鬼气不假。只是气息却并不稳定,不似怨灵上身时所有的凶煞之气,显得着实古怪。 有气而无灵,便只是寻常失智之症,而非怨鬼上身。那么俞氏院中招来的魂魄,又在谁的身上? 思索间,俞成玉已凑到了她的身边,那双混浊而空洞的眼睛明明是在看她,却总没有一个目光汇集的焦点,不知究竟在看些什么。 “三郎……你是我的三郎么?” 李闻歌顺着她的话问:“三郎是谁?” “三郎……”她胸腔震颤着,又嗬嗬笑了几声,“我的三郎,三郎……” 眼见问不出什么结果,李闻歌便不欲再与她多言,只嘱咐一句:“廊下风凉,姑娘衣裳单薄,还是早些进屋歇息吧。” 她抬步便走,身后人却莽然跑上前来一把箍住了她的腰,将她向后拖拽,嘴里念念有词:“你不是三郎,你不是三郎,你快救救我呀、救救我的三郎!他就要被人打死了!他要被人打死了呀!” “三郎就在下面,他就在下面你快去救救他——你去劝我爹,求求你去劝我爹停手!让他打死我吧!求他放了三郎,打死我吧!” “打死我吧!” 她将身子的重都放在了李闻歌的腰腹之下,两条腿囚着她,不让她再走动一步,也不顾自己的衣裙被地上的尘土染地脏乱,就这般任由自己在地上拖行。 只是李闻歌尚未来得及回应,便听得廊口有有人声传来:“什么动静!”她当机便往俞成玉的后颈一个手刀挥去,而后飞身踏着檐瓦匿于夜色之中。 “怎么让公子出来了!” 俞成玉静静地躺在地上,摊着摩擦之间发躁而粗糙的双手,耳边是越来越近的急促的脚步声。那些人将她架起身,扶着她的额头又将其送回了房里,喊来了又一群人替她擦洗身子。 卧房内又是一股刺鼻的药味,她被侍女掐着脖颈灌下汤药,苦得她登时便反呕了出来,漫得满身都是。侍女也不在意,只是好言劝慰着:“公子喝了就好了……喝了就好了。” 房门被人推开,俞老夫人风尘仆仆地从外头掀开了帘子,对于屋子里难闻的气味已习以为常。她站在一旁静静看着俞成玉服下那碗药,又命人换了她的被褥与衣裳,才将所有人都挥赶了出去,独自坐在了床榻边上,一错不错的注视着双眼禁闭的人的眉眼。 她抬起苍老的手,从俞成玉的眼尾一路摸到腮边,一寸一寸抚摸着她被病痛折磨的憔悴的脸,与干涸的嘴唇。“我儿……不过志学之年而已,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她将俞成玉的手搁在自己的掌心细细摩挲,眸光之中有悲痛,有担忧,也有几分不为人知的疯狂的执念:“我儿放心,娘来救你了。” “娘带着人来救你了,无论要多少,娘都给你,只要你肯回来,只要你肯回到娘身边……” “娘拿什么来换都可以……” * 院内无人,唯有清池中水映着银月,像是杯底见空后露出的浅花色,闪着水渍萤光,如若杯底处一条汹涌的暗河。 李闻歌沿着来时的路走回暂住的那一处小楼,回想着方才俞成玉口中所说的话,一时间觉得好像有什么线索断了,又好像有新蔓缠缠绕绕在枝干上,等着她抽丝剥茧。 她一直念着的“三郎”,是一个不知身份的人物,或许是她曾经的恋人,也或许是她青梅竹马的友人,又或许是那死了的三任冲喜郎君的其中之一。 而她呼唤着要去救他,这样的故事到底是因为她神志错乱而胡编乱造出来,还是她潜在的意识里残存的未完成的执念,如今是说不清楚,也道不明白。 真是蹊跷啊。 李闻歌蹙着眉走在小道上,猝然从一旁的耳房里钻出来一人,差一点便要与她撞在一块。她堪堪避过身去,心道: 这宅子里的人都擅长在半夜里冷不丁窜出来吗? 那人道了一句对不住便要离开,被李闻歌抬手拦住了去路,挡了回来。她借着月光仔细一看—— 啊,真巧。 正寻思着得找找他呢,倒是阴差阳错就这么来了。 “阁下是百草堂的医师吧。” 那人眼中霎时闪过一缕惊诧,似乎是不太明白为何自己分明带着面罩,也能被人认出来。更何况眼前这位姑娘看着又如此面生,想必也没有打过照面。 “正是,敢问姑娘——” “在下李闻歌。”她抱拳作揖,“白日里我带着小友去百草堂疗伤,出门时小友不慎磕碰着您,在此替他同阁下道声不是。” “原来是你们呐。”那人眨了眨眼,“在下实在受不起,是在下步履匆忙忘了看路,这才撞伤了那位兄台,该是在下心有亏欠才是。” “本想着改日那位兄台前来,再替他坐诊,不曾想竟会在此处遇见。”他忽而顿了顿,“各位是俞老爷的亲眷么?大姑娘亲事在即,俞家似乎接待了不少亲朋前来小聚。” “不是。”李闻歌笑了笑,“但的确与玉姑娘的婚事有关,具体就不便透露了。” “如此,在下明白。” 虽然有罩纱遮面,但眉眼太过熟悉。瞧着平日在师门中心高气傲不可一世的梦留师兄,如今散了记忆步入人间,变得这般恭顺知礼,同她说得有来有回的,李闻歌没忍住打了个寒颤。 真是别扭极了。 “冒昧问一句,阁下可是在为玉姑娘诊病?” 他既是渡劫,而这俞宅之中又有鬼气,想必要有什么发生,也应当就是在这里了。只不过他下山时她仍在闭关,也不清楚他究竟要渡的是天劫、人劫还是地劫。 “是,大姑娘的药膳皆是在下打理,连同老夫人的膳食调养,也一并由在下负责。” 李闻歌想了想道:“那……阁下每日都会见到玉姑娘么?” 他垂着眼摇了摇头,“并非每日,大姑娘昏睡时日长,在下大多数时候都是两日一诊,脉象没有太大波动,药材便暂时不必变动。” 李闻歌捉住了话中的某些字眼,试探着问道:“那玉姑娘醒来的样子,你可曾见过?”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7、第十七章 “这……” 他再度摇头,“大姑娘从来都是在房中昏睡着的。听守夜的春月说起过,大姑娘偶有呓语,但似乎并不算频繁。” “那不知阁下可有听春月说起过,三郎这个名字?” 他闻言一怔。 确实听过,不过只有唯一的一次。 那时他本照例在次日进府为大姑娘诊脉,却闻得夜里她突发哕症,一口药也进不下去,白日里好不容易喂的米汤也都悉数吐了满地。 他连夜赶去,替她把了脉象,又采了针灸疗法,才将其病症稍做稳定,也在药方里加了几味用以调养脾胃。转身收拾药箱欲走时,却不知榻上虚弱的人何时竟醒了,长甲勾住了他的衣袖,惯力拽得他身子一踉跄,险些向后倒往榻上。 他匆忙着稳住身子,扶着床柱回头将自己的袖子抽出,还以为是袖上的丝线不慎挂在了哪里。 不曾想,对上的是一双似明非明的眼睛。 欣喜大过一瞬间的仓皇,他小心地唤了她一声:“姑娘醒了么?”只可惜没有得到回应,只见她发白的唇翕动着,声如蚊呐,不知想要说些什么。 他如是靠近了她,遮在脸上的纱罩蜿蜒至她的前襟。凑近了她的唇边,耳畔却忽地一紧—— 她伸手攥住了他的面纱,似乎用尽了所有的气力,想要将它摘下。他慌乱地扯着系好的绳结,抬头便见榻上的人眼尾沾着泪,痴痴望着他,哑着声道:“三郎……” “你终于来了……” 他心下既犹疑又骇然,将将开口唤门外的春月兰秋进来,下一刻那榻上的人便松了手,合上双眼再度沉沉昏睡了过去。 除了挂在眼睫上的一滴晶莹的泪,好像方才的一切都只是幻觉。 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看着对方这样一副沉思的模样,李闻歌猜也能猜到,俞成玉一定在他面前也提起过这个名字。只是她同他说的,和同自己说的,会不会是不一样的呢? “确有听过,不过不是春月,而是在下亲耳听闻。”他不再回想,只将自己的见闻如实告知了李闻歌。 “只说了两句话,在下当时惊诧,但从那过后再无异样。若非姑娘今日说起,在下已要将此事忘在脑后了。” 话毕,他又不禁追问道:“姑娘为何也会知晓这个名字,是见过她了么?还是说……有人对姑娘说了些有关这三郎的,更多的事?” 俞成玉的厢房所在的那一层楼阁常年都由侍奴看守,非俞家掌家准许,外人一律不得入内。 尤其是今日冲喜,大姑娘苏醒一事传遍了整个俞宅大大小小的角落,俞家二老更是对俞成玉严加看护,连他原本要请的脉也一并回绝了,只说是既暂无大碍,便先紧着日前的法子,待大姑娘状况见稳些再面见旁人。 既如此,这位姑娘与她的亲友初来乍到,连隔窗说话尚难以实现,更绝无可能被请入室内与大姑娘见上一面。 她是如何知晓的? “江湖人,占点儿小卦。”李闻歌笑了笑,面上神神秘秘的,“算出来阁下与这位玉姑娘有点渊源,故而顺道打听打听。” “渊源……” “是啊。” 他不明白,“可在下接替师父来俞宅也不过半月有余,且几乎不曾见过大姑娘几面,何来渊源一说?” 李闻歌抬手理了理自己来去间碰歪了的灵石坠,低声道:“只要你来,就一定有。更何况,你或许是唯一一个被玉姑娘唤作三郎的人。” “她如今醒了,往后接触的机会便会多一些。想必只有如此你我才会知道,她究竟是因何而病,心里装着的又是哪一个人。” 他闻言沉默半晌不曾言语。 而后抬起眼,郑重地摇了摇头。 “玉姑娘如何,与在下无关。在下不过只是个医者,尽好治病救人的本分足矣,至于其他的,姑娘想要探究,还请自便吧。” 诶呀,看走眼了。 李闻歌眉梢轻扬,原以为这人下山一趟改头换面重塑自我,变为了如今这般彬彬有礼静水流深的模样,不成想一到正事,这人还是改不了一身反骨的老毛病,不肯配合。 麻烦精再加一。 “凭缘分,不强求。”不配合就不配合,她也不欲在此事上多费口舌,转而言道,“不过有一事还需托阁下帮忙——” “我那小友身中奇毒,刮骨去毒后的恢复调养,还请阁下照看一二,银钱我付双倍。” “这是哪里的话。”他拂了拂手,“姑娘也说凭缘分,那这便是在下分内之事,自当顾好那位小友,怎可还收姑娘银钱。” “既然如此,那就多谢阁下了。”李闻歌拍拍他的肩,转身走向点着灯笼的廊下,身影消失在一片红光之中。 不,是梦留仁兄。 * 月色倾翻,小窗外有槐花落地,瓣瓣散在地上,一时间令人分不清,是花色还是月色。天暗景昏,睡梦里的人也不见得深沉,绸被裹身,时有低吟闷哼,丟入梦魇深处。 屋内窗棂未开,烛火皆熄。 躺在床上的人只拥了半面薄被,侧在枕上,蹙着眉头。额角冷汗涟涟,顺着发丝浸入丝被之中,混着凉意反扑上来,梦中人却浑然不觉。 梦中燥热,比起今日所见的处处赤红有过之而无不及。入目即是冰冷的八仙桌,还有石台上横七竖八的茶盏,各色各样的胡乱堆砌在茶盘中央。 着琥珀蝶纹广袖鎏金裙的女子斜卧在一张破败的木架子床上,染着胭脂红的指尖捏着精巧的瓷杯,反反复复转了又看,再一仰头饮尽了里头的酒水。 她的眼下坠着一颗朱砂色的小痣,晕在酡红的面颊之间,荡漾出一片媚人春色。看样子不知是喝了多少,又时而颤笑几声,总之醉得不轻。 封离就站在一旁静静看着她,看着自己与她那张相似七分的脸,眸光中没有半点情绪。木架子床上四面系着的红绸随着洞口吹来的冷风一遍一遍打在他的身上,恍惚间他想起了从前,下意识地往后退去。 却忘了他身在梦里,飘扬而起的红绸径直穿过他的身体,将石台上所剩无几的正立着的杯盏又打翻在地,沿着苔痕滚做一团,碰出叮铃脆响。 木床上的人登时便被惊醒。封离甚至迈开了步子想要退让,却被她直直越过,转身便见方才在醉梦中贪欢的人蹲下身子,慌忙将那些打落至地面的杯盏拢到袖中,也不顾上面未净的酒渍顺着手腕冷入肌肤。 唯有一只青釉花口五方杯不慎从间隙中溜了出来,杯沿呈莲瓣状,一阶一阶滚落下去,停在了一人脚边。 一双小手小心翼翼将它捧起,放在掌心。他抬起头来,望着不远处慢慢站起身的女子,不敢多看,怯怯停在原地不再上前。 感受到她的目光似乎向自己的方向投来,他便努力将自己的手举过了头顶,小声唤了她一句: “姑姑。” 封离站在女子的背后,已经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那孩子的眼下也生得一颗与她一模一样的痣,眸光清凌凌的,盛着惶恐、卑微,还有藏在最深处的想要靠近的渴望。 他还记得第一次唤她娘亲的时候,被锁在妄妖塔用魂鞭打得满身是伤,奄奄一息地趴在地上,连手指头都抬不起来。初初化形,连话都说不清几句,他特地从蛇仙姥姥那里学了人间的叫法,只想要与她亲近一些。 他们都说,娘亲是有狐族灵脉的媚妖,某次去人间觅食无心失了手,回到洞山湖后便有了他。 她重伤难愈,便自此不再出洞,只将自己长久地锁居在其中。无人照料,唯有蛇仙姥姥怜惜他们母子,这才教他安然无恙地化形成人。 在他还是妖元的时候,便常常听坐在湖底老龟身旁的蛇仙姥姥说起娘亲的事。她说虽而娘亲在人间受挫之后,心性变得孤僻,但她对自己的孩子到底还是会关心爱护的。 他长得那样肖似她,只要唤一句娘亲就好了,她一定会高兴的。 可是没有想到,她原来会发那样大的火。 那一日,他险些被打得妖丹溃碎,方幻化成形的人身受此折磨就要被打回原形,是蛇仙姥姥带着小辈一并闯了进来,才拦住她的手,让他捡回了一条命。 命保住了,他自此也须同旁人一样,称她一声蕴怜姑姑。而那声“娘亲”,是他唤出口的第一句,也是最后一句。 没有以后了。 封离沉默地看着身前的女子一把夺过那孩子手上的瓷盏虚握在掌中,细细瞧着那莲瓣的纹路可有磕碰。一声细微的响,一小片里釉泛红的碎片溅在了那孩子的衣摆旁,蕴怜的脸色瞬时便变了。 山雨欲来,封离的指尖掐入掌中肉,没有任何知觉,同他的心脏一样麻木不仁。 哪一个碎了不好,偏偏是她最喜欢的那一个。 果然。 她高抬着手,狠狠将那破损了一块的莲盏摔得四分五裂,斥责与怒骂不绝于耳。 她要的东西就一定要完完本本属于她,少了一星半点也不行。碎了就是碎了,碎了一片也是碎了,那盏就算再如何喜欢也是个不完整的废物,根本不值得留恋。 她宁愿让它就此碎得彻底,再也不见。 这些话过了许多年,他以为自己早就忘了。不曾想再次重现在梦中时,他才发觉这些儿时的记忆从来都烙印在他的脑海里,比任何他做过的离经叛道的事还要刻骨铭心。 神思游移之间,那个孩子的身影伴随着呜咽消失在了眼前。身边刺眼的红颜色换了一遭,扇动的红绸忽而变得既破烂又灰败,他恍一低头,见自己身处一处阴沉潮湿的地穴里。 不远处的小人低低吸着鼻子,背后斑斑血迹触目惊心,他却全然不觉似的,蜷着身躯,手中似乎在鼓捣着什么。 封离看着那身板弱得堪比鸟雀的背影,不觉间便迈步走了过去,轻轻蹲在他的身前。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8、第十八章 他的面前是一摊碎成堆的瓷片,有的依稀还能看清水红的莲纹,大如片柴小如沙砾地混在一块,教人看了不禁想皱眉头。 封离从他的眉眼,一路看向还带着淤青的渗血的唇角。脏兮兮的头发与他如今的模样可谓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但唯一不同的是,即便当时他觉得日子难熬,也仍然觉得总有一天,娘亲与其他的妖族都会接纳自己。 就如同眼前的这个小人,手上本就全是伤痕,还拿着从蛇仙姥姥那里要来的南松汁,一点一点将那个碎得不成样的莲盏拼凑起来。 瓷片割手,他的指尖一个不仔细便见了红,只能小心再小心地把滴落在碎瓷表面的血揩去,而后顺手把本就浸了血的衣裳再添一笔未干的痕迹,像是感知不到疼痛一般,依然全神贯注地粘合着已经不可能再恢复如初的杯盏。 “别做了,没用的。” 封离静默着看了良久,还是开了口。只是令他讶异的是,话音未落,面前的孩童却猛然抬起头,一双藏着星芒的眼眸直直地凝望着他—— “你是谁?” 他竟能看见他。 什么样的梦境会这般奇异古怪,能让他与儿时的自己重逢再相识?封离的心里渐渐升起一个听起来有些荒谬的想法: 如若他告诉眼前这个孩童,他便是六百年后的他自己,这个小人会是什么反应呢? 看到自己这般光鲜的模样,再也不会被人随意欺凌,再也不必寻求任何无谓的认同,他会觉得高兴么?会憧憬么? 似乎是见他太久不说话,年幼的小人又不住开口询问道:“你……你是仙人吗?” 是仙人瞧他可怜,所以特意来和他做朋友的吗? 他想了想,忽而记起来自己是妖。听蛇仙姥姥说,神仙向来不喜欢精怪,更不屑于与精怪为伍,那是堕仙所为,只会脏了自己的衣衫。 所以神仙自然不愿与妖多有牵扯,没火上浇油一把已是极好了。那么这个容貌赛天仙的美人哥哥,便应当不是神仙。 封离摇了摇头,“我不是仙人。” 果然,小人瘪了瘪嘴,“我就知道。”他手上的动作不停,一面同他说着话,像是怕他下一刻便要走了,连口气也不喘,“那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会知道这里?是蛇仙姥姥偷偷送你进来的吗?” “姥姥是不是怕我饿了?拜托你替我同她说,我今日若是能把小莲花给拼好,肯定就能出去啦,教她老人家不必等我,也不必忧心。” “我没事的。” 封离听着他越说越像自言自语的话,没应声,低垂着眸子看向他手中七扭八歪的半块杯子,好笑道:“连形状都不成样了,如何还能复现如初。” “你说这话,比我现下所做的没用多了。”小人头也不抬地继续忙活,“你不是神仙,帮不了我,但是南松汁可以。” “蛇仙姥姥说了,南松是长在洞山湖旁的灵树,它的汁液融吸天地灵气,作用虽抵不上神仙,但也是一顶一的厉害。” “只要有诚挚的心意,向灵树许下愿望,南松汁就能听到灵树的声音,快快显灵将所想所愿实现。这样,小莲花就能复原,姑姑也不会不高兴了。” 多么幼稚的愿望啊,封离想。 不会实现的。 因为惩罚他的人,从来都不是因为他打碎了一只杯盏,或是不慎扰了她清梦,而一而再再而三地折磨他。 她仅仅只是恨他而已,恨他的身上留着那个凡人一半的血,恨她不争气地把自己的心轻易交给了那个凡人,又被伤得鲜血淋漓。 只是看着小人那般认真的神情,他到了嘴边的话倏而又咽了下去,不忍心说出口了。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问道:“南松汁,真是好神奇的东西。” “那个灵树真的会显灵么?若是我心诚,许下许多愿望,它也会替我实现么?” “当然不行了。”小人匆忙间抬头看了他一眼,状似在疑惑他一个年长的人为何会问出这么弱智的问题,“你说的话岂不矛盾。既然心诚,又怎么能贪得无厌,既要这个又要那个呢?” “一辈子,”他咬着嘴唇想了想,虽然不知道一辈子到底有多长,“灵树一辈子只能许两个愿望。” 咬得用力了,扯着嘴角的伤,他没忍住轻呼了一声,不自觉用手摸上去,又将汁液弄得半边脸都是。 封离抬手用衣袖替他沾了沾,避着伤口不曾将他弄疼,才笑道:“那你为了这样一件小事,就浪费了仅有的两个愿望的其中之一,不可惜么?” “这有什么可惜的,兴许小愿望,灵树觉得简单些,就能帮我实现了呢。”他又吸了吸鼻子,“其实我已经没有两个愿望了,早都被我许完了。” “我夜里睡不着,去湖底数小螺的时候,就对着水面上的灵树的影子许过愿。我许愿,想要小妖们在不久的将来都可以喜欢我,不要总是拿石头砸我,想要有许多的朋友,没有许多也行,两三个也足够,一个也可以,总之能够陪我说话就好了。” “我聪明的,他们玩的我都能学会,不会拖后腿的。”他慢慢低下头去,声音也小了,“但是或许是我的愿望太大了,灵树也不能帮我实现。” “我每日都想,一个人在这里的时候也想,是我太令人厌烦了吗?我只想拥有可以一起说话的朋友而已,真的很难办到吗?我真的,生来就没有办法被旁人接纳吗?” “许完愿望之后,我等了好久好久,可他们还是讨厌我,都不和我玩,还和以前一样打我。”小人不明白为什么,手里的动作慢了下来,一点一点对着裂有痕迹的地方,谨慎地捡了一块碎瓷,再度填在了那处缝隙里。 “原本是可以与小蛇们一起玩的,可是其他的妖不喜欢我,连同小蛇们也一并被疏远。他们不愿被其他的妖排挤,所以也不再与我来往了。” “蛇仙姥姥为了我还斥责过他们,但我明白的,这件事怪不了任何人。如果是我,我就能踏出那一步,不顾别人要孤立自己么?明明对方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多一个少一个,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心酸时难免泄气,小人有些少年老成地沉沉叹了口气,“他们都各自有不得不去劳心费力的事情,已是自顾无暇,哪里还有多余的功夫来照看我。” “只是……我不知道我会做什么,又有什么样的本领,不知道我应该如何生存。或者某一日,或者明天,我就会死掉,也是说不准的事。” 这倒是真的,反正没有人期盼他活着。 他当然会被其他的妖族排挤,因为媚妖在妖界之中本身就是一个不伦不类的存在。他们这一族称得上是亲眷的寥寥无几,且四散而居,飘渺在人间的各个角落,关系淡泊得很。 只因为他们是狐族长老为了体罚犯下重错的族中灵狐,以仙杖为引,从灵骨中将那缕鼓噪人心的媚丝给抽了出来。 失了媚丝的狐狸不会再因此耽于情爱,只会沉心修炼来日以登仙极。而这枚被丢弃的媚丝,便自己长成了灵识,承狐族灵脉而单门独类化为了媚妖一族,将旁人最鄙夷的东西当做生存的秘辛。 连本体都没有的混沌之物,妖界留给他们的容身之地少得可怜。 如此,被唾弃,不被接受,不是应该的么? 那些妖族本就因为这样另类的存在方式而不屑向他们投来一眼,更何况,他还是一个媚妖与凡人结合而降临在世间的,半妖半人的怪物。 故而他的化形才会比寻常妖精更快,也会比他们更早褪去身上残留着的属于妖的性征,成为异类,最终也逃不开被逐出妖界的命运。 不过都是后话了。 “你不会死。”封离淡淡道,“你会同我一样。百年后的今日,没有人再敢如眼下这般欺辱你,这里所有的被你厌恶一切,都会被你抛之身后。” “你会逃离此地,永远不会再回来。” “你只需要磨砺你的心气,一日比一日,变得更加强大,这就是你要做的事。” “真的吗?” 小人这才停下粘合瓷盏的活计,抬起头来认认真真地瞧着封离。的确,他的手既修长白皙如削葱根,没有一丝伤痕,衣裳穿得也华贵漂亮,上面绣着他叫不上名字的柿红的花—— 干干净净的,比他好上太多了。如果能变得和这个美人哥哥一样,那当然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可……”小人迟疑着开口,“如果变得和你一样厉害,我的愿望就能实现了吗?” 封离怔愣了一瞬,不禁摇头失笑道:“到那种时候,你早已不会惦念着今日的愿望了。你想要的会更多,只是不会限于此了。” 那两个字眼,不重要,也不需要。 小人的期冀的神色肉眼可见地暗淡了下去,低低地“啊”了一声,显然对封离给出的答案并不满意。 “可是我不想一个人呀。” “现在是一个人,将来也是一个人,一直都是一个人,我讨厌这样孤单。”他更沮丧了,“我都和你一样强大了,却还是一个人,那反正不强大不也是这个样子嘛。” “那你想要怎么样?” 他咽了咽口水,小声地站起来,凑到封离的耳边:“其实,我最想要最想要的愿望,不是方才的那一个。我最想要的愿望,一直被我藏在肚子里,谁都没敢说。” “但是它太遥远了,肯定实现不了,所以今日好不容易有人陪着我,就说给你听好了。” 封离应着他的话轻轻颔首,“好,在下洗耳恭听。” “嗯……” 忽然正色起来,小人还不免有些羞涩,面上浮起了一层可疑的薄红,连带着耳尖也熟了杨梅色。 “就是……就是,我希望在很久很久以后,可以遇见一个人,能够真心地喜爱我。” “当然,”他煞有其事地重重点了点头,“我也会像喜爱我自己一样,好好喜爱她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9、第十九章 封离缄默地静了良久。 原来他曾经是这样想的么?他心下惶然而苦涩。或许是这样想的吧,天真地期盼一个朋友的到来,可是他漂泊了六百年,身边依旧是空无一人。 又怎么可能会有人爱他呢? 失望也好,绝望也罢,终究是因为自己心有愿许罢了。只要掐灭了这种荒谬可笑的想法,就不惧所谓希望落空,更不惧旁人的妒或恨。 爱与不爱,皆为身外之物而已。 “别这么想。与其等着一个不可能会来的人爱你,将一切掌控在自己的手心,不是要来得心安神定的多么?” 封离看着那双澄澈的眼睛,语重心长道:“妖,不需要人的喜怒哀乐。爱上一个人的代价很大,也会生出许多不必要的东西。” 小人微微皱着眉,眨了眨眼道:“比如说呢?” “嗔、痴、爱、恨。” “这是妖本不该有的心绪。爱上了一个人,就如同将自己的心一并交付给了旁人。你便不再是你,会跟着那人的日异月殊而变得患得患失,兴许还会疯魔,一无所有。” “可是,”小人歪着脑袋,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对,“蛇仙姥姥说了,如今九重天上还有神仙思凡呢。他们与凡人谈情说爱,人间的话本子我见过不少,写得可精彩了。” “他们不是还好好的么?而且话本子里常说,要么神仙和凡人在人间天长地久,要么凡人脱胎换骨也飞升成仙,总归都是好结果,为何妖就不行了?” “因为仙妖有别。” 他们这样连妖界也不愿接纳的怪物,就更不必痴人说梦了。 封离自嘲地勾起唇角。仙人是仙人,做什么都是对的。即便是真的做错了,还有那么多人会替他们寻找各色各样的缘由维护。 但妖不同,世人供奉仙人而惧怕妖鬼,因为他们本就是令人嫌恶的存在。诗文也好话本子也罢,凡是与妖魔沾染的东西,没有一个有好下场。 至于妖族中的几大显贵仙族,那是例外而已,他们怎么配与之相提并论呢。 “爱如沙石,拿不起也握不住。那些求财求权之人大多得到圆满,唯有求爱之人,苦苦追寻着一颗不安分的心,到头不过是自取其辱。”封离垂眸看着散落一地的碎瓷,“就像这个。” “我只说一遍,不要渴求有人会爱你。妖的心,用以修炼,用以聚灵,什么都可以,独独不能用以爱人。” “记住这句话,也断了那些妄念,你会轻松许多。”他站起身,小人也跟随者他的动作一并站了起来。 让他在片刻间放弃心中所想,定然是没有那么容易。小人听了他的话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苦着一张小脸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你要走了吗?” 封离的身影越来越淡,大抵是梦就要醒了。他嗯了一声,见小人丢下手中的瓷盏,快步走上前来想要抓住他的衣角,却只捞起了一捧虚无的风。 “你还会来看我吗?”他原本想问的是,他能不能和自己做朋友。可电光石火间,他又想起自己已经好久没有如今日一般说过这么多话了,这样的要求难免太高了些,所以,“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不知道,或许吧。” 封离的视线变得愈发模糊,恍惚间他似乎看见一道赤红的身影立在了那孩子身后。耳边的嘶鸣刺得他心尖发疼,他捂住心口,熟悉的尖锐声响冲击着他的头腔,那是她发怒的声音。 他几乎听不见外界的响动,只有那个孩子的声线透过一片剧烈的轰鸣飘进他的耳中: “在你走之前,可以请求你抱一抱我吗?” 只可惜封离的眼前没有那个孩子的身影,只有一片刺目的血红,侵占着他所有的视野。他努力向前走了几步,忘却了自己分明只是一个无形的游魂而已,伸出手去触碰那个小人。 但他最终还是没有如那孩子的愿,抱一抱他。令人心悸的嘶吼在耳畔戛然而止,他猛地睁开双眼,对上一张倒着看他的、极近的、灰白的脸。 * 天光未明,李闻歌是在一片吵闹声响中醒过来的。 她撑起身子,挑开帷帐往外看了一眼。玉白窗纸上映的是来去匆匆的人影,门外木板上匆忙的脚步声将一块一块并不严丝合缝的踏地吱呀乱叫,闹人得很。 她索性也没了睡意,又想起得今日得找梦留前来看看蒂罡的伤势,便穿齐了衣裳,用内室里的热水净了面,打开了房门。 迎面便有一个庞大的人影袭来,李闻歌躲过身,见那膀大腰圆的男子肩头上搭着长巾,提了一桶不知什么红通通的玩意跑进了封离的屋子里。 她眉梢一挑,抬腿便跟了进去。 封离坐在铜镜前,被一群妇仆围着要丈量吉服的尺寸。沙哑与尖细的嗓音混在一块,像木锤击打上了锈的铜锣。他不愿配合她们抬起手臂,只沉默着摇头,说无需管顾尺寸,就这样便是了。 “这怎么得行?” “哪有新郎官穿一身不合贴的喜服的。姑爷您只需抬个手,不过三两刻的事,奴婢们将衣服好生改改,您穿得也舒服些不是?” “我说了,不必。”封离指尖抵住额头,“劳烦各位出去吧。” 身旁的声音依旧不依不饶,容是他擅隐忍的性子,也在历经了昨夜那般荒唐可笑的梦境后变得不耐。 他无意在这一片嘈杂之中久留,从镜前站起身来便要往外去,方抬步又被人拦住了去路。他抬眼便见李闻歌站在众妇仆身后,朝着他们扬声道:“各位出去吧,这里我来便可。” 一众闻此,又看封离面色不虞,便也没再坚持,只将手中的细尺与绣线长针纷纷搁在小桌上,带上了大敞的门。耳边终是静了下来,封离看着那些细长尖锐的针直直插在红绣针囊上头,泛着冷光。扎在肌肤上刺痛又细密的疼,他永远都忘不了。人间寻常人间随处可见的东西,在他的眼里是如恶梦一般的存在,就算见到半点痕迹也能教人遍体生寒。 也不知是否是昨夜那个梦境的缘故,尖厉的嘶叫似乎一直萦绕在他的耳旁挥之不去。封离但觉疲累非常,脑中昏沉,直至李闻歌唤了他第三声,才堪堪回过神来,对上那双探究的眼:“恩人,怎么了?” “你昨夜是不是没怎么睡?”李闻歌走上前来,对着他的脸仔细瞧了瞧,“脸色看着这样差。” 封离将披在身上那件红得发艳的吉服扯下,随意扔在了一旁绒毯上,才走到镜前看了看自己的脸。 还好,眼下并没有乌青。 但铜镜晃人,他看不清自己的脸色,只能回过头去,略略抬手遮在自己的鼻梁前,言语染上了几分内疚:“抱歉,让恩人看见在下这般憔悴模样。” “还请恩人等候片刻,在下去内室整理一番。” “不用。”李闻歌将人拉回来,把他的手放下,心下好笑道,“又不是第一日相识,何必如此生分。” 封离低垂着眼,没有看她,哑声道:“不会很难看吗?” “没有的事。”她好心地摸了摸他的脸侧,“只是看着精神没那么好而已,我方才说的话让你难受了么?” 他摇了摇头,“没有。” 李闻歌看着他的神情,对这“没有”二字置若罔闻,“你很在意你的容貌?” 封离稀松平常的微笑凝滞了一瞬。 在意么?当然。 他只有这一副姿容可以供他生存,说好听点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说难听点,不就是凭着这副皮囊以色事人么? 人总是喜欢征服的,尤其是对美丽的东西。 这张继承了那个女子大多神韵的脸庞,足以为他营造出许多场惊鸿一瞥与蓄意接近的巧合。而无师自通的媚术便是让自己掌控这些上钩的鱼儿最好的法宝,言听计从地被挖了丹元失去魂脉,比起生挖硬剜也少了许多痛苦。 这样以身为饵的故事,他循规蹈矩也乐此不疲地做了许多年。反正只是混沌而已,化形成人,男子也好女子也罢,只看来者何人了。 “不,只是因为对恩人心存感激,想要给恩人留下稍好一些的印象罢了。”他攥着衣袖,舔了舔因夙梦未解而发干的唇,“跟在恩人身边,若遭险遇难总是需要恩人庇护,自觉也会给恩人带来不少麻烦。” “在下此次能帮上恩人的忙,成恩人所想,已是荣幸。只愿能以好颜色伴在恩人身侧,不教恩人厌弃才是。” 这话说的。 把她当什么人了? 李闻歌拍了拍他的手,“难为你有这样的想法。不过——” “既然如此,为了我每日的好心情,还请公子继续保持吧?” 有这么个香香的大美人肯为自己花心思,就算是让她吃香的喝辣的她也愿意! 这话来得突然,和封离预想的答案差了十万八千里。他有些惊讶地抬眸,却见她捡起地上的婚服,脸上虽笑意盈盈,但神色却认真,不像是在说笑。 他看了她片刻,复缓缓颔首,唇角扯出一丝苦笑,“是,在下会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0、第二十章 “昨夜我倒是难得睡了个安稳觉,本想来问问你可还适应,不想看你这副模样,也怕是不必再问了。” 李闻歌将喜服搭在臂弯,坐在了榻上,拍了拍翻过来露着里子的被褥,“是床不舒服么?摸着确实有些硬。” 尤其是眼下上头被撒上了红枣花生,还有金钱彩果,触碰起来便更硌手了。 “在下对床榻并不挑剔,不过是做了个不太好的梦,醒来有些疲累而已。” 说来也觉好笑,如今化为人身,变得贪睡不说,竟也能如人一般做些似是而非的梦。 叠在她小臂处的红衣直直地刺进他的瞳仁,封离避开了眼,即便是未食早膳,胃里空无一物,但也仍旧翻涌。 好恶心。 想起明夜他或许又要将这件肮脏的衣裳披在自己的身上,指节便不自觉攥紧了衣袖,嗓音艰涩道:“恩人要查的事情,可有眉目了?” 她昨夜几近亥时才回到厢房,此前应当是去了前院打探了些事迹,又或遇到了些什么人,总之应当有所收获。 有眉目也罢,若是没有…… 他看了一眼那朱色的吉服,又瞬时将视线收回—— 他也不介意快刀斩乱麻。 “有确实是有的,”李闻歌倚在床架子旁,“算是个好消息,昨日咱们从百草堂出来,无意撞上的那位医师,也在俞宅,替玉姑娘与俞老夫人诊病。” “他便是蒂罡口中所说的,灵霄阁门下梦留尊者。渡劫飞升并非朝夕可成,他如今被锁了丹魂,连记忆也一并抹除,于我们不过是陌生人,毫无线索可言。” 李闻歌顿了顿,话音一转,“但他出现在这里,就说明与这宅子里的人有什么必然的关联,对于他的这一劫,我的猜测,更倾向于人劫。” “与他联系最紧密的,是那位玉姑娘,但也不排除还有旁人。具体的细节尚不分明,还需要从后再议。” 她的捏了一个彩果,放在指尖上揉捏,指腹便三两刻被染成了桃花色,“趁着他来看蒂罡的伤情,我会趁势查勘他平日的动向,尽可能与这宅子里的人多接触。” “此外,那尊观音像也是击破点之一。这些事三两日无法解决,还需再辛苦你一段时日了。” 封离嘴唇微张,随即又抿了抿,将话咽了下去,只道:“在下记得,今日俞氏就该将那尊玉观音请出来了。恩人可要前去问问?” 最后一个字甚至还不曾落地,门外便传来有人扣动门扉的声响,“李姑娘在屋子里吗?我家老爷派小的来请姑娘去前堂。” 李闻歌站起身,走至封离身前,小声道:“不说不来,一说人就到了。” 她抬起手,将指尖的颜色蹭在封离的唇瓣,“若是怕人打扰,你便去蒂罡的房里待着,我去去就来。” 封离怔愣地看着她的落在自己唇上的手倏地收回,身影从开了的门扇透出的光里消失,伴随着“吱呀”一声,他下意识伸出舌,勾过唇上那一片被染了桃|色的炙热。 甜的。 * “俞老爷可说是什么事?” 看着来的小厮一脸惶恐,李闻歌心下已经有些察觉,碍于面子还是得先抛砖引玉,别让主人家难看才是。 “可是叫我前去看看那玉观音?”她面上喜色难掩,教小厮一张苦瓜脸皱地更甚了。 “小的只知道的确是玉观音一事,但老爷只吩咐了来请姑娘,别的小的就不清楚了。” 他想起来今早老爷走出祠堂脸色便不好看,只怕是玉观音出了什么事。许给这姑娘的东西若是出了差错,别人家一翻脸转头将姑爷带走,那大姑娘冲喜这事岂不又没着落了? 他当时便同自家老爷说,这跑江湖的人能藏得住什么东西,李姑娘看脸色像是个贪财的,上来便大口气要最金贵的物什,这观音像就算是到了她手里,改日便不知出现在哪家当铺里—— “胡说,南海金玉观音,岂是当行能给估出价来的?也不怕冲了忌遭天谴。” 他连忙掌嘴,“小的不会说话,金玉观音自然有市无价,但奈何这姑娘她是个不识货的,万一贱卖了,虽确实折她自己的阳寿,可这也委屈了菩萨不是?” “依小的看,不若先拖上两日,塑个新像赠予那姑娘,咱们反正用的是真材实料,她自然看不出什么的。” 自家老爷闻言只是沉默了半晌,挥了挥手道:“既然亲口应了人家,行诓骗之事,菩萨也是要罚的,不可自犯口业。” “你且去将人请来,老夫自与她面谈。” 想到这里,走在前头为李闻歌带路的小厮又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暗道: 玉观音像供的名条香火,都是为了给大姑娘求命用的,如今有了新姑爷,大姑娘醒了倒是醒了,但就这般将香火撤下,会不会对大姑娘不利? 菩萨会对这桩买卖动怒么?他越想越怕,又想起来家里老祖宗流下来的话,说是各路神仙里观音菩萨最软心肠,只求观音娘娘大人不记小人过,千万别动了气—— 就算动了气,他也只是个说不上话的小喽啰,要怪还请娘娘怪东家去吧!他上有老下有小,如今还在庙里求着子嗣能延续香火呢! 他的思绪骤然被打断,原是李闻歌从一旁拉了他一把,蹙眉道:“何故如此心事重重,险些撞上柱子了。” “没事,没事,是小的昨夜睡得不甚踏实,走路连看路都忘了,真是毛燥。” 李闻歌轻笑,“一个两个都睡不好,这宅子里莫不是有什么东西?” “诶呦姑娘这说的是,宅子里是福气,福气盈门,喜得人睡不着觉,心里头惦念着大姑娘好事将近,兴奋着呐!” 俞老爷子的身影立在不远处,他这溜须拍马的话也是张口就来,生怕惹了东家不快。李闻歌对他这避左右而言他的话也心知肚明,抬手教他不必跟上,自己走至堂前打了声招呼,跟着俞老爷子进去了。 堂内壁烛未点几盏,李闻歌开门见山,“老爷传在下前来,可是要将玉观音交与在下?” “本意如此。”他捋了捋短须,啧声道,“只是不知为何,今日天未明,老夫便请人一道去了后祠,将观音娘娘请出来,但……” “只怕是此举冲撞了菩萨,抬像出堂时,垂下的那只佛手处断了半截,吓得老夫立刻便又请了回去。”俞老爷子抬手摸了摸额头,揩下一手的冷汗,“若是触怒了菩萨,只恐我家姑娘的身子要遭殃。” “她身子本就弱,实在经不起折腾,故而老夫特意请姑娘前来,就是问问姑娘的意思,可否再等上几日。” “待我家姑娘婚毕礼成,届时老夫请法师掷杯问示,再看能否请菩萨出祠。” 民间的信仰不可破,李闻歌自然明白。抬眼看向俞老爷子那双掩在长眉下担忧的眼睛,看着也不像是装出来的。 大抵是真的怕了。 也足以验证,这尊观音像的确有蹊跷。 那日封离初初接到绣球,她原本也只想着顺着话说,只要表示对这些聘礼钱财不满意,一切往天价上扯,自然能让封离脱身出来。 但他们却并未与她纠缠多久,她方一发难,扬言要俞家金楼最好的东西,面前的掌事便脱口而出,目的直指镇堂之宝。 可这镇堂之宝是什么,不就是俞家二老一句话的事么?门外人总归是门外人,说什么便是什么,若是这观音当真尊贵而舍不得,搪塞过去也就罢了。 地契房契,什么不能当做所谓镇堂之宝,而一定要是那货真价实的金玉观音像呢? 她当下便觉不对,趁着人声纷乱,这样的刻意为之或许能麻痹旁人的思索,使一切在安排下变得理所当然。 直至俞老爷子携夫人前来,当真要把这观音像许给她的时候,她才终于确定: 这尊观音像哪里是一个舍不得的宝贝物件,怕是一个巴不得快些送出去的烫手山芋。 演出来的担忧与真切的担忧终究还是有区别的。正如那晚,为了情节逼真不令人起疑,又是晕厥又是吹胡子瞪眼,最后咬牙切齿地同意。又急着操办婚事,又急着今日便要将神像请出来,美其名曰怕她着急—— 到底是谁在着急,不是很明了吗?那时眼里的担忧,和如今眼里的担惊受怕,真的是一样的吗? 今日请神像前不曾掷杯问盏,如今冒犯了神灵又怕神灵怪罪,这才想着暂缓一缓,等一切尘埃落定后再解决,不矛盾吗? 话说到这个份上,也势必是见不到那传闻中的观音像一面了。李闻歌识趣地点了点头,“是啊,冲撞了神灵是大忌,一不小心可是要遭罚的。” “既然观音娘娘不愿出面,那在下便再候几日,只等老爷何时传我再来这祠堂一趟了。” “自然,老夫定不会食言,还请姑娘放宽心。” …… 待她回到蒂罡的卧房门前,见里头已有人来了。 封离站在廊外,远远见着她的身影便迎上前来,“恩人,可有拿到那尊玉观音?” “没有。”她依言摇头,“有问题的东西,不会那么轻易就让我拿到。” “有这个空当等待,不若我自己去找。” “确是如此,若恩人想要尽快破了这桩邪事,还须早些查探。”他侧身与李闻歌一并走至门前,“方才梦留医师来了,正在屋内疗伤。” 李闻歌点了点头,敲了敲门走了进去,“如何了?” “这毒少见,你们遇上妖怪了?”梦留将蒂罡肩头那块缝合的伤口又撕开,里头虽而刮过毒,但余毒未尽,连新肉都长不出来。 蒂罡躺在榻上,细镊夹着他的烂肉,一点一点割开,疼得他龇牙咧嘴,还不忘张口说话:“可不是啊、那妖怪厉害着呢……啊!” “求您轻点手,太疼了——”他张着嘴,又继续道,“你说这妖怪有本事、有本事就挠个厉害的,挠我算——算怎么回事!啊疼疼疼!” 他的眼神有意无意地往站在床边的封离身上瞥,这时候还不忘指桑骂槐,李闻歌见状差点笑出声来:“疼也堵不住你的嘴,还有功夫说风凉话。” 蒂罡无所谓地瘪嘴,心下暗爽:这小子现在指定不敢出声,心里难受着呢。早间他来自己屋里,自己连讽带刺直至梦留从外头进来,也没见他还过一句嘴。 哎呀,可算是逮着机会了。 趁着他来赶紧多阴他两句,免得他给人家做了上门女婿,以后桥归桥路归路的再不相逢,没闲心嘴他了。 “这一处暂时不能缝合,除却服用汤药清毒去炎症以外,每日都须得将烂肉清理除去,直至余毒全部消净。” “啊?”蒂罡上扬的嘴角立刻便榻了下来,皱着脸道,“那岂不是我每日都得如今日一般疼得死去活来?” “疼痛是难免的,妖毒寻常药物作用极微,见的也少,只有这一种土办法,劳烦仁兄忍一忍吧。” 蒂罡抬头还想说什么,却见梦留投来淡淡的一眼,虽而没有情绪,虽而遮着下半张脸,但他就是能想到昔年他在阁中那副不近人情的模样,没忍住抖了抖。 梦留尊者和阁主可不一样,有事他是真罚啊。 万一他渡完劫想起来这回事儿了,那么他本就是偷跑下山的恶劣事迹又得再糊上一笔。得,还是闭嘴为上。 他甫一动身子,肩头的剧痛便钻心地疼,眼下靠近右臂位置俨然被挖了洞,深可见骨,他想想浑身就起鸡皮疙瘩,艰难地躺下哀嚎道: “怎么被挠一爪子要受这么大罪啊——我不玩了!” “现在想回家,迟了。”李闻歌哼了一声,“这才走到哪儿,早知如此,当初你何必非要跑出山门来?” “我看,你倒是生龙活虎有气力得很,明日还能再上点猛料。” 一行人也不搭理如尸体一般僵直躺在床上的蒂罡,皆退了出去。外面日头正好,庭院里的槐花开得正盛,香气丝丝缕缕侵入心脾。 连廊处有木轮碾过的声响,身穿旧蓝常服,推着素舆走到了廊下光亮好的地方。坐在上面的女子直愣愣地抬头,望着扑扑簌簌落下的花瓣,一张枯槁的脸被照得更是发白。 “那是……玉姑娘?”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1、第二十一章 李闻歌迟疑地问出口,引得身旁的梦留不由微微皱起了眉。 师父未因老伤病从这座宅子里离开时,便同他说这户人家的小姐从来都是闷在闺房里,一步也不能迈出去。他来不过半月,平日里见上一面也难,甚至不曾正面瞧过她究竟什么容貌,更不必说看她被人推着站在日光下,晒一晒太阳了。 不过他蹙眉头倒也不是因为这些,所谓容貌如何当下的确看得分明,但再分明也不及梦里。 他没有想过这么快,她便会入梦。 大姑娘的病症诊了多时,也是习以为常。无非就是半路遇上了新来客,同自家打听了些事,言语之间提及了那句“三郎”而已,当时说,当时也便忘了。 他如惯常一般躺在榻上,阖眼沉沉睡去,梦里的自己却全然变了模样。 他身着的不再是一席云水长衫,一身铜绿的褶衣,袖角领前皆是补丁,洗得泛白。额前半点须发都被藏在了布巾里,束在了脑后—— 若不是掌心里那处月牙形的胎记,他简直不敢将梦里的人认成自己。他的魂魄似乎与他合为一体,脚步不由自主的往前迈着,从一户宅子的别院里的侧门挤了进去。 未曾走几步,便被人从后面蒙住了双眼。他却没来由觉着高兴,抚上那双柔软的手,轻笑道:“别闹了,快些放开我。” 身后的姑娘没应声,立在他身后的石凳子上,贴着他宽阔的脊背,将下巴浅浅搭在他的肩头,佯装生气道: “他走了十天半月,你便也十天半月不来见我?早知你是这样的人,我便不该救你回来,还给你做补汤了!” 他转过身去将人打横抱起,就近钻进了一间柴火房,捧着面前人的脸便印上了她的唇。 辗转厮磨了许久,竟在亲近间尝到了几分锈味,她吃痛地推开他,埋怨道:“你下这么重的口做甚,咬疼我了。” “太久不曾见你,我也心慌得紧。”他依旧离她很近,梦留透过这双眼睛,看清楚了眼前人的脸。 他记得那一日他被拉住时,曾近距离地看过她的脸。那张脸憔悴、没有血色,但眉眼与唇形皆渐渐与梦里这张脸重合。 只不过梦里的人与之相较,更艳丽,更灵动,更有人气。他的手依旧紧紧搂着她的腰,贴着她的耳畔哑声道:“我们往后见面的日子,只少不多了。” “他对我们的关系,或许已经有所察觉,不然为何前脚刚赴任,后脚便将我派去二房那边,成日歇在铺子里,回也回不来。” “我这次是趁着买卖成了,讨个甜头逃了半日活,才能与你见上一面。过了今日,就不知下次再见着你,又是什么时候了。” 姑娘顿时便红了眼,将头埋入他的胸膛,眼泪顺着衣襟渗入他的皮肤,连同胸前的那一片都湿热湿热的,烫得他心尖也痛了起来。 “别哭。”他替她揩着泪花,“好不容易见一回,笑一笑多好,别哭啊。” “那个畜生,若不是当初我爹为了我兄长逼着我嫁给他,我又怎会落得如今这个地步!” 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可我一想到,若是这一切没有发生,我没有嫁入高家,也就自然遇不到你。” “这样一想,我又舍不得。每每至此,我便不知我这桩婚事带给我的,究竟是福是祸。” 她抬手轻轻抚着他的脸,“和离一事我做不了主……三年无所出,他养着后院这么多女人孩子,在我之前在我之后的比比皆是。既然如此,又为何偏偏不肯休了我!” “若是能离开这里,我同你去哪儿都好,就我们俩,即便是吃糠咽菜,至少日子也是甜的。” 她泪意更甚,而他又不擅口舌,只能笨拙地哄道:“他不肯,定然是因为当年救了你兄长。如今你兄长的官做得是如日中天,他有挟恩之处,自然找不出理由与你割开关系。” “我知道,”她抹着泪,“如今我爹爹管着盐场那一片地方,出入都须经他点了头才能办成事,若是我惹了他不快,阿娘也要遭连累,受爹爹的气。” “可我真的忍了太久了,我为他们做得还不够吗?为何他们的日子过得风生水起,就要我当成那个垫脚石,就要我过得这样煎熬?” “是我无能……”他无力地垂下手,“我这辈子什么都敢去搏一把,唯有权字当头,搏不了半分,只能做那一只被人随意即可碾死的蚁虫,什么也撼动不了。” “他们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出身,是生来就有,你如何能选得了?”她仰起头,脸上又重新现出了笑意,“我们已经这样苦了,又何必自怨自艾。在我们还能在一起的片刻里尽情享乐,就算是死了,我也没有遗憾。” 他低下头追着吻她的唇,轻轻抚着她的手臂,却不敢用力。衣衫遮蔽之下,是不能入眼的、刻骨铭心的伤痕。 梦留在长久的气息交换间逐渐失神,却感到自己似乎在抽离这副身体,在梦里如入睡一般合上了眼帘,而再度睁开,眼前便是一片模糊的雨帘。 他被人掐反剪着两手摁在地上,脸贴着冰冷的泥泞。地上的沙砾与石子混着泥水被搅在一起,摩擦着他的半张脸。 咸湿的雨水流进脸上剐蹭出的伤痕,先是一片刺痛的火辣,而后疼痛被被血与水浇灭,开始不断发麻。 “是你做的。” “是。”他听见自己这么回答。 声线苍老,来人不是她的夫婿,而是她的父亲。梦留停在这副躯壳里,不清楚前因后果,只猜测大抵是被人捉住了,要有一个人担责而已。 他被扣在地上,看不见面前人的脸。这么说不对,应当是那人的脸,他这样的奴仆不配看见。也正是他这样的奴仆,竟敢胆大包天觊觎谢氏的明珠,勾得有夫之妇红杏出墙—— 他这样一个无名匹夫,一无身份二无地面,连人都算不上,做出这般犯忌的出格事,十条命也不够赔的。 “是我做的。是我早些年在马房旁无意见了夫人一面,便对她起了歹心。也是我故意换了她出府乘的车舆,有心接近。也是我讲她打晕了带出府,想要将她关在一个只有我知道的地方,让你们永远也找不到她。” 没有人说话。 等待着他的,只是谢氏老爷身旁的家仆挥了挥手,如雨点一般密集的棍棒便接踵而至地落到了他的背上。 身体的温度越来越凉,他不知是被雨浸湿,还是因为补丁经不住敲打自己迸开了缝,翻出了里面的皮肉。嘴里愈发腥咸,他半点不吭地任他们打,将涌上来的血腥一遍又一遍咽下。 “几位午间被克扣了饭钱了?手这么软,连棍子都握不住,莫不是同为马夫,心疼兄弟了?” 身上的疼痛如言来得更重。 他被人压着脸,浑身打得不知还剩哪一块好地方。一张口便是一口黑血粘在黑黢黢的地上,分不清哪里是雨哪里是血,他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执拗地将头抬了起来,猩红的双眼直直看着那个面无表情坐在椅上的人: “你有把她当成过,你的亲生女儿么?” “看着、看着她在高家进退两难,成日受辱,你身为父亲,可有半点……半点关切过她!” 白净的油纸伞撑在那人的头顶,雨水沿着伞骨淅淅沥沥地淋下,形成了天然的屏障,教他如何也看不清他的脸。 “当然。”那人悠悠道,“若她不是老夫的女儿,今日躺在这儿的就不是你了。” “再怎么说,你毕竟是高家的奴,生死捏在你主子们的手里,轮不着老夫教训。” “谁教你是个不长心的,偏偏染了老夫女儿一身腥|臊。死在老夫手里,也算不亏。起码比你家主子磨人的办法松快多了,你说是不是?” “你说得这么冠冕堂皇……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有、有多爱护你的女儿,哈哈、哈哈哈……” “若不是你手上的盐场,被人拿在手里……只怕高氏今夜便能架起灵堂了吧?不……不不,他们连灵堂、连灵堂也不会架的,哈哈哈哈哈……” 他笑出了泪,也一并混着血与雨水淌进嘴里,“你不过、不过最爱护你自己。” 鲜血糊了满脸,早分不清是从哪里流出来的。想必不知道是哪里被打碎,抑或是哪里的筋脉被挑断,总之如今的双腿已经感知不到疼痛了。 濒死之人,连说出口的话都可笑,那人轻嗤,“爱护自己,是啊。” “爱护自己有什么错,你难道就比老夫清高无私了?她的肚皮不争气,不能为高氏诞下一儿半女,老夫能有什么办法。” “脸皮是自己争来的,老夫替她搏了个好人家,只可惜正房夫人的位置她坐不住,又能怪到谁的头上?” “后宅如沙场,不过各凭本事而已。” 好一个各凭本事。 他忍着喉头再度翻涌而上的腥甜,将要开口,便被人踩住了脑袋,左右磨着地面。有恃无恐的声线自他的头顶传来,像是地狱里前来索命的饿鬼: “你能说得出今日这些话,不是因为你有魄力,有骨气,只是因为——” “你无能罢了。” 弱者不能明白站在高处的感觉,也不能明白到了那样的境地,脑中仅有的理智只会千丝万缕汇聚在一处地方,叫做利。 他们只会像虫鱼一样抬头看着天上,质问为何得不到怜悯。也只有他们有多余的善心替别人打抱不平。 若是下辈子打了翻身仗,也能教旁人敬得一声“大人”,再回头想想——人嘛,都一样。 “好好上路吧,投个像样人家,老夫便不送了。” 他的视线彻底暗了下来,再没了下文。 梦境点到即止,他挣扎着从床上起身,外头已是天光灼人,亮得他双眼刺疼。身上连骨头缝都泛疼,他摸索着下了床,如同在梦里真死了一遭似的。 这算什么? 是他的前世么? 梦里的肖似大姑娘的女子已经成婚,那个口出妄言的老儿也并非俞家老爷,可见与当下的情况对不上。但他所扮演的那个“他”,到底是谁呢…… “三郎?” 他猛然回过身,便见那素舆不知何时已来到了他们所站的廊下。坐在上面的女子神色呆滞,望着他们的方向,口中仍旧是重复呢喃着同样的名字。 三郎。 他抬手抵住额头,只觉头痛欲裂。而站在李闻歌身旁的封离在听见这声轻唤之后也不禁偏过了脸,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不太好的东西—— 只有李闻歌站在当中,看着左右二人回避的模样颇感莫名其妙,抬起手来兴冲冲朝着那素舆上的人挥了挥,报以灿烂一笑。 她顺带拿胳膊肘拐了拐左手边沉默的梦留,“想什么心思呢?你今日不用替玉姑娘诊脉了?” “……没到日子。”他侧着身子看向院里的槐花,“亲事在即,老爷与夫人也吩咐过在下,姑娘身子若无恙,不得登门打扰。” 不等李闻歌点头,那素舆上的女子忽而生起气来,踉跄着站起身就要往前走,却又无力跌在了地上,口中诘问道: “三郎,你为何不愿见我?”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2、第二十二章 她瞳孔无光,情绪虽而激烈,但到底是分辨不出,她究竟在唤谁。 身后的那名仆从还不等李闻歌上前,便招来了几个大姑娘房里的丫头,一并将人扶上了座,而后连招呼也来不及打,便匆匆将还在胡言乱语挣扎着回头的俞成玉推出了回廊。 外人只知俞家大姑娘痼疾难医,几乎就没听得人说,这大姑娘还有醒的时候。故而也不清楚,就算这俞成玉醒了,神志也是糊涂的。 要是用民间的话说,这就叫掉了魂,成日里浑浑噩噩光说胡话了。 “你师父给你的方子能吊着她的性命,但她的失智之症,是不是没找到解决的办法?”李闻歌看着消失在被树影遮挡的长廊拐角的那道身影,若有所思道。 梦留回过神,“是。” “师父也是在大姑娘与第三位姑爷成婚后再度病倒,才来到俞宅的。”他垂眸沉思,“自那时大姑娘便一病不起,性命垂危,从来没有像如今这般好转过。” “故而对于大姑娘神志不似常人之事,在下的师父也并不清楚,暂时没有医治的可行法子。” 李闻歌点了点头,颇为唏嘘地看了一眼封离,心道:难道这家伙真有这么大能耐?还真是块香饽饽。 “今日多亏阁下照拂,在下小友的伤势想必过一段时日便能见好。”李闻歌勾了勾封离的衣袖,颔首道别,“若无别的事,我等便先行告辞了。” 她抬步离去,未走几步却忽而被身后人叫住,“姑娘留步——” 李闻歌与封离一并转过身,看着欲言又止的梦留,没有应他的话。片刻后,才见他面纱下的那张脸动了动,慢慢抬起眼看向她: “如若姑娘需要在下查探,在下可以帮忙。” 李闻歌不免挑眉,当即答复道,“好啊。” 不知这人怎么想的,昨日还义正言辞地拒绝她,坚决不淌这一摊浑水,今日却又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不过既然他放了话,那就直截了当地说亮话,“玉姑娘成亲在即,只怕你不太方便见到面。所以阁下只需要替在下密切关注俞老夫人的行踪,便足够了。” 见梦留欣然答应,李闻歌也不再多留。封离跟在她的身后,想了想还是问询道:“恩人,那在下呢?” “在下能做些什么?” “你嘛,”她仰头想了想,“你当然是好好当你的新郎官,顺便碰运气找找那只鬼咯。” “它平日藏得够深,轻易寻不得踪影,应当是这越姑城里的老油条了。成亲夜是俞宅阳气最盛的一日,不趁着这个机会出来饱餐一顿,它还准备等到什么时候?” 李闻歌笑着偏过头,抬手拍了拍封离的肩,“当然,它最好是帮我省些麻烦,选个最俊秀的做下酒菜,不过这样的话……你就要自求多福了。” 封离看着她眨了眨眼,又垂下眼睫,只低声应了句“好”,心下却有了别的打算。 是人是鬼,何必等到明夜再探。 他想起昨夜那张贴在自己面前的惨淡的脸,还有若隐若现藏在屏风后的飘渺身形,几乎笃定这个名叫俞成玉的女子,定然被鬼魂夺了身体。 他没有那样的好兴致和上乘的耐心与旁人共花烛。如若昨夜所见为真,那今夜让她魂飞魄散,也不算什么难事。 不过一只鬼而已。 * 今夜成亲的前一日晚,但气候却并不风和日丽。自戌时起天便落了下小雨,往窗外探了探,团成一拢的黑云堆积在山头,好似从天上落了一滴未舔的墨,浓得化不开。 雨势渐大,将屋外的一切都隔绝在外。难得遇上雨天,前院的家仆也趁着来回走动沾湿衣裳惹东家嫌弃的时机,纷纷回了南边的矮厢房里躲懒。 是个出门的好时候。 李闻歌屋内的灯烛未灭,茶水未凉,但人已在半刻前便离开。今日她照常借着为蒂罡煎药的名义来到了那处药屋,见到了正从俞老夫人的住处回来的梦留。 “老夫人晚间用过膳后,说是忽感腹胀,脾胃不适,便传在下前去请了脉,在茶水里添了一味去湿的药材。” 他等着身后跟着的那位丫头转身回了院里,才靠近了李闻歌,压着声道:“以往她老人家身子不爽利时,都要去祠堂拜菩萨保平安。明日大姑娘成婚琐事颇多,想必也抽不出身来。所以……” “今夜,是吗?” 他点了头,李闻歌便也不再多言,拍了拍他的胳膊算作应答,而后端着那碗药回了小楼,又进到自己的房中。 等第一炉香过了,她方站起身来活动了一番筋骨,想着时辰约莫着差不多,便掐诀闪身到了前院廊下的海棠树下。 雨雾朦胧,她顺着今日早间被小厮带过的那条路绕去了祠堂前,果真见门前有两个丫头拿着伞候在外面,被这股倒春寒的料峭风雨刮得打冷颤。 李闻歌懒得多费时间,索性还是略施小计匿息隐身,堂而皇之地将门推了半扇的缝,侧身溜了进去,还不忘转身将右手边那姑娘发上沾的碎花摘了下来。 “诶,”抱着双臂守在一旁的竹溪扯了一把莲芝的衣袖,“这门怎么开了?” 莲芝被头顶上摇摇晃晃坠落而下的花叶闪了鼻子,连着打了两声喷嚏,才揉揉鼻尖无甚所谓地将门给合上,“风大了些吹得呗,关上不就好了,大惊小怪的。” 竹溪没再说话,只是狐疑地又往那狮头锁下摇动的铜环看了几眼,又将身子往莲芝身边挪了挪,才安心地将头转回来,抖了抖身子继续守着。 祠堂内。 李闻歌摸了进去,里面的陈设与白日里的相同,不过是多点了几盏灯,看着更亮堂了些而已。 石壁上皆是明烛,室内窗小,燃起来的烟都打在顶上,熏得乌了一片。灯火炙热,祠堂又不大,温度便升得快,烤得李闻歌觉着两颊发烫。 她快步往里探去,走到一处石壁跟前,正值里头的丫头推了石门走出来,从案上的几樽玉瓶里挑了一个粉青釉胆瓶转回了内室。 石门掩了一道缝隙,李闻歌凑上前去,隐隐听里面似乎有人口中正念念有词,大约是什么经文一类,不大能懂。 但比起跪在神龛前的那抹身影,更吸引目光的,应是那座上观音。 玉身金座,水月观音,与俞老爷同自己说得并无二致,看成色模样似乎有些陈旧,应当有些年头,也不像是假的。 李闻歌神色变了变。 眸光落在观音像的小指上,那一处没有什么所谓断裂破损的痕迹,依然手指众生,庄严殊胜。所以—— 俞老爷今日是在说谎? 这倒是有些自相矛盾了。 若说白日里她辨析所得的还尚在情理之中,可眼下这副情景,确确实实教人有些云里雾里。急不可耐将这尊观音像送出手的姿态已然摆了出来,怎么临到跟前又舍不得了? 如是想着,见那丫头将胆瓶递给了跪坐在软垫上的俞老夫人。里头插上了兰草,又掸了些水,而后被恭恭敬敬放在了香案上。 “求观音娘娘保佑我儿……” “求观音娘娘保佑我家公子平安归来……” 李闻歌神色不明,看着那二人虔诚祝祷的模样沉思良久,如何也没有在旁人口中听起过俞家有哪位公子。 不过街坊四邻的确是唤俞成玉为俞家的大姑娘,若说俞成玉身后还有兄弟姐妹,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外头只言片语里没有任何人提起,连本家人也是闭口不谈,让人先入为主地自觉以为俞家二老只有一位掌上明珠。 那这位“公子”,又会是谁呢? 是在外求学,还是在朝为官如今身陷险境,需要俞老夫人如此祈求上天庇佑他回来呢? 李闻歌正想着,那主仆二人已站起身来,丫头扶着颤颤巍巍的俞老夫人推开石门走了出来。 “我要去看看玉儿。方才我身子不适,玉儿与我母子连心,定然也不舒服了。”俞老夫人拍着身旁春红的手道,“明日便是大婚之日,玉儿的身子不能有闪失,我须得去看看,才能安下心来。” “夫人慢些,”春红抬手敲了敲门,示意门外的二人备好伞,“小心脚下。” “春红,”俞老夫人的确身弱,门方一拉开,有冷风携雨扑面而来,当即便呛得她勾着腰咳喘了起来。春红又是递茶水又是抚背地忙了半天,才教人缓过劲过来。 “春红……你说,明夜我儿便能归家了,府里张红铺彩这般热闹,怎生今夜便下起雨来?看着好生不应景。” “不会有什么变故吧?” 春红笑了笑,陪着俞老夫人走进伞下,“好雨知时节,这叫春夜喜雨,是为了咱们俞宅的喜事而天降甘霖,夫人与老爷定会心想事成的。” “那就好,那就好……” 二人往俞成玉所在的前院去了,祠堂的门也渐渐合上。李闻歌这才现出了原身,走进那间小石室,拨开香炉胆瓶,将那尊水月观音像从神龛当中缓缓挪了出来。 神像体大,摸着倒是瓷实,但里面似乎也是空的。 光看其貌横竖没什么破绽,更没浸染过鬼气。招阴的东西不常见,只有与神鬼沾边的才会容易被盯上,既然这具观音像没有问题,那俞老爷子的那一谎,究竟为的是什么? 是她找错了地方,还是他在掩人耳目呢。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3、第二十三章 李闻歌将信将疑的又将手放在了观音像上仔细探了探,没有多余的线索后,又只能将它推了回去。 只是这一移一动之间,却露出了搁在低下的一张红纸。 她拈在手上看了看,原是个吉符,上头写了生辰八字,还有俞成玉的名姓,想来放在菩萨像下,是为了求神灵庇佑的。 六月初五,申时。 只是还未等她将这张吉符放回,门口便传来了剩下,下一刻,有人推门而入—— “真是奇了怪了,没见着啊。”春红弯下腰一面翻找着一面自言自语,“就这么一副珍珠耳铛,真是背时,偏偏这个节骨眼上丢了。” 眼看着左右寻不得,她懊恼地拍了拍衣袖,叹道,“罢了,权当是献与菩萨了。” “也不知我这单一个奉上去的,可会惹了观音娘娘愠怒,”她索性将右耳的那一只也摘了下来,放在了供桌上。 总归这独一个也是戴不了了,不若一并奉给菩萨,也算求个福泽平安。春红走上前去又将香案从里到外擦拭了一遍,这才向后退去两步转身欲走,却忽觉脚下沙沙。 定睛一看,险些将她吓得背过气去。 “哎呦!”她赶忙退开步子,一把拾起地上的吉符,小声念叨着,“对不住公子,奴婢实非有意冒犯,这就给您擦干净了!” 春红只敢拿指尖捏着那张符纸,从心口出扯出绣帕将纸上的泥印子给擦去只惜外头泥湿,到底还是留下了一块狰狞的痕迹。 这该怎么办? 要是老爷夫人见了,少不了要受一顿皮肉之苦。再者,他们二老私用禁术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这东西看着再吉利也多少沾点晦气,若是不慎得罪了这里头哪方神鬼,遭了大祸可如何是好? 春红心下烦闷至极,偏生脸上又不敢显露,只得暗自咒骂道: 怎么今日这倒楣事情全教她给摊上了! 她越想越觉得坏事,索性恭恭敬敬在软垫上又跪拜起来,对着神像磕了三个头,一面又拿起那张符纸,单单又磕了三个响头。 “求公子宽恕,求公子宽恕……” 站在一旁的李闻歌把她这如临大敌的模样尽收眼底,心下对她神神叨叨说出来的言语也分析了个七七八八。 若说方才那主仆二人的谈话指向性不高,如今这回当真是清清楚楚地知晓,这俞家二老的确有一位公子,而且看样子——还不是活人。 富庶人家玩得可真变态啊。 那符纸上俞成玉的生辰八字与名姓皆字字分明,但春红却唤其为公子,本便蹊跷。而她对这枚祈福用的符纸这般发怵,李闻歌便更是估摸着将这俞氏二老盘算的计谋猜了大概,必是背后藏着什么腌臜事。 但究竟是不是她想得那样,还须从俞成玉本尊下手。 她没再久留,移形换影悄悄回了当日能将前院阁楼一览无余的凉亭。院内多槐树,入夜的槐花不知为何比白日还要香一些,甜得发腻。 李闻歌看着阁楼上明灯盏盏,百无聊赖地撑着脑袋,拿出后腰别着的酒囊,品了一口算作打发时间。 这几日都没有喝上好酒,再入口竟有些发苦。李闻歌瘪了瘪嘴,也不知是不是这槐花香浸染了味觉,怎生连寻常酒水也失了味道。 真是奇怪。 * 俞成玉房里没什么动静,她也早早便歇下了。俞老夫人守在床前,又是轻轻捏捏手臂又是摸摸额头的,确认她气息尚稳且无事发生,这才又放下了一颗不安的心。 “明日便是你大婚之日了。” 她苦笑,“想了一想,这已是第四回,又要见你穿上嫁衣,将你送进喜房。” “为娘只希望法师说的是真的,只要能平安度过明夜,一切便能回到原本的模样,阿娘便能再度看到你了。” “我儿本应穿上喜服,选个门楣堪当的好儿媳入门,而不是如眼下这般……” 不伦不类的模样。 “若是什么都不曾发生过,或许为娘早便抱得孙儿,看着你们小辈合合满满,万事无忧了。”她抬手抹去眼角的泪,“只可惜,生了个孽种,将我们俞家的福气都败了干净。” “早知如此当初便不该多留,不若溺死也罢,哪会落得今日这般光景?当初婆母说这孩子落地时卦象不详,可惜我没信,谁知竟教她一语中的,当真酿下了大祸!” “娘有罪,对不住你,也对不住你爹爹,”她俯下身子,将苍老的脸埋进俞成玉身上的那床被褥,“娘的身子怎就如此不中用,能孕一回便登天是难事,那时明明尚年青,却在生产之后便被告知此后不能再育子女……” 春红在一旁静静地掌灯,闻言心下也是一片酸涩。 当初医师诊完脉时,说夫人这一胎本就来得晚,不仅胎儿体弱,还伤及了母体根本,若是再次成孕,恐有难产之险,决不能轻易再试。 彼时俞老爷初承家业,夫妻二人听到这样的消息也是一时间不愿相信。但碍着医师警言相告在先,平日里也都是小心至极,叫夫人调理好身子为主。 直到那一日的噩耗传来。 他们决心不再将医师的话放在心上,夫人也再育了一子,只可惜时日不长,不过五月胎儿竟不动弹了。彼时孩子已在腹中初现形状,却因胎死腹中只得被当成一团无用的肉被拿了出来,未等夫人睁眼便被埋了。 看不出男女来,但祖婆婆固执地说是男胎,怒骂着夫人无福无德,不是个好生养的。 又说若不是当初瞧着夫人娘家的兄弟几个在地方有个一官半职,绝不会松口让她进门,如今竟害得她往后下了地府都不得脸面向俞家列祖列宗交代。 夫人从此便病了,不光是身子,或许心也病了。医师说的话不容轻视,这一回伤娠就险些要了她大半条命去,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阿娘的肚子不争气,偏生不出好孩儿来,不能为你爹爹传宗接代,可你爹爹是个重情义的,这些年即便娘再如何,后院也不曾添过姨娘。” 烛光闪烁,灯影下春红的眼眸神色不清,只是掌着灯的手紧了又紧。她看了看背对着她自说自话的人影,沉默着将视线瞥向一旁。 俞老夫人直起身,脸上涕泪涟涟,“是娘对他多有亏欠。儿啊,只要你肯回来,就是拿娘的命来换,娘也甘之如饴。” “十九年了,娘不能辜负你爹爹,求求我儿,回到娘身边吧……” 屋外雨势渐大,明日又要宴请宾客,等了良久,俞成玉屋子里的灯终是灭了下去,徒留那静静卧在榻上的人眼皮颤动,眼角滑落一滴混浊的泪。 雨打窗棂,不多时,廊下飘摇的灯笼全被熄了焰火,红穗子湿答答地吹落,一缕一缕地结在了一块,往下淅淅沥沥地滴着水。 有一人的身影在漆黑的廊下走动,匀称修长而色如白玉的手扶上了小窗,轻轻推了一个缝隙。 里头黑黢黢的,帘帷拉得紧实,半点也瞧不见卧房内的情景。封离偏了偏头,竟是有些看不懂了。 昨夜那个家伙可谓是生龙活虎,怼到人跟前挑衅,怎生今夜大雨,它却这般安生,不出来为非作歹了。 难不成真如李闻歌所说,是韬光养晦静等明夜,好好饱餐一顿么? 只可惜他向来不喜欢把主动权放在旁人手上,尤其还是个成不了大气候的鬼。 既然留着没什么用处,他也实在无意穿上那件令人作呕的吉服,端端正正坐在喜房里与一个不人不鬼的东西斡旋。 不如趁早杀了为妙。 不论是观音像还是所谓未解之谜,一群凡人也不能捅破了天去。撕破脸之后,或许一切更好解决,何须费多余的心思在此地久留。 还有那个梦留…… 封离的眸色渐深,搁在窗台的手在看不见的地方悄然化为无形,一点一点探入房中。混沌之气蔓延至衣袖,手臂一寸一寸消失在夜色之中,质地上乘的青衫自肩头缓缓滑落—— “你在这儿做什么?” 那双手猛然顿住,下一瞬,他的瞳色霎时间重现清明,广袖下的手恢复如初,堪堪搭在木框上。 李闻歌走近,将他的外衫提了提,有些惊异地凑到了他的脸旁,小声低呼道: “你这么猴急的吗?” 本以为他极不情愿,好劝歹劝总算是拖住他帮自己的忙,搞半天这家伙居然如此急不可耐,今夜就来自荐枕席了? 她往外瞥了瞥一片模糊又朦胧的雨雾,心下啧啧称叹: 还真别说,这天气还挺适合那啥的。 眼见着计划被不速之客打乱,封离收了手,面上又端起了惯常的笑意,只是面对着一脸好奇的李闻歌,却一时无言。 半晌,才轻声道:“在下只是……恰巧路过。” 嘘。 李闻歌闭了闭眼,将一根指头伸到了封离的唇边。 不必多言,懂的都懂。 封离不明所以,还未来及开口却已被李闻歌带下楼,一路行至一处偏僻的回廊才停下脚步,方听她语重心长地开口道: “我明白,”李闻歌摊了摊手,“毕竟明日洞房花烛夜,你与玉姑娘第一回相对而坐,想提早些熟悉对方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你不必心存负担,直说就好了。” 那什么路过不路过的,看看说与鬼听,鬼信不信吧? “在下只是出来散心而已,没有别的意图……” 李闻歌仰头看天,思索之余点了点头,“也是,黑灯瞎火的出来透透气,也挺不错。” “……” 二人一并往回走着,封离垂眸无言,思虑了良久还是开口道:“昨夜,在下房中来了一人。” “嗯?” 李闻歌脚步不停,偏过头去看向他,“谁来了?不曾听你说起过呢。” “是玉姑娘。” 封离对上李闻歌的视线,又补了一句:“确切而言,是一个与玉姑娘长相极为相似的……鬼。” “彼时在下噩梦初醒,睁眼喘|息却陡然见一人脸近在眼前,距离极近,教实在令人心悸不已。” 他将那张样貌丑陋而又可怖的脸原原本本地描述与她,又道,“只是不过片刻,那人便笑了起来,退出了一丈远,与在下说了第一句话。” “她说了什么?” “她问在下,可有被惊吓到。”封离神色存疑,似是不明对方为何如此,“像是与在下熟稔已久。那张脸也变了,变得与常人无异,容貌与如今的玉姑娘有七分相似。” 只是更艳了些。 “没有人能习得这样的易容之术,更何况,今日玉姑娘是何模样情态,恩人也是见了的。那句话,无论无何也不可能从玉姑娘的口中说出。” “故而在下当即认定,此人非人,只怕是鬼魂前来作祟。” 李闻歌呼出一口气,“那她也唤你三郎了么?” “……嗯。” 封离颔首,“在下不识其来意,只得点了灯烛驱赶,但她似乎并不忌惮,只是躲去了屏风之后,又探出一张脸,教在下不要惧她。” “可鬼魂,不都是畏光的么?” “话本子里是这么说,但也不排除她道行深,一点光亮刺激不了什么。”那些个怨鬼游魂不怕亮的多了去了,只要心底的执念够重,不必说明火了,连阴差来了也能刚上一刚。 “她还说了什么?” “也是话本子里常有的书生与痴鬼之说,不外乎等待百年之久,再次相见却不肯相识,伤心垂泪罢了。” 封离兴味索然,“只够她说这些,后来蒂罡小师父起夜,但行动不便弄出了声响,再一看,她便不见了。” “白日里恩人同在下说起明夜或遇鬼一事,在下想今夜前来一探虚实,也好明日心中有些许准备。若是突生变故,不至于慌乱出错,给恩人添乱。” 他一副一本正经为她着想的模样,倒让李闻歌不由暗笑。良善装久了,难免有时候连她也沉醉其中,忘却了那肤白如玉的皮囊里装的是怎样一颗心思深沉的心脏。 “你不害怕?” 她至封离身前,抬起手摸了摸绣在他胸口的棠花,“万一她想吃你,怎么办呀?” 封离怔愣了一瞬,吞咽之间凸起的喉结随之滚动。他执着她的指尖,凑近了低声道:“不是还有恩人在么。” “这不是怕来不及嘛。”李闻歌歪了歪头,“万一我未能及时赶来,你仔细着被拆骨销|魂,连心也一并被她拿了去。” “神鬼无心,她要在下的心做什么?” 也是。 对于鬼而言,能入梦盗魂抑或是春|宵一度采补修炼已是足够,用不着掏心挖肝的。 封离顺势拥住李闻歌,附在她的耳边,细细嗅着。 虽而这些时日他已然对这股勾着他心尖痒意的甜香习以如常,但每每她走近他身旁,用指尖或拨或挑,那被压制在心里不露锋芒的欲|望又开始生长着爪牙,想一口咬住近在咫尺的脖颈。 想看她的精元一点一点被他吸食干净,将她血液里的全部丹魂舔舐殆尽。 “你说得对。”李闻歌在他的怀里点头,一下一下摸着他的心口,半玩笑着开口,“她要你的心没什么用处,不如送给我,如何?” 微凉的气息吐在耳畔,封离抚上她的腰际,“此心愚钝,能得恩人几分青睐,至少也不算全无用处。” “当真?”李闻歌笑看着他,眸色耐人寻味。 封离颔首,“但为恩人所用。” 好好好。 吐纳之间皆是惑人香气,李闻歌抵着他的颈侧,暗道:这可是你说的。 * 天色没能像俞老夫人所祈求的那样给所有人面子,第二日仍旧不见放晴,白日里落雨不说,如今分明离暑日甚远,雨滴落在人身上却还生热,着实令人称奇。 更令人称奇的,便是俞宅大喜之日来往之间都是些与金楼有交情的商贾,俞家亲族来得少之又少。想必是因为频繁冲喜成亲,那些在地方有一官半职的门户早便厌烦了,哪里会走远路专程上门庆贺。 封离在众宾喧哗间也被生生灌了不少酒水。俞家人似乎是生怕他跑了,连拜堂也要安排家仆一左一右地看着他。李闻歌则被挡在人群之外,半点近不了身。 只瞧着那身子不便行走的俞成玉披着红盖头坐在素舆上,堪堪弯下腰来就算礼成,而后被人推着送进了喜房中,静等佳夜。 待安置好了蒂罡,李闻歌走出门外,瞧着那些个宾客也都散了个大概。晚来风急,雨势不比昨夜的小,她也不必遮掩身形,朝着喜房便摸了过去。 喜房定在了后院一处南北皆通透的二层小楼,论地点有些偏僻,但也的确少人打扰。前门点着亮烛,又有丫鬟妇仆守在门口,李闻歌只能从北面踩着瓦片翻上了二楼,朝着那扇映着光亮且挂着大红绸的门扉探去。 闻得见封离的气息,却没见屋内有人影晃动,更无人出声言语。 安静得针落可闻。 李闻歌贴着墙边缓缓移动脚步,指尖方触到那扇门的边角,背后原本阖着的窗棂却忽而从里头松开,一股力道直直将她向内卷去,在下一瞬被人抱了个满怀。 灼热的气息喷洒在脸侧,那人含住了她的唇瓣,将微凉而甜腻的酒水渡至她的口中。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4-30 第24章 【三合一】 你喜欢我吗?…… 熟悉的香气袭来, 李闻歌锁在那人颈间的手倏而卸了力道。 酒水与唇舌勾缠,还未品出点意味便顺着舌根流入了喉咙,说不清更像是甜羹, 还是更像是蜜浆。 尝过那么多种滋味,她几乎在一瞬间便反应过来这酒里藏了什么猛药,也讶异于他堂堂媚魔居然会被这种上不了台面的手段绊住手脚,还要将她也一并搭进去。 紧贴的唇离开了彼此,他们借着身后似墙非墙的隔扇门渗透进来的一丝光亮勉强看清了对方的脸,鼻尖抵着鼻尖。 封离没有说话,只是攥着李闻歌的手腕将人抵在门上,偏过头吻着她的脸侧, 略显急促的喘|息停在耳畔,又在下一刻衔住耳珠, 不紧不慢地研磨。 “你怎么了?” 她明知故问道。 他动作没停, 阖着眼帘埋首在她颈间,气息不稳。等了半晌, 才幽幽叹出一口气来, 抬起被染红了的眼,笑看向她。 “席间被灌了许多的酒, 在下还以为……恩人看见了呢。” 封离摇摇头,“今夜洞房不似洞房,不若说做是——” “监牢。” “恩人觉着,是否更贴切些?” “唔……”他似乎醉得厉害,鸦睫细细密密地蹭着李闻歌颈间的肌肤, “可在下不喜欢。” “不喜欢你也已经喝了,”李闻歌被他蹭得有些痒,“新娘子就在隔壁, 你把我箍在这里算什么?” “是他们暗算在先,在下又为何要听之任之?”贝齿咬在她的下唇,惊起起一片战栗的酥|麻,“结果总归都是一样的,个中过程,也没那么重要。” 封离眯着眼,浸了墨的瞳孔一半隐在暗处,一半被光照亮,像一片似明非明的漩涡。 湿热的吐息打在她的脸庞,为无声的引诱再添一笔,“在下帮恩人拿到想要的,恩人……也帮一帮在下吧?” 那颗泪痣明晃晃的嵌在眼下,帮着这张脸的主人做些迷惑人心的事。封离执着李闻歌的手,缓缓放至跳动的胸腔,“不然的话,在下的心,可就真的会被拿走了。” 隔着那层温热的皮肉,有力的心跳如鼓胀的薄膜一下一下冲击着掌心。 她并不相信他会愿意上这样拙劣的当。以假乱真躲过那些所谓的觥筹交错对他而言再容易不过,却偏要化简为繁走眼下这一步棋。 为的是什么,她当然心知肚明。 视线相接,她忽而想起两个人的初见似乎还未过半月,却恍然觉得已经过去了很久。那双一错不错盯着她的眼眸也如周身席卷而来的幽幽魔气一般愈发放肆,将她吸入探不到底的深渊之中,越陷越深。 李闻歌缓缓抬起手,指尖顺着封离的眉骨流连至鬓边的碎发,没来由地问了一句,声线飘忽。 “你喜欢我吗?” 眼前那双瞳仁颤了颤,仿若惊讶了一瞬。但脱口而出的回答比他短暂的思索来得还要快,几乎是想也没想,他的唇角已勾起了笑意: “喜欢。” 李闻歌闭了闭眼,从鼻息间闷出一声满意的哼笑。与他视线相交的眼眸如他所愿,变得不复清明。 她张开了唇,失笑着接下他不愿再忍耐的吻,唇齿攀咬相依,不分彼此。 喜房内。 “诶,大姑娘!”守在婚房里的婆子正纳闷着新郎官为何迟迟不来,转头便见俞成玉不知何时抬了一只手将红盖头掀了半面,神色阴冷地直直盯着自己,直教人背后发凉。 她并非俞氏家仆,因此前那三回婚事是她们一众在房里看着的,故而这一回也一样请了她们来走个过场。 俞家大姑娘传言在外,那时冲喜她尚坐不得,都是直挺挺地躺在喜床上。今夜还是头一回见她如同人一般有了丁点生气,就是模样瞧着吓人得紧。 她暗自顺着气,心道久病之人即便是添了妆也难掩病气,不过是看着不习惯罢了,但谁叫俞老爷出手大方呢? 唉,给的实在太多了。 “大姑娘莫急,新姑爷即刻便来,您先把盖头给放了吧?”她走上前去,脸上笑得皱皱巴巴全是褶儿,“大喜的日子,红盖头要留着新姑爷来挑才吉利呢。” 俞成玉闻言并没有什么反应,一双黑洞洞的眼仍旧一动不动看着她,挥袖之间便将红艳如帜的盖头扯了下来,僵硬地勾在手上,嘶声开口: “——三郎在哪儿?” 喜婆一愣,不明所以地摆了摆手,且又不知这什么三郎就是哪里来的胡话,只不断念叨着:“这……劳烦姑娘再候上片刻,想必新姑爷正在前院吃酒呢!” “——三郎在哪儿?” 她与一旁战战兢兢的丫头对了个眼神,还未打个暗语,便见俞成玉猛然将头转向了她那边,还是依旧质问着同样的一句话: “——三郎在哪儿?” 那丫头便是那日推着她去廊下晒太阳的,名叫桃湘,此时也眨着眼有些慌乱道:“……三郎就来了,姑娘暂先歇歇,奴婢这便去寻!” 俞成玉清醒的时候不多,这几日身子见好,逐渐也有了一个活人的样子。 但白日里言语颠三倒四也就罢了,偏偏到了守夜的时候,夜半打个盹,一睁眼便是一张瞧着不比死人气色好的脸贴在跟前,那眼神同今夜一般无二,嘴里念的不是劳什子三郎,便是叫饥喊饿。 每每问可要进米粥小食,她又迟迟不应,只围着她东一句西一句地如念咒一般,状若疯妇。 桃湘伺候的时间不长,也不过是上一任姑爷过世后那小半年里才被卖来俞家的,遇到这种阵仗慌不择路就要往外跑,还险些被门槛绊了一跤。 门边上看着的丫头也不是老手,听着房里头的动静都不免有些心惊,想走又不敢走。正值此时,忽而听得一声震响,门被一人沉重的身体硬生生撞开。 “你们都骗我!你们把三郎藏起来了!你们把他藏起来了!” “都是你们害的!你们还我三郎,还我三郎——” 喜婆双手护着自己的脖子,眼珠翻白地躺在地上龇牙咧嘴,也顾不得多少金银报酬了,“咳咳咳……来人!有、有鬼啊!” “有鬼啊!” 屋里最明亮的那一方喜烛灭了焰火,喜房内顿时暗了下来,只留了依稀两三盏搁在红木柜上的灯台,还闪烁着飘摇不定的光。 “还我三郎——”门外两个丫头方将那喜婆从地上搀了起来,阴恻恻的声音再度逼过来,吓得那喜婆当即便晕了过去,唯有两个丫头冷汗涟涟,却连脑袋也不敢转过去,三下五除二将喜婆扔在了地上被仓皇逃下了楼。 被撞破的门扇只有一半还强撑着挂在门框上,纸窗破了个大裂口,俞成玉探出来的身子又从退回了室内,一双吊着的死人眼怨气冲天。 都什么时辰了,那两个老不死的东西竟然还不给她续香火! 青黑的手爪子伸到门外,将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喜婆拖进了屋内,就着昏暗到看不清事物的光影,伏在那人身上迫不及待地吸食。 虽而她极少采用这种进食的方式,也挑食惯了,但不知为何今夜格外地饿。 罢了,有总比没有要好。她卷了卷舌头,咯咯咯地低笑起来,缓缓站起身回到了梳妆台前,用篦子拆下妆发,口中不住哀叹: “三郎,三郎……” “你为何不来见我……” 声音层层叠叠穿过那简直不堪一击的隔扇门。李闻歌摸着有些红肿的嘴唇,抬手点了点封离的鼻梁,试图换回他些许的注意力。 “你听,有人在找你呢。” 喜服上的金线割手,眼下也因为动作纷乱间褪去了大半,斜斜搭在手臂上。封离轻笑着摇了摇头,“那又如何,让他们等着就是了。” “在下不想让人前来打扰,恩人也是不想的,对吗?” 李闻歌看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 修长的指尖轻而易举地便将腰间的盘扣挑开,玉石相击的声响细碎,他继续撩拨的手却猛然被她按住。 “嘘,小声一些。” 像是示范一般,李闻歌低下头将束在封离腰际的腰封解开,将上头悬着的各式物件统统往角落里一扔,正巧砸在了被堆在一隅的旧被褥上,只有一声石沉大海的闷响。 她看向他,眸光得意而欢欣。封离也笑着应下,慢条斯理地将手放在她的束腰上,将她的条理学得得心应手。 末了,他伸手将人环至怀中,“在下明白了,多谢恩人赐教。” “今夜还长,”他的眼眸直勾勾地往李闻歌的心里勾去,“在下会一直陪着恩人。我们就在这里,哪里也不去,好吗?” 李闻歌姿态亲昵地蹭着他的鼻尖,活像两人是什么相恋已久的璧人,“好。” 言听计从的乖顺令封离好心情地吻了吻她的唇角,却在下一瞬被人猛然间抓住了什么,自喉间溢出一声闷哼。 * 桃湘带着人赶去前厅,便被告知俞老夫人与老爷子都去了祠堂,说是要诚心诚意在观音像前跪上一夜,只求这一回冲喜能相安无事地教俞氏渡过这遭劫难。 “那新姑爷呢?” “新姑爷?”管事的挠挠头,“早送上楼去了呀。这会子宾客歇的歇走的走,人都散干净了,在清场子呢。” “少胡说,你们把人送去哪儿了?”桃湘急的两腮发烫,“到现在都不来,早都误了吉时了,姑娘如何等得?” 掌事的听到这话更是一头雾水,“不可能,我哪儿有那熊心豹子胆诓你呀!那什么喜春酒不就是你们拿来的吗,弟兄几个看着给他灌进去的,错不了!” “指不定是下得猛了点儿,走错了屋子呢。” “那可是整一壶全都喝干净了,一滴不剩!”他挠挠头,“咱也是怕节外生枝嘛,万一喝少了没作用,岂不是白干了?” “你们再去找找,人肯定是送上去了,不会出差错的!” 桃湘想着方才从楼下下来没听见有什么动静,不若还是报与老爷夫人一声,祸不单行,不然若是当真今日有纰漏,前院的房妈妈肯定不会放过她! “春红姐姐可在祠堂里?我要去找她。”她话转了个弯,“我得托她派些人手过来一并找找。” “在里头陪着呢,你就别想了,有这功夫你去找房大掌事差几个人不就行了?”掌事将手巾在掌心剐蹭,剔起牙来,“老爷都吩咐了,任何人若敢贸然打搅,冲撞法师,直接扔去窖子乱棍打死。” “今夜给公子祝诵是头等大事,我劝你赶紧去找房掌事要人找到姑爷为止,少上赶着触霉头。” 大雨倾盆,掩住了屋内喑哑如潮的喘|息。 赤色的婚服终究还是落在了布满尘灰的地上,李闻歌将一只手探进他中衣的襟口处,与温热的肌肤相贴。 意乱情迷的气息喷薄而出,悉数洒在她的颈间。封离的下巴垫在她的肩头,闭上双眼捱着她略显历乱无章的动作。 而隔壁的喜房里,俞成玉披散着头发,趴在床榻、太师椅、红木柜旁细细地嗅着。她附在了这副身子里,能透过这具躯壳的鼻子闻见少得可怜的气味,作用微乎其微。 她总感知到自己的周围明明应该有人气,引得她饥饿非常,但又因为闻不到,只得四处寻找,想要揪出那幽微气味究竟出自何处。 “她好像……” 李闻歌指了指倒映在窗纸上的的幽暗的影子,“在我们身后。” “你看——” 那具身影此刻正鬼鬼祟祟地贴在这扇门上贪婪地嗅着,如同一只失了脑袋的蝇虫,没有目的地茫然寻觅。 闻不到。 为什么闻不到? 她的屋子尚留有几盏灯烛,而李闻歌与封离所在的那一间则是无法视物,只能借助微光看清她古怪的模样,听见她拼命用力的呼吸。 “恩人!” 封离的眼眸震颤了一霎,下一刻便握住了李闻歌的手,却见她挑衅般地模仿着方才的力道,又坏心思地拨弄了一下,才停了手摸摸他已经红透了的耳尖。 看来这种方法,他不常用嘛。 庭院内隐隐有火光闪过,似乎有不少人点了灯笼纷纷从那一头的廊下行至小楼,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翻找了起来。 “姑爷!姑爷您在里面吗?” “姑爷、姑爷!” 李闻歌抬腿勾住封离的腰,被他顺势托起来坐于小臂上。她捧着他的脸,摸着眼下的那颗小痣,有些惊奇地小声问:“你猜猜,还有多久她们会找过来?” “这户人家的门都不喜欢上锁,我们就快要被发现了。”她又指了指两人散落在地上的衣衫,“你说,该怎么办呀?” 封离就这么抱着她,轻轻笑了笑,啄吻她搁在自己脸庞的手心,“恩人既然愿意相信在下,在下自然会确保万无一失。” “恩人只需要交给在下就好。” 楼上楼下老旧的木门被来回地开合,吱呀的声响由远及近,吵人得紧。四处叫了都没有人应,有更多脚步声上了二层,隐隐听见有人嘟囔道: “就说前院的办事不利索,送个人就不能直接送进姑娘房里去?还能给送丢了不成!” “房妈妈不去克扣他们的,还说是我不会来事,罚了我一个月的月钱,我喝西北风去呀!” 有人拍了拍她,低声宽慰道,“好了好了,眼下哪里是抱怨这个的时候,找人要紧!” “今个是罚月钱,要是坏了姑娘的喜事,明儿等着咱们的,就是不死也要脱层皮!” 话音近了,是桃湘的声音,夹带着几分懊恼与愤懑,“你说这找半天没个人影,该不会是真跑了吧?” “从前可有姑爷跑出去过?最后抓回来了没有?” 又是方才那人应了她,“这咱们哪里知道,上一茬伺候的人早不许提了,说是犯晦气,谁清楚她们那时候什么模样呀,问不着的。” “我在外头也没有听闻过,”那人又开了一扇门,往里头看了看,“不过倒是有些邪乎的坊间传言罢了。但现在如何也不能说,改天吧。” 桃湘点了点头,“你先陪我去看看姑娘吧,毕竟我是她房里的丫头,若是不看好,房妈妈又要罚我了。” 她记着那个喜婆当时就这么被她撇在了屋外,但如今廊下没有人影,不知她去了哪儿,又在不在屋内。喜房里头昏沉沉的,门扇又破损不堪,被风雨一刮摇摇晃晃地来回撞,吱呀不成声。 桃湘正要往前走,却被人拽住了衣角拉了回来,“你听听,是不是有声音?” 震震颤颤的响动,如雨打窗棂一般起伏不定,与院外泼洒一地又连绵不绝的暴雨一样,搅混在一片在喧嚣的哗然里。 桃湘指了指喜房的门,“好姐姐,不就是风雨吹着这门响吗,你可别吓我了。” “这声不是在屋外的,倒像是里头传出来的呢。” 喜房里的俞成玉显而易见也被这方动静所吸引。她慢慢走到那扇门前,透过门扉耸动发颤的声响,还隐约听见了交杂隐匿于其中幽咽吞吐的低吟。 “那要进去看看么?”屋外雨声太大,桃湘半信半疑的有些疑虑,“可万一要是大姑娘怎么办?” “啧,你再仔细听听。”那人轻轻揪了一下她的胳膊,“没相过人家的就是不知道,新婚夫妻俩正花好月圆呢,你还进去看看,不要脑袋了?” “啊?” 桃湘吓了一跳,反应了半天才小心往前挪了挪脚步,将耳朵靠在那门上仔细听了听,除了那门窗震荡的声响,居然真有星点断断续续的,似痛苦似欢愉的哼|喘。 难怪了,难怪了。 原是姑爷与姑娘礼成了,难怪喜婆不见了踪影。只是在门口窃窃细听实在令她耳根子发烫,她不敢再多窥探,急急忙忙便退了回来,又担忧道: “可……喜房分明在那边,这间屋子常年没人来住,里头还未来得及收拾呢,姑娘怎的住到这边来了?” “你这傻姑娘,瞧这窗户门都烂成什么样了,你也不怕姑娘受了风去?什么屋子都成,只要姑娘乐意,哪就叫咱们多嘴多舌了。”那人拉着她,又招呼一众人往回撤,“走吧走吧,事成了。” “这下子指不定还能从房妈妈手里头把月钱要回来呢。”桃湘喜滋滋地朝楼下走,高兴地不得了。身旁的人更是添了一句,“何止呀,说不定明儿姑娘高兴,给你再多赏一月的月钱!” “贫嘴,你可真敢想!”一众姑娘们撑着伞,回了各自的厢房里头,有惊无险地准备睡安稳觉去了。 唯有俞成玉留在那间黑洞洞的喜房里,听着响动,伸手将那模糊的窗纸一把捅破,却抓了个空。 “三郎……是你吗?” “是你吗三郎?你不要我了吗?” “你不要我了吗?” 她不知又想到了什么,一双眼不可置信地睁着,一行血泪从眼眶里缓缓淌下来,要落不落地挂在脸上。骤然之间,她俯下身子嘶声怒吼,怨鬼的恨意从她的体内迸溅而出,霎时便将眼前的隔扇门碎了个七零八散。 室内空空,不见人影。 她赤着足,方踏上破烂的门槛,一股熟悉的冷意丝丝缕缕从脚底升起,逐渐钻进了四肢百骸。她无法再动作,下意识地仰起头来享受着来自香火的滋养。 等了这么久,他们终于肯来喂她了。 今夜的香火与往常不同,似乎下了猛料——她抬起手腕细细闻了闻,又舔了一口。 香火里有人血的味道。 真甜美啊。 她甫一转头,乌发凌乱地贴在脸上,便见身后的床榻上站了一人,身穿喜服,青丝高束,一颗泪痣温温柔柔地印在眼下,看向她的双眼神色缱绻。 屋内的灯烛不知何时燃了起来,那抹光亮晃了她的眼。气息在胸腔间翻涌,她不自觉便走上前去,想要扑进那人的怀里—— “三郎!” 他不见了。 再一转头,他又站在了妆台前,拿坠着珠玉穗的金钗,长指撩挑,偏过头来看向她,唇边噙着淡淡的笑意。 “三郎,你怎么了?你为何不言语。”她小跑至他身边,连眼都不敢眨,却仍旧眼睁睁看见他再一次消失在了自己面前。 “三郎——三郎!” 他没有再出现了。 可她今夜受着难遇的香火以求在世间存续生息,不能离开这副身体,于是只能满屋子地翻找,打翻了烛台,又拖出了红木柜里的屉箱,往后撤力时,不稳便天旋地转,头便重重磕在了地面。 以人血为祭的香火来得生猛,一股一股复杂而又陌生的感觉冲击着她的头脑,令她意识昏沉地忘了如何去控制这副身体,倒在地上迟迟起不来身。 等到终于换回一丝神智的时候,她随意将脸偏向一侧,却透过门扇的缝隙,猝不及防对上一双眼睛。 那双眼含着七分情|欲,堪堪朝她看来,却不知究竟在看向何处。 “三郎!”她挣扎着朝那处门扇爬过去,还未移三步远,便见一缕青丝自上而下垂落在他的颈边。那女子俯身与他吻在一起,唇齿交接,春心漾漾。 他阖着双目,沉溺在一场几近荒谬的梦境里,承受着眼前的女子带来的惊涛骇浪,也更为偏执地向她予索予求。 俞成玉目眦欲裂地看着属于自己的心上人被别人染指,记忆恍惚间又倒回了多年之前的那一个雨夜,她一样看见了恰似眼前这般的光景。 她伸手去够,却似乎隔了一块屏障一般,被困在原地如何也走不出去。手掌一刻不停地奋力拍打着那无形的屏障,如蚍蜉撼树。俞成玉滑坐在地,看着刺眼的情动的交|媾,捂住头绝望地悲鸣。 三郎不会的,三郎一颗心都交付给了她,连命也被她这个丧门星一并拿去了。所有的一切,能够给她的他早都给了,怎么可能会背叛她呢? 就算他们相见不相识,他也一定会再一次和她相爱,又怎么会爱上别人? 这个人不是三郎,他根本不是三郎,他只是一个送上门来的点心罢了!对,就和从前那些人一样,他们不是三郎,也不能带她去寻到三郎,又有什么特别的? 不过就是长了一颗和三郎有些像的小痣而已! 既然不是她要找的人,那至少也要让她饱餐一顿。她可不是那随随便便就能招惹的主儿,反正这些年,这里的所有人也都默许了,不是吗? 今夜这不知死活的点心竟如此大胆,诓骗玩弄她不说,竟先被旁人捷足先登,拆吃入腹! 她的东西,绝意没有能被旁人侵占的道理。 正此时,那女子也转个身回头看向她,捏着男子的下巴,印上一个有恃无恐的吻。 轰—— 巨大的轰鸣在耳畔炸响,李闻歌撤下结界,带着封离从屋檐上翻身穿过后院。只听得身后又是一声重响,有什么在背后轰然倒塌,浮起的巨大的尘灰在滂沱雨夜里只翻涌了一瞬,便没了声息。 “来人呐!来人呐!后院塌了!”整座宅子里的家仆没有一人不曾醒来,跌跌撞撞着往外跑,一面穿衣裳,一面跟着身旁的人拿着家伙往后院去。 “大姑娘和姑爷还在里面!速速去救人无论如何先把人挖出来!”掌事的心里头慌得不成样,情急之下还要强逼着自己保持镇定,赶紧推着身边人,“你!快!去去去赶紧去通传老爷子!” 他急得直掐手掌心,“哎呦这可怎么办呐!”怎么偏生是今夜,怎么偏生会出这么大的事,怎么偏生这屋子半月前才仔细修葺过,今夜就塌了呢! 迟迟等不到信,他也不敢再等,拿了把铁锹就钻进了人堆里,看着一片塌在一块分不清形状的废墟,管他三七二十一先铲了再说。 “我的天老爷呀!” * 祠堂内。 地窖里点着壁灯,但今夜在里头待的时辰长了些,少了点空间足够燃烧,连灯火都显得没那么亮了。 俞老夫人跪在软垫上,紧闭着双眼,口中念念有词,又捧着箴言放在手中,对着那尊观音像不停地说着祝祷之词。春红也跪在一旁为她细心地用巾帕擦着渗出的汗,抬头瞧着这有些骇人的神像,忍不住闭了闭眼睛。 俞老爷子站在两人身后,手上举着三根粗香。祝词不绝于耳,他举着香郑重又郑重地拜了拜,才将香缓缓插入炉中。 他抬手将瓷碗里的血倒在了观音像上,血红的血瞬间在本就浸染了血色的观音面上再添一笔,顺着净瓶与指尖滴落至金座,分外艳靡。 俞老夫人看着那消失在神像表面的血迹,一点一点地透入其里,眸光里是几近癫狂的迷恋。 她捂着自己的手腕,低低地笑了起来。 一想到自己的血能钻进神像的每一寸缝隙,被埋藏在其中的骨髓喝干净,长成新的血肉,她就恨不得将全身的血一滴不剩地都注进去。 “老爷……你看看,今日玉儿是不是饿了,瞧着比上一回吃得快呢。” 俞老爷子笑着点点头,“是啊,想必是此次那新婿得我儿满意,用得正欢呢。” “只要今夜事成,玉儿就能回来了,咱们一家子人就能平安团聚了。”俞老夫人哀恸地拭泪,“我们等了这一日,实在是等得太久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老天不会那么狠心看我们天人相隔,我们为了孩儿操劳如此,他会把玉儿还给我们的——” “求错了,夫人。”俞老爷子叹息一声,“我们哪里是在求老天,我们是在求阎王,把我们的孩儿从地府里放回人间呐。” “老天若肯垂怜,当年又岂会发生那样的事!我们早就该和和美美地过着自家的小日子,看着儿女成婚养育孙辈,可眼下呢?” “我们活得表面光鲜,实则不比那阴沟里的老鼠,成日做着旁人口中的谈资也就罢了,聚财也是为了散财,还有那些个心脏眼盲的士族兄弟,成天打着关照的名义问我要钱!” “这种人也人鬼也不鬼的日子,一天我也不想再过了!”他涕泪横流,一把跪在地上,朝着那面目可怖的神像磕了三个响头,“各路鬼怪神仙开眼吧!” “把我的孩儿还给我吧!” 话音未落,香炉上正燃着的香却有一只忽而便断了半截,带着火星子坠入了炉灰中。 俞老夫人眼皮一跳,连忙回头看向俞老爷,“夫君,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是神仙不允吗?” “莫要胡言。”俞老爷皱着眉站起身,仔细对着香炉观察了片刻,“别多心,许是在手中捏得久了,有些发脆罢了。” 虽而的确不算好兆头,但管他什么牛鬼蛇神,祭得血也都喝了干净。人间的规矩是拿钱好办事,不是人,一样收了好处,那就也得帮他! 他摇了摇头,继续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上跪了下来,拿了一张开过光的箴言攥在手心里。 法师与俞老夫人的声音重叠交织在一起,萦绕着他的脑海,但仍旧觉得心志不坚。他复又睁开眼,长舒一口气后,跟着他们一并念了下去。 冥思之间,墙上的沙石倾泻而下,落入了领子里,激得俞老爷浑身一颤,抬手拍打着自己的衣裳,又歪着身子往外倒了倒。 他有些纳闷地抬起头,看向地窖上头的土砖石。想了想也的确是不少年了,又没怎么打理过,或许是今日他恰巧坐在了这儿,落了一脖子灰的。 如是想着,他方要低下头去,又是一股子沙土顺着砖石的缝隙直直掉下来,正中他的眼睛。 “诶呦!” 这一声惊着了前头的俞老夫人,她慌忙站起来,看着自家老头子捂着眼睛叫疼,心里慌得砰砰直跳。 “从前没有过,怎么会落沙子呢?”她从怀里扯出来帕子替他好好擦着眼睛,却仍旧是无济于事地泪流不止。“这样,我同你先上去,拿水冲洗冲洗,若是还不妥再请医师,可好?” 春红上前替他们打开了地窖上的石门,老夫妻两一个身子不爽利,一个眼睛又不好使,彼此搀扶着走到了地面上来。还未来得及开口说出一句话,便有人急急忙忙从外头把门撞开,连滚带爬地跪在了二人身前。 “老夫怎么安排的,不是说了——” “老爷!南院的小楼塌了!大姑娘还在里面!” 俞老爷子一时顾不得眼睛疼痛无比,直愣愣地捂着一只眼,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小厮急得手直比划,“就是南院给大姑娘做婚房的那座小楼,半刻前塌了!” “那我儿呢?” 俞老夫人没受住这句话带来的冲击,直直倒在了春红的怀里。俞老爷子稳住了心神却也没再管身后的夫人如何,抬腿就往外面疾步走去。 “老爷小心雨水——” “什么雨水!” 他挥手一把将头上的油纸伞挥在了地上,骨碌骨碌一路滚至了水沟里,“我问你人呢!人呢!为什么楼会塌!为什么是今夜塌!你们这帮十足十的蠢蛋老子干你爷爷的坟!都怎么干活的!” 小厮手足无措地被暴雨淋着脑袋,刚想开口解释自己并不知情,但奈何对方早便不会在原地等着他犯蠢,快步便往南院去了。 到地方的时候,俞成玉已经从一片木柜房梁的残骸里被扒拉了出来,就近安置在了一处抱厦里暂且躺着。 “大姑娘先被找出来的,但是姑爷没找着。”掌事一脸的泥,灰头土脸地搓着手道。 “哼,”俞老爷子冷笑一声,“什么没找着,我看是跑了!” “眼下管不得那么多,你带着人手,去县城打点守城卫,把出路封死。”他又挥手叫来一波人,“你去到各个驿站里头,挨间挨户地搜,再在城中挂上告示,如有找到那三人中其中任一,赏黄金万两!” “叫那个医师过来,赶紧看看我儿的伤势!” 掌事连连点头称是,“医师今日歇在府上,早就候在一旁,就等大姑娘出来了,如今正在替大姑娘验伤呢!” …… 抱厦内。 梦留表情凝重地替俞成玉情理着伤口。一旁的木托盘上已是放了不少的杂碎泥沙与木屑,但即便如此,她的伤情仍旧不容乐观。 俞老爷子一进门便见到这样一副血气冲天的场面,那张脸本就因为常年抱病而显得瘦削无比,如今被重物砸了脑袋,看上去脑门那儿像是陷下去一大块,滋滋地冒着血珠,实在不堪直视。 “我儿能不能活?”他开门见山,“能不能活?” “若不能的话,在下也不会在这里了。”他拂开俞老爷揪着他衣袖的手,“还请老爷放心,在下会保玉姑娘相安无事。” “那就好,那就好。”他长舒了一口气,这才想着坐下来,又忍不住看看俞成玉血肉模糊的脸。 他思忖了片刻,又开口道:“医师,我儿这脸上……能治成同原先一样吗?” 梦留没有应声,沉默了半晌,才放下手中的木刀,抬起头来,“老爷不问问她伤在何处吗?” “被什么重物砸,砸到了哪里,伤口如何,又会不会遗留下来某些不好的病症——” “比起这些,脸上的伤疤能否复原有这么重要吗?” 俞老爷子被噎得一时无言,挤了挤眼睛道,“这……姑娘家爱脸面,老夫就是问问,你怎么说话呢!” “再者,不是你信誓旦旦说能保我儿平安,老夫才放下心来的吗?” 他说或不说,与他这个做父亲的问或不问,二者的区别,他想大抵世人都是清楚的。 今日还好被压在了一处死角,没有受到更严重的伤害,否则以她这个身体的状况,只怕是挖出来就已经没有气息了。 他看着这张分明已经惨不忍睹的脸,却忍不住想要把她与梦里的那个人相对照。虽然他知道梦里与她长得想像的女子并不是她,而他也不是那个男人,但她们除了那一张脸,到底还是有别的共通之处的—— 都是可怜人。 他这两日疑惑自己为何从那个梦开始就变得自己不像自己,疑惑纠结了许久,但他如今也不愿再去纠缠这些理不清的思绪,多愁善感便多愁善感吧。 他正想着,却见身旁的俞老爷子坐不住似的起了身,没同他打招呼,只是对着掌事的比了个手势。 那意思他知道—— 是要去祠堂看看。 第25章 【三合一】 他只吃了……一…… 路上有人来给他撑伞, 俞老爷子只是挥了挥手,将他们统统都屏退,背着手独自走在雨里, 身影掩在晦暝风雨中,被一寸寸地淋透。 饶是他这样成日在外出货倒货做买卖的人,遇上今夜这档子事也难免觉着心智迷乱。 只差这最后一步。只要熬过了今夜,他心上的那块烂肉从此以后便能彻彻底底地被挖个干净,金楼香火也都有后继有人,到了土里,也不算对不起列祖列宗了。 可也就差这么一步。如今孩儿尚躺在榻上不省人事,谁又知道今夜以血祭法阵的作用究竟有没有功亏一篑, 那精挑细选而来的魂魄是否如愿进了孩儿的口中。 若是什么都不剩了,那他这辈子活着是真没指望了。 他半仰起头来, 半刻钟前被沙石磨得生疼的眼睛受了雨水的刺激, 分不清哪一个更胜一筹。 他这大半辈子积德行善,从来没有做过亏心事, 就这么一个心愿, 为何不能教他如愿呢?为何人间不如意事常□□,可他偏偏连那二三也落不得圆满呢? 老天啊, 你不会这么残忍的,是吧。 他淋了一身的雨,头发被打散着贴在身上,将祠堂的狮头锁给摸得全是雨水。往里头吱呀一推,他慢慢往石门那儿走, 自己扭开了地窖的门,扑面而来浓厚的血腥味险些令他作呕。 地窖内因为长时间无人添灯,有几盏耐不得空气稀薄, 自己便熄了,留着那些烧得也差不多了的闪着微芒,依稀照亮了脚下的路。 法师脸朝下扒在香案上,脑袋被人扣在了香炉里,没有动静。身下汪着一摊子黑乎乎的东西,俞老爷子深吸了一口气,看向香案—— 观音像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尊完好无缺的、被他常日放在石室上头掩人耳目的假观音好端端地坐在神龛里。 一股热血直冲脑门,又如同被人当头泼了一盆三冬河水,冷汗瞬间便从脚趾头往上窜。今夜发生的事密集又荒唐,俞老爷子喘|息许久,忽而便笑出了声来。 好啊,好啊。 都上赶着一天给他来个痛快。 境地已经差成了这般模样,他反而在剧烈的心悸与喘|息之后忽而平静了下来。他扶着石壁走下去,踱至法师的身前,抬手探向他的颈后。 果真是死了。 湿答答的血迹从香案上流至地面,聚成一处不断蔓延,看模样是被人从前头抹了脖子。俞老爷子垂着头,双手无意识地点着供桌的边拐,幽幽地笑开。 是谁的手笔,再明显不过了。 是他太过轻敌,瞧着那姑娘巧言令色,以为允诺了给她好处也就八九不离十了。更何况她那什么表兄一副唯唯诺诺做不得主的模样,性子又沉默寡言,谁知道里子竟如此狡猾。 江湖人难轻信,但他选了这个从外头进城的男子做婿,为的也是杀人不留痕。尤其是无亲无友的,省些后事的麻烦—— 到底福祸相依而已。 眼下观音像不见了,唯有先将那两人捉住,才有换回玉儿一线生机的可能。他倚着石壁想了想,决计不能再这么空等下去,抬步便出了地窖,匆匆没入雨中。 无论如何,一定要把观音像拿回来。 “老爷,夫人那边——” “你且稳住,什么都不要说,教她这几日睡着吧。” …… 越姑城,城郊。 “阁主,这是什么东西呀?看着怪瘆人的。”蒂罡指了指那沁了血的观音像,咧了咧嘴唏嘘道。 李闻歌将神像缓缓放倒,借着篝火的光亮打量着底座,“如你所见,拿来祭法阵的。” 蒂罡瘪了瘪嘴没说话,对于今夜突发的事件还有些缓不过劲来。 他半夜里睡得正熟,一声惊天巨响嚇得他当即捂着腚便从床上蹦起来,后知后觉地发现扯到了肩头的伤,一个卸力倒在地上,疼得脸都变了形。 还未过片刻,门扉就被人踹开,有人提溜着他的衣领子便把他提了起来,徒留他吃力地仰着头勉强看清李闻歌的脸,在空中无力地扑腾。 到了地方,只见是个破草屋,里面的人不知道八百年前就走了,留下这么个到处漏雨的小屋子,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阁主,今天晚上是不是有什么东西炸了。弟子是听见响了,应该不是睡糊涂了吧?” 封离踞坐在李闻歌的身旁,闻言淡淡道,“是南院的楼塌了,我们也不能再于城中久留。” “是啊,俞宅离城门不远,又有钱财足够打点,想必此时已经带着人手到处缉拿我们了。”李闻歌歪着头对蒂罡笑了笑,“所以我们只能在这间屋子里将就一晚,驿站是根本住不得的。” 蒂罡听得不知所谓,皱着眉头道,“阁主,您都去做了些什么事啊?咱们现在是被追杀了?” 他低头指了指这尊瞧着分外邪乎的神像,“您把人家家里的宝贝抢过来啦?” “那、那上回说的那个,”他捂着肩头朝李闻歌的方向挪了挪,悄咪咪向封离那个方向使了个眼色,挤巴眼道,“咱师徒俩吃香的喝辣的,就是这个呗?” 封离瞥了一眼蒂罡神神叨叨的模样,朝李闻歌递来一个不解的眼神。 李闻歌笑了笑,一巴掌拍在蒂罡的脑袋上,“本来是这样的,现在……” 她轻叹了一口气,“天有不测风云啊。” 原本她还想看看一只鬼和一只魔哪个手段更厉害些,只可惜被半道杀了个回马枪,倒是把自己给折进去了。 蒂罡看看跟在李闻歌身旁甩都甩不掉的封离,又瞧瞧他们三人像亡命赌徒【踏雪独家】一般从城中躲来了这种鸟不拉屎的鬼地方,认命般地明白,大抵是任务艰巨了点儿,一时半会解决不了吧。 “梦留尊者还在宅子里吗?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把这个东西拿去卖了销赃?” “都这模样了,谁家好人请这种东西进家里头。”李闻歌没好气地睨了他一眼,“销什么赃,当然是把它砸了好好看看,里头都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秘辛。” 她对着那有些磨损了的底座扣扣挖挖,从上头卸下来了一块镶嵌在底盘上的金板,用的足金质地,放在火光下格外惹眼。 光这巴掌大小,就得值不少钱了。 李闻歌拿到自己眼前凑近了看,指尖在上头刻画的印记处磨了磨,还是熟悉的那三个字: 俞成玉。 她抬眼向这座观音像的指节去看去,果然尾指处有断裂后修补的痕迹。那淬了血色的脸被火光照得或明或暗,一双慈悲目点了血眼珠,诡异无比。 掌心覆在观音面上,须臾之间,玉石便碎裂如沙砾,露出了里面的光景:一块人头骨,还有零星的几块灰白相间的骨头做陪衬。 那些人骨上都有常年被血浸泡的痕迹,干了又湿,湿了又干,一层一层地染上鲜红的颜色,再变深变黑,将这些骨头侵蚀得面目全非。 可这是谁的头骨? 封离看向李闻歌,“恩人,在下听闻过民间有一巫术,名为还魂。便是将头骨放至常年累月不见光的中空之物内,如骨灰罐、空棺,或有未经开光的佛像与神像,铜偶或木偶像,更常见些的便是积年不见光的铜镜,身死之人穿过的衣裳,以及用以感怀的古画。” “以生父生母之血喂养,或能使人起死回生。” “不知这会不会是……”他眉头微蹙,倒是鲜少有人能大着胆子,将头骨藏在神像里的。禁术风险极大,亦怕遭受反噬,所用器具皆会精挑细选慎之又慎,鲜少有人如此做派,当真是心中执念深切到这种地步么? “此种说法我也有所耳闻,不过是当年阁中一友云游回来,与我夜话时随口说起的,也并未细问这其中的细枝末节。”李闻歌看着地上这些碎骨头,“这副头骨,我们需要拿给城中的仵作看一看,确认这头骨的主人究竟是男是女。” 蒂罡接过她手中拿着的金板,“可这上头刻的名姓不应该就是吗?难不成还把旁人的尸首藏进神像,这算什么道理。” “俞家的长女名为俞成玉,但若如你所说,俞成玉是这副头骨的主人,那便说明那位常年抱病的姑娘根本不是俞成玉,而是另有其名。” 她的心中已隐隐有些猜测,此前俞老夫人口中惦念已久的俞家公子,是否就是查清这来路不明的头骨的关键所在。 篝火噼啪炸响,李闻歌将自己的外裳脱下来罩住了这碎得不成模样的残骸拢进去,叹道,“那只鬼应该还在玉姑娘身上,不过没了香火延续,大抵会饥不择食生出别的事来,过了今夜,我们要想办法再回去。” “回去?”蒂罡瞪大了眼,“我们偷了他们的宝贝,眼下指不定满城通缉我们呢,要是再回去,那岂不是把脸伸着让人打?” “宗门严禁对百姓出手,我们又不能与他们正面对上。” “正因如此,我们才需要回去。”封离看向他,“弩下逃箭,彼时他们以为我们只能城中逃窜,自然不会认为我们还会再次回到俞宅。” “所以,回去是最好的选择,也是离真相最近的选择。” 蒂罡一时无言,看了看封离,心道:大道理一套一套的,搞得和阁主这么鸾凤和鸣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什么在世知音呢。 “哦。”他翻了个白眼,却见封离忽而低低地咳了两声,手掌下意识地抚了抚自己单薄的衣裳。 他眼珠子转了转,话又张口就来: “今夜不是你的洞房花烛夜吗?你怎么穿成这样就跑出来了?”蒂罡嗤了一声,“那楼塌了该不会和你有关系吧?” “别忙没帮上,倒是惯会拖阁主后腿。” 封离只是垂着眸子,没有应声。 “你这伤好的也是差不多了,嘴皮子越发厉害,早知道就让你去。”李闻歌扔给蒂罡一壶水,“此次若是没有封公子,我们连在留在俞宅的理由都没有,就更不必说再探梦留尊者那一劫如何如何了。” 她偏过头,卸下肩头的包袱,从里面拿出来了一身新衣裳,“走得太急,忘了将衣裳带上,雨夜湿冷,你快去那边的棚子里换上吧。” “阁主,您哪儿来这么多衣裳给他穿啊?一套接着一套的。”蒂罡闻了闻自己沾了一股子烟油味的道袍,苦巴着脸道,“弟子也想换,都多少时日没洗澡了,我身上都臭了!” “你再忍忍,”李闻歌摊着手,向他展示了空荡荡的包袱,“你肩膀那个洞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好,在这之前要给梦留看看,将伤口处理好了才能清洗。” “啊——”他哀嚎着垮下脸。 才不是什么伤口没好,阁主被那个臭妖怪迷得团团转,心都偏到南天门了! 呜呜呜,合着就他一个没新衣服穿! 想了想,他冲着封离离开的方向狠狠噔了一眼: 不要脸的狐狸精! 忽而,他如同想起来什么一般,“诶”了一声,“说起来,梦留尊者不是还在那里吗?他没不会有什么事吧?” “他只是个医师,与我们又没有干系,俞氏不会拿他怎么样。况且,”李闻歌摇了摇头,“玉姑娘能不能醒还得指望他来救,但人醒过来之后如何,只能……自求多福了。” “……恩人。” 不远处的棚屋里传来封离的声音,李闻歌闻言拍了拍衣裳,站起身,跨过一道破烂的门槛走至他身前,“怎么了?” 他似乎有些不太好意思,一只手的指尖扯着腰间的系带,语气磕磕跘跘道,“在下……不知这件外裳该怎么穿。” “恩人可以帮一帮在下吗?” 李闻歌了然笑笑,走上前去轻车熟路地绕过他的腰身,腰封将劲瘦的窄腰束起,绦带穿过玉钩,打成一个漂亮的结。 她低着头松了松挂在腰带上的翡翠穗子,抬起眼来随口问了一句:“你今夜吃饱了吗?” “什么?” 封离怔愣了一瞬,眨了眨眼,回忆了一柱香前两人衣带交缠的模样,喉结不住轻动,难耐地再度吞咽了一回。 他只吃了……一点点。 耳尖染上一层薄红,四下无声之境,他听见自己的心脏跳得飞快,惊惶不已。他不太确定那时他盯着她的双眼诱引,是否被她闻见了周身溢散的魔气。 也不太确定她开口问的这一句,是不是表明她对自己已经有所察觉,又或是有心试探。 他已经做的很小心了。 还是被发现了么? “你脸红什么?”李闻歌失笑,抬手摸了摸他的眼尾,“我问你有没有吃饱。没吃饱的话,我去猎只野山鸡来,我们好垫一垫肚子。” 呼。 他心下一松,唇角终是弯了起来,也跟着笑了笑。 “酒水伤脾胃,在下喝了不少,便不吃了。”他蹭了蹭她的手心,“蒂罡小师父若是晚间不曾用过膳,不若给他加加餐食也好。” “你倒是会替他着想。”李闻歌颔首,“快出去烤烤火吧,城郊荒无人烟,实在太冷了,小心得了风寒。” 封离颔首,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唇边的笑意渐深。 原本这种交易方式他从不屑于使用,一是杀了那些修士轻而易举,着实没必要多费力气。二是…… 他收了笑意,没有再回忆下去。攻克眼前这个不可多得的灵丹实非易事,操之过急只会险上加险,唯有徐徐图之才是上计。 只不过一等再等,着实令人饥饿难捱。 他卷起舌尖舔了舔唇瓣,忽而改变了自己摒弃了百年之久的想法—— 或许偶尔一用,也不错。 * 俞宅。 俞成玉受了伤,身体虚弱,再加之先天便有心症,不宜移动,只能在抱厦处安稳躺上一夜,待明日再看情况如何。 不过今夜楼阁坍塌也算是有惊无险,梦留替她仔细清理了脸上的伤口后,发觉状况远比想象之中要好得多。 先前面上都是血迹,大多只是因为头上破了皮流了血染红一大片所致,其余的地方只有些许擦伤,只要好生将养,不过月余便应能恢复。 只是…… 她何时会醒呢。 他转过头看向那榻上昏迷不醒的人,轻轻叹了一口气。她先天便有心症,少时又落入水中,再后来便一病不起,成日各种偏方奇药都喝遍了,身子没见好,人却被折磨得只能靠养方吊命。 命途多舛,说得大抵如此。 那张此时已被擦干净的脸仍旧苍白,他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将那张面孔与梦境中的脸再度重合。 三郎和她的前世究竟有什么纠葛,今生的她在又有什么样的过去,只有等她真正醒来的那一日,才能知道答案。俞家人对她的疼爱浅薄地像一张一戳就破的纸,尤其是过了今夜,更为分明。 昏黄的灯烛影影绰绰地映着他的脸。梦留转回身去,暗想道:不知李姑娘他们可有查探到什么,也不知此时封公子是否与她在一处,处境又可安全。 罢了,这里的一切就交给他吧。 他会尽所有的可能,医治好她。 师父传下来的医书传到他手里,年岁有些久了,翻起页来窸窣脆响有些吵人,那只翻阅的手又放轻了些动作。 正此时,背后躺在榻上的人忽而睁开了眼睛。 她骤而抬手死命掐住了自己的脖颈,张着嘴嘶哑地发出嗬嗬气音,弓起身子拱起双足猛力地蹬着榻尾,面色霎时乌青,痛苦至极。 梦留被这番声响惊起,跨步上前去扯拽她的手,病中之人的力气应当羸弱,但她却不然。他将她的手禁锢在掌下时,额上已渗出了汗,可俞成玉的面色仍旧青紫,奋力地挣扎摆脱。 “好疼——” 从急促的呼吸中憋出了一个字,她躺在榻上,只觉浑身像被碾碎了一般,又或是像在接受凌迟,一刀一刀地挖在身体上,切割一块又一块带着血色的烂肉。 有人、有人动了她的灵器! 那股疼痛逐渐强烈,她感觉自己如身首异处一般,浑身既凉飕飕又若刀尖滚油,极端的拉扯令其就要爆出魂体,她拼了命地压制着那股滚烫的在体内翻涌的气息,睁眼看着有一近在咫尺的肩臂,猛地便张口咬了上去。 梦留吃痛地皱眉,但凭着本能还是没有松手,他趁着她此刻发狂,从袖中引出长针,刺进了她的后颈。 俞成玉瞪着一双无神的双眼,瞳色发灰,刹那之间安静下来,又重新倒回了榻上。 这一针刺入魂脉,生生将她体内的爆热驱散为净。那股生冷的寒气夺回了主动权,游入她的四肢百骸,令她忍不住仰起了脖颈喟叹。 室内的灯烛骤然便被一阵阴风吹灭,梦留起身拢住火折子去点,还未走至跟前便又灭了。 他再度点燃,却恍然惊觉一双手从背后摸索试探至身前,抱住了他,侧过脸来将他手里的火光一举吹灭。 梦留僵硬地愣在原地,手中攥着那枚火折子,凝滞许久,却不知该如何放下。身后的人紧紧贴着他的背脊,双手锁在他的身前,气息寒凉如冷冰。 那种寒意激得他一瞬间便浑身战栗,阴森的气息自脚底向上蔓延,腰间的手贴着他的手,凉得他的皮肉起了细细的一层鸡皮疙瘩。 “……你是谁?” 呼。 她又对着他的颈侧,浅浅吹了一口气。 “你转过来看看我,不就知道我是谁了么?” 她附在他耳边撩拨,伸手拽住他的面罩,意图一把扯下,被他险险按住,又速速起身将人猛地推开,“请姑娘住手!” 他退出去,打开手中的火折子,却如何也点不燃。 “好哥哥,为什么要拒了小女?” “哥哥想要看清小女,只须离小女近些,走到小女身前,不就好了吗?” 他退至门前,将门推了一个大缝,借着屋外的些许光亮看清了站在屋内女子的脸。 是俞成玉,也是他梦里的人。 她的脸不再如日里那般干瘪得毫无生气,与他梦里所见的一样,腮肉凝在颊边,除却一张脸白得过分,口脂艳得过分,旁的无甚差别。 这样一张面孔从困扰了他几日的梦里忽而出现在他的面前,竟还让他有几分恍惚。他闭了闭眼,低声问道,“你是谁?” “你不是俞成玉,对吗。” 女子媚笑一声,“当然,小女不是俞成玉。”她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她也不是俞成玉。” 梦留登时便蹙起了眉,“你说什么?” “此话何意?” 不等他追问,她便大步跑过来扑在他的身上,贴着他的脸侧吮|吻,用脸颊蹭着他的面罩,“话真多,先让我吃一口,我就要饿死了!” 下一刻,梦留旋身挣开她的手,不慎被其勾住了脑后的细绳,面罩脱落间,又被他堪堪拿手稳住,重新系了一个紧得扯不开的死结。 “姑娘自重!” “自重?”女子被他推了一个趔趄,也不恼,回过身来,摆着腰肢又走至他面前,将脸凑近他,好让他看清楚那双没有眼珠子的双目,“小女是鬼,又不是人,何来自重一说?” “人家只是饿了而已,好哥哥,你就让我吃一口,也不行么?” 梦留板着脸,“与我何干?劝你莫要耍花招,你究竟是什么来头,从实招来!” 她对他的怒斥充耳不闻,舔了舔嘴唇,“难为你称我一句姑娘……真动听。我保证,一定会让好哥哥你欲|仙|欲|死,一点儿也不会疼的,嗯?”她围着他转,抚上他的肩头,“哥哥这般良善之人,就允了小女吧。” 梦留不欲多言,抬步便要往外走去,却被她一个挥手拦在了门前。门扉紧闭,他扣着门框,却如何也打不开。室内的光线尽失,他努力地辨别,却仍旧看不清她的位置,直到—— 冰凉的唇落在了他的眉心。 “放肆!” “你实在荒唐!” 他陡然朝一旁躲避,不小心撞在了木柜上,疼得一声闷哼,嘴上仍旧是不歇而斥责道,“你这孽鬼,竟这般妄逆法障!你于人间如此作乱,就不怕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超生吗!” “你除了说这些,还会什么?”她起了心思逗他,“瞧着是个老古板。一本正经的,真是好有意思。” 她走至他身边,解开了衣带,褪去半边的衣裙。莹白的肩头露在漆黑的室里,格外惑人,“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你看上去,应该没有妻室吧?” 嗯……这样一想,她的心情明媚了许多。“冰清玉洁的男人,就更教人心驰神往了。” 梦留深吸了一口气,抬手便将她的衣衫重新拢住,裹住了她的身子,偏过头去不敢再看一眼。 “你为何不看我?” 她绕至他的身后,握着他的手,轻轻放到了自己的心口,“我不美吗?” “……姑娘很美。” “那你因何不愿?男人不都是一样的么,正人君子又有什么可装的,你不累么?倒不如听小女一句劝,活在当下,快活要紧。” “小女今日本是有一餐的,若不是没有吃到嘴,哪里用得着在此与你多费口舌。只可惜那人实在该死,居然敢耍我,”她咧开嘴角,幽幽笑了笑,“本想让他今夜就去见阎王的,怎么就教他跑了呢。” 算他是命大。 “不过,他跑不了多远——” “在明夜的月亮升起之前,我就会抓住他。” “至于现在,”她不死心地仍旧想要揭开他的面罩,却又迟迟拉扯不开,“好哥哥,小女只想同你一起,共赴良宵,如何?” 梦留再度挣脱开,不应她的话,但脑中大抵猜到了她说的人是谁,只是有些迷惑不解。毕竟李姑娘也没有与他透露太多,此事他只算是个局外人,今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只能接受结果,却无法探知过程。 想了想,他避而言他,开口道: “南院楼台塌,是你做的?” “是。”她笑道。 “为什么?” 她失去了与他周旋的耐心,上前扒了他的衣裳,“喂饱我——我就回答你。” 她就要掀起他的面罩倾身覆上,被他伸手挡在身前,怒道,“你住手!你此番作为,难道、你难道忘了你的三郎了吗!” “你不是俞成玉,你到底是谁?你是谁家的女儿,又被嫁与何人为妻,又为何会与三郎有情,念念不忘?” 她的嘴角霎时便压了下来,偏着头,面上媚态全无,死死抵着梦留的脖颈,恨声质问,“……你怎么会知晓三郎?” “是谁告诉你的,是谁告诉你的!” 她盯着他,犹如忽而醍醐灌顶,骤然间变得激动非常,“你是不是知道他的下落,你知道他在哪儿,对不对?你带我去找,带我去找三郎,只要你带我去见他,我就保你不死!” “我不吃你,我要你带我去见三郎,你带我去见他!” 她逼视着他,掐着他的颈子狠力摇晃,将他的头撞向坚硬的墙壁。梦留被她勒得喘不过气,但并未反抗,只是知道自己赌对了对方的命门,虎口脱险。 他自嘲地扯一个生硬的笑。 “我不知道他在哪儿。” “我只知道他死了。”他抬起眼,严肃地看向面前女子的眼睛,即使那里面空无一物,“在我梦里。” “他被人打死在雨里,打死他的人,是你的父亲。” “他是唯一真心待你的人,却为你而死,我说的对么?” 桎梏着他脖颈的手缓缓松开。她盯着他看了许久许久,退坐在地上,神色低迷且痴愣地摇头,再摇头。 “他没死,他没死。我只是,只是找不到他了……” “我找不到他……” “淌了冥河,就要过桥,到桥上就要被灌下一碗孟婆汤。”她喃喃低语,“可我不想忘啊……” “我欠了他那么多,我要是就此忘了,怎么去找他,我该怎么去偿还?” “我逃了这么多年,连我自己都忘了到底过了多久,我日日在外飘荡,在那么多人里找和他相似的脸,却怎么也寻不到。我问遍了所有的人,他们都害怕我,都说不认识三郎,让我快走。” “可是我已经寻了这么久,若我就此放手,那就什么也没有了。”她似乎很想哭,但脸上流不出泪来,“我总想着,万一呢,万一有一日我就能遇见他,即便他已经忘了我,可万一呢?” “我在世时,是个不守妇道的女人。如今死了,是一个无名无姓的孤魂野鬼,老天要罚我,阴差要抓我,哪里都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没有什么能眷顾我,我又该何去何从……” …… “我能。” 靠在墙角的人忽而开口,“我……愿做那个,眷顾你的人。” 她慢慢转过头,对着那漆黑的身影怔了良久。 “你?你能做什么。你能带我去见三郎吗?你能替我去找他?”她讥讽一笑,“你以为我没见过吗?多的是与你一样的大善人,口口声声答应了我,我就让他们得偿所愿。可后来呢?他们却找来方士,拿着桃木剑将我砍得遍体鳞伤,险些魂飞魄散。” “我就是这样在人间找了这么多年,到头来,却还是一场空的。” “我累了,我生前便遭人欺骗,骗得一无所有,死后也一而再再而三地犯蠢——” 她凑近梦留,“人,本就是不能信的。” “随你。” “我没有什么心愿需要你实现,也没有那种闲心找所谓法师道士捉鬼。”他低叹,“你的去留,是你自己的事,也是冥府该管的事。” “我不会索取你任何好处,也愿意替你去找他。医者行善,治病救人本是分内之事。帮人也是帮,帮鬼也是帮,也没什么区别,不过就是死了而已。” 他轻笑,“但你现在这副模样,也勉强算半个人吧,那便也差不多。” “明夜我还来见你,你若是答应便在此处等我。好好告诉我他的样子,我替你去寻,好么?” 她迟疑着不开口,等了许久,久到梦留以为她不会再回应他了,才听身前人如同自言自语般道,“……你说的,是真的吗?” “你……你真的会帮我……” 她抬头,“那我……我要做什么?” “你什么都不必做,有伤在身,那便安心养伤。顺道再同我谈一谈关于你与三郎的往事,这样,我找起来说不定也更容易些。” 他站起身来,拍了拍衣袖,“那就这么约定了,我去给你备疗伤的内服与外敷的药,明夜戌时,我会准时来见你。” “你伤势未愈,躺回榻上早些休息吧?” 她听着他的话,缓缓点了点头。 梦留的背影被雨幕渐渐遮挡,融为了看不清的模糊夜色。今夜的雨不知为何格外的大,像是下不完了似的,就好像多年前那些连雨天,连天下得都是黄的,淅淅沥沥拖拉了大半月,怎么也不见停。 脚下的泥地湿淋淋的,将鞋袜沾上了污渍。她跪坐在地上,看着梦留离去的方向,嘴角倏而弯起了一个妖异的弧度—— “呵,我才不信。” 第26章 两个大男人,怎么能睡一起…… “嘶, 这肯定是男子的骨头啊。” 昏暗的石头房里,处处漏着外面的天光。穿着粗麻布短褐色的男子站在灰扑扑的案前,指着那块沁了血的头骨啧声道, “还是个孩子,年岁不大,约莫十五。” 李闻歌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那看来这个名叫俞成玉的,是俞家的一个早逝的男娃娃,那么俞家的大姑娘就应该是他的姐姐,只是不知其名姓。 她又想起来不论是俞老夫人还是她身边的丫头,私下里都唤玉姑娘为公子,若是这样, 这所谓的还魂禁术,就一定与她脱不开干系, 说不定—— 她久病不能愈, 神智也疯癫,又有恶鬼缠身, 也是因这邪术所致。 “你们这是从哪弄来的?”那人摘下手衣, “这骨头里渗的血还没干透呢,人骨看着也有些年头了, 不会是从坟里刨出来的吧?” 他抻着头瞅了瞅几人,“你们几个,摸金校尉啊?” “要真是,我们早都扛着金箱银锁上路了。”蒂罡摸了一把鼻子,吸着气道, “这就是……” “路上捡的,对。” “这么邪乎的东西你们也敢捡,不怕半夜撞见鬼啊?”那人手指着染血的头骨, “这上头可是人血,是极凶之物。” “这样的东西,一般人家里是不可能有的,您说是吧。”李闻歌开口,“看上去阴气太重,或许是有什么人用来做邪祟法事,也说不准呢。” “诶呦,”那人一拍大腿,“我们这儿虽说是天高皇帝远,到底还是尊法重治的地界。这种邪术稍微阵仗大点儿,官府带着家伙就抄上门来了,除非是只手遮天的达官显贵,上能打点下能捂嘴,倒还另说。” “不过从前也有过行邪术弄死人的,但那是多少年前了,我还是个刚跟着师父入门的毛头小子呢。” “那您可还记得其中原委?” 他挠了挠脑袋,“要说细枝末节是记不清了,总归招上了鬼,死相都是惨不忍睹的。我就记得是个男人,单足朝上被人扒了衣裳,倒吊在歪脖子树上。” “我当时一进去,师父就说好重的阴气,不只是死人味。后来把尸首抬走了,衙门的人看见房里头那被褥子上,东一块西一块全是浓浊,热夏都捂馊了。” 思及此处,他还抬起手在鼻尖处扇了扇,像是回忆起了那时刺鼻的味道,“天知道这汉子成天在窝在床榻上瞎琢磨些什么!” “几个衙役将那枕头一翻,里头好大一面八卦镜,不知道从哪儿挖出来的,又是土又是锈,压根也照不清人。” “请方士来做法驱邪,原是这铜镜是这汉子封酒坛子时,从院里那棵歪脖子树下挖出来的。那棵歪脖子树是棵老槐树,槐树聚阴,镜子沾了邪物,把一个色鬼给招上来了。” “尝到第一回 甜头,那汉子便越发不可收拾起来,白日里想,夜里偷|欢,没过多久精气耗了干净,人也就归西了。” 李闻歌忽而想起来,俞宅的庭院里,也有一棵香得腻人的槐树。或许那棵树下,也有什么值得拿来考究的东西呢。 “好,那就多谢阁下解惑了。” 身后封离与蒂罡二人闻言跟随着她一并走出门,那仵作“诶”了一声,匆匆忙忙拦在几人身前,“不是,您几位还没给银子呢,我这儿可不是给人打白工的地方!” 话音未落,银光闪过,长剑便抵在了喉边。他吓得登时噤了声,颤颤巍巍抖着双腿就要跪下,“大、大人饶命……” “小人说错话了,说错话了……” 李闻歌饶有兴致地笑了一声,将剑刃撤了下来,“真是禁不住吓呀。” “自然不会少了你银钱,但与其要多少给多少,阁下就不想多拿点吗?” 那人还没缓过劲来,略略瞥了一眼李闻歌手里执着的长剑,剑刃映着他惨白的脸色。他吞咽了一把,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道,“敢问贵人……此话何意?” “今日黄昏之前,去北长街城门那里的告示面前看看,上面通缉的几个人。”她顿了顿,“找到越姑城俞氏金楼,告诉他们,你见过通缉令上面的人,他们拿了一座观音像,往城中印方客栈去了。” “那……那然后呢?” “你能得到,”她故意压低了声线,“黄金万两。” “可一定记住了,别跑错了地儿或误了时辰。飞到嘴的财,不要白不要。” 几人出了门,封离道,“恩人,我们眼下是要去印方客栈么?” “啊?昨夜不是还说,咱们要回俞宅去吗?”蒂罡皱了皱眉,“阁主,您方才说让他去和俞宅的人说,他见过我们,是要引开俞宅的人,我们好溜进去?” “不是。” 李闻歌摇摇头,“俞宅回的确是要回的,但不能这么贸然进去。庭院里的那一棵槐树底下或许有东西,那树便不能留了。” “槐树聚阴,且有参天枝叶遮蔽鬼气溢散,不会轻易教人察觉,这或许也是为什么,我们从头到尾都没有探查到,那鬼窟究竟藏在什么地方。” “所以,今夜将俞宅的人引开是其中要务之一,还有一事,便是要将那只鬼的真身一并驱引出来,届时也好做个了断。” “那要……如何引?” 李闻歌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封离的脸,轻声道,“这就……又少不得要委屈咱们封公子了。” 封离怔了一刻,“嗯?” “放消息给俞宅的人,俞老爷子会知道,那只鬼当然也会知道。你猜猜,是俞宅的院护来的快,还是她来的快?” “我们须得将所有的该派上用场的东西都聚在一处,再把无关紧要的人都送出去,事情就会简单许多了。” 这样一来,那些千丝万缕绕在一起扯都扯不开的结,就好拦腰斩断,断成一片一片的碎屑,让人清清楚楚地看见,藏匿于其中的秘密。 封离明白她的意思,只是想来今夜又是一回不好的体验,还是不易察觉地蹙了眉。他不经意看向一旁的蒂罡,心下有的别的想法。 看在她昨日出手大方的份上,他也狠不下心来拒绝。但——身旁碍眼的某些人一直都在,保不齐往后还会越来越多。既然如此,不如抓住机会,除掉一个是一个。 李闻歌见他沉默不语的模样,还以为他是不愿意,好言上前劝慰道,“诶呀,托我们封公子的福,再帮个忙。事后我再补偿你,你想要什么届时直说,我定然都允。” 封离定定看着她的侧脸,良久轻轻颔首,“好。” “只要是恩人想要的,在下必会解囊相相助,不求回报,只求事成圆满。” 蒂罡对着这挨得极近的两人左看右看,忍不住想道: 阁主和这家伙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吗? 不是,再这样下去,该不会回师门的时候,这个臭妖怪已经有名分了吧? 这怎么行! 可他们二人瞧着这眼送秋波的模样,看上去不像是演的。 蒂罡揉了揉眼,不死心又揉了揉。 不确定,再看看。 “这怎么好意思。你已是帮了我一路的忙,教我再这么白拿下去,岂不是脸皮厚比城墙了?” 封离抬手止住她的话,“恩人不必这么说,这本也是我们约定好的,在下靠恩人庇护,帮衬一些只是微末小事,不足挂齿。” 好了好了,知道你会说话了—— 蒂罡咬着腮肉,气呼呼暗道:同时跟在阁主身边的人,你这样会显得我很没用。 他瞥了一眼自己如今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破败样子,灰溜溜地垂下眼:好好好,宗门个人处分那一栏再添一笔。 印方客栈不愧坐落城中,若不是他们来得早些,客房早便被订了个一间不留。 “三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呐?”柜前小二瞧了一眼封离身上坠的玉髓,哈着腰便来了,“不过今日有人在本店做东宴客,不赶巧了客房都被定得差不多了,还剩三楼海兰阁与和硕亭两间厢房了,三位看——” “可以,就要两间便是了。” 李闻歌抬手指了指就近那一桌人点的菜肴,“这几样,午间送进房里。” “得嘞!” 海兰阁要略小些,李闻歌便挑了它,余下的那间大一些的,便留给封离与蒂罡一人一张榻,如此正好。 “阁主!”蒂罡剜了封离一眼,扯着李闻歌的袖子就小声疾呼道,“弟子不能和他住一屋!” “怎么了?”李闻歌疑惑地看着他,“别胡闹,今日这里没有多出来的厢房了,只能这样将就一番。” 反正后半夜,他们也不会留在这里,不过是暂时歇脚罢了。 “不行!我们、我们两个大男人,睡在一起像什么话!”蒂罡有些语无伦次,“他是妖怪!万一他把弟子吃了怎么办!” 他又不免想起来那时他隐在虺妖身后的那片衣角,和化为混沌时想自己抛来的致命一击。 “想什么呢。”李闻歌拍了拍他左边的胳膊,“他要真是妖怪,你受伤这些日子,早就见缝插针让你走鬼门关过八百回了。” “再说了,你们两个男人不住一起,那我去和他住一起?” “那鬼是来还是不来?” “……”蒂罡憋着一口气,又咽回了肚子里,“那好吧。” “阁主,今晚上您就在隔壁,对吧?您会保护弟子的,对吧?”他抬手抹去眼角流下的热泪,发现是额头的汗水,遂擦手,“要是看不见阁主您,弟子就是凿壁偷光也要知道您就在旁边,不然……弟子实在是难以入眠呜呜呜……” “差不多行了啊,你把人家墙抠坏了,为师我还得赔钱,你这小棉花袄子怎么净会漏风呢?” “恩人。”封离拿着厢房的门锁走了过来,又看了看明显一脸不情不愿的蒂罡,轻轻弯起唇,“我们可以上楼了。” * 越姑城北街,俞宅。 “还是没醒吗?” “回老爷,没有。”掌事的唉声叹气地摇着头,“昨日夜里又发了高热,熬的是和从前一样的药,如今烧是退下了,可人还是不见醒。” 俞老爷子背着手,没有出声。 “找得如何了?” “城门那边一直打点着兵卫严防死守着,城内也派了人来回巡逻,但……江湖人,总是来无影去无踪的,没有小的想象中那么好找。” 一件一件的烦心事压在心头,逼得俞老爷子已经没有再想要发脾气的欲望。他仍旧是沉默着,半晌才挥了挥手,“知道了,你下去吧,再调去一些人手,继续找。” “是。”掌事的方转身,又回头看了一眼俞老爷子,嘴唇嗫喏着,不知要不要开口。 “怎么?有什么话就快说。” “……是夫人那边,早间春红来报,说是夫人她……好像疯了。”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不说这一句倒也罢,一说出口,俞老爷子心里的怒气便再也忍不住,扬起手中的瓷盏便狠戾摔在了地上,磕得四分五裂。 “夫人昨日不过是受了惊吓一时晕眩,什么疯了,我看你们一个个听风是雨,真是好吃好喝养得久了,不知道规矩二字怎么写!” “老爷息怒!是小的失言!”掌事的顾不得满地的碎瓷,慌忙便跪到了地上,重重磕起了头。 俞老爷子不曾再说一个字,只是周身的怒气如黑云压城,迫使着他连看都不敢看一眼,便自顾自垂着脑袋行着礼退下了。 前院主楼。 他虽而一时觉得这消息既荒诞又难以接受,但双腿如不受控一般,还是走到了那扇门前。 “春红,你去瞧瞧玉儿可醒了?这会儿都要过了午时了,该叫乳母来喂奶了。” “夫人……这……” “怎么了?”里头忽而一声脆响,是茶水倾倒的声音,“玉儿他怎么了?是不是病了!” “我要去看看他,你快放开我!春红!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将门锁住!” 春红似乎挨了巴掌,里头传出一声吃痛的闷哼,“你看清楚谁是主子!你岂敢忤逆!给我把门打开!” “夫人!您不能出去夫人!” “滚开!是不是他让你来看着我的?我警告你们,这是不拿谁当人看呢?” “玉儿是我亲生的孩子,我这个当娘的为何不能看!他本就体弱,根本不能出任何差池!你告诉我,他是不是病了?是不是!” 第27章 看见是我,很失望?…… 屋内的声音忽而高亢忽而微弱, 像是谁哭了一阵喘不上气,缓过劲来又再度重启伤悲。 俞老爷子就这样站在门外,一声也响, 静静地转过身看向廊外的日光。春日里的太阳,和煦又温暖,照在哪一处都令人暖洋洋的。 唯独就是照不到他的身上。 “……老爷。” 春红从里间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让俞老夫人安歇了下来,没了动静。“夫人心绪不稳,奴婢自作主张,将夫人送去榻上了睡了。” “知道了。” 他看着眼前的春红,如今也到了鹊豆之年。那时她初初到前院来伺候, 还是束着长辫子的水灵灵的姑娘,如今再看这张脸, 竟也变得陌生了。 “这些年, 你受累了。”他叹了口气,“夫人心绪不宁, 并非是一日所成。不过是有公子在心里记挂着, 才稍稍稳住了些。若是一丝一毫的期冀都没有了,只怕……我早已失去她了。” “夫人爱子心切, 奴婢明白的。”春红摸着脸上的红痕,火辣辣的刺痛令她的泪水更甚,“奴婢是老爷的人,老爷对奴婢如何,奴婢都记在心里。为老爷尽忠是理所应当, 哪里有受累一说。” “那就多劳你帮衬,我还有要事,就不去夫人房中了。” 春红看着他的背影, 也不知是脸上疼的,还是心里发酸,泪水一滴一滴从眼眶里滚落。她抬起自己的手,看看上头粗糙的掌纹—— 原本,可以不用这样的。 她承|欢多次,肚子却没有半点动静。那时她年岁尚轻,以为只要试一试,总会有的。他许诺自己,一旦有了身孕,就将自己抬为姨娘,她也便孤注一掷地信了。 从寒冬等到酷暑,也没有等来一个属于她的孩子。 每每坐在树下,跟着身旁的人匆匆忙忙端着药盏去往大姑娘的房里,她都会想起老爷也曾拉着她的手,抚着细腻的皮肉,温声同她讲: “你这双手,不是用来吃苦的。” 是啊,谁会生来就想要吃苦呢?她拼命表现,拼命地在旁人注意不到的地方显出自己的细致与耐心,才提到夫人身旁做了大丫头。 可就算是大丫头,往后也要么陪着房里的大夫人直至老死,要么就被配给院里的家仆,生个孩子再做家生子,这辈子下辈子生生世世被锁在这个宅子,过一眼就望到头的日子,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人下人。 她想要往上爬,只能用这种令人不齿的手段,可惜却毫无预兆地失败了。 她至今也不明白,究竟是为什么。 * 约莫到了傍晚时分,有一矮小男子打城门来,拦住了要回俞宅的一队院护的去路。 他手上拿着一张撕得破破烂烂的告示,抖着手指着上面画着人像道,“小民……小民今日早间见过这三人。” 他看着这些院护一个个人高马大又凶神恶煞的模样,心道白日里那女侠该不会诓自己吧?正心里打鼓,下一刻便被人揪着衣领子拽进了宅子里头,兜兜转转来到了一个正厅里。 他咬牙切齿地夺回了对衣领的自由权,愤愤道: 这些个富贵人家真是两眼往净往天上看,养的狗也随了主,一点儿教养也没有! 坐在上沿的人身穿靛蓝印天青团花外袍,头戴金丝狮纹帽,端的看着是这户人家说得上话的大人物,就是瞧着印堂发黑,脸色堪忧。 啧啧啧。 达官显贵们的通病,坏事儿做的多了,看面相就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 “听说你见过这三人?”那人幽幽开口,语气不算好。“何时,何地,因何见过?” 他咳了两声,想起了李闻歌白日里交代自己的话,从脑中过了一遍词才道,“小民是仵作,常年给人办事儿的。也不知道这三人是自哪儿打听到小民的,直接便摸到了住处来了,这叫小民好生措手不及。要知道,除非出了案子,寻常人都嫌我们这一行当的人晦气,鲜少有自己上门——” 俞老爷子甚无耐心地打断他,“你长话短说。” “啊,是是是。”他抬手擦了擦汗,“小民便询问他们来意,为首的那位女侠,抬手就将一个重包袱扔在了小民跟前。小民一打开,诶哟——” “是座观音像,上头还浸着血,看着要多邪乎就有多邪乎!” 他说着说着还起劲了,丝毫不曾看见坐在上头的俞老爷子一把捏紧了手中的扳指,绷着下巴欲言又止。而后闻见“邪乎”二字时,眼中便爬上了愠怒之色。 “小民就问,你们这是从哪儿弄来的东西,那姑娘就一把长剑架在小民颈子上,吓得小民愣是半点都不敢动弹呀!” 说到兴处,他还抬手抹了一把嘴巴,“她叫我别多管闲事,就瞧瞧那观音像上头是漆呀还是血呀,我一惊,说这当然是血了,结果那姑娘撤了刀,也没给银钱,提溜着那包袱就出门去了。” 俞老爷子看了一旁的院护一眼,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忽而问道,“你在何处做营生?” 那仵作一愣,回道,“在南市。” “南市离北街要走上半日的路,你平日里应当奔波来往不多,赶上半日可算是有些辛苦了。是有哪位高人指点,教你今日生生跑了半座城,找到了老夫这里来?” “没有,没有!”他头摇似鼓,“是小民觉着此事玄乎,那女侠来者不善,小民担心自己三两句话教她听了去,万一酿成大祸,那小民岂不就人头不保了?” “小民想了想便偷偷猫在后头,没成想三条街就跟丢了,便只能逮着人到处问,路过一家包子铺门口,有个买包子的同我说,北边城门那儿都有告示,要是找不着就去那儿给点银子贴上一张。” “谁知道这一去,那城门口是贴着告示,上头悬赏的好巧不巧便是白日里那上门来的三人!”他指着手中的悬赏令道,“小民就说,这几人身份存疑,肯定有问题!” “而后,便顺着这上头给的,找过来了……” 俞老爷子脸色稍缓,点了点头道,“那也就是,这几人的行踪你并不知晓了?” “不,小民虽不知具体去处,但那女侠身后跟了一人,还受了伤,身上有血气,几人商量着要往城中去——” 他“诶”了一声,随意指了通缉令上画着的封离,“就这个,长相扎眼,小民记着他说了一个什么什么客栈……” “好像是什么方圆客栈?嘶,当时他们在门外,小民不曾仔细听清楚,不知道是不是,总归就是一家城中的客栈,就对了!” 方圆客栈…… 俞老爷子若有所思,忽而冷笑了一声,怕是印方客栈吧。城中数那一处地方大,人多混杂,且地势拥挤多小巷,想要藏身或潜逃也容易得多。 这几个狡猾的狐狸…… 倒是把越姑城摸得熟。 “来贵。” 掌事的依言走上前来,“老爷您请吩咐。” “带他去领赏钱。” “另外,你们几个放话出去,把城中那一块来往人流最多的地方给老夫包圆了,但切忌打草惊蛇。今晚上,老夫要亲自去审一审。” …… 许是前段时日成天大雨倾盆,晚上似乎来得格外得早。如今一放晴,梦留看着这将晚不晚的天色,只觉得自己在夕阳的微光之下站了许久,却迟迟等不到天黑。 “医师,大姑娘的药,今夜还是喂两回么?” 他回过神来,轻轻颔首,“嗯。” 俞成玉,不,他根本不知晓她究竟姓甚名谁,自昨夜他走后不久,就陷入了高热昏睡之中。有邪祟之物在身上停留当然会伤害这具身体真正的主人,可惜他不是道士,也不会驱鬼捉妖之法,而李姑娘他们如今又尚不知身在何处。 他只能靠着医方,一遍一遍给她喂进去,保着她的性命不被吞噬消亡。 不论是救她也好,还是救俞家的这位姑娘也好,让人与鬼分开都是最要紧的事。所以今夜,她一定要出现,一定要如约而至才行啊。 他靠在廊下等了许久,又来来回回避着人走了几趟,终于熬到了天黑。这几日俞老爷子忙着寻李姑娘等人的总机,宅子里的人空了大半,他摸去俞成玉的卧房,也变得容易许多。 一路走上二楼也没有见到人影,他将信将疑地又上了踏道,偏过头看了看,那间熟悉的房门并不见光亮。 越是走上前,心中便越发不安。 他抬手触上门扉,将门推了一道缝。俞成玉静静躺在床榻上,被褥盖得严严实实,气息微弱,看样子病得厉害。 那她便不在这里。 梦留松了一口气,这才快了步伐,往南院前那间不起眼的抱厦去赶去。那里黑漆漆的不见光,原是那些院护时常歇在此处,如今走得七七八八,便显得更为冷清。 他推开门走了进去,手中攥着火折子,却没有燃起,只是压着声线轻唤道,“姑娘?” “你在这里么?” 他正适应着周身茫茫看不到头【踏雪独家】的空间,却恍然从脑后伸出一只手,隔着那层面捂住了他的唇,将他往后拖行。 “唔……唔!” 他挣扎着要挣脱,可身后人却在此时松了手,留了一只左臂牵制着自己。梦留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吐出,代心绪安稳些,才扭头朝着身后的人道,“在下知晓,姑娘不会爽约,只是这种方式,未免也……” “未免怎么?” 他陡然一惊,听出来那不是昨夜的声音,慌忙便退身逃出桎梏,惊声疾呼了一句“你是何人”,下一刻便将手中的火折子打开,移到了那人面前—— “……啊。” “是你啊。”他举在半空的手缓缓落下,长舒了一口气。“李姑娘……怎么在这里?” 他其实更想问,她为何会知道他会来这里。 只是恰巧么? “当然不是。”李闻歌笑了笑,“我有千里眼,能看见你从哪儿来,所以早早在此处等你了。” “看见是我,很失望?” “那倒也没有。” 李闻歌眉梢轻扬,“是吗?我瞧着这几日,你与那玉姑娘似乎感情升温了不少,说话都不冷冰冰的了。” “我、在下……一直以来,不是都是这样么?” “哦?你可是有板有眼,有一说一的,什么时候同今夜一般,掐着嗓子说话过?”眼见着梦留再逗耳根子就起火了,李闻歌堪堪止住了调侃,话音一转道,“说笑归说笑,今夜来找你当然是有正事的。” “你要找的鬼不在,以免你白跑一趟累得慌,索性想让你帮我个小忙。” 这寥寥几语所含的信息量过大,梦留理了一番思绪,竟不知要开口先问哪一个。而李闻歌像是有读心术法一般,不等他出声就先止住了他的话头,“我知道你很急但你先别急,眼下没有那么多时辰同你解释,事态紧急,我们现在就要行动。” 此时,越姑城中,印方客栈。 这一回的客栈与他们初来时的那一间可不一样,备的也是软榻,睡上去舒服不说,如今身子也爽利多了,至少眠得要比那几日安生不少。 就是没有身后这个臭妖怪就好了。 蒂罡生怕封离给自己使坏,本想背对着他,又忽而记起来,师父曾经说过,不能把后背留给敌人。 于是乎他翻了个身。 看到了封离那张美得惊为天人的脸,他更睡不着了。 后背不能留,难不成正面面对就没有危险了吗? 月色照人,浅浅镀了一层光晕在他的脸上,又分外照拂那双轻颤着的眼睛。长睫低垂,安静地睡在那里,恍若天上的神仙。 要不是知道对方是个什么货色,蒂罡真不想吝啬自己的辞藻去夸赞封离一句美人。只可惜啊,你看看你看看,越是艳丽的东西就越有浓烈伤人的毒性,榻上的那位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 怎么阁主就不懂呢! 他叹了一口气,又翻了个身,双手交叠着放在胸前,仰头往向什么也没有的屋顶。 许是封离本就在假寐,也许是他来回的动静不慎将他吵醒。蒂罡这头正暗自琢磨着李闻歌所说的那一帮子人什么时候上门来,却听那边忽而有人幽幽道,“你睡不着么?” 他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你下次出声能不能先叫叫我,大晚上的吓我一跳。” “抱歉,是在下失礼了。” “行了行了,”蒂罡隔空挥了挥手,“你平时在阁主跟前装模作样的也就算了,这会子就咱俩,少来这套。” “也不知道你使了什么阴谋诡计,居然能说动阁主一直把你带在身边,可我告诉你,我不是女子,不会上你的当,你给我小心着点,别露出你的狼尾巴来!” 封离闻言,有些失笑地叹了一口气,轻声道,“不知在下是哪里惹了小师父不快……在下并未做什么,小师父何来此言呢?” 气的不就是这个吗! 蒂罡咬着牙想,不就是那日夜里他放松警惕现了原形,教他看了个正着,可是就偏偏卡在这无凭无据上,否则还能留他到今日? “哼,我知道你不是人,”他故意出言唬他,“我虽然远远比不上阁主功法高深,但你要是真敢动手脚,我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护阁主周全!” “还有,今夜我与你待在一处,我如今受了伤手又手无寸铁,要是你敢趁着这个节骨眼对我不利,我出了事,阁主定然不会放过你。” 他言罢,蛄踊进褥子里,将自己包了个密不通风,背过身去再也不看封离一眼,大有一副井水不犯河水的势头。 封离在听闻那三个字眼时,眼眸不动声色地颤了颤,随即无谓一笑,也不再言语。他偏过头,借着月色将自己的手抬起来,摸着指节温热而细腻的皮肉,自嘲地勾起唇。 每一寸都是真实可见的,他如何不是人呢? 只是不屑于做个人罢了。 人有什么可当的,嗔痴爱恨,七情六欲,哪一个过了火就能要了一条命,脆弱得危如累卵。 弱小的滋味当然不好受。这也是为何那么多人赌上身家性命也要修佛法,求道缘。历朝历代那么多君主挥掷千金,招揽方士求得一颗长生丹—— 只要有不是人的机会,所有人都不愿当人。 他又想起李闻歌明媚的那张脸,想起她手里的那把天下第一剑,想起她苦修千年练得这登仙未满的大成之境,嗟叹。 她是为了求什么呢? 她也是一样的吧。 …… 已快要入夏,夜里的冷风却将蒂罡生生给冻醒。只是他还尚打算将被褥拢地更严实一些翻身再眠,甫一睁眼,险些没将自己吓个半死。 “啊啊啊啊啊———” 他张着大嘴惊恐非常地嚎叫,惊觉自己正被一团看不清模样的黑乎乎的东西驮在夜空中滑翔。他的双足裸|露在外,被冷风飕飕刮得生疼,但他早就管不了这么多了—— “你是谁!是谁!谁他太爷爷的坟头炸了敢在小爷头上扬灰!啊!你慢点!” 又是这种熟悉的感觉,若不是那时他亲眼看见妖窟被封印,他甚至以为是那只虺妖回来同他寻仇了。 “你是谁!你倒是说句话呀!不是你没事闲的慌你抓我干嘛!看着我好欺负啊!凭什么每次受伤的总是我,不带你们这样玩的!” 或许是觉得他太吵了,黑乎乎的一团毫不留情面地撤了力,蒂罡便连人带被褥从半空中直直坠落下去。 绣着凤仙花的褐面锦被随风飘扬,像极了一只在瑟瑟萧风中与树共舞的,骄傲的枯叶蝶。 蒂罡默默闭上了眼,为自己这不合时宜的想象感到悲哀。 现实永远都是这样骨感,正如他的皮肉与骨头砸在了地上,砸出了有一种生不如死的痛感。想象中的救世主永远不会出现,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又摸了摸自己的胯骨。 硬硬的,可能是要死了。 又是一阵阴风刮过,有什么东西触在他的脸上,挠得他脸上发痒。不得已地睁开眼,便见一个长相艳丽,细看却又有些熟悉的脸,凑在自己面前。 她的发丝垂落,有一下没一下扫着他的颈侧。唯一不太好看的就是,她好像没有眼睛。 “鬼啊!” 他就说,有封离在绝对没好事! 他不是妖怪,他就是个扫!帚!星! “嘘——” “你吵死了。” 反正结局已经任人宰割,蒂罡忍着身上的疼痛,瞪直了眼道,“你这鬼真能说屁话,你把我抓过来还嫌我吵,怎么了,能让你抓来还不让我叫两声了?” 女鬼昂着头,似乎觉得这个头一回被抓来还能大着嗓门把自己臭骂一顿的男人有点意思,长指甲碰了碰他的脸,满脸兴味。 “你以为我想抓错人?”她捏着蒂罡的下巴,左看右看,“姿色也就平平无奇吧,稍稍看的过去一点儿。” 不过,能吃就行。 蒂罡更来劲了,“不是,你还挑上了?我不好看,我屋里倒真有个比我好看的,怎么没见你有那个能耐把他给薅来呢?” “做鬼也成会欺软怕硬,还好意思嫌弃我!” “屋子里,只有你一个人。” 她拿鼻孔看他,懒得多废话,“老娘没有闲工夫去找你说的那个人,因为,我饿了。” “这里没有任何人来打扰我们,你就放心好了。你,和你说的那个美人,待我吃饱喝足,一个也不会落下。” 蒂罡趁着一条腿还能使上劲,死命地便往后蹬,“你要做什么?我都这样了你就不能先给我稍微治一下再下嘴吗?” “你当鬼也不能这么不忌口吧?” 女鬼没有理睬他,只是掰过他的下巴,抬手顺着他的鬓角流连至下颌,阴森森地笑了笑,“这样一看,也还是挺可爱的嘛。” 她像是例行公事一般地问了一句,“你可认得一人,名叫三郎?” “什么……什么三郎,你能不能别东一句西一句的,你又不是没当过人,说什么鬼话!” 等的就是这一句,女鬼不怒不恼,悠悠笑开,长指一划便撕了他肩头的衣裳,下一刻便要张口咬上去—— “且慢!” 第28章 为什么死的人不是你?…… 封离自外面走进这座废宅时, 便见这样一副光景—— 蒂罡抬手捂着胸膛,紧闭着双眼,脸上抗拒神色显然。只是他的衣裳已经被扯了个七零八落, 堪堪连半边身子都遮不住,他这番动作属实也是于事无补,或许在身前这女鬼的眼里,还有些欲拒还迎的意味。 至少她看着蒂罡这样不肯配合的模样,似乎更兴奋了些。 只是这样的好兴致被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给打断了,她停下了手上的要继续的动作,转过脸来,看向站在门前的封离, 动了动脖颈道: “怎么,你是来加入我们的?” 蒂罡看着出现在此处的身影, 一时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是他来不及多想, 便被眼前这个女鬼的惊悚发言再度震惊,忍不住又开口道: “你说什么?” “谁和你你们我们的!”他涨红了脸, “知道你是色鬼, 没想到你是这种惊天大色鬼,居然还想要——” 他没说完, 一根冰凉的指头便堵住了他的唇。“说了你很吵。你没见识,难不成还不让老娘吃饱饭了?” “这叫来者不拒,多多益善。” 她抬起手捋顺一头及地的青丝,作态妩媚而又风情。若要真争起艳来,她也不过只是少了一双动人的眼睛。 但只有人需要, 鬼不需要。 “自己送上门来,倒省的我费力去寻了。真是个听话的,你且将衣裳褪了自己过来, 老娘先办了他,一会儿就让你也享享快活。” “你住手,放了他。” 封离走上前,拿着不知从何处顺来的一册卷起的书卷,抵在那女子的肩头,止住了她的动作,也拉开了她与蒂罡的距离。 “你要做什……” 蒂罡启未说两语,却见封离向他看来的神色没有从前的淡然无味或一笑置之。他皱了皱眉,不清楚他的意图,却也没有开口。 女鬼见状,便顺着封离的手臂摸了上去,攀着他的肩膀,笑问道,“怎么这么心急呀?你要我放了他,那你来替他?” “我可是饿得慌,公子快摸摸,小女心口都是凉的。”她作势要将封离的手拉至她的胸前,却被他躲开。 “你本不是来找我的么?” 他退了半步,“我已经来了,你要以一换一,我答应。” “呦,真是个有义气的小郎君呐。”她挑着眉,听了这话尤为高兴,“可你前夜可不像今日这般有血性,还一点儿也不讲信用,叫我好生生气呢。” 她冲着他的耳畔轻呼,“你答应也好,不答应也罢,来了老娘的地盘,还想着自己做主的春秋大梦?公子该不会以为,你今夜来,是要英雄救美的吧?” 她回头看了看蒂罡,嫌弃地摇了摇头,“这也不是个美人啊,你又何必牺牲了自己呢。” “那你为何要将他绑来?”封离笑了笑,“不是因为绑错人了么?” “此事本与他无关,你若将他放了,我便任你处置。” 女鬼如同听了什么绝世大笑话一般,仰头媚笑几声,“你觉得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谈条件?” “老娘从来吃的都是细糠,送到嘴边的都是不经人事的雏雀儿。你一个脏了身子的,我还能有好心情吃下去,已经算是给了你三分薄面了。” “在老娘的手里,还和老娘讨价还价,你可看清楚,这儿可不是东巷菜市,这儿是——” 她压低了声线,阴恻恻地附在他耳边,“断头台。” 蒂罡缩在一角默默品味,旦觉这话里有话,且还有几分不妙。 脏了身子? 他抬头看了看封离,又看了看这个女鬼,满脸疑云—— 这什么意思?臭妖怪难不成从前和旁人……他一个妖怪难不成还有伴侣?还是说他也与那些不走正道的妖精们一样,靠着吸人精气的手段提炼修为? 可—— 可阁主是女人啊,要真是这样,那他天天一副解语花似的狐媚劲儿,阁主不早被他吸干了。 “人是老娘抓来的,也的确是抓错了。”女鬼艳红的唇角翘着,仿若浸了血色的弯刀,“错了便错了,这就是本该赔给我我的,不是么?” “你是送给老娘的盘中之物,却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当着老娘的面与那女人巫山云雨,错到这个地步,怎么不算是一种冒犯呢?” “既然如此,你赔上一块小点心,又有什么不行?”她俯下身合上蒂罡大张的嘴巴,拍了拍他的脸,“至少这个点心是干净的,你还算有良心。” 她的举动并不能将蒂罡的上唇与下唇完美贴合。他再度长大了嘴巴神色惊恐,抖着手颤声道: “你……” 这个臭妖怪……竟然! 是自己想的那样吗? 脏了身子……那女人……巫山云雨…… 难道他和阁主…… 他、他早就得手了?阁主就这么上当受骗了?在前夜——他就已经有名分了? 蒂罡也顾不得遮自己露在外面的皮肉了,难以置信地捂着脑袋,艰难地吞咽着,他心下既震惊又愤怒。 不行,这一声师公,他是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口的! 不可能!就凭他一个臭妖怪!阁主不可能就这么被拿下! “既然他干净,那为何不留着慢慢享用。”封离神色淡淡,“人言常道,最好的东西都要留在后头。一篮果子,最漂亮可口的,总是会舍不得,留到最后才入口。” “你觉得呢?” 女鬼掩着鼻尖哼笑了两声,“好,既然你这样急不可耐,那老娘就满足你。” 她略微一抬手,蒂罡便从地上被扔向了一旁,肩头撞在了老旧的木柜上,令他忍不住通呼。这回女鬼没空搭理他了,一把将封离推去榻上,凑在他的颈侧细细嗅着。 他也顺从地抬起手,悄悄环过了她的腰,绕去了她的身后。 他一声不响任人采撷的模样,倒令女鬼有些不屑地扯了一把他腰封束带坠着的玉环。难怪前夜能那般放肆地直视自己的眼睛,原来他本就是个放浪的主儿,换了谁来都一样。 在她面前可以,在自己面前,也可以。 虽然不干净,但至少没有佯装什么守身如玉的忠贞烈子,她也就没什么后顾之忧,放开身子享受了。 “死色鬼!你别——”蒂罡看不下去这一幕,强忍着疼痛起身就要将那女鬼冲撞开,不料身前有一道无形的屏障挡住了他的去路。 他惊异地揉眼,心道:这鬼道行这么高,还会设结界? 不过这个简单,他两手一并,口中念念有词便要一举将那屏障击破。金圈触及了那屏障的边缘,便一把被弹了回来,威波冲击得他不住后退。 不可能,即便是再厉害的鬼,也没有燕羽诀破不了的结! 为什么会这样? 虽然他看不惯封离,但是……但是、谁要舍身为人救他了!他那夜那般有本事,这会子怎么没见他现出真身来,让这色鬼魂飞魄散呢! 难不成还真是他看走眼了? 蒂罡不死心地又试了一回,眼前的屏障仍旧是无懈可击,分毫不动。 “死色鬼!你再动他一下,小爷我拿剑给你砍成四块你信不信!”他一遍又一遍冲击着屏障,一面高声喊着,“你动了阁主的男人!她一定会把你的脑袋削下来的!” 女鬼置若罔闻,一手印在封离的心口,一手捧着他的脸,凑近他的唇就要贴上去,却在下一刻被什么牵制住了脖颈,不能再进一步。 她甫一上前去,脖颈之间便是一阵剧痛,疼得她嘶嘶呵着气。 什么东西! 如丝如刀,从后牵引着她向后拉扯。可她抬手一探,脖子上空无一物,什么感觉也没有。可是再向前倾倒身体,那股剧痛再一次袭来,令她无法遭受,只能两手捂着脖颈,痛苦地感受着颈间的力道越来越紧—— 人与鬼的疼是不一样的。 她从前被自己的夫君掐着脖子时,只有灭顶的窒息与无力,伴随着手脚并用的挣扎,她只觉自己的身体愈发地冰冷,比起疼痛,无法得到片刻的喘|息与逐渐消失的意识更让人绝望。 可鬼不一样。 一样被勒着颈项,她下意识地以为自己再挣扎就又要失去呼吸了,却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早就不是人,哪里还来的呼吸呢。 没有了这种禁锢,疼痛就来得愈发真实而猛烈,如若说是像被绳索紧箍着,倒不如说这种疼痛更像是用一把小而锐利的尖刀,一寸一地凌迟。 “你……不是……” 她从牙缝里挤出来三个字,连不成一句话,恨恨地看着封离那张愈发模糊的脸,只能依稀看见他唇角似乎有笑意。 他是在得意么? 她摇了摇头,嚇嚇喘着粗气,如何也甩不掉绞着她脖颈的那股看不清的力道,正全力挣脱之际,这力道却又忽而松开了,她顾不上护着疼痛,更管不了自己尚还看不清晰的视线,登时便朝着眼前的人如癫似狂地扑了过去—— 只在一瞬之间。 封离抬手抵挡,她一口咬在了他的小臂上,顿时血流如注。无形的屏障撤了力,奋力击破的蒂罡没守住力,一个惯身便朝前趴去,脸朝下跌在了女鬼的脚边。 从天而降的缚尸索化影随形,一圈一圈将色鬼桎梏,令她再不能动弹分毫。最后一截破门槛被人生生踏断,踩在脚下,崩出微末的尘灰。 李闻歌自门外走入室内,手中攥着缚尸索的另一端。身后长剑出鞘,在空中迅劲划过一道有力的痕迹,裂痕成咒,在色鬼的周身围起了四面符墙。 封离放下手,逆着光亮看着李闻歌的身影,扶着墙踉跄着站起身走至她身旁,俯身抱住她的腰,将脸埋在她的颈间。 “……恩人。” 他的呼吸急促,情绪不稳,李闻歌抬手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背,轻声道,“好了,好了,没事了,我来了。” 封离嗅着近在眼前的发香,还有远远便传到鼻息之间的如蜜气息,将沾了血的手臂撤开了些,以免弄脏了她的衣裙。 “你暂且包一下,这不是寻常伤口,后面我再替你疗伤。”小动作躲不过她的眼睛,还是撕下了自己的半片衣袖,拿里子贴在创口处,替他处理了。 蒂罡抬起灰扑扑的一张脸,形如泥猴,声线微弱而倔强,“阁主……这儿还有一个……您半死不活的……徒弟……” 他再度被喂了一颗丹药,小心嚼了嚼,味道却和上一回被虺妖击杀时吃得那颗不一样。 “放了我!” 李闻歌还想与蒂罡说些什么,被困在符墙里的色鬼却率先开了口。她无法再操控自己的双手,只能被逼无奈地用身体撞击着那层坚不可摧的屏障。 “老娘真是想不通了,你想怎么样!”她咬牙切齿道,“你吃了老娘的好肉,躲在哪儿偷着乐就罢了,本就与你无关,你何必多管闲事!” “我也不想管的,可谁叫我的老朋友渡劫来了,这不得做个顺水人情,帮一把。” 他拍了拍手,门外等候已久的梦留带着同样被捆地滴水不漏的俞老爷子,走进了门。 “你什么意思?” 色鬼盯着来人,语气不善地开口。 “我想你出现在这里,应当与这老匹夫脱不了干系。毕竟大宅子里腌臜东西多,很容易就能把你招上来,但能在人身里待那么久的可还真是少数。” 李闻歌顿了顿,“所以,我很好奇到底是用了什么方法。”她解下肩头挂着的包袱,扔在地上,里头装着的骨头便东一块西一块地滑落下来,一副黑黢黢的人头骨,也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跟前。 俞老爷子的眼神立时便直了。 …… 早在一柱香前,她要梦留帮的那个忙,就是到那颗大槐树底下弄个洞出来,瞧瞧里面是不是如她猜测的那样,别有洞天。 “这树似乎是棵百年老树了……土也硬实,能挖得开么?” “徒手挖多费事啊,靠咱俩,一晚上也不知道能不能掘出来半座小坟。”李闻歌摆摆手,以空为纸,画了一道符纸,又设下了十里结界,这才悠悠道: “我想把它炸了,直接放倒,这样省心得多。但是动静有点大,若是不设以结界,把人招来就麻烦了。” 他的耳边炸起隆隆震响,挂着结了穗的花的老槐树,带着枝繁叶茂的枝干,便轰然倒落下去,重重的砸在了庭院水榭的一处弯月桥上,顿时石破灰飞。 尘土散尽后,两人逐渐看清了眼前的境况。 树下的确有东西。 这样大的一棵古树,它的根系却悉数往四周扎,独独正下方空空如也,根短须少,好似背什么阻隔住了一般。 他们协力将坑洞中大堆大堆的土往外拨,铲到两臂酸麻,铁锹终于碰到了一块坚硬如铁的大家伙,再也铲不动了。 “就是这儿。” 梦留上前一点一点将结在一起的土块拨开,一根锈迹斑斑的铁链子出现在了眼前。随着清理得越发干净,越来越多的铁链子盘枝错节地缠在一处,打成解不开的死结。 而那被锁住的,是一口深埋在古树之下的地井。 长剑在手,李闻歌三下将所有的繁复的锁链悉数斩断,临到要打开时,挥手止住了梦留,走上前去借着月光,在石盖上慢慢摩挲,将被湿泥遮盖的刻痕一点一点剖干净。 又是八字生辰图。 她皱了皱眉,心里已经有了答案。这和那张被压在观音像下、又被春红不慎踩中的符纸不同,上面所有的内容,都指向了被这口井封住的另一个人。 是时候打开一探究竟了。 井口不大,同样里面也不深。常年不见光,被封到了地下,有些蔓草顺着石盖的缝隙悄悄爬进了井内,拼命地吸着水分,如今只留下一层浅浅的、混着黑泥的底。 李闻歌举起火折子,往井下一照,明晃晃的火光一下便打在那身穿红衣的纸人身上。纸人被点了眼睛,直直从井底望上来,看得探了半个身子在井口的梦留头皮一阵发麻。 这座宅院,居然还藏了这么深的秘密。 “把这东西弄上来吧。” 湿淋淋的身体被麻绳吊着,慢慢地荡在了地面。 李闻歌这才注意到,这所谓纸人,只有一个头是由纸糊了一层油做得,不沾水也不浸湿,而身子穿的是规规整整的红衣裳,看样子像是男儿幼童时常着的短襟学衫。 红衣之下,是森森白骨。 拨开那层湿得彻底的衣裳,入目便是一具完好的、骨骼分明的人的躯体。从胸腔到胯骨,从肩颈到指尖,没有一处少了东西,都被人用桦树皮烤制而成的焦油紧紧粘合在一起。 “李姑娘,这是……” 梦留抬起手想要触碰,看着这样可怖的邪物直挺挺地躺在自己面前,又不住更小心了些,轻轻将纸人翻了一个面,露出了后脑来。 上面贴着的符纸,也糊了一层油,写在上面的字虽潦草,但清晰可见—— 是俞成玉。 与头相对应,再往双足一看,各贴了一张白符,写了一个让人既陌生又熟悉的名姓—— 俞、成、云。 “原来,这才是你的名字啊。” 或许她从自己的亲弟弟死了的那一刻起,便永远失去了自己的名字。她反正疯癫,反正神智不清,反正久病在床,反正无人在意,所以就可以被随意地对待。 有没有她,都是一样的。 …… “我说的对吗?” 李闻歌慢慢走至俞老爷子身前,看着他那张迎女婿进门时尚意气风发的脸,如今变得惨白而灰败,弯下腰来,“你拼了命也想要你唯一的儿子回到你的身边,只可惜,你费尽心思,耗尽心血,换回来的也不是你想要的人。” “你没能招回你儿子的魂,倒是把这个鬼给招进家里来了。”她轻笑,“白白养了一个不知姓甚名谁的鬼,真是造化弄人啊。” 俞老爷子盯着那随意散在地上看不清颜色的头骨,眼珠子动也不动,好半天才如同死人转眼一般,斜着眼睛看向李闻歌,被她置身事外的模样所激怒: “……造化弄人?” “是啊,我俞长恭是造了什么孽,老天爷他要这么不把人当人,他要这么罚我?我原本能有一个圆满的家,贤惠的妻子和聪颖的孩子。” 他双眼猩红,“为什么?为什么说不在就不在了,为什么?我俞家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只有这么一个来日能让我们俞家光宗耀祖的盼头,为什么偏偏死的人是他!” “为什么不是你!” 他转过头来,朝着脸孔与俞成云有八分相似的女鬼怒斥道,“凭什么死的不是你!” “玉儿是打娘胎里就护着的,生怕出了一点差池。他生早了时候,又是小的那个,接生婆子说了,他被长姐挤在一旁,颈子也被缠住,好不容易才救活了,却落个天生弱症。” “我夫人,是最盼着这个孩子出世的人。”他涕泪涟涟,“她是家中最小的姑娘,兄长皆在地方为官,可她偏偏挑了我这么一个商贾,甘愿下嫁。” “岳丈不允,她绝食了半月,最终还是与我结了亲。日子初初过得滋润,可渐渐地,也就没我们所想的那样好了。” “士农工商,不过只有自家院子里的下人把我们当主子罢了!出了这院门,你瞧瞧邻里街坊,哪一个真心敬我重我?若不是抛金掷银地不知花了多少到处打点,你们当真以为这北街能由我俞氏说了算?” “三年无所出,加之满身的铜臭让她的那些兄弟姊妹们从来不肯正眼瞧上一回,出了这越姑城,我们走去何处都低人一等,空有金银财宝又能如何?” “积年累月如此,怎会不成心病!”他摇着头,“我自知无用,帮衬不了一二,每每看她被娘家人挤兑,我却无言以发,我心中又何尝不痛!正值此时,朝中改制,荫蔽转为科考,而夫人正值有了身孕——” “这不是天赐的福分,是什么?” 他又叹又笑,又恨又悔,“你根本就不明白,我夫人她对这个孩子有多少期盼!她为何会早生华发,为何会久病不愈,为何有心症而不得治,都是因为那个丧门星,如若不是她作祟把玉儿推入湖中,我俞家,怎么还会如今日!” “早就该溺死的……” “我早就说,这孩子,不该留的。” 第29章 这样就算是爱了么?…… “为什么我就该死?” 李闻歌回头看去, 被四方符咒围困的色鬼冲撞着眼前不可能击破的屏障,空洞的眼里流着血泪。 “为什么死的人就要是我?”她咧着嘴角,苦涩地笑着, “你们为他赐名成玉,多好的名字,盼望他成如玉公子之姿,那我呢?” 李闻歌看着她如痴如狂的面孔,有些出乎意料。 如今开口的,是她,还是她? 俞成云……回来了吗? “凭什么我就要做一团云,聚时供你们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散时就要变成可有可无的一枚弃子。你们何曾想过,想过我被你们一而再再而三的放弃, 我会是何等无助?” “与其说是俞家的女儿, 我不若说是一个寄养在家里的外人,到了年岁就要嫁作他人妇, 和天上的云一样, 没有去向,更没有归宿!” “哪一户人家的姑娘不是这么过来的, 你问问你的母亲,问问你的姊妹姑姨!”俞长恭脸色青紫,“老夫好吃好喝地供着你,让你做十余年养尊处优的闺中姑娘,你却不知好歹, 害死了你的亲弟弟!害得你母亲日日以泪洗面,心症频发,身子每况愈下!” “你真的以为, 我死了,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么?”她的眼里生出血肉,眉眼渐渐明晰,是一双燃着鲜红血色的眼,冷眼看向俞长恭,“你真以为,你把所有的罪责都推到我的身上,你就能落得一身轻松了?” 她仰头笑得痛快,“你不知道吧,这多年,我一直都在你们身边。” “你所做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 “我说了多少遍,一遍又一遍地解释,到最后连我自己都累了。可是怎么办呢?他是你捧在手心的金疙瘩,你的宝贝儿子死了,我除了承受,还能怎么样呢?” “你对他千娇百宠万般顺从,每日哄着他高兴,什么东西都要给他最好的,连眼睛都挑花了。渐渐的,金贝壳玛瑙石他都看不上了,反而连我编的平平无奇的草头环也要抢去,不是剪碎了,就是用脚狠力地跺。” “还有荷包,发钗,衣裳,但凡是瞧见我不顺眼,我就知道,这些东西一定躲不过被毁掉。” 她笑笑,“你往我房里送的那些好东西,我没有用,因为我不配。你养出来这样一个纨绔子,也就别总在家宴数落我穿得寒酸了,不行么?” “他从来没有把我当做过他的长姐,在他的眼里,在你的眼里,我与那些身边只能以他为尊,说什么就是什么的丫头无甚分别。”俞成云只觉自己眼眶发热,满腔的委屈要诉,却无论如何也流不下泪来了。 “那一日,是我站在湖边的。” “我说了,是他从身后把我推下去的。他知道我会凫水,所以故意不救我,可是你忘了吗?我风寒尚未痊愈,那么深的湖水又不曾化冰,你来告诉我,我到底要如何自救!” “他就在岸上站着,看着我笑。我挣扎地越厉害,他就笑得越欢。你知道什么是单纯的恶吗?”她连连摇着头,“我知道你宠爱他,我这个做长姐的从来不曾拿腔作调,更与他无仇无怨——” “你问问他,凭什么要这么对我?” “胡言乱语!”俞长恭喘着粗气,“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弟弟从湖里被救上来,医师亲口所说,是在湖中泡了许久,才落得重疾,若不是此,他又怎会连发多日高热不退,惊厥致死!” “因为这是他的报应!” “种因得果,怎么这时候你就不讲求这个了?平日里对我动家法,动不动就棍棒相加的时候,你总是让我跪在地上想,想想我为何会受罚,是种了什么恶因结了什么恶果,你总是让我反省,让我去找自己错在了哪里,可我做错了吗?” “我做错了什么!” 俞成云嘶声吼叫着,“我被湖底的长草缠住双腿的时候,我被一点一点拖进水里的时候,他终于跳下来了。” “我以为他是良心发现,或者至少只是慌了害怕了,才来救我。可我不曾想到,他只是为了把人叫来,而上演一场后倒打一耙的好戏。” “而你,你是我身生父亲,在我被捞上来尚且昏蒙不省人事的时候,就给了我一记耳光,指着我的鼻子怒骂,问我为什么要害他——” “我那时连眼睛都睁不开,我看不清你的神情,可我知道,在他落水的那一刻,我的罪名早就被定下了。” “不可能……医师所说字字为证,玉儿他比你在水中……” “来来回回说这些车轱辘话,还有什么意义可言?你日复一日毫无保留的偏袒,和习以为常地问也不问便往我的身上泼脏水,医师的话显得多么无足轻重啊。” “就好像,如若他说的是假话,你就会从你的金疙瘩那儿为我讨回公道似的。” “旧病未愈又添新病,我病得下不来床,却还能好端端的活了下来,而你那个宝贝儿子,娘胎里便带了弱症,即便是你这些年当成金枝玉叶地好生将养,也只能被高热带走性命,与你天人两隔。” 她说道兴处,仰头畅笑了起来。 “这就是造孽啊……” “你造下的孽,你不还,总要有人替你还的。”她唇角笑意讥讽,“你拼了命地想要你的孽种回来,只可惜,人间不如意事常八|九,你越想要的,就越是得不到。” 俞长恭怒极反笑,“好,你若说当年之事是老夫错怪了你,但玉儿的死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且不说他,不说俞家,光是你母亲一人就受了多少苦楚?她生育你爱护你,她又有哪一处对不起你!” “是啊,她生我养我,也曾经在许久之前,和喜爱俞成玉一样,喜爱我。”俞成云闭上眼,任自己沉溺在为数不多的残存的美好回忆里,“那时,我还是她的孩子,每晚睡前都会来看看我,我同她撒娇讨乖,她也会坐在我的床榻上轻轻拍着我的背,给我读小人书,唱童谣。” “可是后来,她慢慢地就没那么喜爱我了。” “因为俞成玉他总是哭闹,大一点便总是闯祸,她变得力不从心,不再管顾我。直到那一日夜里,他受不住病便去了,就是那一刻,我的母亲,不再是我的母亲了。” “她的心随着那个孩子,一并走了。” 伤感之处难免动情,封离站在李闻歌的身旁,垂着眼静静听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尚在昏睡之中,却忽而感觉有人抱住了我。我闻到她身上的梅香,以为她是来我这里寻求一丝慰籍。”俞成玉顿了顿,抬起头来,“毕竟我是她唯一的孩子了,不是吗?” “可她从背后搂着我,那只手那么暖,说出口的话却那样冷。她附在我的耳边,一遍又一遍地问我,为什么不能是我去死。” “为什么,我不能代替我的弟弟去死。” 封离忽而抬眸,看着俞成云被额发遮挡住而看不真切的面容,半晌收回视线,牵扯出一丝凉薄的笑意。 “这样的话,我已经听腻了,不想再听了。所有人都说是我的错,不论我如何辩解,所以在母亲病倒了之后,我也病得更重了。” “我大约就是那时候死的吧。”她似乎想眨眼睛,但忘记了自己如今只是一个鬼魂,只能干涩地睁大双眸,“那种感觉很奇妙,就像是……就像是身处一处温热的汤池里,慢慢地浮起来,再而后睁开眼,就能看见自己的脸。” “我也是那时才知道,原来母亲不是因为忧思过重而卧病在床,而是因为,她又一次失去了一个孩子。” “我以为你会将我的尸首草草做个了结,却不曾想,在半个月后,看见我活生生地坐在屋子里,被人喂着汤药。” 她笑了笑,“因为你悲哀地发现,能让我的母亲有一次身孕已是极为不易,母体尚好时,腹中的胎儿还有平安降世的可能,母体不好时——” “不足月就胎死腹中,也是常有之事。” 俞长恭恨红了眼,一个挣扎,却没有借对力道,只能堪堪倒向一旁,口中责斥道,“孽女!你给我闭嘴!” “很惊慌吧?” 俞成云瞧见他这样一副经不住人激怒的模样,心情大好,“要是你知道,你每一回偷|腥时我都站在你的身后,会不会更生气啊?” 她笑得开怀,李闻歌与梦留两人闻言也目光一变,看向俞长恭的神色愈发微妙。 “敬重妻子,不离不弃,原来都是装的啊。”梦留不免开口,言语不善,“你这老匹夫,都做了些什么龌龊之事!” “做了些什么?你问他,他怎么好意思开口啊。”俞成云歪着头,“先是与自己的夫人百般尝试,好在你觉着你的亲夫人肚子算是争气的,还能为你诞下一儿半女,不过就是身子弱了些,但养过十岁也就好了。” “你住口!住口!” 李闻歌拂手,俞长恭便如一条死鱼一般静静躺在地上,徒留一张奋力发出声响的嘴,却再也蹦不出一个字来。他死死盯着俞成玉的方向,额头青筋爆起,涨得通红。 她遂抬了抬下巴,示意俞成云继续说。 “只是没想到,这一胎不过几月有余便没了动静,祖婆婆从稳婆那里打听,说是一个男胎。”她面上唏嘘,“你心疼坏了吧。” “可是母亲她身子本就不好,这一回过去,这辈子也不可能再有孩子了。” “连连早夭了两个男儿,你心里已经有答案了,对吧?可是你放不下面子,放不下你那可怜的自尊,怎么也不信邪。” “春红在你的屋里摆着腰的时候,你猜猜我在哪儿?”她如愿看见了俞长恭目眦欲裂的表情,心下更是一个痛快,“我就坐在你们的床头,看着你辛苦地捂着她的嘴,卖力非常。两个可怜人苦等一个孩子,一月过去,两月过去,怎么都没结果。” “田庄里,你去出货的东市铺子,能被你用上的人、能被你用上的地方都用了,好言相语也好威逼利诱也罢,你如何都无法如愿。” “你知道我那时站在你身边,有多高兴么?” “我从来都没有发觉,原来人活在世上还不如做鬼痛快。我看着你走投无路,心病成魔,竟然病历乱投医到去求阴方,施禁术。” “你耗尽所有的力气,把心重新按在了俞成玉的身上,而我的身体,再度成为一个炉鼎,一个容器,一个可以随意折腾的东西,你喂我喝药,在我的脚心扎长针,还做了一个纸人头,按在了俞成玉的骨头架子上,把我扔进了井里。” “是啊,我被锁在里面再也出不来了。但你以为,俞成玉就能回来了么?你找来了一个孤魂野鬼,钻进了我的身子里鸠占鹊巢,供养了那么多年,这一次,终于到头了。” “你终于不用再想了。” 俞成玉的头骨赤|裸|裸被扔在地上,上头的血越看越红,红得刺眼,红得令人不愿再看。 视它为珍宝的人此时也如它一样,像一团没有人愿意多看一眼的垃圾,被杂乱无章地丢弃。 不是…… 不是这样的…… 我只是想要、想要一个孩子……我也想救、想救你的母亲…… 俞长恭无法出声,只能一张一合地牵动着嘴巴,奋力地挽回最后一丝颜面。 “别再自欺其人了,俞长恭。” “这种时候了,你再装一副爱她爱地深沉的模样,看起来更假惺惺了。”她忽而颤抖了一瞬,闭着双眼深吸了一口气,“真的爱一个人,会和你一样吗?有没有孩子能不能光宗耀祖,有那么重要吗。” “你的女儿死在了,正是一张滴墨不染的纸的年纪,而我不一样。”那双眼变回了从前的样子,仿若一个深不见底的洞,将人吸入深渊。“她或许不懂,但我知道,什么是冷,什么是暖。” “俞宅里的所有人,上到你的枕边人,下到打扫仆从,本质上没有什么不同。你若是珍重你的夫人,为何要成日将家中无男丁挂在嘴边,为何要将你养出了一个纨绔的错推在她的头上,为何要告诉她从外头领回一个孩子放在她膝下养着也是一样的?” “正因如此她才会对你和她身边丫头不清不楚的关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才会在你出门谈生意时将人送上你的床榻,这些你明明心知肚明,只是仗着她不说,你也不说而已。” “这样就算是爱了么?” “她终日郁郁,想要挽回你的心,也所求无门,只能比你对那可笑的还魂禁术更加上心。因为只有这样,或许你们岌岌可危的感情才有一丝重燃的希望。她的心症、头疾,抑或是疯癫痴狂,你都是罪魁祸首。” “就连生祭,灌入我魂脉中的血,从来都是她的血,而你的皮肉藏在一层一层的锦缎衣袖里,捂着好好的,半点也受不得亏。” 俞长恭死命地挣着那绳索,眼角掉下来的不知是气急的眼泪还是汗水。 “不止如此,你冷漠无情,春红已是你留下的唯一一个活口。你太怕了,太怕自己无能的秘密被人知道,让你在俞氏与高氏之中本就矮人一头的地位雪上加霜。” 她嚇嚇笑着,“你与我的父亲一样,也与我的夫君一样。” “你们都让人恶心。” “数数你们造的孽吧,这样的惩罚,到底也太轻了些。”她笑意悲凉,“只可惜,我唯一遗憾的便是,没有亲眼看见我的父亲,还有我的夫君,是如何死去的。” “我好怕他们死得不够惨啊。” 她转过头来,看向梦留,“你说要帮我去找三郎,但其实,我要找的不止是他。” “我不愿做人,成了游魂恶鬼,就是为了在人间找寻,找寻那两个该死的人。我怕他们在地下也偷奸耍滑,一不小心又投胎为人,那可怎么办?” “他们这样的人,就要生生世世被我纠缠,就应该不得好死,就应该要什么都求不得,就应该被踩进泥里拧下脑袋研磨成粉,一把火都烧尽。” 到此,所有的原委,都被还原了大概。李闻歌收回了剑,阴风阵阵刮在耳边,将破旧的宅子的门统统关上。 室内变得漆黑,符咒渐消,有三人的身影随着一片迷蒙大雾而来,逐渐清晰。两名阴差身形高大,脸色惨白如纸,唇上却点着漆红,带着高帽一左一右地站在了色鬼身后。 还有一个身着红衣,眉目清丽,指尖拈着的曼珠沙华一晃一晃,满眼新奇地看了看这个难抓的艳鬼的脸。 “人固有一死,但色鬼永存。”红衣女子啧声,“你鬼名在外,教我的手下一顿好找。不过抛开事实不谈,这可真是句至理箴言啊。” 艳鬼无力辩驳,笑了笑,“那又如何。终究还是等不到了,算了。” “只是……” 她看着那阴差手上的名册,试探着问道,“能不能让我看看,杜元明此人,是否在册?” 阴差迟疑着看了看身旁红衣女子的眼色,得到了首肯后才翻动纸册,找到了那个名叫杜元明的人。他不会说话,只将纸册递到了红衣女子的面前。 “杜元明,德生恶多,少为善,不忠不义,死不入轮回,入保六畜道。” 她了然一笑,却笑不出泪,“好,真好。” “真好啊。” “那……聂子晋呢?”那三个字是她忘不了的恨,令她直直盯着那名册,似乎要将它盯穿。 “为官的很难不犯事,人间的规矩比地府的还多。”红衣女子眨了眨眼,“五马分尸,这个答案,你还满意吗?” 她愣愣点了点头,心下终于像是空了一块。末了,又指了指那名册,涩然开口,却又欲言又止。 她有些不敢再问了。 “你想说什么?” “我……”她踌躇着,“三郎……再帮我找一找,是否有三郎的名姓,可以吗?” “他叫什么?”红衣女子皱了皱眉,点着纸页翻动了起来。 她摇摇头,“不知道……他没有名字,就叫三郎。” “崔氏,三郎。” “册子里没有,不用找了。”李闻歌淡淡道,抬手将梦留脑后的束起的绳结打开,面罩垂落,他来不及反应,就被身旁的李闻歌拿在了手中,“你来看看,这位是不是。” 梦留神色惊异,登时抬手遮着脸上丑陋的疤痕。 “李姑娘……” 那道伤疤自嘴角处延伸至耳廓,长在脸上,如同一条蜿蜒的肉蜈蚣。那是自他出生时便带在脸上的,怪异的胎记,这些年他少不了要遭人耻笑,便一直以纱遮面,不肯露真容。 李闻歌拍了拍他的肩头,“不必多虑,一道伤痕而已,谁身上还没有了?” 唯独那被困在阴差之间的人,看着眼前的梦留,抖着唇瓣,迟迟说不得话。她的手颤颤抬起,又放下,有力睁着黑漆漆的眼眶,想要再多看一点,再看清一点。 她唇瓣张合翕动,在心中过了千百遍的情景,都被此刻全盘否定。她曾经想过,如若能与他再见面,若是他还记得自己,该如何相认;若是他不再记得自己,又该如何重新相识—— 她从来没有想过,与他再见,是在自己离开之间,做最后一面。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她想,大抵还是幸运的吧。 “你可以……再近一些吗?” 梦留看着她的伸出的手,下意识想要触碰,却只探到一片飘渺的虚无。“三郎……我是兰笙,杜兰笙。” 她说罢,又自顾自摇摇头。 这些都不重要了。 记得也好,不记得也好,都不重要了。 能再见他一面,就不枉她等了这样多年。他如今是医师,过得应当也没有忧虑,不用做苦力,不必任人支配,这就足够了。 看到他圆满,就足够了。 “抱歉,我……记不起了。”梦留对她的记忆仍旧停在梦中,但似乎冥冥之中的牵连,令他的心脏也跟着隐隐作痛。 她只是摇着头,“这样最好了。” 他只需要好好度过余生,不必记得她。如果能用任何代价换他这一辈子,下一辈子都平安喜乐,她决然不会犹豫半分。 就当是偿还她破败的半生里,偷来的唯一值得回忆的时光。 第30章 两个……媚魔? 忘川河畔, 两岸曼珠沙华灼灼摇曳,红得刺人眼。 杜兰笙走在长桥上,前面望不到头的都是黑压压的人。她忽而有些想笑, 逃了这么多年,没想到有朝一日竟能一身轻地走入地府的大门,甚至觉着景色还不错。 她转过头,看向身后的俞成云。她长着与自己极为相似的脸,脸上没有情绪。见她看来,她幽幽掀起眼帘,开口道: “看什么?” “看你这张脸,”杜兰笙笑了笑, “我们说是一对孪生姐妹,倒也不为过。” 俞成云冷哼一声, “过了这道桥, 我们就各入各的轮回道,还有什么姐妹不姐妹的。” “你若是我的妹妹, 我定会好好疼爱你。只可惜这时机不合时宜, 我没有那个福分做你的姐姐了。” “什么意思?” 俞成云盯着她。有风卷着河岸的沙尘袭来,将她身前的轻纱扬起, 遮住了视线。朦胧之间,她看着杜兰笙似乎苦涩地瘪了瘪嘴角,等视野再清明时,对方已把头偏过去,欲盖弥彰地抹了一把眼角。 “我满身罪业, 身上背着人命,自然要去赎罪的。”她看着长桥尽头那冉冉飘在半空的烟雾,“做人太苦了, 也没比下地狱好到哪儿去。” “若是要我再重头来一遍,想想都恶心,还是算了吧。” “……错的明明是他们,为何要你来担?”俞成云皱着眉头,满眼不明。 “他们的错自有他们来赎,但被卖进俞家的那些人,是无辜的。”她眨了眨眼,“有悖戒律,苟且多年,害得你不能回到你的身体,这些都是我犯下的孽。” “我有私心,亏欠于你,只愿你来世能生得一个好人家,不要再受此磋磨了。” 她言罢,转身朝前走去,再也没有回头。俞成云看着她愈来愈远的背影,就着她的话想了想,若是她真的有一个姐姐,或许也能有一个人,陪着她在这样窒息的深渊里互相取暖了。 “她看见了罪人的结局,那我呢。” 她看向身旁高大的阴差,仰着头道,“我还没有亲眼看到……他会不得好死吗?会有人来惩罚他吗?” 她等了许久,耳畔只有桥下水流奔腾而过,时大时小的声响,抑或是风声呼啸,总归没有任何言语。 好吧。 她点了点头,跟随着那些与她一样的亡魂,一点一点地往前走着,明明那样长的奈何桥,真的走到了头,发现也没有那么远了。 大锅炉里煮着的汤水还翻着泡,被一个深勺舀起,充到黑面纹蓝花的陶碗里,“俞成云是吧?” “是。”她接过那碗汤,闻不到任何味道,也分辨不清其中的颜色。烫与不烫在她的手里没有区别,在腾腾烟雾里,她凑近了碗沿,也下定了某种决心,忘记为数不多的十几年里,好与不好的所有记忆—— “嗯,你以前是个人。” 她顿了顿,看向站在锅炉旁拿着名册的阴差,疑惑这一个为何会说话,也疑惑他这一句说了和没说也没什么区别的话。 “……是。” 她还是照例作答了,却见对方在那纸册上比比划划,而后头也不抬地问道,“那为什么不做了呢?” “嗯?” 俞成云更为不明所以,但手上的那碗孟婆汤,也因这突如其来的小插曲,变得没有那么沉重。她想,或许是真的为了安慰他们这些无处安放的亡灵吧,因为在这一刻,她好像甚至还有些想笑。 “没事了,赶紧喝吧,早喝早投胎,好好上路去吧。” 她笑了笑,将碗里的汤药一饮而尽,而后迈步往前,听着身后那人继续重复着问道:“姜公。” “是。” “你以前是个人。” “……是。” “那为什么不做了呢?” “……” 轮回百道,兴衰胜竭,如潮起潮落,总是循环往复的。 * 彼时该走的人已被带走,梦留怔怔看着消失在面前的人,似乎心底也有什么被连根拔起,空落落的,没有归依。 他不太明白,明明他们相识也不过数月,他和她的过去,他只在梦里完整地复现过,虚无缥缈的人与事,与现实分得清清楚楚,可他的感受却像是自己深切走过一遭似的,比想象中要难过得多。 他忽而转身,从地上拾起一块碎瓦,拿着这锋利的尖锐直直地往仍旧在地上挣扎的俞长恭走去。 捆在他身体上的麻绳粗粝,没一会儿就见了血。血色越浸越深,就像是那一座被一遍又一遍沁血喂养的观音像一样,一次又一次地被染红。 直至他瞪着那双眼,一动不动的时候,梦留才堪堪停下了手,将被鲜血糊满的双手横在自己的眼前,觉得好脏,好脏。 下一刻,天旋地转,他两眼发黑,猛地倒在了地上。 …… “原来尊者这一劫,不是为那杜姑娘,而是要将那黑心老匹夫杀了才做算啊。” “这和弟子看的话本子里也不一样啊。”蒂罡喝了一口水,接着说道,“他们都是写,什么人鬼情未了,什么阴阳两隔,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恨情仇,不死不休的,结果到了尊者这里,倒是成了手刃封建大家长了。” 李闻歌将手中最后一沓纸钱撒入铜盆中,声音隐在飞扬的尘灰里,“凡事究其因果,所有的事情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归根到底也是因为那个人,只有他死了,这一切的痛苦才能结束。” “那照这样说,我们应该让所有的高门大院里、不对,是所有位高权重的人都消失,这样人间就再也不会有可怜人了。” “不会的。” 李闻歌摇了摇头,“不会消失的。不仅如此,还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和他们一样,彼此庇护,彼此牵缠。” “他们永远也不会消失。” “可是我们不就是为救护苍生而步入宗门的吗?”蒂罡走上前,“如果只是维护眼见的太平,浮于水面的安定,那我们岂不是在自欺欺人?宗门戒律日日训导,岂不成了纸上谈兵?” “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李闻歌叹了口气,“人间自有人间的道。活在世上,秩序是不论如何都存在的,更迭与交替,既漫长又繁复。没有更好的、能造福所有人的新事物出现,那就只能在眼下的境况之中打转,这样的事态,仅仅靠着我们,靠着外力干预,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你年幼时就被送往山门,不知这些也在情理之中,只待你修炼多时,再下山游历时,自然会看清楚许多事。” “在此之前,我们能做的,只有你所说的那样,维护所到之处、每一寸看得见的和平与安宁。” 蒂罡思索了良久,点了点,绕去了后院,去探望一番仍旧没有苏醒痕迹的梦留。他半是牢骚半是感慨的声音远远飘了过来—— “难怪人人都想成仙呢。还是天上的神仙快活,过得真是真神仙的日子啊。” 李闻歌拈着手中的半截被烧焦了的木棍,闻言脸色微变,但没有做声。 俞家撑了这么些时日,终究还是没能躲过变天。 俞老夫人经过了这样日复一日的折磨,终于还是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俞氏金楼无主,只能交由在永安城同为商贾的旁支打理。 俞成云的棺椁被搁置在别院,如今正要入夏,便找城郊一处风水宝地好好埋葬了。李闻歌走到封离身边时,他正坐在一处被竹叶遮蔽午阳的石头上,静静地看着叶影婆娑,不知在想什么。 “这几日见你都不爱说话,怎么了?” 封离一怔,闻声将脸侧过来,看向她的身影,淡淡道,“……没什么。” “只是想了许多在心里纠缠已久的事。”他轻叹一声,“恩人怎么得空来在下这里,梦留尊者,他醒了吗?” “醒了,有蒂罡陪着他呢。”李闻歌坐在他身边,“看你心绪似乎不太好,到底是什么事能让你这样纠结?” “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封离习惯性地勾起唇,“在下原本以为,为人父母,无论如何也会爱自己的亲生骨肉的。” “但如今看来不然。一个不被期待的孩子,原来注定不会挣脱出樊笼,也注定不会有好结果的。” “就如云姑娘,想必她也是在一次次的失望之中,说服了自己,接受父亲与母亲原可以不爱自己的事实吧。” 李闻歌闻言静默了半晌,不知该如何说。她是被师尊捡回山门的,无父无母,在宗门里成日不是叫师姐就是叫师尊,父母这二字于她而言太陌生,也自然不知道,爱自己的孩子,是否是每一个做父母的人所应尽的本分。 封离似乎也没有一定要她回答些什么的意思,自顾自看着地上光影陆离,“至亲之爱,应是一个人生来便拥有的,第一份爱。” “如若在父母那里不能学会爱,这个人往后还能学会,如何去爱别人吗。” “那要看他经历了什么。”李闻歌笑笑,“这种事情说不准的。至亲没有给到的爱,或许与一个人爱人的能力并不冲突。” “或许运气好的话,会遇上那样的一个人,把心里那块空缺的位置,给填满。” 封离看向她,定定道,“恩人,你知道爱为何物么?” 什么是爱? 爱一个人,又是什么样子的? “是……像杜姑娘那样吗?” 牵肠挂肚,即便是永世不得轮回,一样在所不惜。 李闻歌想了想,半晌后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或许吧。 “我也是下山之后,才知道不是所有的有情人都会终成眷属的。也正因如此,民间才会涌现那样多各色各样的话本子。” “说起来,这还是梦留尊者第一回 入世呢。他在灵霄阁也算是半个医仙,寡言少语,更不喜与人交涉,嘴巴还厉害。” “只可惜这一回醒,倒是记起了我们,但好不容易在人间攒起一点儿记忆,又会成为过往了。” “……这样也好。仙者守世,若是记得太多,杂念太多,反而会有被心魔所困之险。” “是啊,要是什么都记得,千百年后,物移星转,相识的人都化成了骨骸,只有自己还留存于世间,怎么不算也被世间遗忘呢。” “恩人也会吗?” 李闻歌闻言回过头,“嗯?” “恩人如今法力高强,来日飞升,也会同梦留尊者一样,将这些该忘了的事都忘了。” 他言罢,低声笑道,“不过在下想这些,属实也是徒劳。千百年之后,在下早已不知神散魂飞至何处了。” “能与恩人相识,已是莫大的缘分。在下只盼能在恩人萍水相逢的过客中,做可以多留下三两印象的那一个,做能被恩人记得的那一个。” “这样,在下庸碌一生,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李闻歌撑着下巴,仔细看了看他的侧脸,只在心道: 放心吧。 只要乖乖地被她吃掉,她一定生生世世都会记得他的。 “为什么想要被我记得?”想想还是归想想,要是真这么回答他,指不定要把他吓坏了才是。“杜兰笙那样挂念崔家三郎,但真到魂骨销尽的那一刻,倒是不希望他能记得自己了。” “只有有情才会想让对方永远记住,”她看向他的双眼,带了几分探究,也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玩味,“难不成你真的喜欢我?” 封离没有闪躲,只是对上她的视线,一错不错地看着。 这种时候,当下立时回应显得太假,琢磨不定又显得拖沓,他数着时刻,在她眼里那分一见便是玩笑的意味占上峰之前,率先开口: “是。” 这是他第二次回答同样的问题,斟酌的时间刚刚好,多一分不多,少一分不少。若说那是他们藏在逼仄的隔扇门后,意乱情迷让人头脑不清醒,眼下的回应当然要更有可信度得多。 李闻歌没有说话,眸光之中那抹兴味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将信将疑。她看着封离的眼眸,被偶尔透过竹影洒下的日光照亮—— 澄澈清明,毫无算计。 他覆上她的手,与她离得更近了些。咫尺距离,气息相融,他再度启唇: “如若我说是,恩人会永远记得我吗?” 李闻歌怔愣良久,默默拉开了两人的距离,悻悻笑了笑,“大约是不行。” “因为我不会成仙。” “为何?” 封离初初一愣,没有想过她的拒绝会来得如此之快,却在她后一句说出口时,不免有些讶异。 “修道之人砥砺如此,不是都为得道飞升么?” 李闻歌不置可否,“没错,但只是我不想而已。” “成为神仙,就能一劳永逸,法力无边,神魂不死不灭。但在想要成仙之前,至少要想清楚,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才踏上这条道路。要经历磋磨,经历天劫,渡过九九八十一难,才能叩开九重天的门。” “也许我到了那样的时候,会彻底放任自己,只管享仙人之乐。世间的一切,都与我无关了。” “或许心情好的时候,我会来到人间,和一个偶然邂逅的书生演绎一场话本子里至死靡它的情爱。” “这样……不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么?”封离轻笑着摇头,“虽而不知仙人作何想,作何事,但身为凡人,总是不免幻想,能如神仙那般自由,不必再经受人间的痛楚。” “不若,为何仙人下凡,总是叫做渡劫呢。”他轻声低叹,“人间,本就是苦的。” “世道乱成这个样子,王朝岌岌可危,妖道横行。”指尖绕着坚韧的竹叶,李闻歌看向自己腰间的那柄长剑,“国有国的命数,无法随意干涉,但妖魔祸乱人间,该做的事,不能不做。” “哪里的三六九等都能压死人,神仙也有不愿意当出头鸟的,环环相扣,倒霉的只有百姓。” 她拍了拍封离的肩,“所以不必多想,早死晚死都得死,干了那碗汤以后,任谁也只能各走各的独木桥,重新来过了。” “阁主!” 蒂罡不知如何找到的他们,他远远便扯着嗓门喊,“天这么热,你们怎么还在这儿待着呀?咱们找间馆子坐着凉快凉快呗?” “这儿荒郊野岭的,哪里来的馆子。”李闻歌站起身,“怎的一个人来了,梦留呢?” “别提了。”蒂罡一面擦着汗,一面脸色惶恐,还不时回头看看,“弟子哪里敢和尊者待在一处啊……” “要是没醒也就罢了,醒了之后,谁敢对着那张脸造次啊!” “这是认出你来了?” 蒂罡认命地点了点头,“也不算是认出来,毕竟弟子是宗门大众脸谱里籍籍无名的一员,尊者又不喜与人交际,哪里会记得弟子。” “但是……他一张口盘问,弟子没有那个胆子不说实话,就又被记了大过……” 行吧,看样子这小子除非能干出点名堂,否则回了师门,八九不离十得收拾收拾家伙再被赶出去。 “自求多福吧你,死缠烂打,瞧瞧那尊冰山能不能化一个角。” 梦留走得慢,几人走下山岗,便在半山腰处与他会了面。脱去了凡人身懵懂的模样,熟悉的神情与态势回到了身在宗门内不苟言笑的时候。 “你看看。” “什么?”李闻歌接过他手上递来的信纸,上面赫然写了几个大字—— 鹿洲七宫,媚魔现身。 她的右眼不免跳了跳,看着这信笺上明明每一个字都认得,怎么组合在了一块,就变得不认识了呢? 那什么…… 如果鹿洲的那一位是媚魔的话,那么她身旁的这个又是哪位? 同样的问题封离也很想问。 他看着几人凝重的脸色,连带着自己的面色也凝重起来。 媚魔一族为媚丝幻化而成,同族少之又少,万年之内,也只有他修炼成魔,脱离妖窟之桎梏。 如若那人是媚魔,那么他是谁? 梦留看着上面的字迹,“这是我门下弟子玉真传来的信笺,他为人稳重,应当做不得假。” “我曾在师门中便听闻此讯,玉真几人法力与其较之悬殊,我们势必前去相助,将此魔头一举斩杀。” “你不回师门了?” 李闻歌偏过脑袋看他,眸光新奇。 梦留摇了摇头,表示否定。 “你不是不喜欢与人来往吗?我这儿这么多号人呢。” “差我一个吗?” 那倒也没有。 梦留的视线轻飘飘地略过封离的脸,又被不着痕迹地收回。衣袖轻扬,待李闻歌抬起头来,已瞧见那人下山的背影。 看着真欠锤啊。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0-40 第31章 灵霄阁根本就没有未来!…… “对付媚魔, 要怎么做?” 蒂罡口渴得紧,兀自倒了一壶茶仰头灌下,想了想又给李闻歌几人斟上。正要停手, 瞧见封离面前连个杯盏都没有,他左右想了想,还是替他拿了一个,满上了茶。 哼,才不是因为他假好心。 李闻歌笑了笑,心下暗道: 怎么对付媚魔,那只有问她身边这一位了。他给出的答案,定然是既精确又有效。 “不清楚。”她微微皱着眉, 感知茶水的苦味,一点也不可口。“大概还是老三样吧, 是妖就剖了妖丹, 是鬼就送去见阎王,是魔——” “就挖了魔心呗。” “总之哪种方法能让他灰飞烟灭, 就用那种方法。不过前提是, 如果他按照常理出牌的话。” “那要是不按呢?” “不清楚。”她摇摇头,“我闭关这么多年, 不曾与他对上过。没有交过手,哪里知道对方有多少本事。” “不过尊者不是应该知晓一二么?”她看向沉默喝着茶水的梦留,“玉真与长凌一众奔波四海,此时也应当都在鹿洲,她们没有传回过其他的消息?” “有。” 梦留眸光若有所思, “媚魔所谓媚字,是因其擅媚惑之术,若有意与人相近, 只在分毫之内便可得手。” “他行踪不定,我们又不曾与其正面交锋,更不可轻敌。眼下无法摸查此媚术之效,究竟会以何种方式惑人心智,只能先做好万全准备。” 封离端起茶盏凑近唇边,长睫微颤,掩下的眸光不清不明。镇定使然,他啜饮一口,便听见李闻歌略显疑惑地开口: “万全准备……” “尊者是说,这东西能克制这媚术?” “若有一物能与之相抗衡,应当就是狐族媚珠了。”梦留点了点头,“媚珠,也唤作缉魂珠,本是应对狐族生来便有的媚丝所生的克灵珠。有犯戒者,便会被这媚珠摄去媚丝,失去能够使用此等媚术的能力。” “而这些被抽去的媚丝,有的生了灵智,便会幻化成妖,名为媚妖,虽而不被妖界所接受,但妖王有令,不得滥杀同族,更何况在并未触犯妖戒的情形之下。” “故而媚妖一族仍算入妖界一类,只是本体虚无,但也受狐族管制。媚魔来历不清,藏书阁内并没有关于他的记载。” 他沉吟片刻,“再加之万年之内,潜山魔窟只有一位崭露头角的新魔出现,暂且还无可得知,他所用的媚术本源为何物。” 言下之意,是不知这污污糟糟的东西到底是怎么变态发育起来的。 “但自古以来只有这一物有此作用,所以……” 有总比没有要好。 李闻歌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封离,只瞧见他静静坐在一旁,沉默地听着旁人剖析自己的身世来历,突发奇想道: 也不知道梦留说对了没有,万一说得有失偏颇,人家还得憋在心里纠不了错处,多难受啊。 “难得见你一次性说了这么多话,真是不容易。”她替梦留满上了茶水,成功收获了对方一个无语的斜视。 “只不过狡兔尚有三窟,狐狸洞可就更多了。”她顿了顿,“志怪书经有记,狐狸多栖息在深林土穴之中,而媚珠作为一族之宝,自然由狐族长老掌管。” “诶?” 蒂罡挠挠脑袋,“可是狐族长老都是那种不出洞也有小辈上奉的吧?哪里还用得着亲自出面,况且妖族多狡猾,同族之间还处处通气,只怕帮是帮不了我们,还得搭上自己的性命。” “毕竟我们寡不敌众,尊者只通医术,弟子术法不精……咱们一行人,只有阁主您一人会武,这岂不是送上门的点心嘛。这个媚魔用的劳什子媚术,当真有这样厉害,一定要拿到那枚媚珠不可吗?” “当然厉害了。” 她语气唏嘘,想起自己身边的这位美人,心道:多会媚啊,那两只眼睛跟长了钩子似的,一点一点把人往万劫不复的深处引。 “反正怎么着都是我一个人上,和谁对上不是一战。”李闻歌叹了口气,“多一样东西多一分胜算,反正届时有就算是我半死不活,这不是还有咱们梦留尊者嘛。” 新路线一定,一行人便没有再犹豫,草草在路边的茶摊吃了一口饭,便拿起行囊上了路。 “听蒂罡说,这位是你路上救下的公子。”梦留终于舍得把视线放在了封离的身上,虽而话语有需要引荐之意,但脸色仍旧冷淡,“公子似乎不怎么喜爱言语。” “在下名为封离。” 封离低低颔首,“方才尊者与恩人商议降魔一事,在下一介凡人,不敢窥测其中门道,无法出谋划策,还请尊者见谅。” 梦留微微颔首,没有应声,只是转过头看向李闻歌:“他是哪里人?你打算就这样把他带在身边?” 他心下存疑,此人面相看起来像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花瓶,但直觉相警,他又隐隐觉着他似乎不简单。 至于究竟是哪里不简单…… 他抿唇,或许是气息? 有那么一丝危险。 “失忆了,记不起事来,只记得自己被人牙子卖了之后,不记得之前姓甚名谁了。”李闻歌摊了摊手,“没办法,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这算什么?无名无分的。” 梦留看了一眼封离,又看了一眼李闻歌,“路途艰险,你带着这么一个拖油瓶,准备拿去喂妖怪么?” 封离闻言,指尖捏紧了袖口,垂下眼不再作声。 身边骤然的安静出卖了主人的不安与局促,李闻歌捉住他的手,无所谓地笑了笑,“有我在,妖怪有本事吃得了谁?” “那之后呢?若是他永远记不起来自己是谁,你难道要将此人带回宗门里,同你结为道侣么?” “想这么远做什么?路是人走出来的,总会有办法。”吃他也不必等那么久吧,养一养差不多就能享用了,还用得着等到回宗门的那一天? “再者,”她举起两人相握的手晃了晃,“尊者倒是提了个好路数,出门在外,身份都是自己给的,我与封公子扮假夫妻,也不失为个可行的法子。” “不然若是再被哪家丢了绣球,我又得花心思才能脱身出来,”李闻歌意有所指地朝梦留眨了眨眼,“尊者说呢?” 梦留冷哼一声。 “既知出门在外,就不可再同往日在师门里那般,任性耍闹,来路不明之人,尚且不知身份不知善恶,便擅自带在身边,成何体统!” 倘若此人别有二心,趁人不备在背后捅刀子,届时的境况只会覆水难收,险上又险。 蒂罡站在他身后,一根想戳戳他的指头伸出又收回,腹诽道: 别劝了别劝了,没用的! 阁主迷这男人迷得跟什么似的,宁愿与人做假夫妻也不愿把人半道丢下。再说了,有件事也不知当讲不当讲—— 他们现在这种关系,也不能算是假夫妻了吧?人家真夫妻没做过的事儿他们都做了,还有什么禁忌可言的? 他仔细琢磨了片刻,还是觉得应该守住这个秘密。要是真如实告诉了梦留尊者,以他这个老古板,指不定要指着阁主的鼻子唾骂有辱门风呢。 “恩人……” 封离轻轻将手从李闻歌的手心里抽出,缩回了自己的衣袖里。他似乎在考量如何开口,半晌还是启唇道:“尊者所言,确有道理。在下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夫俗子,留在恩人身边,只会徒增烦忧……” “降魔一事任重道远,或许其中艰险,只多不少。在下还是就此拜别,这样恩人少一份负担,也轻松些……” “你做什么?”李闻歌一把将人拉回来,“他就是嘴巴毒了点,你不必往心里去。” 梦留立时便朝她瞪了过去。 什么叫做嘴巴毒了些?他从来不说假话,为医者看世人,他更对自己的直觉坚信不疑。此人有鬼,不管是或不是,都没有留下的道理! 李闻歌没理,只是兀自想着,封离是掐准了自己会留他,所以赌一把?还是他们此次上路的目的正是他本人,恐半路上暴露身份,打算提前跑路? 不管了,先推拉一下再说。 “可是,蒂罡小师父会些许术法,尊者身为医仙,有妙手回春之力,唯独在下,什么也不会……” “不会就不会,你也不必会。我都说过多少回了,你只需要好好待在我身边,就足够了,旁人的三言两语你自不用理会。” 封离抬眼,眸光小心翼翼,又实在在不敢置信,“真的吗……” 二人两手相牵,正一副心意相通浓情蜜意的模样,独余梦留铁青着一张脸,气急道,“你!” 他遂又看向封离,那脸上惶恐而又恭顺的颜色如何看如何不顺眼,分明就是故作低姿态罢了,这样拙劣的、以退为进的把戏…… 他不欲再辩,只是拂袖而去,不忘跟上一句,“既然要留,那就别再浪费时间,抓紧上路!” 灵霄阁的未来,呵。 灵霄阁根本没有未来! 第32章 你的身上……为何会有魔气…… 节气近暑, 白日里皆是大日头,晒得人脸上细细发痒。 蒂罡抬手挠挠脖子,看着自家阁主牵着封离在前方走着。如今二人倒是瞧着亲密, 留他一个跟身旁这个冷冰块并肩而立,真是头疼得紧。 “嘿嘿,那个,尊者……” 梦留并未应声,只是闻言看向他,眸光之下只写了两个字。 怎么? “尊者也和弟子……说说话呗。”蒂罡笑不出来,生硬地挤出笑容,显得无比僵硬。见梦留没有反应, 他抬手指了指前面有说有笑的李闻歌与封离二人,“尊者您看, 阁主与封公子多熟稔呐。” “你想要怎样?” 梦留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 “我不喜欢说话,更无话可说。” 不过是被美色所蛊, 难不成还要他也一并效仿, 与身旁这个面生的阁中弟子装作好友?虽而几人不论身量还是样貌,走在人潮之中皆显眼又好辨, 但—— 那又怎么样。 狐妖一族栖在越姑城东南面的息山林里,距此地不算远。但李闻歌并未使用符咒,选择了跋涉而去,只因犬类一向嗅觉灵敏,使用符咒贸然侵入他人领地, 定然会让族类感到冒犯不敬,甚至被当做外敌群起而攻之,有些事就会变得麻烦许多。 让它们一早闻到他们的气息, 知道有人到访,至少也能表面上做到先礼后兵,若是它们半点不愿帮忙,也不至于被挑出错处。 “天快暗了,按眼下的进程,大约后日晚便能到山脚下,我们便先找一处能歇脚的地方将就一晚吧。” 几人寻了一处林子里有树影遮蔽的地方,挖了个浅坑生了火。有梦留这样的寡言者在,蒂罡什么都不敢说,看着眼前不停变换形状的火舌,越发有困意,不知不觉便倚着树陷入沉睡。 李闻歌靠着封离的肩膀,闭着眼小憩,听着身旁几人渐入绵长的呼吸,忽而争开了眼。 她单手结印,下一刻便身到另一片大雾弥漫的山林中。白雾茫茫,一片看不清的空白中隐隐透出一个朦胧的影子,离她越来越近。 搞什么出场特效呢。 李闻歌扶着后腰别着的剑,看着那做作的姿态,实在提不起太多兴致。 “李闻歌。” “嗯,”她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在一片迷雾溢散中看清了来人的脸,嗤笑一声,“我都出关这么多天了,你才找来,未免也太慢了些。” 那人一身雪青色长衫,头冠之下丝线随风在雾里如蛇尾款摆,闻言冷笑一声,却并未多言,腾空而起,以法为刃,出手便是杀招。 剑尖相抵,冲出界法的力量凌空而来,将那一掌接下,又回以短兵相接的见面礼。 李闻歌执剑背身而立,扫腿化竹叶为梭刀,剑锋所到之处皆为肃杀之气,挽手耍花,赋刀以剑气,铺天盖地攻去,杀地那人后退立于竹上,堪堪稳住,俯瞰她。 不等她转身,那人登竹为垫石,旋身绕法,起剧风将李闻歌团团围住。手中捆仙索飒飒而舞,咻咻拍击于竹身,又激起飞石沙尘,一并卷入风中。 捆仙索如灵虫亦如游鱼钻入风中,与那愈发剧烈似龙摆尾的风云融为一体,一圈又一圈与其一同将其中之人紧紧缠绕禁锢。 绳尾没入风中,随着牵引之人的动作越收越紧,那狂风与落叶混做一团,灰黑看不清颜色。只需凝神再加法咒,便可将所困之人彻底束缚。 正此时,他骤然一皱眉,分明拉扯极紧的绳索陡然间冒了金光。他心下不妙,将要松手,却被一股势如破竹的魔气相击,令他惊异之间躲闪不及,即便是迅疾之间便侧肩欲避,一回神,青丝落地,一头墨发倾泻于肩头。 玉冠当啷落地,随着手中的绳索脱力顺着脚边横扫而来,又被击出数里,在地上骨碌碌滚着,掩入一处厚落叶堆中,只有一声微不足道的声响。 他捂着颈侧,一松手,掌下的皮肉已现出刺眼的红痕。 “你——” 那人惊诧地看着掌心的血渍滋滋生着魔气,又被贪婪地吞噬,指着面色如常的李闻歌愤声惊斥,“你这妖孽!” “你居然……你的身上为何会有魔气!” 李闻歌抱剑挑眉,不欲解释,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脖颈,比划了一下,“元正神君,还来吗?” 当年一剑将玉君神尊的真身捅了个对穿,看着他神魂俱散,如今在轩辕台万年无以聚灵,虽然是挺过瘾的,但也惹了一身腥。 就比如被这老不死的东西的徒弟追杀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闭关躲了百年清静,如今出关不过半月,这人闻着味就来了。 真是甩都甩不掉的狗皮膏药。 “妖孽,你加害玉君神尊之罪,当万死难辞其咎,竟仍不思悔改,狂言挑衅!” “那怎么办呢?”李闻歌叹了一口气,“怪就怪我这宝贝剑太争气了,一击毙命,我也没有办法呀。” “你是不是光顾着追杀我,自己忘了练功了?”她瘪了瘪嘴,“不然为何这么多年过去,在凡间你师尊的孩儿的曾孙都到了当爷爷的年纪了,你的水平还是一如既往地菜。” “你住口!”元正神君气急,“九重天不追究不过是看在灵霄阁守正抚清的份上,才饶过你一命!当年若不是你偷奸耍滑设下七山合阵,早便被天雷劈裂神魂,怎至于如今还在此地口出妄言!” “你莫要忘了,你是因何而闭关百年!可笑你竟与那些凡人一样,好了伤疤忘了疼,居然自修魔道,当真是不知死活!” “天道不曾灭你,是因天道有情,留你改过之机!玉君神尊被你害得灵元俱散,无法凝魂,如今不过只能堪堪续魂!而你这个罪魁祸首不仅没有半点悔愧之意,还在人间逍遥快活!本君定要将你——” “将我怎么样?”她抚了抚肩头的落叶,“说了八百年了,你连句式都不换是要我默写给你看吗?” “玉君神尊要是知道还有你这么一个一心一意追随他的小弟子,轩辕台那几缕散魂都得聚在一块跳舞。” “玉君神尊乃我九重天十御战神,渊淳岳立千仞无枝,从来——” “黜邪崇正,岂容我一介小小修士肆意编排——” “好了,知道你来来回回只会说这些了,你也真是够懒的,这么多年了图省事一直背一套稿,不能换点新的尝尝鲜吗?你说你这一张这么能说会道的嘴,怎么就说不动天庭搬救兵来帮你啊。” “等你什么时候有能耐当上九重天一把手,再站在这里同我大小声吧。”她挥挥手转身欲走,却被他气急叫住。 “呵,你不就是看天宫被王母操纵,才与她沆瀣一气暗害玉君神尊的吗!天界碍于王母淫|威无人出头,你莫以为如此便可肆无忌惮对神尊不敬!” 他恨地双眼发红,“王母威压再如何,不过风光一时。待明光太子掌正三宫,届时你这走火入魔的妖道定然难逃一死!” “哦。” “那就那时再说好了?这不是还远的很嘛。”李闻歌好心情地笑笑,“如你所见,我即便是妖孽又如何?你连一招都接不住,也就是我懒得与你多计较。” “不若你觉得,你还能有这等闲功夫,在这里唾沫横飞么?”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掌心,不过就是有些魔气,怎么就是妖孽了?难不成玉君神尊那老东西成天一副仙风道骨的好作风,就能被真真尊为一声正道天尊了? 她想了想如今高坐明台的王母,心道,这不是还有明白神仙的嘛。 她就说王母这孃孃能处。 说有说不过,打也打不过,元正神君败就败在单枪匹马孤助无援,找不到帮手,本事又不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李闻歌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之中,无力又无奈。 她轻手轻脚地回到篝火旁时,里头的火已然快要熄灭,她又拢了一把枯枝塞进火堆里,噼啪的炸响声惊动了封离,他迷蒙地睁开双眼,看向火光之中李闻歌静谧的侧脸。 “恩人……还不睡么?” 李闻歌笑笑,“我不困,你睡吧。” 封离闻言再度闭上了眼。莹莹光影透过李闻歌挺立的鼻梁打下侧影,映得半张脸忽明忽暗。她的鬓发微乱,头上的玉钗比半刻前移了些许位置。 他眼皮微颤,想着当时肩头一轻,下一瞬再睁眼,她便不见了去向。他跟着她的去向进了另一片不知在何处的陌生山林之中,却被结界挡住。 彼时他见那结界之中似有人影闪现,而不等多时,林中狂风四起,连带着他也被高卷入霄的飞尘落叶裹挟入其中。彼时他倾泻法力退身而出,却有魔气忽而入鼻。 分明已极力控制,为何还会溢散如此? 他不免心悸,怕自己露出破绽被林中人发觉,便立时回到了他们所在之地。可她似乎在那里待的时间并不长,也不知那模糊身影究竟是何人—— 但她的身上没有血气,二人之间的争斗交手或许并未见血。她既不愿透露,那人又未死,只怕日后还会再度找上门来。 李闻歌此人,比他想象中似乎还要不简单。林中之人,她的仇家,会不会是他的同类呢。 是与他一样饥饿,想要拿下丹元饱餐一顿,还是另有所图,只为取李闻歌性命? 如若是前者,要解决的麻烦又多了一个。但如若是后者……他要是快一些找上门来,或许他也会很期待的。 第33章 别叫我师姐! 息山洞中湖, 青石榻上。 着桃色细衫男子斜斜撑着头,神色懒散地合眼躺着。洞中湖风阵阵,将此人的衣衫吹拂扬飒, 额前的碎发随之浮动,缕缕扫过点在眉心的昙花印记。珠帘之外有声响传来,他并未睁眼,只是细细闻着室内挥散的夜花香气,直至有人跪在了帘外,才幽幽开口道: “何事?” “回长老,洞口来报,说是有异族来犯。” 此人依旧神情闲闲, “来犯?倒也不必说得如此严重吧。”他遂挥了挥手,示意帘外人可就此离开, “不必关顾, 待他们吃到了苦头,自会离去。” 洞外。 李闻歌瞧着这深林枝叶繁茂, 青天白日的竟然将林中日光遮蔽地严严实实。里头黑洞洞的, 一眼看去便不是什么好地方。据山下的猎户说,狐仙老祖世代栖居此处, 平日里他们即便是上山猎些野鸡野兔,它们一见躲不过一死便有意识往这一片林子里,这样猎户们只能看着他们消失在密林深处,望而却步了。 “姑娘,你们当真要去?冒犯了仙家, 可是要遭大难的!” 是啊,于是他们这群要遭大难的人齐齐站在了林子里,观望着这深林之中的情形。动物的领地意识强, 狐族生长的一带地方,几乎看不见有其他族群出没的影子,这也教他们少些被某些喜好吃肉的大家伙袭击的顾虑。 越往林中走,荆棘丛生,有些带着尖刺的藤蔓顺着树根向上攀登,竟然长到了足足有二人高。倒刺坠着寒露,森森滴着汁液,李闻歌三下将其根茎砍断,带着几人走了进去。 跨过了这一片,视野便忽而开阔了许多,参天的古树不再像初初进入其中时那样张牙舞爪,枝桠横飞,反倒是像被精心打理过一番,整齐划一地通往尽头。几人没有多言语,齐步向深处探测去,只是走了约莫有一柱香地功夫,似乎还停留在原地打转似的,周围的树木长得一模一样,根本看不出丝毫分别。 “蒂罡,做个印记。” 李闻歌指了指离他们最近的一棵树,而后接着往前走。又是好一阵子过去,果不其然,那一棵被标记过的树再度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这是遇上鬼打墙了?” 蒂罡皱着眉。 “东晋时有一文,名为桃花源记。眼下倒与文中情景有几分相似。”封离抬手触及那一处刻痕,割手的纹路与指腹相接,还带着粘腻的脂。 李闻歌点头笑叹,“人家是出了那桃花源,再想回去就不能够了。我们还比不得他,连入口都进不去。” 她少与狐族有交道,不过从前与灵鹿一族交涉过一二,知晓它们为抵御外敌,大多会在洞口处设下结界,或是障眼法,也有可能是致命陷阱。 看来这狐族的结界应当也躲不过这两种。 “阁主,不若我们用发诀将此法障攻破,这样也来得更快些。”蒂罡言罢,便被梦留抬手止住。 他摇着头,“不可。无事不登三宝殿,我们本就是有求而来,狐族为御安宁设此结界更合乎情理,又岂有不敬之理。” “再走一走吧,或许这结界不止于此。”李闻歌将剑赋在腰间,“只有往深处去,或许才能找到这其中破解之机。” 方踏出一步,周围大雾四起,不过三两刻便将前路遮挡殆尽。她忽而想起了昨夜那时的境况,纳闷为何这些人都喜欢弄些故弄玄虚的出场方式。 “不好!” 是蒂罡的声音,但他们彼此被重重大雾笼罩,已经看不见彼此的身影。李闻歌看着面前如高墙一般的迷雾,眸光一错不错紧紧盯着,不过多久,那雾中果然出现了一个身影。 看起来和昨夜是一样的戏码。 她扶上了剑柄,眼前的雾气仍未散去,但那人的身影却走越近。她蹙起眉,眸光探究,只觉为何看起来还有几分熟悉。 是谁? 直至对方静静地、完全地出现在她的视野之中,她扶着剑柄的手微微动了动,等了片刻后,才缓缓放下。 那人的装束与她如今的这一身不论是颜色还是模样都相近,只是眉眼稚嫩了许多。青丝挽成一个漂亮的半髻,用师尊送的那支木簪子固定,发丝飞扬在风中,一如当年的意气恣意。 “闻歌?” 脸庞青涩的少女回过头,小跑至身后唤住她的少女身边,笑盈盈道,“师姐,咱们还有多远到呀?” 少女羞涩地笑笑,不好意思道,“还得再走一段路,有点远呢。村子有些偏僻,路也难走,辛苦师妹你了。” “这有什么,还得多亏师姐同师尊说情,我才有这第一回 下山玩的机会。虽而探亲的时候少之又少,但师姐你上回带来的那个,叫什么菜来着?爽口地紧,都不够下饭的,若凡师兄还总和我抢呢!” 少女闻言笑意更甚,点了点李闻歌的脑袋,哄道,“这有何难,你要是喜欢,我上回留了一坛子在院里,隔壁的樊阿婆我也托她帮我做了些干菜,咱们回头一并都带回去,这回定叫你吃过瘾了。” “我就知道师姐最疼我了——” 李闻歌看着雾中相依的两道身影,眼眶倏地有些热。 她有多久没有梦见过她了? 或许说,她从来没有梦见过。这段回忆被封存了太久,久到她回忆重现时,一切是那么恍惚,恍惚到让她甚至想要怀疑,这样美好的时光是否真的存在过。 她被师尊捡回灵霄阁,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知道她是个被人抛在弃婴塔里孩子。后来听闻与师尊同行的梦辛尊者说,他们那时不过是碰巧路过。天上又落着大雪,山路难行,只能选择了换条道走,不曾想走着走着却有响亮的哭声遥遥传来。 “等我们找到地方的时候,就看见地上的孩子,有的堪堪身上裹着一片布,有的可怜见的,连衣裳都没有,赤条条地就那么缩在地上,早就冻成一团,没了声息。” “清一色都是女娃娃,三三两两地散在一处。我与你师尊来来往往这些年,这样的情形不是没有见过,可即便如此,再看也还是无法忍受。” “小娃娃,”他抬手比划着,嗓音已见哽咽,“这么小一个,因为太冷了,硬生生被饿死、冻死,蜷缩成她们还在母亲腹中的样子。” “你躺在正中,哭得撼天动地,明明连半块裹身的布条都没有,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哭那么大声。” 他叹了口气,“你是唯一一个活下来的,缘分使然,你师尊也头一回不去把什么灵根如何天赋如何,就这么把你带回来了。” 她成了宗门里人人看着长大的小师妹,寒暑往来,一岁一岁长成了如今的模样。桐音师姐年长她不少,也是众多师姐当中最宠爱她的一个,如师又如母,她几乎已将当成了自己最亲近的人。 如若没有那一遭,或许一切都会和原来一样。 只可惜,没有那么多如果。 大雾缭绕之中,她看见少时的自己,倔强的眼泪被凝滞在眼眶里。长剑抵在自己的咽喉,划出的创口流下血痕。 她脸上明晃晃的巴掌印火辣辣地刺疼,可不管是这种疼,还是流血的伤口疼,都远不及一句又一句比利刃还要尖锐的刀,狠狠将心脏剜成一块又一块。 “原来这么多年,我都是养了一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在身边。” 恨意刺地双眼发疼,桐音将手上的剑往前递了一步,却见李闻歌并未闪躲半分。她冷声讽道,“难怪你当初被自己的生身父母丢在弃婴塔,有这样不知廉耻的女儿,只会让做父母的蒙羞罢了。” “我想过你缺爱,却没有想过你竟然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即便是师门上下将你当成自己的亲妹妹一样宠溺,你却还是一个机会也不愿放过!” “我究竟哪里对不起你,命簿上分明是我的名字,你为什么——” 她气急,要说的话哽在嗓中,索性也不想再质问这些无谓的话,“你难道以为,爬上了神尊的床,便能飞上枝头变凤凰,名正言顺地坐上神女之位吗?” 她看见自己僵硬地扯着嘴角,“……我当然知道,不会。神女俪君,那些不属于我的东西,我从来不曾肖想过。” “我说了,我什么也没有做,我就是不想你和他牵缠在一起而已。我也说了,天神渡劫,命簿上写上名字,对任何人来说,都不可能是幸事。” “天魔两节交战近在眼前,师姐,你不要寒山村了吗?阿公阿婆,你难道都不要了吗?” “别叫我师姐!那是我的亲人、我的爱人!你一口一个他,一口一个阿公阿婆,你凭什么?就凭你这么一副任谁看了都要怜惜两下的狐媚皮囊吗!” 刺耳的话无孔不入地钻入四肢百骸,李闻歌闭了闭眼,神思被拉回她孤身一人来到寒山村的那个夜晚。即便是月黑风高之夜,没有火光,狼藉烽烟也依然无比清晰地印在眼中,刻在心里。 每一个人曾经鲜活的面孔无声无息倒塌在废墟之上,分明上一回来到这里的时候,她还笑着和阿婆一起在树下埋了一坛春酒,说是等迎春花开了,他们好好在月下小酌两杯。 酒坛被悉数震碎,渗进混着血迹的土里,她的手心捧着那些摇摇欲坠的碎片,如何也不能再拼回原状了。 第34章 我……非死不可吗?…… 再熟悉不过的身影跪在一片泥泞与碎石铸成的废墟之上, 她遥遥看着那人孤寂的影子,一步一步朝后退去。 就算她提剑闯入九重天,被打得奄奄一息, 险些将一条命交代那里,就算她一剑使玉君神尊的神元俱散,但依旧无法挽回那一场恶劣的交战的上演。 天界头一回破了例,感念神尊情深,竟然真许诺了将桐音召上九重天,也不知到底是为了弥补什么。 “师尊因为此事,自回山门闭关,再不会入世。寒山村没了, 不,对你而言连寒山村也不能入眼, 不止寒山, 整个人界,如今都是满目疮痍。” “你有机会报恩了, 生生世世在轩辕台守着他, 这样,你终于高兴了吗。” “天神渡劫, 是常有之事,只是这一回不逢时,偏偏被魔界趁虚而入,你为何要将所有的罪过都推在我一人身上?” “我的初衷,从来不过只是报答神尊当年救我于危难的恩情, 怎会知晓这其中利害竟如此之大……” “神尊已经如此,若你仍觉心火难消,不如也将我一并杀了。”她仰着脖颈, “我就在这里,任君处置。” “你还是以为我所作所为,都是在和你置气吗?”那时的李闻歌眉宇之间傲气凛然,嗤笑道,“真是好大的面子,值得我这样费心思。” “难道不是吗?你一举得罪了九重天,若我现在暴露你的行踪,你又觉得自己有几分逃出来的胜算?” 浓雾为照镜,镜中的自己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剑柄,“你如今已是神女,我一介修士,哪里敢对神女大人不敬。” 桐音眸光闪烁,片刻后还是稳下心神,半是告诫,半是警示,“万事自有天意,没有他法,唯有顺从而已。” “如若我们不能放过彼此,那就只能刀剑相对。今夜孤身来此,是因为我自知对不住你。还是那句话,你想动手,就尽快吧。” 长剑出手,入口肩头半寸。 她的确没有躲。 “再深一些,也没关系。”桐音强忍疼痛,“动手啊!以后可就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杀了我也好,你总不能怀着这样的念修行,总不能,世世有仙渡劫,你要带着这把剑,一条路走到黑吧?” 你哪里有那样大的本事,还要把自己折腾地比入了魔的人执念还深重呢。 “当然不。” 李闻歌站在雾中,似乎一瞬间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她看见那时的自己摇头,沉默着将剑尖从她的身体里撤了出来。 淋漓鲜血将夜打湿,桐音捂着肩头,听到她的回答缓缓笑了。只是不等她开口,镜中的李闻歌,与雾中的李闻歌先声夺人: “我会换一把更利的剑。” 她低头看向手中闪着寒芒的剑身,凝神闭气,劈手斩断雾中镜里的自己,将利刃狠狠刺入桐音的胸口,一如当年她刺入玉君神尊胸膛的那一剑。 如若再来一回,她不会再留任何情面,不会再感念她们曾经的情谊,她只会像现在这样,没有半分犹豫地杀了他们所有人。 属于她的雾中之境渐而消散,李闻歌看清了梦留与蒂罡的脸,三人视线交接,看向了在密林中央的,被浓烈大雾所困的封离。 “不杀了他吗?” “我倒是想。”艳红衣装的女人指腹揉着牡丹瓣,一点一点将其揉成糜烂的汁液,“都是妖,怎么杀?” “你们若是想玩就拿去,怎么糟蹋都行。他贱命一条,不值钱。” 他披散着一头乱糟糟的长发,躲在窄小的树洞里,后背紧紧贴着粗糙的树干。汗水浸湿了衣衫,此处背阴,冷下来的衣裳死死扒着皮肉,寒气与惧怕令他浑身战栗,连带着撑着树壁的手也发着颤。 “去那边找找,别让他跑了。” “竟然敢咬我,今日不打他到爬不起来,小爷我岂不是丢尽了狼族脸面!” “给我找!他身上有血,鼻子放尖点闻!” 吵嚷的叫喊离他越发远了,他松开了手,仍然不敢有分毫懈怠。他闭着眼,靠在树上细细喘着气,复又抬起手,看向自己的指尖。 指甲的缝隙里不是脏污便是血迹,混在一起不成颜色。好好的一双手,划得不像样,处处都是伤口,丑得可怕。 他所在的妖界,即便是他有心要护,也容不得他有一丁点爱惜自己的心。 即使没有招惹任何人,即使他从来不争不抢,从来默不作声,从来独来独往,也仍旧摆脱不了被所有人践踏的命运。 弱肉强食,他是无人庇护的弱者,生来就是被肆意残杀玩弄的对象。不论他如何低下头颅尽力躲藏,不论他如何收敛锋芒,他们仍旧不会放过他。 “你为什么不求饶?” “嘴真硬啊,给我把他胳膊上的肉都撕下来,一块好地方都别留!化成这副模样不容易吧?你一个男人,给自己挑了这么一副好模样做甚?狐狸的本事学不来一点,骚劲倒是学了个十成十!” 他被人扣在地上,麻木地被撕咬。疼痛与他而言已然成为了每日的必然,虽而他有治愈的能力,但总是旧伤未好又添新伤,治了又有什么用呢? 只是想不通,为什么自己会这么讨人厌呢。为什么明明什么也没有做错,除了姑姑心绪不佳的时候拿他出气,赏些鞭子,吊在洞中晾上几日也就罢了。 为何这些毫不相干的人,也要用他寻开心呢?为何作恶的人是他们,却逼着他服软呢?他有什么理由一定要求饶呢。 他用了许多年才明白,从来没有那么多所谓的为什么。 他艰难地从树洞里探出身子,顾不得往左右看,匆匆往林中深处狂奔。不过几里的路,双腿却如灌了沉铅,险些累去了他半条命。 遍布身体的伤痕令他无法化形,不过连他自己也不清楚,是不是和这些伤有关,但总之今日他们齐齐将他按住的时候,他欲施法脱身却走不得。 罢了,就这样吧。 未跑出多远,他赤着的双足便被盘根错节的荆棘刺中,密密麻麻的疼自脚心泛起,他一个趔趄,却仍旧不敢停住步伐—— 直至衣袍被肆意生长的枝干勾住,扯出来一根细长的丝线,将人带倒,直直绊在一处木桩前。额头重重地磕在树沿,不用多想,起身定然又是血流如注。 这一撞,他的眼睛忽而便有些看不清了。 脏兮兮的手就着双眼揉了再揉,眼前仍旧是雾蒙蒙的,像是被谁罩上了一层纱。天色眼见着暗了下来,他定定站在了一片陌生的山林之中,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这是他头一回感到有些恐慌。 那或许是他这些年里嘴倒霉的一天了,连方向都没有摸清楚,身后酣畅的笑远远便在自己的身后响起。 “你在这儿啊。” 那头狼慢悠悠地转到他身边,尾尖一下一下扫着他的足踝,悠闲得像是吃饱喝足了的首领,在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塞一塞牙缝的小点心。 “你出界了,知道么?本来以为量你也跑不了多远,没想到你还有这么大力气,撑着你跑了这样远的路。” “看来还是没有被教训好呢。” 尖利的牙齿在他的腿上试探性的开了又合,涎水顺着衣衫浸入了肌肤,激得他一个冷噤便直直向后退去,被方才那磕到脑袋的树桩再度牵绊,坐在了地上。 对方似乎很喜欢看他露出这样的神情来。 是,有了绝对实力的强者,当然喜欢看见盘中的猎物惊慌挣扎却有挣脱不得的滑稽模样。 那样有恃无恐的讥讽笑意,他看过许多回,也不止出现在一个人的脸上。 他捡起一根枯树枝,抵在身前,用尽了力气才从口中挤出几个字来,“你是……狼王之子,而我……我只是,只是无名草芥,你的身边,并不缺我这样一个、一个玩物。” “是啊。” 对方只说了这一句就不再应声,等着他的下文。 “为什么……一定是我。” “我……非死不可吗?” 封离只听到了浩浩的风从耳边掠过,似乎掺杂了一句口哨声,对方施恩似的重新开口:“我有什么,一定要告诉你的必要么?妖界的规矩从来都是如此。”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 “弱者的生死,从来都不是握在自己手里的。我留你多活了这么多日,你应当感谢我才是。” “人间怎么叩拜君王的?是要磕头吗?”刺耳的笑声冲击着耳膜,“你学着那样,给我好生磕几个响头,我就答应你,给你多活几日,如何?” “磕啊。” 他静静坐在地上,阴沉的天色将他本就朦胧的视线彻底打暗,闻言也只是一动不动地缄默,就像是闻不到浓重的混着腥臊气味在面前勾转,也闻不到那越发不耐的鼻息喷洒在身前的草叶上。 而雾镜之外,同样静静看着一切的封离,脸上也没有任何情绪。那双眼眸淡然冷漠,似乎所见的那人不是自己,只是个无关的陌生人。 他看见自己懦弱地倒下,抬手捂着双眼,自暴自弃地就此作罢。无人在意的一条贱命,就算再怎么拼了命地想活下去,奈何上天不给他这样的机会。 他真的太累了。 就这样被吃掉吧,他浑身都疼,再疼一点,也没什么了。 封离神色恹恹,漠然看着那只狼飞身而起,就要扑到他的身上,咬住他的脖颈大口地吸着鲜血—— 下一瞬,他却忽而变了神色。 第35章 我可以唤姑娘为……恩人吗…… 剑刃凌空劈来, 稳稳将那狼的身子连着脑袋砍成两半。 封离跪坐在地,双眼无法视物,鼻息之间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刺鼻的味道与疲累的身体将他的神识剥夺, 无力支撑再多一刻。下一瞬间,他的身体又不住向后彻底地倒去,却在清醒消失的最后一步,被一双柔软而有力的双手接住。 噼啪声响在耳边越发清晰,他在昏睡之中挣扎许久,才堪堪将双眼睁开。 只可惜,视线所及之处依旧朦胧而又模糊,没有半点好转的迹象。他不免有些灰心, 但静静思索片刻,还是艰难地撑起身子, 用力掀开眼皮, 努力地分辨着自己所处的环境。面前有火光,火舌吞噬着周围干燥的柴火, 散发出好闻的香气。 他许久没有感受到这样温暖的气息了。 封离勉强动了动腿, 探手摸到了身下垫着的干草。被火烘烤的东西,都有一样的草木香, 令人没来由地觉着安心。他的世界里,只有脏污与狼藉两个单调的词语,成日里睡的地方,人间那些令人嫌恶的马厩抑或是猪圈,比起他的住处, 简直不要好了太多。 不是逃命,就是在逃命的路上,以地为席、以天为被的日子他也过得习惯, 嫌少能有如眼下这般,干干净净一身清爽的时候。 双足的泥水似乎被擦了净,衣裳也换了崭新的。料子滑溜溜的,他仔细辨认也还是看不清,索性闭着眼慢慢摸索。正值指腹摩挲着衣袖上刻画的复杂纹路时,清亮的声线忽而闯进他的耳中: “你醒了?” 他一愣,缓缓转过头去,对着来人的身影看了又看,只能依稀知晓她大约穿着的是青色的衣衫。那人朝朝他走近,身上还沾染着血腥气,引得他下意识向后缩着身子,却招来那人轻笑。 “放心吧,不必怕我。要是想杀了你,我倒也不必给你换身好衣裳。” “对不住,在下只是……” 那人听起来不太想知道他的解释,只是在他的身边坐下来,戳了戳他的肩头道,“还能动么?若是能动,就把腿伸直,我替你疗伤口。” 封离不知她要如何做,只能依着她的话点了点头,将自己的小腿慢慢放平,失意了一番,他尚能动弹。不等他开口,手里便被塞了个东西,像是个果子的形状。他摸了摸外皮,略微疑惑地皱起眉头,如同一个得了新奇玩意儿的孩子。“是灵果,用以疗愈和稳内用的,你是妖,吃肉也没有用,就吃这个充饥好了。” “记着慢点吃,我这里还有。” 他闻言抿了抿唇,不知所措地微微颔首,拿着果子,缓缓凑近唇边。温热的指尖触到他的肌肤,却倏尔又撤回。他半张的唇瓣滞了一瞬,下一刻有薄纱带着丝丝缕缕的清香覆在他的双眼上,被人从脑后动作轻柔地打了一个轻巧的结。 “洞里的火光太亮了,我不善医术,暂时还不清楚你的眼睛为何会看不清。”她说话时,如春日软风的气息吐在他的脸侧,激得他的耳垂不由渐生红云。她没有注意他僵直而不敢轻易动弹的躯体,笑着同他道,“不过我觉着这样保护一下,至少是有利于恢复的。” 封离没有再说话。 站在雾镜之中的封离盯着自己的身影,同样没有任何情绪,他很清楚当时的自己在想什么,他有一肚子的话想问。譬如从来没有热这样的关心过他,为何这样一个与他毫无干系的陌生热要对他这么好,为什么她明明知道他是妖,却半点没有惊讶或厌恶之意。再譬如她是何种身份,又是出于什么理由要将他救下,理所当然地安置好他的一切,就如同……家人一样。 他要为此做些什么,才能偿还这样一份恩情呢。 “你在想什么?不饿么,快些吃吧。”似乎是怕他不放心一般,“没有毒,你安心吃下就好。”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可以唤姑娘为……恩人吗。” 对方拿着一捆纱线对着他的腿比划,又拿来了一瓶小药罐,就着他的话想了想,心情不错地点了点头道,“恩人……这么叫倒是蛮好听的嘛。” “如果你喜欢的话,就这么叫我好了。” 冰冰凉凉的药汁被细细涂抹在他的腿上的伤口上,他没怎么感觉到疼,反是她一副被吓着了的样子,对着他的这些密密麻麻纵横交错的伤叹道,“你这是有多少仇家啊。身上就快没一处好肉了,连你这张漂亮脸蛋,也被划得都是小口,是被某些家伙的手爪子抓伤的?” “这要是想要全然恢复如初,只怕要等上好些时候。”她啧声道,“我瞧着你一没有耳朵二没有尾巴,不像是那种毛茸茸的妖,你是什么呀?” 封离登时便愣住,不知道该隐瞒还是撒谎得好。 他默默将腿收回了衣摆里,苍白着脸色低声道,“在下……在下的真身很丑。和如今的这副身体一样,只有疮痍遍布,在下是妖族之中……最丑陋的妖怪。” “啊,”她的面色有些尴尬,“我是想着与你说说话,好让你别那么拘束紧张来着,不想倒是勾起了你的伤心事了,抱歉呐。” “不过话说回来,我还是不太明白你为何会伤得这么重。虽说你们妖界有弱肉强食之理,好吧在哪里其实也都一样,但你这身上这些伤口看着分明是经年累月刻下来的,若说你是能力弱了些,倒也不至于被人这么惦记着,一直追杀吧。” “那些妖怪欺负你了?” 无人能看见的薄纱之下,那双紧紧闭合的双眼长睫微颤,眼眶不争气地发红,生生忍了许久,才没有从湿热的眼眶之中掉出泪珠来。 良久之后,他摇了摇头,嗓音低哑,“……我不知道。” “所有人都很讨厌我,但是……我并不知道为什么。” 或许他存在的意义就是被人厌弃,被人当做怨气发泄的出口,当作泄愤的皮筏子。 “我没有伤害过任何人,从来都没有。” 雾镜之外,封离自嘲地勾起了笑意。 同旁人解释那么多做什么,不会有人因为他没有做过坏事肯多怜惜他一点。这个世上大多的可怜人都心存良善,反倒是那些恶人恶鬼,都过得如鱼得水一般自在。为妖时没有人教过他要做一个走正道修炼的良善妖怪,不要去人间作乱,更不要与异族有任何纠缠,免生灾祸。 他却还是照做了。 但结果如何,不是有目共睹的么? 他再也不想用这样虚无的枷锁只套牢了自己,与其什么也不曾做错却被所有人抛弃,倒不若真的做些什么,反是更舒心畅快些。毕竟厌恶他的人已经够多了,也不差再多一些人。 雾中篝火旁。 少女安安静静替他包扎着伤口,听了他茫然地剖析自己,了然地点了点头,“那你还是太善良了啊。” “如若换作是我,我一天十二个时辰都要掰成四十八瓣想,每日每刻都得琢磨着如何才能叫这些害我的坏东西吃苦头。明的不行,暗的我总会算,届时摸一盘棋,将这些家伙一个一个都剐干净,谁也别想跑。” “当然,我这话说的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毕竟我也不太明白你生活的地方是什么样的,有没有人看着你监视者你,有没有人日日强压着你,所以……你就当我帮你骂骂他们好了。今日杀了那头狼,也算给你出口恶气。” “他是……狼王的儿子。” 入口甘甜的汁水在口中花开,但回味却又酸涩。他舔了舔唇,“我此举得罪了狼族,狼王定然不会放过我。”言罢,他又微微笑道,“不过没有关系,就算没有今日,他们也一样不会放过我。而我,不会再回去了。” “那你要去哪儿?” “不知道。”他沉默片刻,“去哪里都好,只要不再回到那个地方,哪里都好。” 反正无人在意他的死活。若无今日,那头狼贪玩破了结界,他也抓不住这样的机会逃出来。正因如此,他也更没有理由再回去。 “外头有些不安定,不若你先找一个隐蔽的地方躲起来,待修为提升之后,有了保护自己的能力再出来。” 他微微点头,复又如想起来什么一般,问道,“恩人……家住何处?” 身旁的人替他裹好脚腕上最后一处伤口,闻言瘪了瘪嘴角,心道: 一个修道的、偷跑下山不小心迷路的、爱逞能又不小心砍死了狼王的儿子的、穷光蛋。 这样的履历,也好意思开口介绍自己吗? 这个恩人的身份属实也是掉价了点儿。 她生无可恋地看了看洞顶,暗暗想道,如若她现在是灵霄阁前山掌门、不,是灵霄阁阁主就好了—— 这样说出来多气派,她既有实力又有权力,要是这个小可怜无家可归,她将他给一并带回去也不是不可以。只可惜她不过才是个初初入宗门的小弟子,火候还差得远得很呢!非但私自跑出山门,要是再带回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妖怪回去,只怕那一日自己便会已左脚先迈进门槛而被逐出师门。 第36章 封离,回来! 所以他们最终还是要各回各的去处。 短暂的温暖过后, 他又需要重新踏上跋山涉水的路途,没有目的地一路走下去。 也是在这里,他学会了像自己的母亲, 像所有的媚妖一样,不遗余力地勾引着自己的食物送上门来。从前排斥的、痛恨的东西,却终究还是完整地吸附在了自己的身上,帮着他成为了最不想要成为的人。 从前存在内心的那一股傲气,可以有底气地告诉所有人,即便是有千疮百孔的躯体,但只要扒开看一看,即使他是一个连本体都没有的妖怪, 也一样有一颗澄澈干净的心脏。 为了生存,为了在容不下他的世上给自己争来一席之地, 他们压在自己身上的那句话还是一字不落地应验了完全, 半点都辩驳不得。 “一个最下等的妖怪,继承你母亲的衣钵填饱肚子就算是活出名堂来了, 摆出这般故作清高的姿态, 也不嫌可笑。” 妖怪不需要有所谓的自尊,更无谓什么炽热的、鲜活的心, 所以他还是活成了表里如一的样子,外表也脏,心也脏。 他站在雾里,忽而有些庆幸,那时他尚且稚嫩, 脸上脏兮兮得又是伤痕又是脏污,教她没记住他的模样。当然,也或许是她压根没有要把他记住的打算, 于她而言,救了自己,和救了路边一只濒死的狸奴没有什么分别。 这样也好。 若无今日,事到如今,他也不会知道当年出手将他救下,居然就是她。他眼下倚仗着对方的“救命之恩”留在了她的身边,不过想来,这一声恩人竟的确叫得不冤。 不论如何,自己没有在她心里留下印象,是再好不过的事。不若只怕还不曾施展,便如幻梦之沫被一把戳破,可就一点儿机会都没有了。 他摸了摸了胸口,从那里缓缓抽出一把刀鞘精致的银刀,是当年要分别时,她从袖中拿出与他的赠礼。 “袖刀,出刀隐蔽不易发觉,出手要快,一刀毙命。”她比划了一番,“对准喉咙,这样。” “找个机会,那些欺辱你的人,自己杀回去。” 他的确回去了,一个阴沉沉风雨欲来的夜里,破了妖界的结界,回到了从前他最厌恶的地方。 那时他手上沾的血连他自己都快数不清楚了。只记得自己第一回 尝到了那样香甜的滋味,从此再也忘不掉,那种刻在骨髓里的痒越来越重,甚至有些饥不择食起来。 他以为自己有了足够抗衡的能力,对于最恨的人,想要报仇雪恨的心思一日比一日强烈。只是不曾想到,自己依旧被打得连头也抬不起来。 “你居然回来了。” “我以为你死在外面了呢。” “唉。那样多省心啊,你就和他一样,永永远远,消失得彻底又干净,何必还要大费周章地再出现在我眼前。” “再被我抓住,我可就……” “不会放过你了哦。” 他被死死地压制在下,忘了自己不过在人间初初修炼得来些许本事,对上如他母亲这般的千年大妖,想要摁死他如同摁死一只路过的虫蚁一样简单。他被狠狠扼住脖颈,掐得喘不过气来,双眼似乎又如当年他被那群狼用爪牙扣在地上一样,视线越发模糊。 红得像要滴血的唇瓣近在眼前,这样无情的嘴唇,吐出来的字也一样无情又冷漠。她贴在他的耳边,残忍地说道:“你跑出妖界,以为自己学了些三脚猫功夫,就能来挑衅我了?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 “纵使……”他从牙缝之中艰难地挤出不成样的几个字,“纵使你本事高强又如何?不过……不过一样被他们看不起,不过……也就是只是最下贱的妖类而已。” 她听完,似乎并不生气,扇了扇他的脸侧道,“是啊,你说的对,我是下贱的媚妖,是人家狐族不要的臭东西。可是那又怎么样?在妖界,实力就是王道。即便是身份低微,那群虎狼崽子见了老娘我还是得乖乖让道,谁又敢同你这个不要命的东西一样,一而再再而三地来扰我的眼呢?” “但你就不一样了。” “你是媚妖,却又是个男人,简直是雪上加霜的浩劫,不是么?”她笑得娇艳,他却看不清她的神情,“老天知道你没有本事,早就把你这扇门给堵死了。至于能不能找得到那扇窗,我想——” 她的声线阴冷,比暗室里滴着黑血的刑具还要令人胆战心惊,“你大抵是没有那个机会了。” “……为什么。” 掐着他的那只手收紧了力道,袖中的刀一点一点地脱离刀鞘,露出寒芒,在并合的指缝中一点儿也不显山露水。“我只想知道……你为何,这般恨我。” “为什么……他给予你的痛,你就要原封不动、变本加厉地还到我的身上?” “倘若你真的这样痛恨我,为什么还要……还要让我降临到这个世上,又不肯承认、不肯承认我是你的孩子?” “嘘——” 她抬手抵住他的唇,声线虽而含着笑意,但语气却是毫不留情的警告,“不要在我的面前提起那个人,不然,我可真的要生气了。” “就算是死……我连死个明白的机会,也不能有吗?” “当然。” “不若我为何要留着你的命呢?做妖怪的,尤其是我们这样有心与无心都一样的妖怪,根本无需什么所谓的亲缘。我不需要什么孩子,更学不会人间那一套母亲的角色,有了你,不过是我不小心犯下的一个,无关紧要的小错误罢了。” 她哼笑着,“将错就错,留下一个小玩意儿做消遣,又有什么不好呢?一想到你身上流着那人一半的血,想到你过得这样痛苦,你越是痛苦,越是被人唾弃厌恶,我这心里呀……就越是痛快。” “你就应该和他一样,被剖开胸膛,拿出心脏,掏空五脏六腑,再剜去眼睛,变成一具又臭又烂的躯壳,然后扔在一片荒地里。或是大街上,将路过的人吓一跳,就是你最后的、玩乐的价值。你的一生只能这样度过,在该死的时候就去死,至于那些爱啊恨啊连妖族都不能轻易染指的东西,你这个烂货色就别做那种春秋大梦了。” 利刀出手,他记住了她说的,下手要快、要稳、要狠,直直便朝着身前人的脖颈刺去。下一瞬,他的手腕传来剧烈的疼痛,尚且来不及看,便听闻那一声清脆的、刀柄砸在青石地面上的声响,绝望地冲击着耳膜。 “哦……” 视野一片模糊,似乎是因为瞳孔长时间地出血,右眼所见之处一片血红。他捂住自己的脖颈难以抑制地咳喘,却在下一瞬朦胧地瞧见那道艳红的身影悠悠捡起那柄袖刀。不顾身上的钝痛,他撑起身子拼命扑过去就要从她的手中将刀夺回,被其一个侧身就轻轻松松躲了过去,顺带着再度抬脚,狠戾地踏在他的胸口。 “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啊。”那柄袖刀在她的掌心静静待着,被拿来左右把玩。 那只踏在他心口的脚如有千斤重,比滚烫的烙铁印下来还要疼痛。他只觉自己如若一只被倾轧在地、半截身子被踩进土里的过街老鼠,明知挣扎不得,本能却令他使出的全身仅剩的所有力气逃出桎。“那是我的东西……还给我!你把它、还给我!” 她饶有兴致地斜睨了他一眼,好笑道,“这东西似乎对你来说很宝贝嘛。难怪我说怎么想起来回来了呢,原来是受了高人指点,好让你来行刺我啊。” “可我又不是人间昏庸无道的君王,你亦不是什么济世救民的英雄,一个巴掌大的刀,能奈我何?”她又对着那刀柄上的纹路花案看了又看,“不是妖界的东西,也没有人气,你被哪个好心人捡去了,得了这么一个好东西?” “说话,是谁给你的?” 封离对她的话避而不谈,只是倔强地仰着头,重复地念着一句话,“还给我,把它还给我!” 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挣脱的了,只知道当看见她猛地一扬手,就要让那把唯一属于他的宝物化为灰烬时,胸腔里迸发而出的怒火与不甘令他短暂地丧失了神智。他捡起那把刀,即便是抵挡不住她的攻势,仍旧使出了浑身解数,毫无章法地反抗着,将刀尖送入了她的胸膛。 雾镜外,他眼眶发红,看着她的胸口一瞬间激出殷红的血,如若一团血色的火焰,一样的红,却比那件刺眼的衣衫看着顺眼多了。“杀了她。”他离那雾镜更近了些,“杀了她,现在立刻杀了她!” 镜中的自己却没有那样大的决心,不知是出于什么层面的顾虑,那柄刀就这样被他握在掌心,再也没有走出一步。他明明已经杀了那么多人,也明明已经练就了一副杀人不眨眼的铁石心肠,为何在看到她那一张和自己相似的脸庞,捂着心口任血液从指缝之间肆意流淌的盛怒模样时,无论如何也下不去手。 “软弱的废物,你为何不杀了她!”那一日在他的回忆早就成了陈年旧事,他有意回避不去想当年那个懦弱的自己,直至今日,他站在了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直面地感受自己所历经的一切,才明白或许这些年他痛恨着自己的并不是当年无用的、不合时宜的恶不是恶、善不是善的心脏,而是那一份常年被威压所逼迫的、近乎天然的畏惧。 他不是因为心软,不是因为潜意识里仍旧把她当作自己的母亲,而是因为惧怕。 这样一想,他忽而感到好受了许多。 所有人都说他是个半人半妖的怪物,他不似妖那样冷心冷情,保留着动物原始的、以我为主的求生本能,而是沾染了如人一般的七情六欲,有亲缘的渴求,有爱人与被爱的渴望。 他从来不认同这些。 儿时他的确想要让自己的母亲喜爱自己,但那被他归结于总是有太多的人让他经受皮肉之苦,是因为想要去寻求一个人的庇佑,以一个孩童的心智,他下意识地只能想到自己的母亲。 是的,就是这样的。 从来不是因为什么,他渴望被关爱,渴望有人能够来爱他。只不过是一个弱者想要寻求自己的保护伞而已,只是这样而已。 既然如此,这样令他畏惧的存在,就更应该去死。如若那时他能够狠下心来,或许自己的心性能比如今还要坚定,他入潜山魔窟,走入刀山火海与那些十恶不赦的魔头搏得你死我活的时候,就能更快、更坚定、更狠毒地将他们一个一个都送下地狱,或许他就能更早医学修炼成魔,如今的魔界乃至天下,就该由他来做主了。 “杀了她,杀了她!” 镜中人拿着袖刀与她相对,可镜面一转,那刀尖转了个方向,他再一抬眼,就与那一双盛着惶恐、不安、犹豫不决的眼睛四目相对。他痛恨地绷紧了下颌,踏步将要置身于那雾镜之中,欲劈手将那把刀夺过来,亲手了结眼前的一切—— 却有一双温暖干燥的手,触上他的掌心,借力将他带了回来。 “封离,回来!” 熟悉的温暖、熟悉的气息包裹着他,四肢百骸像瞬间被注入了发烫的血液,与其细密相融合在一起。他失神地抵着她的肩头,感受的方才紧紧牵着自己的那双手如今一下一下有力安抚着自己的背脊。“没事了,没事了。” “醒一醒,我在这里呢。” 李闻歌扶着他的肩膀,追着他的双眼,凑近了看他,“封离,你看看我,你还好吗?” 他缓缓抬眼,眼前的那一张面容与多年前的那一张面容真正地重叠在一起,变成了他如今最熟悉的、日日相见的样子。末了,他长舒一口气,迟疑着开口,“……恩人。” 李闻歌放心地点了头,“看来是没事。我们中了法障,如若一不留神踏入了雾镜之中,就会被其吞噬,而后或是被吃干抹净,还是被送往一个无人知晓的深渊,就无从得知了。” 他尚未完全恢复心绪,微微喘着气,见此顺势埋首在她的颈间,环住她的腰身,双手越收越紧。 身边的大雾散去,梦留与蒂罡站在一旁,一人撇开了眼不忍直视,一人更是直接竖起了大拇指,暗暗夸赞封离这狐狸精的实力果然不容小觑,阁主什么时候这样温柔过了?她和自己这样说话的时候,一般下一刻就要挨削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如今他们要找的这个不就是狐狸洞吗?那不就是等于他们找到了封离老家了? 好家伙,忘了这茬了。 这妖怪这么能装,该不会是想把他们骗进自己的洞里,然后全族上下沆瀣一气,把他们拆吃入腹,连骨头都不剩一节吧? “咳咳。” 梦留适时打断二人,“洞门开了,相比里面的狐狸已经有所察觉,待我们进入其中,只怕还有一场恶战。” 密林在大雾消失之后就不再同方才那般呈现出一成不变的鬼打墙模样,与之而来的是尽头那一处巨大的、黑漆漆的洞穴,如同一个深渊巨口,等着食物的到来。 一入其中,预想中的真刀真枪倒是并没有迎面而来,几人前前后后走在不怎么见光的洞穴里,只能听得到细细索索的轻微响动。 “尊者方才不是说,他们应该知道我们已经来了吗?为何也不见半个狐狸影子。”蒂罡不免有些疑惑,心道虽然有个狐狸精成日地跟在身边阴魂不散,但这狐狸洞里的狐狸精奇形怪状的都有,他还真有点儿好奇。 “狐狸应当如狼犬一样,都是喜欢昼伏夜出的。” 封离淡淡说了一句,惹得蒂罡偷偷学着话本子里写的狐狸精一样,拈着兰花指掩在唇边,小声地模仿道,“我们狐狸精,都是喜欢昼、伏、夜、出的……” “这儿是让你来玩乐的地方吗?”带着师者的威严的声线从他的脑后响起,惊得他登时便挺直了背,恭恭敬敬地退至梦留的身后,垂着脑袋道,“弟子错了,请尊者责罚。” “不急这一时,”梦留看也没看他,径直朝着前方走去,“要罚你的东西可就多了,待你回了师门,好生跪在你的师父面前一笔一笔慢慢算。” 再见了,这个残忍的世界。 我恨你们! 蒂罡一脸菜色地跟在几人后面,心道明明尊者也看那狐狸精不顺眼,他不就是浅浅模仿一下,怎么就又要记过了! “你若是再胡思乱想,就一个人留在此处吧。” “别别别……来了!” 未行多远,视线逐渐开阔,有一位像是看门的小狐狸见着生人,果然如他们所想那般一点也不惊讶,走上前来,神色颇有些倨傲,仰着脖子道:“我们长老已等候多时了,几位随我来吧。“ 洞穴之中处处想通,再往前走便有珠帘相遮,挡着里头的光景。偶有狐狸掀开帘子探出头来瞧瞧来者何人的,面上五一不是高傲姿态,仿若这是什么神仙府邸,闲人万没有福气能踏足其中一般。洞穴里的小路多,折身转头的地方也多,初来乍到的人,即便是有着再好的记性,不走个十回八回的只怕也是记不住半点。 蒂罡琢磨着封离的身份,又看着带头的那只狐狸精左拐右拐地半天都到不了地方,如今还到了一处颇高的石阶前,远远瞧上去上头似乎什么也没有。他越想越猜忌,再看封离气定神闲的模样,不由得暗自想道,该不会他所思所想是真的吧? 这狐族长老住的地方都这么偏僻的吗? “无诚心者止步,这三位随我面见长老。” “……什么!” 蒂罡一惊,李闻歌与梦留齐齐看向他,叹了一口气,“都说了让你别那么多话。” “不是、阁主,不,狐狸前辈,我就是爱瞎想,没有别的意思的!让我站在外面,这、这孤零零的就我一人,多吓人啊!” “抱歉,是在下徒儿言语有失偏颇,当真不同通融一番了吗?”李闻歌属实也是没有料到,入了别人的地盘,连心里想什么也能被一个不落地悉数听了去,不过想着留下这么个让人不省心的家伙独自在外头的确叫人不放心,还是问了一句。 “阁下既然如此不信任我们,又为何还要前来?若是顾虑太多,我们长老说了,也就没有什么面见的必要了,各位请回便是。” “不,在下并非心有疑虑,只是徒儿愚钝,怕不小心弄坏了洞内的宝物,那就不好了。” 阁主你! 蒂罡心中方有一丝不满,便急急忙忙被压了下去。他深吸一口气,默念着四大皆空,不敢再多想一点儿东西,生怕再过分一些就要被逐出洞外,一个人站在野树林子里和枯叶蝶为伴了。李闻歌回过头来,“你就在此处等我们,不许乱动,更不许随意走动,我们去去便来。” 他认命般点了点头,默默看着他们的背影一点以待你消失在石阶的尽头。 那只小狐狸就将他们送入一处石室的入口,洞口雾气腾腾,还有微微的水汽顺着风扑在脸上,湿润微凉。他们看不清里面恶的模样,只见小狐狸屈膝恭顺地对洞中人答道,“长老,人带到了。”随后比了一个“请”的手势,便退身下了石阶。 “来了,就进来吧。” 懒洋洋的声线从里间透过雾气传入耳中,正如眼前的珠帘,以手轻拨若碎玉相击,动人得紧。 李闻歌挑了挑眉,犹记得当年听师尊云游回来说起过狐族一事,长老是个妩媚的狐姬娘娘,如今娘娘想必已成了四海之内狐族的仙长抑或是狐王,那长老一位自然也就换了班子,不曾想是个雄狐狸。 “多有叨扰,谢长老款待。” 四处弥漫的雾气之后,是一张足有两人身长的美人石榻。一人发丝如银,撑着头斜斜卧在其上,身旁还有三两小狸为其添茶倒水,举着轻罗小扇纳凉。 第37章 恩人在想什么? 美人阖着眼, 眉心处似乎有赤红的印记,只是有珠帘遮挡视线,看不真切。 透过那影影绰绰闪着斑斓光彩的珠串, 封离看着那人的面孔,瞳孔深处藏着浓浓郁色,被极好地掩埋在层层说不透的情绪之中,教人无法察觉。 与昔日的“老朋友”以这种方式相见,他也说不清是何种感觉。只是看着那张令人生厌的脸,被尘封了多年的记忆再度在他的脑海中浮现,讥笑的、丑陋的嘴脸如同方才险些令他失足其中的雾镜一般,放大了再放大, 与面前那一副颇有闲情逸致躺在榻上的美人面重叠。 美人又如何。 心里都是一样的脏,即便当初彼此的身份再如何有云泥之别, 如今里子也不过别无二致。 “有失远迎, 不知几位远道而来,有何贵干?” 那人依旧闭着眼, 似乎连打量几人的兴致都不曾有, 一手指尖微抬,有一下没一下点着身前的青石榻。 李闻歌闻言抱拳简单行了礼数, 笑道,“既然长老开门见山,那么在下也便明人不说暗话。此番并非有意贸然上门,而是有急事亟待解决,故而前来询问长老, 狐族是否有一宝物名为媚珠,可作压制媚数使用?” “怎么?”那人幽幽笑开,“本座说有, 又如何,没有又如何?” 梦留眉头微皱,却听李闻歌答道,“若长老有此宝物,在下斗胆问一句,不知此物,可否出借呢?” 那人叹了一口气,“都说是宝物了,你见过谁人家的宝贝,是可以随意假借于人的?” “恕难满足阁下所求,”他拂了拂手,“各位请回吧。这儿,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 妖界不比魔界,虽说没有那般随时都会丧命的风险,但也不是什么安全的地方。恶狼猛虎,他们想不到的怪物比比皆是。狐族不喜招摇,但送上门来的食物,偶有兴味,也是可以品尝一番的。 见对方有赶人的意思,李闻歌只能上前抛砖引玉,只希能引起对方三分兴趣。“不知长老可有听闻过,潜山媚魔?” “在下一行人此行便是去寻那媚魔,但奈何并未与其交过手,听闻狐族有宝物可压制媚术,这才前来求长老相助。” “哦?”似是累着了手,他换个了姿势继续躺着,懒散应声道,“媚魔啊……媚妖本座倒是认得几个,至于你所说的这个媚魔,本座可不清楚。” “不过,潜山魔窟的魔头,不好对付。就凭你们几个,只怕届时魔头未被斩杀,倒是为我狐族树了敌,这可不是笔划算买卖。” “我狐族向来不喜凑热闹,那所谓媚魔也并未招惹我狐族子孙,这等闲杂事,本座就更不惜得管顾了。” 他抬手示意两旁的小狸送客,“借不了,速速请回吧。” “天黑了,路可就不好走了。” 好熟悉的话。 封离记得,从前他被捉到狐狸洞里供这些狐狸肆意玩弄的时候,被他的嘴硬不肯求饶弄得烦闷觉得没意思了,他们就会对他说这样的话。趁着他们耐心没有耗尽,即使是被撕咬欺辱地遍体鳞伤,连身子都撑不起来,他就是爬也要拼命爬出洞口,爬出那片看不清路的林子。 这是他们给出的期限,在他们的默许之下,那片洞外的那一条路上不会再有别的东西伤害他。他只能抓住唯一的机会得到喘息的间隙,也就是他这样死都要求生的狼狈模样才会让他们感到痛快,让他们看开心了,他就能拖着这衣服如同断壁残垣一般的躯体逃出去,若是没能让他们尽兴,抑或是没能在他们限制的时间之内逃出去,天黑了,他要遭受的痛苦只多不少。 许多年过去,再听到同样的话时,他不免感叹当年的那些狐狸,失去耐心的时候连说的话还是一样的。 只是过了太多年,再想起这些不堪往事的时候,他又觉得自己似乎站在了另一个人视角俯瞰着自己,说怨说恨吗? 好像也不恨了。 留下的只有无穷无尽的麻木而已。 “长老可否再通融一番?只要长老肯忍痛将宝物借予我等,无论什么代价,抑或是长老心仪何物,在下皆不遗余力替长老寻来。” 榻上之人闻言倏尔畅笑,缓缓抬眼,透过那珠帘看向立于帘外的身影,不免有心为难,“本座不过一介小小狐妖而已,能有什么什么想要的。不过也就是一日三餐饱,换到谁的身上都是一样的。” “若本座说,本座有些饿了,想要你的心,如何?” 李闻歌怔了一瞬,随即作揖答道,“可以。” “当真?” 那人起身,桃花色的细纱长衫坠着玉石铃铛,迤地时来回撞得声响清脆。纤长的玉手挑开那道珠帘,露出了冷艳的眉眼,眼尾被细胭脂晕染,呈出一片如衣衫般淡淡的桃色,只显气色绝佳,风华绝代。 隔着一段距离,他打量着来人,站在最前头,额前的碎发被洞中的风吹拂,稍稍挡住了小半张脸,但却令他没来由地感到又些眼熟。他赤着足,脚腕系着的铜铃发出叮当细响,手执小扇遮着面,“姑娘如此侠肝义胆,想必这一颗心也是七窍玲珑心吧。本座要吃了你这颗心,你当真舍得?” 李闻歌并未犹豫,颔首答道,“是。不过在下只有一事相求,便是待我等将媚魔斩杀后,前来归还媚珠时,届时长老再处置在下这颗心脏。” 封离看着那掩在扇后的唇嫣然揉开一抹好奇的笑意,他抬手将李闻歌散在脸庞的发丝勾去耳后,如是站定,看清了那一张近在眼前的脸。 不过仅只一瞬之间,他登时便变了脸色。 “恩人?!” 这一句话方一出口,不说是封离与李闻歌了,便连同一旁神色一直不虞的梦留也愣了半晌。 “什么?”李闻歌瞧着那人一把丢了手中的宝贝扇子,扶住自己的肩头,神情激切,不由万分摸不着头脑。她拨开他的手,退了两步才道,“长老认错人了吧,在下并与长老并不相识。” “恩人,是我,你难道不记得我了吗?”那人又凑至她身前,“我不会认错的,恩人的脸,即便是再过百年千年,我也决然不会忘。” “恩人的左手腕下三寸处,有一道疤痕,是也不是?” 李闻歌神色一凛,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是啊,不过,长老是如何知晓的,还唤在下为恩人?” 她似乎不记得自己与这狐狸有过什么过往,甚至看着这张面容,也半点想不起来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见过。 “恩人不记得了,四百年前在华山下,您救过一只白狐,那便是在下。”他顿了顿,“当时我重伤难愈,不得化为人身,只能以原形示人。但恩人将我救下,我一眼便看见了恩人小臂上的那一处疤痕,一直记到了今日,只想着若有缘再见,定然好生报答恩人,即便是倾尽一切也在所不惜。” 李闻歌就着他的话仔细回忆了一番,四百年前的华山,那好像是她出远门给云渺尊者捡回来的病重的小师妹求药,路过华山脚下时,的确是从林子里救下了一个满身都是血,就快要死了的小狐狸。 “原来是你啊。” 她心道还好当年她心善,如今天时地利人和,这岂不是天助我也。既然歪打正着撞见了熟人,有人就好办事了,拿什么媚珠难道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儿嘛。 “正是!在下名镜池,真是不曾想会在如何也料想不到的时机,再见到恩人。” 刺耳的“恩人”二字一遍又一遍地如利刃割着封离的耳膜,他看着昔日欺辱他的仇敌拉着李闻歌热切的模样,双手不由攥紧了衣袖,心中那一碗盛着不知何滋味的汤被打翻,各种复杂的心绪都从其中倒出来,搅得心中难受得紧,仔细揪寻,却又说不上来是哪一种在作祟。 他走上前去,尾指轻轻勾上了李闻歌的指节。 微小的动作仍然将镜池的注意力吸引了去,他看着李闻歌身旁容颜旖丽的男子,心中暗暗生出几分未知的敌意。 “这位是……” 李闻歌当然能听出来他话里若隐若现的某种意味,手心里那尾指描画着圈,泛着细细密密的痒。她与那只作乱的手十指相扣,对着镜池笑笑道,“这位是我郎君。” 封离眉眼怔松,只不过一个小动作,几个寻常字眼,却教人但觉心定,那份不安骤然散去了大半。 他想,方才心里那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应当就是自己的猎物被他人觊觎而产生的危机感。对方较之他而言,同样拥有一副好皮囊,同样有着能轻易令人上钩的本事,同样与李闻歌有着恩情的牵扯,尤其是那份恩情比他的故意为之要真切得多。 即便是雾镜之中他已明了当年从狼口下将自己救下的人就是她,但这样的一件事,他要何时才能开口呢?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告诉她,早在多年前他们便见过,不能同镜池一样正大光明地行得坦荡,无法说之于口。 甚至永远也不能。 但眼下,威胁着他的顾虑,随着这一句话消失了。 “这样啊,”镜池神色有些微的落寞,“倒是我忘了,毕竟这样多年过去,恩人有了伴侣也是常理之事。不过还能与恩人再见上一面,便说明我们缘分未尽,不是吗?” 他不等李闻歌开口,转过身去将几人引去桌前,又吩咐小狸端上上好的果子茶点,“要人吃的,仔细着些,莫要出了差错。”梦留跟在后面,说不上来如今这境况到底算是幸还是不幸。只是有些纳闷她究竟是怎么做到,在为数不多出山的时候成了这么多妖魔鬼怪的恩人的。 不会往后还有吧? 他被自己这想法给吓了一跳,脸色越发难看。看着前面牵着手的两人,回想起方才他尚神思游移时,李闻歌脱口而出,还真将他们口头玩笑的身份抬到了明面上来,不由暗暗想道,真是不成体统! 镜池替几人斟上茶水,想着李闻歌口中的那一句“郎君”,下意识打量了封离好几眼。瞧着脸上也没有什么艳丽的地方,清汤寡水的,一点儿意思也没有,比起自己来,那可是差得远了。 狐族出美人,容貌这一方面,他们向来都是自信的。 不过越看,越觉得这张脸似乎还有那么些面熟。 但是想不起来是谁。 “这位公子看着好生眼熟,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见过?当然见过。 不止见过,他们还熟稔得很。 封离不动声色地抬眼,眸光疑惑而不解—— “在下一介凡人,怎敢攀附长老。或许是在下姿色平平,长老将在下错认成了从前的故人吧。” 嗯,确实姿色平平。 他拂袖而坐,瞧着他这么一副谦卑的模样,越发觉着看不上眼。恩人的伴侣,配也要配四海八荒里不论模样还是身段品行皆最好的郎君,他算什么东西,还早早占了恩人身边的位置,真令人生厌!思及此,他不免神色越发倨傲,但碍于李闻歌在场,他摸不清二人的感情如何,故而只能憋闷在心中,不可令她察觉冒犯了才好。 “或许是吧,只是听着这位公子言语,也有些似曾相识呢。”他啜饮了一口茶水,想了想千年前似乎是有人同他说话,总是先怯生生地把头先抬起来,吞吞吐吐的,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只是他记得那家伙是个不入流货色,每每脸上总是脏兮兮的,也不记得他什么模样了。 封离垂眼,淡淡笑了笑,“对长老恭敬言语的,自然不止在下一人。” “哼,说得也是。” “不过,”他轻轻点着李闻歌的袖口,与她贴近了些,“方才不知是恩人前来,想必恩人身边这一位公子也是恩人之友,招待不周,还望恩人见谅。今夜我定为几位贵客安顿好食宿,恩人也可在此多留几日,山长水远,也是要些时日休整的。” “这就不必了。此事紧急,还有弟子等着我等前去相助,所以……不知媚珠一物,长老可愿借予我等?”李闻歌无意与他牵缠太多,只想着快些得到答复,能借就借,不能借,他们便只身前去会会那所谓的“媚魔”,无需耽误太多时间,“方才长老开出的条件,我可以答应。” “诶,恩人何必如此见外,我不过只是说句玩笑话罢了。”镜池见状,轻轻叹了一口气,“虽而能与恩人见面,我实在惊喜不已,可奈何时机对也不对,不曾想恩人这般紧急。” “这样吧,如今天色已晚,夜路不好走,恩人便歇息一夜,待明日再启程,。”他幽幽道,“至于媚珠……” “怎么说?”李闻歌侧目。 他也不欲卖关子,“是宝贝不假,但借不了。” “就算是我给了恩人,没有狐族灵力加持,这珠子也发挥不了作用。”他仰头若有所思道,“至于媚妖媚魔的,用的什么媚术我不清楚,不过这珠子的确收过不少媚丝,也断过不少媚魂,想来或妖或魔,也逃不开这两种。” 是啊。 封离敛下眼眸,弯起唇角,笑意凉薄。 作为唯一的当事人,还能气定神闲坐在一张桌子前喝茶说话的—— 这家伙,还给他爽到了。 李闻歌不免腹诽,睨了他一眼,开口道,“长老的意思是,这媚珠须得以狐族操纵,那在下可以理解为,如若长老肯出手相助,便要与我等一同前去吗?” “不错。“镜池点了点头,“所以我的条件就是,各位屈尊在我这狐狸洞里歇息一晚,明日,我会随各位同行。” 本来这一队人就足够复杂而聒噪了,不止是梦留这不喜交际的性子令他皱起了眉头,封离也一样心道不妙。虽然他有足够的把握隐藏好自己的身份,但身边的人没有一个简单好打发的,人越多,变故就越多,破绽也会越多, 尤其是,还有半熟不熟的旧人混在其中。 但转念一想,就着这层恩情,他已经松口答应帮忙,那他们谁也没有理由说出一个“不”。也罢,只要他安安分分不生事端,他就将他这条命留到秋后再杀,也不算迟。 “大恩不言谢。既然长老开口,来日若长老有何事需我等相助,我等定义不容辞。” 镜池笑得畅意,“本是我欠着恩人一份情义未还,恩人怎还与我客气上了。” 寒暄过后,镜池便唤了几只小狐狸进来,“住处与汤池都为各位准备好了,各位可安心前去好生休息,汤池边上是我命人备下的……人间如何说的来着?家常便饭,还请各位莫要嫌弃,将就一用。” 李闻歌跟在几人身后,将身上的包袱放在了一处天然的石室内。床榻似乎是为他们特意准备的,都是如人间那般的木头床,上头铺的丝被也绒软,用的是上乘的好东西。她小坐了片刻,这样柔软的床榻让她恨不得立刻盖着被子好好睡一觉,但想起连日的奔波,身上总觉着有点儿不自在,她还是决定先去沐浴一番。 出了洞,便有小狐狸上前来为她引路,“贵人随我来。” 走到了一处岔路,她下意识地就要往方才那两只小狐狸带着封离去的那一片汤池,前头引路的小狐狸却转过头来将她往另一边带,“贵人的汤池在这边。” 她有些疑惑,但还是跟着绕了好些路,未曾走近就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潮湿而温热的水汽,“这是天然的泉水,还是你们自己挖的?” “是天然的,当初长老看中了此处,才以此地修建了洞穴。”小狐狸上前挑开了珠帘,“泉水源源不断,且如今尚未入夏,水温适宜。”她向池边指了指,“这些是当下时兴的果子,还有些糕点,贵人慢用。” “长老有令,不得打扰贵人沐浴。小的便在在洞外等候,贵人若有何事,但请吩咐。” “好,多谢了。” 她站在屏风后褪着衣物,长衫落至足底。想了一想,她还是选择穿着中衣入了水。 桃花瓣散在水面,将水面也染成了一片漫漫之色,李闻歌心不在焉地往自己的身上泼着水,想着梦留说的鹿洲七宫之中的媚魔,真假究竟有几分呢?她猜测大约是有什么精怪在故弄玄虚,但却又想不通动机。她见过不少山灵精怪,连保护色五彩斑斓的封离也算在其中,但他们大多行事风格都是随心所欲,树敌也好暴露行踪也好,向来不会什么假借他人名头行不义之事。 那会是因为什么呢? 而封离他…… 他确定要与他们一并前去么?如今身边的人越来越多,今日那只狐狸还同他说些什么形似旧人的话,再走下去,只怕他真的要遇见昔年的故人。事态于他而言必然是越来越不利的,他是如何想的,又为何会如此淡定且面不改色地参与他们所谈论的一切呢? 除非他是对那所谓的“媚魔”心有猜测,抑或是了如指掌,才会这般泰然处之。要么便是,他与鹿洲七宫的那一位一同设下此局,意图便是引他们上钩,届时若有魔窟之子前来相助,他的胜算也是足够的。凡事从坏处想,若是这样,她就要提早吃饱喝足,届时好有力气对上他这些不让人省心的东西。 人多也不算坏事,如若能趁乱杀了他,那最好不过了。 她是真的有点饿了。 李闻歌啧声心道,魔心这东西根本想不得一点。平日里她已经习惯了封离身上的那一股来自魔心的甜香,可眼下泡在这泉水中,她竟没来由地觉得饥饿,心中噬痒难耐的感觉不断爬升,浸得她的耳尖都红了大半。 难不成是这汤池的问题? 她正自顾自疑惑着,忽有潮热又馨香的气息贴着耳畔幽幽扑洒而来。她的肩头一沉,白日里见过的那双如玉素白的手,顺着她濡湿的衣衫,自背后缓缓摸爬至肩前。 “恩人在想什么?” 第38章 我可以做小。 湿漉漉的下巴搁在她的肩上, 轻轻蹭了蹭。 李闻歌心下一惊,面上却不显,只是挣脱了那人的怀抱, 退身而出,转过身来看着不请自来的那位不速之客。 “你怎么会在这里?” 退出一段距离,她这才有功夫打量面前人的脸庞。 银发半湿,发尾自水中铺散开来,伴着水波与桃花瓣于水面上下浮动,若水中藻荇,丝丝缕缕勾人心魂。他眼尾的桃色未褪,似乎是方出水来, 又沾上了些许水珠,顺着脸颊缓缓滚落而下, 滴落在露在水上半遮半掩的胸膛上。 “方才席上生人太多, 谈话又公事公办。我只能寻个安静的地方,来与恩人叙叙旧了。” 镜池见李闻歌这般避之不及的模样, 眸光不禁沾染上几分失意与委屈。他不免朝她更近了些, 矮下了半截身子,仰视着她。“恩人为何要躲着我?” “一定要与我, 如此疏离么?” 李闻歌眨了眨眼,“并非疏离不疏离的问题,而是我已有郎君,有旁的男子共处一室,避嫌自然理所应当。” 她顿了顿, “你也知道,背叛道侣可是要天打雷劈的。” “你们……竟已结为道侣?”镜池有些难以置信,微微张着唇。李闻歌点头, 一本正经地开始编瞎话,“是啊,狭路相逢,萌生纠缠不清的瓜葛,总是要对人家负责的。” “所以还请长老……” “不要唤我长老!”他平日里傲惯了,若是有肖小之辈对他不敬,对方就算是不死也要被扒层皮下来。只是眼下这一刻,这一声他引以为傲的称呼却如此刺耳,他拉起她的一只手,“我叫镜池,恩人唤我镜池,好不好?” 你们报恩的都这么—— 李闻歌有些哭笑不得,她只是顺手关爱了路边的小动物而已,为什么都要搞得这么一副非她不可的样子啊? “啊……好好好,镜池。”她小心地将手抽出来,还是决定解释一番,“那什么……当年救下你只是举手之劳,你不必太往心里去,所以更不必……” 镜池打断了她的话,似乎是不忍再听她说下去,“恩人,我知道人间的话本子里常说,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恩人是见过大世面之人,难免会觉得这样的桥段落了俗——” “可我是真真正正记了恩人许多年。于恩人而言,不过只是随手相救,但对我而言,恩人的出现便是我重生的机会,如若没有恩人,我或许已是亡魂一缕,更不必说还能坐上如今狐族长老一位。” 他再度执起李闻歌的手,缓缓放置于被泉水浸得温热的心口,“恩人不必多虑,就算是有道侣也没有关系。” “我可以做小。” 那区区凡人既毫无姿色,更没有能力,怎么配做恩人的道侣。 他垂下眼眸,握着李闻歌的手更紧了些,心道,可是恩人似乎护他护得紧,无时无刻不在告诉自己她很在乎他,若是贸然出手只怕会遭来恩人厌烦,只能先退而求其次。 往后他陪在恩人身边,且不说样貌,便是说能力,恩人也迟早会将眸光放在他的身上。 届时取而代之,抑或是找寻一个合适的机会将那个凡人一举杀了—— 总归只是个无用的窝囊废而已,又有什么难处。 李闻歌闻声,愣了许久也不曾回过神来。 她没有听错吧。 他是说,他可以给她做小? 可是她要他来做小干什么啊!只能看不能吃的,他又没有香喷喷的魔心,她可没有那等闲工夫风花雪月,收个解语花伴在身边温柔小意。 更何况能坐上狐族之主的,一看就不是什么简单人物,眼下一个就够她操心的了,再来一个,日子还过不过了? “咳咳……”他的胸口如同着火一般烫手,她猛地缩回来,离他远远的,“你别激动,我没有那种癖好,什么做小不做小的,不必了、不必了哈。” “为什么?”镜池追上她,“恩人是修士,那凡人如何能有资格长伴恩人身边?且不说他寿命短暂,如今的容貌堪堪入眼,那十年之后、二十年之后呢?恩人还是如今的模样,可他早便老迈,怎堪与恩人相配!” 嗯? 他才不会老迈呢。 李闻歌垂目淡淡一笑,复又抬起眼来,像是有些难以预料,“我倒是不知道,长老对我家郎君的意见这么大。” “难不成真如长老所说,你们二人是旧相识,有什么过节?”她叹了一口气,“只可惜我郎君他如今失了记忆,即便是长老能想起什么来,他也无心可堪与长老叙旧了。” 封离——姿色只堪入眼。 若说二人样貌之风,镜池算作浓墨重彩,那封离便可称一句冰清玉润。只息是不相同而已,说不上来谁赛过谁,谁占座上风。所以这只堪入眼,放在一个媚魔身上,着实有些侮辱人了些。 李闻歌暗想道,至少她觉着自己的审美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 “不,我不过是觉得,既然恩人有更好的选择,为何不能择一良配?”他声线哀戚,“即便那人不是在下,但至少……也不会是他。” “在下什么都不求,能再遇恩人已是在下命中大幸,无论如何,在下只想伴恩人身侧,其余之事怎样都好。” 他将她禁锢至双臂之间,抬头紧紧注视着她的双眼,“恩人看一看我,好不好?” 李闻歌见他如此执拗模样,索性便不再闪避,只是有些无奈道,“我只是一介修士,自知没有那样大的本事能教旁人对我一见钟情,我本人呢,自然也是不信这些的。更何况我与长老萍水相逢,长老的意思,难不成是喜欢我吗?” “只因为我救过你?”她看向他眉心的盛开的那一朵昙花,“且不说我并无挟恩图报之意,即便是有,报恩的方式也有许多种。” “我的确是喜欢恩人。”镜池一双媚眼笑得危险,“我孤家寡人了这么多年,其实也不太明白情爱究竟为何物。但是——” “恩人,你明白的,什么都能骗得了人,只有心骗不了人。”他缓缓地眨了眨眼睛,“那种死灰复燃的感觉,一遍又一遍告诉我,让我抓住眼前这个人,不要再错过。” 他看着李闻歌的眼睛,眸色渐深,“恩人你说,这是喜欢么?” “这不是喜欢,是什么?” “……我怎生知晓。” 李闻歌抬手将他往后推了推,“究竟是什么,你再好好想想,或许有一日能明白。” “但我只有一句话,长老肯帮我等这般大忙,在下代灵霄阁与长老道一声,感激不尽。” 她言罢便要起身,却在出水时,被镜池勾住脚踝。 贸然将人踢开有些许不礼貌,她想了想还是俯下身去,将他的手拂开,“长老这是做什么?” 未等到他松手,唇边忽而送来一块印着桃花案的糕点,李闻歌皱了皱眉,“我不饿,长老自己吃吧。” “糕点也不肯吃,泉水也不沐浴,看来我在下在此处,让恩人连尽兴都不能,实在是……”镜池放开了捉住她脚腕的那只手,跟着她一并出了池子。 他也身穿中衣,不过似乎他格外偏爱桃色软纱,如今被水浸透之后湿哒哒地贴在身上,将身形隐晦地描摹勾勒。 李闻歌看着案上放着的、同样是桃色的衣衫,抬手指了指,“这是你的衣裳吗?”水雾漫漫,她往四周看了看,“方才我将我的衣衫放在此处的,可是被收走了?” “是,在下派人送至恩人的卧房了。夜里穿着那样又紧又硬的衣裳,岂不是会很难受?”镜池将案盏端起来,递至她面前,“这是我为恩人准备的。” 一样的颜色,一样的软纱,李闻歌看着与镜池身上的那件没甚差别的衣裳,脸色有些微妙,“你很喜欢这种样式的衣衫?”说罢,她意有所指地看了看他一副湿身之后秀色可餐的模样。 好好好,色|诱是吧。 “这一件,是我早早备在洞中,等着恩人来将它穿在身上的。这么多年,它一直被我束之高阁,等待着它的主人。好在这般望眼欲穿地等着寻着,它还是等到了。”他又递了递,“恩人……不会辜负它的心意的吧?” 染上了水汽的双眼媚眼如丝,泛着朦胧的情意。似乎拒绝了这个衣裳,便也将他的心伤了似的。 李闻歌实在不想接过这暧昧气息太重的心意,迟疑着道,“不了吧,我习惯和衣而睡了,回去把这件湿了的中衣换了便是。多谢长老替我细心准备。” “恩人便是连这等小事,也要与我划清界限吗?对不住,是我方才言语僭越了。”他失落地垂下眼,“那不过是我故意说的而已,恩人不必往心中去,只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寝衣罢了。” “还是说,恩人是不喜这颜色,或是衣料?”他将衣裳搁在了一旁,转身欲走,“我这便遣人来换。” 李闻歌抬手止住,“别别别,”大不了也就是件睡时用的衣裳,穿就穿吧,反正除了自己别扭点,也没有旁人看见,“就它吧,还请长老暂且回避,我换好衣裳便出去。” 镜池掩着唇,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无声地笑了笑。 他不想把她逼得太紧,但烈女怕缠郎,只要他有本事让她一直看着他、注意着他,他不信她会—— 两眼空空。 不管顾自己身上浸湿的衣衫,他就穿成这般模样,闲庭信步走了出去,转身靠在了门外。 不出片刻,便听见了里面独自嘀咕的声音: “这衣裳,到底要怎么穿啊?” 第39章 唔……好香。 李闻歌扯着腰间的系带, 左右往肩头上试试也不合适,往腰后系又短了一截。 “真是奇了怪了,还没见过这样难穿的衣裳。”李闻歌心下暗道那人是不是故意的, 谁家好人夜半入睡还要穿这般繁复的寝衣啊?也不怕这上头的丝线啊缎带啊勾勾缠缠的,别睡到一半把自己绑架了才好。 这般想着,身后不急不缓的脚步声便传来,她抬眼看去,便见那人抱着臂,好整以暇道,“忘了同恩人说这衣带的系法了。恩人着常服惯了,头一回来我洞中, 只怕是不熟悉我们狐族所用的衣衫。” “你们成日里连安寝也穿得这样隆重,还真是活得精致啊。”李闻歌叹了口气, “这样上乘的好东西用在我这等糙人的身上, 可算是暴殄天物了。” “怎会。”镜池慢慢走至她身后,“一回生, 二回熟。恩人多穿几次, 不就知晓其中诀窍了?不过初初尝试,第一回 , 便由在下来教恩人吧。” 言罢,他伸出双手,从身后将李闻歌围住。堪堪触上那柔软的系带,身前的人却忽而躲了过去,两手一把将衣衫拢紧, 便大步流星朝洞外走去。 “这样不就行了,不用那么麻烦。” 唯余身后之人怔愣地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处, 半是无奈半是苦涩地勾起了一味笑。 …… 或许是被水雾蒸了太久,走出洞外时,扑面而来的冷空气激得人一个冷噤。只是方才所处的地方空气似乎有些稀薄,即便是被冷风这么来了一下,仍觉自己耳边发烫。 避之不及,但镜池身上那一缕似有若无的香气,倒是令她越发想念起魔心诱人的香味来。 好饿啊。 什么时候才能吃上一口好的! 她摸着耳垂,一面走一面想,顺着引路的小狐狸回到了属于她的那一间石室前。甫一推门扇,里头不似人间那样有光,黑洞洞的,什么也瞧不清。 熟悉的香气侵入鼻息之间,她了然地垂下眼笑了笑,将门轻轻阖上。 她不曾言语,也不点灯烛,只是如同累了一般,径直摸到了榻上,往后一倒,跌在了柔软的被褥上。 室内安静,静得她几乎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躺了许久,若不是浓重的香气萦绕在身旁,当真要以为屋子里只有她一人了。 良久,李闻歌轻声哼笑,“若是我睡着了,你打算在这儿坐上一夜吗?” 片刻之后,角落里总算有了些动静。 衣衫悉悉索索的摩挲声响带着那人走到了床榻边。他似乎是慢慢蹲在了榻边,一只手寻到她的衣袖,探着上头的绣样。 是桃花瓣。 面容被黑暗吞没,黑暗里,没有人看见他眸光之中一闪而过的不可捉摸与慌乱。 “恩人……” 他本意想去触碰她的手,只是想了想,还是克制地仅仅牵动了她的衣袖。榻上的人闻言将头侧向他的方向,发丝与被面摩擦出细微的声响。 “这么晚了,你来我房里做什么?” 封离摇了摇头,方想回答,却被她推了推肩头,“去把灯点上,黑灯瞎火的,这样说话有点儿难受。” 室内终是亮堂了些,足够两人看清对方的模样身形。 封离依旧穿的还是白日里那件衣裳,沐浴过后放下了平日里戴着的银冠,用一截缎带将耳旁的发丝松松束在脑后。 而他自己看着李闻歌撑着手半倚在榻上,神色迷蒙,才将方才心里的猜测落在了实处。她换了一身衣衫,与白日里镜池所着的绣着桃花纹样的桃粉细衫相同。 青丝凌乱,搭在肩头上,还有几缕钻进了衣襟之中。外裳也松散,连系带也不知去了何处,被她在榻上这么一躺,敞得更开了些,露出内里的中衣。 “恩人方才,是去见那个人了么?” 他不曾直截了当点出镜池的名字,但李闻歌当然知道他说的是谁,笑道,“哦,你说那只狐狸啊。” “是啊,不过……”她略略低头,再抬眼时瞳色带上几分戏谑与兴味,“你怎么知道的?” “你瞧见我们了吗?” 封离被她话里这“我们”二字中,心脏骤然缩紧,沉默了一刻,还是摇了摇头,“没有。只是恩人身上,有那人的气息。” 属于狐狸精的,让人作呕的味道。 这样的气味,不应该沾染在她身上。就像是自己的猎物被不想干的胆大东西标记了一样,让人难免火大。烛光照不亮的地方,眸光之中是凛冽森然的杀意—— 好久没有动过手了。 他没有想到,只是沐浴片刻的功夫,他也会如此不依不饶地纠缠。和幼时跟在他身后做跟班一样,封离失神地想了想,那时他是怎么做的呢? 因为跟在狐族妖尊之子身后,即便他是个走在外面也如同过街老鼠一般被人人喊打的媚妖,也能狐假虎威让那些平日里瞧不上的妖们卖他几分薄面。 他们看在镜池的身份上,不敢拿他如何,甚至还会送给他一些好东西,实在教人受宠若惊。那时候他头脑天真,以为他们媚妖一族是由狐族分化而来,当真能在此处寻求一丝庇护。 白日里他收到的、抑或是自己从哪一处讨来的、买来的好东西,到了夜里,就会被人狠狠踩在脚下,跺成一滩烂泥。 后来有一阵子,据说是狐蛇要结姻亲,镜池作为不二人选,日里忙得抽不开身,也让他好不容易有了几分喘息的机会。他不止一次地后悔当初踏入另一个万劫不复的地狱,但反过来想—— 妖界本就没有他的容身之地,被他折磨也是折磨,换作别处,也是一样的。 这样轻松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了阴差阳错的某一日,那一位将要与镜池结亲的蛇族圣女夸了他一句姿容过人。不管是假意还是真心,总之下场是他一人被吊在暗室里,被灵索鞭挞了整整三日。 日复一日如此,他身心俱疲,时常也会不堪折磨,想着不若自我了结也罢,至少不必再受这样的苦楚。可真将割魂刀拿在了手中,他又被心中浓烈的不甘与惧怕生生拦住退路。 他的灰飞烟灭,对于旁人而言和枯死一棵树一株草无甚差别。或许心情好了,还能对着他的死讯侃侃调笑一句: “他终于还是死了啊。” 难道就真的一点出路也熬不出来了吗?难道注定他这一生都如同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见不得人吗? 千年难遇的机会还是被他等来了。暮春三月时,镜池带着一队人马出了远门,虽而不知他是要去做什么,但这一走便是两月,分毫不见人影,更不必说有何音讯传回。 看着狐族上下寻而不得的急切模样,他心中旦觉痛快非常。出妖界搜寻的狐狸越来越多,终是在一个大雨倾盆的夜里,他独自回了洞中。 谁都不见,便将自己锁进了洞中。 那时他趁乱早便逃出了狐狸洞,担忧地等了许久,也不曾有狐狸来找他的麻烦。没过多久便听闻狐蛇两族姻亲一事到此终了,妖界有人谣传,说是镜池下山一趟,似乎得了人间的相思病。 他闻言,也只是淡淡笑了笑,心道那狐狸无事发癫而已。什么相思病,他一个连七情六欲都不知为何物的东西,还学起人间那一套来了。 但如今想来—— 他看向李闻歌。 华山一缘,所谓相思之人,并非子虚乌有,她不就在此么? 他旦觉有些可笑,兜兜转转过了近千年,再度重现当年二人水火不容的关系。只是这一次,他早已不再是年幼时的他。 一切,自然也会不一样了。 “什么气息?”李闻歌抬起手嗅了嗅,“你鼻子倒是灵得很,怎么闻见的?” “没什么,”封离回过神,“只是今日站在洞中,觉身旁有异香传来,与恩人今夜衣衫所沾染的有些相像而已。” “哦,那和你来我房中有何关系?我记着方才问你的问题,你好像没有回答我。” 他神色微微变了变,仍旧坐到了塌下,抬起头来直直看向她,“虽说有三处居室,但恩人白日里同那人说起过,在下与恩人是……夫妻。” “假扮一事不假,但若我们分房睡,岂不是令其生疑。所以……在下便不请自来了。” 李闻歌眸光仍旧带着几分探究,“就这些?没有别的了呀。”言罢,见封离不明就里的模样,还沉了肩头,露出几分失望意味。 “嗯?” 他忽而有些结巴,“也……也并不完全只是……” “所以呢?” “我们与尊者、蒂罡小师父的居处并不在一起,在下是担心那人夜半恐做出什么对恩人不利之事,所以前来陪伴恩人。”他垂着眼,“还有……” “幽室封闭,在下有些、有些无法呼吸了。” 呼吸不畅? 且不说他们这些魔头成日里喜欢的都是那些阴暗的东西,就算不是,那潜山魔窟还能是什么山清水秀的好地方不成?真是说瞎话不打草稿。 李闻歌暗自腹诽,呼吸不畅来找她就有用了?她这一间屋子照样无窗,没有根烛火一样什么也看不清。 他来除了多一个人消耗仅有的稀薄空气,别的不能说是药到病除,只能说是一点儿作用没有。 也不能这么说。 他还唤醒了她的食欲。 “好吧,你说的确有几分道理。不过这床榻看着实在不宽敞,你要是上来一起的话,就得委屈你挤一挤了。” 封离从善如流,端着那盏灯烛放在了床头边的石台上,堪堪照亮两人的时光身影。 “恩人,我们点着灯睡,好不好?” “随你。” …… “恩人,被褥是不是有些薄了?恩人冷不冷?” “……不冷,我觉着还行。” …… “恩人,你已经睡了吗?” “……刚刚眯着。” “恩人,要是还没有睡着的话,要不要……抱着睡?” 李闻歌猛地睁开眼。 白日里恩人恩人的,平日就他一个人这么叫也就算了,如今又来了一个。泡汤池子那一会儿她便被这恩人恩人的弄得耳根子都疼,好不容易摆脱那只狐狸回了房里,这个魔头也不让人安生。她只觉着自己的那一根睡丝被人提起来又放下,一会儿松一会儿紧的,来回这么一拉扯倒好,睡意全无。 她翻了个身,面对着封离,抬手支着脑袋开门见山道: “你说实话,今日那只狐狸唤我为恩人,你是不是吃醋了?” 封离并未料到她会问得这般直接,怔愣了许久,被她用指尖轻轻点了点鼻尖,才拉回神思。 短烛将要烧尽,连火光也不如方才那样亮堂,在昏暗的夜色里,连彼此的目光都看得不甚分明。 他垂下眼睫,缓缓开口道,“在下没有吃醋。” “在下留在恩人身边,是因记忆尽失,求恩人庇护。相比起在下,他与恩人更早相识,又苦等恩人多年未果,心有执念。如今一朝得与恩人重逢,不论是能力、地位,还是样貌、财权,皆数天人之姿。吃醋二字……” 他自嘲地笑笑,“在下没有立场,亦没有资格。” 这话真假参半,假的有多少他不清楚,但真的只有一句,便是镜池那一声恩人,的确比他要来的有份量地多。 “今日我沐浴时,他进了我的池子。” 封离眉心下意识一皱。 李闻歌见此,抓住了他的手,指尖在他的掌心慢慢勾描,凑近了他的脸侧,“你猜猜他怎么说的?” “他说,他可以给我做小诶。” “……什么?” “都这样了,”她咬着他的耳垂,看着那一块皮肉一点一点泛起红晕,“你这个做夫君的,半点危机感也没有,还要说这种似是而非的话么?” “他可是要与我们一同上路的,平日里难免有接触,若是如你方才所说那样,今夜你来我房里与我同眠,与做戏又有何分别?“ “人家又不是傻子,感情好与不好,可不是三言两语就能骗过去的,”封离定定看着她用指尖戳了戳自己的胸口,微弱的烛光在她的眼中映出了星点明媚的光亮,“我话都说出去了,总不能在旁人面前驳了自己的面子吧?” “……好。”封离抬手将她的手握在掌心,“承蒙恩人不弃,在下……定然不辱使命。” 李闻歌仍旧注视着他的双眼,唇角含笑。 封离微不可查地轻声叹了口气,缓缓开口,“我确实醋了,醋得紧。” 他倾身将人拥在怀里,“我不知恩人如何看我,也不知自己的话在恩人心中、在旁人处有几分份量,只得如探足采莲,深一脚浅一脚试探。” “但如恩人所想,心中的醋与怒骗得了旁人,骗不了自己。”他抬起头,握住李闻歌的手腕,将她压|在|身|下,吻住她的唇,细细研磨。 末了,他抬起湿润的双眸,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人,“所以,恩人可不可以不要喜欢他?只看着我一个人,好不好?” 他有些犹豫这样过早地、直白地告诉她自己的心意,是否会显得太假惺惺。但她惯常会见招拆招,今夜如此追问,一定是不满意他最开始的回答。 那他此刻说的话,会让她觉着自己更真实一些吗? “你不喜欢他,不是么?” “嗯,不喜欢,”他蹭着她的颈窝,“很不喜欢。” 李闻歌缩了缩脖子,环住他的脖颈,闭着眼道,“封离,我饿了。” “那我去给恩人弄些吃食过来?” 她摇摇头,学着他方才的样子,埋进他的胸膛吸了一口气,“你好香呀。” 封离怔了一瞬,旋而有些失笑,想起两人之间的对话,他抬手慢慢将带着并未散尽的异香的外衫褪去,让怀中的人被自己的气息所包围,哑着声坏心思地问,“比那个人,还要香吗?” “你香,你最好闻了。”这可是近在咫尺的好肉啊,李闻歌不免喟叹,低声呢喃道,“要是能给我吃一口就好了。” 两人心照不宣地滚作一团。 李闻歌伏在他的心口,有意无意用齿尖摩挲着,印上深深浅浅的咬痕。有时下口重了些,封离略有察觉地出声唤她,却被她手上一重,又闭上眼若风急浪高之下倾颓在水上的舟,起伏喘|息。 她抵住他的唇,或纠缠或啃咬,那点声响被悉数吞进口中,半点也听不分明。唯有被褥上绣着的皎皎银盘,成了一室之间唯一的月亮,伴着最后一丝还在燃烧的珠光,或明或暗地跳跃。 * 花了小半夜,镜池亲手学做了一盘艾草糯糕,细心地用红曲点了桃花章,看着实在精巧。 他端着瓷盏,轻车熟路地走上去李闻歌所在的居处,心情颇好地轻声哼起了歌谣。 眉心那一抹艳丽的红昙花随着主人的心绪,似乎开得更盛了些。想起晚间她没有怎么进食,沐浴之后又难免疲惫,选在这个时候送上些茶点,应当不会被拒绝。 待走至门前,他方要抬手叩门,却忽而听闻里头似乎有人说话。石门壁厚,听得不算清楚,只是隐隐约约传来一两声—— “……好乖。” “唔……好香。” “……” “别忍着……别躲。” 他听出有些出自李闻歌之口,还有些模糊不清又暧昧至极的属于男子的声音,那还能是谁? 镜池骤然攥紧了手,尖利的指甲掐进掌心,割得生疼。 他站在门前,那些平日里他司空见惯的声音传入耳中,此刻他却恨自己不如未曾来过。 隐忍的身影立了许久,又猛然拂手挥袖离开。走至他居住的洞门前,他忽而转身,冷声道,“你去看,那个几个男人都在不在房中,速来传报。” 等了须臾,小狐狸急匆匆赶过来,矮下身子道,“回长老,小的方才去探,其余几人都在,只有那位封公子,并不在他的洞中。” 他不敢抬头,等了许久也不曾听闻镜池开口。只见眼前的衣衫从视线里消失,他背影冷硬,显出此刻主人的心绪极度不佳。 小狐狸不安地挠了挠脑袋,想着长老许久没有如今日这般高兴过,甚至还屈尊降贵亲手为故人学了一晚上的吃食,怎么好端端地送给人家吃,又好端端地原样给端了回来—— 难不成是贵人拒了长老的好意吗? 但……白日里也不见贵人如何接长老的示好,就算是因为这糕点被拒,长老也不至于发这样大的火气吧。 “茶水都凉了,不知为本座添上吗?” “诶!小的这就来!” 他战战兢兢跑进去,如临深渊,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他记得长老端着那瓷盏走下石阶时,还吩咐过他,备好褥子与热水,兴许此夜他就不歇在房中了—— 他照着做,便忘了要换茶水一事了。 若不是镜池在场,他真想一拍脑门,告诫自己吃一堑长一智,人变赶不上天变,还是老老实实都准备齐全得好。 待他斟好茶水,偷偷瞥了瞥镜池的脸色,发觉眉宇之间戾气尽显,沉默地盯着地面上铺散开的雾气,躁郁非常。 “禀长老,这糕点——” 不等他说完,只听得一声脆响,纹着连理枝的瓷盏便狠狠摔在了地上,碎得四分五裂。 里头的艾草团骨碌碌滚出来,瞬间便裹满了灰尘,不成模样。他颤巍巍地立在一旁,一时间不知道是该收拾还是不收拾。 “滚出去!” 他如蒙大赦,顾不得地上的一片狼藉便慌张地应了一声,疾步逃了出去。唯留镜池扬手按在了那一片碎瓷之间,流了满指缝的鲜血。 他看着血液沾在了青团子上,与上面的尘灰融成了一团丑陋的墨,如同自己的脸面与尊严,被人狠狠地踩在脚底。 艳红的桃花印在眸光之中闪烁,他倏而仔细地回忆起白日里见过的那一张凡人的面孔,在脑海的深处,有那样一张相似的脸浮出了水面,与他渐渐重合为一体。 不会吧。 不会真的是那个,讨人厌的蠢东西吧? 他的瞳仁之中既有喷薄而出的盛怒,又有难以置信的惊异,心道如果当年那个丑八怪真的没死,还攀上了他视为珍宝的救命恩人—— 掌心被割出的划痕,流出的鲜血愈发凶猛。镜池咬着牙关,气极竟不住笑出声来。 被一个人庸碌至极的凡人压一头,已经极度令他心生妒火。更何况,那个所谓的凡人,还有可能是当年任他玩弄的奴隶所假扮。 他贵为狐族长老,要去嫉妒一个昔日贱如蝼蚁的奴隶? 多可笑。 不是爱装可怜扮惨卖乖么?这一招对付那些头脑简单的人或许有效,可他如今还敢大着胆子厚着脸皮入他这狐狸洞,走到他的面前—— 可就别怪他手下不留情,让他有去无回了。 第40章 昨夜留下的印记,有些太过……… “醒了吗?” 碍着今日还有路程要赶, 便也没有折腾地很晚。李闻歌浅浅填饱了肚子,心情甚好地窝在被中好好睡了一觉。 这种饱餐一顿的方式也是上回在俞宅时偶然发现的。只不过那时为了将魔心再养养,也为了打消一些他的疑虑, 是她选择牺牲自己一把投喂他。 有来便有回,她饿了太久,等不及想试试这法子反过来用在自己身上能不能应验。 看来效果还不错。 封离将她扶起,靠在自己的身上,拿起搁在榻边的外裳拢在她的肩头。他抬手轻轻在她的颈间抚了抚,看着她因为细微的痒意微微蹙眉的模样,低声道: “待会儿……要不要借些脂粉来?昨夜留下的印记,有些太过……” 李闻歌淡淡抬眼, 松散的发丝蹭着他的肩,好笑道, “与其担心我, 你倒不如担心担心你自己。” 封离不明所以,直至她先他一步下了榻, 走至铜镜前, 他才跟了过去,看向镜中的自己。 颈间红梅点点, 暧昧的痕迹比起李闻歌的,他只多不少。他尝试着拢起衣衫,只堪堪遮住了一半,还有一半从里衣领口探出头,与长夜在眼尾吻出的颜色相得益彰, 显出靡靡之态来。 “恩人,这该如何……” 一双手伸至他的眼前,掌心赫然是一盏精致的脂粉匣, 刻着凌霄花纹,散发着好闻的木香味。 “用这个吧,我带在身边还未来得及用呢。” 他愣愣接过,对镜盖起了脖颈之间露出的深深浅浅的吻|痕与齿印。身后的她不过一会儿便穿戴了整齐,青丝半束在脑后,以一根素玉钗固定,钗尾坠下一滴青玉泪,以银底相托,古雅清逸。 “走吧。” 他闻言起身,却忽而以手扶额,旦觉头脑有些微晕眩。在他初初醒来时便有所察觉,抬起手粗浅了查看片刻,似乎魔气溢散了些。 就像是有什么从中抽取了一部分,令他恍然觉着通体如失温一般忽冷忽热。这样的境况,是他曾经在潜山魔窟中与那穷途困兽搏斗时,被咬着脖颈吸食魔气才有的,难以忍受的感觉。 但—— 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这种感觉呢? 他昨夜分明没有进食,也那汤池也不过只沐浴了片刻便起身而出。一整夜只做了一件事,便是来到她的房中,与她…… 封离抬眼看向李闻歌的身影。 她容光焕发,看上去心情不错。想起她昨夜抱着自己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好香”,又拉着他一并纵情声|色,总不能是因为—— 抬起的眼眸又堪堪移走了视线,他按下一颗不安的心脏,心道她堂堂正派修士,怎能将她与他们这些靠着精|元采补的妖魔混为一谈。 或许只是身在狐妖地界之中,即便是过了多年,身体也还是会对这曾经踏足过无数遍的地方产生一些微妙的反应吧。 “你怎么了?”李闻歌靠近了些,“不舒服吗?” 她昨夜收着火候呢,也就……吃了那么一点儿,一点儿而已。 不会这就被发觉了吧? 封离站起身,轻声笑了笑,“无事,我们走吧。” 两人从同一间屋子内出去,看着桌上摆了一些狐狸喜好吃的瓜果生肉,简单挑了些能吃的,又用了些自带的馕饼,便去了洞外。 “阁主,还有馕饼吗?弟子有点儿没吃饱。”蒂罡昨日便吃的果蔬与茶点,没有白米饭,连个糙米粥也没有,饿得肚子咕咕直叫。 果然,什么仙妖有别,他们明明有共同点的好吗!仙人喝露水就能活,妖怪吃写野菜野草生肉也能活,照这样看,分明是仙人有别、人妖有别才对! 半日没用米面,他差一点儿饿死了! 他接过李闻歌递来的有些凉了的馕饼,大口啃了起来。镜池一人姗姗来迟,他连面饼都吃完了好一会儿,才见着他的人影。 出门在外,身为狐族长老,自然要穿得华贵些,不失了脸面才是。据说狐族长老从不轻易出山,如今肯卖他们几分面子,那简直是百年难遇的运气。 蒂罡想起昨夜里听门外站岗的那两只小狐狸的闲话,不由得暗自瘪嘴。不过这会儿人到了洞外,他倒是不必再忌讳那万恶的读心之术了。 瞧瞧他穿的这身紫金绸衣,连腰封都滚了金线,哪里像是去捉拿魔头,活像是去人间比美的俊俏相公。 只不过他看上去心绪似乎不太好,脸色阴沉沉的,尤其是身影在洞中穿行,一张脸隐在暗处,眸光冷得骇人。 甫一出洞,大好的太阳光亮照在人身上,将那头上戴着的金冠也映出了九分闪闪金光。李闻歌迎上前去,蒂罡眼见着镜池的面容骤然便复柔和,仿佛方才在洞中阴森森的模样只是他的错觉。 或许真是错觉吧,他揉揉眼。 镜池看着李闻歌主动上前与他交谈,堵了一整夜的郁结心绪稍稍放缓了些,将妒火丛生的心搁在一旁,勾起一抹惑人的笑。 今日他特意敷了细脂粉,薄薄一层浸在肌肤间,既教人离近了也看不出端倪,又将人不论起色还是肤色都抬了一阶,质感非常。 “恩人,昨夜睡得可还好?” 李闻歌点了点头,“尚好,多谢长老替我等安置。眼下,我们便启程吧?” “好啊。”他将衣袖凑近了李闻歌,似要与她耳语,“媚珠已在袖中,恩人若要取用,在下随时都在。” 立在一旁的封离看着他这故作亲昵的模样,垂下了眼眸。还是一旁的梦留有些失去了耐心,低声咳了两声,“时辰尚早,我们尽力今夜赶去马头山,在那里寻一个能够歇脚的地方。” “走吧。” 看着蒂罡与封离二人竟还需李闻歌带着他们上路,镜池不免更是将封离低看了去。且不说他如今真是凡人,还是装是凡儿,这副窝囊的模样也配站在恩人身边? 就算是做一个貌美但无用的花瓶,比他美的也比比皆是,实在太不自量力了些。 他走至封离身边,冷不丁问道,“封公子……昨夜睡得如何?还适应本座这狐狸洞么?” 他但凡不是当真不忆过往,此刻就该明白自己的意有所指。这可是他从前最常光顾的地方,就算是死,他应当也不会忘记自己的脸的。 镜池一双瞳眸紧紧锁住封离的侧脸,看着他慢慢转过脸来,将目光投在了自己的身上。那张脸上除却一点惊讶以外,半分堂皇与迟疑都没有。 他淡淡回了礼,“多谢长老,在下睡得甚为安心。” 他这样谦卑有礼的样子,令镜池不由想起那些年他跟在自己的身后,也是这样话不敢多说一句的姿态。他恶劣地将他与当年那个小不点的身影合在一起,暗想道: 他要真是那丑八怪就好了。 那样的话,他会迫不及待地,想让他再回到曾经逃也逃不掉的乐园里。 见对方不再答话,反倒是一直盯着自己,封离敛下眼眸,又道了一句,“是长老还有话要问么?” “没有。” 镜池沉浸在回忆中,心中的快意与嫉恨纠织在一起,升起一股酸麻的痛楚,激起想要畅笑的欲|望。只是唇边的笑意在封离转过身去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衣襟遮得不够严实,将颈后未消的红痕露了出来。随着主人弯下身子又直起的动作间,犹抱琵琶半遮面地若隐若现,灼伤了他的目光。 只肖这一点儿痕迹,镜池便能想到在女子温热殷红的唇瓣吻住颈后脆弱的软肉,厮磨辗转的沉溺容颜。那些在他眼前、在话本传说里的、被他不屑一顾的春|色撩人场面,却在此刻冲破了他故作姿态的高傲。 他恨恨地移开了视线,转而看向李闻歌娉婷背影。 她是如何与自己说的?说她与这个丑八怪有几分纠葛,是要对其负责的。所谓负责,还能因为何事而负责? 做不过是些肌肤之亲、夫妻之实而已。 既然如此,只要他也能与她有肌肤之亲,那她是不是也会与对这丑八怪一样,也对自己负责? 镜池捏紧了袖口,闭了闭眼。 时日还长,机会总是人找出来的,对妖也一样。人是善变的生灵,一切都尚未盖棺定论而已。他向来是有耐性的,怎生遇见了心上人,就变得这般操之过急? 当真是若桃树开春,变得如急躁轻浮的小狸一般,不知轻重了。 …… 天色尚好,白日里阳光有些刺眼。这回蒂罡跟着梦留,站在了剑身处。虽说地方是宽敞了一些,但难免还是要被奚落一番。 “你于师门修行也有十七年光景,竟连御剑之术也不曾掌握?” 蒂罡不敢答话,只能闷不做声地点头称自己愚钝。梦留冷笑,“我看你不是愚钝,你是惫懒。” “符咒术你又学了多少?筑基召灵符,你且背来听听。” 也不知是太过紧张还是他本就未曾记熟,蒂罡磕磕绊绊地背了个大半,便见梦留没了回应,瞧着那背影,他只觉大难临头。 路上的大佬遇了一个又一个,奈何他一个小菜鸡带也带不动,他垂头看着剑下渺小的山林,感叹自己与其当他们的拖油瓶,倒不如纵身一跃来得好。 毕竟就算回了师门,等着他的也是一场恶战。他也不知自己这如同奇遇的人生,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 “与你师尊说一声,从今日开始,你便是我座下弟子。” 废物东西,连个徒弟也带不好,成日里不知又躲去何处喝酒去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0-50 第41章 又见面了啊,老朋友。…… 蒂罡惊地张大了嘴—— 不是, 他可没听错吧? 梦留尊者都多少年不收徒了,孤家寡人潜心修道,如今登临医仙, 按照道理应当再回到师门内闭关修行百年之久。眼下与他们同行缉拿媚魔已教人出乎意料,怎还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收他为徒? “地瓜啊,还不赶紧抱紧你师尊的大腿,这可是千年难遇的贵人啊。”李闻歌促狭地笑着,心道梦留此人做事向来论心不论迹,不按常理出牌也是常有之事。 也不知他这回是怎么想的,分明日前还嫌有这样笨如呆瓜的弟子入了师门, 简直是师门之大患。可不过几日光景,这就大手一挥要收人家为自家门徒了。 难不成, 一路上也无法修行, 不如捡个徒弟提拔提拔,证明一下自己的实力?反正他和梦松不对付, 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啊?噢噢!” 蒂罡这回管不得什么地缸还是地瓜了, 连忙照着师门之中的戒律对着梦留的背影规规矩矩磕了个头,乖巧地道了一声:“师尊。” “嗯。” 梦留淡淡应了句, “你坐稳了,莫要给我添乱。” 距马首山还需再翻三座山头。连绵起伏的山峦盘踞在长野,走了好些时辰也还是这般景色。只是渐渐再行,这风景便不再能看清了。 蒂罡抬起头,这才发觉他们行入云中, 在纯白又摸不清的茫茫云海之中穿梭。如棉如絮的云掠过耳畔,不知是否是风太急,竟觉有几分疼痛。 他起初以为这只是自己的错觉。 直至一滴鲜红的血无声滴落在他的手背, 他垂眼一看,愣愣抬手摸向自己的脸。 再摊手相看,血淋淋的模糊一片。 “小心!” 众人也察觉其中不对,皆施法诀抵御云中重重危机,梦留回过头,对着满脸都是血的蒂罡厉声道,“快到我这里来!” 封离也一并被化云为刀的秘术擦伤,不过他毕竟是魔,即便如今是肉体凡胎,那些细小伤痕在他的脸上稍纵即逝也就能富复原如初。 “你没事吧?”李闻歌回头看了他一眼,那瓷白的脸上被擦出了道道血痕,血珠从肌肤之中渗出,欲坠不坠地嵌在其上,“你的脸……” 还有蒂罡,这云刀竟如此可怖! 若不是他们反应及时,不知自己已踏临这无妄之灾中,只怕一不慎便要将性命交代在此处。 封离摇了摇头,环着她腰际的手愈发紧,“在下无事!恩人,为何我们会遇上这般古怪之物?” 他声线掩在呼啸的风中,时大时小,“是妖怪,还是不明阵法?” “暂且不知,但白日鲜少会有麻烦,今日不知是怎么了,”李闻歌心下存疑,一般妖魔总会挑选落单的修士或散仙作乱,不会趁着人多出手。 怎会如此明目张胆,白日行凶? 直至金光破云,将几人生生割裂开来,剑身受不住光刃相击,逼得李闻歌不得不收剑闭气,拉住下坠的封离的手,将他带去梦留身边。“带着他们走,这里我来对付!” 术业有专攻,梦留身为灵霄阁医仙,但奈何并不会用武,唯一能做的,便是将几个与他一样不具备保护自身能力的人带至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至少少了几人拖后腿,李闻歌肩上的担子也轻些。 “师、师尊!我们就这样走了,阁主单枪匹马的会不会有危险啊?”蒂罡喘了一口气,“咱们连什么情况都还没弄清楚呢,青天白日敢动手脚的,只怕来头不小!” 梦留闭着眼,施了个法咒将他们所处的这一片给围了起来,转过身去取下行囊,将一个纸片大小的东西托在掌心,眼见着一点儿一点儿变大,成了个正常形状的药箱子。 他抿着唇,将一旁安安静静坐着的封离处理了脸上与手臂上的伤痕,才来到蒂罡那一张血糊地一片狼藉的脸面前,开口道,“情况未定,你在那儿她还得救你,何必要搅局。” “那咱们这样,岂不是如同那西天取经的四师徒一样?”蒂罡抬手往天上指了指,“阁主就是开路降妖的大师兄。” “想多了,八戒和沙僧还是有功夫在身舞刀弄棒的,你可比不得他们。”梦留毫不留情地下手重了些,疼得蒂罡龇牙咧嘴。 “那弟子是……” 他接收到梦留淡淡一个抬眼的眼神,默默把自比唐僧的话给咽了下去。心道也的确,自己一无佛性二无佛德,怎么敢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的。 “……尊者。”封离抬眼看着骤然便阴沉的天色,眸光难掩担忧,“恩人他们……可会有恙?” 他没忘了天上还有一个镜池。 但反观梦留一脸淡然,还有心在此说闲谈天,他心下仍旧觉得惴惴,却听身旁人道,“无事,师妹从前在阁中就是个惹祸精,有仇家找上门是常有之事,至于半路遇上程咬金——” “家常便饭了。” “这样么……” 蒂罡捂着嘴,“那阁主是如何当上阁主的啊?” “剑灵认主。她是宗门之中,最有灵气的弟子。”梦留起身,“我去找些干柴来,今日大约便要在此处歇脚,等交战结束,天色应当也晚了。” 封离闻言也随之起身,“尊者,在下可否一并前去?” 梦留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扔给了他一条用来捆柴火的粗绳子,走出来发咒之外,往林子深处去了。 * 天上的境况可不比地下。 李闻歌抬手掐诀抵挡着云雾的重重攻势,旋身在云中穿梭,正要脱身时,便见身前有屏障相阻,看样子似乎是神结。 有坠着红缨的长枪从身后刺来,她闪身躲避,手执长剑背身便挡了一记狠刀,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了她的面前,与方才持长枪之人前后夹击。 “啊,又见面了,老朋友。” 方才她见此情景便已猜测是此人的手笔,如今一交手,果然如她所料。那人听了她此言,登时便火气更甚,怒而斥道,“住嘴!谁与你是朋友,今日便是你这妖道的死期!” “你也很逊嘛。”李闻歌挑开他的刀尖,“挨了我一顿打,我叫你去搬救兵,就找来了一个?” 元正不答话,只对李闻歌身后的羽昇神尊视线相对,长枪出手,直逼李闻歌的心口—— 当年她是如何行刺玉君神尊的,今日便要原原本本还回来!不,是十倍百倍地还回来! 危急之时,长剑化影,兵分两路便往两旁削去,旋出片刻得人脱身的瞬间。也正是在此刻,妖气袭来,镜池出手袭二人一击,将相接的兵器震开。 云层乍破,他来到李闻歌身边,低声道,“恩人,无事吧?” “我没事,你小心。” 元正稳住身形,看着空中溢散的妖气,不由转过头对着羽昇指认道,“神尊看见了吧,弟子所言绝无半句虚假!此妖道便是与这些妖魔为伍,荼毒百姓!若是还任留这等大患在人间,岂不是害了这太平盛世!” 羽昇神情凛冽,长枪随风猎猎而来,没有吐出一个多余的字。 妖邪当斩—— 如今天庭易主,尚不太平,他本就心存怒怨,更何况人间竟有如此丑恶东西作怪,那人还是当年暗害玉君神尊之人,如何忍得? “我倒不知,灵霄阁如今已是妖邪当道了。” 李闻歌听着那耳根子都发麻的、老生常谈的评价,只觉好笑,更懒得解释。她与镜池使了个眼色,遁入云中,以剑搅弄风云,化他术为我用,以牙还牙地还击。 但神仙毕竟还是神仙,一个是肉体凡胎实打实地接着刀剑的威压,一个是仙体玉器法力无边,伤不得分毫。 对上元正也罢,但他将堂堂神尊一并请来应战,短时间内交手后逃脱也没什么太大的问题,只是若长时间如此,太过耗费精气。她尚未登神位,如此大伤元气的办法对她而言并不值当。 “恩人。” 镜池趁着混乱来到她的身边,“将他们引入马首山,山中有一大魔名为魇魔,只需惊动它,它自会现身。” “也正好成为我们的帮手,”话中又闪过一击,“这里于我们而言没有半点上风可占,只怕他们还会引神器镇压,届时再想脱身便不好行动了。” “神器他们暂且请不来,我们且速去马首山。”李闻歌以身边的云团为遮蔽,同镜池的妖影一并往下飞去。 “他们要逃!快拦住他们!” 法障在交战时便被打破,未来得及重设,只得眼看着他们借着云雾遮掩向人间逃窜。元正紧随其后,但二人速度极快,不等他追上,便见其身影隐入了山中天然的气障之中。 “等等!” 羽昇拉住就要追上前去的元正,“这其中是否会有蹊跷?他们二人如此身形一致地往这山中去,只怕是传音商议好的事。” “若我们贸然前去,恐会中了他们的计策。” “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了,此时不乘胜追击,还等何时?”元正皱着眉,“难道神尊忘了玉君神尊是如何神魂俱散的吗?” “他们之所以要逃,便是因为无力抵挡我们的招数。弟子也说了,只要神尊出手,区区一介妖道,不可能任她还在这世间逍遥!” 第42章 那魔头为何还是不来?…… “时不待我, 神尊再虑,弟子先行去追了。”下一刻,元正的身影便消失在了马首山浓浓气障之中, 不见踪迹。 羽昇停留在气障之外,想着天宫之上,元正独自请命前来讨伐,不卑不亢的模样。 “你几番上奏,还是只为了这一件事?” 王母端坐于上首,金珠玉碎坠于额前,尽显威仪。她面色如常,“朕已向三界言明, 若此人举止有误,天道自会降下责罚, 倘若并无责罚, 便是天道相允。” “此事已了,若神君无他事上奏, 便退下吧。” “……陛下!若此事就此作罢, 那玉君神尊就这般被区区妖道所暗害,至今元神仍在轩辕台无法聚魂, 玉君神尊何罪之有!” 他既恨又怒,什么天道,不过就是当权者一句话的事罢了!不知那妖道究竟有什么迷惑人的本事,做出如此恶事,竟还能相安无事地在人间做她的逍遥人! “天界与魔界交战, 玉君神尊功不可没,如今迎来三界太平,我们这群在天宫之上坐享其成之人, 便要效仿人间那一套过河拆桥之法吗!” “百年之前,朕已对此人降下惩处。更何况玉君神尊借渡劫之机与凡人相恋,又私自将其带上九重天,掀我天庭思凡之风,此举有悖纲纪,理应受天罚。”王母言辞掷地有声,“天罚已去,玉君神魂自当于灵台洗髓,以获天道谅解。” “朕自然明白,你身为玉君座下战将,存打抱不平愤愤之心乃常事,但若是非不分,执念过重,这可就有违本心了。” “那妖道所受之罚,不过皮肉之苦罢了!又岂能抵过玉君神尊所受无妄之灾!难道只因这所谓情劫有误,便要将神尊过往所有功绩都一并抹去吗!” “神君此意,是质疑朕此事责判,有失偏颇吗?”此言一出,天帝尊容不怒自威,元正只能嗫喏着压下心中怨言,低声道,“臣下不敢。” 众仙君散去。 他如今为了这件事惹了一身黑,天宫众仙碍于王母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淫|威,生怕烧到自己的身上,选择了对他避之不及。 尤其当年跟随玉君神尊的座下弟子,如今皆认他人为师,走的走散的散,只有他一人还对当年之事耿耿于怀,却被他们无端排挤,指责他本就应该就此作罢,否则—— 以他随玉君神尊四处征战的功绩,早便能登上仙尊之位,怎会在此打转了近百年之久,还是突破不了飞升的瓶颈? 不过罢了。 此事未了,只会成为他心中永远的心结。有此心结,就算是存飞升之心,也会因为隔膜而失败,成不了仙尊的。 那不如便让他一人保留这份清醒,与如今乌烟瘴气的天道对抗到底。 “元正神君,请留步。” 他转过身去,便见远远走来一人。长枪别在手后,坠着鲜红的缨。即便他不认识此人,也记得这杆长枪。 那是当年随玉君神尊讨伐魔界的战将之一,也是如今的飞升为神尊的羽昇。元正见来人是他,只记得似乎那时他不过是师尊身边一个不算熟稔,话也极少的人物。 也有许多时日未曾在天宫见过他了,为何今日,他会叫住自己? “元正神君。” 羽昇行至他身前,元正这才反应过来,回了一礼。他心绪不佳,并没有想要与此人攀谈的欲望,反正羽昇神尊也是个寡淡性子,寒暄不过几句应当也就—— “本座要同你一并捉拿妖道。” ……什么? 羽昇看着他呆愣的模样,恍惚间想起来那个跟在玉君身边一口一个师尊的嘴甜弟子,如今时过境迁,竟已经是一副他不认得的陌生样貌了。 “本座,要同你一并捉拿那妖道。”他轻叹一声,“也算是全了本座与玉君的情分。” “昔日你于殿中上奏,本座不曾站出,也是因过不了多久,便有一劫须考验本座心力,本座也是怕误了时机,才没有出面相助。” 元正喃喃开口,“那为何如今……” “今日听你在大殿上呈义愤填膺之辞,心中仍旧五味杂陈,想来玉君与本座也算是兄弟一场,本座也不想断送了这一段知遇之情。” “所以,本座决计在历劫之前,前来助你拿下这奸邪妖道。” 元正一时失语,难以想象竟会在四顾无人心茫然之下,还能有羽昇这般顾念旧情的神尊肯伸出援手,将他从过去的泥沼里带出来。 “……好!” 焦心与惊喜交错,难免使人热泪盈眶。羽昇看着昔日战军之中的小将,红着眼眶,“有神尊相助,定然不日之期便可将妖邪斩杀,为师尊证天道!” 羽昇拉回神思—— 既然已经来了,若是不能将妖邪一举缉拿,便是有损天将威严。只是马首山似乎有些传言,是个不详之地。但他不过也只是堪堪有此印象,至于因何而不祥,不甚清楚。 若是这里头有魔…… 三界太平尚不过百年,魔界大将如今大多沉睡于山川之隅。那一群如火一般一点就着的邪祟之物,一旦惊动沾染只怕便要挑起事端。 执长枪的手紧了又紧,羽昇身形微动,还是隐入气障之中。 反正王母已经在操练提拔天兵了。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么。 * “还要再往前,看见那一片紫气了吗?那一处气障最重,快些把他们引进去,魇魔应当就在其中!” 元正一路拿着长剑砍了沿路大多数树木的枝干,咬紧了李闻歌便死追不放。镜池化为灵狐之身,只得在前方引路,又要与李闻歌的身影持平,不可令追杀之人发觉他们有所计谋。 长剑凌空,转叶为千梭刀,层层往身后人杀去,绊住元正追击的脚步。但羽昇的步伐太快,千梭刀不过将出手,便被他的长枪划了一障,震回了她与镜池的身前。 剑气破云而来,在密林之中如割月弯刀,一层又一层带着杀意的飞刃夺空接踵,招式有来有往,打得难分敌我。 李闻歌不欲恋战,卷了一阵草叶之风掩了身形,随着镜池的身影终是遁入了那一脸缠绕着阴黑紫气的气障之中。 身后的两人仍旧紧跟其上,镜池化为人身,与李闻歌里应外合,一面往气障深处去,一面招架着二神凌厉攻势。回击之余,李闻歌以神识传音: “这里面当真有魔头?跑了这么久,为何还不现身?” “自然是有的,我不会诓骗恩人。”镜池虽为妖族长老,但妖形比起神形还是相形见绌。更何况此番那小神君请来了是天界神尊,看着还是个战将—— 接下几招,他便觉有些精疲力尽了。 这样下去不行。 李闻歌身有魔气作保,耐力与相持之力还是胜过镜池一筹。仙魔之息天生便是相生相克,除了被压制吞噬,便是被同化一体,二者皆是相对抗的最好的伴侣,只有输赢之分,绝无相容之意。 她选择了吃魔心,也不仅仅只是因为魔心香甜可口。 每一颗被吃下的心脏,在遇上这样危急的状况时,都能化为不可或缺的力量,自然不是白吃的。 镜池的妖力被羽昇的仙力削弱地渐渐有些支撑不住,连灵力也弱了下去。如今两人之间仍旧陪着元正与羽昇干耗着的,便只有李闻歌一人。 “那魔头为何还是不来?” 这样大的动静,也不能惊动它老人家吗? “不若我们先走,再耗下去,在下只怕恩人也支撑不住!” 多耗除了伤灵气的确毫无意义,虽而要是真对上,以她的能力扛下午倒也不会死。但李闻歌有点儿心疼起自己好不容易攒下来的宝贝魔心,对上这两个胡搅蛮缠的神仙实在是焚琴煮鹤,纯属浪费。 她撤了手,正欲与镜池往密林中心飞身而去,身后的元正如若忽而失去了所有的耐心一般,将半空瞬间撕裂了一个巨大的光口,跃身而入。 趁此机会,羽昇反应迅疾,飞身与元正前后相击,拦住两人去路,后引神钟金罩,自黑天而下,意图将此二人困与钟中,就地正法。 “不行,必须立刻脱身此境!” 神钟金罩的速度比想象之中要快,也比肉眼所见的体量要更大。奈何有羽昇与与元正前后围堵,镜池又法力溢散乍现真身,李闻歌只得单手徒剑,将狐狸抱在臂弯处,躲着两人层层追劫的攻击,连割裂空间也抽不出神来。 元正挥刀的手速如残影,他一腔热血就快要从口中奔涌而出。没有人会懂得此刻,在历经无数次孤立无援的挫败之后,有高人鼎力相助,将自己无数次放下又始终还要拿起的念头化为现实—— 那颗心跳得快要不受控,他不敢眨眼,又无意识地勾起嘴角,只怕错过这样一个等了百年之久的时刻。 只等这一刀刺入她的胸口,神钟一落,心结至此解开,玉君神尊所受耻辱化为灰烬,数百年的仇恨为之消解。 刀刃勾缠前襟那一寸丝线之前,自漆黑的幽暗的地底,忽而传来一声听之丧胆亡魂的低吼与咆哮。 魔气自四面八方汹涌袭来,将密林深处所有的一切团团裹住,拦下那压顶的神钟金罩,硬生生抬离山首。本就视物不清的密林眼下是比浓墨更深重的黑。 金钟梵响与魔气的喧嚣重叠,于耳边炸响。李闻歌躲避身前那滞空的尖锐,撤身欲走,但身后不愿就此功亏一篑的羽昇反应更快,不等她转身,枪尖便直直要没入她的背后。 只在一瞬之间,枪尖掐错了地方,在她的肩头擦过一道长痕,飞溅着血滴。而无影无形的一股力量攀缠着李闻歌的腰际,将她裹挟至丛林深处,不见踪迹。 第43章 要杀了我吗? 缠在腰间的那股力量庞大且无力挣脱。 李闻歌再睁开眼时, 便见身处一处极为空旷的天然地下洞穴之中。洞内既阴暗又潮湿,顶上湿哒哒地往下滴着水,有的落在她的发间, 有的落在肩上。 带着凉意的水珠浸湿她的衣衫,渗入了肩上的伤口。 她后知后觉地抚上那一处微微刺痛的地方,看清了被衣衫包裹的伤痕,竟然已经好了大半。她蹙起眉头,思索着不知多久之前经历的那一幕。 长枪枪尖还挂着倒刺,在肩头剐蹭的那一下挖出了一块连着血肉的窟窿。 即便是寻常刀剑带来的疼痛也难以忽视,更何况她并不是不曾与神仙交过手。九重天的法器天然便具神性,轻松一击也可带来不可磨灭的创伤。 当年她被架在北海, 若不是有师尊作保,她哪里有这种命能撑得过那一道神鞭。 此事之后, 师尊被天界重罚代她受过, 而她一个初初下山的毛头弟子,遇上半路要她偿命的神仙, 不说接下一招, 还能有命逃就不错了。 今日挨了这一下,却鬼使神差地奇迹般自己恢复了, 实在令人觉得蹊跷。 李闻歌轻叹了一口气,撑着自己的身体站了起来。 一身衣裳都被这洞中的湖水濡湿,又湿又重地挂在身上。她顾不得施符咒,踩着水中浮起的石头,小心地往外走。这洞穴不似别处的地穴, 溶洞石缝四通八达,它只有一条道,蜿蜒地伸向远处, 只是有些长。洞中黑黢黢的,看不清脚下的路也极容易失足掉入水中。 摸着石壁,她一面点了符火看着前方的路,一面回想着昏迷之前走过的路。 想来也是徒劳,她甚至不记得自己究竟是何时晕过去的,只知道那缠在腰间的无形的力道如同从深林之中抽出的坚不可摧的藤蔓,被剑砍得吃痛,也只会将她缠得愈发紧,丝毫没有要松手的意思。 挣扎无果,身边黑雾如盖遮蔽着视线,她忍着肩上传来的剧痛,扭头看向流血的伤口,体内的魔气正被枪尖所带的神力消耗吞噬,再一瞬,那力道裹挟着她,口鼻一瞬间无法呼吸,就这般被卷入了水中。 可究竟何处来的水,又是从哪里的水一路漂到了这处洞穴,一概不知。 “算了,只能这么走下去了。” 希望出口离这里不会太远。 约莫着至少有一柱香的功夫过去,仍旧不见有光亮传来。李闻歌只能认命地按着这条唯一的路,蹚着水接着走。 直至她终于感到不对劲,停下步伐,将手中的符火高举起,照亮了举头之上的巨石。一角因积年累月的冲刷与侵蚀被磨平了棱角,露出了石中原有的翡色。 水滴落在脚下的湖水之中,寂静空旷的洞穴里忽而有一声既无语又无奈的轻笑。 李闻歌确信,她走了一柱香有余的时辰,再度重新回到了原点。 又是该死的迷障。 身后滴滴答答的泠声中,还隐隐约约传来细微的响动。李闻歌回过头,将符火对准了身下的水面,仔细照了一番,却并未发觉什么异常。 唯独好像比初醒时,水更深了些,这一回儿居然已经漫过她的脚脖子了。不至于此,一股甜香自洞穴漆黑的深处幽幽传来,丝丝缕缕萦绕在她的鼻尖。 魔心的味道…… 是魇魔么? 将不共戴天的天界仇敌从自己的地盘上驱逐,但要把引来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抓获处置。 符火灭,洞中归于幽暗。水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潜游,抑或是苏醒。下一刻,符火再起,对上水中忽而闪着寒芒的细竖瞳孔。 鳞片在水中泛着波纹一般的光泽,伴随着那只懒散的眼闭了又睁,与她越发靠近。蛰伏在水下的巨齿不知何时便会张开,将孤零零站在碎石上的人一口吞噬,而后嚼碎。 李闻歌吸了一口气,不太确定这个庞然大物究竟是她的误打误撞,还是它本就是今日将她卷进洞中的魔。 蟒族一类大多都向往天上,千年来见过化为魔族的蟒绝无仅有,它是她所遇上的唯一的一个。 “把我带进这里的……是你吗?” 斟酌之下,她还是选择开了口。只是半晌没有得到答复。李闻歌有些疑惑,却见没过她脚脖子的水位更高了些,似乎是那东西又动了动,连带着泥沙翻涌,水面变得越发混浊。 她很想纵身一跃站到洞穴上方突起的山石上,给自己寻求一个容易行动的空间。但眼下洞穴内是否还有别的机关还尚未弄清楚,若是这巨蟒动了怒,不论如何,对她而言都是不利的。 也不知道这家伙会不会说话,思来想去,她还是决定把语气放柔一些,“是你……把我救下来的吗?” “火……太亮了。” 停在水下那只神秘的眼睛终于缓缓浮出水面,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我的眼睛都要瞎了。” 不等她符火散去,水面惊浪起,飞溅了她一身,将那火光硬生生给浇灭了。黑暗之中,它的眼睛如同能发亮一般,紧盯着自己的猎物。 蛇信在水面游动,它的真面目终于完整地呈现在她的眼前。 李闻歌背手悄悄摸上了身后的长剑,低下头躬身道,“今日……多谢阁下了。” “哼。” 一声轻笑,似乎像是在模仿片刻之前的她一般。李闻歌听着它冷冷吐着字,却不知是何处发出来的声音,“人……只有到了这种时候,才肯低声下气地告一声饶。” “肮脏的东西,怎么配得上一句道谢?” “我们都是不该存在于世间的东西。如若不是你被困于此,一定恨不得杀了我吧。” 阴沉的低笑回荡在洞穴中,“让我猜猜……此刻你的手,一定已经扶住了剑柄,对吗?” 它离李闻歌更近了,蛇信吐露之间,用目光丈量,距离不过三尺。“我就在你面前,我的七寸就在这里。” “要杀了我吗?” 它敢这么说,就说明一定有什么必死的筹码握在手中。李闻歌一点点将握在剑柄上的手指松开,心道,难道如果这家伙死了,这座山还能塌了不成? “阁下说笑了,在下没有不敬之意。今日被仇家追杀至此,多亏阁下出手相救,在下才得以逃过一劫。”机会来之不易,轻敌最是要不得,“又怎会怀有这样不堪的心思呢。” “在下只有……想要答谢阁下的心意。” “答谢?” 它似乎提起了几分难得的兴致,或许从前他对猎物没有那么想要攀谈的废话,但今日不大一样了。“你真的想要答谢我?” “是。” 李闻歌点了头,“如若阁下有想要的东西,在下会尽我所能,满足阁下。” “只不过在下还有友人在山外等候,若在下不见踪影,只怕他们会心急而不知所措,所以……” “可否请阁下为我指一条路,我也好替阁下寻找,想要的东西。” “……急什么。” 蛇信拂过她的前襟,留下一片水痕。有限的空间里,再加之水雾的弥漫,那股甜香愈发浓郁。 “你先回答我,和今日闯入山中的那两个仙族是什么关系。”兵分两路的舌尖勾着她的手腕,瘙痒地轻触。 “你是人,不是仙。”它嗅着,“不是么?” “没什么,不过是昔年结下了些旧怨,尚未消除罢了。”李闻歌摇了摇头,并不想透露太多。它却不依她所言,“连这样简单的问题,也不能如实道来么?” “要是这样的话……我该如何相信你会替我找来,我想要的东西呢?” “你知道的,”蛇尾自水中款款摆上她的脚踝,一圈一圈将她缠紧,“每一个不小心踏足此地的人,说的每一个字,都和你和你一模一样。” “可是他们每一个人……都撒了谎。” “撒谎,是要受到惩罚的。” 想也不用想,这深不见底的湖水之中究竟埋葬了多少森森白骨。李闻歌的身体被它有力的蛇尾绞紧,又收着一点儿力道,将她桎梏在它的领地之内。 “在下不会撒谎。” “今夜我们也要在山中歇脚,若是在下没有办到,阁下前来寻仇,大也可以。”李闻歌抽出了一只手,抚在那冰冷的蛇尾上。 蛇瞳眨了眨,“所以,那两个人,是谁?” “阁下为何对那两人的身份如此好奇?” “闯入我的领地,为何没有知晓他们底细的权力?”卷着她的尾巴收紧了些,“他们是仙族,我是魔。” “我这地方百年来无人问津,忽而有人到临,还是两位天上人,若是他们来找我的麻烦,那可怎么办呀?” “你也明白,吃饱饭之人自然不会懂饥饿之人的处境,正如千百年来,总是有仙族一而再再而三不厌其烦地与我作对一样。” 李闻歌肯定道,“不会。我说了,他们是来找我的麻烦,不是你的。” “既然阁下想知道,那在下便长话短说。曾经趁着一个仙人下至凡间渡劫时将其重伤,又在他神劫渡过几欲飞升的脆弱时刻击其命门,致使其神元俱散,无法聚魂。” “天上有的是对在下恨之入骨的神仙,他们二位就算是其中之二。” “就这样,很简单。”李闻歌趁其不备,又挣脱出一条手臂,“今日也只是恰巧路过,为了逃命被才追杀至此。” “在下资历平平,打不过就跑,能与阁下遇上,纯属巧合。” 她放缓了声音,“现在,可以告诉在下,如何出去了吗?” 第44章 封离,醒一醒! 冰凉的蛇信擦着她的发丝, 掠过脸庞。 蛇身卷着下肢,将濡湿的衣衫与身躯交缠得更紧,诱人的甜香与打湿脸颊的水珠相融, 细密地扑洒在皮肤上,李闻歌没有忍住,伸出舌尖将唇角的水渍舔入口中。 无色且无味。 唉。 她看着眼前这个散发着魔心香气的巨蟒,在想,若是能一剑刺中它的眼睛,趁着它吃痛的时候剜进它的心脏,一口吞下,一定很美味吧? “你好香。” 正沉思对方何时开口, 不料此话竟出,她的眸光倏而一滞, 便见那巨大的蟒首凑近了她, 头身在她的身边来回蹭动,“许久没有闻过……这样的香气了。” “会让我忍不住想要吃了你的。”蛇头顺着她的背脊爬动, 粗糙有微粒的冷意贴她的脸颊而过, 激起微微的刺痛。 窒息的感觉并不好受,李闻歌仰起脖颈, 不住开口道,“阁下不是说……只要在下能帮阁下寻到想要的东西,便可以放在下一条生路么?” 这家伙,不会想要来真的吧。 要是真想吃了她,为何还要浪费这么多时间, 直接出手不就好了,她也就不必如此费神与它周旋于此。 眼下封离与蒂罡梦留共处,镜池不知所踪, 留在外头的没有一个省油的灯。鹿洲七宫的人还等着他们前去,紧要之事一件一件摆在她的面前,她没有功夫、也没有耐心与这蟒战一场分出高下。 此魔来头不小,这一片不知延绵到何处皆是它的地盘,若是不能小心行事,造成的麻烦只会越来越多。 啧。 蛇首沉入水中,再度浮出,它静静看着垂着眼眸的李闻歌,似乎还好心情地笑了笑,“那若是我想要的东西,就是你这颗心呢?” “嗯……”它思索片刻,换了个条件,“修习之人最看重的,应该不是这颗心,是——” 蛇信触及她的腹部,又瞬间收回,“藏在这里的宝贝吧?” “我若是想要它,你会给吗?” 它欣赏着被自己紧紧绞住的猎物的脸上,那一道道被自己的身体擦出的红痕,心中的畅快肆虐倾泻,“有人告诉我,修士的丹元是这世上最美味的东西,尝过一次便欲罢不能。” “我尝过了,那样的滋味,的确令我难以忘怀。” “你这样的修士,外面一定有许多人都觊觎着这颗上乘的丹元吧?”蛇首一半浸入水中,留下一半半倚在她的胸口,“与其那样困苦地与他们搏斗,不若给我,我可以同你保证,不会有任何痛苦的。” 啊…… 毒牙泛着银光,高悬在她的头顶,似乎下一瞬便要刺穿脆弱的胸膛,将血淋淋的心脏挑在牙尖上,再将混着血肉的丹元吞吃入腹。 “好。” 李闻歌盯着它冷漠的眼睛,“不过,我不是要和你讨价还价,是我现在还不能死。我的友人还等着我去营救,所以……” “这个给你。” 她从怀中摸索出一枚小巧的玉佩,将其放在手心,递到了它的面前,“不论我身在何处,这枚玉佩都可以找到我的踪迹。” “我没有想要成仙的欲求,只要把该做的事都做完便足够了。此行归来,我会履行我的承诺。” “还请阁下现在,放我出去。” “答应得这样爽快,这一颗丹元,不会已经许给了许多人吧?”它说得散漫,“你对每一个人,都是这样说的吗?” “这颗心,也是这样轻易许给别人的吗?” 李闻歌不再回应,只是沉默地举着手臂,“还请阁下收下此物,放我出去。” 他们如是僵持了许久。 良久以后,蛇尾幽幽从水中升起,拂过她的掌心,勾起那串玉佩,在半空中摇摇晃晃。 好吧,或许现在还不是时候。 不明不白地将她蚕食,似乎少了许多该有的乐趣。他还想看到,当她亲眼看着自己变成她不认识的模样,眼中究竟会生出何种情绪。 也想看到她被自己真正按在爪牙之下动弹不得,濒死之前的绝望的挣扎。 一定比他以往所控的、任何一个猎物都要有趣,都要令他血液沸腾。 好吧,不差这一点点的时间。 它还可以再等等。 “人间的东西,当真是有趣。”蛇身缓缓移动,带着她沉入水中。口鼻被冰冷刺骨的水倾盖,李闻歌在水中模模糊糊地睁开双眼,依稀看见那比湖水更凉的眼睛。 它好像说,“若是它不能如你所说的那样神效,那么……” “今日的好运,不会再降临第二次了。” 再一次冲出水面,李闻歌不慎将水吸入了鼻腔,剧烈地咳嗽起来。窒息一般的难受之余,她转回身去看向那深不见底的洞穴,托着她送出水的蛇尾早已化为一缕散烟消散在水面,如同那时束缚着她的腰际的无形混沌一般。 她不再犹豫,撑着酸痛的身体站起来,飞身往密林之外而去。 而洞穴之内,景象不复,方才的一切恍若一场幻梦。 有一人站在水中央,衣衫被脚下的水一寸一寸浸湿,他静静看着手中的那一枚玉佩,指腹缓缓摩挲深刻的凌霄花案。 瞳孔被黑暗所遮蔽,泛着一样幽深的底色。直至长衫被悉数浸透,玉佩才被缓缓收入掌心。 心也好,丹元也好。 只会是他一个人的。 * “他没回来?” 蒂罡远远见着梦留的身影,慌忙跑了上去,帮着卸下他肩上的柴火,却听梦留这般开口问询。 “师尊说那妖……封公子?” 梦留神色古怪地看了他一眼,缓缓点头,“他与我一并进了林子,深林里湿柴多,他便提议不若分头去寻,半柱香后会合,这样也省时些。” “但我不曾等到他来。” 蒂罡皱着眉,“那他就更不可能回来了。弟子一直都是一人在此,连半点人影都未见着。” “山重林深,难道他迷了路么?”梦留心中有忧虑,“闻歌尚未回来,那妖尊也不曾现身,又多了一人失去踪迹……” “怕什么,”蒂罡思虑半天,还是决定将自己的所见和盘托出,“谁出事了他都不可能出事,那家伙可厉害了。” “这山中顶多也就是些野兽精怪,他们这些妖怪又不分家,不都是自己人,能把他怎么样。” “感情要是一时兴起,说不定还请人回洞里聊上两句呢。” “蒂罡,不得胡言。”梦留垂眸,手上的动作不停。他的确对此人身份存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但他不习封魔鉴妖之术,也没有找到实质上的证据。 剑阁阁主通身本领,这样的术法于她而言定然易如反掌,倘若是精怪一类,她也没有留在身边的道理。 若是因为美貌…… 罢了。 “若如你所言,为何在狐狸洞中并未见狐族中人对其有热切之意。妖尊只道他是寻常人,故而无实据之前,莫要如此妄加揣测。” “先等闻歌回来,而后去找人。” 这样的话听了不是一遍两遍了,不过他对那劳什子狐族长老也无甚好感,更何况如今眼前之人是自己的师尊,师尊都这般说了,他又能说什么呢? 蒂罡头一次没了想要辩驳的念头,默默点头称是,一转身,便见李闻歌站在二人身后,“你们没事吧。” “封离呢?”她捡起地上放着的囊袋,灌了一口水,“镜池也还不知所踪。” “封公子与我一并去捡了柴火,但半路上我们走散,回到营地也不曾见过他,只怕是在深林里迷了路,但什么方位无法摸排。”梦留走至她身前,看着她湿了一身的衣裳,“我没有贸然去寻,想着先等你回来,你的衣裳为何湿了?是不是受了伤?” “我没事,跑了半路被救下来了。”李闻歌摇了摇头,“我也和镜池走散了,他被打得快要现原形,也不知道甩开了那两个难缠的家伙没有。” “他们是什么人?” “天上的。”李闻歌不欲多言,“这一次终于搬来了救兵,等不及要杀了我,但没能如他们所愿。” “眼下没时间解释那么多,这山路尚不熟悉,不能再有别的变故了。我先去找他们,将人带回来再说,”她抬步便走,“情况不妙,只怕尊者今夜有得忙。” 密林之中古树参天,有一人小臂那么粗的藤蔓攀附其上,将头顶仅剩的生存空间悉数用茂盛的枝叶占据,暗无天日。 她踏足其中,心道这种境况,的确无法贸然便入林找人,一个不慎不仅找不回原路,还能要了自己的命。 她往前走着,仔细嗅着空中的是否含杂了别的气味。摸索了许久,一缕甜香终于钻入她的鼻息之间,教她稍稍安定了些。 踏着枝叶飞身往东南去,那股气息越发浓重,只是越近还夹杂着几分隐隐约约的血腥气。 她蹙起了眉。 繁茂棕榈林中,她停下脚步,缓缓掀开遮挡着视线的叶片,看清了躺在一片血泊中的、奄奄一息的人。 “封离!” 她看着他身上大片的血迹,眉心一跳,蹲在他的身前一遍一遍唤着他的名字,“封离!醒一醒!” 第45章 ……他们? 静静躺着的人缓缓睁开了双眼, “恩人……我没事。” “只是……太累了,在此地休息片刻。” 李闻歌松了一口气,将他扶起靠在自己的肩上, “你怎么会流了这么多血?还能站起来吗?” “拉着我的手,小心些,我带你回去。” 封离摇了摇头,“那不是我的血……恩人闻不到么?”他看着自己脏污不堪的掌心,还是放弃了抓住她的衣衫,“林中遇狼,我身上……是它的血。” 当然闻不到。 不知是不是见了血的缘故,他身上的魔心香气愈发浓烈, 她所到之处周身之间被这些香气扑上来围了个满当,对于血味的判断便要弱下了许多。 她弯下腰, 抬手小心掀开他腰腹处染了血又被撕扯得不成形状的衣衫, 入眼便是那被血盆大口撕咬的犬齿印。 还嘴硬什么…… 她俯身将他背在了身上,连颠也不敢颠一下, 生怕重了伤势。鲜血自身上湿淋淋地落到了地面, 将干净的棕榈落叶又打湿地斑驳。 她不是很明白,他一个魔, 绝不可能连一头狼也对付不了。就算是来了一群狼,想要悉数剿灭,哪里又算得上什么大问题? 何必要将自己搞成这副样子? 她也顾不得去查验他这话是真是假,只能背着他往林外走去,却见伏在她胸前那只手缓缓抬了起来, 举着一截沁满了血的残枝,尖端锋利,还似乎粘着没有来得及剔去的血肉。 “这是什么?” “是……反击那只狼的用器。” 你倒是厉害, 就这么一副身子,小心点别给自己玩死了。 封离摇了摇头,“但……还是看着它逃走了。” “能孤身一人将野狼驱走,已经是百号人里九十分人做不到的事了。马首山驻此千年之久,山中即便是只蚁虫也有半分灵气,何况是狼呢。” “那可不是好对付的家伙。” 李闻歌腹诽,养着他那一颗宝贝心脏,照这么下去,也不知能不能撑到她享用佳肴的那一天。 唉。 “你的伤势等不得,回去立刻请梦留尊者为你医治,”她略皱眉,“保命丹我没带在身上,真是,怎么偏偏这个时候忘了。” 封离闻言,与她贴得更近了些,轻轻将下巴搁在她的肩上,“我没事……我担心着、担心着恩人的安慰,捡柴时见天色……不知为何忽而暗了。” “心下慌张,不曾想迷了方向……又给恩人添乱了啊……” 李闻歌摇了摇头,“不要说这种话,若不是跟着我,你也不必受这些罪了。” “只要恩人无事就好。”他阖眼,拥着她的手收紧,“……恩人无事就好。” 李闻歌托着他,一步一步穿过深林。有虫鸣在耳边时而响起,蜂虫从头顶掠过,带起一阵噪声。 “你的怀里放着什么东西?”入夏衣衫薄,她忽而疑惑地扬起眉梢,只觉背后被什么东西硌着,但碍于他的伤,她忍着没有动,此刻只怕是被磨红了。 闭着眼的封离倏而一怔,半晌之后缓缓睁开了眸,静默了许久,才答道,“……应当是火石,我没有带褡裢……只得、放在胸前了……” 李闻歌点了点头,“你不要睡,就这样,和我说说话。或者你有什么要问我的,譬如今日遇上的险情……” 他没有再回应。 “封离、封离?”她空不出手拍他,只能将嗓音又提高了些,“别睡,再撑一会儿!” “你就没有什么想要问我的吗?你说说话,不要睡!” …… 身后的人似乎是昏了过去。李闻歌加快了脚步,匆忙之中低头看了一眼,果不其然,鲜血淅淅沥沥滴了一路,但奇怪的是居然没有山林野兽近身。 或许是因为魔气太重,连猛兽也会惧怕吧。 可既然如此,那为何又会被区区一头野狼盯上呢。 以为不会再回应她的人,此刻却迷蒙醒来,哑着嗓音道,“……在下一介草民,不敢窥探……” “如若恩人愿意告诉在下……” “或许……无需在下亲口相问了……” 李闻歌被他这话拉回神思,岔开了方才的猜测,转过头搭话,“这有什么,你若是想知道直言便是。不过晚间我也是要与梦留详谈今日之事的,届时你听一听就好了。” “不过镜池与我也走散了,不知道他如今在何处。若是回去了还没有见着他的影子,趁着天明之前,一定要把他找回来才是。” “他……不是和恩人、一同回来的么……” “没有,本意是想要速战速决,不曾想神力对妖力天然的压制,镜池完全招架不住,我又被卷进了洞中,一来便彻底分开了。” 等了许久,身后的人又没了回答。 李闻歌决计不再耽搁时间,将脚步放得越发快,一面仔细寻找着沿途是否有镜池的气息。 而离他们越来越远的那一处血泊,十丈之外的一处不见光的坑洞里,静静躺着一头体型健壮的雄狼的尸体。 狼吻被人从中划了一个血口,一只长到腹部,肠脏带着血水从中流了一地,将土壤浸成黑色。 它大睁着灰白的眼,直直看向苍穹之上,引以为傲的爪尖聋拉在胸前,无力地伸向地底。 * 蒂罡生了火,回过头见梦留扎好了入睡的简易草床,小声道,“师尊,这都半个市场过去了吧?一个人也不见回来啊。” “总不会今夜只有咱们在这儿吧?” “不会。”梦留站起身,看向蒂罡的身后,“这不是来了么。” 甫一回头,便见一只重伤的狐狸垂着尾巴踉跄着走至二人身边,泄力倒落了下去。 蒂罡眨了眨眼,“它不是狐族长老吗?这就被打回原形了,那要是对上媚魔,这珠子还能管用吗?” “这岂能混为一谈。”梦留二话不说便托起它的身子放至方才铺就的草床上,“神力与妖力本就存在克制关联,千百年来只有神魔相战,你可有见过妖族与天宫碰上的?” “啊,那倒是。”蒂罡挠挠头,“原来他们妖族是最羸弱的那个啊。” “不是弱,只是天生如此,正如天宫灵骑被万兽所敬仰一般,不过是相生相克罢了。” 施以符咒,结印加成。 奄奄一息的狐狸渐渐复了人形。裸|露的躯体上皆是刺目的伤痕,有的深至入骨,看着实在棘手。 梦留轻轻摇摇头。 “他这是没救了吗?” 蒂罡时常怪自己什么都好,就是嘴太快。果不其然,话音刚落,便见自家师尊斜着眼睛睨了他一眼,“我要是只有这点功力,不如请一把剑来自刎也罢。” 他识趣闭嘴,“噢噢,师尊,您请,您请。” 梦留轻叹一口气。 他也只有这点儿微薄的作用了。 神力留下的伤害大多不可逆,即便是他掌起死回生之术,面对这样浑然天成的克制关系,也只能替其复原大半。 剩下的,就只能靠着经年累月的调养生息,慢慢变为原来的样子了。 镜池背上被长□□了一刀,拼了死命才从中逃脱。其实按道理,即便是对上了这些神仙,他们不会、更没有必要对他出手,但今日是因着把他当成了李闻歌的帮手—— 所以李闻歌被不知名的什么东西带走,将他留在原地,那两个天上来的神仙也一样不会因此就放他一马。 只是枪尖落在背脊上的那一瞬间,他忽而便想起来了当年在华山脚下被她救起的那一日。 在那之后,他过了这么多年都没有再受过伤。这绝无仅有的第二回 ,也是在她的身边,这是不是说明,他们的缘分不该绝? 那时她将他救下,如今他为她而伤,是不是也能让她的目光,往自己的身上多放片刻? 是否能占据她身旁的时间能多片刻? 让她不要再那般对他避之不及…… 他撑着最后一丝清醒的神智,闻着气味一路回到了所设结界的地方。所剩的灵力完全不足以支撑他恢复人身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有一丝要醒的意味。 天昏地暗地沉睡着,不知此时是何时。沉重地眼皮撑不开一丝苏醒的意识,他心中想着李闻歌还不知身在何处,终是挣扎着张开了眼,缓缓坐起身来。 “师尊,他醒了!” 他没空听他们说什么,扶着额头便要站起来,一个不稳往身旁摔去。“你做什么?伤得这样重,还不好好歇息,药还在吊着呢。” “恩人在哪儿?” 他气息微弱,但手上将皱着眉劝他顾惜身体的蒂罡推开的力道却大,“恩人她在哪儿?我要去寻她。” “她回来过了。” 梦留端着发苦的药碗走至镜池身前,“稍安勿躁。她比你回来得要快得多。只是见你们一个个都不在,她又入了林子寻人去了。” “恩人有伤在身,又能去何处?密林里若是有——” “不必担心,她伤势不重,问题没有你的大。”梦留一把将他按住,坐回了席上,“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未保日后行进顺利,密林不能再进人了。” “你先将这药喝了吧。”他将碗递到镜池的手上。 蒂罡连连称是,“师尊说得对,你化为原形之后连一件像样的衣衫都没有,你打算就这么一身去寻阁主?如何去寻,若是再走散,岂不是一环叠一环,彻底乱了套了。” “我们在此地,静待他们回来就好。” 镜池沉默地垂眸,看着披在自己身上的破旧的深红麻布,像是个包裹东西用的薄毯。 他从来穿过这样简陋的衣裳,但眼下却管不得这样多。他精准地从蒂罡的话里捕捉到了那两个听起来格外刺耳的字眼,有些难以置信地抬头: “……他们?” 第46章 陪陪我,好不好?…… 李闻歌背着封离的身影出现他的视线之中, 镜池的眸光闪了又闪,等回过神来,已抓了一手的干草, 粘在掌心里瘙痒。 他为何也会受伤? 分明遇上险情的人只有他和恩人,为什么他也会一身是伤地被她亲自背回来? “阁主回来了!” 梦留与蒂罡一并迎上前,“封公子这是怎么了?” “遇上了山林里的野狼。”李闻歌轻轻将人放下,身后的封离早已昏蒙不醒,唇色因失了太多血而泛着不正常的白。 她转过身,将封离衣摆的一角掀起,露出模糊不清的伤口。“有劳尊者了。” “放心,交给我吧。” 梦留抬手探上封离的脉搏, 跳动地有些微弱。不过这切切实实是一副人身,只看脉象倒也看不出什么端倪。 再加之他的身上也没有如镜池那般如此明显的妖气, 可见这副身子并不是修炼化形所得。 那他就……不是妖。 他看向封离的伤口, 施以术法为其清理一片浓重的血腥,看清了创口处。梦留皱起了眉头, 轻触上那粘连的伤痕。 为什么会有自愈的痕迹? 大约是撕裂的裂口太大, 故而没有复原完全,仍旧留下来了深重的裂痕, 簌簌流着血水。 眼下顾不得仔细查看了,秉着先替他止血的目的,梦留当即便以术法将创口率先愈合,直至再也没有一滴血从中渗出,复又为他疗以内伤, 他这才歇了一口气。 伤痕裂端愈合的印迹留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他有些好奇眼前这来路不明之人的身体构造了。 梦留回过头,看着坐在镜池身边说话的李闻歌, 又转回身,破天荒地开了额上第三只眼,用真神试看这副身体的奥秘。 真是古怪。 为何会看不到呢。 无论如何看,都是一副平平无奇的□□罢了。但若是没有外力加持,那样长的伤口,血连凝固的机会都没有,又怎会平白无故地自愈? “尊者,他如何了?” 李闻歌走至他身旁,看向草垛上衣衫脏污不堪,人又陷入昏睡的封离,“路上流的血太多了,我险些怕他血尽而亡。” “眼下是脱离险关了吗?” “差不多了,再灌下两碗固身的汤药,就没什么大问题了。”梦留掩下眸中的疑虑,对身旁的李闻歌低声道,“你随我来。” “怎么了?” 梦留站在药箱旁,锁着眉头,压着嗓音,“你可有发觉封公子此人,是否有不合常理之处?” 李闻歌闻言挑了挑眉,“比如?” “比如他有不似凡人的可疑之处,或者……有些常人无法做到之事,他可以做到。” 她回过头看了看安安静静躺在薄薄一层干草堆上的人,耸肩道,“这我倒是没有发现。他要是有什么好本事,还能斗不过山中野狼?也就不至于被伤成这样了。” “但……” 梦留一面配着要,一面也不免有朝那人投去一眼,“方才为他看伤势时,我竟发觉他的创口处有愈合之象。” “伤口过大止不住血,血流如注难以凝结,常人是根本做不到自撕裂处愈合的。除非他身有异能,或是……此人非人。” “是吗?”李闻歌的面色半信半疑,“可能他真是身有异能呢……” 啧,这家伙以后有什么事能不能自己兜着。他倒好,在这儿不省人事,害得她连瞎话都不知道该如何编了。 再者,梦留堂堂医仙,在医人这一面,他说不对劲就是不对劲,压根没有反驳的余地。 还好他们灵霄阁术业有专攻,梦留如今还只是对医术颇有造诣罢了。若是对上今日羽昇元正那两个天上来客,封离这身份只怕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了。 “对了,”梦留仔细将李闻歌也上下打量一番,“看来三百年闭关,你是下了真功夫,不是光躲清闲了。” “与神仙对上,还当真连皮都没掉一层就能回来。”言罢,他又正了神色,“当年一事已经过去了数百年,还是紧咬着你不放,你就打算……” “这样一直边打边躲着?” “那又能怎么办呢?”李闻歌无奈笑笑,摇了摇头,“尊者还有明路可指吗?” “只凭你这一把剑,想要彻底摆脱他们,怕是有些困难了。”他眼底漫上担忧之色,“以我之见,不若还是……” 他看向李闻歌,见她的脸上笑意全无,只留漠然神色。想起从前她也是这般倔强性子,遂叹了口气,“……罢了。” 李闻歌抬头望了望漆黑不见五指的天色,转头回到了镜池睡着的草床旁,缓缓蹲坐了下来。 “恩人……” “我在,你好好休息。”李闻歌拍了拍他的红毯,“今日多亏了你带路,否则想要从那两人的圈套中逃出来,要再废一番功夫了。” “让你伤得这样重,实在是我的疏忽。” 没了在下、阁下这样生疏的称谓,镜池忽而觉得再伤得重一些或许也是值得的。 人与人之间的隔膜总是在这样的时候被消融。即便是平日里说再多话,费再多心思,也不及此时一刻半刻拉近的距离。 “恩人不必自责……” 尾指轻轻勾起她的衣衫,“也算是我还了恩人当年的救命之恩……” “不,”攥着她衣衫的指节更用力了些,“不是偿还,这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只要是为了恩人,我如何也在所不辞……” “你的身子尚且虚弱,好生歇息着,用过汤药了吧?”李闻歌安抚地轻轻替他掖好外毯,“夜里风寒露重,莫要再受了寒。你的伤势还不明朗,只能等明日再换衣裳了。” 她起身准备去看看封离,却被身后的人死死攥着手腕,一回头,便见那昙花案下一双凄美的眼一眨不眨地望向自己,哀求道,“恩人……” “陪陪我,好不好?” “我很冷……” 她看了看远处安静沉睡的封离,又垂眸看向拉着她不肯放手的镜池。见她的目光再度落到自己的身上,他的喉头紧了紧,即便是锲而不舍也还是松了些口: “只说一说话就好了,就一会儿……” “半会儿也好……” 李闻歌复而坐了下来,“好吧,你想说什么?你连气息都尚且不稳,这时候是不宜多言语的。” 他当然知道。 若是以往他受这样重的伤,以他的性子他当然不愿意多折腾,还被迫躺在这样破烂不堪的地方,更令人难以忍受。 但他就是不愿看见她那般关心封离,关心那个与曾经被他踏在脚底的奴隶那样肖似的人。 一头野狼而已,能有多重的伤,哪里值得要人仔细看顾了? “无事的……”他的唇瓣被咬地发白,“我不想睡过去。与恩人分开的每一刻,我都在怕,怕恩人陷入险境,无法脱身。” “如今看到恩人无事,我也就……放下心来了。”他长舒了一口气,“等候了恩人多时,恩人总算是平安无事归来……” “今日事发突然,我也不曾想到会这样。”李闻歌想起白日里的见闻,如今仍觉有几分恍惚,“我还忧愁只留你一人对付他们,万一没有逃出来,又该如何。” “不过万幸,你捡回了一条命,实在是太好了。” 镜池的眸光之中升起几分期冀。他收紧了握着她手腕的力道,只觉似有鸟羽一下一下拂过心尖,涌起一浪又一浪的惊涛。 她是在关心自己么?这句话的意思,是他也会被她所在乎么? 李闻歌低叹道,“不然,若是你这个长老出了什么意外,我等实在不知该如何与狐族上下交代了。” 绕着她手腕的指节随着主人的身体怔了一瞬,随即缓缓卸下了力,一点一点地抽离。她抬眸,便见镜池的脸色蒙上一层落寞的阴翳。 “你怎么了?” 他无言,只是闭着眼苦笑着摇了摇头,遂而又强打起笑意,“是在下心绪繁冗,想得有些多了。” 他避开了方才的话题,一转话音道,“无事,恩人不若同在下说说,与在下分开的那段时辰,恩人都去了何处吧?” 正值此时,梦留吩咐好蒂罡给封离喂下药,也从不远处走了过来,“是啊,我也想听听。” “你遇上的那个,究竟是什么厉害人物?” “不是人,”李闻歌轻笑,“这深山老林里,还指望我能遇上什么厉害人物啊?只能是妖魔鬼怪了。” “起初只觉有什么卷着我的腰,我为了脱身便跟着它走,却又被卷入了水中,后来再醒过来,就到了一处如同迷宫一般神秘的洞穴中。”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大家伙是条大蟒,藏在水里。”她转头看向镜池,“今日你说起马首山中有大魔名为魇魔,我记得那两个难缠神仙正欲前后夹击时,周身便四处升起了魔气。” “再后来……那家伙就把我拖进它的洞穴里了。这条大蟒,该不会就是那所谓的魇魔吧。那地动山摇的动静,难道是出自它的手笔么?” 镜池闻言也正了神色,思索道,“……在下对此也无甚明晰。毕竟这魇魔对于妖界而言,只存在于传言之中。” “妖界极少有人见过它的真容,不过只听闻其极善易形之术。如若恩人所见真的是它,蟒也可能只是其中的障眼之法。”他转而吐出一口浊气,“也罢。” “不必多想,我们很快便会见到它了。” “什么?” 第47章 小样,这还拿不下你?…… “在下是说……” 镜池无奈地露出一丝苦笑, “但凡想要走出马首山,都逃不过这个传言之中的魇魔。” “我们所踏足的每一个地方,每一片叶, 每一朵花,每一棵树,都是它所化而成。” “无论是恩人所见的蟒,还是此刻我们所在的这一片密林,都是它,也可能都不是它。”他摇摇头,“今日匆忙之计,为了躲开天神追击, 只得将错就错入了这一处魔域。” “情势危急,在下未曾分出神来与恩人说明这些, 也是在下的过错。”他抬眼又看向封离, 垂眸道,“封公子……所受的伤, 或许也是魇魔从中作梗, 是在下思量不利了。” 李闻歌闻言宽慰,“不必自责, 当时境况,如今已是最好的选择了。至少我们一行人都平安无事地待在一起,就足够了。”她若有所思,“不过……” “鹿洲七宫可谓蛮荒之地,鲜少有人踏足。我对这一带也并不熟悉, 从来没有听闻过还有所谓马首山的地方。如你所言倒是解惑了,原是由这魇魔所化。” “我只在古书之中见过魇魔的记载。说来也稀奇,它是众魔中唯一不好战的, 但对于闯入领地之内的人却绝不会轻易放过。这马首山,既是它用以捕食的海市蛰楼之法,也是它用以自保的防身之术。” 镜池缓缓点了点头,“沧海桑田,即便它极善移形换影,也总能被认出来的。所以为了活着,只能如魂魄一般四处漂泊,寻找能够落足的地方。” “它知道我们来了,又默许我们在它的领地内……如此撒野。”梦留皱了皱眉,“只怕它还留了后招,会有些棘手。” “魇魔拥有四千年之上的修为,此番又是我们贸然闯入,算得上是送上门来的猎物也不为过,更无理与其缠斗。” 他与半阖着眼躺在干草床上的镜池商议着可能遇上的险情与对策,李闻歌却独自将视线移去了别处,眸色变得不明。 真是奇了怪了…… 既然这整座山都是魇魔的化影,那白日里缠着她不放的那条巨蟒又是哪路好汉? 一山不容二虎,这魇魔定然不会容许还有一个能与自己相匹敌的东西和自己抢食,那与自己说话的家伙就难道是它的幻影之一? 不对。 如若只是幻影,为何她会闻见魔心的气味?但若说它轻易便肯现身,还与她谈起了条件,又总觉得没有那么简单。 李闻歌呼出一口气,心道反正也是把自己这颗宝贝灵丹给许出去了,要是这魇魔也想要,那就看它和那巨蟒谁斗得赢好了。 “咳咳……” 封离有要见醒的迹象,李闻歌起身走过去,梦留没有忽略镜池眼中一闪而过的嫉恨与妒意,暗暗叹了口气。 还真是艳福不浅呐。 修道之人,染一身情可不是什么好事。 …… 封离只觉耳边似乎一直有人说话,但听不清究竟在说些什么。那样又远又近的声音,和每一次他沉入过去的梦境时挣扎不得出的时候极为相似。 分明头脑清醒,但无论如何都醒不过来。 他如溺水之雀,猛裡烈地扑腾,咳出了声。恍惚之间,似乎有一只手在他的脸上流连。拂过脸侧,划过眼角,停在他的耳边。 “……恩人?” 他终于能够掀起眼帘,渐渐看清了眼前人的脸。李闻歌的眉头显露着毫不掩饰的担忧色,凑近了看他,“你感觉如何?” “尚可。” 他又咳了两声,牵动起身上的伤,激得人不得不弓起背脊。“只是……还有些疼罢了。” 李闻歌将覆着他伤处的衣衫掀了一个角,细细查看着伤势。伤口已然被清理干净,创口处悉数愈合,只是内里的皮肉想要完全长好,大约还要一段时日。 “梦留不喜下猛药医治,你与镜池都要好生受上一段时日了。” “没事的。”他摇摇头,便见李闻歌欲言又止地看着自己。他有些诧异,轻声问道,“怎么了?” “……无事。” 她闻着封离即便是受伤,周身也丝毫不减的香气,总是不由自主想起了那条巨蟒。顿了顿,她开口道,“只是想问问,你今日遇见的那头野狼,有无怪异之处?譬如它长得不像是真的狼,又或者更古怪些,它会说话?” “不曾。”封离缓缓合眼,复又睁开,“在下从前虽跟随养父一家在乡间……但,并不曾见过狼群。” “今日它来势汹汹,在下只顾躲避,来不及仔细打量。”他抬手抓住李闻歌的指尖,“恩人……是这山中,有何怪异之处么?” “嗯。我白日里见到的蟒,极有可能是魇魔。我们如今在它的地盘上,随时都有可能陷入危境,我只是想确认,你们所见到的其余的活物,是否也有如它一般不对劲的。” 说罢,她哼笑一声,自顾自道,“还真别说,它生存在那样暗无天日的洞穴之中,居然浑身充斥着香气,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她不曾看向封离,没有察觉到被覆盖的衣衫下,他悄悄攥紧的指节。 所谓香气…… 她为什么可以闻见?难道是…… “我都快被它香得晕过去了,它却紧紧绞着我不放,为此,我还大言不惭承诺把我的灵丹给它,这才得以逃出来。” 这回转过头来,却看不见封离的眼睛,只瞧见他敛着眸,抓着她的手的指尖更紧了些。良久,他长叹了一口气,“恩人……” “总是这样,轻易将最宝贵的许给他人。”他抬起眼来,直直看向她,“给了旁人,自己又还剩下什么呢。” “对于恩人而言,丹元、心脏,最珍贵的东西,难道都是可以随意交付的吗?” 李闻歌失笑摇头,“权宜之计而已,想要拿到我的丹元,那也得看他们有没有那种本事。” “大不了最后都是打一架,只要不是今日就可以。”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这话,眼见着封离的双眼复又合上,似乎又要陷入沉睡。李闻歌回归头,对着不远处独自坐在火堆旁打盹的蒂罡道,“今夜我守着,你们且去睡吧。” “委屈各位了,眼下伤员太多,我们都挨近些,靠着火暖暖身子,也好互相照应。” 梦留摇了摇头,“不必,你睡便是。我是仙人,休不休息都是一样的。”他将包袱散开铺在了地上,席地而坐,催促着李闻歌快些躺下,“我便在此打坐,明日还需你护着这一行人,可别届时没了力气,又要我多治一个。” 不远处的镜池动了动唇,似乎是想不到什么合适的理由离她近些,只能望眼欲穿地看着李闻歌合衣就近在封离身边躺下,呼吸逐渐在一声一声的火星炸响中逐渐变得绵长。 罢了。 她也很累了。 他遂而将视线移到火光之中,看着火舌上下翻涌雀跃,直至将自己的眼眸照得酸涩发疼,才缓缓闭上眼,沉沉睡了过去。 后半夜,寒露起。 柴火续不够一整夜,梦留没有再添,续着的火光明显便淡了许多,只留下堪堪可视的余烬。 李闻歌探手转醒,却见自己与封离挤在一处干草堆上,正侧身环着他的腰。她有些奇怪,心道自己的睡相还算安稳,分明谁在了一旁的地上,是怎么莫名其妙滚到了草堆上的? “是我。” 封离缓缓睁开眼,对上了她的目光,“地上脏污,若有虫蛇钻出来,就不好了。” 李闻歌挑了挑眉。 地上的确不干净,这草堆也不过薄薄一层,真要有虫蛇伺机而动,又能好到哪里去。 不过此情此景倒实在有些似曾相识。 她想起救下他颇为“巧合”的那一晚,两个人也是这样挤在一处干草堆上,彼此紧贴着。她小声贴着他的耳畔,“封离,你还记得那一夜我们做了什么吗?” 越发昏暗的视线里,他没有说话。李闻歌以为他又睡了过去,正欲缓缓退开身子。一个湿热的吻跟随着她的动作追了过来,慢而深刻地印在她的脸颊上。 “是这样,对么?” 李闻歌怔了一瞬,缓缓弯起唇。“你那时的胆子可比这大多了。我那时还在想,为何这家的公子能如此孟浪,生人面前,能做到这般不留一丝余地。” 封离心中微动。 虽而这句话的确没有什么问题,他也正如她所说,就是这样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想要得到她的丹元,以身相许是最俗气,但也是最好的办法。 但从她的口中听到这样的评价,心口几乎是一瞬间便抽动着,泛起细密的……酸麻。 为这些话浮动心绪已不是一次两次了。他闭上眼,旦觉自己实在有些可笑。 或许只是因为,这是他第一次留在一个人身边演了这样久的戏,偶尔沉浸其中,被戏中人所牵动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娴熟之后,来日这样的不该生出的感觉,只会越来越少。 他浸在自顾自的思索中,却忽觉唇上一热。柔软的另一半抿着他的唇瓣,与他缠吻厮磨。 “不过,我正喜欢你这样的。” 封离长睫颤颤,欲勾吻着她的舌尖微滞。 李闻歌缓缓起身,离开他的唇,不料身下之人却立时扣住她的脖颈,湿热的吻比方才缠得更深。 她不禁暗笑。 小样,这还拿不下你? 封离闭着眼,感受着她的手小心地避开自己的伤口,放在胸前,抬手将她拥得更紧。 一吻毕,两人气息有些微乱。 封离的鼻尖抵着她的鼻尖,压着嗓音道,“在下还以为……是令恩人生厌了。” 第48章 这丑东西怎么又回来了?…… 他垂下眼, 轻叹了一口气,“不。” “不该这样问的。总是要恩人分心相救,恩人即便是生了烦闷, 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事。” 李闻歌疑惑地看着他,却见他接着开口,“在恩人身边,总是会不由生出许多不该有的念头,总是会让在下不断地看清,自己这一颗不识好歹、犯上作乱的心。” “是如何肖想着恩人的。” 话未毕,李闻歌抬手轻轻刮了刮他的鼻尖,“这是什么话。我们之间能做的、不能做的事都做了, 为何突然之间这样说。” “因为不一样。” 他执起她的手,缓缓贴在自己的心口。感受到掌心之下跃动着的鲜活的心脏, 李闻歌几乎是下意识便咽了口水。 这双拉着她的手, 要是做得再过分一些,牵着她透过这层脆弱的皮肉, 穿过坚硬的骨, 直达那一颗令人垂涎欲滴的魔心,就好了。 只可惜, 幻想归幻想,事实上也只能看不能吃,光是将手感拉满罢了。 封离仰着头,眯着眼眸看向她,“这副身体已为恩人所有, 恩人若是乏了,想要解闷,在下怎样都可以的。” “只要是恩人, 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这是我对于恩人而言,唯一存在的价值了。但……”握着她的手腕的力度收紧,“我没有任何理由,任何借口,也对恩人抱有如恋人一般的期待。” “单薄的情意,浅薄的喜欢,不是恩人所需要的。”眼尾染上几分失意的落寞,他看向不远处沉睡着的人,喃喃,“若我也能如他们一般,该多好……” 回过神来,封离的目光难免沾了几分慌乱,“抱歉,在下今夜有些神志不清,胡言乱语了……” “可你不是他们。”李闻歌摇头摇头,“同理,你也不是我。” 温热的唇贴着他的额头,轻轻落下一个吻。 “瞧着你这脑瓜也不大,怎么这么能想呢。”李闻歌就着他展开的右臂侧身躺了下来,“总是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不累么?” “恩人……” “睡吧。”她闭上眼,“再有两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黎明之前,夜光昏昏。 封离在黑暗中睁着双眼,静静听着身旁陷入睡梦的平稳的呼吸。他凑近了她的脸庞,用只有她能听见的声线,一字一句道: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想——” “想要你的目光只怜惜我一人,想要一直伴在你的身侧,想要将围在你身边的人全都赶走,想要彼此毫无隔膜,想要……” “最珍贵的,你。” 他将话语悉数封于她的唇间,缓缓退出身子。至于被夜色覆盖的那张脸上,究竟有没有为他的低声浅语掀起一丝波澜,眼睫是否为他而轻轻颤动,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知道她没有睡着。 长夜漫漫,一片寂静之声中,他看向无垠如墨的夜空,静静思虑着今夜看似口不择言的一场戏,大抵能收获几分成效。 免不了她身边的人会越来越多,自己的处境也会越来越危险。必要的时候添一把火,将自己的心意直白地说出口,比起将话咽在心里,不是好得多么? 与君王一样,有人肯为自己所支配,又善表忠心的臣子,就算心里猜忌,面上也总要显露几分欢喜的。 对于他而言,这也就够了。 喜欢二字,他原以为自己无需说出口,也不容易说出口,但不知到了水到渠成的时候,他也能毫不害臊地说出来。 假面戴了太久,总不会有一日连自己也以为那是真的了吧。胸前的那一片肌肤滚烫,他抬手覆在其上,将叫嚣着的温度冷却,而后闻自己: 他喜欢她么? 当然不,他安心地低叹。 因为他根本就不懂什么叫做喜欢,唯一的优点,大约只是擅长临摹罢了。 眼前漆黑的夜与梦中的夜混为一体,他也不知困意是何时涌上来的,只知道他似乎真的在今夜又再一次地陷入了梦魇之中,如同被一股巨大的吸力引入一片无极之域—— 再醒来,只有他一个人。 这是在哪里? 他用力地挣扎着,知道自己身在梦中,耳边嘈杂,若有万人在又远又近处吵嚷着,什么也分辨不了,什么也听不清。 难道是因为…… 魇魔作祟,所以连梦境也格外难以挣脱吗?还是形如狐狸洞前那一片雾林,一把过去的刀从雾中辟空而来,想要借此夺了他的性命? 他再度闭上眼,耳边的声音慢慢弱了下去。他始终静静躺在原地,极有耐心地等待着,等待着自己的耳边只有枯叶被风带过的窸窣,再无其他的声响。 心中稍稍安定了些许,指尖试探着朝一旁探去,却并未探到记忆之中躺在他身侧的人的手。 为什么? 他猛然睁开眼,坐起身来,看着自己可以全然地控制这副在梦中的身体。身边的景色还是在山林之中,却不见了所有人的身影。 “恩人?” “恩人!” 这和以往任何时候他的梦魇都不一样。他撑着自己的身体,掌心与枯叶叶片上的纹路与尘灰相触的沙涩质感令他登时便抬起手,细细看着手心里沾上的明晃晃的泥泞。 封离挣扎着站起身来。雨后的山林里,清新的泥土气息钻入鼻息之间。林中处处可以见水洼,大大小小散落其中。 他踉跄着向前走,不料脚心立刻传来一阵剧烈的痛楚,致使身躯不住倾倒,扑在一处断裂的树根旁。 抬起头,方想要查勘一二,却骤然对上水中的那一张脸。 眸光滞涩,封离怔愣着看向那张记忆中不愿看见的脸,良久以后,抬手摸上那从耳后一路蔓延至鼻梁上的刺眼的疤痕—— 他才终于意识到,这一切并不是梦。 蜿蜒的沟壑带来的疼痛,似乎历历在目,火辣的刺痛将那只眼睛也鞭笞得红肿,久久无法消散。 封离低下头去,看清了自己的模样。这还是一具青涩的身体,衣衫褴褛,被什么东西勾的划的,皆是一道又一道的裂口。 里面的伤痕有的好了大半,有的还是新伤,皮肉外翻着,脏血凝结在伤口周围,不堪入目。 他掀起自己的腰间那一处无法弊体的衣裳,摸了摸腰侧,没有看见白日里被那头狼撕咬的齿印,只有一道道崭新的鞭痕。 脚心…… 他向自己赤|裸的双足摸去,上头又占沾满了污泥,黑乎乎地看不清颜色。指尖方颤巍巍地触上脚底,难以忍受的钻心疼痛又再度传来,牵动他的四肢百骸。 慢慢将脚底翻转过来,原是不知何时被铁烙烙上了印,烫地起了一个巨大的水泡,磨在脚底。 他想起来,好像那个时候他疼地走不了路,以为只要把它挑破就能好,便拿了一把尖刀,将水泡捅破,挤出其中的脓水,疼得连站也站不起来。 但他还是站起来了。 一狠心,便将那块皱得不成样的皮一把撕去,露出了里面脆弱的部分,将它与路上的沙砾、石子一并打磨,最终磨出了越来越多的血,直到他再也无法忍受,倒在了一片不知何处的林子里。 冷风吹过,干枯的发丝被拂到了脸上,与那道疤痕重叠。封离回过神来,冷嗤了一声。 他早就忘了这些了。 早就忘了疼该是什么感觉了。这些乱七八糟的梦,他也早就梦了许多回了。 现在这又是什么意思? 他费了那么多的心力,成为了什么都拥有的人,却又将他打回过去,变成了一无所有,摇尾乞怜到连他自己也厌弃的乞丐吗? 为什么所有的一切总是将他向过去牵引?为什么总是要他回到曾经的囚笼里? 要怎么变回去?该如何变回去? 他无措地看着自己的掌心,无论使出何样的术法皆是徒劳而已。没有一刻比眼下的境况更令他愤恨,这样看不见又摸不着的虚无幻境,比任何强敌都要更阴狠卑鄙。 封离艰难地扶着树干,一步一步往林外挪去。 他不能在此坐以待毙,如今既不知是他一人掉落进了这样的魇中,还是所有的人都一并与他一样回到了过去,探寻不到恩人的踪迹,又无法找到出路…… 唯一的办法,就是在这具残破不堪地身体里待着,用最渺茫的方式,寻找最微弱的生机。 他并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知道脚下的伤口好像破了又结痂,结痂了又破,反反复复的血色洇湿了脚下的路,拖出了一条长长的血痕。 一直走到连脚下的伤口都没了知觉,封离抬起头,看见了立在身前一处巨大的石碑。 石碑无字,只有几道刻痕。 但他当然清楚,这是妖界的大门。闹了半天,原来还是要他回到那个最熟悉、也最想要逃离的地方。 一点悬念也没有呢。 拖着这样一副连路边的野犬看了也懒得吠几声的躯体,他一步一步迈入了其中。已经在记忆中模糊的各种脸,没有完全化形,已经化为人形的,一张接连一张闯入了他的视线之中。 “这丑东西怎么又回来了?” “哟,真是个软骨头啊,都成这模样了,还准备回去认娘呢。不怕你那好姑姑又给你吊在塔尖上,再抽上十鞭子啊?” “你们没瞧见,他这一回跟狗一样嗖嗖爬得可快了,我还以为出了这妖界,也能学学浪迹天涯的戏码呢。合着不还是灰溜溜地滚回来了。” “就是,疼成什么样了,还要爬出去,那架势连狗精抢食都没他利索,还以为多有能耐呢。” “假清高,真没看头。” “呸。” 第49章 去恨你该恨的人吧。 耳边的嘈杂接踵而至, 封离恍若未闻,从人声鼎沸走到荒无人烟,双脚的旧伤未好, 又覆了一层新伤,仍旧不曾停下。 直至来到了最熟悉的旧地,天上便飘起了雨。 巨大的洞口被雨雾一层又一层覆盖,恍若要将一切彻底吞噬。还没走近,仅仅是隐在模糊之中,便足以唤起皮肉的记忆,掀起一阵又一阵的寒噤。 雨珠自发间滑落,滚入衣襟之中, 将神思骤然拉回。所有再真实不过的触感在他的心头浮起麻木的绝望,缓缓挪动脚步, 他终究还是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 一步一步走了进去。 “孩子。” 封离听到了那个唯一让他感到亲近的声音,慢慢转过头, 从雨幕中窥见了那人的身影, 嘴角僵硬地牵出一抹还像样的笑意。 “姥姥。” 那人佝偻着背,走三步又倒两步来到他的身前。蛇仙姥姥那时年岁已高, 蛇族与别的族群又不同,长者的修为因为补养小辈而不断被消耗,所以蛇仙姥姥并不能像别的族群的长者一样,拥有永远不会衰老的容颜,和长生不老的寿命。 她会死的, 她这一生,从被选中作为首领的那一刻,就是为了整个族群而活的。 她是何时走的呢? 他不记得了。 那大约是他彻底逃离这里之后的事, 只是他没有再回来,自然也没有机会能再见她最后一面。 “孩子,你为什么要回来?”苍老却温度依旧的手,摸上他的脸庞,指尖轻轻拂过那长长的疤痕,却不敢触碰。 她皱着眉头,干涸的唇只能说出听起来连自己都觉得无力的话,“姥姥护不住你,是姥姥没有用。” “你受了这么多苦,应该离开这里,永远别回来的。” 封离摇了摇头,说出了与当年一模一样的话,“没有用的,姥姥,这不怪你。” 她在族中的处境,也不比他好多少。子子孙孙说难听一些,皆是吸血鬼罢了。生来就有万年的修为好生喂养,养出了一个又一个的娇娇儿,苦的只有被吸食的那个人而已。 平日里念着她在族中所谓的威望,敬爱她一句,称她为姥姥,可若是稍稍不如他们的意,做得比说得要难堪多了。 “即便是逃离这里,我也无法存活下去。”媚妖生来便应习媚术,可从来没有人教他,他一个玩物,逃出了妖界,只怕不要三两天,便会死在捉妖师的青铜剑下。 “可……” 蛇仙姥姥欲言又止,闻言也只得哀叹一口气。是啊,看家的本事却没有人教他,他要怎么活呢? 怎么走,都是死路啊。 双眼不禁又漫上水雾,她声音颤颤,“可那头狼崽子把你糟践成这副模样,为娘的又失智,成日拿你做泄愤之物,如此下去,何时才是头啊!” 封离尚诧异着自己,说出口的答案竟与当年不差三分。如同存在屉子最深处的古老的书册,一拉开,那些曾经背诵在脑中的诗词,便能一字不落地涌出来。 闻言,他无谓地轻笑,做安慰状,“不要紧的,姥姥,我命硬。” “姥姥放心,我会努力,让自己活久一些。” 当年的回应,怀了心如死灰的毁意,怀着无法忍受的痛苦,而今唯一有所区别的,便是比当年还多了一层缘由。 他回到了最开始的地方,就注定要重新走向过去的那个自己,重新踏入风暴的中心,才能看到魇魔究竟想要让他看到的东西,才能找到出去的办法。 “我还是要回去的。”他望着蛇仙姥姥心疼怜惜的面容,心头漫上酸涩,缓缓回过身,一步一步朝着洞穴深处走去。 蛇仙姥姥就这般看着封离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中。下一刻,她感到脖颈一紧,传音自识海而来,是有人催着她回去。 “老东西,饿着自己的子子孙孙,倒是对那丑八怪爱护得紧。” “我看,要不是异族相斥,她早都把自己的修为渡给那丑八怪了!” “这四海八荒就这一老一小最丑了,她定是瞧着心疼,毕竟丑八怪才和丑八怪说得上话呢。” “还不赶紧回来,饿死了!” 她抬头望向落着大雨,望不到边的暗沉天色,长叹了一口气。雨珠打湿了她的肩,将肩头压得直不起来,步履蹒跚地走回了来时的路。 * 洞内甬道常年没有灵灯,黑漆漆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尚未走近,他就听到了那个曾经最令他胆寒的、女人的笑声。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他沉默着走至她所在的那一间石室前。空中弥漫着靡靡之气,地上躺着一个男人的尸首,已然被她掏空了心脏,大快朵颐着。 她一手捏着瓷盏,从盈满了鲜血的胸腔中舀起血酒仰头饮入口中,一面攥着那颗再也不会跳动的心脏,将残存的人气吸了干净,又一口接着一口啃食着。 末了,将手中未吃尽的心脏往远处狠狠一丢。 新鲜的血肉滚落进尘灰中,又飞溅而起,在石壁上打下一片细小的血痕。 “难吃死了。” 她方一说完,便转头向洞口处看来,一眼便看见了倚在门前,面上淡漠毫无情绪的封离。 手中的杯盏应时滚落,一路顺着青石板滚到他的脚边。杯中的也沿着这路径洒了一地,满室的血腥味,与方才的糜烂之气融为一体,总是会让他难以忍受地皱起眉。 但现在不会了。 他没有理会那只脏污不堪的酒杯,看着坐在榻上,满嘴血渍的女人朝着他笑着招手,“你来了啊。” “快过来。” 不等他走近,她便用那只沾了半干的血的手一把将他拉过去,热切牵着他走到了石桌前。 指着桌上的那一册书卷,笑道,“今夜你来背这个,好不好?” “给我背一首鹊桥仙。” 他抬头向书卷看去,那上面分明就没有字。复而回头看向地上躺着的尸首,头上还顶着小冠,看样子像是书生打扮。 那么这些所谓的书卷,大抵又是她用以引诱的东西了。 见他迟迟不说话,身旁的人扭过头看着他。那一张明艳的脸,处处是斑驳的血痕,有的深有的浅,硬生生将一张美人面变得扭曲可怖。 “我要听鹊桥仙。你,背给我听。” 他沉默着摇了摇头。 “我不会。” 人间的字他也是从出了潜山魔窟之后才慢慢习得的,那时的他根本不认得,又怎么还会听说过人间的诗文。 “那便换一首,你就背蝶恋花吧。” “若是太生硬了,就用唱的。”她自顾自笑了起来,“或者舞一曲呢?舞一曲,就站在那里,站在他的身上,那里都是血,一点儿也不伤脚。” “你就用足尖为笔,蘸血为墨,为我舞出一副梅花图来,那座青石板就是梅花谷,上面落满红梅,你去画、你快去画呀!” 她狠狠地抓着他的肩膀,即便是曾经那个不到她腰际的小人眼下已经比她足足高出了一个头有余,绝对实力的碾压仍然让她用睥睨的神色轻蔑地看这个可怜人。 “你好美啊。” 她笑得更欢了,“那一鞭子用的真是恰到好处,在你的脸上作了这样一副好图。”她抬手,将指尖的血点在了他的脸上,又满意地退出来,看着自己的杰作,“你看,这样多美。” 糜艳的唇张开,露出了里面染红的齿,她笑出了眼泪,手却摸摸从身后的发丝中抽出一根又细又长的鞭。 “为什么你不害怕?”她仔细回想了一番,似乎以往这种时候,他早都吓得脸色发白,躲去了床底,躲在大石头的身后了。 怎么今日半点反应都没有?真是好没意思啊。 她抻着鞭尾,慢慢踱至封离的身前,“怎么?今日我听说,你像一条狗一样,爬出了妖界的大门了?” 封离闻言不语,只是静静点了点头。 “既然那么拼死逃出去了,为什么还要回来?” 他不想在对这个问题做无谓的解释,只是闭上了眼,“如果你想要动手的话,就开始吧。” 此话一出,蕴怜立时便觉得兴致又被他败了一半,如同一拳头捶在了棉花上一样,既没有将他激怒,又叫自己窝火。 她还偏偏就收了手,抬手摸上了他的脸,朝他的脸上轻佻又恶劣地吹了一口气,“所以呢?你是遇上了谁,给了你这样的胆子,不回我的话,还敢顶嘴。” “我没有遇到任何人。”他讥讽地笑了起来,“拜你所赐,也拜这个身份所赐,我是这里谁人都能踩一脚的贱骨头,又会遇上什么人呢。” “不爬出去,是因为就快要被狼崽子咬死了,逃回来,是因为我只是废物一个,没有你的媚丝吊着命,连活下去的机会都没有。” 他死死盯着她的眼睛,“这样的答案,你满意了吗?” 蕴怜看着他褪去了往日的畏怯,如同遇上猎户的困兽一般龇着牙瞪她,好心情地重重拍了拍他的脸,“满意,当然满意。” “看到你这么恨我,像我恨他一样恨我,我满意得不得了。”尖锐的指甲掐着他脸上还未长好的伤口,再度掐破了长好的肉,渗出血迹来。 “可是你恨错人了。” “要是他还在,你所受的一切,都会原封不动地换到他的身上。”她嗬嗬低笑,“你应该恨他。没有她,就不会有你,你不来到这个世上,就不会受这么多苦了。” “去恨你该恨的人吧。你所受的一切,有的或不该有的,皆拜他所赐。” “因为我的怒火,总要有人来承担。” 木架自身后抬起,铁索将他的双手与双足束缚紧,凛冽的风裹着长鞭呼啸而来,遍体鳞伤的身体,再一次接受着如雷雨过身般的洗礼。 第50章 要起来吗? 一场淋漓的鞭笞过后, 封离本就千疮百孔的身体再度添上了一道又一道的血痕。他却恍若没有痛觉一般,只想着这一切能快一些过去。 快一些,再快一些, 让该出现的人也快一些出现吧。 …… 再次睁开眼,他躺在一处空荡荡的洞穴里,蛇仙姥姥蹲在他的身边,流着眼泪替他疗愈伤口。 只是伤得太重,加之他半人半妖,炼化的人身比起妖族要脆弱了许多,哪里又是轻易痊愈完全的。 “姥姥……” “好孩子,别说话, 姥姥先替你疗伤。”咸涩的泪水滴落在他的手背上,封离艰难地抬起手, 想要为她拭去泪水, 却被她攥住手,将掌心覆在他满是鞭痕的手臂上。 虽而族群不同, 但他自小被蛇仙姥姥护在身后, 于他而言,她是世上唯一一个对他和善的人。也只有在想起她的时候, 他才会对所谓亲情冷暖有了一丝实感。 除了蛇仙姥姥,没有第二个人会因为他的伤掉眼泪了。 “姥姥,不要哭。”洞穴内光线昏暗,他不太能看清她苍老的面容,不管她瞧不瞧他, 他也努力扯出了一抹微笑,安慰道,“没事的, 只是挨一顿鞭子而已,我受的住的。” “我已经不觉得疼了。” 蛇仙姥姥闻言匆匆看了他一眼,又将头垂下,抬手抹了一把滑到鼻尖的泪。她长叹一口气,“是啊,是感觉不到疼了。” “筋脉被抽断了,当然不会疼了。”她抿着嘴,轻轻拍了拍他的脸,“傻小子在这儿胡乱乐天些什么啊,你连你何时晕过去都不知道,还嘴硬呢。” “那个疯女人,媚妖一族本就不兴,更是从她这里散了彻底,不想着自己的族群,竟对自己的亲生孩子下这样重的手!” “就算是那修士如何伤她,可孩子又知道什么,孩子又何其无辜!” 封离缓缓阖上眼,没有开口。 曾经有一次,她出过长达三月有余的远门。 那时他猜测她或许是要去人间寻仇,也或许只是因为待在妖界猎不到够她大快朵颐的食物,总之那是绝无仅有的一次,他独自躺在地牢里,却没有人再来将一身死气的他拖出去。 少了她的折磨,旁人也没有放过他,但在这仅有的三月时光里,他的身体还是比起以往要养得好多了,至少身上可以找到几块完好的皮肉。 直到有一日,她满身伤痕地逃回了洞里,不等走到石榻上,便径直倒在了路旁。也正是那一日过后,他迎来了更灭顶的地狱。 回忆戛然而止。 没有人知道她究竟遇到了谁,又究竟是谁伤了她,他也没有兴趣知道。 “姥姥……” 蛇仙姥姥闻言将眼角的泪擦干,连忙凑到他的耳边道,“嗯?” “如若我只是……一个寻常妖怪,如若……如若她不是我的母亲,我会过得幸福吗?”他睁着眼,不知在看向何处。 如果他的降临不会伴随着这些扼住咽喉的经年摧残,就不会有今日的潜山魔首,不会有今日独行于世间的他了。 但若是他当真没有经受过这些,只做一个以吸□□气为生的妖怪,过的是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虽而不富足,但会不会比现在要逍遥快活呢? 会不会比现在轻松呢? “傻孩子,妖有什么幸福不幸福的。”蛇仙姥姥哭笑不得,“那时人才会想的东西,如今外头江山摇摇欲坠,连人也没有闲心去想所谓幸与不幸了。” “……是啊。” 封离轻轻点了点头,发现连脖子也酸痛不已,似乎被什么绞得紧了,留下了深刻的痕迹,挥之不去。 “孩子,这处是姥姥好不容易找到的藏身之所,偏僻得很,那群狼崽子不会找到这里。”蛇仙姥姥轻轻替他拢好衣裳,“你就在这儿好好养着伤,不要回去,也不要随意走动。” “姥姥回去给你拿些吃食来,猎不到好东西,吃点肉把肚子填饱也是好的。”她缓缓站起身,“我再去给你找一件衣裳来,把这身血衣裳给换了。” “孩子,你乖乖等着,天黑之前姥姥一定赶过来。” 在她起身之前,封离攥住了她的袖口,“姥姥……这里,应当是狐族的领地吧。” “是,”她有些意外,“但你放心,那群狐狸向来眼高于顶,又与媚妖一族不对付,满眼的瞧不上,自然不会找上你的麻烦。” “不过,你是如何知晓,这是他们的地盘的?” 封离笑了笑,“因为我闻见了不一样的气味。” 以气息为生的妖,总是会对气味格外敏感的。 脚步声离自己越来越远,他脸上的笑意却未褪。狐族的确是眼高于顶的存在,仗着有几位飞升上仙的狐狸,在妖界横着走,哪里会看上他呢。 可是偏偏狐狸总是很善良,又能怎么办呢? 洞穴处透进来的光越来越暗,他就这样闭着眼躺在有些湿冷的石头上,洞穴外终于传来了脚步声。 不过听声响,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 藏在血色衣袖下的手指动了动,封离没有睁开眼,但也知道,该来的人总会在那个该出现的时候出现,过去走错的路,一步也不会少走。 如是想着,下一刻,那些脚步便来到了他的身前。 有人俯下身子,低头打量了他一番。有人想拉扯他的衣裳,但嫌弃上头都是血污,又收回了手。有人将这两个碍事的一把推开,抬脚踢了踢一动不动的封离。 “这儿怎么还有个半死不活的?” “真晦气,这洞穴这般宽敞,架上夜明珠,用来修建纳凉之处再合适不过了,怎么被这么个脏东西给占了!”他言语难免带了几分烦闷,“冷不丁如此,我怎么同少主交代!” “大人,这有何难?将他扔出去不就好了。”还未说完,头上便挨了狠狠一顿敲。“呆头狐狸!你当少主与你一样好糊弄么?” “又是血腥味又是妖气,以少主的功力,不等到洞口就闻见了,怎会不扰了少主兴致!” 那被敲打的狐狸捂着头,想揉又不敢揉,“……那,怎么办?就让他躺在这里,也不是办法啊。” “与其被上头怪罪,倒不如把他当个玩意儿,献给咱们少主取个乐子。”为首的狐狸又添了一脚。 “啊?他这样子,怎么成个乐子了?少主喜洁,最见不得血腥气了。” “这是个有着肉体凡胎、半人半妖的家伙,你们看不出来么?”他蹲下身子,用爪尖在封离的臂上划开一个口,“瞧瞧,虽然模样不人不鬼的,但肉可是上乘货。” 封离吃痛地睁开眼,与那双狐狸眼睛对了个正着,他状作惊惶,忍着身体的疼痛蜷缩着向后退去,又被人揪住破烂不堪的前襟—— “跑什么!” “你们……要做什么?” 狐狸眼一眯,“当然是把你洗了干净,片了好下锅啊。哪里来的小怪物,细皮嫩肉的瞧着倒是好滋味。” “少主定然会喜欢。” “放开我!我与你们无冤无仇!” 他恍若未闻,强拉着封离,不顾他身上血还未干的伤口,便要将他扛上肩头,“我就先去吩咐厨子了,你们几个,好生伺候好少主,千万记着告诉少主,咱们给他备了一道好菜。” “放开我!放开!” “——什么好菜?” 那狐狸闻声骤然停住脚步,封离身姿不稳,向一旁倒去,一只手还被对方钳制着,如此拉动伤口,初愈不久的伤痕再度被撕裂开,惊起他的一声低呼。 “少、少主。” 无人答话,只有脚步声一步一步缓缓走至他们面前。身前阻挡的阴霾霎时间被疏散开,连带着死死不放的那只手也一并松开了。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做什么,看起来有这么不明显么? 封离撑着身体,小口地喘着气,听见了方才强拉着又对他拳打脚踢的狐狸毕恭毕敬道,“回少主,小的这是在……在备好菜呢!” “这不是来得赶巧,小的还尚未备好上桌,少主便到了。” “是吗?”镜池回过头,目光定定地落在他的身上,登时便教他头皮发麻。 “本座说了沓樰團隊多少次,莫要仗着族中荣耀,便敢在外对其他妖族肆意欺辱。”他顿了顿,“今日所为,实在是有辱我狐族族规。” 那被冷言训斥的狐狸慌了神,左思右想着得说些什么为自己辩解一二,眼珠子一转便指着封离道,“可……可是少主,他就是个半人半妖的怪物,您瞧瞧,这可是实打实的好皮肉!” “再说了,他被打成这样,指定是受了什么惩处犯了罪过,总归也是活不久了,小的没有坏心,就是不想白白浪费了这一身好肉去……” “住嘴。” “半人半妖,也是妖,是我妖界的子民,受妖界庇佑。”镜池冷下脸来,“平日本座不在时,你们原是如此恃强凌弱,行事霸道的。” “忘了狐族的规矩,也将本座的话,忘得一干二净。” “回、回少主!小的不敢!小的绝无半分忤逆之心!求少主饶恕!”他哐哐磕着头,“求少主饶恕!小的一时鬼迷心窍,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吃一堑,才会长一智。”镜池对他的告饶一样视若无睹,只是将手递给了低垂着头,一身狼狈的封离—— “要起来吗?”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0-60 第51章 你便跟着本座吧? 封离看着面前那只白皙而修长的手, 养尊处优精细护出来的好肌肤,干净得连一颗长在虎口处都是亵渎。 反观自己,一双手黑乎乎地不是血污就是泥泞, 指缝里藏着的也是半干的、粘腻不已的痂。 这样一双不染纤尘的手伸在他的面前,多么像能够将他从深渊里拉出来的天神啊。 只可惜他不是。 没来由的恶趣味攀上心头,封离缓缓抬起手,搭上了他的指尖。 果不其然,那人几不可察地眸光微闪,迟疑了片刻后,还是由着自己攥着那不沾阳春水的指尖,扶着身子站了起来。 见他站稳了, 镜池不动声色将手抽了回来,隐在了袖中。怪异的感觉如电流一般通往全身各处, 令他恨不能眼下就去池子里将手洗上个十回。 他本以为, 在这妖界之中,但凡听过他的名讳的, 不说敬而远之, 至少也是避而远之。 不过是做做样子而已,他却不曾想, 这丑八怪竟然当真敢将脏成这种模样的手放到了自己的手上,还借力站起了身。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再度的相遇,也让他无比确信了一个事实:恬不知耻跟在恩人身后的,就是眼前这个丑八怪。 除去疤痕,除去脸上身上的血污, 他们分明一模一样。 尤其是那双惹人生厌的眼睛。 嗬。 原来他叫封离啊。 这名字是他原本就有,还是后来他改名换姓,故作高雅为自己所取的呢。 他暗暗思索, 当年的他也是这样,胆量颇大地用脏手碰自己的么? 似乎没有印象了。 说来着实古怪,原本睡意便不佳,又有火光在眼前闪烁,还有一人静静地挡在自己的身前,全神贯注地打坐。 他闭着眼,不太明白为何白日里的逃亡令他那般疲累,又身负重伤,夜里却一点没有疲倦的意思。如是冥想着,狐妖敏锐的听觉却让他不得不注意到—— 不远处挨着的两人。 情话与私语,温柔落下的亲吻,统统传进他的耳中。 指尖越攥越紧,指尖刺入掌心,却顾不上疼痛。他心中泛着细密地酸楚与不甘,半点儿不想再听下去,闭气静息隔绝了一切的嘈杂。 直到巨大的困意忽而袭来,他支撑不住疲惫,沉沉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隐约觉着天光大亮,似乎到了该醒来的时候。只是身旁静悄悄的,他们似乎并没有传出动静来。 睁开眼,一切如在梦中。 玉石砌成的床榻冰冰凉凉,将室内的冷气都引了过来,上头再铺上一层薄薄的羽毯,正是少时妖尊宠爱他,为他专门造出的玉床,名为“飞仙枕”。 这张床榻留在了从前妖尊还在的洞穴中,后来随着族群迁移,早便没有再跟着他了。为何他会在此处醒来? 如人间话本子里写的那般,他忍不住用手掐了自己的腿。腿上发红的肿印,与不可忽视的肿痛,无一不在告诉他,这一切并不是他的幻觉。 也同样不是梦。 他难以置信地站起身,看着周遭熟悉又陌生的一切,看着下人穿梭在自己身边,恭敬地唤他为“少主”。 是魇魔…… 这样快,它就已经开始动作了么? “少主,尊上请您过去问话。” 他浑浑噩噩任着他们摆弄自己,簇拥着将自己送出了洞外,这才找回了些许当初的记忆。 尊上也忌讳将孩子一直娇惯着,所以教他跟随着父尊一并出妖界,支援华山界下狼族与狐族旁支的争斗。 回到过去这样的现实难免令他一时不能反应,但想到此处,他又不禁心神激荡了起来。 没有记错的话,恩人说起过,封离也是被她救下之后带在身边的。 不用想也知道,他堂堂一个媚妖,自然使尽了浑身解数勾引她,用媚丝将对方一点一点缠住,再逼出几滴天可怜见的眼泪来,恩人那般良善,又怎会狠下心来将他丢下? 可笑这丑八怪心机深沉,竟还借着自己半人半妖的身份,装得好一副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模样,又是废物一个,不出力也就罢了,还要恩人搭手相救,却得寸进尺地还想要恩人只看着他一个人! 不出意外的话,他与恩人很快就要见面了。 若是这一次他抢占了先机,让恩人将自己永远地记住,又还有他什么事呢?再者,如若所有人都回到了过去,那个丑东西一旦落到了他的手上,想要将他杀了,实在轻而易举。 就譬如现在。 但他不打算当下就杀了他,狐族有族规在身,他贵为少主,自然不可带头忤逆。 不过也好。 他看着封离一如当年残破不堪地样子,还带着一副丑面容,心下畅快了不少。 谁见了这丑东西,不反胃已是不错了,哪里还有被勾走的可能呢。 他好心情地走到他的面前,温声开口道,“你是从何处来的?本座似乎并未见过你。” 封离绞着手指,不敢抬头,只嗫喏着答道,“回……回贵人,在下自山前来。” “不必唤本座贵人,你便与他们一样,叫少主便是。”镜池笑了笑,“不过……你竟是半人半妖,你的生母或生父,有一人是凡人么?” 言罢,他又补上了一句,“莫要多心,本座只是见你一人孤零零地被抛在此处,想来问问你的境况,好将你送回去而已。” “在下的生父确为凡人,母亲……是媚妖。” 媚妖? 镜池故作惊讶,身旁那几只狐狸闻言也长大了嘴,不曾想到封离竟还能与本家扯上些关联。 众人皆知,媚妖由狐族媚丝幻化而来,本也就是因狐狸冲撞了规戒才受此刑罚,当然是个不光彩的来由。 狐族对于媚妖也向来是不认的,不仅不认,还严禁狐族子孙与之有染。这丑东西身份难以界定,本体还是个让狐狸、让妖界唾弃的媚妖,实在是叠满了一身的孽债。 “少主,不若……我们回去吧?”胆大的凑到镜池身旁,小声提醒着,“您不日便要下山,正是关键的时候,不可犯了戒律啊。” 封离闻言,也忍着通体的疼痛,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在下只是因为伤势过重,被族中婆婆救下,来到此地暂且歇息,不曾想冲撞了少主,还请少主恕罪。” “在下这便离开,绝然不误少主公事。” 说罢,见镜池不开口,封离低着头退了几步,转身便欲离去。只是还未走几步,身后就传来那人的声音: “等等。” 封离难免勾起唇。他就知道,他不会放自己就这么安然离开。 他不明所以地转过身,又行了一礼,才道,“少主可是还有事吩咐?” “没有。”镜池收起了笑意,意有所指地将目光落到了封离的背上,“本座只是想知道,你要去何处?” “……”封离微微挑起眉梢,“在下当然是……回去。” “回哪儿?你不是身受重伤才躲到这里来的么?狐族领地之内,旁的小妖不敢踏足,也是因为这个,你才会出现在这里吧。” “所以,你说你要回去,是回到那个将你伤成这样的地方么?”镜池的唇角渐渐落了下来,看样子似乎是很为他而担忧。 “是。”封离无奈地点了点头,“除了回去,在下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了。” “为什么?你可以离开妖界的。” 封离站着没有动作,半晌后,像是有些难为情一般,蜷起来了手指,无措地纠缠着皱巴巴的袖口。 “……我还没有学会,如何捕食。” 此话一出,再加之他不寻常的身份,明眼人也能明白,不是因为媚妖天生稀少,少了人细心教养,就是因为他的母亲弃养了他。 这种时候了,还要为自己挽尊。 一无是处、一事无成的时候,自尊与颜面分明是最没用的东西。 “你的意思是,你离开了妖界也无法存活。”镜池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也是。妖界的东西再如何也是沾了灵气的,即便是捕些小鱼小虾至少也能活着。” 出了这妖界,且不说活着都困难,还有大把云游在人间的修士与收妖天师,还要东躲西藏地回避着随处可见的杀机,的确是有些太过为难这个废物了。 “那不若,你便同本座一并回去吧?”此话一出,身旁的几只狐狸再一次惊掉了下巴,“少主?!” “再这般无礼地打断本座说话,你们几个,往后就不必跟在本座身边伺候了。” 他走到封离面前,眸光和善,“本来,本座想着帮你一把,让你逃出妖界去,可你又无法生存,那么……” “伺候人的活,你可会做?”他笑了笑,“若是手脚灵活,就跟着本座好了。” “可……” 封离诧异地睁大了眼眸,抬起头来望着镜池那张冷艳非常的脸,“在下身份低微,与少主天上地下之别,怎配跟在少主身边伺候……” 这番话在镜池身上很是受用,他眯了眯眼,“不打紧,什么身份不身份的,本座向来不看重这些。” “只是本座瞧着你实在可怜,若是此等微末之事便可救下一命,为何不做呢? 第52章 ……奴,谢少主赐名。…… 蛇仙姥姥带着包袱快要接近洞穴时, 就已经闻不见封离的气息了。她心下慌乱,只怕他已遭遇不测。 踏入狐族结界之内,果不其然, 扑面而来便是狐族的气味。所到之处皆被标记上了痕迹。心中越发惊惶不安,她踉跄着闯入洞中—— 一片空荡荡,还残留着脚步的回音。 没有封离的身影。 她喘着大气,只觉双膝发软。肩头的包袱缓缓滑落至臂弯,又落到了地上,露出里头的青色衣衫的点点纹路。 狐狸的气息将她包围,再隐隐瞧着地上的脚印,更是确信还有不少狐狸都来过此处, 甚至其中还有厉害人物,与旁的狐狸的气味分别开来。 蛇仙姥姥俯下身, 摸着冰凉的石台, 看着地上如同打斗或挣扎留下的痕迹,泪水不禁又盈满了眼眶。 苦命的孩子…… 她不过是想替他寻个暂时能落脚的地方, 只是想要给他治一治满身的伤而已, 为何总是屋漏偏逢连夜雨,麻绳先挑细处断啊!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 此时的封离跟在了镜池身后,仍旧畏缩着身体,跟在一群神情傲慢的狐狸身后。 异样的目光与窃窃私语必然是少不了的,更何况他一身血污本就醒目,虽而已尽力将自己的身影埋没在一众同行的狐狸里, 但他们对他格外嫌弃,都恨不得离他远远的,还是看在镜池的面子上才肯站在他的身边。 “少主这是把谁带回来了?” “是猎物么?” “瞎说什么呢, 活着回来的那还能叫猎物?”有狐狸闻言,嘶地一声挠着后颈,“可他满身都是血味,难道是犯了什么忌讳的罪人?” “我看不像。”有狐狸接过话,“瞧见没有?他连镣铐绳索都没有,哪里像是个犯了错处的。” “倒像是受了伤,或许是少主心善,将人捡回来了呢。” 镜池带着人穿过这片桃林,转回身来对着身后几只狐狸道,“吩咐下去,便说他从今往后在本座洞中伺候,莫要让下面的小狐狸们嚼了舌根。” 几只狐狸点头称是,有一只不免走上前来,大着胆子问道,“可……少主,可否要向尊上报备一声?” 毕竟这家伙不是寻常人物,可是个媚妖啊。 狐族有令,不得与媚妖一族有染,即便这家伙半人半妖的不大能叫妖一眼便看出本体来,但到了尊上那里,又哪里有本事瞒得住呢。 “不必了。”镜池并没有将这种事放在心上,“不过是个没有半点拳脚功夫的小妖而已,做些寻常琐事,有什么需要报备的。” 再者,等下了山,寻得一片地方将他杀了,神不知鬼不觉。若是此事还要让尊上知晓,届时又是一顿解释,他没有那种耐心。 遣散了一众狐狸后,封离跟在镜池的身后,眉眼低垂,看起来格外恭顺。 他如今成了这里最格格不入的存在,却又极为奇怪地被他留在身边,任谁来看,这都是非同寻常的器重与抬爱。 他应该感到受宠若惊,感到高兴才是。 他梳理着情绪,在镜池进门前转过身来看他时,适时地摆出最合情合理的神态给予回应。 诚惶诚恐的、忐忑不安的、略有期待的。 和当年的自己一模一样。 镜池也是这般想的。这样的神色,虽而早就在他的记忆里模糊不清了,但当真重现在眼前时,他一下便回想起了昔年那个既胆小瑟缩又浑身韧劲的丑八怪。 他不是没有怀疑过,既然他回到了过去,或许其他人也会和自己一样,被魇魔施起的报复卷进了倒退的时间里。 他不了解封离,不知道在他逃出妖界之后的几百年里是如何存活的。 但只凭借着他在恩人面前讨巧卖乖的模样,便也知道除了会卖色|相诱引人的本事,他也使不出来什么别的好法术了。 装凡人都还差几分火候,就更自然没有那样的好功力,能将百年前的自己演绎地炉火纯青了。 他想,变的人可能只有他自己。 他如是打量了封离的身条,个头虽高但身形瘦弱,神情也不安,比起能站在恩人身旁挑衅自己的模样实在差得太远了些。 他还未开口,便有伺候的狐狸从里间迎了上来,“少主回来了!奴这便服侍少主穿衣。” 方探出身子,便瞧见封离无法忽视的身影,小狐狸有些踌躇,抬眼小心地开口,“少主,这位是……” “你来了正好,”镜池微微侧身,“今后就由你带着他,熟悉平日里要做的事,往后你守在外室,他在内室,接替你的位置。” 什么? 小狐狸当是自己没有听清,一时间怔在原地,许久没有出声。他可是自小就陪着少主一起长大的,少主待他情若手足,怎会突然要换掉他? 这个浑身是血的家伙又是什么来头?到底和少主抑或是狐族之间有何种牵扯,不然为何初来此地,便会让少主信任至此! “少主……” “还愣着做什么。”镜池微微皱起了眉头,“带他去净身吧,一柱香后来内室伺候。” “他名梧桐,对了,”他偏过头,看向一旁静默着的封离,“还未来得及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 封离张了张口,有些难为情地将头埋得更低,“在下……没有名字。” 镜池也记起来了。 那时所有人都叫他丑八怪,他虽而不用这个称呼叫他,但平日里呼来喝去的也不必要加上名姓,话出口了,总会有人去做的。 “没有名字……” 镜池沉思了片刻,朝他温柔地笑了笑,“那不如,就叫阿离,如何?” “阿离?”封离心下旦觉有些生疑,但还有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他没有自顾自地思索下去,反而是抬起眼来,惶恐地看向对方,“在下……可以有名字了么?” “自然。” 没有观察出什么异样来,镜池放下了心,但也同样觉得有几分失望。“若你喜欢这个名字,往后,本座便唤你为阿离。” 封离识时务地跪在地上行了一礼,“……奴,谢少主赐名。” 没有人应声,只是从离去的轻快脚步声来看,那人的心情定然不错。 他站起身,对上一旁正仔细瞧着自己的狐狸,拱手相抬。他也点点头回了个狐族的礼节,神色和善,“跟我来吧。” 连个名字都没有的东西,也配来争抢他的位置?谁不知道他是少主自小带在身边的仆从,外间的人换了茬又一茬,只有他过了数百年,仍旧陪在少主身边。 从来不曾想过,这样一个无名小卒的突然出现,让他看清了自己在少主心中的份量。 是他一时风光,太得意忘形了。 分明谁都可以。 封离褪下了衣衫,抱着崭新的衣裳,拖着一副伤痕累累的身体去往屏风后。等声响消失,他绕去了前方,低头看着那池子里的水,冰冷无波。 那时他以为是因为镜池那里有什么吩咐,导致疏忽了拿热水来给他冲洗,便仍旧是钻入了冰凉的池水中,打着哆嗦净了身子。 如今想来,自己只顾着诚惶诚恐地被这些从未体验过的善意冲昏了头脑,忘记了思索,自己这样一个不速之客,有谁会笑脸相迎呢? 思即此,他起身,将声音抬高了些许,唤道,“请问……可有热水?” 连唤三声,一声比一声高,外头就是没有任何动静。 他了然地轻笑,将手中的新衣裳丢入了水中,浸湿了之后,沾着池水将自己的脸与身子上的血污一一擦了干净,而后便静静坐在了池边,与外头一样,一声也不再出了。 一柱香比想象中的要漫长,但说来也快,他不过是初感肌肤微微战栗时,便听见了有人推开了石门,步履匆匆地闯了进来。 对方气息不稳,来得急促,尤其是见他赤着身子,一半的衣裳搭在肩头,还有一半浸在水里时,更是倒吸了一口凉气,心中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你这是做什么!”他走上前来,指着那丢在水中的衣裳,“我好心替你拿来的新衣裳,你却要如此糟践,究竟是何居心!” “抱歉……” 石门大开,外头的风彻底地进入到了内室,肩上湿冷的衣衫簌簌滴着水,教封离忍不住缩起了身子,小声道,“池水实在是太凉了,碰到伤口很是疼痛,在下只能沾着水简单擦洗……” “身上洗不了,那这乱糟糟的头发难道也洗不了吗?” “在下……”封离被他训斥地不敢抬眼,将身体默默向后移去,“在下是……半人半妖。” “冷水沐浴,在下怕不慎染上风寒,若是污浊病气玷污了少主洞中的气息,在下实在……担不起这般罪责……” 梧桐一时语塞,暗骂这丑八怪竟还是个半人半妖的怪物,矫情得很。可方才也的确是他等在洞外,故意不给他送热水去,想给他立个下马威的—— 眼下倒好,这威风没有立成,到头来麻烦的还是自己! “你且等片刻,我方才忙着去一时忘性大了些,没有顾上你这头,真是对不住。” 要是过半刻少主还没有见到人,他这么三言两语一说,这什么破威白下了,还得再背上个不是来。 一桶接着一桶的热水还是灌入了池中,在水面升腾起该有的热切的温度。梧桐看着封离的身影一点一点被水雾吞没,恍惚间好像看着他回过头来,对着自己挑衅一笑。 再一眨眼,视线之内分明只有他抬手用水打湿头发的背影而已。 一定是他眼花了。 第53章 很快,他就要变成一个死人…… “净个身, 怎么要了这么久的时辰。” 封离双手无措地摸着崭新的衣裳,微微垂着头,低声道, “……回少主,奴只是想洗得更干净一些,这样……不会污了这样好的地方。” 镜池不置可否,挑了挑眉,放下了凑近鼻尖的香囊,朝着站在自己身后的人招了招手,“过来。” 封离顺从地走到他身前,缓缓蹲下身子, 似乎又觉得有些不妥,双足撤离了脚下柔软的地垫, 跪在了地垫的边缘之外。 倒是还算懂规矩。 镜池想, 如此甚好,他也不必花功夫调|教, 省了些力气。 抬手将梳妆台上玉梳捻在手中, 他不曾言语,只是抬手轻轻挑起封离的下巴, 在还散发着潮湿之气的发丝之下看清了那张脸。 洗净了尘埃之后,那张面容显露出了几分如今光鲜的模样,只是眉眼青涩,藏着缺失了自尊的拙气。 不过入眼的确清丽,他沉吟片刻, 像什么呢? 像莲池里扎根淤泥之中亭亭净植的莲么? 思即此,他不由嗤笑一声,惹得封离目光不禁沾上了未知的惊惧, 声线发颤道,“……少主?” “无事。” 手上的力道更重了些,梳齿的痕迹将下巴处的肌肤印上了红痕。镜池勾起唇角,看着他眼下拿到蜿蜒至耳畔的深刻而丑陋的疤痕,心绪颇好地想道: 也不知这疤痕后来是寻了何种高人指点,竟能恢复地那样好,连半点痕迹也看不出来。只是可惜,如今这个讨人厌的东西日日都跟在自己的身前,再也不会有那样耀武扬威的机会了。 因为,很快他就要变成一个死人了。 “往后你代替梧桐的位置,跟在本座身边伺候。”他撤了梳子,在封离垂眸的瞬间,随手扔进了废弃的书篓里,“本座有些乏了,你去外间守夜吧。” 狐狸洞里也有这样的规矩,与人间一样,无非就是主子需要一个随叫随到的下人跟在身边无时无刻地满足各种所需罢了。 他依稀记得镜池似乎还有惊梦的毛病,常常做噩梦而夜半惊醒。他对此也甚为不解,分明是狐族捧在掌心里宠爱大的孩子,半点委屈也没有受过,怎么会惊梦呢? 回溯到过去的陌生夜晚,在狐狸洞中安然无恙的度过,只是第二日似乎便没有那么好运了。 先是用早膳时,白面馍馍蒸过了火候,面有些硬了,封离一个不注意咬了下去,再启唇,便有鲜红的血一滴一滴滚落在了白面上,刺眼非常。 撕开伪装的外表,里面藏着的赫然是用以缝补衣衫的细小的银针,足足扎了有七根。 封离半眯着眼,回想起从前,虽而这里的人一样过不了几天就会撕下伪装的面具,不遗余力地欺辱他,但好像也没有来得这样快。 他将细针一根一根剔出来,喝下一口水把口中的血水吐了干净,就着疼痛把一整个硬如石头的白面馍馍吃了下去。 还好,只是个不疼不痒的警告而已,还没有到需要喂毒的地步。不过此番手段与当年有些不同,更何况—— 如若镜池也与自己一样,回到了过去,做出来的某些改变……封离笑了笑,那大抵是要更上一层楼的。 果不其然,在接下来的几日里,几乎每一处都能发现意外的惊喜。譬如午间小憩的棉枕,抑或是行走之间不小心出现在脚下的鹅卵石,饭食里隐隐约约露出的馊味。 封离慢慢搁下手中的碗,看着一旁大快朵颐的狐狸们,一个个吃得格外香。再看不远处的梧桐,背对着他,埋头吃着碗里的餐食,似乎并不会被无关紧要的东西夺走注意力。 不是他的话,又还有谁会这般恨着自己呢。 封离站起身,将饭碗丢在桌上,转身去了洞府中的膳房。 里头的狐狸还在热火朝天地忙着,一面收拾着长几上明日所备的早膳。新鲜的肉散发着对动物致命的吸引力,与自己晚间所吃下的残羹剩饭完全不同。 “你来做什么?这里可是后膳房。” 话语并不客气,封离若有所思地想。显然这个忙碌着的狐狸知道自己的身份,但或许是因为自己初来乍到,即便是刚来便顶替了梧桐的位置,在众人心里自然也抵不过梧桐自小陪在镜池身边的地位。 所以…… 他们都是在以自己的方式为梧桐鸣不平么? “我想来问一问,可还有能吃的饭食。” 那只狐狸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回过头来将手中的布放在灶台上抹了一把,“如你所见,一人一食,当然没有多余的。” “怎么?”他上下打量了封离一眼,“看你这身板也不像是食量大的,还能是饭给少了不成?” “听闻你是半人半妖……那便是这狐狸洞里的吃食,让你难以下咽了吗?” 封离摇了摇头,“不,我没有吃,是因为给我的饭无法进口。” “饭是馊的,肉也是馊的。” 他走近了些,又低头看向那上乘的好肉,语气淡淡的,“是单独备给我的那一份如此,还是所有人都如此?” “这里,喜欢把肉食做变味了再吃么?”他摇了摇头,“这样可是会生病的。” 狐狸明显被噎了一下,怔了一瞬反驳道,“当然不是,怎么可能会是馊的?” “每个人的饭菜都是一模一样,用的木碗也一样,都是随着食盏一并端上桌的,何有什么只你一人一说?” “平日里繁忙如此,我们连自己的吃食都顾不上,哪里有必要对你的饭菜下手,被少主知道了,受罚的不还是我们?” 狐狸不再理会身后的封离,“定是你鼻子出了问题,我们都是一样吃,怎生你的饭菜就有问题了!” “人身子就是娇贵,这儿吃不得那闻不得,这般金贵的主子身,怎么偏生生了个下人命。” 过了一会儿,背后似乎没再有动静,他方转过身来,便见封离依旧站在自己面前,开口道,“所以,是不是梧桐授意的?” “我的身体里虽而有一半人血,但我们本身都是食肉的,大抵还可以算作一类。若说馊肉腐肉,狐狸的嗅觉自当比我的更加灵敏,所以旁人吃得那样香,只能说明,碗里的饭食的确是可口的。” “而我比起你们的嗅觉,本就迟钝些,连我都能闻出来这饭菜有问题,更只能证明,我的饭菜一定无法下口。”眼见着对方要反驳,他再度启唇,“还有。我没有将我的饭食带过来给你亲自查验,我没有想到,你也没有想到么?” “万一是我胡诌乱造的,该怎么办呢?”他失笑地掩住唇角,“可你听到我这番话一点儿也没有被冤枉怀疑的惊讶愤怒,如此看来,你应该早就知道我的饭菜确有蹊跷才是。” “本就在意料之中的事,才不会觉得意外,不是吗?” 屋外的日光从灶台的小窗上洒入石桌,空中漂浮的浮尘上下翻涌着。远处的小炉上还煨着补汤,向上蒸腾着的水汽透过打湿的布巾,慢慢与那些浮动的尘灰搅动为一体。 屋内,许久没有人说话。 末了,才听见鞋底与青石板摩擦的声响,狐狸嗤了一声,索性也不装了。“是啊,少主仁善,我们都是自小跟着少主伺候的,三百年过去,从来都没有人被替了过。” “梧桐更是少主幼时亲自在妖尊面前要来的人,做活精细,对洞里的大家伙都大方,少主有什么赏赐的好东西都拿来给我们分,即便是我们这些染了一身烟尘味的膳房伙计,也一样能被当做自己人看待。” “你算什么东西?相由心生,你这般丑陋,心思这般缜密,说得这样好,简直滴水不漏,这么聪慧的脑袋放在少主身边当个下人伺候,你当真会甘心吗?” “你若是对少主忠诚,吃点苦头又如何?做下人,不是来享清福的,不日少主下山,凭你一个木讷如石的家伙跟在身边,能保全少主什么?” “半点亏也吃不得,那我便告诉你,我就是心有芥蒂,只认梧桐不认你,我们膳房只招呼自己人,至于你这个丑八怪,分你一口冷饭就偷着乐吧!” “住口!” 封离闻言没有回头,倒是还在义愤填膺的狐狸登时偏过头去,看着来人瞪大了眼,“梧桐?你怎么来这儿了?” “我来给少主取汤,便来瞧瞧,怎得便见你如此欺辱阿离?”梧桐皱着眉,“少主看重他,只要他能伺候好少主,让少主高兴了,这便足够了。” “咱们这些下人在此处拈酸吃醋像什么样子,难不成还要少主来评判谁更得欢心么?我如今不过就是换作外间伺候,不贴身跟从少主了而已,少主又并未亏待我,没什么的。” 说罢,他走上前握住他的手,“你的心意我在此领下了。只是不知,你们竟会如此念着我。” “……”狐狸低下头,面对梧桐投来的目光,小心翼翼地躲闪着。“我只是,咽不下这口气而已。” “况且这些年,狐狸洞从来没有进过一个外人,我只是看不惯。” “时间长了便也习惯了,”梧桐回过身来,柔柔地看向封离,“阿离也是个仔细人,少主这两日心绪也尚佳,如何不是皆大欢喜的好事。” “在少主身边久了,换一换新人,添些新鲜劲,也是好的。” 第54章 救、救救我…… “阿离, 他们只是因为我才如此,到底也算是我对不住你,教你平白吃了苦头。”梧桐摇了摇头, 心痛不已道,“你且稍等片刻,我再托他们做一份新的吃食来,总不能让你饿着肚子伺候少主。” 封离点了点头,如今这里被梧桐上下打点过,总算是能落口热乎饭吃。不过…… 出了膳房,天色已经见晚。 从膳房至镜池栖居的洞府,要穿过好些由竹木与山石重叠搭建而成的连廊, 有些暗地方也没有用夜明珠点着,走夜路时要分外小心。 忽而一声惊浪声起, 随之而来的便是一声接过一声的扑腾与呼救。封离淹在池水中, 无论如何挣扎都够不上岸边。 他记得落下来的地方,怎么会碰不到呢—— “救、救救我……” 这片池子好巧不巧, 正是狐族地界中几篇水域里最深且最大的一片湖泊, 又因沾染灵气,水中藻荇繁茂, 恣意向水面铺散开来,水底的境况便更胜一筹。 无果的试图自救过后,没有呼唤来任何人,却发觉自己的双脚皆被水中浮动的藻荇勾缠,将本就几近无力的身子向下拖拽。 水面渐而淹没了口鼻, 封离无法再张口呼救,屏住的气息也告急,就快无法再支撑。耳边的声音被湖水所屏蔽, 世界如同只剩下他一人。 天色与眼前的湖水一样暗,在一片短暂划过的喧嚣之后,湖面终究还是归于了平静。荡漾着的波澜余下一滴转瞬即逝的泡沫,消失在冰冷的湖水中。 半刻后,只听林中夜鸦自枝头惶惶飞惊起,竹林里顿时声响簌簌,一声刺耳尖锐的惊叫响彻暗夜: “有人淹死了!” 镜池自妖尊的洞府赶回自己的居处时,半路上便见梧桐如火烧眉毛一般匆匆赶来,跪在自己身前,抖着声线道,“少、少主,阿离他……” “什么事支支吾吾的?” “他晚间落入深池里,如今气已经没了,不、不知还可否救得回来……” 他眉心一跳,当即便已最快的速度动身回去。此人身份特殊,这样的场面镜池自己也没有见过。人身子没气了,那还有半条妖命呢? 封离是如何会落到水中的,他记得自己分明—— 难道他当真就死得这般轻易? 不像是此人的作风啊。 “少主!” 镜池被打断了思路,抬头道,“如何了?” “回少主,□□人身实在回不来气,脸色已经见青了,”狐狸洞里掌医术的小狐狸清茗低着头,“不过他是半人半妖,若是医治,便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喂一粒转魂丹给他。但转魂丹是珍稀之物,历来所用之处实在少之又少……” “所以……少主,还医治吗?” 话说到这种份上,镜池几乎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只能脱口而出:“自然要治。一粒不够便用两粒,这个本座不懂,总之需要用多少,你尽管来报便是。” 梧桐跪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 不过是一个伺候少主的下人而已……值得这样大费周章么?死了也就死了,总归就是一个丑陋的怪物,多了或少了一条贱命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心中的不解愈演愈烈,他实为不满为何如今的少主会对一个下人如此器重,更何况万物各有命数,或许他不适合狐狸洞这样风光的好地方,或许他命就该绝于此日,为什么要这么在乎? 可他却又可耻地发觉着自己的嫉妒与怨怼,开始幻想着自己在少主心中的情分几许。他自小陪着少主一起长大,春来秋去,在少主的成长之中,他没有缺席过任何一天。 如果死的人是他,少主也会对他做到这样的地步吗?这就是,被少主真正当做自己人的感受吗? “梧桐。” 他闻言一怔,随即抬起头来,便见镜池脸色不善,连连看也不看自己一眼,言语不带一丝感情,“本座有话要问你。” 梧桐只得站起身来,胆战心惊地跟着镜池出了洞府外,还未等他站定,便听到一声轻飘飘的“跪下”,他双膝顿时一软,下一刻,便与脚下还带着寒露的泥土亲密接触,将一身漂洗好的衣裳就此染上了泥泞。 “……少主。” “本座向来不喜欢擅自动心思的手下。”镜池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你跟在本座身边这么多年,不是最清楚么?” “本座也不喜欢好争抢善欺诈的手下。凭借着你在洞中的地位,便可对初入洞中的新人随意凌辱么?”他脸色不善,“狐族的戒律,你倒是忘得一干二净。” 梧桐被这般骇人的威压吓得不敢抬眼去看,但心中涌出的委屈令他登时便红了眼圈,哽咽着道,“少主……少主怀疑是奴做得吗?” 他没有。 “不是奴……” “那会是谁呢。”镜池叹了口气,“本座竟不知,在本座身边多年,惊养成了你这般娇纵不知轻重的性子。是因为平日里对你太过轻纵了,才让你如今对本座也敢生出狡辩之心,学会撒谎了。” “奴不敢!” 酸涩的眼眶落下泪来,“奴承认,自己跟随少主多年,忽而被这样一个来路不明的怪物所顶替,与少主就此疏远,又叫庭外无端看了一场笑话。” “奴也承认,是奴心生嫉恨,在阿离初来洞府中的那一夜,故意不给他热水净身,耽误了好一阵时辰,是阿离心善,没有同少主告发,奴才侥幸报复了一回。” “还有呢?” “还有、还有……阿离枕下放置的咒符也是奴做的,被不慎绊倒的鹅卵石也是奴做的……” 良久,镜池都没有再开口。 梧桐惶恐地抬起头来,战战兢兢道,“奴的确怀有妒忌之心,存了心思想要找阿离不痛快,但奴做得便只有这些了!除了这些,奴什么也没有做,更不可能推阿离下水,将他置于死地!” “奴即便是再如何,也万万不敢存着这种腌臜心思下手残害啊!求少主明查!” “求少主明查!” “本座如何得以明查。”镜池冷笑一声,“要么便等阿离醒了,亲自指认,要么,他若是一时半会醒不过来,或是即便醒来也不记得当时情景,此事总该有个交代。” “可……” 梧桐颤声道,“若阿离是自己不慎失足落水的,也未尝不可能啊。” “若说是行至偏远处,又没有明珠用以照明,手持无物,且周围无人,这失足落水一说,还尚能说得过去。” 镜池脸色一变,“只是,池水颇深,正因如此,本座才命人于池边四面环绕有夜明珠,而池畔皆有围栏,若不是有人刻意从背后推其入水,怎么会有今日之事?” “以及,岸上还有散落一地的碎瓷盏,那里面,是本座夜里要服用的汤药。” 梧桐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正值此时,有人穿过廊下,步履匆匆地奔至镜池所在的庭外,疾声道,“启禀少主,阿离他活过来了!转魂丹起了奇效,眼下面色都好转了不少!” 镜池闻言,紧着的手松了松,复又收紧。 活过来了么…… 虽而也不急于一时,但,他一时也分不清这到底算是个什么样的消息,也分辨不出自己的心绪究竟好还是不好。 跪在地上的梧桐却喘了口大气,生怕少主彻查此事,若是底下人动的手脚,又打着给自己出头的名义,到头来吃这个哑巴亏的还得是自己。 还好他活过来了。 不论如何,届时只要他说一句不是自己做的,一切应该就与自己毫无关系了。大不了就是道个歉,再不齐也给他伺候上几日,总归也就能过去了。 “清茗可说,他何时能醒来?” 言未动身先动,镜池迈着大步子往洞府中走,一面听身边的人回话,“少则一日,多则好几日甚至半月也有可能,清茗说,只能看个人,无法给出准信来。” 此次落水,封离本就有些狰狞的面容上再添了几道疤痕,盘踞在下颌处,将一张美人面作弄得越发不成模样。 而三日后,镜池再度踏进这间屋子里,便见封离对着屋内唯一的铜镜,给自己系上了蒙面的纱巾。 见他前来,身后还跟着梧桐,封离顾不得收拾桌台,连忙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奴,参见少主。” “快些起来吧,怎么醒了也不派人通传一声。” 封离惊慌地摇了摇头,“奴怎敢妄自尊大,只想着快些收拾好自己,便回内室伺候少主,怎敢劳烦小友通传,还使少主亲临此处。” “你这些规矩,都是从何处学来的?”镜池笑了笑,“本座记着你在从前的地方受尽了折磨,居然还有人教给你规矩么?” “是……是一位疼爱奴的婆婆教奴的。” “好了,本座来不是要与你说这些的,不过是个玩笑话,你不必不自在。”梧桐扶着他坐到了铺着兽皮的榻上,“本座来此,是想看看你恢复如何。” “把你的纱巾撤下来,该上药便上药,好生医治便是。” 第55章 是他。 封离将脸上的面纱取下, 下颌处赫然是深刻的伤痕。 镜池眸光一凛,便见那上头的伤痕与他眼下的伤颇为相似,看上去像是被尖锐的石头划破了皮肉, 撕开了一个裂口,与眼下的伤痕相映照,使得原本就丑陋的面孔变得更加瘆人。 “你的脸……” 封离垂眼,小心翼翼地抬手将那令人倒吸一口凉气的伤痕遮挡住,一面摇了摇头道,“无事的,不过是小伤,往后遮起来就好了。” 灵池中的任何东西都染了妖气, 他用这副人身被池水中坚硬的巨石磕碰,划出的伤痕即便用妖术医治完全, 也仍旧会在脸上留下永久的痕迹。 抹不掉了。 镜池看向自己那双精贵养护的手, 比封离的脸都要细致上十分。再开口时,他跳过了眼下这个看起来有些沉重的话题, 同时也将梧桐一颗心悬吊了起来: “落水之前的事, 你可还记得了?” “是谁做的?” 梧桐盯着封离的面容,一刻也不敢放过。末了, 又忽而想起来,自己行的端坐的正,该交代的也早便交代了,有什么可怕的,遂挺直了要背, 冷下脸来睨着榻上辨不清神色的人。 封离听闻此言,先蹙起了眉头,似乎是用力地回想了当时境况, 而后回过神死盯着被面不肯言语,过了半晌,便沉默地再度摇头。 “奴……有些记不清了。”他抿着唇,“或许只是走夜路不当心,不慎失足才落入水中的。” “抱歉,又给少主添了麻烦。” 镜池挑眉,侧过脸看向石台上的烛火,火光将灭不灭,摇摇欲坠的,像极了这站不住脚的说辞。 “关于灵池边的模样,本座不想赘述第二遍。”他闭了闭眼,失去了些耐心,“本座只能说,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任何人落入过池中,你不应该是那个例外。” “另,平日里这般扰人心烦的事情少之又少,本座不喜管顾,但今日是念着为你查明真相而来,若是此次机会也抓不住,日后,再有什么事端,本座便不再做主了。” 封离踌躇着抬起眼,看了看镜池略带着压迫感的神色,复又低下头等待着内心两股心绪的来回拉扯。终究还是有一方取了胜,他猛地抬头,指向了站在镜池身后的梧桐。 “是他。” 梧桐惊了一瞬,随即脸上的风平浪静被翻涌而上的百口莫辩彻底击碎,惊声叫道,“你胡乱攀扯什么!” “少主,奴没有!”眼见着镜池缓缓站起身,他的嗓音颤得更甚,立时便跪了下来,“奴真的没有!不是奴做的!” “奴能交代的真的都交代干净了!奴没有再做别的腌臜事!求少主明鉴啊!” 镜池没有说话,慢慢走至封离身边,眸光带了几抹认真与严肃,低声道,“要对自己的话负责,撒谎的人,可是要受到惩罚的。” 封离对上他的视线,眼中闪过的一丝决绝,被镜池精准地捕捉。随后,便见封离摸索着下了榻,将那叠放在一旁的衣裳展开来,露出了里头碎了小半块的琉璃佩。 “方才……那位小友与奴说,这是在池边的草丛里捡到的。”草丛边上还有散落的碎瓷、玉箸,一并齐齐整整摆放在一旁的木碟里。 一切都了然了。 毕竟也是带在身边那么多年的人,再加之这琉璃佩也是不知何时狐族火宴会上,妖尊随手赏的,见梧桐喜欢,便一并算作小玩意赏给他了。 他又如何会不记得呢? 倒是梧桐,跪在地上看着那碎了一角的琉璃佩,下意识就要上前去将其夺回手中,可脑中的意识先一步稳住了他的身体,令他是一步也动不得。 怎么会…… 他垂眸看向自己腰间,坠着滴玉流苏,还有时令花香囊,偏偏就是少了那个日日戴在身上炫耀的琉璃佩。 怎么会这样呢。 是何时没有的,又是如何到了他的手上的?是有人要暗害他,还是这个怪物的手笔? 他不过是个羸弱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而已,就算是有意为之,又如何有那等偷天换日的本领,将自己贴身佩戴的琉璃佩取下,却又让自己毫无察觉的? “奴……奴真的没有……” 虽而思虑万千,真正开口时,却因为这铁证如山,而无法想出任何能为自己辩解的有力说辞,“奴真的不知道这琉璃佩是何时掉落在外,被有心人利用的……” “少主,求您看在奴伺候您这么多年的份上,念在与奴的主仆情分上,信奴这一回!奴真的没有做!” 他又像是忽而想起来了什么一般,指着封离怒骂道,“一定是!奴今日午间见他被人刁难,没有饭吃,还好心去与膳房交涉,给他添一碗好饭食吃,既然如此,又怎么会生出推他下水的心思!” “更何况,当时膳房内只有我们三人,一定是他借着奴一时疏忽,借机偷走了奴的琉璃佩,带在身上,这才有了证据故意栽赃陷害奴!一定是这样的!少主,求您明鉴啊!” 不过就是个奴仆罢了,不值得少主这样耗费心力啊! 被质问一番,封离的目光却并未有半分心虚之意,而抬起头来,直视着一脸怒意的梧桐,叹了口气道,“若你说是在下有意为之,可你身上那么多物件,这琉璃佩也没有穗子用以垂挂,是最不起眼的那一个,在下若是顺手,为何非要只拿了最难以拿到的那一个?” “而我如今已被少主安排近身伺候,又为何要去偷拿你的玉佩,自己一头扎进水中,再将我的脸划成这般不堪模样,对我而言,此举又有何益处?” 梧桐一时失语,只是抓着镜池的衣摆,连连摇着头。 “奴出身低贱,能被少主赏识带在身边,感恩这份来之不易的福分尚且来不及,又为何要多生事端,还要再将自己作弄成这副模样?” “虽而奴面容丑陋,但再如何,如今已被少主收留,奴就算是为了少主日日心绪,也要爱惜自己这副身子,难道是奴这副身子感知不到疼痛吗?” 梧桐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只觉两手一松,眼前只剩下那一块被攥得皱巴巴的衣摆和镜池厌弃的眉眼。镜池垂眼看了看自己那如同被亵渎了一般的衣裳,眉头压得更低了些。 “少主……” “去窖子里,领罚去吧。” 狐狸洞里的几口地窖不是用来藏好酒的地方,而是用以做惩处族中人的暗室。妖力最甚的两个,是族中地位高的狐狸们犯了错而受刑的地方,譬如当年那几只犯了戒律而被抽去媚丝的几只。 至于那些小的、偏僻的、阴森的窖子,就是等着他们这些做下人的去的。里面行刑的人不亚于人间话事里令人胆战心惊地刽子手,说是送去受刑,实则也不知是受刑还是被拿来泄愤用。 梧桐这些年跟在镜池身边,也被手底下的人当做了半个小主子,一点儿苦头也未曾吃过,怎会受得了这样的难? 他当然不愿意,仰头去看镜池,眼前唯余一片模糊,只有那人不留丝毫余地的远去的背影。至于解释,再也不会有机会了。 …… 日子过得很快,没有梧桐在身边,封离的日子似乎一下好过了许多,觉也睡得安心了不少。 到了镜池要下山的时候,封离作为身边人,自然也被点去伺候左右,与一行狐狸一并出了妖界。 这感觉当真是奇怪呢。 “华山下的那群狼成群结队地环伺山中,我族不过也只是想借个路而已,何必这般大动干戈。” “再者,狼族与我族百年交好,少主与狼族公主又有婚约在身,怎生在这种节骨眼上找咱们的麻烦!” 镜池闻言,嘴唇抿得更紧了些。 话虽如此,只是到了交手的时候,才发觉华山的这一群狼是常年在此地称霸一方的野族群,什么交好不交好的,他们向来不吃这一套。 在这里站稳脚跟,靠的就是学强盗那一套,没有任何的捷径。 对于狐族与狼族的姻亲也一样,只是流落在外的族群而已,几句宽慰一过,再好生送些礼通些好处,也就这般搪塞过去了。 他们那时轻敌,难免未尝料想到对方下手会这般不知轻重。但此次下山,他早便不是原来的自己,知道彼此几斤几两,一切也就都在掌控之中了。 只是—— 要怎么做,才能既使自己受伤,且不至于现出原形,教恩人不能认得自己,又能…… “少主!少主!你们总算是来了!”为首的狐狸拖着一副伤痕累累的身体,佝偻着身子伏在地上行了大礼。 “那群野狼实在是……不知他们这些年吃的都是些什么东西,每每交锋都下了死手,就是抱着要将我们给吃了的目的,无论如何不肯松口!” 镜池皱着眉,“伤亡如何?” “夜里被袭,去了两只小的。年长的都跟着我们一并冲在前头,但为保老幼,至少……伤了半数有余。” “本座知道了。此次带了援兵,对付他们应当足够。只是华山并非我们的地盘,还是不能轻敌。” 夜幕降临时,似乎是感受到了狐狸抱团的气味越发浓重,那群狼终于坐不住了。 第56章 她再一次入了梦 封离静静站在狐群之后, 神色被夜色遮蔽了大半。 真是奇怪。 前世似乎是蛇族有意与狐族维系姻亲,蛇族小辈才会对他这个煞星避之不及,怎么这一世, 换成了狼族呢。 不过是谁也不重要,总归这婚事也结不成。 狼族比他想象中来得还要快,而他们占山为王的底气,大抵便是除去这些年初初盘踞山中的几位狼王,繁衍而生与投奔而来的野狼只多不少。 闪烁在层叠高大的灌木丛中的一双双闪着寒光的眼睛,令百余头凶兽的气息尽显无疑。 爪影如刀,狼群的攻击没有任何前提与章法,径直向着狐群侵袭而来。族群之中最为矫健的身影一击将两只狐狸踩在了足底, 野蛮地毫无道理可言。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这样迅猛的攻势, 即便是做足了心理准备, 也仍旧会措手不及。 镜池带着众人奋力突破重围,往林中分散而去。他瞄准了方才那势头最强劲的三匹狼, 不论是自身形还是能力来看, 都不难判断出,它们大抵便是这狼群之中的首领。 他抢入它们的视野之中, 故意忽速忽缓,令它们觉着明明只在咫尺之间,偏偏触手而不可及。 半刻过去,纵然那野狼首再愚钝,也瞧出来这样的追逐戏码, 分明就是这狐狸在戏耍他。镜池的目的已经达到,三匹狼被激怒之后的怒火中烧,让他们弹地而起, 自三面围堵镜池的去路。 还差一点儿火候。 镜池单手成印,玄雾结界骤然迸出的光芒直叫伸手不见五指的深林如白昼一般明亮。 察觉到了威胁,那些追逐着其他狐狸的狼也一并往光亮中心奔来。如此,狼族与狐族并成一团,彼此闪躲追击,渐渐汇聚在了林中深处巨大的结界之外。 时机已然成熟,抱着要将这群在莽荒之辈一举斩杀的念头,他抬手便往后腰处探去—— 怎么没有? 镜池面色一滞,不死心地又探了探,腰间的玉环、骨流苏与妖斧皆在,就是摸不见这玄雾镜的存在。 怎么会。 如今他这副身体自然比不得百年之后身为狐族长老的功法,他记着玄虚镜掌控之法,不顾法力反噬也让这具身体提前习得,便是为了今夜将所有的麻烦扫清。 为什么会不见了? 他下意识往封离的方向看去,不远处那道身影正拿着一枝张牙舞爪的枯枝试图抵抗,镜池心中的惊怒消了一半,可心中仍旧觉得蹊跷不已。 凝成的结界没有法器加成,很快便丧失了震慑的威力,脆弱得不堪一击。为首的那几只狼灵嗅敏锐,也正在此时发觉了威胁的逐渐消散,前爪摩擦着沙石,向着中心蠢蠢欲动。 动乱之下,镜池的法力不足以抵挡这群配合有素的老油条,只能耗内力固法阵,却收效甚微。 “你们几个还愣着做什么!”他回过头来,嗓音在一片嘶吼声中显得微弱,“有多少力便出多少力,若不然今夜我们都得交代在这儿!” 百余头野狼蜂拥而至,将他们一群狐狸团团包围,逼退至悬崖边。 镜池皱褶眉头,看着对方滴落到地面恶臭的涎水,胃里一阵翻涌。他努力回想着当时的情形,依稀记得似乎它们的数目远没有这样多…… 难道是这魇魔作祟,让曾经的恐惧庞大成十倍百倍,不敌而身死梦中之后,再以此将自己全然吞噬? 不行。 绝不能死在这里。 镜池咬牙,无可奈何今日竟被逼到如此境地。马首山倒成了进也不是出也不是的死局,唯一的解法只能是与这魇魔搏上一搏。 虽而那时他也是身负重伤,但那时不是有恩人在…… 他眸光一变。 是啊,恩人。 恩人是不是也和他一样,掉进了魇魔的陷阱里?她此刻在何处?如若他和从前一样,掉入山崖下还会被她所救吗? 在梦里,也一样吗? 趁着分神之际,结界终究还是被锋利的狼爪所破。镜池撤了衣袖,回头望着崖下,原本的计划悉数打乱,而又生一计。 他要落下山崖去,而有人要留在这里。 一群本事不高的狐狸失去了反抗的资格,饿极了的狼群前赴后继地追上来,血口大张,径直便要咬住送到嘴边的脖颈。 那狼借着一爪的力道好巧不巧将封离推去了镜池的身边,狠狠撞上了他的手臂。 镜池吃痛也并未收手,借着这力道便让封离转到了自己的身前,将将能挡下迎面而来的那头狼的袭击。 右脚已然踏出了崖边,踩下一行滚落的沙石。他闭上眼,双手送力,带着惯性向后倒去—— 却有什么将他拉了回来。 睁开眼,他看见近在咫尺的那张脸上,玩味的笑意。 “你……” 封离一手抓着他的衣衫,另一只手淹没在一只死状惨烈的野狼的胸腔里,看不清模样。镜池直直看向那半截鲜血淋漓的手臂,仿佛能看见那只手是如何将这头狼开膛破肚,又是如何潜入那颗心脏里,将它碾磨粉碎的。 “被自己的亲信背叛的感觉如何?” 此话一出口,镜池瞬间便明白了腰间那枚玄雾镜究竟去了何处。 放纵溺爱便是另一种层面上的疏于管教,从前长老对他说过同样的话,不过是别当回事而已。 只是现在,他重新反问自己的同时,也不免要重新审视一番眼前这张脸孔。 他看着封离脸上被飞溅的血迹,还有那长到鼻梁的疤痕,每一处都让他觉得无比刺眼。 “你变了……” 他笑得颇有些嘲讽,“那家伙的聪明劲,比起你可差了太远。演了这么多年的戏,连优伶见了你,只怕也要退避三舍才是。” 言罢,嘴角的笑意悉数褪去,那双眼盛着怒意与幽怨,“连我都被你骗过了。” 那就更没有再留着他的必要。 只可惜不等他动手,背后袭来的力量将二人一并推往了山崖之下。耳边皆是呼啸的风声与崖上传来的悲哀的狐鸣,还有高亢的、属于胜利者的嚎叫。 …… * 李闻歌再度睁开眼,便见着一只绿油油的毛虫在叶片背后小心地啃食。而那拿着树叶的主人则百无聊赖地蹲在一旁,咬着狗尾巴草望天发呆。 听闻声响,他回过头来,将叶子一扔,一张大脸就凑了过来: “师妹,你醒啦?” 李闻歌瞧着当年同门师兄的脸,依稀还有些恍惚。她点了点头,扶着脑袋低声道,“嗯,头还有点儿昏。” 撑着身子缓神的三两刻之间,她已反应过来,见旧人、遇故事,这大抵是那魇魔的手笔。 又来了,这该死的幻境。 还是个亲身体验版。 “是啊,暑气冲人,也不知今年这气候怎是这般光景。”李闻歌掩着神色,听身旁人絮絮叨叨道,“华山这一片地方足有三月不曾降雨了,今年又是个大旱年,陇西的收成可怎么办呐。” 是他们初初下山历练的那一年,都对上了。 “通口气,先让上面的快些预备着开仓放粮吧,百姓不能没有口粮吃啊。” “时辰不早了,”他转过头,“尊者传音,旱魃所在之地已确认无误,我们得尽快赶过去才是。” 李闻歌点了点头,背着行囊跟上了前面一众人的队伍。 与当初一样,翻了三座山头,在两棵歪脖子树之间所形成的天然庇护地之上铺了干草,看着满天的星辰,在越来越小的谈话声下,眼皮子也越来越重,慢慢地合上了眼帘。 她再一次入了梦。 不过这一回似乎有些不一样,她一个人在陌生的林子里走走停停,四处打量着,而后确认自己的确没有来过。 梦境真实到连兽族的气息都闻得见,李闻歌皱了皱眉,想要去握紧身上的配剑,才反应过来,如今离剑灵认主的时候还早着呢。 所以这里究竟是哪儿? 妖气伴随着脚步的深入愈发浓烈,终于,她在林中的一片大雾里瞧见了一出石碑,上面的意思,大抵便是妖界。 林里伸手不见五指,她边摸索着边走着,却是一个没注意踩空了脚,向一旁的斜坡下滚了下去。 李闻歌只觉骨头被硌得生疼,偏生还不知这究竟算是坡还是崖,迟迟见不到底。直至被一块巨石撞得两眼一黑,她揉着脑袋晃悠悠坐起身,啐了一口血水: 呸,这把真算工伤了。 她摸摸四周,觉着这地方好像又像是个什么洞穴,头皮瞬间就是一紧—— 该不会那蛇妖还是蛇魔这会子找她算账来了吧? 不及她反应,下一刻挡在她身前那巨石的一角便被自洞穴深处的一股妖气所袭击,四分五裂地滚落。 那上头便如是露出来了一道小口,还透着些微的光亮。李闻歌踩着脚底的石头慢慢爬了上去,仔细瞧了好一会儿,终于眯着眼将这里头的光景给瞧了清楚: 有个年岁尚小的幼妖被妖索吊在了半空上,头发散乱,低垂着头,也不知道有气还是没气。 身着红衣的女子扬着鞭子踩在青石板上,对着那幼妖又是一下。李闻歌这才分辨清楚,原来那幼妖并非穿着红衣裳,那些深浅不一的红,都是用血水染的。 第57章 你看够了吗? 那被鞭打的幼妖, 脸上也不知是头发还是血的糊了大半,看不清长什么模样。倒是这拿着长鞭神色畅意的女子,面容瞧着有几分熟悉。 李闻歌敛眸思索了片刻, 终于在那女子转过身,露出了眼下的那颗泪痣时得到了答案。 七分相似的两张脸,加之还有妖气—— 那个被打得半死不活的小人,不是封离还能是谁? 洞穴被劈开了一道口,那红衣女子不耐烦地蹙眉,一把将长鞭收回了袖中,随即朝着洞穴深处走去。 身影被黑暗淹没之前,她扭过头, 让人以为她终是想起来这洞中的石梁上还吊着一个人,结果不想她连手也没有抬一下, 对着那不知还剩几口气的小子冷声道, “天亮之前,想办法把这缺口给我补上。” 她没说不做的后果, 但是谁人心里都明白。 李闻歌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一双手, 不免有些匪夷所思。 封离的母亲也是媚妖,道行不浅, 却并没有发现自己的气息。所以她到底是以什么样的角色进入这段不属于她的回忆里呢?只是一个作为旁观者的魂体吗? “你看够了吗?” 她闻言一怔,抬头透过那残缺的石门向里面看去。双手被石梁上的绳索勒得发青,沾染了血液的发丝黏腻地遮住双眼,嘴唇微张还有一丝活气,若不是他开口说了话, 李闻歌还不知道他一声不响地盯了她好半天呢。 只不过,他居然能看见她? “看够了,就快走。”见站在石门外的人许久不说话, 那幼妖疼得失去了耐心,丢下一句劝告,“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你能看见我,你的母亲为何没有发现我?”李闻歌没搭理他说的话,撑着石头轻巧地翻了进去,落到了地面上。 幼妖无声地张了张口,沙哑的嗓音也难掩吃惊的心绪,“你怎么知道,那是我……” 她不是妖界的人,确切来说,她的身上不仅没有妖气,还沾染了若隐若现的至纯至净之气。他没有走出过妖界,也判断不出此人的身份,只能使着力气小声地问道:“你是人,还是……神仙?” 李闻歌没应声,抬手袖剑顺势而出,将绳结砍断,那抹血红的身影便如残叶一般飘向了地面,被她稳稳接住。 “非人,非神仙。”她笑了笑,“只是个游魂而已。” 怀中的小妖吃力地睁着眼,想看清楚她的脸。 游魂? 那不就是孤魂野鬼么? 原来游魂也这样厉害,他迷迷糊糊地想,只有他什么也不是,连当个玩乐的靶子都叫人嫌恶罢了。 “你还挺厉害,连你母亲都没有发现我,倒是被你给逮住了。” 他闻言苦笑着摇了摇头,“不好笑……这是幸事。” “被她抓住,就算你是游魂,你的灵体也走不出这洞穴去。”言罢,他便开始猛烈地咳喘起来,“所以……在被发觉之前,你快些走吧。” 李闻歌闻不见血腥气,但看着他脏污不堪的衣衫也双手,皱起眉道,“那你的伤呢?还有这头顶上的洞,要是没有修好,你怎么办?” “不要紧。”他低低笑了笑,“好与不好也是一样……修好与修不好,也是一样。” “不差这一时半刻了。” 反正都是被打成这样,大抵她也在和他赌,是她手里的长鞭先断,还是他这条贱命先死。 话一说完,他的眼前没来由地忽然一黑,就这般晕了过去。他只觉得自己好像烧起来了一样,像温水里的青蛙,浑身开始变得滚烫的时候却怎么也跳不出去。 再后来,他便什么也不记得了。 只知道通体似乎从未如此舒畅过,如浸身于一片温热的泉水之中,恍惚之间,他甚至想,这就是蛇仙姥姥同他说过的,魂飞魄散之前的感觉吗? 他是快死了吗? …… 下一刻,他幽幽睁开眼,便见一片青叶子下有一只蠕动的毛虫,而拿着这叶子的人正蹲坐在一旁,叼着根狗尾巴草百无聊赖地望天。 “你醒了?” 那只虫随着叶子飞出了好远,他的视线不免追随着,半晌后才直愣愣地移回了面前人的身上。 “你……” 他缓缓爬起身,低头瞧见自己的手第一次这样干净,整个人清清爽爽的,再也不似从前那般浑身是血的难受粘连,唯有衣裳还是那件破烂衣裳,旧血叠新血,一股子难闻的腥味。 李闻歌拍了拍他衣裳沾染的浮灰,“衣裳我就不给你换了,免得换成了新的,结果又得被折腾成这副样子。” “至于你的手……” 她小心地将他的手捏起来,拾起一根树枝,在皮肉上深深浅浅地划出痕迹,再抹上几把凤仙花的汁液,洗都洗不干净。 小妖就这么静静坐着,看着李闻歌神色认真地在他的手背上写写画画,粗粝的质感划出一道道分明的痒意。 末了,见她如大功告成似的抬起头拍了拍手,他才慢慢把手缩回袖子里,“你到底是谁?” 不是妖界的人,却又对他了若指掌。 “又为何要救我?” “为何如你们这般奇异的人,总会被我遇上……”言罢,他摇了摇头,“算了,还是别自命不凡了。” 一张稚嫩的脸吐出来的话如此老气横秋,李闻歌轻轻叹了口气,就着他的换了个话头,“你们?” 她面上颇有兴致,“我来之前,你还见过别人?” 小妖神色认真,闻言缓缓点了点头。 “嗯。” “你认识他吗?”他抬起手来,比比划划,“大概这么高,长的可好看了,脸像梨花一样白,头发像夜路旁的山一样黑。” “对了,他的眼睛最好看,眼睛下面还有一颗小小的痣。” 真是个美人啊,李闻歌想。 和他长得一模一样。 她笑了笑,难道他还回去与从前的自己打了个照面么?他会怎么说呢? “认识,我与他关系还不错。”她慢悠悠道,又补上一句,“至少现在是这样。” 小妖煞有其事地看着她,“他也是游魂吗?难怪。” 难怪他还没来得及问他,他就消失了。 也难怪,他再也没有来看过他。 李闻歌颔首,“他与你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 小妖垂着脑袋,双手绞着衣摆,将原本就皱皱巴巴的衣裳弄得越发形状不堪。 “说说嘛。” “我与他是好友,他若是耍赖许了你什么又没实现的,我帮你实现呀。” 小妖听罢又摇了摇头,轻轻笑了笑。只是非但没有半点高兴的意味,反倒是平添几分苦涩。 “他没有耍赖,他说的都是真的。” “……我已经不执着于要让这里的妖接受我了,也不想再执着于要她承认我的身份,讨她欢喜了。” “只是我太笨,我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变得和他一样强大,才能不受欺辱。” “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和他一样?”他缓缓抬起头,眼眶中沾染了几分湿热。“只要和他说的一样,断情绝爱,就够了吗?” “他是这样和你说的?”李闻歌挑了挑眉。 “嗯。” “他说,这个世上没有人会爱我,让我不要再做这种春秋大梦了。他还说,妖魔没有所谓亲缘,也不像神仙那样还需沾染情缘,所以,情爱就是这个世上最无用的东西。” “那你现在要把它扔掉吗?” 他瘪了瘪嘴角,“现在?岂非为时太晚。我听从他的话,已经断情绝爱了。” 李闻歌拍了拍他的脑袋,煞有其事地“哦”了一声,“一句话两句话说得轻巧,想要做到不是件容易事。” “当真断了情与欲,远比当下要来得痛苦。只是这断没断的,谁又能真正说清楚呢。” “既然说不清,那究竟该如何修炼?” 她眯了眯眼,唇角的微笑有几分神秘,“当然是,道心要稳。” “什么是道心?” “嗯……这个嘛,”李闻歌托着腮,“这个玄机可就大了,不能平白告诉你,我有点儿吃亏。” 小妖眨眨眼,“那你想怎么办?” “这样,你交换一个秘密给我,譬如——关于洞里的那位,如何?” 小妖顿时有些迟疑。 “再加一个愿望,保证给你实现,这样行不行?” 小妖无奈道,“你若再许我一个愿望,那便更吃亏了。” “本也不算什么秘密,你若想知道,去外面打探一圈,便也清楚了。” 李闻歌摇了摇头,“那些不稀奇,更何况三人成虎,这一传十十传百的,哪里还分什么真的假的。” “我想知道,是她为何这么恨你。” “知道了又如何,我还是不能离开这里。”他抿着唇,想到自己成日受着这样的折磨,却还要依靠着她施舍给他的一点点妖灵续命,实在有些可笑。 “万一呢。再者,解铃还需系铃人,若是她因为旁人而恨你,或许找到那个人,你就不用受这样的苦了。” “人的寿命太短,只怕早已轮回数十秋,哪里还指望他能记得。”小妖叹了一口气,“狐族的诅咒,便是这一缕媚丝,而媚妖由媚丝化形而来,这诅咒,必要要应验在一人身上的。” “她或许,只是不甘心那人是她而已。” 第58章 他原来是这样的吗? “此话怎讲?” 小妖看着洞穴深处, 喃喃道,“我也不知晓,这些都是蛇仙姥姥告诉我的。” “据说从前她初化形时, 不被妖界所认可,因为灵力太弱,各族结以轻视欺压她为乐。” 这一点,和他现如今似乎也没什么不同。 “她遂去求救于六百年前幻化成媚妖的妖祖,只可惜不论她如何苦苦哀求,对方始终闭门不见,不愿搭救这个所谓的同族小辈,也不愿承认媚妖一族存在的亲缘。” 李闻歌若有所思, “让我猜猜……所以她彻底死了心,但却又不信命?” “是, 她成了比妖祖还厉害的存在, 从前那些将她踩在脚底的妖都要避让三分,她也报完了该报的仇恨, 做一个在人间逍遥自在的妖, 而后爱上了一个男人。” “那然后呢?”李闻歌看着小妖失神的双眼,在他的身边蹲坐了下来。 小妖闻言, 轻轻笑了笑。 “她被骗了。” 李闻歌想回答他什么,但耳畔的声线骤然便变得朦胧。视线越发模糊,她明白过来,大抵自己的灵体要抽离这场梦境了。 “你怎么了?” “……你也要走了吗?” 李闻歌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从朦胧的视野里, 望着他的方向笑了笑,张开唇吐出了几个字,也不知道他还能不能听见。 “不是说要实现我一个愿望吗?”小妖急切地起身, 想要抓住她的衣摆,却看着她渐渐消失的身影而手足无措。“那你能、还能……” 他跟着她消失的方向跑过去,只扑了一片空。 “抱抱我吗……” 那只离他最近的手,最终也还是没有落在他身上。而他靠着冰冷的石壁,慢慢地蹲下身,抱住蜷缩的身体。 …… 睁开眼,众人皆整理好了行装下往峡谷处去。 李闻歌坐起身,只觉梦太长,脑袋直发晕。看来这魇魔在梦境中已然开始对灵力下手了,不若也不会觉得这般疲累。 只是……那时她也是如此睡了这么久吗? “师妹,想必是昨日你太过劳力伤神,见你睡得安稳,我们便没有唤你。” 李闻歌笑了笑,撑着有些力不从心的身体站起来,拍了拍身上沾了尘土的衣装,忽而从袖中掉出了一根发带来。 那发带已看不出什么颜色来,青不青白不白的,上头还有陈年洗不净的血迹,如同一块块药渣斑,透过这层斑驳瞥见那股上了锈的腥味。 “师妹?你在发什么愣呢,快走吧?” “……嗯,来了。”她回过神,将发带攥紧于手中,深吸了一口气。 怪就怪在这里。 梦中梦,究竟梦里梦外谁是真,谁又是假的? 来不及等他们多想,下山路上便遇到了不速之客。这群野狼在华山脚下作恶许久,初初只是猎捕些食物裹腹,后来不知是谁起了邪念,从诱捕灵妖到连下山路过的寻常百姓也不放过,着实可恨。 “属实是有肉吃肉有酒喝酒,一只蚂蚁也不会踏出这谷去,管它来者何人。” 此行下山历练,便是奉尊师之命将这群无恶不作的野狼斩尽杀绝,永绝后患。只不过一行人在山门中学的招式,头一回用以实打实的搏斗里,难免还有些生疏。 这里的狼妖灵力有些邪门,即便是有浩然剑气相击,几番砍斗之下仍旧不能将其一击毙命。 群狼围攻时,她瞧见那些狼的吻突还沾染着新鲜的血迹,露出寒芒的獠牙淅淅沥沥往下滴着血,看上去似乎方才饱餐一顿。 “看来我们这是正撞上饿时候了……”身旁的师兄执着长剑,红穗翻飞之间,又将奇袭而来的饿狼砍伤,“师妹,你与见善几人,我们分头行动,将它们引开。” “数量比我们想象中还要多,若是由它们汇集一处,必然占据上风,届时再想突围就更难了。” 李闻歌点了点头,“是,师兄。” 她回过头,便见不远处挥剑的见善朝她道,“雀应资历最浅,我让她跟在我身后,我们去西南方向,师妹你便往东面去吧!” “好!” 她一提剑,旋即引来一群狼的视线。 如此甚好,她想。 只是飞身踏林隐入其后,躲避追击的同时,隐隐闻见了些不一样的气味。若是放在从前她还要反应些时候,这会儿倒是想也不用想,脑中下意识就有了答案: 是狐狸。 一道残影抢进视野的右侧,她断了思绪,抬手挥剑,躲开了那利爪的攻击。 剑气凌厉,将那头狼的脸侧划伤了一个大口子,惹得它一声惨叫,与它同行的同伴闻声更是狰狞非常,嘶吼着朝李闻歌扑咬而去。 “吃太多也不怕撑死你们!” 有几只狼一看便是狼吞虎咽,吃都没吃完就赶下一场了,尤其是嘴边还吊着几缕或红或灰的狐狸毛,实在是让人看了便火大。 眼见着到了溪谷洼地,李闻歌不再往深处去,踩着岸边狗牙差互的怪石,腾空而上,双手掐诀,设剑击水一法阵。 化剑气为水刃,贯入而身死,碎尸万段。 那群前赴后继的饿狼抵不过惯性所致,纷纷冲破了这层水帘,直到半刻后才明白,这原来并不是以水击石掀起的劲浪—— 只是留给它的时间,也不过只有半刻而已。 封妖鉴下,这群狼的残骸纷纷被圣水封印于涧中,溪谷归于一片宁静。 李闻歌收手,将封妖鉴别回腰后,撑着剑站了片刻,还是止不住吐出了一口闷血。 操用法阵是解决这群狼最快的办法,可惜她如今所在的这副灵体只有当年微薄的修为,强行操动法阵,必然会遭受反噬。 但她还是选择用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因为她还没忘了自己还在魇魔的网中,若是不速战速决,谁知道自己的灵力还要被消耗多少? 更何况,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找人。 …… 收拾了一番自己,李闻歌顺着沿路若隐若现的狐妖气味,往上游走去。越往上走,气味越重,随之而来的还有愈发浓重的血腥气。 果不其然,往断崖边上去,沿途便见接踵而至的灵狐尸体,刺鼻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教她不禁皱了眉头,看向前方—— 随处可见的打斗痕迹,还有不知谁的爪尖在地上绷紧掐出的划痕。 尸身之后,便是一片狼藉。她凑上前去仔细勘察一番,便在崖边看见清晰的脚印,还有枯草被来回碾压的证据。 思及此,她垂眸往崖下看去,果不其然在层叠密林重重遮掩之下,瞥见一尾看不清颜色的衣摆。 看来就是那儿了。 …… 待她飞身踏林,落入崖地之后,才被眼前的景象吃了一惊。 她依稀只记得她的确救过一只狐狸,是镜池不假。但如今躺在河滩上,浑身是血又伤痕累累的,为何又多出了—— 一个封离? “……” 看清来人是她时,镜池克制地弯了弯唇角,才忍住没有现出笑意。如今的轨迹和前世一模一样,除了身旁多了一个碍眼又讨人嫌的丑八怪,没有任何不同。 不过,想比在狐狸洞中处处吃瘪受他掣肘的烦闷,此刻虽而狼狈,他的心绪却好了太多。 眼下他已有把柄在他手中,更何况,既然他们都是以如今的自己进入从前的梦境中,那她又何尝不是? 届时,若她知晓了平日里护着的所谓纯良无害的失忆公子,不过只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媚妖,会是什么表情呢。 他闭上眼,天上似乎开始落雨,有水珠一点一点打在面庞上。 不知道。 但他想,封离的脸色,一定会好看极了。 “……还活着。” 两个人气息微弱,李闻歌走近了些才能察觉到他们的生存状态,不免心中有些好笑。 一个是臭名远扬的媚魔,一个是威慑族下的长老,结果双双变成了当年手无缚鸡之力的毛头小子。 好吧,她撇了撇嘴。 不能蛐蛐他们了,因为反正她也没好到哪里去。 按照脑中残存的记忆,带着两名伤员摸到了熟悉的山洞里,用干柴与火石点燃了取暖的篝火。李闻歌靠坐在大石边,幽幽叹了一口气,坐等这两位活祖宗醒来。 啧。 这么坐着干等,总觉得有点儿尴尬,要不做些什么显得自己忙点儿,比如找点儿能吃的东西垫一垫肚子,或是找些水来解渴—— 她拍拍衣摆上沾染的尘灰,站起身来朝洞外走去。 甫一至洞口,便听得身后有一人咳水声响。李闻歌回头看去,封离紧闭着眼,艰难地摸索着身旁能够倚靠的东西,被水呛得厉害。 行吧,看来也不用出去了。 她走至他身边,托着他的手臂欲将他扶起来,却猛然被躲开了手。也正是这一瞥,叫她借着洞内影影绰绰的火光看清了他的脸,心下略有些惊异。 且不说那脸上被滚落下山所造成的擦伤重重,便是这一条自耳旁长及鼻梁的、看起来颇有些年头的伤疤,就已让他如变了个人一般。 有些惨不忍睹。 他原来的样子是这样的吗? 第59章 媚妖,媚魔 似乎是察觉了她有些直白的目光, 封离又偏了偏头,抿着唇沉默不语。 见李闻歌不动,他那双被磨得看不清模样的双手艰难地撑着身体, 一点一点向后退去。 不对,不是这样的。 她为什么会这里出现? 他这么狼狈,这么丑陋,那只狐狸已经知道他的身份了,那么她呢? 她和他们一样,也什么都知道啊。 好像要瞒不住了。 “你的伤很重,不想死的话,就乖乖过来疗伤。” 李闻歌盯着他的脸半晌, 有些疑惑地沉思道:他为什么一直闭着眼,不难受吗? 封离闻言, 还是执拗地撇着脸, 过了好一会儿,才虚虚实实地吐出几个字来:“……不必管我。” “救他吧。”? 你小子还性情上了? 李闻歌不置可否, 见他这么一副自暴自弃的模样, 只是怒了努嘴,真就朝着镜池那处去了。 身后传来解开衣带悉悉索索的声响。 封离靠着冰冷的石壁, 毫无血色的唇抿得更紧。 真是像什么样子…… 若是她发现了自己是媚妖,若是被她认了出来,这场戏还怎么做下去?好不容易把人支开逃过一劫,可心里为什么又开始泛酸呢? “醒一醒。” “你还好吗?” 应当还好吧,算一算, 镜池也该醒了。 封离慢慢睁开眼,入目的只有一片混浊的模糊,除了洇着血色的重重剪影, 其余的,什么也看不清楚。 身后的人倒是没有言语,只不过许久后倒是听见了些动静。似乎是缓缓站起身,下一刻又是一身闷响。 像是双膝触地的声音。 “在下……” “谢过恩人。” 方才二人交手倾身而下所滚落的沙石,一颗一颗都砸在了他的心上,酸楚更甚。 他不合时宜地想到那天的夜里,穿着一身不合时宜的衣裳,假模假式地跪拜在地,假惺惺地祈求她的垂怜。 那镜池呢? 他的衣裳也会被鲜血染得红艳艳的,就像那个他静心制造的晚上一样。 “我的衣裳……” “别碰,才上过药,小心再扯到伤口。” “可是这样……在下如何示人呢。” 又是一阵悉悉索索。 有什么兜头落下。 “这有何难,我的外裳给你不就好了。” 用力扣着袖角的手忽而松开,封离微不可查地轻轻叹了一口气,垂下眼。 他有些不明白,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了。 眼下的情势对他不利,最要紧的事便是逃离这二人身边,保住自己的身份。 这样,即便镜池将他的一切都说与旁人,只要他不在,谁又能证明他是封离呢? 趁着这无人在意的功夫,不去好好思量这些,却一味将心思放在什么恩人不恩人上,难不成他还会吃那只狐狸的醋? 难不成他还真的喜欢上这个教人看不透的女修了吗? 怎么可能。 洞口有风一缕一缕顺着水汽躲进来,扑着人面清清冷冷地潮湿着。封离凭着感觉,判断出他应当是离洞口最近的那个人。 还有点气力,镜池伤得不轻,暂时不能挪动,他最好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快些逃走—— “对了,这个不说话的家伙是你什么人,伤成这样也不愿让我替他医治,是有何难言之隐么?” 镜池闻言,略怔了怔,随即便装出一副勉强模样:“他是……在下的仆从。” “只是随行而来。” “那他怎么弄成这副样子?” 镜池笑了笑,只答道,“在下也不知……回洞路上遇见的,瞧着可怜,便留在身边了。” 李闻歌顺着他的视线向缩在一角默不作声的封离看去,良久才开口算作调侃,“你倒是良善啊。” “这么说来,他与你不属同族?” “这……”镜池面色为难,“在下不知开口是否妥当,不若……恩人亲自一问?” 他就差没打个洞钻进去了,还问呢。 他能说就怪了。 李闻歌没出声,半晌听得身旁人一声低叹,“其实……” “退一步说,他也算是在下的同族。” “只不过他为媚丝所化,并不是狐妖,而是……媚妖。” 李闻歌若有所思地噢了一声,点了点头。 媚妖,媚魔。 原来渊源在这儿。 镜池借着洞口的光亮观摩她好一会儿,却并未发现她的脸上有什么不一样的表情。 讶异、难解、厌恶,全都没有。 那张脸神色淡淡,仿佛她不认识封离似的。 怎么会这样? 他们都有着来时的记忆,不过是在梦里换了具羸弱的身体罢了,为什么她已经知道他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却毫无反应? 为什么? 难道、难道只有她一个人是例外…… 还是说,她根本就没有进入魇魔的陷阱,眼前的这个少女当真是多年前那个她的幻影? “……媚妖啊。” 李闻歌轻轻笑了笑,想了想方才那人脸上的斑驳地不能入眼的模样,属实与他这媚字不甚相符。 他那样躲着不肯示人,一来是怕教她识破,二来……是觉着如今一朝天上一朝地下,连自己都尚未应付过来,又何以分心与她周旋吧。 只是…… 她叹了口气,走至他身边,蹲下身子拍了拍他的肩头。他立刻瑟缩了起来,双唇紧抿,无论如何也不肯让她瞧瞧。 “不管你愿不愿意,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见死不救,实在是有违师门之命,所以——” “趁着夜还长,快些处理你的伤才是要紧事。” 又是一阵良久的沉默。 李闻歌就差以为这人是不是倚着石壁早晕过去了,仔细再戳戳捣捣一番,发现还真是。 “……” “恩人……”镜池捂着腰腹间的伤口,撑着身子唤她,“我这里有灵药……给他喂下去,应当就无事了。” 什么灵药,这么有用为什么他自己不吃? 似乎是看出来她心中狐疑一般,镜池顿了顿,双唇颤颤道,“我的伤势没那么重……他也是、也是护主心切,我身为主子,自然是……不能亏待了他。” 话尾那几个字咬得极重,他心里恨得要命,又烦得要命,实在是拿捏不准眼前这个姑娘她究竟是什么用意。 不应该的,明明不应该的。 李闻歌将信将疑地把他手中的药接了过来,从外观上看着确实没什么异样,倒是灵气充溢。 只不过她方才虚虚探了封离的筋脉,不仅虚得可怜,还弱得可怜,只怕这灵药一下肚,能不能治还是后话,一条妖魄先被反噬得一干二净了。 镜池说得对,他为狐族圣体,这样上好的药,本就是为他们这些金贵的妖脉留着的,旁的人,也无福消受。 她想了想,又把它给递了回去。 镜池眉头一皱,方要开口问,便听她啧声道,“这么好的东西,给他有点浪费。” “你先收着吧,我们出山还要些时候,留着这个以备不时之需,总比喂给他强。”火光之下,镜池的脸色变了又变,一双眸子总算是亮了些。 “恩人的意思是……” 李闻歌没错过他脸上的表情,点了点头道,“对,留着有大用,万一我死了,还能救我一命呢。” 三个被打入梦魇的菜鸡,任哪个略微一出手,只怕结局也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难绷。 说得也不无几分道理。 镜池的脸色好了不止一星半点,几句暖心话堪比良药,好使得要命。见这边安稳了下来,李闻歌又悄悄叹了口气,托着封离的肩颈,将这个半死不活的人扶至自己的腿上。 背后不知是被什么东西划伤了,他这副弱不禁风的人身子比不得有魔气傍身时候的威风,实在是太易摧折了些。 挪开衣物,才发现这伤口比想象之中要深,他此刻浑身滚烫,面色发白,怕是流了太多血,已经支撑不住。 她胡乱撕开碍眼的外裳,从腰间拿出仅有的能用的东西去给他止血,动作快而急,不小心将人惊起,猛地睁开了眼: “你做什么……” 他明明失去摇头的力气,却还是闭上双眼,竟试图挣脱她的双手,口中喃喃道,“不……不要管我……” “别管我……” “浑身上下就数这张嘴最硬。”李闻歌并不理他,手上的动作一刻不停,处理好了伤口,又去洞外的溪边上拧了湿帕子,才消停下来一会儿。 这副人身肉|体太精贵,妖力又远不如灵狐,真是什么倒霉事都叫他摊上了。 依她看,谁能知道这个狼狈不堪的人,日后还能熬得住万魔窟的苦呢。 “恩人,他……如何了?” “不如何。”李闻歌只觉心累,“你不是知道的吗?他是半人半妖,自然比不得你们,一时半会儿连高热都尚且退不下来,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好在血倒是止住了,没白忙活。 镜池看了不远处躺在干草上毫无生息的人一眼,咬着腮边的软肉不作声。 是啊,高热,那是什么东西? 看起来似乎有些严重,估摸着短时间内也醒不过来。 最好永远也别醒,他巴不得他死了才好。要是这条贱命还能淌过鬼门关,那等他们出了这魇魔之阵,等他的身份暴露在所有人的眼中。 他也一样是死路一条。 第60章 ——消停些吧,祖宗 月上中天, 封离自一片混沌之中转醒,仿佛这时所有的痛觉与听觉才回到身体。 视线依旧模糊,他一点点用残余的力气撑起半个身子, 眯着眼往唯一有光亮的地方努力分辨着。 有噼啪声响,隐约的光亮和焦糊干燥的味道,应该是篝火。 那……人呢? 除了隐隐约约的那点火光之外,其余的,他什么也看不到。甚至不知道自己缩在这洞穴的哪个角落,身旁又有几人。 她还在吗? 还醒着吗? 如今他被困在这里,闻不见她的味道了。只能静下来,再静下来一些, 从洞外呼啸的风声中听见微弱绵长的呼吸。 但是似乎离他有些远,那声音很虚弱, 也不像是她的。 人醒过来, 身子也便渐渐热了起来,他抬起手, 气力比他想象中要好些, 轻轻贴在自己的额头上,却也感知不到究竟是烫的还是冷。 人身还是太羸弱了些。 他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转身向另一个方向摸索去,依旧是一无所获。 她不在。 他泄去几分紧张,逼着自己冷静下来。镜池还昏睡着,可狐族向来敏锐,绝不能惊动他。 篝火随着长夜漫漫而越见微弱, 他的体温也在一寸一寸地坠落,汗毛立起,抵抗着从四面八方渗透而来的每一分寒气。 但无济于事。 封离只得将双眼闭了又闭, 掐紧掌心,用疼痛激起身体的热意。他感受不到风从哪一面来,判断不清洞口的方向,但他只知道,他必须逃出去。 拖着这副被作弄得不成模样的身子,剩一口微薄到不能再微薄的妖气,又能逃去何处? 逃出去,又如何? 他不知道,但至少不会比留在这里更差了。他清楚地知道,落入魇中的任何一个人都能毫不留情地揭开他身上的这一层人皮。 必须找到破局的办法,才有可能避免之后所有他不想看到的麻烦。 而镜池,就是眼下这里最大的麻烦。 最后一簇火自火中炸开,而后被相继而来的寒风扑倒,再也燃不起来。洞穴之内便这样彻底冷了下去。 也正是靠着这一股凛冽的风,将封离前额的发丝顺着耳旁吹乱,教他终是寻到了该去的方向。 离开了干枯的草堆,手掌嵌入了粗粝的沙石里,他一刻也不响再犹豫,几乎是毫无停留地一步一步狼狈地逃离了这处最危险的境地。 山林纵深,他与瞎子一般无二,此刻所有的感官都无比警惕而清晰,连手掌何时被尖锐的木刺划伤也毫无知觉。 依旧是摸索着、趔趄着、探寻着。 不想却忽而身子一歪,他来不及抓住任何,便随着巨大的惯性滚落而下,带着身旁的沙砾与他一并落入看不见底的深渊。 脸庞被更多锋利的东西刺痛,封离下意识想要护住,却被一块横衡在山体上的大石迎头一击,将他本就还发着高热的身体直直便撞昏了过去,顺着陡峭的山崖一路坠底,落入了一片冰冷之中。 …… 再度睁开眼时,封离被一阵又一阵的水流推着,身子比刺骨的河水还要冷。 身下是挤堆在一处的鹅卵石,比起山石的尖锐要显得平和许多。他便这样浑身湿透地躺在河滩上,指尖浸入刺骨的水中消解着身体滚烫的炙热。 似乎没有哪一刻的遭遇比此刻更差了。 这样想着,封离在一片空白的黑天半夜里无声地笑了出来。 在谁也看不清谁的夜里,那抹笑容越发肆无忌惮。他缓缓抬手扣在额上,顺着脸上的疤痕慢慢滑下,最后无力地垂落。 如果在梦魇中死去,是代表逃脱,还是被彻底吞噬? 来不及多想,他忽而察觉到有光亮自脸上掠过,神思立时便醒了大半,忍着疼痛撑起身子努力地向后退去。 怎么会有人? 怎么会有火光? 是她这么快便已察觉了他的逃离,来找他了吗? 何须多疑,当那片火光再度照在他的身上时,封离便清楚地明白,方才那的确不是错觉。 可是究竟是谁…… 为什么不说话? 近到他几乎可以听见枯枝燃起的噼啪声响,闻见那说不上是好还不是不好的糊燥气味,那人却还是一言不发。 他们就这样僵持着,谁也没有率先打破这份寂静。 炽热的气焰靠得越来越近,几乎要贴在他的脸上舔舐。封离掩在袖中的手攥紧了满手心的沙石,在一步一步的逼近之下艰难地吞咽。 而后,他用尽全力向那处火光扬起了手中所有的筹码,转身朝着密林处奔去,来不及探脚下的路—— 却在下一刻,撞进一人的臂弯中,被一只手掐住喉咙。 “呃……” “要去哪儿?”李闻歌卸了点力道,顺着他的脖颈托住他的下巴,手中的火把将他的脸照亮,也能将所有的不安与惊慌一览无余。 那张伤痕累累的脸被血水划过,与那双无光的瞳眸合为一体,一瞬间形如鬼魅。她的手被撑紧,掌心之下的人正咬紧了牙关,抿着唇向后挣扎。 “……放…放开我!” “是个倔性子,但倒是没想到这么倔。”李闻歌撇了撇嘴,“又是惊热又满身是伤,好不容易才把你救醒——” “你倒是会折腾。” “是嫌自己还摔得不够惨,还是伤得不够重?” 封离分毫不管她说了什么,只是暗暗发着力,却不想她忽而松了手,教他直直往后倾倒,狼狈地跌坐在地。 他顾不得体面,深吸一口气,踉跄着站起身便要走。只是被河流染湿的石头光滑得紧,教双脚不听使唤地绊地趔趄,又仰后倒去,被人稳稳接住。 “——消停些吧,祖宗。” 李闻歌回想了他们还在鬼宅时他乖顺的模样,虽然是装出来的,但至少比现在省心多了。 “和我回去疗伤,再这么下去,你这条命可就被你作没了。” “何必……何必管我!” 封离被她用内力束住手腕,动弹不得,气急之下仍旧不愿妥协,“我不过只是、只是个贱奴,你救我,我什么都给不了你!” “不若你杀了我,教他爽快些,还能许给你仙丹灵药,长乐无极!” 见李闻歌不说话,他喘着气,闭着眼道,“我是妖,是妖怪……” “我是妖怪……” “若真是妖,也不必我如此费心 。”她摇摇头,抬手覆在他的额上,轻轻摸了摸,“话说回来,你小时候比现在可招人疼多了。” “想要有人护着,想要有人陪着,只要有人肯抱抱你,就乖乖听话。怎么年岁渐长,一点儿也不乖了呢。” “反倒是一句话也听不进去,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呀。” 被牵制着的人登时不再挣扎,怔愣着僵在原地,迟迟说不出一句话来。 “……” 温暖的手柔柔地搭在额上,有一下没一下拂过脸上那些快要结痂的伤口,还有深刻的、割裂的痕迹。 你能抱抱我吗? 他闭上双眼,回想着不知是梦里还是记忆力的自己,蜷缩着身体向他张开双手: 你能抱抱我吗? 如若有一个人能够喜欢我,我一定也会像喜爱我一样,好好喜爱她的。 冰凉的指尖攀附上带着檀木珠串的臂腕,执着她的指尖,从嘴唇滑至脖颈,再到胸前—— 封离低下头,用指腹感受着她跳动而鲜活的脉搏,即使眼睛看不清近在咫尺的一切,却依旧定定地看着。 末了。 他缓缓抬起头,灰败无光的眼眸看向那簇光亮,“你能……” “抱抱我吗?” …… 柔软的发丝在耳鬓摩挲,他的血污将她也染上颜色,纠缠在一起,在夜色中不分彼此。 封离将鼻尖凑近了她的颈肩,用力地嗅着,却什么气味也闻不见。他抬起手轻轻扶住她的背,试探着开口,声线却实在沙哑: “……你为什么会知道?” “你在很久之前……” “见过我么?” 李闻歌没说话,拿下巴点了点他的肩头。 “可我不记得……” 封离摇了摇头,“我不记得。” “这些话,我从来没有对旁人说过。” “……你到底是谁?” 你明明知道我是妖,为什么? “跟我回去乖乖疗伤,我就告诉你。”李闻歌退出身来,手依旧停留在对方的掌心。她趁着力道在他的掌中笔划了一个“离”字,“修道之人,汲炼的可是天地之精华,自然是灵气充沛、无所不能的。” “所以不论你的过往如何,我都能感知得到。不论你在心里藏了什么秘密,我都看得见。”封离的脸色越发凝重。 李闻歌一面观察一面说着,忍俊不禁,道:“……怎么把你吓成这样?” “是因为秘密太多,不敢猜了?” 等了片刻,封离垂着脑袋依旧不说话,但隐隐已经有了又想挣脱的念头。李闻歌才止住了话头,“好了,不逗你了。” “我们师门的确有这样的本事,但那是我师父才会的,他还没教我呢。我虽窥不得心,但有一点我没说错,我的确能感知到你的某些过往。” “比如,在你的梦里。” “当然,”她拂了拂袖,“这的确是有些冒昧,但我能力有限,并非能由我所控制,所以——” “你少梦些就是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0-70 第61章 一定非他不可吗? 天亮之前, 他还是扛不住山崖里呼啸穿梭的冷风,再次发起了高热。李闻歌叹了口气,老老实实把人背了回去, 路过林子里还被荆棘勾住了衣裳,险些绊了个趔趄,双双倒地。 等快到昨日安歇的那处洞口时,远远便瞧见镜池跪坐在一侧,闭着眼垂着头枯等,眉头紧皱。 想来是醒了,发现他们都不在,以为是把他一人独自丢在此处了吧。 枯枝与石子摩擦作响的声音不大不小, 刚好能把人惊醒,看见企盼的身影, 半点不犹豫地爬起身冲上前去。等走近了看清两道重叠的身影, 有蓦地停下,一双眼眨了又眨, 所有的话都被堵在了喉头。 看着李闻歌背后不省人事的封离, 他沉默地帮她接下他滚烫的身体,又将他放置在自己躺着的那片软草垫上。 她也不与他多说话, 坐下来便忙着为封离疗伤,其间连生火烧水的事情也不吩咐他去做,如此亲力亲为,倒教他好生自讨没趣。 …… 幽暗的洞穴教人有些喘不过气,他不欲多待, 独自去了洞外靠坐下来,盯着那沙石上深深浅浅的脚印,如是望了许久。 其实封离逃出去的时候, 他是知道的。 那时他想着,一个废人也折腾不出什么火花来,恩人又不知去了何处,此刻他逃脱他们的视线,和自寻死路无疑。 要真是死了,倒再好不过。 但是总是不能如愿。 总是让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好端端的出现在自己面前。 他这一条贱命,就这么难杀吗? 正思索着,忽闻脚步声,李闻歌自洞内走了出来。镜池立时便站了起来,看了看她的眼睛,低声唤道:“……恩人。” “是在下不好,没有看护好他。” “教恩人费心了。” 李闻歌摆了摆手,“别说这些,你怎么样?伤可好些,可还有哪里不适?” 镜池有些讶异地抬眸,好半天没有回话。 她是在关心自己吗? 见他不说话,李闻歌兀自打量了他一番,想伸手探探他的额头,又忽而记起他是妖,哪里需要这样试探,遂又收回了手—— 却被镜池毫不犹豫地抓住,紧紧握在掌心。 他抿了抿唇,想说自己没事,余光瞥见了那黑漆漆的洞口,下一刻便皱了眉头,闭上眼道,“腰腹处还是阵痛,加之昨夜后半夜见恩人与阿离都不在身边,不免堂皇……” “也没有怎么歇息,白日里觉着胸腔总是发闷。” 李闻歌瞧着他本便是浅发色,如今唇色也苍白,显得人越发憔悴,便抬手示意他去洞内歇息,“外头风大,我去生火,趁时辰还早,稍稍睡片刻吧。” 洞内难得安静了下来。 李闻歌闻着令人安心的木柴香气,拍了拍衣裙也席地而坐。一夜未眠,她也有些疲惫。如今三人虽是聚在了一处,但负伤的负伤,力薄的力薄,若是魇魔一旦发动,有无办法不死在这里还是未知数。 总归有一场硬仗要打。 等这一觉过去,最重要的便是找到梦留与蒂罡。虽然她眼下功法甚微,但梦留师叔可不是—— 就算他不精通武力,起码留口气给他,也能活命。 如是想着,忽觉肩头一沉,她偏过头,便瞧见镜池斜斜倚在了身边。 几缕发丝柔柔垂下,在衣襟前轻蹭,带起轻微的痒意。 李闻歌叹了口气,再度合上了眼。 …… 日出山头,山涧鸟鸣此起彼伏,教封离头一次觉得无比吵闹。 他幽幽睁开眼,摊开手心,半晌才似有反应一般地长了张口—— 居然,看得见了。 身子还是虚弱,但相比逃出洞穴之前,好了不止一星半点。 是她给他渡了气么? 他抬起手遮住自己的额前,却见指尖泛着诡异的光亮,是妖气。他作弄成那副样子,不知她究竟是如何医治的他,竟然连妖力也恢复了半分,当真可堪奇人异事也。 思及此,封离回过身来,在偌大的洞穴内寻找着李闻歌的身影。 她被篝火挡住了身形,坐在一处大石前,靠着那坚硬的顽石沉睡着。而她身边还有一人,右手环着她的腰际,将头埋在她的颈间,姿态好不亲昵。 亲昵得刺眼。 狐族长老,若能登峰化极,日后可是九重天的神君。如他所言,若是他有心要与恩人结为道侣,也无人能够与他相争。 他哂笑,静静看了那两道身影良久。 洞内篝火焰光闪烁,火星被突如其来的风卷过,迸溅在干草堆里,石头缝中,露出最后一丝亮光,便消失不见。 看来这次是真的走了啊。 李闻歌睁开眼,看着将熄未熄的火光,有些疲累地压了压眉心。 这个局势,有心要走,怎么留也是留不住的。 只是这香气一下子就离自己好远好远,她要努力嗅才能闻到一丝让自己安心的味道,着实是有些让她难以适应。 适时镜池也醒了过来,也不知道他是否和她一样有所察觉,总是看上去是一副不知情的模样,李闻歌也懒得深究,只是摆了摆手道,“若是好些了,我们便快些出发了,时辰已经不容我们再多耽搁。” 镜池没来得及说什么,只能听从她的话草草将自己的随身之物收拾检查了一番,却又是不是瞄向她。似乎只要封离不在,她就不肯给好颜色了。 就像现在一样。 不愿与他多说,应当是心下还生着气,气闷自己好不容易救回来的人,就这样又一次逃走了。 所以脸色才会这样难看。 二人这样沉默着收拾好了自己,扑灭了焰火,又去石缝中接了些山泉解渴。直至李闻歌快要踏进那处密林中,镜池才终于按捺不住心中所想,攥住了她的衣角。 “怎么了?” 李闻歌有些疑惑地回头看他。 这两日没吃好没睡好,他这个狐族少主只怕是第一次吃这样的苦头,看起来瘦了许多。 一张脸清减不少,显得那双眼睛更大了些,此时正含着几分怨怼,几分不解与委屈,一错不错地望着她。 “一定要非他不可吗?” 那双还带着未干血迹手紧紧牵着她的衣角,似乎生怕松开了,她就会立刻消失一样。镜池咬着唇,“为什么我不可以?” “有什么是他能给你,而我不能给的?” 他不甘地追着她的眼睛,一定要问出一个答案来。“只要恩人告诉我,我什么都愿意给你。” 李闻歌原本还想调侃几句,却忽而没了心情。 说得简单点,当然是因为她很饿,那颗魔心又实在诱人。 不是每个魔都能长出水灵灵的魔心来的,那些又臭又脏的家伙,她可没有办法下嘴。 好不容易找到一颗香喷喷的,怎么忍心放过。 魔心是个好东西,她要妖心有什么用呢? 又不能杀了他。 “你问我为什么非他不可?” 她眉梢轻挑,“我倒是很想问问你,问我这些,是什么意思?” 攥着她衣角的手仍旧没有松开。镜池看着她轻轻笑了笑,问自己:“是想要留在我身边?” 他下意识便点了头。 她的话接得更快,“为什么?” “因为……” “因为我心悦恩人。” 李闻歌笑意更甚,“只凭那匆匆一面?我不太明白你。” “我不信所谓一见钟情。” “那他呢?”镜池忍不住追问,“如果恩人不信一见钟情,那他算什么?” “难道是跟在恩人的身边太久,再如何也能教恩人怜惜三分?” “恩人不信一见钟情,难道,信的是日久生情?” 它们谁又能比谁更胜一筹呢? “不。” 李闻歌收起了笑,“你说错了。” “这二者,我都不信。” 那紧紧抓住她的力道一点一点地松开,镜池怔怔地看着她,喃喃道,“那是因为什么……” “因为我对他别有所求。”她理了理有些皱了的衣裳,“这句话,很好理解吧?” “所以你也需要想清楚,你如今所思所做的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不管是要在我身边也好,还是要杀了某人也好。你这么做,目的不该是为了我。” 镜池闻言,静默半晌不曾回话。 良久,已经走出了一节路的李闻歌遥遥唤着他,“你不走吗?” 他像是如梦初醒一般,朝着她的方向走去,脚步越走越急迫,“恩人对他别无所求,求的又是什么?” “不管求的是什么,能不能、至少现在不要再去找他?” …… “谁告诉你我要去找他了。” 李闻歌颇感奇怪,“魇魔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不能这么一直耗下去。” “当务之急,是要与梦留会合,找到魇魔的突破口,打出去,才有活路。” 她向上看去,指向方才他们栖息过的洞穴,那里如今已经变化了模样,重叠的草木遮天蔽日,辨别不清从前的模样。 魇魔的致命之处,就在于它的幻术。本体幻化无数,有形亦无形。若说是短兵相接这般过上一回,倒当真能有胜算,但难就难在,究竟要如何与它相战。 如何逼它露出那颗魔心,直击命门。 “看到了吗?它已经等不及要吞噬我们了。” 第62章 停手 找到梦留与蒂罡没有想象中那么艰难。 只不过这里的所有人都回到了过去, 梦留也就罢了,蒂罡那时不过还是个跟在老道士身边练气的小孩童,掉入魇魔的陷阱之中少不了要吃些苦头。 原先还会点儿掐诀闭气的法子, 眼下就连这点儿小招小式也使不出了。蒂罡哭丧着脸,“师父,阁主,我们该如何出去啊?” “弟子如今简直就是……”话到此处,他抬着手无处发泄,遂给了身旁那棵树狠狠一拳。谁知那树更不是好相与的,摇摇晃晃着那枝条给了他结实的一下。 “嗷——” 李闻歌没好气白了他一眼,“又挨抽了?方才把你从坑里救出来还没教你记住教训, 可安分些吧。” 蒂罡不服气刚想替自己辩解两句,又像是想起什么来似的, 看看李闻歌身后, 发问道:“不对啊阁主,还有一个拖油瓶呢?” 那个缠人的家伙去哪儿了? 李闻歌眼也没抬, “封离?他走了。” “走了?”蒂罡愣愣张了张口, 好半天没说话。 “怎么,你想他?”李闻歌睨了他一眼。蒂罡立时便头如拨浪鼓, “自然不是!弟子巴不得他死了才是,怎么会想他?呸呸呸!” 半晌过去,无人应声。 蒂罡观摩着李闻歌的神情,脸色渐渐凝重起来。他慢吞吞挪到她身边去,咽了咽口水, 低声道:“嗯……不会真死了吧?” “没有。” 镜池代替了她来回答,“他只是逃走了。” 见蒂罡面露不解,镜池还以为他不知封离非人之身, 耐下心来解释道,“他是妖,至于逃去了何处,我们无心追究。” “我当然知道他是妖……” 蒂罡眨了眨眼,对于这个终于得到确认的答案,此刻又不显得多么较真了。他偏过头去,问道,“阁主也……阁主也知道了?” “那他是因为阁主识破他是妖,所以才逃的?” 不对,不对。 “都是狐狸精,”他抬头看了看镜池,“他都不躲,他有什么好逃的?” 本就厌烦这名字,又总是一遍又一遍在耳边提起,搅得镜池失了好脾性,冷声驳斥,“他不是狐狸。” “他是媚妖。” 怎敢将他与狐族相提并论? 他是最下贱、最上不得台面、似妖非妖的怪物。 他什么也不是。 “蒂罡,不得胡言。” 梦留适时走了过来,将他挡在自己身后。“弟子行为鲁莽,冲撞了长老。待从此地离开,在下定会照规行罚。” “……” 镜池不做声,背过身去走到了李闻歌身边,帮衬着她收拾行装。唯余蒂罡留在原地,感觉自己如五雷轰顶,七窍生烟,盯着梦留的背影,像是要盯出个窟窿来: 就知道这个时候出来当好人! 一直等到他祸从口出了才出声,明明就是他自己也想听!还肯定听得可仔细了! 再说了,冲撞他怎么了,反正在狐狸洞里也没个好待遇。 再如何也是被这魇魔给摆了一道,还怕他跑了不成。 “你要是再说些废话,今日就别想走了。”梦留斜睨一眼,教蒂罡顿时噤声不敢再言。他正转身欲往李闻歌处去,身后却忽而有疾风纵起,一声爆喝传来—— “走得了吗!” 一行人往林中看去,只见一道白刃横空划过,劈竹身为利剑,直直向李闻歌身边冲去。 来不及做反应,李闻歌也似乎忘记了自己并非还在魇界之外,下意识抽剑向身前挡去,却被那白刃重重一击,向后倒去。 “恩人!“ “阁主!” 梦留见此即刻掐诀起势,然而相比神力,这护法结界只保得了一时,却无法长久。李闻歌克制着不住颤抖的手臂,将剑柄握紧再握紧。 她抬头看向身旁神色忧虑的镜池,艰难道,“你能行吗?” “这里你比我更熟悉,由你带路,有多久就逃多久,我来断后。” “能做到吗?” 镜池愣了一瞬,随即点了点头。 李闻歌看着那还还能撑下神力相击的屏障,平复着呼吸,在梦留撤下结界的一瞬间,给了元正全力一击,随后消失在深林不知处。 元正提枪追上前,却被羽昇拦住去路。 “不可再去了,速速回来!” “为什么!”元正被他攥住长枪动弹不得,“这妖道诡计多端,如今坠入魇魔洞中正是虚弱之时,若不趁此机会杀之,难道还要让其继续逍遥人间吗!” 羽昇摇头,神情沉重,“你也知道这是在魇魔洞中,天界与魔界熄战已久,如今闯入魔域已是有悖天罡,若是触动魇魔,届时引起大乱,又岂是你我二人能够承担的?” “神君既非有心助我,又为何要与我同行?” 元正面上难掩愤懑,“你也看到了,那妖道身边聚集的都是什么人!妖魔鬼怪无奇不有,我要杀她,如何叫做有违天道?” “有这样的妖道横行于世,灵霄阁又能养出什么好弟子来?还要兴修问道来日飞升我天界,简直是做梦!我就是要将他们都杀了,又如何?” “元正!切不可意气用事!” 羽昇紧皱眉头,压制着元正体内那快要逆流而冲的燥郁之气,“即便如今趁其虚弱将其一网打尽,但你我皆不未曾与这魇魔交过手,若是届时触怒此魔,致使结界崩塌,极有可能无法脱身!” 长枪终究摆脱了束缚,从羽昇的掌中挣扎而出,回到了元正的掌控之下。那长枪枪尖泛着熊熊火光,如同主人的盛怒一般肆意燃烧。 那火光映在元正的瞳眸中,灼伤人眼。 “神君请回吧。” 他恨恨看向他,“本以为这天宫之上,还能有一位忠心追随神尊之人,如今看来,不过如此。” “这世上,还没有天界无法收服的魔头。” 言罢,他一刻不愿多留,追着李闻歌离去的方向疾驰而去,再不见踪影。 唯余羽昇顿在原地,看着元正的身影瞬时消失在眼前,才像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同那道身影一并消失在了密林之中。 * 元正追击而来的速度比李闻歌想象中要快。 而很显然,魇魔对于这样的骚动有所察觉,眼前的路不再如从前一般一成不变,上一刻还是幽幽山道,下一刻便是万丈深渊,又或是峡谷尽头,教人屡屡碰壁。 这样前后夹击又力不从心的时候可不多见。 李闻歌一面闪避着元正刀刀致命的袭击,一面笑自己如此狼狈的时刻,竟还能分出神思来想这些。 “恩人!魔心所在之处最为凶险,但却薄弱易攻,我们就快要到魔气最重的地界了——” 镜池话未说完,便遭来一记重创,逃离的力道登时便慢了下来。那一刀正正砍在了右臂,对于狐狸而言,堪称正中要害的一击。 李闻歌揽住他的腰际,迫使他跟上她,来不及等他说一句话,便将他推给梦留,“交给你了!” 镜池看着与他们越来越远的李闻歌,似乎明白了什么,奈何被梦留闭穴封气抵挡神力的吞噬,无论如何也无法动弹,只能传音道: “岔路而行,恩人切记!一定要往魔气深重处去!找到魔心,方能……方能从此障之中全身而退!” 如今几人分道奔走,元正一人的火力悉数由李闻歌一人接下。他紧追不舍,还不忘出言嘲讽:“你的魔气呢?” “这个时候为何使不出你那魔气与之相抵了?” 李闻歌无心回击,只一命往前,不料前路忽而被巨石拥堵,这魇魔专不做好事,偏教人走死路。 元正看准时机,枪尖直抵她的背脊,被她侧身一躲,却仍旧躲不过那狠厉的刃力,肩头立时便见了血。 “逃啊,我倒是要看看,你还能逃到哪儿去。” “你连我一招都接不下,何必在此苦苦挣扎。若你求饶,本君还可看在你昔日师姐的份上,饶你那尊长弟子一命。” 李闻歌抬手抹去溅落在脸侧的血迹,笑道,“那要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在魔头地盘上抢食。” “若你不想致使三界大乱,就在此停手,待我收服潜山媚魔,自会与你一较高下。” 元正冷斥一声,“停手?” “那不就正如你意了?你就是以为我不敢在魔界搅动风云,明知这陷阱也要纵身前来,如今我偏不遂你的愿!” “既然如此,”李闻歌又是一个闪身躲过一枪,“那我也只能奉陪到底了。” “你有命奉陪吗?” 元正招式不停,恨不能将这百年来沉积在心中的怨恨悉数从身前人中讨回来。“就是你当年那一剑,才会害得神尊神魂俱散,就是你那一剑,才会让神尊座下在瑶台献祭,让我们失了大半修为却还是什么也补救不了,让所有部下或陨或伤!” “没有你,没有你师傅,神尊那一劫便能安然度过,我就不至功法尽废被王母关押!” 当年,只差一点…… 只差一点…… 只要神尊飞升大极,他早便已位列上尊。 可为什么总是差了这么一毫一厘? 为什么总是因为这一毫一厘,他就什么都没有了? 第63章 李闻歌忽而便睁开了眼。…… “你也太心急了。” 李闻歌提剑挡下利刃, “杀我不成,便恼羞成怒。” “要是让你那好不容易请来的神君听见了,可怎么办?” 元正长眉一凛, 竟是被这话气笑了,“你这妖道,死到临头还有胆调侃。” “看来不是你这剑太利,反是我太过心慈手软。” 下一刻,长枪一闪,直直向着那脆弱的脖颈刺去。这一招来得迅猛,虽而剑身灵气逼人,但李闻歌如今的法力远无法凌驾于这剑身之上, 即便是全力闪避,肩头也依旧遭到重重一击。 该死。 好像有些动不了了。 对于神力而言, 如今自己简直力小如蚁, 不堪一击。可除了与他周旋拖延时间以外,根本没有别的办法。 撑着一口气, 她背手捏了个诀, 在下一道白光闪过之前,消失在一片雾色中。那雾色破开林中渐起的风, 循着那魔气最深重的地方追去。 越是行至深处,枝叶青绿而茂盛的山林便在顷刻之间化为差互枯朽的枝干,凝重如脂的魔气纷沓而来,紧紧裹挟着穿梭在其中的两道身影。 魔心所在之地,有幻化而成的更险峻的重重机关等待着闯入者。 镜池带着梦留一行人要比李闻歌早些赶到, 但面前巨石山巅,与弥漫着的层层魔障,生生教人止住了脚步。 “还要继续往前吗?” 妖界与魔界素来不井水不犯河水, 镜池看着瞬间包围而上的魔气,不由得犹豫不定。魇魔已经对这些侵入者感到了不满,如若是再在此处久留,这些魔气便会衍化一张巨口,将所有人吞噬。 届时它有心寻仇,狐族与妖界也脱不开干系。 可是眼下,根本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不继续,除了在这里等死,别无他法。”梦留看了看自己的掌心,“谁人都无法从这里逃出去。” “我猜测,自我们进入魇中,就已被魔气浸染,才会出现幻象,限制功法。这魔气如今依旧依附在我们身边,要如何将它们尽数驱逐,才是诀窍所在。” 蒂罡的法力在所有人当中最为微弱,如今深处魔域,他的眼皮沉重的抬不起来,即便是努力地想要听清梦留究竟在说些什么,奈何仍然挣扎无果。 “师尊……我感觉,好像……有人在啃我的脖子……” “仙尊可有办法?”镜池见蒂罡这幅模样,便知道这四周魔气已经按捺不住,破开他们周身的法障吞□□|气了。 梦留聚气点在蒂罡的眉心,结界再度坚牢。他摇了摇头,垂眸看向自己的掌心。 论行医救人,的确有所专攻。 但放在此刻,作用微乎其微。 “还是等闻歌——” “仙尊小心!” 说时迟那时快,话音未落一道凌厉的白光自他眼前划过。镜池带着他向后扑去,却不及还是被那神力所伤,刹那间手臂便脱了力。 元正的身影来到魔心所在之处,引起了魔气更为严重的反噬,喧嚣着与那周身的神力攀咬撕扯,无畏无惧。 只惜那提着长枪之人杀红了眼,直至那枪尖抵在了羽昇胸口,才堪堪刹住。 “让开。” “元正,停手。” 羽昇拦在他身前,“你看不到这周身的魔障吗?你若是再进一步,轻则走火入魔,重则仙界与魔界、妖界,从此势不两立!” 他回过身指向被那神力灼伤而妖力溃散的镜池,“三界太平来之不易,人间不过才平定数百年,绝不能因你一人之念在此搅乱风云!” …… 李闻歌扶着肩膀,心道九重天上还是有个明白人的。元正这死孩子还当真有这冲动要在魔域动粗,大有一副要与世界同归于尽的势头。 和玉君那死出一样烦人。 “元正,你听我一言。我有心助你除这妖孽,但我仙家有道,更何况如今境况凶险非常,你且停手,有我助你,定有将这妖邪斩于剑下之日!” 李闻歌:你说谁妖邪? 算了,妖邪就妖邪吧。 就这样,稳住他,继续,继续。 元正眸光滞涩,似乎当真在咀嚼这话语里的三分理性。 “收手。” “我们已然惊动了魇魔,不能再错下去了。你忘了,曾经我们在玉君神尊麾下征战,为的是什么?” “难道你要亲手打破它?” 李闻歌长叹一口气。 很好,很好,就要说动他了。 这场闹剧就快要结束了。 不知道鹿洲七宫哪里究竟是什么情况,只怕他们等得也有些心焦。 羽昇,你再努努力,就指望你了! 那枪尖火明明灭灭,或熄或燃,教一旁看客喘息之余,也跟着心惊。元正偏过脸,闭上双眼,颤动不止的眼睫替他言语。 “等我们出了这魔障,回九重天。” “届时我定与你细细思量,如何?”见他仍旧不语,羽昇又道,“王母那处我自去言明,当年原本许给你的神尊之位,还会是你的,如何?” 身前人缓缓睁开眼,一双眼眸中火光渐起,一瞬不瞬锁着羽昇的目光,一字一顿道: “原来……” “你一直以为,我是为了这个?” 这回轮到了李闻歌闭上眼: 完蛋。 羽昇这张破嘴。 不会说话能不能不说?! 人家的心里话怎么能从你的嘴里说出来? 这对吗?这能对吗? 下一刻,烈焰喷薄而出,枪尖为喙,神体为凤,尖锐的嘶鸣硬生生将那浓如点漆的魔气撕开了一道巨大的裂口。 霎时间地崩山摧,巨石滚滚而下,魔蛊之气自裂口涌出,化作一张张深渊巨口,朝着渺没在魔气之中的众人嘶吼而去。 那火凤冲出云霄,凌驾于层云之上,向已然魔气四现的群山施威,致力将其燃烧殆尽。一面受着来自神力的威胁,一面又受着魔心遭袭的挑衅,绕是魇魔有再大的耐心,也经不住如此。 烈火跃于山间,魔蛊被轰然重击而发出的尖锐嘶吼不绝于耳。魔心松动,前所未有的痛楚令群山庇护之下的魔体痉挛,一波又一波起伏的反击与动荡教被困其中的人无力反击。 能做的唯有合力设界,还能在凌乱之中躲出一份生机。 只可惜神魔交战,向来无可幸免,再牢固的界限在此也依旧显得薄弱无比。 “就快……” “快撑不住了……” 剑尖死死抵住边缘,擦出火花。李闻歌抬起头,望向身旁的梦留,“师兄,你看到了吗?那便是出口!” “看到了。” 梦留眉头紧蹙,“那是他撕开的裂口,如今焰火熊熊,他却还不肯收手……呃!” 又是卷着神火的烁石压顶,梦留的脸色越发苍白。 “师兄……” 镜池方才拼尽全力挡下那一击,如今被神力所克,已然化为原形,奄奄一息地卧在蒂罡的臂弯之中。而蒂罡脉力虚弱,也在纷沓而至的汹涌中不堪一击。 “不能再这么拖下去了。” “他想要毁了这里的一切,再拖下去,我们都得死。” 只余她和梦留两人,在这场博弈之中毫无胜算可言。 “你想怎么做?” “这把剑……”她将手往前送了送,“还能再护你们一程。” “以剑为诀,你护法阵,冲出结界,快!” “不行!”梦留眼看着她松了手,“那你怎么办?难道要把你一人丢在此地吗!” “来不及了!大难不死就出去再说,若我真死了,那师兄记得找个靠谱的接班!我看长凌那孩子就不错!” “……” 梦留不再多言,空出一只手正欲将李闻歌拉起,教她不要总在这种时候说这些混话,却不料被她先一步反手起势,狠狠将他一推。 那长剑被他踩在脚下,带着他们往火石交加的险要处飞去。他回头看她,却见那魔蛊如重重鬼手,扯住她下落的身躯。 不! 坠落的烁石自他的耳旁划过,掀起一阵滚烫的风,脑中霎时四下轰鸣。那火光淹没了李闻歌的身躯,刺痛了他的眼睛。 却在天崩地裂的那一刹那,他似乎感知到了一股奇异的错觉,就像是有什么托举住了失控了一切,在他闭上眼之前,将他们卷离这座一发不可收拾的时空。 * 李闻歌只觉自己似乎做了一场极其冗长的梦。 作为身外客,在梦里来回穿梭,却下坠了再下坠,瘫软无力。 她梦见自己溺毙在魇魔的幻海里,同归于尽。 又飘然而至一座陌生的洞窟,蜷缩的身躯终于有了归宿,施展着双臂与麻木的双足。 香思勾缠,如混沌四散而开,浸入她的四肢百骸。绕过腕骨,锁住足踝,横衡腰间,蛮横地紧紧压制。 温热在脖颈流连,掠过平川沟壑,抵达股间,造就一场淋漓织雨的香梦。 李闻歌忽而便睁开了眼。 起伏喘|息着,偏过脸看向还在微微颤抖的双手。 素白的手腕,还残留着余热未消的红痕。她的一双眼闭了又闭,在察觉到那大有沉湎其中无休无尽的纠缠之前,抬手一把掀开了被褥。 …… 莲尾裙袂之间,她看见一双熟悉的眼。 还有那令人难以忽视的、流泪的唇角。 和晶莹的鼻尖。 第64章 我知道,你舍不得的。…… 话堵在喉间, 无语凝噎。 李闻歌怔涩良久,才找定回几分神思,吐出的话也沾了薄怒: “你在做什么?” 温凉的唇落在膝边, 封离缓缓抬起身子靠近了她,“为恩人疗伤。” 他抬眼看她,“恩人觉得不舒服吗?” 李闻歌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眸,泛着阵阵妖异的涟漪。她复又撇开脸错过他的唇,吻落在她的肩窝。 封离像是什么都没意识到似的,温热的身躯紧贴着她,沉溺在自造自设的缠绵之中。李闻歌推开他的双臂,看清了四面的陈设模样, 开口道: “这儿是哪里?” “我的洞府。”他笑了笑,亲了亲她的唇角, “不必忧心, 我已安顿好了一切。” “恩人放心养伤便是。” 李闻歌被他的气息包围着,一时没有应声。她想起方才抬起手时, 似乎并未有不适。仔细一看, 果然肩头的伤早已全然见好,似乎那场精疲力尽的交战当真只是一场大梦。 “你……” 她欲言又止。 他的洞府?这儿难道是潜山魔窟吗? “恩人, ”封离抬手,指尖点在她唇间,“许久没能亲眼见到恩人,如今这点光阴,也请恩人看看我吧。” 方寸之间, 李闻歌被他锁住了眸光,移不得眼。 “恩人觉得,我的眼睛好看吗?” “……好看。” 比她所见过的所有的眼眸, 都要好看。 任何人望进这瞳眸,只怕也免不了要被蛊惑。 那双眼眨了又眨,它的主人摇了摇头,缓缓笑开。“但恩人,从来都没有被这双眼蛊惑过。” 李闻歌目光微动,等着他的下文。 “可偏偏恩人最善藏掩,真是教在下好等。”封离笑意不减,垂眼把玩李闻歌的指尖,像是在自说自话一般,“原来我为所求,恩人一直都知道。” “每每有意诱引……都苦了恩人要陪着我,演一场全须全尾的戏。” “那时恩人在我身侧,看着我沉溺其中,会想些什么呢?” 眸光自指尖落至青衫衣袖,略过淌在胸前的青丝,再到那人的脸上。 至此,他终于能在她的眼中看出些不同来。 像从来滴水不漏的人,终于露出了她的破绽。 ……会怎么想呢? “会觉得我可笑吗?” 李闻歌眯了眯眼,避而不答,“所以眼下,他也们都知晓了你的身份?” “潜山媚魔,封离。” “是啊。”他闻言颔首,对她的回答了然于心,“到了这种地步,继续藏着掖着,有什么意思呢?” “倒不如坦诚些,反而不会有负累。” “只是少了几分意趣罢了。” 封离兴致缺缺,没忘记方才抛出去的话,不肯依她,“恩人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恩人恩人,既然都不装了,还非要存心膈应她。 这可比点名道姓来得讽刺得多了。 “没有。” 她如实答道,“如你所言,的确有意趣。” “既有心隐瞒,我又何必做那不解风情人?”李闻歌失笑,“我的作风,一贯不会如此。” 封离看着她,也跟着展颜而笑。 可那笑容浮在他脸上,灯火一明一灭,那笑意便飞走了。 “……可是我很生气,恩人。” 李闻歌闻言眉梢轻挑。 “你气什么?” 她有些不解,“是因为亲手拆穿了自己的伪装,觉得难堪?觉得被我……下了脸面?” “封离,是你骗了我。我都还没生气,你在气什么?” 他偏过脸去,发丝遮住眼眸,她瞧不见他的眼色。 只能看见一双唇倔强地抿着,拉着她的手却半点没松开。 封离迟迟不语,李闻歌方要再度发问,却见身前人忽而转过头来,重重咬在她唇上。 “呃!” 她吃痛,瞬间就尝到了血腥,便也一样发狠般咬破了封离的舌尖。 他却像不会痛似的,厮磨吮咬不肯就犯,任这血气溢散开来,自唇边落下,将干净的袖角染上刺目的红。 末了,还不忘勾描她的唇瓣,留下忘情的一笔。 “你咬我?!” 李闻歌抬手摸去,果不其然挨着一阵火热的疼痛。“到底谁才是被骗的人啊!” “我。” 她瞪着眼,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我。” 封离咬着渗血的唇瓣,“你骗我。” “你一次又一次的救我,亲近我,让我留在你身边。” “你同我说的话,都不是真的。” 李闻歌一时失语,半晌不知作何回答。 她说的都是假话,那他呢? “你留在我身边,是为了什么?” 她掰过他的脸,“为了你口中所谓的喜欢?” “封离,你说我骗你,这怎么算?” “我们分明是两厢情愿,你来我往,真要算起账,那也是平手。” 封离不看她,这些话一个字一个字蹦进耳框里,又被挡在门前,只得一个个如断珠似的掉进了隙洞里。 瞧着他这一副被欺负得倔强又不肯松口的模样,像是她教他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 哪有这样的? 李闻歌没忍住追问他,“你看,你这不是也说不出话来?” “既无话可说,那便是承认了。” 她松了手,哼笑道,“你我二人,半斤八两。” “与我结识第一日,不就该料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吗?即便是比你预料之中来得或迟或早,倒也不必在此怄气,好聚好散便是了。” “李闻歌,你有没有心?” 封离正过脸来,下巴那处被掐过的红印被烛光一照,更显眼了。 那印记像火舌一般攀上脸颊,烧得眼眶也热。 …… 我有没有心,你不是早就清楚吗。 一声闷响,她将人摁在床尾,压制着双手,分毫不得动作。他也不作挣扎,只是直直望着她,看着她的嘴唇压上自己的,像是还未放冷的茶水,入口温热,划过喉咙之后,胸腔却发凉。 两个人谁也不作声,暗暗较起劲来。她剪着他的手,他便如半刻前一样,不落下风地紧紧缠住她的腰。 花帐前烛台翻涌,有风入夜,激起肌肤细小的颤栗。春榻间汗浸薄衫,泪染肩前,唤身前人惊声的低语。 她抬手用掌心接住泪珠,颇有些惊异地瞧他。 “……你哭什么?” 封离摇头,趁着她愣神之际占据上风,跻身深处争渡。 一面咬着耳垂,印着迹痕,一面又将冰凉的泪蹭得到处都是,感受着她张开了唇又合上,又欺身堵住她的口,听不得一句话。 李闻歌闭着眼,索性先纵着他,却觉那逼人太甚的力道又忽而柔缓。 他睁开眼,啄她的嘴角,又转而去吻她肩上的伤痕。被神力击伤的斑驳的肩膀,遂而一寸一寸焕若新生。 “……封离。” 他应声抬头,看见她脸上的神色,不算高兴,也不算厌烦,分辨不出什么情绪,是嫌弃么?”你不会……入戏这么深吧?” 对于他来说,不应该啊。 “什么意思?”封离抿唇。 “有哪里很不对劲。”李闻歌沉吟片刻,不小心咬到自己的唇瓣,轻嘶一声,“是我的打开方式不对么?” “你比从前生动许多啊。” 这些天似梦非梦的,看过他好多情绪。激动的、天真的、狼狈的、倔强的,像是突然之间变成了一个活人一样。 活得她都不知哪个才是他了。 “和我闹脾气,说我没有心,又生气,又哭,这些……似乎不应该出现在你身上。” 封离哑然,“不该出现在我的身上……那该出现在谁身上?” 李闻歌有些语塞,头一次不知如何跟他解释。 “应该出现在喜欢一个人的人身上。”她点了点头,“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知道。” “知道个屁。”她没好气白他一眼,“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所以你才不对劲。” “这就是你从来没有承认过喜欢我的缘由吗。” 三言两语间,封离的眼眶又见红。 “你说好聚好散,说我们不过露水情缘。露水情缘也是情缘,为何便笃定我不明何为喜欢?” “我知道,我也明白。” “怎么个明白法?”李闻歌笑,“相逢至今,你与我说过的喜欢不下几回,别告诉我那些话是真心实意。” “这理由实在难以服人。” “那只是——” 封离顿了顿,“初初是为欺瞒,可后来……” “后来如何?后来便成了真心?”李闻歌不免觉得荒谬。 这次倒是晾了许久,也不答。 最终封离也只是摇了摇头,对上她的目光,苦笑道,“我不知道。” “你……” “可也就是因为不知道,至少能让我明白,我这份欺瞒,已经不再是借口那样简单。” “所以,我们当然不能好聚好散。”他摸着唇瓣,幽幽笑开,“不若我该如何同你证明,我这份情做不得假?” “更何况,恩人也不愿的。” “对吗?” 他慢慢靠近她,执起她的手,慢慢落在自己的心口处。 微凉而薄弱的皮肉下,鲜活的心脏在掌心中鼓动。属于魔的幽香自四面八方环绕而来,占据了所有的呼吸。 李闻歌的指尖微动,几乎出于本能地嵌入其中。 封离自喉间溢出一声轻哼,仍旧没有放开她的手,追着她的眼眸,快要贴在她的脸侧,低声问:“想要它吗,恩人?” “我知道,你舍不得的。” 第65章 他一直都是这么变态的吗?…… “你说什么?” 敏锐如她, 一眼便察觉到了不对,即刻挣开了他的手。封离却没打算和她周旋,摸着自己的胸膛, 慢慢道: “头一回觉得,我这颗心,还有那么点用处。” “恩人有没有觉得气力好上许多?”他跪坐在她身前,抚上她的膝头,落下轻轻一吻。“原来能救恩人的,不只是他们。” “我也可以。” 李闻歌看着他泰然自若的神色,一瞬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握着她的手腕,将自己凑到她的唇边, “只是停下片刻,怎么就这么冷了。” “还是要继续啊, 恩人。” 帐缦摇曳, 李闻歌抬手伸向帐外,不慎打翻了灯烛, 滚烫的蜡滴点在手臂上, 霎时便红了一片。她皱起眉头要叫停,却被封离抢先了一步握住那处伤痕, 耐心地舔舐。 “你看。” 他唤她睁开眼,看向那已然复原如初的皮肤,低笑道:“我没有骗恩人,是真的。” “早知如此,我应早些与恩人坦诚相见的。这样不必教恩人看见我那狼狈不堪的样子, 也不必让那只野狐狸在恩人身边逗留那么久。” 李闻歌一口咬在他的腮肉上,抬腿顺势踢在他的腰腹,冷声道:“你是怎么发现的?” “啊、分开了, ”封离探向脸颊旁深深的齿痕,没什么情绪,只是喘息未定,再度将她拉至身前紧嵌,“别这样,恩人。” “恩人问我怎么发觉的?嗯……这不是什么难事。”他用被她咬过的脸颊,在她的唇边轻蹭,“恩人早知我身份,自然也知道我留在恩人身边是为了什么。” “我以为恩人也是如此呢。” “诱捕之,猎杀之。” 但不曾想,事实与预想还能这样相互角逐,远比猜心来得有趣。 “……原来恩人不是想要杀了我,而是想要吃掉我啊。” 身躯因为兴奋而微微颤抖,柔软的发丝贴着她颈侧。李闻歌歪着脑袋,感受着自下而上涌入的沉沉魔气,阖上双眼深吸了一口气: 他一直都是这么变态的吗? 想想魇梦里那一道小小的身影,再想想此魔之前那副温柔小意装乖卖巧的模样——李闻歌适时睁开眼,对上那双幽幽的瞳孔,像极了他们兵荒马乱的第一回 相见,他率先越过雷池的那一眼。 她也凭借着快要有些模糊的记忆,指尖顺着他的背脊一路向下走,停在了足以一击毙命的要塞之处,一下一下打着圈。封离挺着腰,撑起手臂支着身子看她,目光立时变得微妙起来。 李闻歌抬起手,托起他的脸,摩挲着他眼下的痣。 他缓缓眨了眨眼,倚在她的手边,将湿热的唇送进她的掌心,轻轻啄吻。 “那一夜,我原本所想,也该是这样的。“ 李闻歌失笑,“第一夜便如此,你是不是太着急了些?” “是啊,所以最终也并未如我所愿。“封离弯起唇角,”但好在结果不算太差,不是吗?” 就像他以为她本该是要直接将他除之后快的。 但如果她只是想要把他吃掉,那又怎么不算是一种殊途同归呢。 “这样急|色,你们媚魔的行事作风一贯如此吗?” 李闻歌提起了几分兴味,“是他们都这样,还是单你一人这样?” “恩人应该问一问,这世上有几多媚妖,又有几多……媚魔。”封离仰起头,闭上双眼,“何来什么……行事作风一说。” “不过,恩人不该问这个问题。” 李闻歌挑了挑眉梢,等着他的下文。 “恩人应该问,我是对旁人都这样,还是只对你这样。” 李闻歌有些不明所以。 “我问这个做什么?” “你不在乎吗?” 不等她回答,他像是早有预料一般,自嘲了一句,“也是。” 李闻歌一时语塞,张了张口,却被他趁虚而入,纠缠着不肯放开。末了,他伏在她的肩头,轻声道,“恩人,我们再来一次好不好?” “你是讨债来的?”李闻歌皱了皱眉。 “恩人怎么这样说,”他抬起头,摸了摸她的脸,”你的伤还没有痊愈,我只是想要为你疗伤。” “恩人怎么能说我是讨债的呢。”他低下头,下巴搁在她心口,声音越来越小。 李闻歌哼笑,“是,眼下可算是我倒欠你的,什么话都教你说去了。” “既是倒欠,恩人打算何时还给我?“ “还给你?“李闻歌鲜少有在嘴皮子上落下风的时候,却头一次被感到阵阵失语,“我们是什么有借有还的关系吗?” “你当这是在做买卖呢。“ “可我们只剩下这样的关系了。”封离抿着唇,“恩人连这样的关系也不愿维续了吗?” “你若是想修炼,我可以为你所用,”像是怕她不相信,他直直望着她的双眼,“我不用你还给我,这样也不行吗?” “没有任何条件,我是自愿的,也不行吗?“ 为她所用。 听起来还不错。 但她又不是什么耐心人。既然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倒不如兵戎相见来得直接。与其虚与委蛇一点一点地磨,她更喜欢把她想要的直接握在手中的方式,不会出半点差池。 “不需要。“ “我不喜欢这么麻烦,更不喜欢亏欠你。“ “这么说,”封离攥住她的手腕,“还不如与你谈一谈条件,是吗?” 李闻歌努了努嘴,不置可否:“这样理解也没错。” “那好。” “我有一个条件。” “行,说来听听。”李闻歌饶有兴致地盯着他,想着他能说出什么新奇话来。却不想封离闭了闭眼,复而郑重地望向她的眼眸,说出话却是: “那我要你在我身边。” 我要你,陪在我身边。? 李闻歌看了他许久,神情耐人寻味。 “你为什么不说话?” “封离。” “这话应该由梦里的你来说,而不是现在的你。” 她意有所指,“你忘了你是怎么和那个小人说的?” 封离沉默半晌,轻声道:“那又如何。” “看来你可一点儿也不诚实。” “对自己也说谎,还要和我谈条件,我拿什么信你?” “你就是不肯应我罢了,”封离笑了笑,“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我。” “你想要我的心,却不愿再与我多周旋。” 他抬手捂住心口,摇了摇头,“那我现在便不能给你。” 宽大的衣袍裹住身躯,他起身,没有光照着脸庞,面色一下子就阴郁起来。李闻歌也站起身,皱着眉,“我承认你的魔心闻起来的确香甜,从来没有一颗心和你的一样好闻可口。” “但世上不是只有你一个魔,更何况……” “鹿洲七宫,还有一位。” 说话间,她的衣衫已被穿戴齐整。佩剑依旧稳稳悬在腰侧,她握了握剑柄,弯起唇,“我还没尝尝,她是什么味道呢。” “那就看我和恩人,谁更先一步了。” 魔雾退散,天光乍泄,李闻歌眯起眼,听到了他离开前的最后一句话: “我会让她粉身碎骨,再来见你。” 我要让你知道,我无可代替。 * 他的身影骤然消失,李闻歌再度睁开眼,身旁便是蒂罡一张焦急的大脸。 “阁主、阁主!” 见她悠悠转醒,他总算是长呼一口气。 “可算是醒过来了,阁主你都不知道,这几日弟子与师尊一人一个地守着,已经三天没合眼了!” 李闻歌扶着隐隐作痛的头,闻言问道:“镜池他怎么了?” 她依稀记得,紧要关头把他们都推了出去,难道是羽昇或是那魇魔另有动作? “不是镜池,那家伙早回妖界收拾烂摊子去了。”蒂罡摆摆手,指了指窗外的天色,“如今午时刚过,瞧瞧外头天黑成什么模样了。” “就是因为那个死神仙,下手没轻没重,惹了人家大魔头。现在倒好,魔界直接和九重天撕破了脸,一口吞下了光明台,眼见着大战就要一触即发了。” “这里头就数潜山魔窟里的邪祟叫得最凶!” 他撇着嘴,“比恶鬼还凶!” 李闻歌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看外头,心下暗感不妙。不等她多想,蒂罡又悄悄往她身边挤了挤,“阁主,这其中——” “是不是也有那只魔头啊?” “你说封离?” “是啊!弟子当初真的没看错,他果然不是好东西!凭着一副好皮囊,连阁主你也被他蒙骗了!” 李闻歌摇摇头,叹了一口气。 “是啊。””连我也被骗了。” “可师父说这不能怪阁主,食色性也,人难免会有遇上瓶颈的时候。”蒂罡挠挠头,“不过话又说回来,这魔头为何又要救我们?” “对了,他没对阁主您做些什么吧?师尊救了您整整两日,您都没醒。可师尊说,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那魔头把阁主的神魂给掳去了。” “阁主如今感觉如何?可有头疼?” …… 李闻歌掀开被褥,无奈道:“原本是不太疼,你这么一说,又觉得疼了。” “不过且别说旁的,方才你那话我着实没听明白。”她摁住蒂罡的肩膀,蹙眉不解,“既然镜池回了妖界,那梦留守着的那个人是谁?” 第66章 万一……惩处已至呢。…… “啊, 你说他啊。” 蒂罡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他……” 李闻歌追问道,“他怎么了?” “阁主, 说实话,弟子也不知道这人到底什么来头。如今天魔两界交战得厉害,他就是在这个节骨眼上被师尊在后山捡到的。”蒂罡仰头灌了一口水,“见他伤得重,师尊便把他留下了。” 话到此处,他弯下腰凑近她,神秘兮兮道:“据说,好像还是位仙君大人呢。” 仙君? 李闻歌不由皱起了眉头, 自顾自道,“这个梦留, 怎么什么人都敢捡。”? 蒂罡闻言咽了咽口水, 看了她好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 要不然你们比个赛吧? 仙门宗派,捡的人越多越气派。 李闻歌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这么看我做什么?” “没什么, 弟子不敢。”蒂罡眨了眨眼,原本好端端的头发经他这么左挠右抓, 不肖几时便如同被屁崩了似的,不成形状。见李闻歌穿好了衣裳便要往屋外去,他顾不得对镜捋捋这没模没样的头发,就着急忙慌地上前拦住她的去路。 “阁主,现在还不能去!” “有何去不得?”李闻歌拂开他的手, “什么天上来的人物,我倒要会会他。” 蒂罡见此,挡得更是厉害, 一脚踏在门框上,堵去大半出路。 “师尊有令,吩咐弟子定要看顾阁主好生养伤,不得有半点差池!”他一面说着,一面脸皱得如同一只干巴的苦瓜,低声哀求道,“求求阁主,就帮帮弟子吧!待弟子回了师门必定好生认错,严查自省!届时、届时阁主如何罚弟子都行!” “你这么紧张,那看来更有猫腻了。” 李闻歌也不急着走,便半倚在门边,好整以暇道:“究竟是捡到了什么宝贝,藏得这么紧,连我也不能看?” “不是不能看,”蒂罡欲言又止,“师尊还不是忧心阁主的伤病,这才下令教弟子寸步不离地守着罢了。” “如今天魔大战在即,灵霄阁少不得又要被卷入其中。若是咱们的主心骨尚不能养好身子骨,如何让阁中安心,让百姓安心?” “少拿这些来搪塞我。”李闻歌偏过脸,“魂都回来了,身体自然也好得差不多了,哪儿有这么夸张。” “倒是我那好师兄,渡劫一场,怎么变得乐善好施了起来。” 鬼也救,仙也救,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这……”蒂罡语塞,“总之、总之,阁主安心养伤便罢,若是师尊有话,自然也会事无巨细告知阁主的。” 话未落地,便被眼前一阵狂风带叶吹迷了双眼。下一刻,便见眼前人不知何时已没了踪影。 唉! “就知道拦不住,还非要让我拦。” “唉!” * “……” 梦留甫一站起身,被身后人挡住去路,对上一双明亮的眼眸。 “怎么见我醒了,不说几句高兴话,倒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梦留轻叹一声,将手中的药引搁置一边。“你不好好躺着养伤,过来做什么?” “一模一样的话说这么多遍,耳朵都要起茧子了。”李闻歌笑侃,“我耗费了师兄这么多宝贝丹药,如今既然已经见好,当然要送过来给你瞧瞧了。” “莫要贫嘴,若是想来看,人就在帐后,你看便是。” 李闻歌起身跟着他步入内室,“谁说我要来看他了。” “蒂罡那小子向来冒失,还是问师兄比较靠得住。”她兀自坐下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我昏蒙不醒这些时日,阁中长老可来话了” “来话嘱托尽快回阁中商议时局,被我以缴魔之名回绝了。他们并不知晓你遇袭一事,对于天上还有人追杀你一事也一概不知,更不知道,你和某个魔头还有一段不浅的交情。” “……” 李闻歌不语,只是一味喝酒。 “身子骨不要了?若我不说,你今日怕是纵着性子酒喝尽,也不在话下。”梦留抬手拂去她手上的杯盏,话音一转道,“那魔头为何肯放你回来?” “你与他交手了?” 李闻歌回忆了一下方才的荒唐,略点了点头。 这也算是……交过手吧。 “因为他本来打算吃了我,如今又不打算吃了,长话短说是这么个理。”她嘴里闲着,下意识将手伸向酒壶,被梦留一个眼神嗬退了回来,“至于现在……那人似乎也要去鹿洲七宫。” “若想会会那魔头,或许我们要赶在他前头。” 两个媚魔对付上,也不知谁会更胜一筹。毕竟都是同类,对彼此的命门与死招都清楚。 “天魔交战在即,我们去鹿洲七宫的计划不变么?” “他们势必要把三界打得一团乱,有先例在前,我们灵霄阁还是稳重些,就别往上冲了。”李闻歌缓了口气,“毕竟,做好本职工作也不容易。” 梦留沉吟片刻,“可天魔交战,这其中也难免有缘由在你,只怕九重天记着当年之事,要寻些麻烦。” “应当暂且还顾不上我。潜山魔窟那几位老魔头向来好战,就算魇魔与他们素日不来往,也拦不住他们爱拔刀相助。” “神兵强将皆忙于布战,只要我不主动找上门去,谁还有空闲管顾我。”李闻歌轻嗤,“元正历来不得王母看重,这祸事又因他而起,天道怎么这时不降下惩处了。” “……万一,惩处已至呢。” “什么?” “——医师?” 涩然的声线在帘后响起,遮住李闻歌短暂的惊诧。 二人不约而同向帘后看去,梦留先起了身,往内室走去,“用了药,可有何不适?” “还尚有些眩晕。”帘后人扶住额头,艰难地撑起身子,朝梦留堪堪一拜,“多谢医师。” 他抬起头,视线落在梦留身后那人的脸上,微微皱了皱眉头。 好熟悉。 甚至有些似曾相识。 莫非…… “见过姑娘。” 李闻歌颔首,“不知仙人名姓?” “这……”他迟疑片刻,摇了摇头,“我记不清了。” 甚好,又是一个失忆的。 就是不知道,这一个是真的还是装的。 “仙人也不记得自己因何到凡间来?” 他深思片刻,却觉头痛欲裂,仍旧摇了摇头道:“抱歉,我也记不清了。” “你既已被我救下,便是来凡间的第一段尘缘,暂且随遇而安便是了。”梦留轻叹一口气,“过两日我们须得前去鹿洲七宫,还需劳仙人与我们同行。” 语毕,他看向一旁面色略显意外的李闻歌,“也需劳烦师妹你多加照拂。” 李闻歌跟上他的脚步,推着他朝屋外走去,美其名曰嘱咐那来路不明的小仙君早些休息,一面颇有些难以理解道,“师兄这是何意?” “怎么,只许你随意将那身份不清之人放在身边,便不许我如此?” 梦留没看她,“他跟在你身边,或许要比一个媚魔跟在你身边,来得更为稳妥。” “师兄别说这气话,”李闻歌眨眨眼,开始狡辩,“我那不过是假意被他迷惑,都是我装出来的,不过是我计划当中的一部分罢了。” “是吗?你敢说你将那魔头带在身边,没有半点私心?” “……那是自然。”李闻歌轻哼一声,“不劳师兄多虑,我有我的考量,你放心便是。” 梦留闻此,喉间溢出一丝闷笑,摇了摇头。 “既然如你所言,那魔既然已先我们一步去了鹿洲七宫,那我们便更应带上那位仙君了。” 他顿了顿,又道,“那仙君不知身份,九重天上的面孔也眼生,贸然一同前去与魔界交手,本有些唐突。” “但如今天魔两界僵持不下,大战在即,只怕过去那些进水不犯河水的戒律,早便烟消云散了。” “师兄所言在理。” “二魔会面,若是不加以制止,只怕又要生出无端祸乱,没了镜池的媚珠相助,有神力傍身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你的脑筋倒是转得快。”梦留不住揶揄,“不过仙君如今失了记忆,探不得他的心思,若是一朝想起前尘往事,成了你的仇家,那可就不妙了。” “王母娘娘御下戒严,事到如今敢出头的也只有元正一将。”李闻歌拂了拂袖,“旁的神仙猜不得,但只要服驭天道,也就没什么好顾虑的。” “也罢。” 梦留回过身,看了里屋一眼,没再言语。 总归也是之后才要思虑的事,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 鹿洲七宫。 “你为何……” “为何知晓如何解你的招数吗?”封离笑了笑,抬手设下结界,拦住洞口的去路,“不妨猜一猜。” “谜底应当不算很难。” 女魔扶着肩头,喘息之间心口窒得发疼,即便是调用了浑身的气力,也仍旧只觉指尖发麻,毫无知觉。 “你暗算在先,简直卑鄙!” “卑鄙?” 封离闻言,倒是寻了一处好地方坐了下来,撑着额角闭上了眼,“从你的口中听到这两个字,真是稀奇。” “你到底是谁!” “夜还长,留着慢慢想,不着急。”他弯起嘴角,“正好我也来想一想,该怎么处置你这颗魔心。” “你说什么?”女魔尤为不可置信,“你我同为魔,你要我的魔心有何用?” “难不成……”可他身上分明有魔气,“你不是魔?” “怎么没用。我有一故人,最喜魔修那颗魔心。”封离摇头哀叹,“只可惜,故人心冷,只有魔心或可才能暖一暖,好教她别总是那样伤人心。” “实在残忍。” 第67章 一定要告诉她,我在哪里啊…… “放开我!” 女魔盛怒, 妖丹自体内迸发出层叠的冲力攻击着那看似脆弱的禁锢。只可惜那桎梏较上劲了似的,越挣越紧,困得那女魔甚至感受到了一股侵入骨血的窒息, 无奈而偃旗息鼓。 “怎么不逃了?” 那双说话的眼睛藏着笑意,让人更是闻之怒从中来。 “有一日也能见你变成这幅模样……说畅快倒也谈不上,只能说此行不虚吧。”封离低笑出声,“人间那句话是怎么说的?” “不小心被我捉住,那可就是哑巴吃黄连——” “后一句是什么来着?” “你若真有几分能耐,就痛快与我战一场。”女魔啐了一口,“莫要扯这些污糟东西。” “我可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怎么会听不懂呢? 你在人间那么多年,比起旁人, 最懂不过了。 也罢。 “天魔混战,三界就快要乱成一锅粥了。”封离觉得好笑, “这种时候, 我与你战什么?” “你也知道天魔交战,那还要将我困在此地?”女魔尤为不可置信, “难不成你还想反水倒戈?” “一码归一码, 这两者怎么能相提并论呢。”封离摇了摇头,“大战在即, 你我既为同类,自然没有必要相互为难。” “我找你,是因为一些私人恩怨。” “还没有了结。” 女魔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意味,眯其起眼来警惕道:“……什么恩怨?” 她从未见过他,哪里来的恩怨? 更何况她向来只身独行, 每一次都是瞄准了机会一击毙命,从来没有失手,也从来没有和任何魔界中人起过冲突。 相比从前, 她已经放聪明了许多。 总不能还是千百年前的风流债。 那也太让人恼火了。 “呃!” 下一刻,她却陡然被扼住脖颈。 筋脉在封离的掌心下乍现,泛出阵阵金波,美得实在耀眼夺目。 就像一道一道清晰的伤痕。 当然,如若真当能变成伤痕,那就更美了。 金波通体而下,直抵命门。他一手指腹压着衣裙,所及之处烧得肆虐。不等女魔在烈痛之中缓过片刻,那只手在幻化而生的皮肉之中攥住那颗滚烫的妖丹—— 将它一把扯了出来。 连着筋脉与血肉,在掌中滋滋作响。 耳边尖锐而急促的嚎与呼被闻之而不见。这些习以为常的声音,早就不足以令人畏惧,更不足以能比这颗透亮硕大的妖丹更夺取吸引力。 “果真……” 和想象之中一模一样。 待残血散尽,封离将那纯净妖丹捏在二指之间,细细端详。 好香甜的气味。 教人闻之欲醉。 “我恰巧缺一味为我量身定做的药,便用你这珠子来补。”他凑近了,被那股浓郁而甜腻的香气奔涌着包围,“真是不可多得的缘分。” “让我知道,你还活着。” “贱人!” 女魔怒不可竭,“还我妖丹!你这贱东西!” “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只会当年的老三样。”封离摇了摇头。 “我听腻了。” “看来魔域教给你的远不及人间给予你的多,让你如此狂悖自大。否则,也不会这么轻易就让我取了妖丹。” “至于你的这颗心脏,我还需再养一养,就暂且先留给你吧。”他将那妖丹攥回袖中,抬手解了那桎梏。 对于刚化魔不久的大妖,妖丹对于法力的支撑几乎举足轻重。没了妖力的存续,顷刻之间,那女魔便如残柳一般落地,极尽扭曲却仍旧解不得半分疼痛。 而夺了她妖丹的人,却将这近乎残忍的一幕视若无睹,施施然步出了洞穴。 只是临了,还不忘将传音幽幽递在她耳边:“不过……你真的不记得我是谁了?” 是谁? 是谁? 是谁和她有深仇大恨至此? 不成仙已成定局,历尽千辛万苦修化成魔,本以为前路是一片光明坦途,不想竟会因对一同类掉以轻心,就可令他痛下杀手,剜了她半条命去! 若是如此,倒不如教她神魂具灭也罢—— 难道只是为了折磨她吗? 只是为了折磨她? “你到底……” “是谁……” 别急。 “留给你时间,慢慢猜吧。”那声音离她愈来愈远,“对了,一定会有人来找你的,很快。” “也记得一定要告诉她,我在哪里啊。” “不然,若是见不到她,我会伤心的。” * 等几人赶去鹿洲七宫,已有一日半的功夫。 主要还是这个拖后腿的伤员。 李闻歌难免腹诽。 “此前带着你那魔头,只怕耗费的时辰比这要多上两倍不止。” 如同察觉到她心中所思所想似的,梦留出声打破了这份令人尴尬的平静,却好像使气氛更加诡异了。 “师兄说什么呢,没听懂。” 见这病号神色实在难过,李闻歌撇了撇嘴,装作很忙的样子搀着蒂罡走上了前头,但还是不住暗想道: 那能一样吗? 放着一个可随地采撷的魔心在身边,哪像现在这个,半点香气都没有。 如今好了,她的魔心跑了,只能加把劲把他找出来—— 杀了就吃最好。 “那个……” 几人停下脚步。 “可否、可否稍稍慢些?”他捂着腰腹,面色看上去有些苍白。 “伤得太重了。”李闻歌与梦留相视一眼,将人扶住,“暂且休息一阵子吧。” “此地人迹罕至,也无法将你托付给人家休养,不若便找一处安稳的地方,你们歇下,我与蒂罡去与玉真他们回合。” 梦留没多言语,像是有什么心事。 他将人搀扶着倚靠在树下,低叹了一口气。“时局不等人……不然,或许我们还可晚一些再出发。” “当务之急,是解决了媚魔之患,赶在天魔交战之前,召一众子弟速回阁中。” 李闻歌闻言驻足,看着几乎跪倒在地的人,沉吟片刻道,“所以,还是按我说的办吧。” “眼下风波不定,依我看,蒂罡也不必跟随我了。” “啊?”蒂罡摸了摸脑袋。 他还想去降魔。 还想跟封离那个魔头一较高下呢。 “他需要疗伤,梦留师兄就得留在他身边。但如今情势不同其他,难免会有不测风云,需要有一人留下护他们周全。” “我一人前去与他们会合便足矣,长凌与宿清除了西山那两个魔头,算算日子也该到了。” 人手足够,想必问题应该不大。 更何况这里的那个媚魔…… 从未听闻过有这么一号人物,论威胁力还不一定能比得过封离。 且走一步看一步再说。 夜里。 白日进来便觉得这地方颇为诡异,一股寒气宛若藤蔓依附在臂膀与后颈。等到天暗下来,这股子邪乎劲就更甚了,化作了一口吞不得吐不掉的,径直堵在喉间。 “咳咳……” 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李闻歌睁开眼。 她还是没有睡着。 两只手相互试探着摸了摸,发现早就冻得冰凉,连自己都没有发觉。 怎么会这么冷呢。 这地方太邪门了,早就说西方是块蛮荒之地,亲身来看之后发现还真不假。 她前不久身子才初愈,又被那家伙渡了些魔气,功力还涨了不少,却依旧招架不住这彻骨的寒凉。 他们三人更是可想而知。 等他们再恢复些体力,便要立刻动身去寻个安稳地方将他们安置下来,她才好动身。 “……闻歌?”? 李闻歌沉浸在思索中,直到身后的人连唤了她三遍,才教她转过身来。 她的身上多了一片薄衾,是他递过来的。 “闻歌。” 鲜少有人这么叫她的名字,一时间她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但也随他去了。 “怎么了?” 她撑坐起身,将衾被还给他,“把这个给我做什么?你身子正虚弱,还不护好自己。” “不是的。”他摇了摇头,“方才听你一只低嗽,我想你是觉得冷了。” “是有些冷,但你怎么能把御寒之物给我?”她上下打量他一眼,“你旧伤未愈,快些躺下睡吧。” “我不冷。” 他抿唇思忖,“或许是我身上还留有仙力,所以除了伤口之外,不觉得有哪里不适。” “他们也都睡下了。我去看了看,手都是温热的。” “好像只有你觉得冷。” 只有她觉得冷? 为什么? “鹿洲七宫,似乎是当年为了遏制魔气,初神诞生之地。” 她依稀记得那是初初收到传信时,梦留有这么提过一句。不过那时有太多分散她精力的事,也就压没有放在心上。 现在看来,她觉得冷…… 是因为她体内有魔气,遭到神力排斥吗? “你快些披上吧,御寒。” “多谢。”她不再推阻,接过他手中的软被,感受着微乎其微的温度。只是这么一来,本就稀松的睡意越发消散了。 李闻歌抬头看着天边的明月,不由叹息。 “在叹什么?” 她没应声。 末了,才悠悠开口道:“叹这轮明月。不论身处何处,它总是闲闲挂在天边,永远这么美。” “或许,这就是置身事外的好处吧。” “总是为了形形色色的人与事奔波,你觉得累了吗?” “累什么。”她眨了眨有些酸涩的眼眶,“这就是我存在的意义,也是灵霄阁存在的意义。” “但你看上去,好像有心事。”他坐近了些,“方便与我说说吗?” 李闻歌轻声笑了笑,“这句话,我今日还想和梦留说呢。他近来瞧着还真是忧心忡忡,不知心里装了什么不能告人的秘密。” “那你为何没有问他?” “他想告诉我的话,自然会说的。”她阖上眼,“我也一样。” “与其说这些,你不是说要给自己想个凡间的名字吗。” “想好了么?” 第68章 她想,佛祖还是庇佑她的。…… 洞中黑漆漆, 正如李闻歌的心一样。 黑漆漆的,无语。 "你是说,他把你弄成这幅半死不活的样子, 就为了你让你在这儿等着我来?" 女魔冷斥一声,没做辩驳。 “真是难为你。好不容易修炼成魔。被他下了这么重的狠手。你十成功力,如今怕只剩三分了吧。” “……你若是想说风凉话,大可不必。”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长凌神色一凛,“阁主,还与她多费口舌做什么,不若一刀了断, 我们也好去会会那封离。” “别急。” 李闻歌拍了拍她执剑的手,将剑身露出的寒芒摁回了剑鞘之中。 “现在就让她灰飞烟灭, 她抱憾不假, 我们也亦是。”她话音未落,余光便见那女魔抬起头来, “我说得对吧, 蕴怜?” “你为何——” 她猛地抬头。 “我为何知道你的名字?” 不应该啊,李闻歌摇了摇头。那么相似的两张脸, 她就没有怀疑过吗。 “你不妨猜一猜他是谁。” 毕竟,和你那么像。 …… 只是众人把这并不难猜的答案摊在她面前时,她却显得尤为平静。 妖丹被生生挖走的痛楚,比用滚烫的烙铁印在身上还要疼痛数倍。疼得她忍不住趴伏在地,用灼热的腰腹紧贴着地面, 才能感到稍稍好过一些。 可那两个字跃进耳中的时候,就像这些疼一瞬间都褪去了。刺骨的寒取而代之,慢慢淹过脖颈扼住鼻息, 生出带刺的触,细密地扎进肉里。 她便忽而不动了。 再然后,低缓又沉重的笑一声高过一声,笑得惨淡,笑得扭曲,笑得声浪残留在幽谷之中,像一缕散不尽的痴缠的残魂。 “……我就说呢。” 哪有什么旁的私人恩怨。 原来是他。 “原来他还活着。” “他还活着,所以来找你寻仇了。”她似乎实在是不好受,李闻歌叹了口气,转身让了个位置。 长凌有些不解,附在她耳边道:“梦留尊者救她,这是……阁主是有话要问?” “嗯。” 李闻歌看了看长凌。虽说是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但这孩子天赋的确高,自己闭关这么些年头,她依旧半点不曾松懈,与宿清二人在外历练久久未归,想必途中也遇到了不少险阻。 眼尾还多了一道疤。 不过,自己亲传的徒儿,这就是不一样。 蒂罡凑在几人身后,看着李闻歌望向长凌的神色,简直写满了两个字: 满意。 大写的,满意。 那阁主和尊者平时看他是什么眼神来着? 算了算了,还是不想了。 “好了,约莫半柱香的时辰便能醒过来,且等着吧。” …… 蕴怜也没有想到,自己还有再睁开眼的时候。 视线从模糊变得渐渐清晰,映入眼帘的,便是李闻歌那张似笑非笑看不出喜怒的脸。 “……可笑。” 她艰难地张口,闻见了丝丝血腥气,弥漫在口中。 “你不杀了我,还在等什么” “你现在这幅样子,与我们而言,早就没有任何威胁可言。”李闻歌挑眉,“我杀你做什么?” “费尽心血修炼成魔,一朝一夕之间功亏一篑。你这话的意思,是就这么甘心被我杀了?” “这不像你。” “……不像我” 蕴怜闭上双眼。 说得就好像,她多么了解她一样。 什么叫做不甘心任人宰割? 不甘心有什么用? “我拼命地摆脱,所有能做的我全都做了,那又怎么样?他生来就是为了折磨我!如今他得逞了,他做到了,怎样?” “你们满意了吗?” 此言一出,洞内久久无声。 “长凌。” “徒儿在。” 李闻歌抬手,“有些话,我要单独与她谈一谈。” 结界之外,众人只能看见她慢慢蹲下身,与蕴怜低语着什么,却对她口中言语无从知晓。 “阁主与这媚妖相熟吗?”宿清不免看向梦留,“有什么话,是连我们也不能听的。” “不是听不得,而是这其中缘由,只有她一人清楚。” 宿清皱了皱眉,没能悟会着其中之意,但也没再做声。她略一偏头,却迎面撞上蒂罡凑上来的一张大脸。 “……你是?” “啊,”蒂罡颇为尴尬地一笑,“弟子名蒂罡,见过师姐。” “早年拜于梦松师尊门下,现受教于梦留尊者。” “幸会。”宿清不由看向梦留,有再度看了看蒂罡,点了点头,“你这跨度不小,往后用心学吧。” “是,谢师姐教诲,弟子谨记在心。” 宿清皱了皱眉,“你这一路,可是与阁主同行?” “是。弟子下山有幸得遇阁主,此行亦是受益匪浅。” “既是受教于阁主,为何还要学阁中那些老迂腐一样说话?”宿清挥了挥手,“罢了。” “你方才是想与我说什么来着?” “啊,是——” “是因那媚魔极善蛊术,一路上即便非亲非故,也多少知晓他曾经事迹。”梦留看着结界内两道身影,“闻歌以身入险,知道这其中秘辛自然也多些。” “那魔头如此狡诈,若不是要紧关头,只怕我等还不能知晓其身份。”长凌握了握手中的剑柄,“不过,尊者的意思是,这名蕴怜的媚妖,是那魔头的母亲?” 竟有这样巧合的事情。 “正是,不过他们关系交恶罢了。兴许阁主这一问,能问出些消息来,也好教那魔头速速现身。” “……听说,那魔头对闻歌有情呢。” 角落之中,有一人声线低弱,却令听者闻之一惊。 “仙人从何听来?” “道听途说罢了,”他摇了摇头,“他与闻歌渊源不小,否则也不必走到这一步,还是不肯撕破脸皮。” “若非有情意……” “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哪有何情意可言?”长凌不住开口,“我看,有情是假,想吃了阁主才是真。” “既然如此,又何必要在地催山崩之时救她一命?倒不如趁火打劫,一击取断那至纯精元才是。” 梦留闻言一怔,“这些话,是何人说与仙人的?” 他没说话,只是朝身侧看去。 “……” 梦留闭了闭眼,不忍心再看那垂着头两指纠缠的蒂罡,遂低叹了一口气。 他少有后悔的时候。 这是第一回 。 * “我在封离的梦里,有幸见过你一面。” “说起来也是个奇怪的故事。” “我作为旁观者,看过你们的纠纷争执,却没能窥见这其中的因果。” 李闻歌顿了顿,“不知今日,我是否有缘听闻。” “你要听这个做什么?” “你们这些修道的,”蕴怜哧哧低笑,“自己无情无义,倒是惯会接别人伤疤,却不知道旁人所痛!” “若不是要求得真相,我自不愿如此。” “可将你折磨成这样妖不成妖魔不成魔的模样,冷不丁莫名其妙地灰飞烟灭,于你而言,难道就是一件好事吗?” “事已至此,木已成舟,他恨我,我也终究斗不过天命。” 泪雨咸涩,淌入口中,让她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挣扎过后的汗水。 精疲力尽之后,是席卷而来的倦怠与裹挟着麻木的生冷。 “我累了。” “何为天命?”李闻歌抬头,“我瞧这洞穴里一片漆黑,也看不见什么天命。” “听闻你化形三百年之时,去过人间。”她没有用疑问,“可你从未将此中因果告诉过任何人。” “譬如那个男人。” “譬如,那位世外高人。” 别说了。 “别说了……” 她为什么会知道? 她都看见了什么? 是谁告诉了她,还是她也…… “你不必说与我听,只要你静下来,”她挨着她颤抖的身躯缓缓顿选身,探上她的额头,“让我听到你的心,我便能帮你。” 你不必开口,需要开口的,是被藏起来另一个你。 …… ——为妖三百年,受尽冷眼,我急于去寻一个安身之处,容身之所。 没了妖界的灵气滋养,我无法修炼,只能靠吸食人间精元为生。 别无选择,我来到了人间。 这个不管魑魅魍魉,还是牛鬼蛇神,不管变成什么样子,都能被接纳的地方。 人间气息污浊,被六界嗤之以鼻。 我却觉得这是天下最好的地方。 和他们一样,我捕食人心,吸食人气,终于有了一段清净日子,足以让我潜心修炼化为人形,以便在这人间扎根,而不漏半点破绽。 可我还是被发现了。 那个道士像疯了一样,下定了决心不给我留一丝活路。 不论我逃到哪里,他总是能找到我,用他手中的那柄烂剑,却能将我砍得遍体鳞伤。 连日的伤痛让我的妖力无法修复,我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就要死在他的剑下。 不被接受的东西,果然多呼吸一刻这世间的空气都是错的。 三百多年,原来我一直在违抗天命。 我一直在强求自己活着。 在我感到身躯越发轻盈之前,我这样想。 ——直到我再一次看见这世间。 我的身体完好无损,好端端地躺在一张华美的寝榻上。 他就是在那个时候,掀开了帘子,走入我的眼中。 那是我第一次遇见这样良善的人。 你看,我就说。 人间真是个好地方。 他长相俊美,似乎是这个名叫峪州的地方的一位官人。 人间之事我半点也不知晓,我只知道他身世显赫,为人温柔和煦,和他的夫人感情甚笃。 我虽而为妖,却也知晓那是不对的。 可我依旧无法自拔地坠入了一个人的相思里。 他的夫人常常来看我,她是位知书达理的女子,性情温婉,听闻是京中贵女,与他门当户对。 夫人对我很好。 她会常常来陪我说话,给我的伤口上药,再送一些吃食。 她夸我貌美,询问我的家世。 我哪里有什么家世,只能随口胡诌了一个出来,却教她也以为我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女儿了。 她很高兴,说既然韩郎唤我妹妹,她便也唤我妹妹好了。 她与我说起她近日爱看的书册,上头有好些诗文,读起来生涩拗口。她却细细品尝这其中滋味,将心得诉与我听。 我一个字也听不明白,只觉困顿无趣。 她看出来我不想多言,便识趣地离开。临走前,她朝我盈盈一拜,说自己不过是独自在这深宅大院里太过无趣,偶然遇见了新面孔,一时心中欢喜,便多说了许多话,搅了我休养。 这一说,倒教我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顺着这话头,我便问起她,为何这深宅大院里只有她一人。 人间的男子,大多家中都不会只有一位女眷的。 她闻言,颇有些羞意地漾开了一抹笑。 她说,郎君是位痴情人。 那时她尚在闺阁中,却被圣上定亲。怀着忐忑之心来到陌生的土地,却在新婚夜当晚,头一回见到了让自己心动的人。 他握住她的双手,心疼她远嫁之苦,承诺此生只会有她一人。 愿天长地久,携手白头。 他是这样说的,如今婚后三载,他们已然还如从前一般如胶似漆。 她身子不好难以有孕,他也在宴上替她解围,将尚无子嗣一事全权揽在了自己身上。 本以为天命不公,不成想有夫如此。 她想,佛祖还是庇佑她的。 第69章 我是妖怪。 人间, 就是有情的地方啊。 她说得那样好,那样美丽,让我也不住春心萌动起来。 有些好笑。 我抚摸上自己的心口, 摇头失笑。 我连心都没有,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呢。 此后,他们常常来看我。 夫人白日里来,官人便晚上来。 我听着府中的人平日里说的话,也唤他郡公。他却说这样太生分,不若教我唤他的表字,行之。 这个时候,我的伤已然好全了, 可是他似乎并没有要我走的意思。 像是妖兽间释放某种信号一样,人也如此。 我感觉到了, 似乎有一丝陌生和危险的气息。 可我并没有放在心上。 他问我要不要留下来。 要不要和他在一起。 我没有想到, 这一天会来得这样快。 所以我有些犹豫。 一是,若我能留下, 这府上人丁众多, 不愁填不饱肚子。达官显贵之人气运更甚,受此滋养, 对日后修炼而言,简直百利而无一害。 二是,我又想起她被情爱浸润的眼神,如果我选了这条路,从今往后, 我会不会再不敢看她一眼。 可与这相比—— 我更不敢看的,是他的眼睛。 我终于明白,有一个人的眼眸会这么像一座陷阱, 让人看一眼就想坠落进去。不论是她,还是我。 有时候,我甚至忘记了自己是媚妖。明明我才有那蛊惑众生的本事,偏偏相安无事之人确是他。 人真是奇妙。 我开始和他成双入对地出现在府上。 听闻他官场得意,府中赏赐的金银越发多了。我每日晨起,也学着人间女子对镜看着自己的脸,那个词叫做什么 他自我身后走上前来,在我额间落下一吻。 容光焕发,他说。 赶上好时节,后院的花也开了。他扶着我的肩,带着我去院中赏花。 纷繁蕊瓣之下,我在回廊的角落里看见一张憔悴的脸。 只那一眼,我便立刻偏过了头去,不再看她。 埋首在他颈间时,我闭上眼宽慰自己: 我是妖啊。 难道我还要和这个愚蠢的妇人躬身道歉,歉我不该抢了她的好丈夫吗? 我才不需要。 更不需要与这些凡人论长短。 自那日起,如我所愿的那样,我许久没有在府中见到她的身影。公府说大不大,说小也绝对不小,成日里本应是难免要打上照面的。 可是没有。 她住的那间暖阁,我好像远远便能闻见一丝发苦的味道,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 直到我又一次见到她。 她躲在花丛后,抻着手,将玉碗里的药悄悄浇在树根处,把药渣埋进土里。 看来我的嗅觉没有失灵。 她一转身,看见了身后的我,一时间愣在了原地。 我也愣住了。 我还没想好如何面对她。 我用来说服自己的所有的话,让我肆无忌惮地一直往前走的话,在那一瞬间全被堵在了喉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呢? 我本来以为,她会惊怒,会愤恨地斥责,甚至扑上来对我掌掴撕咬。 可是没有。 她比我想象中平静多了。 平静地稳稳托住手中的药碗,平静地从我的身边走过,将淡淡的苦味留在我的鼻尖。 我不知道她在喝什么汤药。 那种无端陌生的感觉让我也不想在乎。 彼时,不知是因为什么缘故,她似乎在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她被提及得越来越少,而我代替她出面的时候越来越多。 人们夸赞我的貌美,恭贺我的柔婉贤淑,即使这些特质我并不拥有,但我却享受极了。 我再一次觉得,人间真是个好地方。 除了妖界那个人人自诩清高的恶臭地界,这世间大有我的容身之处。情到浓时,我睁开眼望进他朦胧的那双眼,被他轻抚着脸庞—— 他说,他愿意把他所有的一切献给我。 包括他的性命。 我从来没有听过这样动听的许诺。于是,也在与他这份剥不开头绪的泥里越扎越深。他伏在我耳边说,如果我愿意,公府会成为我永远的家。 他会成为我永远的依靠。 我的家,我能够赖以生存的地方,我存在的支点。 我也能拥有一个家吗? 我也可以去依赖一个人吗? 毫无犹豫的,我拥紧了他,放任自己沉溺在无边的欲海里颠簸。 未过几多时日,听说她有了身孕。 他高兴极了,这是他袭爵以来的第一个孩子,理应得到阖府的重视与关爱。 他们似乎又回到了我初入府时情浓如水的样子,好像一切都可以既往不咎地重修旧好。 而我呢? 数月的光鲜亮丽,恍若昙花一梦,随着这个孩子的到来被一一击溃。我这才想起来,我非妻非妾,忝居府上,连个名分都还没有。 他来我房中的时候也越来越少。常常等到夜半,有人倚在门边低声道: 老爷半刻前已歇下了。 我叹了口气,手却不免抚上平坦的小腹,不甘却又酸楚。 妖是不会有孕的。 更何况,我是媚妖。 他忙于公务抽不开身的时候,探望与照料她的重任便落在了我身上。不论如何,身为当家主母,一旦有了子嗣,定会比孤家寡人的时候强上不止一星半点。 这个未出世的孩子,竟然在她的一生中占据着这样举足轻重的位置。 几乎能够决定她所有的一切。 我去看她的时候,她看上去又憔悴了许多。汤药的滋味不好受,有孕在身又实在辛苦。 她不愿见我,也不再笑,更不想让我靠近她和她的孩子。 每每冷下一张脸,就如同一道毫不留情的逐客令。我也沉默着将食盒搁在几上,连一句宽慰的话都说不出口,便转身退出屋内。 门虚掩上的刹那,我听见她痛苦的呕吐声。 …… 人间怀胎十月,实在是太长了。 从最开始的亲力亲为,到后来因着她不想见我的由头,我便也避之不及,索性不再去了。 探望和送食安胎的事务全都交由下面人之手,我乐得清闲,也就时不时嘱咐一番厨子,暑夏时节多做些爽口的莲子羹,好教她开开胃多吃一些。 他闻言相赞,说人言不假。得我之幸,是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贤惠,顾家,识大体这样的字眼,一个又一个被佩戴在了我的衣冠上,藏进我发间每一只簪钗的缝隙里。 直至一个雨夜。 我的厢房离暖阁有些路要走。雨天泥泞,我被心中一阵阵的没来由的慌乱搅得无法安眠,唤来了守夜的冬葵去代我看一看。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辰,我听见她侯在门外,声音被雨打地七摇八散,虚虚实实不真切。 不过我依稀分辨出,暖阁那边应当没有什么异样。算算时候也确实还要再等上一段时日,我这才放下心来,闭上眼安心睡去。 后半夜,我被一阵搡嚷吵得头痛欲裂。 一睁眼,便见厢房内站了许多个婆子丫鬟,神色或惊恐或嘲讽,无一例外都是一副紧张兮兮的模样。 还未等我问出那句怎么了,厢房的门便被人靠着蛮力一击破开。 将将挨着软毯的足尖顿住,我抬起眼,对上来着颇为不善的眼神。 主母伤产,胎死腹中,视大不祥。 “是你做的。” 我看着他苍白的唇一张一合地将这些毫无干系的字眼吐出来,一时间只觉一股凉煞之气钻遍全身,从指尖寒至肺腑。 怎么会是我做的呢? “除了她身边的陪嫁丫鬟,只有你日日给她添食送补。” 可我是受你的委托,才—— “我委托你好生照拂她,你就是这样照拂的?” 我什么都没有做错。 所有的药膳,都是宫里的医师大人亲自嘱咐的。如有不对,大可去寻他的责任,何必来我这里咄咄逼人、兴师问罪? “因为你在药膳里动了手脚。有些东西一旦失了分寸剂量,养身补气的滋丸也会在顷刻间变成夺人性命的毒药。” “怀胎九月,一尸两命,若非蛇蝎心肠,如何下得去此等毒手!” 我已经许久没有亲自为她送过药膳了。 你也知道的,她不喜欢我,不愿见我,我又何必自讨没趣? 那些药膳早非经我之手,为何不一一查验。万一,要是府中之人有意暗害呢? “看来,若不拿出铁证,只怕不能教你这个骗子松口。” 我从铜镜里看见自己的脸,因为争辩而涨得赤红,血丝像蛛网撑在眼角,拼命压制着眼底涌起的妖气。 我深吸一口气,再度对上他猩红的双眼。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没言语,自他身后走上前来两人,押着一名低垂着脑袋的粗使婆子。 我认得她,是膳房的厨娘。 她受了伤,那件被洗得发白的干净衣衫,平日里会散发着淡淡的黄桷香。今日远远看着,已经被染上了层叠的血污。 透过这些挣扎的痕迹,我好像看见了结局。 他见我不说话,冷笑了一声。 适时,又有一人指认,说是亲眼目睹我买通厨娘,暗中毒害主母。只要有朝一日将主母除去,我挣得名分,不怕不能将后院握在手里。 一字一句,说得好有道理。 我抬起头,看清了那人的脸,是她房中贴身伺候的姑娘采萱。 现在成了可怕的恶鬼。 他对我失望极了,当即要上报京兆府尹,将我押下大狱。我无法自证清白,可我也不能就这样不清不楚地被抓去公堂候审。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恨我到这样的地步。 若是以身作局,只为了把我赶出府,却要因此搭上两条性命,真的值得吗? 可是下一刻,她便拆穿了我。 她说我是妖怪。 采萱哭得不能自已,却还是支起一只手指向我,掷地有声地告诉每一个人。 我是妖怪。 第70章 可他赌错了。 “……然后呢?” 封离自她的颈间抬首, “她如今在何处?” “为什么问这个。”李闻歌仰起头,轻轻闭着双眼,“如你所愿……我来见你了。” “不高兴吗?” “你身边那个人是谁?” 他不语, 只是啃咬着她的唇瓣不肯缓下身来。 “我听见他唤你闻歌。” 为什么。 凭什么? “你想的话,也可以这样叫我。”她的指尖灵巧地没入他发间,再度游移到他的耳畔,感受身前人分明的一颤,“你从前总是一口一个恩人,一口一个在下的唤。怎么,如今厌腻了,也想换个新鲜的叫法吗?” “一个称呼而已, 为什么也有那么多人和我争?” “不是只我一人的,我也不要。” 李闻歌将人推开, 奈何他还没从方才那个长吻中挣扎出来, 湿着一双眼追上来便要吻,被她用指尖截住。 “你想说什么?” 指尖被温热的唇舌含住, 轻轻舐咬。他不打算回话, 她却不想让他这么蒙混过关。 “别打哑谜。我们都说破到这份上了,又何必猜什么心思。” “那又怎么样?”他凑近了些, 抵在她的脸侧嗅吻,“就算到这个地步,我们不是依旧可以水火相容吗?” “就像现在这样。” 他动了动,引得李闻歌深吸了一口气,没再说话。 “……呵。” 这就不作声了。 封离闭眼, 又觉得气不过,俯首在她的耳侧狠狠留下一道齿痕。 这个狡猾的人,他就知道会是这样。 不是说让他不要打哑谜吗? 和盘托出之后, 却换她一言不发了。 “你说啊。像现在这样,我们现在这样,算什么?” “我们之间,算什么?” 她象征性地歪过头,像是没听见他问话似的。也不管他放肆地欺身而进,闷不作声地发泄着不满。 “……你要知道,真话总是伤人的。” 她望向他也失神的双眼,“还想继续的话,你的问题,只能到此为止。” “缘分一场,你知道的,我也不忍心见你伤神。” “怕我伤神?” 封离毫不留情拆穿了她沉默的借口,“六百多年,恩人。” “什么样的话我没有听过?” 她猜对了。 他不是厌烦什么恩人在下,只是装了这么久,不想再装了。 他就是要他们之间什么都不剩。 就是想要从她口中逼问出一句回答。 即使连他自己都不敢想,那堵墙真的被打破了之后,背后等待他的会是什么。 可是他厌倦了。 可是万一哪一日就灰飞烟灭了呢。 他想要随心所欲一回,又有什么错? “你一定要这样?” 李闻歌收起了玩味的心思。 等他再看向她的双眼时,看清了那里面盛着的所有东西,心便凉了一半。 没有情绪,没有情欲,和他们初见的那夜如出一辙。 她解开缚在他眼眸上的红绸,视线相接的第一个瞬间。 那就是她的底色,她真实的样子。 自那之后,再也没有看见过。他却天真地以为她已是囊中之物,唾手可得。 可如今,她不会再假装被他迷惑了。 他迎上这份赤裸的冷漠,心脏骤然被攥得发疼。 不免垂眼,视线落在嵌入心口的那只素手上。 明明半柱香前,纤长的手指还在口中戏弄着他的舌尖。 “……恩人。” “你想听,我不介意再说得清楚一些。”手上的力道更重了些,李闻歌看着封离吃痛得闷哼,但依旧半点不让。 “我们是什么关系,你看到了吗?” 她停下。 “是你要杀了我,我要杀了你的关系。” 与两人方才沉浸的那一场激烈的情事相比,这句话显得尤为讽刺。 “李闻歌。” 封离摇头,“你真残忍。” “我不仅残忍,还要告诉你,别再打那只妖的主意。”李闻歌弯起唇角,“我不会让你杀了她。” “与你何干?”封离抬眼,眸光少见地带了几分不善。 “在你眼中,是不是只有所谓公理道义,才是值得追求的东西?至于情义,就该被踢在一边看也不看一眼,是不是?” “你明明来过我的梦里的,你明明都能看见……” “她无辜了,那我又算什么?我所经受的这一切,都是谁带给我的?我天生下贱,就只值得被人这样折磨,我不该活在这个世上——” “连你也是这样想的吗?” 如果他不死,就会反噬母体直至暴亡;如果他侥幸活着,也总一日会让她付出惨烈的代价。 所以这么多年,他就是因为这样一句话而任由欺辱,就是因为这一句话拼命为自己挣出一条活路,从不可置信自己的母亲竟然会对他凶狠到近乎暴虐的程度,到麻木地接受她对自己恨之入骨的事实。 枉他曾经还那么努力过。 全都是一场笑话。 他在她的眼里,是不是也是一场笑话? “封离。我留着她的命,是因为你已经如诅咒所言那样,让你的母亲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 “权力在你们之间的让渡交叠,很像那句话。” “你听过吗?冤冤相报,何时了。” 李闻歌看向他,“这一切早就已经是一场无法挽回的大错,我要做的,就是别让它继续错下去。” “我们也一样。” 封离跪坐在石阶上,失神之际恍觉一阵剧痛自腹间袭来。 尚在失神之际,身体却先他一步反应了过来,抵挡那柄长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汹汹来袭。只可惜为时已晚,泛着血色银光的锋尖挑着半颗妖丹,挽了一个漂亮的剑花,冷硬的剑柄便抵住了他的咽喉。 为什么? “……你身上的魔气,还有我的一部分……” 口中开始弥漫起血腥气,封离死死攥着剑刃,任凭赤色在掌心淋漓。 “为什么……要对我这么狠心?” “你说得对。” 李闻歌没有反驳。 “有了那枚妖丹加持,你的法力的确见长许多,今日我也算颇有体会。” “不过,以后可就不只是要一部分了。” 她逼近他痛苦的眼睛,“是全部。” 他是魔,注定会从这个世间彻底消失。 他的一切,注定会留在她手中最好的去处。 “你没有心。” 疼的是腰腹,抬手捂住的却是心口。 她得了那半颗妖丹,却没有要收手的架势,剑风凌厉,一点儿也没有从前怜香惜玉的影子。 更何况,他与已然受了伤。 “你真的没有心。” 封离摇头,在剑尖直抵眉心之前化为一片乌有的混沌,融进漆黑的夜里再不见踪迹。 …… 李闻歌顿住脚步,没再往下追逐。 她将那残存的妖丹化入掌心,闪身跃进漆黑的山涧里。 哼。 至少这一趟来得不亏。 * “你怎么找到我的?” “谁让你告诉她的?”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却在话音落后双双怔住。 封离抬起眼,借着月光看清了她的脸。 变了。 和他记忆癫狂的样子不同,此刻他比她更像个疯子。 “你杀不了我,就算你拿走了我的妖丹,你也一样杀不了我。” “你真恶心。” 封离低喘着气,指尖紧紧扼住她的咽喉,“我想要毁了你,不过是弹指间的事。” “你越是告诉她你有多无辜,我越是要将你赶尽杀绝。” “……我凭什么原谅你?” “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蕴怜怒极反笑,“谁求你的原谅?” “看到你这浑身是血的样子,我心底就松快!”她被牵制着无法动弹,仍不住啐了一口,“想必伤得不轻吧?” “以为成了魔,就能肖想那些从前不敢想的人了?也不想想自己配不配。” “……闭嘴。” 筋脉泛出生冷的紫色,如藤蔓一般在脆弱的肌肤下显现。即便如此,她依旧没有停下,扯着嘶哑的声线,像真的不怕激怒他一样。 “剑阁阁主……将来要修大成圆满,飞升成仙的。”蕴怜笑道,“也不看看、不看看她身边都是什么人。” “道是道,仙是仙。” “你呢?” 从腌臜蛮荒之地爬出来的东西,好好想一想,你呢? 你算什么? 他算什么? 只是剜去半颗妖丹罢了,疼得活像是被剜去半条性命。疼得指尖发麻,连纤细的脖颈都握不住。 当真不愧是天下第一剑。 只肖一击,便让人毫无招架之力。 他终究还是没能杀了她。 那人得了喘息之机,竟然还肆无忌惮地大声放笑起来。笑得比从前更刺耳,绕着耳畔久久不散。提醒他,即便过了数百年,哪怕是千年之后,也依旧逃不脱当年的魇。 他抽身离去的身影多了几分落荒而逃的狼狈。 假的就是假的,再怎么装,再怎么像,也还是成不了真的。 她说的对。 他突然就后悔了。 后悔她明明已经说得那么直白,他却非要将最后一分体面也撤下来。墙倒了,可等着他的,他却不愿承受。 真话总是伤人的,他当然知道。 他只是在赌。 赌她一次次的包庇,一次次的手下留情,一次次沉醉于云雨缠绵,一次次毫无吝啬地将他拥住。 这么多假的,总有一个会是真的。 可他赌错了。 …… 那只妖的藏身之处倏地寂静下来。 被牵制的脖颈失去了支撑,脱力地跌坐在地上。 有人在暗处静静看着方才上演的一切,也将他们之间所有的针锋相对尽收眼底。 封离。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他的脸。与众人同行的这些时日,这个名字对他而言早已不陌生,甚至当他出现在眼前的时候,熟悉得像是他们早就见过一样。 为什么会这样呢? 可是他越是沉下心来去想,脑中就越是一片空白。 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他才会负伤如此,才会坠入凡间,却又无论如何都无法回忆起从前? 他是谁? 心口骤然之间传来剧烈的疼痛,令他下意识躬身,额间渗涔涔冷汗。 ……怎么会这样? 他复又回想起方才他们争执之下的那些话。 关于闻歌。 他猜得没错,封离对她有情。 那闻歌呢? 她没有对她痛下杀手,至少如梦留所说的那样,他在她的身边伪装了那么久,一朝败露,却没有将她激怒。 她似乎永远都那么平静,任何人,抑或是任何事,似乎都无法在她的心中掀起波澜。 就连被欺骗也不在乎吗? 他是仙人,如今还有这些理不清剪不断的头绪,而她仍旧是修道之人,道心当真如此坚不可摧吗? 会不会是因为他的神识有悖天道,所以才会被降下如此责罚…… 仙者之心,难道尚不如凡人坚定吗。 若非如此,就只剩下一种猜测。 她早就知晓。 只有她早就知晓,才能波澜不惊。 可她为什么不动手呢?既然有那么多近身的机会,为什么等了这么久。她在等什么呢? 即便是到了眼下这个地步,她依旧对他手下留情,为什么? 还有…… “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 “她的身边都是什么人啊。道得道,仙是仙。” 不可置否,他的心中竟然生出难以名状的悸动,和令人无法忽略的、凌驾于人之上的快感。 怎么会这样? 这怎么能算是仙者所想、仙者所为? 如若陷入了一场巨大的恐慌之中,他蜷缩着身体靠在石壁的边上,任染霜的水气打湿衣衫。 不仅仅是这样,不论何时靠近她,心口都会涌现出一种陌生又熟悉的酸胀。 就像在那之前,他早便听过她说话,早便看过她抬眼望着月亮的样子。 一切的一切都那么似曾相识,他却半点都记不起来。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0-76 第71章 难道真的是他出现幻觉了吗…… “你要做什么?” “带你去个地方。”李闻歌摊手, “我既然没对你动手,应该不难猜吧?” “你究竟在耍什么花招!你见过他了,却没杀了他, 为什么?” “这个问题且放一放,咱们从后再议。”她理了理衣袖,便有一着红裳女子自她身后步上前来。 “你又是什么人?” “我不是人。”那女子笑了笑,“小王乃鬼域什刹海领主,芙蓉骨是也。” “幸会。” 鬼王? 蕴怜没发话,将信将疑地看向李闻歌。 什么意思? “诶呀,”李闻歌摸了摸鼻子,“这不是窥探了你的故事, 总得帮点儿什么忙不是。” “虽为看客,可故事不能当乐子看, 否则也显得着实不够厚道。”她话未说完, 便被芙蓉骨一个肘击住了嘴,“咳, 故而今日将我的故友给请了上来, 是为助你了却心结。” 心结…… 呵。 “真是稀奇。”蕴怜无谓般地一嗤,“劳你这样大费周章, 倒是教我好生开了眼界。” 她可从来没和鬼打过交道。 “那又怎么样,你还是妖呢。”芙蓉骨掐着腰,转过身去朝李闻歌道,“咱们即刻就走吧?我还赶着回去呢,可不能让司主逮着, 否则我可就得被记个敷衍塞责的大过了。” “遵命,我可不能挡了咱们芙蓉姐姐的青云路,往后还得仰仗鬼王大人为我撑腰呢。” “哼, 知道就好。” …… “你给我看这画像做甚?”蕴怜对着那尚有些模糊的笔迹犯难,“我不认得画上之人。” “不认得就对了,数百年过去,就算是投胎成牲畜,都走过几场轮回道了。”芙蓉骨翻阅着手中的计簿,又抻着脖颈看过来,咂声道,“不过也确实难为你。” “地府就这点条件,连个画都作不清楚。”指尖点了点那几欲溶成一片的墨,“我可是和上头提了好些回了,奈何还是石沉大海啊。” “没办法,小地界,领班们哪能看得见。”李闻歌挑眉。 “所以啊,咱们十里八乡的好不容易出了我这么个人物,混个地官当当,要是没做出名堂来,哪有脸面对江东父老。” “成日不是捉鬼就是在捉鬼的路上,还真被你给说中了。” “这十刹海,鬼都不来。” “所以……” 蕴怜出声打断,“这画像,到底与我有什么关联?” “我如今法力尽失,这里于我而言也太不安定了。身上的这半颗妖丹,又总是能轻而易举让他寻到我的踪迹。” 想来,她什么时候还需要东躲西藏了? 可那贱人又决然不会放过她。 “我在妖界时潜心修炼,恪守本分,自问与你们并无冤仇瓜葛。若无旁事,还容我先行一步。” “且慢。” “你不是一直想要找他吗?” 蕴怜顿足。 “这就是。” …… “你说什么?” “你说什么?”她几乎是瞬间扑向她,重重跌在那幅画前,“不可能!他的脸、他的脸就算化成灰我也认得!这哪是他?这根本就不是他!” “你别想骗我!”她遂转头看向李闻歌,“你想跟我玩那一套?改邪归正,感化人心,就拿个不知姓甚名谁的诓骗我?” “他是人,不是南山不老松。”芙蓉骨摇头,“投胎转世,哪能回回都有那么好的运气。” “不过此人命格实在清奇,轮回转世,竟然世世投胎显贵。” 李闻歌闻言唏嘘,“所谓天生好命,不过如此了。” 一时静寂。 蕴怜愣愣地站在原地,久久无法回神。 她盯着画上之人,模糊的身影让她无论如何也无法将他与记忆里的脸重合起来。 她并不是没有找过他,当初她拖着一身残缺的病骨,也仍旧没有放下报仇血恨的心思。可等她再到人间来,循着当年的印迹找到那个地方的时候,早就物是人非了。 兜兜转转,她再也没有找到那张一模一样的脸。 是啊,她怎么就没有想到,人是会变的呢。 “决定好了吗?” 李闻歌走过来,“如若你不想,我们也不必强求。如若你想见他,那我们立刻动身。” 等她反应过来,手心早便沁满了汗。 见吗? 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当然要见。 当然要见。 …… 等她站在门外,透过虚掩的门望向站在院中的那个人时,心中尚觉得恍惚。 “真的是他吗?” 芙蓉骨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她们退身站在阶下,留蕴怜一人扶着铜狮子,将身躯贴向那唯一的缝隙,试图看得仔真切一些。 院中人着靛蓝锦袍,负手而立,提笔作画。 春寒料峭,院中白梅未落,他望着入神,久久才落笔。 背后忽而有风过,像是被什么注视着一般,他蓦然拉回深思,转过身去。 看见门后的那双眼睛。 “谁在那!” 他神色一凛,追上去将门破开,映入眼帘却空无一人。 难道是错觉? 怎么可能。 方才觉得后背发凉,分明就是有人作祟。 “来人。” 他想起进来府中入了一行家仆,“将管家寻来,我有话要问。” “郡公。” “听夫人说,近日府中引了新仆。”他抬手捏着眉心,“去将人都带过来。” “郡公,这是……”管事的心下发怵,“可是何处出了错漏,小人即刻去查。” “多话。” 他拂袖,“你只管带来便是。” 等到人来了,在院中站齐,其中高矮胖瘦皆有,被分在府中各个院子里各司其职。 他坐在廊下,静静端详着他们每一个人的脸。 都不是。 他闭上眼,再度回忆起门后的那双眼睛。太陌生了,他从未在府上见过,也和这些新来的家仆们对不上。 可为什么他只要想起,就会遍体生寒呢? 那双眼里有什么? “罢了,都下去吧。” 家仆们面面相觑,齐齐看向管事。“郡公既吩咐无事,便都下去吧。”管事的低低叹了口气,小心看了看廊檐下那人的脸色,做了揖也随之退下了。 他抬头看了看将晚的天色,阴晴不定的,教人心中没来由地烦躁。 “嗯……”长吁一口气,拿起手边的凉茶一饮而尽。 难道是最近太累了吗? * 彼时,门外。 蕴怜轻喘着气,捂着胸口缓缓蹲下身子。 李闻歌与芙蓉骨视线相接了一眼,默契地没有作声。 等她再睁开眼,二人便从她眼中看到了再清晰不过的恨意。 就是他。 只凭一眼就够了。 即便是面容变了,身形变了,可是那双眼睛不会变。 当他转过身的那一刻,她几乎瞬间就认出了他。 没有错,也没有人骗她。 真的是他。 李闻歌叹了口气,欲走上前去拍拍她的肩头。只是手掌还尚未落下,蕴怜猛地站了起来,抬步就朝那道门扇去了—— “回来!” 芙蓉骨抬手将人拦住,“你要做甚?” “我要杀了他!”蕴怜被她钳住动弹不得,挣扎着便要摆脱,“我如今杀了他易如反掌,我要报仇!我等不及了,我要杀了他!” “你们既然要帮我见他,就别拦着我!” “你冷静点,”芙蓉骨压着眉头,手上的力气重了几分,“帮你不假,但我可不是让你帮我找麻烦的。” “这里是人间,你要是随随便便就将人杀了,十刹海如何交待?” “那又何必走这么一遭?” 心里似乎已经盛不下愤怒,变成泪水自眼角滑下,“还是说你们根本就没想过让我报仇?” “若是这样,难道要我在这里看着他,看着他世世顺遂享乐,饱受折磨的只有我一人吗?” 她绝不会就这样放过他! “他已经不记得了。” 李闻歌走上前来,将手探上她的额头,“已经过去数百年了,蕴怜。” “就算是孟婆汤,也喝了不下几回。你指望他还记得什么?” “即便你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杀了他,可他如今什么也不记得,下了地府,也只觉得自己是个无辜的亡魂罢了。” 芙蓉骨点头,“当年的事情被压了下来。他能有这样好的命格,也是因为依仗了这一点。” “所以你杀了他,地府看了名录之后会依据他的过往遭遇判定他无罪,也会给他相应的补偿。” “比如在下一世,获得一个更好的开始。” “而同理,”李闻歌看着她的眼睛,“你的过失必然会被天道追责。” “天道……” “天道也是这样不通人性的啊。”她喃喃道。 是的。 李闻歌低头。 不可否认,但我们就是这样被天道所操控。 所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从来都有始有终的。 “那我要怎么做?” 蕴怜急切地攥住她的手,“我不想就这样算了,不能就这样算了!” “已经很明显了。” “既然他什么都不记得,那我们就要让他记起来。” “不仅要让他记起来,还要让他亲身经历一遍,要他下了地府也记得,要他去无间地狱,再也不能翻身。” …… 他似乎是真的累了。 梦里睡的浮浮沉沉,梦得断断续续,教人口干舌燥。 分明外头还是冷的,怎么会这样热。 他掀开被褥下了榻,索性连灯也不点了,就着桌台上的水便灌了下去。 恍惚之间,他似乎觉得有什么冰凉的东西顺着喉管滑了下去。只那一瞬间,连心脏好像也被刺得痛了,他下意识扶住心口。 可那感觉又霎时烟消云散了。 他摸了摸胸膛,又探了探额头,没什么异样。 或许又是错觉吧。 又不免回想起白日里在门后那双不善的眼睛,他将信将疑地躺下,睁着眼躺了片刻,也依旧没出现任何不适。 无事发生。 想来这屋子今夜没有任何人来过,甚至连窗都不曾开,那茶水又是临睡前自己添上的,哪里会有什么差错? 别再想了…… 快睡吧。 等他再睁开眼的时候,外头雾蒙蒙的,天好像还没亮。 他已不知自己昨夜到底睡了几个时辰,心中乍起一股无名愠怒。这样的状况以及有好几日了,每一夜真正入眠的时候少得可怜。 可真正睡下了,又总是多梦,醒来除了疲惫什么都没有。 他紧皱着眉头,这样想着,竟然伴着将亮未亮的天光,又沉沉睡了过去。 “郡公大人,可要吩咐用膳了?” 管事候在门外,“夫人亲手送了春糕来,郡公且尝一尝罢?” 他睁开眼,拨开帐幔看向窗外。 似乎已经日上三竿,难怪外头叫嚷着要吩咐午膳。没想到只是想浅寐片刻,谁知竟睡了这么久。 不过这么一来,神思倒是清明了许多,也不像之前那般心觉疲累了。 “备一道鲜鱼羹吧,其余便听夫人安排。” “是。” 管事提着食盒,听得身后有脚步声,回身望去,“夫人?” “夫君今日起得迟了,听闻近日头疾犯得厉害,我来看看他。” “诶,夫人这边请。” 崔明珠伸出手来,“食盒子也一并给我吧,正巧教郡公午膳前还能垫一垫肚子,你快些吩咐下去备菜。” “夫君——” 正值此时,屋内之人已穿戴规整衣裳,推开了门。 他步出门时,只瞧见了院内站着的着紫衫的女子,有些面生。 他骤然便想起昨日门后的那双眼,可是思来想去,和眼前之人又不甚相似。 “你是何人,为何在此?”,他顿了顿,“夫人呢?” 崔明珠颇为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抬手覆在他的额间,并未发热。 “夫君,你这是什么话呀。”她失笑,“妾身不过是换了一身不常穿的衣裳罢了,倒也不至于教夫君认不出妾身来。” “夫君真是惯会拿妾身取开心的。” “什么?” 他盯着眼前女子半晌,黑眼珠子沉沉自眉峰扫至下颌,一处也不一样。 “来人!” 他大力拂开她牵着他衣袖的手,“冒充夫人,此等胆大妄为之奸细,竟会出现于府上!” “来人!将此人押下!” 崔明珠被惊地跌坐在地,攥着他的衣摆勉强站起身来,扶住他的额头道,“夫君,夫君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头疾又犯了?” “妾身是明珠啊,夫君怎会认不得妾身呢?”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又再度睁开。 眼前的人长着一双优柔寡断的挑眼,蹙着眉仰望着他,言语之中满是失措的关切。 明珠? “你说你是明珠?” 她慌忙地点了点头。下一刻,却被人一把推至了一旁。惯力教她一个倾身撞在了案上,将晕着墨的笔尖折散,在未完的画上划出刺眼的一笔。 “夫君、夫君!来人啊!” “满口胡言!”他怒从中来,“我自己的夫人,还能不认得?” “说!”他钳制着她的下颌,强迫着令她抬起头来,“谁让你来的?” “谁人想出这下三滥的戏码,将我郡公府作愚人戏弄!” “夫君……”即便是喘不上气,崔明珠依旧想要将自己的眼睛再睁得大一些,想要他看清自己。 因着老爷近日头疾越发严重,后院许久都不曾来,日日宿在前院。谁知这才过去多久,怎么就这样严重了? 可她越是努力地证明,却越发觉那紧掐着自己的手力道正不断收紧。 “咳、咳!” 她挣扎着,模糊的视线中似乎出现了一人的身影。 是管事! 口中发不出声,咿呀不成句,值得奋力抬起手比划着。管事的一进前院来,便被眼前这情境吓了一哆嗦。 半刻前还好端端的,出什么大事了? 愣了好半天,直至看着夫人那张扭曲的脸,这才想起来上前去拦。可这毕竟是家事,哪里又是他能擅自插手的? 一时间是拦也不是,跪也不是。 无奈之下只得战战兢兢凑到跟前疾声道:“郡公!郡公这是——” “你来的正好。” 他骤然松开手,崔明珠便直直向后仰去,扑倒在一旁,咳得满脸通红得不像话。 “把她带下去,押进柴房。” 管事闻言一惊,拱手往后退去,“郡公,这可使不得呀郡公!” “怎能将夫人押入柴房呢?夫人不过是来送盒点心,若是触怒郡公之处,还望郡公好生相商啊!” “你说什么?” 他转过身来,指着地上那狼狈妇人,冷笑道:“夫人?哪儿来的夫人?” “你莫不是昏了头了!” “郡公……”管事看了看匍匐在地的崔明珠,又看了看他。虽是大气不敢出,但仍是壮着胆量走上前道,“夫人确实就在此处啊。” “可是郡公头疾又发作了?小人这便拿药丸来。” “站住!”他扶着额头,分明没觉得自己浑身上下有哪里不适。头疾头疾,这两个字钻在耳朵里怎么听怎么不舒服,“谁让你擅自做主了!” “小人知罪!小人该死,求郡公恕罪!” 管事腿一软便跌跪在地,“郡公,夫人忧心郡公身子,昨夜特来前院问候。听金茶说是天不亮就起来去了膳房,亲手给郡公做的春糕,里头都是宫中特供的馅料。” “夫君,”崔明珠缠着他的衣袖,“你究竟是怎么了?你别吓妾身……” “怎么会好端端的不认得妾身了呢!” 他逼着自己冷静下来,认认真真端详着崔明珠的脸。 什么都没有变。 她的脸、她的音色,根本就不是明珠。一处也不是,一点相似都没有。 怎么了? 到底怎么了? 难道那人手眼通天,连他的管事也一并收买了?何必要用这样荒唐的做法,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可她的确不是崔明珠啊。 他压着胸腔的一口气,不予理会身旁好言相劝的主仆,大步便往后院去了。 等他到采芳阁时,金茶还在洒扫屋子。见他忽而到访,眉眼中具是差异,躬身行礼道: “郡公。” “夫人呢?” “夫人?”金茶皱了皱眉,“夫人半刻前去了前院,给郡公大人送春糕呢。” “郡公没有见到夫人吗?” 见到了。 可…… “夫人也没有回来,是吗?” 金茶更是疑惑不解了,“是。” 郡公已经有些时日没来后院了,就算是来也是去李姨娘那儿。什么夫人不夫人的,不过也是做做表面夫妻罢了。 亏夫人是个热心肠,做夫妻做到这样的地步,还忧他人之忧,连觉也不睡给郡公做春糕,说是能醒脑明目。 唉。 如今李姨娘势头正盛,若是教她先有了身孕,夫人如何自处?当务之急,还是有个孩子傍身最为稳妥。 这掌家主母的位置,谁也不能夺了去。 金茶见他不再出声,也动不得旁的事,只得放下手中的活,静静在一旁站着,等主家发号施令。 奈何没等到下文,倒是听见了脚步声。 一抬眼,他出了门又下了楼,看方向好似是往李姨娘的住处去了。 金茶一个冷眼,抬手便将窗子关了。 …… “夫君怎么这时候过来了?可有用膳?我教厨房这边去做。” 听闻下人来报,李曼容披上外裳便去院门外来迎,还未到跟前,便见他狠狠往后一退。 “夫君?” 她走上前去欲扶住他,却被重重一拂,绊了一个趔趄。 “夫君!” 他惊声喘着气,连连往后退去,却不慎跌坐,“别过来!滚!别过来!” “夫君你这是怎么了!” 他到底怎么了? 为什么她们通通都变了模样?都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崔明珠的衣衫他没见过,便下意识以为有人假扮,可李曼容呢?她身上的那件石榴红裙,是他为了她的生辰亲自选的料子,一点儿也错不了。 可是如今穿着这身衣裳的人,却成了一个他截然不识的模样。 怎么会这样? 只有她和明珠变了,其他人,管事,金茶,甚至是跟在曼容身边的彩月也相安无事。 “夫君……” 李曼容抬手轻轻摁在前关处,小心翼翼地揉了起来,“可是近来公事繁忙,身心太过乏累?” “将府中人都聚至前院,所有人。” 他心下烦躁至极,挥开李曼容的手回了前院。日光照在身上,将衣襟照得惨白。有什么冰凉的东西从脸侧划过,抬手一摸,才发觉竟然是虚浮的汗。 等不了一刻,必须亲自验证。 难道真的是他出现幻觉了吗? 第72章 那双眼睛里有什么 “回大人, 是夫人不假。” “郡公,确是李姨娘,没有错。” “奴入府不久, 只见过李姨娘。这的确是姨娘,奴敢以性命担保。” “郡公,这也确实是夫人,奴一双眼所看真真切切,做不得假呀。” …… 好。 他不再言语,仰面靠在了椅上,手背覆在双眼之上。 “滚,都滚。” “通通都滚。” 下人们见此识趣地各自退去, 留崔明珠与李曼容在原地,不知该如何自处。 她们是他最亲近的枕边人。可不过几日未见, 枕边人却变成了这样一副脾性不定、暴虐癫躁之人, 无疑也教她们心中惶惶,恐惧着这样突如其来的变化。 到底是什么样的病症, 能叫他就这样不清不楚地失去了记忆呢?而恰巧这满院的人都认得, 怎么偏偏就独独忘记了她们呢? “夫君——” “滚开!” 这一声吓得两人惊魂未定,慌不择路收拾了衣裙便哭着跑了出去。一早上的波澜在此刻终于安静了下来, 他独自坐在院内,思索着这一切为什么会发生。 越是深想着,头似乎开始隐隐作痛。 他心道不妙,早说这场闹剧不是这头疾所致,这会儿还真让它逮住了机会趁机兴风作浪起来。 “六梦。” 窗外登时有一人影闪过, 那人候在廊下,压低了声音:“属下在。” “去将洪道人请来,就说是头疾愈重……特请他老人家出山相助。” 六梦一怔。 “大人先前不是说, 那人乃邪术妖士,不堪所用吗。” 屋内人没再言语。 六梦屏气细听,只听得有极低极缓的微弱喘息,游丝一般在耳边绕了半转,又消失不见。 他顿觉不善,旋即飞身入林去请那道人前来。 那时大人头疾初犯,不过以为是操劳太过有损心脑,如往常一样不论大病小病,服下几味药熬一熬便是了。只怕如今不是已到了病急乱投医的地步,要死马当活马医了吗? 这才过去多久,病来如山倒,便厉害成这等模样? 一个时辰后。 他早早服下药丸,躺在榻上。仰面朝天,双手交握于胸前,让自己陷入冥想。寂静无声里,恍然间竟真陷入了沉睡之中。 “大人想来是忧思过重,淤积在心,心气不通、不顺,头痛难忍也是免不了的。” “施针过后,或有发汗、多梦之象,且多加看顾,看大人体征是否如常便可。” 道人又探了探他的脉象,并无什么反常之处,但这也正是问题所在。按惯例来说,头疾发作如此,脉案定然有蹊跷之处。 可脉象平滑,看似如常—— 却总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 末了,道人思虑片刻又道,“如若发觉有任何异象的苗头,即刻传老身前来。” …… 他隐隐约约能听见有人在榻边说话,来了一茬又一茬,说得断断续续,他却如何也听不清楚。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在轻轻擦拭着他的脸,所到之处柔暖,一瞬掠过后留下冰凉的痕迹,慢慢升腾。 眼皮比儿时习字瞌睡时还要沉重,即使已经控制不住地开始思索,却还是没有办法睁开。 眼前是黑的,心里也是黑的。 一股没来由的恐惧将他包围,在这一片黑暗中,他又想到了那双门后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有什么? 他这样问自己。 就像是终于得到了喘息的片刻,能放纵自己追逐深思,他在心里一点点勾勒描摹那双眼睛,直到它越来越清晰。 那双眼睛里有什么? 有不可置信。 有愤怒。 有哀恸。 还有…… 怨恨。 为什么会有怨恨?那人到底是谁? 有太多的人死于他的手段,仇家不计其数。曾经他还狂妄地觉得,人死便死,已经是他的刀下卒、脚下泥,那些仇家又算得了什么。 阴沟里的老鼠罢了。 事到如今,他连仇家的脸都记不起来。 半梦半醒之间,他好像坐起了身。方才屋内那嘈杂劲过去了,等他睁开眼的时候,室内一片漆黑,像谁也没有来过。 他愣愣坐在榻边,看着被夜风吹起的帐幔帘闱,看着窗外夜花摇曳,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 这是昨夜。 他极少见早眠、又得以沉睡的一夜。 意识过来的时候,同样的燥热也笼罩在身旁,教他冷不丁便站起身,径直走至桌前,端起了那被入夜冷却的茶盏。 冰凉的杯壁触碰到嘴唇的那一刻,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下意识向杯中看了一眼。 什么也没有。 杯底黑黢黢的,茶叶早就浸软了,趴在浑浊的汁水中一动不动。 他没有想要去重新换一盏的力气,执着杯盏向窗外望了片刻,叹了口气抬手将杯中水饮尽。 他看到了杯底映着一双眼睛。 “——啊!” “郡公醒了!郡公醒了!”榻边人惊嚷起来,呼喝着就要去寻医师道人。转身却见他直立地坐在榻上,如行尸走肉一般了无生气。 下一刻,灰蒙的双眼骤然迸出精光,随即俯倒在榻旁,不顾狼狈模样,指头抠进嗓子眼里被呕了出来。 动静之可怖,教一旁人呆立如鸡,如同见鬼了一般,下意识掀了脸盆就往外跑。 他瞧着那铜盆,又觉得胃里一阵痉挛翻涌,那些吃进去的、化成他一部分血肉的统统如着了魔一般,毫无章法地从口喷溅、跳跃而出。 就连六梦踏入室内时,也被这场景惊得不免战栗。 怎么会这样? 那人果然是个妖道! 奈何不知该如何才能他好过一些,瞧见了桌上的水,便能喂一点算是一点。这看似亡羊补牢的做法,竟然真奇迹般地让他安定下来。 只是姿势实在怪异。直到将他送回榻上,那两指仍然隔在口中,像是要将一辈子都呕出来似的。 可环顾四下,除了泛着腥臭的黄绿胆汁,什么也没有吐出来。 六梦不语,跃出窗外,不到半刻便压着那妖道前来。 “你这不要命的老东西,胆敢谋害郡公!” “大人息怒——” “老身说了,”那道人摆摆手,“发汗、多梦实属正常,呕吐更是老生常谈的事了。脾胃最是脆弱,哪怕头疼脑热,最易感知这折磨的便是它们。” “且教老身再为郡公探一探脉象再说。” 六梦将信将疑地看着他,显然心中疑虑更甚。复又回身看向榻上毫无生气之人,再三挣扎下,还是让开了步。 他就在这个时候睁开了眼。 方才大呕一场,此刻浑身疲软,连抬手的能力都没有。他看着道人又将手轻轻搁在手腕间,无力地闭了闭眼。 “高人……” “我是不是要死了?” “郡公何出此言!”几乎是异口同声,六梦也跪至榻前,连声道,“连圣上都说,郡公是吉人相,自然是要长命百岁,享齐人之福的!” “圣上……” 他阖上眼皮。 呵。 “郡公的脉象,仍旧没有任何异象之处。”道人摇了摇头,“不是老身夸大其词,按照郡公这脉象所示,即便是再有个十年、二十年,那也是不在话下。” “你这妖道一派胡言!” 六梦抽刀直抵咽喉,“若是平安无事,郡公又怎么会是现在这幅光景!你找不出用药之法,不能替郡公解除病痛,却在榻前狺狺狂吠,妖言惑主!” “老身愿以性命作保!” 到了这节骨眼,道人架势活像是赤脚的不怕穿鞋的,“你们找了那么多宫中名医,亦或是是这十里八乡有些名头的,可判出什么好歹来?” “老身就把话放在今日,不怕堵上一条性命。即便是神医前来落此脉象,也依旧是一样的说辞,偏不了半分!” “……六梦。” 他艰难地抬起手勉强挥了挥,在外人看来幅度却极小,“莫要冲撞高人。” “烦请高人看一看,既然……既然在下脉象无虞,究竟是为什么……” 救救我…… 救救我! “依老身之见,”道人摇了摇头,“药石无医,病在心里。” “你绕来绕去不就只有这几句车轱辘话?”六梦不耐地打断他,“方才你说头疾不是病在脑,就是病在心。” “如今究竟是心是脑尚还无定论,怎么聊聊几句便说是心病?” “此心病非彼心病,贵人可否容老身说完。” “脉象无碍,足以证明不论是心是脑,皆无病症。真正的病症,是在心里。” “郡公想必有心病,亦或是近来受何物惊扰惊吓。” “确……确有此事。” 他疲惫地点了点头,“确有此事。” “可否告知老身,郡公受何物所吓?” “是……” “一双眼睛。” 他断断续续地、上气不接下气地将那日所见所闻原原本本说与他听,“不是错觉,是不是?” “这便是了。” “想来郡公应当是被妖邪祟物附身,阳气被吸食了去,这才得如此病重。”道人说罢便念念有词起来,“更何况,郡公本就因公事无暇他顾,连日劳累致使身心俱疲,阳气泄窍,才让这等阴祟有了可乘之机。” “那现如今,有没有什么办法……” “郡公可允我在府上做一场法事,将这邪祟驱走,大人或可安然无恙。” 法事? 六梦皱起眉。 这些年圣上早便明令禁止民间做法,为的是消愚昧信天恩,若是在府中大肆行法事,被有心之人听去,只怕…… 即便病着,他一样想到了这一点。 “府中做法……不可行。” “我有一私宅,不知高人可否移步,届时只需三两人同行——” “不、只你我二人便可,此事、此事只我三人知晓,切不可……透露与任何人,对外绝不能透出半点风声。” 六梦开口:“可夫人……” “夫人那处,便说是我寻私医养病。她是明事理之人,不会做出蠢事来。”他重重地咳了两声,“至于府上其他人,若是管不住自己的嘴,便一律打死。” “是。” 他几乎是一刻也等不得,即刻便动身趁夜去了私宅。那里许久没有人住过,虽说打理得干净,但到底少了几分人气。 “郡公,此处阴气比之府上更甚,老身已在门扇上画有护身符,那邪祟见之惧怕,这些时日必然不敢来犯。” “好、好。” 他抬起手,被惊惧恐慌所裹挟,“什么时候、什么时候能做法事?” “须择黄道吉日方可开坛,待老身——” “能不能在快些?”他喘着气,“我不能一人在此太久,我快撑不住了。” “今夜行不行?就今夜吧?” “夜里聚阴,更何况郡公如今身子虚弱,只怕风险更甚,不宜选在夜里。” “依老身看,最早也需等到明日午时,届时正午阳气正盛,法力通天,如事半功倍——” “不行,不行。” 他想了又想,“那我该怎么办?” “郡公此时宜进屋歇息睡下,如今一日也尚不能睡足两个时辰,如此只怕老身尚未施法,郡公的身子先行朽坏了。” “我怎么歇息?”他剧烈地咳喘起来,“你想让我在此处歇息一夜?” “偌大的宅院,只留我一人,你想要我如何安寝?咳!咳咳!” “郡公息怒!是老身言语不当,这个节骨眼上,大人可绝不能轻易动气!” “我之所以今夜就要动身,就是为了……为了让你现在、此刻开坛做法,将我身上这妖邪镇压驱赶!” “我怎么安歇……怎么安歇,我一闭上眼,就想到那双眼睛,越来越多,甚者渗着血,扒着血丝的两团血球,我就是、就是不停地想,想它越来越可怕的样子,我拼命叫自己别再想可就是停不下来!” “我停不下来啊!” “郡公、郡公,老身这就为您启坛!郡公万万不可动怒!” “求你,求你……”他痛苦地困住自己的身躯,“求你,别让我在这里枯坐一夜,求你……” “我不要事半功倍,只要能将那东西赶走,只要将它赶走我怎么做都可以,求你……” 鸦雀于树上嘶鸣,摇铃在一隅宅院内响起,凄灵而时高时低,盘旋于上空,隔绝一切不合时宜的窥探。 他跪坐在蒲团上,随着那摇铃声响,恍惚间觉天如白昼,身子腾得一下便热了起来。看来心病方得心医来治,这只怕是起效了。 一丝希冀攀上心头,他愈发虔诚地随着道人口中的念念有词而祷告着。 身躯越发轻盈、越发温暖,所有的不堪、泥泞与折磨似乎都随之而去,在他短暂地忘记了自己曾经的样子的时候,那种通体畅快的感觉,又回来了。 他不敢睁开眼,生怕眨眼间便失去了好不容易求来的一切,将自己无尽地浸泡在暖意中。原来从前不被自己所珍惜的性命,如此真实而美妙。 摇铃声停。 他宛若身在一场不知天地为何物的大梦之中,再小心翼翼睁开眼的时候,不想所见当真是明亮的天光。 这一夜原来没有他所想的那样漫长。 这场法事,也远没有他所想向的那么痛苦。 只是令他有些疑惑的是,道人不见了踪迹。而他也不知何时回到了自己的宅院里,庭院内枝叶新芽长势正好,院墙外有人低语,一切都是鲜活的模样。 “郡公!郡公!” 他抻着双臂,前所未有的松快席卷着全身,连心都要飞去树梢上随风飘荡,才能体会此时的心神跌宕。 “何事如此慌张?” “是夫人!夫人有孕了!” 有孕了? 他登时愣在原地。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原来是这样的道理吗?他有幸熬过这一截,上天待他不薄,还肯嘉奖他,赐给他一个孩儿! “快!快带我去瞧瞧!” “这可是袭爵以来的第一个孩子,定然要百般关切!”他边疾步边自说自话,似乎这话说出口比他脑海中所想的还要快,但此时此刻,他早就顾不上这些了。 “快带我去见夫人!” 步入暖阁,熟悉的牡丹香粉味扑面而来,他迎上前去,将人拥入怀中,“既然有了身孕,就别用这香粉了吧?” “若是教孩儿闻见,只怕……” “夫君这是何意?”她嗔道,“妾身这才方有孕,夫君心里那把秤就偏成这样了,连香粉都不许妾身用,真是小气!” “夫人切莫动怒,容为夫将话说完。这牡丹香粉不用了,明儿夫君替你买来更精贵的,教你用着舒心,孩儿也舒心,可好?” “那夫君可要说话算话,妾身明日还想吃宝鹊楼的十枝香,夫君可要替妾身定来。” “自然依你,如今可不只你一人吃,这腹中还有一个咱们将来的世子呢!” “这才哪儿到哪儿,怎么就知道是男儿了?依妾身看,不论男女妾身都一样喜爱,可不许夫君偏心。” “是是是,眼下这府上数你最大,都随你意,随你意来也罢喽!” 明珠有了身孕,夜里不便同寝,他自然便宿在了李曼容那儿。 “夫君……” “怎么,可是见明珠有了孩儿,你也羡慕了?” 李曼容闻言点了点头,又不免因这话太过直白,难得羞红了脸。可随即,那小脸又白了下来。 她抚摸着自己的腰腹,眉眼之间染上了几分惆怅。 “怎么了?” 第73章 她怎么会是妖怪呢? “没什么。” 李曼容颇有些落寞地垂着眼。 “这样伤感做什么。明珠有孕是喜事, 我便将这喜气也传与你,”他翻身压住她,“我们也要有个自己的孩儿。” “夫君……” 李曼容抬起盈盈泪眼, “子嗣一事是缘分天定,哪里能急得。妾身羡艳夫人有子孙福分,只可惜妾身的肚子不争气,入府几多时日,也不曾给老爷生出个一儿半女来,是妾身无能……” 他素来明白曼容通情达理,而自她入府以来,除了每月初一十五, 他几乎不再踏足崔明珠的房中。可即便如此,她却迟迟不能有喜, 想必也是心中酸涩。 思及此, 他倾身将她拥住,压下了心中的几分燥意, “无妨, 无妨。不就是孩子,早些晚些总归会有的。” …… 话到此处, 他看着她的脸,还想再说些温言软语好好温存片刻,却忽而脱口道:“容娘你也知晓,明珠腹中的孩儿,是我膝下第一子。” “平日里我公事繁忙, 不能时时在府中。还需依托你多加照拂了。” 李曼容闻言怔了一瞬。 崔明珠并不待见她,夫君也是知道的。这所谓照拂,是怎么个照拂法呢? 她抬眼看他, 见他眸光实在欣喜。心下也实在明白这个孩子对他的意义。如何呢,既然已为他枕边人,就要忧枕边人之忧,想枕边人所想。 即便她不待见自己,也姑且忍一忍吧。 李曼容闭上眼,环住他的脖颈,轻轻贴上他的唇角,摩挲那柔软的温热,沉溺于无尽的升温之中—— 他却忽而失去了兴致。 慢慢放开她的手,学着她的样子用唇瓣贴了贴她的额角,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道:“睡吧。” “夫君?” 她的脸顿时一片红一片白。难得主动一回,哪怕是求得片刻安慰也好,他却在这样的时刻将自己推开。 是因为她腹中的孩子吗? 既然这样看重,又为何今夜要宿在她的房中?倒不如与他夫人相坐榻前,哄着那胎儿彼此说些体己话也罢。 看着他背对着自己沉睡的身影,视线慢慢模糊。她不甘地抹着眼角渗出的泪,将委屈都咽进了肚子里,也赌气似的背身对着他睡去了。 心中的惴惴不安,从今夜起被无限放大。她按着心口,隐隐觉得有什么就要从他们之间流逝,有什么她无法承受的裂痕,便要从今夜 两人鲜少有这样同床异梦的时候。 彼时他却对她的脆弱毫无察觉,一双眼毫无睡意,沉沉盯着夜色里供于案上的兰草出神—— 为什么? 他怎么会说出这句话呢?明珠素来不喜容娘,他也是知晓的。在府上,两人几乎对彼此避如蛇蝎,就连院落也是离得远远的。他自然知道这势必为难了容娘—— 可他怎么会说出这话来? 那些话就像本应说出口似的,他连一刻都没有多想,这断然不是他的行事作风。 罢了。 一定是他太累了,他这样想。 过了这么多日子的病痛磋磨,再加之明珠有孕之大喜又来得这样突然,一时无法招架,不也是在常理之中吗? 一定是太累了,只要睡了一觉就好了。 睡去就好了,一切都会安然无恙的。 他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 “郡公、郡公快醒醒!” “……怎么了?” 他睡意昏沉,连究竟过了几个时辰都不知晓。再睁眼,屋外连天都没亮,倒是有灯火光亮,实在刺眼。他没多想,还是归于自己睡得太沉的缘故。 手往侧边探出,里侧早已是一片冰凉。 他侧过身看去,身旁的薄衾铺得齐整,连一丝褶皱都看不见。像是根本没有人躺在他的身边—— 不对。 他揉了揉双眼,定睛看了看这屋内的陈设,才察觉出几分不对劲来。 这分明不是容娘的房中,这是在他的书房啊。 他怎么会又宿在书房了呢? 劳心过甚,他打算也教自己好生歇上几日,就不近案牍了。他记得清清楚楚,甚至还记得不知缘由对容娘说的那几句违心话。 怎么会是睡在书房呢? 他以为又是自己作了梦,还做得这样真,正欲抬手掐自己一把,不料屋外有传来几声疾呼: “郡公!郡公快些醒一醒啊!出大事了!” “什么?” 那几声不是幻觉,这也不是他的梦。可一切让人来不及反应,他下意识地站起身,机械而麻木地拢上衣裳,一把将门扇推开。 “出什么事了?” “夫人!夫人产难,求郡公快些请医师前来,保住夫人与胎儿性命吧!” 产难? 怎么就产难了?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这句话。 她才将将有孕,怎么就会产难了? 简直是滔天笑话! “郡公、郡公这是怎么了?” 提着灯笼的家仆们瞪着眼,面面相觑地不知怎么答话。还是金茶冒着大雨从人群中奋力地挤出身来,举着满是鲜血的双手,扑跪在地上重重磕着响头,求我他救救明珠。 到底是怎么了? 雨珠溅到他的脸上,将他硬生生打醒。看着满地跪成一片的人,看着把额头磕得血流如注的金茶,他顿感眼前一片眩晕。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他逼着自己稳住身形,攥住身旁侍从递来的手杖,辟开了一条路径直踏了出去。 “我倒是要看看出了什么事,出了什么事……你们是不是都在骗我,明珠怎么会产难,怎么会产难,她才刚有孕几日,才几日,怎么会……” “你们是不是都在骗我……” 他凭着记忆在雨夜里轻车熟路地走到了崔明珠的院前。她的屋子在阁楼上,只需要步入院中,再绕几阶便能见到人。 这样短的路,等他一只脚榻上台阶的时候,惊讶自己怎么会走了这么久。 久到每迈出一步都令他胆战心惊,心中战战,久到每多踏一级,浸入鼻息中的血腥气就多几分。 是啊,是不是金茶磕得太重,血越流越多了? 这样流下去可如何是好,她是跟着明珠的陪嫁丫鬟,要是出了什么差错,明珠岂不是要动气伤身,腹中的孩儿又要不得安宁了。 怎么明珠的屋子这样安静呢? 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不是说什么产难吗?明珠的屋子里连灯都不亮,肯定还在安睡着,是不是?要不然便是她又想着什么点子,等他踏入房中了,就跳出来故意吓他的对不对? 都是要当娘的人了,怎生还有这样的稚气。 所以他们一定是骗他的对不对?明珠一定是气他昨夜怎么宿在了容娘房中,没有陪她和孩儿,这才串通了家仆将他骗过来,对不对? 若是这样,那他便勉强不罚了。只要她和孩儿都平平安安的,他什么都愿意依着她。 等他回过神,双手已然扣住了那门环,将开未开。 血气的味道他最熟悉,此刻正萦绕牵缠在他通身,如论如何也无法忽视。比起这,更叫他无法忽视的,是那门环上湿润黏腻的触感。 指尖告诉他,那是血的痕迹。 他不信。 抬起手借了身旁在风中忽明忽灭的灯火才勉强看清,那抹橙红的颜色赤裸地顺着指尖滑至掌心,刺痛了双眼。 几乎是本能地破开了那道门,他带着一身雨腥闯入了那被血腥充斥的屋内,站定。 往日摆着净瓶的圆桌上,此刻放着大铜盆,里头的水黑乎乎的看不清颜色,剩下半片还未完全浸入水中的纱布耷拉在边缘,依稀可分辨的颜色清晰地告诉他,那水是什么。 屋内的稳婆们跪在榻边,齐齐匍匐在地。他扫过她们每个人的身躯,能再清晰不过地看到地上颤抖的影子。 “夫人怎么了?” 他像是自问自答一般,缓缓靠近那降下来的床幔。一截素手垂在床边,腕上带着的金镯子亮得惊人,教他生生止住了步伐。 “……明珠?” 无人应他。 他每问一句,榻边那些佝偻着的身躯便多战栗一分。他定定地立在原地,手僵在半空中,不知那帘子是该挑还不是不该挑。 恍若过了半世之久,久到整个耳边充斥地皆是屋外要倾覆一切的嘈杂的雨声。 终于,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他一把拂开了那帘闱,看清了躺在床上那人苍白的脸。 她的额头还浸着层层热汗,在冰凉的脸上慢慢蒸发。身下的被褥被掀翻了几回,凌乱地堆积在一角,让被血浸透的衣裙尽收眼底。 在这些衾被之中,还有一个小小的包裹,大红的织锦缎面,他认出来那是他曾经亲手送到她房中的料子,许诺要给将来的孩儿的。 那本该露出婴儿头颅的地方,却用一小块巾布盖着,教人窥探不得。他艰难地伸出手,想要拨开—— “郡公!” 那稳婆似乎真的再也撑不住一刻了率先出了声:“请郡公节哀!” ……节哀。 节哀什么? 她的一句话,应了那句一石激起千层浪的诗,连着他身前的、身后的人一齐跪下,此起彼伏地求他节哀,求他保重身子,求他莫要哀思过重。 其中夹杂着哀怨,夹杂着金茶支吾的哭声,夹杂着那些七零八碎的声音,他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恍惚间,他听见了什么胎死腹中,一尸两命。 多么残忍的话。 明珠十五岁嫁与他,成婚三年,过了年才方十九。十九岁的姑娘,说什么一尸两命?他该如何与圣人交代,如何给崔家一个交代? 他真是错得彻底。 老天哪里肯给他好脸色?明明知道他有多么在意这个孩子,他有多么期盼着这个孩子,为什么,为什么?! 他像着了魔似的,讲屋内的东西都高举起来又重重砸下,也不管什么剪子血水,一律砸了、泼了个干净。 那锐利的刀尖没能将地面凿出个洞来,反倒是跃起直追,划伤了他的眉尾。屋内顷刻间一片狼藉,有急忙奔走床前护住尸身的,也有不顾性命扑上来劝他冷静的。 怎么交代? 他该如何交代? “李曼容!” 是李曼容! 一声声如讨伐一般的声音响彻耳边,才令他找回了几分尚存的神智。他堪堪稳住身形,看向抱着他衣摆的人。 是他在他的耳边叫出了李曼容的名字。 可为什么他的脸色那么惊恐? 身体比他的头脑先一步做出反应,此刻他早已顾不得来时路上还在纠结的不成体统的逻辑,愤怒和李曼容的姓名早已剁碎了揉在一处,占满了他的脑海。 等他到了她的住处,她似乎刚刚才从沉睡中醒过来。穿着单薄的寝衣被众人所包围,即便不知发生了何事,眼中的不安已经代替主人而有所察觉。 主母伤产,胎死腹中,视大不祥。 “是你做的。” 他的嘴唇先声夺人,将她钉在了必死的耻辱柱上。那一刻,他分明看到她眼中的不可置信与无措。 怎么会是她做的呢? “除了她身边的陪嫁丫鬟,只有你日日给她添食送补。” 她缓缓摇着头。 你忘了,我是受你的委托,才—— “我委托你好生照拂她,你就是这样照拂的?” 她睁开大了眼,告诉他不久前她才派人去问了主母胎象可还平稳,直到候到了一声肯定的答案才敢睡下。 她也声嘶力竭起来: 所有的药膳,都是宫里的医师大人亲自嘱咐的。如有不对,大可去寻他的责任,何必来我这里咄咄逼人、兴师问罪? “因为你在药膳里动了手脚。有些东西一旦失了分寸剂量,养身补气的滋丸也会在顷刻间变成夺人性命的毒药。” “怀胎九月,一尸两命,若非蛇蝎心肠,如何下得去此等毒手!” 每一句的言不由衷,都在告诉他,为什么这一切看似如此荒唐,却又如此真实。看似身在梦中,为何偏偏真得让人不寒而栗。 每一句话都是一把刀,一点一点地将他凌迟,看他疼得面目全非,再让他明白。 这根本不是梦。 “看来,若不拿出铁证,只怕不能教你这个骗子松口。 他闭了闭眼,看着她跌坐在地的模样,心里毫无波澜。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不知道。但是他似乎已经认定了,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她李曼容。只要她认罪,他就能给明珠一个交代,给崔家一个交代,给圣上一个交代。 自他身后走上前来两人,押着一名低垂着脑袋的粗使婆子。 他认出她来,是膳房的厨娘。 他不记得她什么时候受了伤,那身上触目惊心的鞭痕,还有泛着铁锈味的快要干涸的血迹,无一不教人恶心。 透过这些挣扎的痕迹,他看见了结局。 适时,又有一人指认,说是亲眼目睹李曼容买通厨娘,暗中毒害主母。只要有朝一日将主母除去,她挣得名分,不怕不能将后院握在手里。 他低头,原来那人是金茶。 她顶着满头血污,振振有词地控诉这李曼容的人用心险恶,声泪齐下地告告诉众人李曼容是如何仗着他的宠爱在后院兴风作浪、不将主母放在眼里的。 他一瞬间对她失望极了,当即要上报京兆府尹,将李曼容押至官府候审。 可就在这时候,金茶开口了。 “她是妖怪。” 金茶边哭边说着这样一个惊天的秘密,她所指之人是他救回来的姑娘,是他曾经钟情的人,是他日日夜夜相濡以沫的同心人。 她居然说她是妖怪。 她怎么会是妖怪呢? “郡公,所谓头疾难愈,为何不想一想,不就是这妖女入府之后才突生了这样的怪疾吗?” “她以色诱引,寻常人难以招架,便被她轻易吸食了精气,这才有了什么邪祟上身以致家宅不宁啊!” “还请郡公三思!” 他看着李曼容惊惶的脸,所有的疑团一瞬间都在她的身上找到了答案。 那些不合规矩的、不合理智的荒谬事,因为一个妖女的存在,统统有了安身之处。他怒不可揭,当即就命人绑了她,扔进了暗室。 被用来伺候仇家的东西,如今也被一样一样不厌其烦地加在了她的身上。不出所料地,她受得住这常人不堪承受的酷刑,便死咬着不肯承认。 直到他忍无可忍,将那高人请来,做驱逐妖邪之法。 只是这回请不来那高人,来的是一位浩气凛然的半仙人。 那半仙人听闻捉妖做法一事,只是淡淡看了李曼容一眼,遂自背后拔剑而出,欲直直贯穿她的心口。 他这才终是看见了她的反击。 那一双素来软如秋水的眼里闪烁着的是压制不住的妖冶。瞳孔泛着血红,她毫不费力地挣脱了那无用的桎梏,伸出利爪往那仙人的胸口剜去—— 那半仙人居然有如此神功。 他有些庆幸,这无心插柳柳成荫,居然正巧请来一位足以将妖气压制的得道高仙。不仅如此,趁她慌神之际,方才没落得实地的剑再度的得到了可用之机,用了十成的气力插入了她的腹间。 她被剑气所灼伤,为了保住性命只得化为一团混沌适机逃走。可他们显然不愿放过她,提剑便追上前去,势必不给她留下一丝生还的契机。 直至她走投无路,逃到了一处山村里。 第74章 陷身于似梦非梦的徘徊 那山村地势险峻, 村中一共只有三十户人家,七零八散地坐落在山脚下那唯一一处看似宜居的地方。 不远处高山环阻,山中虫兽纷杂, 是个藏匿身息的好地方。 他们四处搜寻,也没能搜出李曼容的痕迹。他半信半疑地看着那半仙人,顾虑他既然笃定她是妖邪,为何连她的行踪也辨认不出。 半仙人寒着脸色,默默不语。 既然遍寻不得,他无意再找,只是明珠之死终究要有个交代。他暗自思虑着,是用谋害主母畏罪潜逃的名头, 还是用妖邪祸世的名义。 崔氏很快就会找上门来,届时若是拿不出一个说法, 圣上怪罪下来, 只怕乱子还等在后头。 可他至今都没有想明白。 曼容怎么会是妖呢? 她那样柔善温良,怎么会是妖呢? 而他似乎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接受地太快, 快到来不及反应。他甚至不敢回想站在明珠榻边所目睹的那残忍的一幕。 她连眼睛都没有全然合上, 空洞洞地望着门扇的方向。 是因为想家了吗? 可公府不就是她的家吗? 她有太多的遗憾了。那么期盼的孩子连降临在世上的机会都没有,他们的感情才因为这个孩子重新连接在一起, 而她连他的最后一眼都不能见,就这样去了。 现在他是孤家寡人了。 他什么都没有了。 崔氏要追责他,圣上要问罪他,可他失去了孩儿,失去了夫人, 失去了曼容,曾经的后院变成了荒园一座。 他该问谁的罪呢? 就如想象之中的,崔氏果然没有打算放过他。他们不信明珠产难而死, 也不信什么妖邪精怪,只是一口笃定是他害死了明珠,毫不留情地将他押上了公堂,要他下狱受审。 他就知道他们不会相信。 他心知肚明,崔氏早就不满明珠的这一桩婚事。若不是他从中横插一脚,若不是明珠肯将一颗心许给了她,也许她早就想当初婚约所定的那样,嫁与了贤王做天家儿媳。 可正是因为得不到才总是挂怀。这些年他不是对他们的阳奉阴违毫无察觉,只是疼惜明珠,才没有对崔氏出手。 却将这帮人惯成了不知天高地厚的脾性。即便是女儿的身死,也要毫无保留地被用以拉他入水,阴谋阳谋不过如此,被吃得淋漓尽致。 他们就是这样的人。 他斗了一世,难道就要这样妥协吗? 可是他又拿不出十足证据。 明珠的药膳被人动了手脚,偏偏曼容又没了影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验证不了那一套妖邪之说。 厨娘受了私刑,扛不住高烧死了。金茶倒是还一口死咬着曼容不放,也终于转移了一丝崔氏的疑心。但好景不长,他们又找到了重新治他于死地另一条罪名。 宠妾灭妻。 有了这个由头,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合乎情理了起来。 他越想越觉得昏沉,越想越觉得头痛欲裂。头疾总是会在这种时候雪上加霜,他心如死灰,倒在狱中潮湿腥臭的杂草上彻底不省人事。 在醒来的时候,他被五花大绑在刑架上。曾经那些不遗余力的手段,看起来居然也有强加到他身上的一日。 彼时一个颇为面生的狱卒走进来,质问他将李曼容的尸首藏在了何处。那一瞬间他几乎想要笑出声,不明白是他们疯了还是自己疯了。 他们是说,他为了自己的一个女人又去杀了另一个女人吗?他究竟是蠢到什么样的地步才会这样做?这样做又是为了什么? 崔氏家主适时也出现在他的面前。 过了这么多年,他终于能借这女儿离世的借口痛快地发泄着对他的不满,悲愤她的遇人不淑,痛恨他的肮脏心肠。 这些话在他听来,早就无关痛痒。他也无意于去反驳,就像他不必去与一个人装睡的人歇斯底里一样。 等他说累了,自然就会走。 可是他的明珠再也回不来了。 罪名未定下,他们就没有机会对他施以任何的报复。只是他抬头看向狱中的那一扇小窗,思索着或许最后的一线生机就是从这里逃出去,才能证明他的清白。 但上天依旧还是眷顾他的。 那半仙人神通广大,居然真的找到了李曼容。他用缚妖索紧紧捆着她遍体鳞伤的身躯,将她带到了众人面前。 那仙人同样狼狈,让他震惊于自己曾经耳鬓厮磨的爱人,居然是这样妖力强大至此。若不是被逼到了这一步,会不会他们也能彼此知人知面不知心,就这样过一辈子? 他会不会一辈子也不知道她原来是妖怪。 半仙人虚弱得很,仔细看了,才发觉他身前身后竟然看起来皆是剑伤。难道这妖怪还有什么帮凶不成? 他也来不及深究那些,但只要李曼容出现,就够了。崔氏这一场大戏就此落幕,那些毫无根据的荒谬的答案,在此刻都得到了印证。 崔氏死了千金这样的大事,终究还是传进了圣人的耳朵里。但当这件事原原本本讲述给他听了之后,他能做的也只能是长叹一口气。 追了诰命,安抚崔氏失女之痛,体恤我丧妻之苦。也正是妖怪能飞入贵胄之家变成了传闻流荡于寻常百姓家,那位斩妖的半仙人成了他们口中信奉的真神。 习道法之风俗也逐渐兴起,但那半仙人再也没有出现过。没有人知道他去了何处,有人才猜测他因正道之事修成圆满,只怕早已飞升成仙了。 他想也应该是这样。 他本该是仙的。也正因为他的庇佑,才得以让他在这场几乎死局的阴谋里诡异地存活了下来。 在暗处待的太久,日光骤然照在身上的时候,还有些不习惯。他独自在长街上走了好久,街上穿梭的人越走越多,也越走越少。 公府依旧巍峨,门童替他拉开了朱门,听者铜环砸在狮子头上的脆响,恍然生出一种劫后余生的悲凉感。 影壁旁的常青树枝叶繁茂,他盯着沙沙作响的枝叶良久,直到管事迎上前来,问他是否要备膳。 他转过身来,也看向他。 什么都没变,哪怕是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但只要心志尚且坚定,时间总能替他解决一切的。 “没事了。” “人靠衣装马靠鞍,这话果真不假。那会子你都憔悴成什么样子了,如今尘埃落定,脸色果真好多了。” “你也告几日假吧,回去探望探望亲友,就当是平息心性了。” 管事有些摸不着脑袋地疑惑地看了又看,也不知自家郡公是碰见了什么好事,竟然还能许他出府。 不过这样天大的喜事也教他不忍深思,生怕一个不慎便被收回。他哎声退下,高高兴兴引着他去了后院。 “夫人等郡公多时了。” 他顿住脚步。 少顷,又摇了摇头。 罢了,现在还说这些话安慰自己做什么呢?他向来拿得起放得下,发生的事就让他发生。 这不是命不该绝,还是回来了吗? 所有他想要的,一定还会回来的。 “夫君!” 几乎来不及招架,一道茜粉的身影跃进了他的怀中。她娇俏地抬头,撒着娇问他想吃什么。 “妾身先说了,莲藕汤妾身可不爱喝,不许说这个。” 他愣在原地,久久可能说出一句话。 ……明珠? 他想他大概是真的疯了。 斯人已逝,他一直这样说服自己,可是头脑是忘不掉的,对吗?她才能这样鲜活地再次出现在他面前。 像是做梦一样,她如往常似的陪着他用膳,又使坏似的睡卧在美人榻上,令他将她勾勒在纸上。 他也恍惚如做梦一样,陪着她过完了整整一日。天色已晚的时候,他心中那股怅然不舍又钻了出来。 明珠啊…… 孩儿啊。 你们怎么就这样抛弃他独自走了。 留他一个人在世上,可怎么办啊? 彼时,他推开暖阁的门,里头点着灯,却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 他认命似的叹了口气,褪去了衣袍欲坐在床边。正值此时,一双带着水渍的冰凉的手牵住了他的衣袖。 他回眸定睛一看,曼容的那张脸映在眼前。 他有血惧怕地往后退,她的脸上顿时现出了他常常能看见的不解申请。他在熟悉不过她任何一个神色,但也正是此时他才恍惚想起,她是妖不假,可早就被那仙人斩得魂断天涯了。 他顿时松了口气,靠在了榻边。 “夫君这是怎么了?”她走近,依偎在他身边,像他们从前夫妻小意一样,“可是被公事烦着了,怎得不理会妾身。” “……” 他不愿再自己陪自己演这场戏,索性没有搭话。 幻听与幻觉已经越来越重了,他有预感自己活撑不了多久,还要吩咐六梦寻来一位足以根治他所有病灶的高人。 这个梦,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否则,他迟早会变成疯子的。 掀开被褥,他躺进熟悉的衾被中,问着那些还尚残存的属于女人的水粉香气。就这样闭着双眼,迫使着自己什么都不要去想,终于在长夜中得以安睡片刻。 直至夜班风来,他探着手去摸,却摸到了一副柔软的女儿身子。温热的触感将他瞬间从睡梦中回到现实。 他撑起身子,惊魂未定地带着被褥连滚带爬地下了床,缩在一角不肯靠近。这一番动静自然惊醒了床上昏睡之人,她眯着眼睛缓缓坐起身,却发觉身上连一块薄被的痕迹都没有,冷嗖嗖的。 抬眼一看,那始作俑者正裹着被子瑟瑟发抖,蜷缩于一隅。 “夫君,你怎么了?你在那儿做什么?” ……她会说话。 她和明珠,都是有气息的,都是有温度的。这桩桩件件,都在清晰明了地告诉他: 这好像不是梦。 这不是梦。 是活生生的人。 “……夫君?” “你别过来!滚!滚!滚啊!” 他慌不择路地逃出去,一路沿着青石板路奔跑,不知道要奔向何处。怎么会这样?他真的快要死了吗?这是他必须经受的回马灯吗?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她们会再次出现他面前? “啊!” 脚下一个没注意,便整个人跌进了水潭之中,灌了个饱。那池子铺得很浅,他却在这池中浮沉不定,怎么都攀不上那根漂浮在水面的浮木。 他忽而觉得太累。 如果这是他的幻觉,是不是这样永远睡过去,他就不会再看见任何不该看见的东西了?是不是只有他死了,永远地沉睡下去,她们才能不再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如果这是他的幻觉,那么他触碰到的又是什么? 不到半刻,他被赐予了呼吸,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再新鲜不过的空气。 这一次的地方终于对了。 是他的书房。 桌上的烛火灭了,借着月光依稀还能辨认出几封未完成的文书的影子。 身边的榻侧冰凉,叠得齐整,就像是从来没有人歇息在这里。他披上衣袍,走至桌前欲饮下茶水。 外头却忽而躁动起来。 火光攒动,听到急促地脚步声,他快步走至门前,将其一把推开,再一次被屋外的景象所定格。 他们说,明珠有喜了。 可是明珠产难,胎死腹中,求他请来高人救救明珠,保下一人性命。 金茶从任人群的最后面挤着身子到前头来,二话不说便开始磕头,直到磕的头皮血流,糊满了整张脸。 他终于开始意识到事情的不对劲了。 他是不是将自己困在了一个回忆的怪圈里。不,甚至不是回忆,而是一个他亲身经历过得荒唐的故事。 故事到了结局,他没能给出满意的答案,于是又重新上演了一遍。由不得他似的,任人群裹挟着他往暖阁去,看见了死相极惨的崔明珠,揭发了心怀鬼胎的李曼容—— 再到他请来道士降妖,救自己于水火之中。 可他依然没能给出像样的结果,就只能再一次在无端的恐慌中醒来。 再一次遇见那个明媚的崔明珠。 第75章 难道也是仙人 “还得是你啊, 鬼王大人。” 三人站在结界之外,俯瞰着囿于一方宅院之中的人。 此时此刻,他才是真正的疯了。 “虽而无法让他记起前世, 但朝夕如此,总归有一日,能让他想起从前造下的孽。”芙蓉骨还未换下半仙人模样,“说来也奇怪,他的命簿上分明写着每一世都有贵人相助,这一世倒是有点儿坎坷呢。” “什么意思?”李闻歌回过头。 “我也不明白。或许是我们来得早了些,没到所谓贵人能横插一脚的时机,也就自然没有他什么事了。” 两人对话的空隙里, 蕴怜显得尤为沉静。 她怔怔看向倒在地上指着天外痛苦不堪的男人,久久回不过神来。 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此刻的心境。 恨了那么多年的人, 一朝能报仇雪恨, 看着他陷入无休无止的噩梦循环之中,她想她应该是感到快意的。 可是, 她其实从来没有想过真的到了这一刻, 她的心里会怎么想。 甚至没有假设过。 所以,高兴似乎也说不上来, 反而觉得有个地方空落落的,让她不知今后该何去何从。 当年,他也是受了那半仙人相助,才能对她赶尽杀绝到这份地步。现在和他的恩仇尽了,那个半仙人呢?还要再继续寻找下去吗? 她已经太累了。 就算真的能够找到他, 溯回前世,她也再没有那个力量再去与之抗衡。 罢了。 至少这一世,崔明珠不会死死, 也没有一个名叫李曼容的妖怪,她们不会被这个男人所蹉跎,白白葬送了性命。 她们都能好好活下去。 就不会和她一样凄惨了。 “多谢二位贵人,本以为……”她垂下眼,“本以为此生都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不曾想真的会有这一天,我已知足。” “至于封离,”她仰起头,“我与这个孩子,始终是一场孽缘。孽缘既始,我也不会为过去的所作所为后悔。” “他若是想来寻仇,我便候着,他尽管将我的一切拿去泄恨。”她摇了摇头,跪匐在地,“谢过贵人恩情。大恩大德,小妖没齿难忘。” 她站起身,将走至李闻歌的身前,“若我这妖丹能助贵人一二,还请贵人拿去。” 这是她身上唯一有价值的东西了。 李闻歌看了看她,“不必,我要你这妖丹作甚。” “我若是天师,倒是还有身份收下。” 蕴怜皱了皱眉,“我这妖丹乃聚元之器,于修行可是大益。” “闻歌是修士,拿了你这妖丹修炼,那不成邪修了?”芙蓉骨撇了撇嘴。 “……”李闻歌没作答,转而道,“不必,你且留着你这妖丹,回妖界去,族长自然会决断你的是非过错。” “当然,就像你说的那样,若是他找上门来,能不能活着回到妖界,就要看你造化了。” 她眨了眨眼,“当然,除非我先解决他。” “贵人与他,是曾经结怨?”蕴怜想起那夜他负伤找到自己,她口不择言地激怒着他,可看上去,他眼里的那份执着不像是假的。 “结不结怨的,他是魔,我是修士,本身就是势不两立的。” 李闻歌淡然道,“这没什么悬念。” “可……” 蕴怜顿了顿,“他似乎不想夺贵人性命。” “是吗?” 李闻歌笑了笑。 “……这不是小妖该过问的事,失言了。”蕴怜闭上双眼,再度跪拜于地,而后道,“小妖必遵贵人所言,回到妖界,自行请罪。” 她的身影顷刻间消失不见。 李闻歌在原地等了片刻,看了看天色,背过手去,“出来吧。” 芙蓉骨向着她身后的方向看去,山石后隐约露出了一丝衣摆。那衣摆遮遮掩掩的磨蹭了片刻,才犹豫着现了身。 难怪,方才便感觉有两道视线。 她抬头看了看四周。 还有一个人是谁? “仙人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我……”他一时语塞,不知是该说他一路跟随至此,目睹了这一切,还是该说抱歉,“我这几日总是觉着头脑昏沉,每每回想起从前,更是疼痛难忍。” “可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便想着能多走动些,说不定……说不定遇见了什么人或事,也许能令我想起什么来。” 李闻歌挑眉不语,“既然来到凡间,便是天道的旨意,仙人又何必强求?” “到了该想起来的时候,天道自然会让仙人想起来的。” “……仙人?”芙蓉骨颇感意外地瞧了瞧李闻歌,“你如今这人脉倒是越来越广了,上到九重天下到妖界魔界的。” “不是我认识他,这位是从天上掉下来,被我师兄捡到的。” 芙蓉骨沉思片刻,“……现在天上开始盛行掉神仙了吗?” “你说什么?” 芙蓉骨摇摇头,“没什么。” “小王十刹海域主,见过仙人。” 他苦笑道,“事到如今,再唤我仙人,已然不合适了。” “上一回闻歌问我可有给自己想过一个凡间的名字,我那时心思繁乱,没有多虑此事。”他抿着唇,“不过现在倒是想好了。” “在我尚未寻回记忆之前,便唤我遇白吧。” 遇白。 李闻歌弯了弯唇角,“好名字。” “仙人既然说,想出来走动,看看是否能遇到熟悉的人或事,助仙人忆起从前。那不妨说说,此次跟随前来,可有什么收获?” “……” 遇白走上前来,看向芙蓉骨。 “方才鬼王大人所变,让在下看着略微有几分眼熟。”话到此处,他沉声道,“不过,也许是在下脑中思虑过乱,总觉得看什么都有些似曾相识。” “想来是因为思虑太甚,也不是没有可能。” “你是说,我方才扮的那半仙人吗?” 李闻歌脸色微变,移开了目光。 “正是。不知鬼王大人可知晓那半仙人的身份?” 芙蓉骨回想了下命簿中的记载,“有些印象。似乎说是仙人历劫,化作半仙于凡间斩妖除魔,为民除害。” “你也是神仙,若是觉得面熟,自然不奇怪。只是——” “仙人!” 几人闻声看去,梦留背着药箱,竟也追了上来。他只身前来,连外袍的领子也散开了。 这可不像是他的作风。 李闻歌有些诧异地开口,“师兄,你怎么也来了?” “我……”梦留缓下步伐,“仙人伤势重,如何得以擅自出行。我思虑再三,还是放心不下,便也前来与你们相会。” “仙人无事便好。” “抱歉,是在下一时见伤势暂得控制,便得意忘形,自顾自地闯了出来,连累尊者担忧了。”遇白歉意地蹙着眉头,不好意思了起来。 “罢了,你们都平安,我也就不枉来这一趟。”他对上李闻歌的视线,“事情可都解决妥当了?长凌她们还在等着。” “嗯。” “九重天与魔界即将在瑶海开战,我们最好在此之前斩杀封离。如此,便能少一个潜山魔窟的帮手。” “蕴怜作为其中的引子,跟着她,就有可能与封离半路相逢。此外,天魔大战近在眼前,他的另一条可能的行径,便是潜山魔窟。” 梦留颔首,“既然如此,不若我们兵分两路。一路紧跟媚妖的行踪,另一路前去魔窟一探究竟。” 长凌与宿清收到传音,立刻动了身。这里的人一众人也从无异议,便往山下走去。 蒂罡那个聒噪的小子还在山下等着他们,这会儿梦留难得觉得耳根子清净了许多。 “诶,师兄。” 李闻歌不知何时绕至他的身旁,用肩膀抵了抵他的胳膊。 “怎么?” “你什么时候对一个神仙这么上心了?”李闻歌煞有其事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这可不像你。” “既然是我救回来的,总归要负责到底。这不是应该的吗?” 李闻歌没说话,眨了眨眼睛,显然是不信。 “你这眼神,难不成我为你疗伤的时候不负责任了?” 啊。 李闻歌转过身去。 算了,那倒是没有。 * 入夜。 瑶海的天色闪着异样的红光,连带着月色也变得诡异起来。 遇白浸在池中,想着白日里芙蓉骨所扮的那张脸。他一时恍惚,等这张面容进入了脑中,又像是遇上了一面连绵的雾,登时又变得无比模糊。 他这才想起忘记了问那半仙人的名姓。 可是万一那仙人也和自己一样记忆尽失,化作肉体凡胎在人间行走,只怕名字也不会与在九重天时一样了。 只是…… 他抬起头来,静静看着挂在天上的那轮泛着赤色的月亮。努力地回想起九重天上究竟是什么模样。 自己来自那里吗? 那里是什么样子,自己平日里都做些什么,拜托,想起来一点好不好?哪怕只有一点也好。 可他望着月亮,望到连月光也觉得刺眼,才堪堪收回目光,怔怔看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 连面孔,也觉得陌生。 他忘了自己是谁。 这世上,或许没有什么能和这件事一样令人绝望而崩溃。他若是因为负伤而落入人间,为何没有任何天宫中人寻找他的踪迹?若他是因为历劫而来到人间,那他又究竟要经历些什么,才能将原本的自己找回来? 遇白,遇白。 这不是他的名字。 他到底是谁? “仙人在想什么?” 他猛然回过神。 一回头,李闻歌已然出现在她的身旁,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闻歌……你怎么来了?” “睡了片刻,醒来发现只有你不在,便想着来找一找你。”李闻歌失笑,“看来仙人真是有独自往外跑的习惯。” “想必在天上的行事作风,也是这样?” 遇白低下脑袋,被说得耳尖有些泛红。 “不是的。我只是想洗一洗头发,毕竟接下来还要翻山越岭,只怕没有时间沐浴净身了。”他顿了顿,又道,“毕竟我如今记忆缺失,无法使用法力,与凡人并无差别。” “这池水不冷吗?只怕不宜泡太久。” 李闻歌轻轻叹了口气,“我原也想沐浴一番,但这寒气未免有些伤身。你毕竟伤势未愈,还是快些回去好生修养吧。” 他适时抬起头来,侧望着她。 月色映在她的眼底,照亮了眸中的一簇火光。她的鼻骨高挺,嘴唇也薄,此时此刻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显得格外凉薄萧瑟。 发丝拂过眼睛,带起轻微的瘙痒。 她闭了闭双眼,偏过头对上他的视线。 “看什么?” “看你方才的样子,很像一位不近人情的仙。” “不近人情?”李闻歌笑了笑,“这两个词怎么能出现在一起,太奇怪了。” “……也不是不近人情。”遇白思忖片刻,“是心中无情。” “道中戒律,是稳道心。”他轻笑,“你方才的样子,像功成圆满、得道成仙。” 李闻歌没有答话,闻言只是摇了摇头。 见她不语,他有些疑惑地开口,“闻歌,你不想成仙吗?” “不想。” “成了仙,有什么好处?” 飞升造化,成超脱之态。悯万物生,护一方平。如果只是这样,她当然是向往的。 可是等她真的到了那一天,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掌控一切的力量,真的能做到她所想的那样吗? “好处……” 这话一时也将遇白问住了。 他记不起曾经在天宫之上的事,皱着眉头思索了半晌,也没能想出什么所谓的好处来。 “想不出就别想了。” 本该就是这样。 既然做了神仙,哪里还要什么好处。 既然要好处,那还做什么神仙。 李闻歌出声打断他,“我永远成不了神仙,想这些虚无缥缈的事也是无用。” “为何?” “不为何。” 遇白低笑,缓缓从水中站起身来。白衣遇水成了素色的软纱,紧贴着身躯,衬托得如玉人一般。 “也是,想这些虚无缥缈的做什么呢。” “做凡人,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你觉得,神仙应该有情吗?” 她移开目光,看向掀起微澜的水面,忽然开口。 “依照天道所言,神仙本无情。”他看着她,“但我如今是凡人。” “从凡人的眼中看,神仙有情……神仙,为什么不能有情呢。” “因为这一切,都由天道说了算。”两人相视,李闻歌笑道,“天道有情,神仙便可有情。天道无情,神仙便要无情。” “可究竟何为天道,天道于何处。” 只有九重天宫上的人知道。 做凡人固然没什么不好。 可更多时候,只是因为没有选择。 …… 山间的夜里格外寒凉。 遇白在迷蒙之中蜷缩起身子,依稀觉着自己的身躯正隐隐发烫。 看来闻歌说得对啊…… 浸在水中太久,总归还是染上了风寒。 他于混沌之中睁开双眼,隐隐约约看见了白日里见到的那个人。 是那个半仙人,他还记得。 那道身影越走越近,直到站在他的身前,缓缓俯下身。似乎有一只手轻轻地覆在他的眼眸上。 他听见有人附在耳边,低声说: “找到我。” 意识变得越发模糊,身体却像是坠入了无端的大火中,被推陷地越来越深,越来越深,无论如何也逃脱不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似乎终于感到不再那样疲惫,才缓缓睁开眼。 入目是一片青翠山林,有虫鸣不绝于耳,和沁于鼻尖的竹叶气味。 这里是哪儿? 他艰难地从支撑起身体,觉得头昏脑热,知只能扶着竹枝慢慢地向前走。他越是深感无力,越是觉得似乎有一道视线紧紧跟随着自己。 直到他回过头。 一道碧色的身影躲进了林深处,不复出现。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难道是天道令他前往此境地,欲找回原本的记忆吗? “谁在那!” 那身影一闪而过,追着方才那碧色身影掠过身前。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将人拦下,却硬生生瞧见自己的手穿过对方的身躯,扑了个空。 怎么会这样? 他不是来参与,只是来做旁观者? 旁观者,怎么能助自己寻回记忆? “小年轻,还请让一让。” 身后忽而传来声音,他转过身去,看见了一张慈祥的面容。 “此处山林茂密,你可是迷了路了?”那老者放下担子,从竹篮中取出一个还热乎的馍馍来,递给了他。 “先垫一垫肚子,随我下山去吧。山路多险峻,可莫要多逗留。” “老先生。”他叫住他,“你……能看见我?” “这说的是叫什么话。” 老者胡子一吹,哈哈大笑起来,“我老头子人老眼睛却不花,人老了心可不老。尚能挑得动水、吃得香饭、打得好拳、识得清人。” “如何会看不清你呢?” “可……”他回身看向竹林深处,“老人家可瞧见方才那黛色衣裳的人?” 他又指了指,“往那头去了。” “哦唷,这倒是没看见。”老人家笑得更欢了些,“不必往心中去,我们这儿啊可是观音娘娘座下土,有灵气得很。” “上到九天高人,下到野灵精怪,没什么好稀奇的,早就见怪不怪了。” “不过今年世道不好,”二人一面下山一面闲谈,“观音娘娘济世救人,如今也救不了这旱情。” “好在我们这村子有福气,遇得贵人相助,如今总算是保住了粮食,不至于逢大旱坏庄稼,颗粒无收啊。” 贵人。 难道也是仙人吗? 他这样想着,一路跟随着老者回到了家中。一问家在何方,自然是支吾着答不上来,只说是有要事途径此处不慎迷路,停留几日罢了。 老翁是个好心人,带着他在村中一番走动,借来了衣裳,又替他做了吃食。快要走至家门前时,见一村妇贴在门边上,扒着门框往里死命地瞅着,像是盼着什么快些出来。 老翁登时脸色一变,笑着迎上前去: “冯婶子,莫要急,小娃娃病好哪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情!” “哎唷,”冯婶子转过身来,猛然瞧见老翁身后不远处还跟着一生人,顿时也是一惊,擦了擦了衣衫道,“哪里有不急的呀!家里人都在地里农忙,哪里顾得上这小娃儿,一不留神就生了病,我二媳妇儿子忧得三夜没睡个安稳觉了,老婆子我哪能不揪心呐!” “你且等一等,让我家老婆子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到了傍晚上,你再来将孩子领回去可成?”老翁招呼着人,见她点了头,还不忘问了一句:“可吃过饭了?” “老婆子午间煮了些野菜,要是还没吃就留下来,添双筷子的事儿。” “不了不了,”她头也不回就往家走,“一家五口人还等着我老婆子烧火做饭呢,我就留不得了。” “我家娃儿,还拜托六婶了!求求六婶一定想想法子,我晚些就来!” 第76章 找到他。找到谁…… “贵人见笑, 这边请。” 他停下脚步,有些疑惑地开口道:“在下有个疑问,方才她所说的照料孩子, 是……” “哦,”老翁引着他往前,“是……是我家中老婆子,略懂些医术,村中人有些头疼脑热的,都习惯了先来找我家老婆子瞧瞧。” “近日冯婶子家的孙儿似乎受了风寒,但如今正值农忙,这才将娃娃送过来, 交给我家老婆子照看。” “原是如此。” 他点了点头,提步跨入院中。 “此行突然, 在下……不知为何身临此处, 多有叨扰,还请老伯见谅。” “不必客气, 只是家中粗茶淡饭, 怕贵人吃不惯,只得请贵人略将就一番了。” 老翁端上一碗茶, “待晚间,我去猎只山鸡来,给贵人补补身子。” “不必劳烦,”他接过那茶碗,看起来有些年头, 里头飘着几片发黄的叶,却有一股奇异的清香,“多谢。” 凑近了鼻尖, 那香气更甚了些。 他浅浅抿了小口,拿在了手中。 老翁背过身去,在篮中不知挑选着什么。他看向门外,视线正对上东边的那一处厢房,还能隐约听见婴孩微弱的声音。 “抱歉,”他看向老翁递来的山果,“请问……此处可有厢房,在下想暂歇片刻。” “有,有。” “不过……许久无人住下,只怕贵人一时住不惯。”老翁看了看他执于手中的茶碗,“不若我去与冯婶说一声,他们家人丁兴旺,屋子也大,空一间出来不是难事,也要比我家中干净许多。” “无事,在下无意多有打扰,待我寻得去路,便立刻动身,不给老伯添麻烦。” “那……” 老翁放下山果,慢吞吞地走至西厢房,将门打开来,“贵人且稍等片刻,教我先将此屋洒扫一番。” 他点点头,环首细细打量整座院落。方才那几声微弱的婴孩声音此刻已消失不见,院中静得只能听见后院篱笆墙里的鸡鸣。 老伯说,家中有通医术之人,常给村中人看病。 可整个院落闻不到一丝药草气味。院中一角倒是有个药炉,上头堆着几只盖着抹布的罐子,积了一层黄灰,看起来经久未用了。 那是看的什么病呢? “贵人,榻已铺好,被褥都是新的,洗干净了没用过,且歇息歇息吧。” “多谢,劳烦了。” 他指了指门外,“东厢房……是大娘住着吗?” “是,”老翁顿了顿,“她……她在里头顾着孩子呢,此刻不便出来见客,贵人莫怪。” “不不不,只是有几分好奇罢了,无意冒犯。”他如是坐了下来,待老翁出门去,心中仍旧是惦记着方才心中所想,静静看着那扇紧闭着的门许久。 总觉得哪里有些诡异。 是他想太多了吗? …… 一直到了晚间,东厢房都没有半点动静。 没有人影,连白日里听闻的婴孩哭叫也不见了。 他有些懊恼自己为何白日不小心睡了过去,这一醒来,竟然不知何时,太阳早便落山了。 院外依然很安静,他索性也不点灯,小心地推开门扇,往外探了探。 东厢房也没有灯影。 厅堂里有灯烛,但没有人走动声响,看样子老伯似乎也不在。既然如此,他便走出了屋子,抬眼看去,那厅堂里的桌子上居然还留有饭菜,冒着新鲜的热气。 这是出了门,见他尚未醒来,便没有唤他? 想了想,他一把吹灭了灯烛,抬步向东厢房走去。四下无人,他动作极轻地推开了今日暗中观察许久的门—— 屋内漆黑一片,他又将门推得更开了些,借着月色依稀能看清榻上的光景。 没有所谓的孩童,只有堆叠在榻上的两层褥子,还有因许久未曾通风而散发出的热烘烘的气息。 “——六婶子!” “六婶子,我家孙儿他……” “见好了,快将孩子抱回去吧。” 院外传来人声,透过栅栏,他隐约看见一个身形矮小的妇人抱着一个被襁褓裹住的孩子,交给了午间殷切期盼的冯婶。 “真是谢谢了,真是谢谢了,没有她,这天旱地灾的,我们哪知道怎么办呐!” “娃娃暂时还吃不下东西,夜里还需仔细照看着,若是醒了,试试可否喂进些米粥。” “好,好,我一定好好守着!婶子可千万代我道声谢!” …… 六婶站在门前,望着那人影走远了,这才长舒一口气。只是方放下心来,转身便又被院中人影陡然吓得不轻。 “诶呀!” “这……”她退靠在门边,捂着心口惊魂未定道,“贵人这是何时醒了?” 他什么时候来的? “抱歉,惊扰大娘了。”他走上前去欲将人扶起,却被躲开了手,悬在半空略显尴尬。 “我不是昏睡了几时,只觉有些口干舌燥,便醒了过来,正巧见大娘在门口,想着讨一碗水喝。” “啊、水,水有,水有,贵人且随我来。” 她安抚似的拍了拍胸脯,路过院子时,小心地往东厢房看了一眼。 没什么异样。 “大娘,方才可是冯婶子来了?” 六婶心下一惊。 “是啊,贵人怎知晓?” “老伯引在下前来之时,正巧在院门前遇见,说是孙儿害病,请大娘来瞧一瞧。”他顿了顿,“如今才过半日,已然好了吗?” “哪里,还病得厉害,无法根治。”她讪讪笑道,“实在是冯婶子担心孩儿,眼瞧着病势暂且稳住了些微,便赶紧给人送了回去。” “明儿一早,还得去镇上的医馆里好好看看呢。” 六婶说罢抚着衣袖,叹道,“这小儿的病,最是耽误不得。” “若不然一个差错,那可是一辈子的事儿。” “是啊。” 他低叹一声,旋即随着妇人进了屋内。“对了……大娘可知,村邻乡里是否能随意走动?” “实不相瞒,”他颇为无奈地笑了笑,“在下失了记忆,不知为何会来到此处。” “想着是否能略走动一二,也好教在下速速回想起究竟发生了何事。” 找到他。 找到谁? 他回想起林间的那两道陌生的影子。 会是他们吗? “自然可以,瞧着贵人样貌不凡,想必是大户人家的公子,若是能帮衬一二,那再好不过了。”六婶子抹了抹衣角,“贵人若是遇见生人拦路,只管报上我家老头子的名,旁人便会知晓的。” …… 后半夜,他已然不知自己何时睡下,也不知那老翁去了何处,又何时回来。只是迷蒙中觉得耳边似乎有人言语,还有门扇吱呀。 略略挣扎着睁眼,却只看见灯台上摇晃的烛火。 居然这样疲惫吗…… 天光未亮,他几乎是一刻也等不得,便只身出了门去。此时村中雾气蒙蒙,却已有人家关了门扇往田中山上去。 他仔细辨认了一番,认出了那其中背着一个孩子的妇人。 那婴孩的襁褓,和昨日六婶怀中抱着的那个一模一样。也许,这便是孩子的母亲? “敢问阿姐可是冯婶家的媳妇?” 那妇人不认得他,却疑惑他为何知晓自己的身份,还是点了点头,“正是。贵人是——” “昨日有幸路过,便在六婶家中借宿一晚,白日里碰见了送孩儿来诊病的冯婶,这才认出了这孩子。” 他抬头问道:“如今已好全了吗?” “好全了,好全了。” 那妇人闻言欣喜至极,小心翼翼将背上的孩子放下还抱于腰间,神情中难免露出喜色:“贵人瞧一瞧,昨日夜里已经吃得下东西了,喂了小碗粥下去,今早便一切如常了。” 他眨了眨眼,“是吗?我见孩子昨夜被抱出来时气息尚且微弱,原本还嘱咐了今日去镇上医馆再瞧一瞧。” “不曾,”妇人将孩子往前递了递,“孩子回来便差不多好全了,只消观察着就好。虽是急病,有贵人相助,便是想也不曾想过,竟可以好得这样快。” 妇人仔细看了看他的脸,暗暗加重心中猜测,又抱着孩儿弯下了腰,“民妇在此,谢过贵人相助。” “大恩大德无以为报,但求贵人能度此难关,飞升大极。” 他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半晌后展颜一笑: “多谢。” …… “口渴了吧?” 步入门中,老翁远远便迎上前来,端着那茶碗往他眼前递了递。低头看着碗中又是零星的浮叶,他没来由得觉出一阵头晕。 “特意为贵人备的茶水,若是累了便喝上一些,也好歇一歇。”老翁看着他接过茶碗,仰头缓缓饮尽,又道,“今日贵人去东头走动,可有发现?” “有助贵人回忆一二吗?” “……”他思索片刻,摇了摇头。 “见贵人气色不好,想必还是身心乏累,若是休息不当,只怕也对恢复记忆颇有影响。”老翁指了指厢房,“天色已晚,贵人早些歇息吧。” “有什么事,不如明日再仔细考量。” 他从善如流,关了房门,吹灭了烛火。 听闻门外渐渐没了动静,他静静坐起身,小心将那茶碗里的水吐在了帕子里。他遂站起身,凑近了门缝向院内看去。 “不是说了暂且别送来了吗?” “那怎么行?人晕在地里怎么叫也叫不醒,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老吴家怎么办?” “你别忘了,上回咱们家圈羊,还欠老吴家一个人情,这圣女又不是咱们家独有,人家来瞧病,哪有理说不许?” “……罢了罢了。人已睡下了,天亮之前无论如何也要解决。” “你这老头子……” “解不解决还能是我说了算吗?”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77章【END】 第77章 李闻歌,你有没…… 不多时, 又有两个看着身强力壮的后生进了院内,从东厢房内抬着一个双眼紧闭的老人就要出门去。 “药已喂下,快些回家去吧, 明日我们再去看看,暂且别将人往这送了。” “那怎么能行?” 右边的那人闻言便不满道:“我爹都这样了,六叔你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要不是实在拿不出钱去医馆,我们也不会找到这儿来!”他胡乱抹了把汗,“再说了,那山精是藏在你家,那也不能就什么都六叔你说了算吧?” “你这话说的!” 老翁气得胡子撇两边,“你这爹都病了大半年, 我说句不好听的,那不是硬被你们拖到今天的吗?现在听闻有了灵丹妙药, 就想方设法把人送来,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咋想的!” “行了行了,都别嚷嚷。” 六婶子警惕地朝西厢房瞅了一眼, “小点声, 生怕人家听不见似的。” “叮嘱多少遍了,什么山精山精, 那是山神!那可是救了咱们全村子人的恩人!” “管他什么山精山神,医不好我爹,就是个胎神!”那人气急,偏过头去不再言语。 站在他身旁的脸也涨得通红,也不知是累的还是气的。他看着像是那人的兄弟, 双唇嗫喏许久,才张开口,声如蚊呐: “六叔…… “我来年春, 也要成家了。” …… “唉!” 老翁长叹一口气,摆了摆手,燃了根烟叶子自顾自地抽了起来。那两个青年见状,便朝六婶看了一眼,随后认命般地架起老人便一前一后地出了门去。 这样彼此相安无事地度过了几日,他总能在夜里瞧见院中人进进出出,而那一间小小的东厢房,也总是时而泛出妖异的光。 他几乎无比地确定,一定有什么就藏匿在那其中。可每每找寻,却又不得而返。 那句话就随着这一次又一次的迷惘的寻找之中不断萦绕在耳畔。 那里面是谁? 他到底又要找到谁? 只是没等多久,答案竟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 一日醒来,老翁却突然告与他,因此地常年无雨,今年又或将颗粒无收,他们予以带领整村人向南边儿去,不再在此苦苦等候了。 “实在对不住,不能再多留贵人几日,”老翁搓着手,“瞧这贵人这口音不像是南方人,若是想要寻回记忆,只怕还要往北边去。” 言下之意,是不便留客,要他即刻动身的意思。 既然如此,又已叨扰数日,他便从善如流,收拾了清简的包袱,离开了村中人的视线。 “人走了。” “你看看你,这个节骨眼上把神仙往家里请,简直是糊涂!”六婶拍了拍衣裳,“好在东躲西藏地,总算是将人请走了,来来回回算上也耽误了不少天。” “当初事急,山神不是说等人来救,我这也是死马当活马医,见那人并不认识那道人,还以为是与山神——” “行了行了,快些张罗起来,这地都干成什么样了,再这么下去,整个村子的男女老少都得喝西北风去了!” 少顷。 乌云遮天,云中似有紫电划过,激起细碎的长鸣。 村中高地上,正架着如戏台一般大小的祭坛,有什么人被帘闱所蔽挡,正在其中念念有词,施以降雨之术。 又过了半个钟头,这天色越发阴沉,瞧着真像是有几分要下雨的意图。只可惜听着雷声一阵响过一阵,却又迟迟落不下雨点来,叫人焦心非常。 “不是说是山神吗,怎么做法做了这半天,连个雨点子也没有下来……” “嘘,山神做法,哪是三言两语就能够 显灵的。你看看,这天上都闪着紫光了,再等上片刻,一定会落雨。” “切,”一人不屑地嗤了一声,“什么山神,要我说,分明就是山中精怪,到凡间来做乱来了。” “什么降雨求雨是假,医不了活人才是真!” “行了,你就少说两句吧!” 众人又心焦气躁的在原地等了许久,可越是期盼,老天却又像是较起劲来一样,偏偏连风都越来越小了。 “怎么会……” 老翁抬头将天色看了又看,心中也是越发不安起来。他回过头,看着隐藏在帐中的两人,又听着人群当中的窃窃私语,眉头越皱越深。 “六叔,”那日夜里在院中的后生抬起了头,“我看今日这雨,只怕是下不下来了。” “咱们还要等吗?” “……当然要等。” “山神救了我们村子里的人,救了我们的庄稼,救了我们的性命,如今遇上这旱灾,定然还能再救我们一次。” “且等一等,山神一定能够如愿让雨降下来。” “六叔,其实往南边去未必不是一个好法子。若是这一次旱灾无法免除,大不了我们往南边闯一闯,不做这庄稼汉了!” “哪里是像说的这么容易的,多少人做一辈子庄稼,就世世代代都是庄稼汉,你以为凡事都是那么容易翻身的?” “可就这样等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啊!你看看,刚才还乌云密布的,这会儿云都散了,太阳都出来了,哪里还有什么雨啊?” “我看,这也不是什么山神,只怕是什么妖女!” “就是,是妖女!” “不如我们将她烧了祭天也罢!” “说不定就是老天爷怕我们被妖怪蛊惑,这才迟迟不肯降下甘霖,妖女祭天,若是老天爷高兴了,指不定咱们的收成就有救了!” “妖女!妖女!” “烧了她吧!” “大伙都冷静!”老翁三番两次看向帐中之人,竭力扯着嗓子喊道,“陈家婆子,山神难道没有医好你家孙儿吗?李家当家的,你那儿媳妇腹中的胎儿是怎么求来的,你心里不是跟明镜一样吗?” “朱家两兄弟,你们嫌弃你们的爹带病拖累,要么一口气就治到底,要么干脆就全然放弃,你们自己不争气,不孝心却又狠不下心,怪谁呢?” “李家的那三兄弟,你们承接祖辈的庄稼,今年一把火被烧了个干净,是谁把你们的收成救回来的,也忘了吗?” “现在不过只是降不下雨罢了,便要强说山神是妖女,还要将山神祭天,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他举起双手,“若是老天爷看见,只怕不仅高兴不了,反倒是因为我们自私刻薄,要降下大罪来!” …… 风雨过后,是一片无尽的沉默。 没有人说话,众人低下头去,似乎真的在思考老翁说的话是否有几分道理。 “六叔,这……” “——她就是妖女。” 不等其中一位话音落,众人身后忽而现出一人的身影来。 是那日在竹林间看到的人。 消失了那样久,却突如其来地出现在了村中。 他说,村子里有妖。 那妖怪十分狡猾,躲藏在村民家中,要挟村民替自己隐瞒,不为外人道也。如若有村民不从,那妖怪便会原形毕露,杀之而后快。 可怪就怪在,整个村子上下都弥漫着这妖怪的气息。若是逐一搜查起来,就给了这妖怪极大逃跑的机会。 于是乎,今日是一个极大的好时机,村中众人恰巧聚在了一起,共同商议这捉妖事宜,再合适不过。 他虽不赞成像村民所说那样,将这所谓妖女烧死祭天,但希望村民能够配合他,找到妖女藏身的下落。 毕竟妖女素来心思谨慎,不肯轻易现身。今日那帐子里,只不过是她使出的一些障眼法罢了。 奈何事情的进展反而没有想象当中顺利。 方才叫嚣着要烧死妖女的人,这会儿纷纷沉默了下来。明明方才还能因为三言两语就产生分歧,此刻却出乎意料的团结,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指认那妖女如今在何处。 即便是他再三提及村中有妖物横行的事实,结果却仍旧收效甚微。 村中无人买账,面面相觑着,一个字也不肯多说。 “高人,”六叔作为一村之长,还是要率先站出来,“不知高人所谓有妖怪袭村,是什么妖怪?如何袭村,又是怎样个指认法?” “正如高人所见,咱们村子今年不过是天干了几日,等老天降下雨来,便是风调雨顺太平年啊。” “也是多亏了山神保佑,才叫我们保住了庄稼,保住了命根子。我们这风水宝地,哪里会有妖怪呢?” “你们口中的山神大人,本不过是妖女一个罢了。”他手执长剑,蓄势待发,“据我所知,今年天象有异,北边的其他村子收成皆惨淡,你们村子,定然不可能出现例外。” “庄稼虽已被救回部分,这不过只是她给你们尝的一点甜头罢了。可你们知道,任何好处从来都是要用代价来交换的。”他顿了顿,看着村中人脸上捉摸不定的神色,“你们眼下能护住这妖,他便以让你们藏匿她的理由来助你们做事。” 若是一日她化险为夷呢? “如果有一日他不再需要你们,又要为了自己的行踪不被你们所暴露,她便迟早会教你们整个村子灭口。” …… 好歹也算是件划算买卖,要是过河拆桥,那岂不是也太没良心了些? “妖与神不一样,还请各位放明眼光。”他郑重道,“妖做事,只论目的,不论手段。如若此事对于她而言并无益处,那她就绝对不可能冒险。” “趁着这妖女还未有动作,我在此奉劝各位速速将其交出来。为了不给村中带来更难以估量的伤害,在下必须即刻将此妖收服。” 六叔见他神色实在严峻,心中不免也有几分松动。可抬眼望见他身后茁壮吸着日光的庄稼,他又迟疑了许久。 不论如何,这些都是他们眼见为实的证据,妖是好是坏,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呢?不过只是求个避身之所罢了,她自然不会永远留在这村子里。 哪里就有这样骇人了? 再者,就凭着这一家之言,便要将村子翻个底朝天,谁能乐见呢? “诸位,若是强留妖邪于人间,届时遭到妖力反噬,便是谁也救不了你们!整个村子若是毁于一旦,难道就是你们想要看见的结果吗?” “如果有包藏妖邪,或者是一定要与之同流合污的,那便别怪刀剑无眼,一律视同,如有必要,即刻便斩。” “住口!” 六叔本还被动摇的心思忽而便被这升腾的火气弄得坚如磐石,他走上前去直抵着那人剑尖:“且不说你是什么身份,你说你是神仙也好,道士也罢,既然你说,那我们便拿三分礼敬你。” “可若你敬酒不吃吃罚酒,那我倒要问问,我们这村子,何时轮得到一个外人当家做主,在这呼天喝地了!” “就是!” 霎时,他们身后那座镇守村庄六十年的镇山石四分五裂,散落一地沙石泥灰,激得人惊咳不止。 “你——” “事到如今,诸位还想要我如何证明自己的身份?” 那人长眉一凛,“这足够了吗?” “大胆妖道!你断我们百姓生路,如今镇村之宝也在你的手中毁于一旦!我看,”老翁气急,“你口中念念有词要捉妖捉妖,只怕是贼喊捉贼!” “什么妖女横行!你才是妖道当世,得以诛之!” 他淡笑,今日算是无法教化这迂腐村人了。 将妖物之令奉为圭臬,却对真正能救他们的人弃之不理,实在愚蠢至极。 “既然你们如此冥顽不灵,”长剑一横,“那我便也只能替天行道——” 剑气凛然,虽而划过长空不过一瞬,但那股气流直抵人心,逼得人不住后退。 老翁眯着一双眼,其中讶异与惊惶爬到了额头上,拽着那根弦铮铮直跳。 看这架势,还真不是一般人。 真是什么劳什子神仙? 啐! 他只认谁救了他们,管他什么哪方神仙! "任你是什么人物,神仙来了也不管用!谁能帮我们,我们就认谁!" 神仙难不成还能随意杀人?倒是看看谁怕了谁! “……愚蠢。” 长剑锋起,他决心不再心慈手软,聚气于空,以神力破浊,逼迫那妖女现身,而后一击毙命。 受妖之恩者,早已被妖力浸染,也需除之。他们如此冥顽不灵,也定然有那妖女在其中操纵之缘由。 …… 剧风过境,天降惊雷。 那妖果然受不住,嘶叫着要逃,却被阵法困于其中,雷罚过后飞灰湮灭,从此再无痕迹。 他静静站在一片狼藉之中,那些被妖力侵蚀之人纷纷已倒地再无生息。他这才发觉,若是他不加以干预,只怕再过不久,整个村子都将变成那妖女的势力。 届时后果将不堪设想。 他低头,看着方才在众人之中鼓吹着抵抗的老翁与妇人,此刻这仰面躺在地上,面容安详,仿若只是沉睡了而已。 只是一转头,便见她扶着青石板,捂着嘴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 “桐音。” 他迟迟才开口,声音艰涩。 他也是迫不得已。 少女一步一步走向他,看着倒在血泊中的阿公阿婆,痛苦地闭上了双眼。再度睁开时,她背过身去,不敢再投去一眼。 事情竟然真的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她心中的不安与恐惧分明达到了极点,可即便如此,在这样的节骨眼上,她又忽而觉得自己异常冷静。 “仙君……” 事已至此,她已经失去了一切,这是唯一的机会了。 这件事的结局,只能是她所想的那样。 只能是。 对不起。 “桐音,我……” 长剑脱手而落,他想说些什么,喉间却涌上一股腥。下一刻,他猛然呕出一口黑血,跪跌在地。 为了斩杀大妖,不让民众再受她的蛊惑,他用了最极端的办法。 罢了,□□凡身,遭到天道反噬也在天理之中。 可也唯有此法,或许才能得以度过难关。 “仙君!” “……快走,”他拂袖,“只怕雷罚将至,我一人承受,不可牵连至你。” “桐音,我已经对不住你太多……”他抬起头,视线之中,她的脸逐渐模糊,“若是、若是能渡过此劫,我定会不惜一切补偿你,定会……” 她摇着头,不肯离去。 苍穹之上,乌云满天。紫电蓝光横窜于云层之中,似乎已然蓄势待发。 桐音抱着他愈发无力的身躯,绝然摇了摇头,“不行,你现在这个样子,如何能受得住?” “我不能留你一个人在这里!” “桐音……” “你不恨我吗?” 眼泪停留在眼眶中,她怔愣了许久,终究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我知道,我都知道。” “桐音,你——呃!” 桐音惊愕抬头,双臂扶着的人此刻被急袭而来的痛苦击溃,身后长剑裹着凌厉的风刺入喉中,贯入胸腔,将满腹要说的话搅了个细碎。 “够了吗?” “我觉得这场戏到火候了,”少女朝她扬眉,“师姐觉得呢?” * 梦到此处,戛然而止。 眼前漆黑一片,他只记得那个人的脸,无比地熟悉,熟悉到他甚至觉得那柄剑如同刺入了他的心里,将寂静的湖面激起恼怒、嫉恨的波澜。 她到底是谁? 到底是谁? “我是谁?”那声音忽而在耳边炸起,他猛然睁开眼。 “换一身皮就想装不认识我,你少来你师父那套。” 记忆几乎在一瞬间和眼前的面孔重叠,元正死死地盯住她的脸,想起自己身为凡人这些天里发生地种种,不知道是羞辱还是气愤占据上风。少顷的气血翻涌,教他恨不得能将她千刀万剐。只是心口的阵痛还来不及反应,真正的痛苦已然降临。如同梦境里的一样,他低下头,看着胸口弥漫开来的浓重的血雾,眼底还有一刹那的恍惚。 “元正,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是不懂我的路数。” “这可惜,这次你没有机会了。” …… 听说天上掉下来的那个神仙死了。 人们都在猜,他究竟是怎么死的呢? 有人猜,神仙下凡多是为渡劫飞升而来,没能渡过劫难,自然不会被天道所留。 还有人猜,也许是堕仙罢了,不然这世道本就不太平,哪里能有那么多神仙从天而降?死了就死了吧,反正和咱们这些活着的人没关系。 “师尊觉得呢?” 蒂罡说得浑身是劲,一转头却瞥见一旁的梦留始终紧闭着双眼,像是什么都不曾听见似的。他但觉疑惑,想了想又转头去问宿清,“师姐以为呢?” “依我看,或许是那媚魔所为也不一定。”宿清所有所思,“仙者对谁不利,便有可能被谁所杀。咱们都是修士,虽说那仙人与我们同路,但仙人之死自然不能与我们扯上干系。” “你们想,我们此行便是要找寻那媚魔的踪迹,而如今天魔开战,对于这些魔头而言,难道不是杀一个便多一分胜算吗?” 蒂罡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师尊,师姐此言极是!” “听说这个……遇梵,在天上似乎还是个战神,只怕那媚魔早就知晓这其中利害,埋伏已久了!” “师尊、师尊,弟子究竟猜得对不对啊?” 蒂罡觉得自己难得有这样聪明的时候,左看右看,恨不得一拍脑门,这不就全说得通了吗! 宿清受不了他这聒噪劲,但见梦留面色不虞,她心中倒真激起几分好奇来。 “尊者?” 这其中也有她的猜想,既然尊者不愿回答,想必定然窥见了这其中之意。“尊者,难道是有什么天机不可外露吗?” “什么天机不可外露。”李闻歌背着剑,声音遥遥传来。 “阁主!” 宿清快步走至她身前,“阁主来得正好,弟子们正在猜测这神陨之因,不知是否是那媚魔所为。即便如今没有十足的证据,依徒儿看,那媚魔也有这巨大的嫌疑。” “不用猜了。” 长剑在腕间炫了个漂亮的花,“是我杀的。” “……” “……” “……” 越过宿清的身影,她将视线投向梦留,却依稀能看见那人眼中的失望与无措。“闻歌,你……你究竟在胡说些什么!” “没什么不能说的。”她摇了摇头,“你们且回阁中去,我便不与你们同路了。” “阁主、阁主此话何意?”长凌素来冷静,此刻也不免乱了阵脚,“仙者怎会是……怎么会是阁主所杀!这简直是、简直是——” “我与他新恩旧怨,不过互相了结而已。只是我不想就此放过他,那九重天也自然不可能会放过我。” “与其等着他们来找我,倒不如我先去走一趟。” “闻歌!” 她抬步欲走,被梦留叫住。 “你当真想清楚了吗?” “怎么了?”李闻歌抬眉。 “九重天乃禁域,你若当真踏足,结果必定是有去无回。”梦留闭上双眼,复又睁开,“闻歌,天罚之重,你如何得以承受?” “师兄的意思是?” “你还记得灵霄阁七宝塔吗?那是历代阁主神灵所化,所谓福泽之地,向来小心供奉。”他顿了顿,“以我之见,你便去那里清修避世。天道有情,定然不会祸及诸位昔年英武的灵魄。” 李闻歌点了点头,“我明白师兄忧心我。但天道公允,又怎会容我栖身躲藏?于我而言,杀一个也是杀,两个也是杀,只要这凡心不死,这毁天灭地之心不死,我就会一直杀下去。” 弑神又如何? 生来无牵挂,死后无忧虑,她从未怕过。 * “你居然当真敢来。” “李闻歌。” 御座上首,王母阖着双目,“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有何不敢。” 李闻歌笑道,”如陛下所言,经久未见,在下便不请自来了。” “既然如此,还不跪下——” 王母低瞰立于阶下之人,长眉一凛。 “李闻歌,你可知罪!” “闻歌知罪。” 李闻歌顺从躬身,跪得笔直,倒是教御旁仙子瞧得不禁皱起眉头。 “那你便说一说,认得什么罪。” “一字一句,且与本座说清楚。” 李闻歌闻言抬头,拱手道:“是。” “在下认罪,元正神君,乃在下所为。” 简直是胆大包天! 御旁众仙见王母不语,便未出声,但面色难掩愤懑。 区区修士,竟敢引仙者堕梦,做出弑神此等有悖天道之事,竟然还如此理直气壮,不思悔改! “还有呢?” 李闻歌顿了顿,“还有,数百年前,玉真神尊之陨,亦是在下所为。” 话到此处,众仙已然怒容满面。 凡人修仙,不过凭着所谓慧根,就敢自拥自大,挑战天界权威,当即刻诛杀,才能永绝后患! “退下吧。”王母似乎是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之中唯一显得尤为淡然者,“有些话,你且独与本座道来。” 既得令,即便心中再为不忿,也只得依言离去。殿内登时唯于高台之上的治世王母,与阶下沉默垂目的妄为修士。 “……” “玉真与元正,仅论这二仙陨落,天道便能使你灰飞烟灭。你可知晓?” 声线分不出悲喜,神色辨不出悯怒。 李闻歌抬眼,“在下知晓。只是我身上有陛下三分仙魄,不知陛下欲如何与天道交手?” “放肆!” “拥有仙魄,难道便是你据此胡作非为的理由?本座能保住你第一次,却保不了第二次,你明白吗?” “铲除异己,这凡间帝王一样会做的事情,在九重天又有什么不一样?”李闻歌无奈地摇头失笑,“我既然受着你的仙力滋养,便理应效忠于你。我杀了他们,是因为他们身为仙者,不思凡间疾苦,动辄毁天灭地,残害人间。” “陛下留着这样有二心的异党,对于眼下天魔交战,只会余无穷后患而已。我杀了他们,不是正合时宜吗?” “既然如此,你是半点不觉有错了。” 王母沉沉道,“既然你已表明受本座仙力滋养,你的修为突飞猛进,只怕有大半是这仙魄相助。” “是。承蒙陛下厚爱。” “那你体内的魔气,又是从何而来啊?” …… “为何不说了?” “方才,你还与本座判得头头是道,如今这是怎么了?” “你自以为藏得天衣无缝,连本座也想骗过。依本座之辨,这所谓仙魄,倒是成了助纣为虐的器皿。” 留魂魄在人间,本就是为了除暴安良,护人间太平。 这残缺的魂魄,竟然自己生出了意识。 这是什么道理呢? …… 天罚纷沓而至。 九重天上,众仙终是了却心中一股浊气,喜君主圣明,护天界权威。事到如今,两位仙者陨落,总算是告一段落。据说整整七道天雷,便是九天之上的仙者受此劫,也如同剥离仙骨,剐去灵肉一般,空留一副躯壳,更何况是区区一介修士。 据说,她在重重雷罚之下灰飞烟灭,化入云烟之中。 堂堂灵霄阁阁主,却连最后的体面也未曾保住,实在令人唏嘘。 “这下真是,哎呀……真是。” “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什么天下第一阁,不过如此嘛!” “谁叫这千百年来相安无事,忽而有朝一日出了这么一号人物,真真晦气极了。” “是啊,听说还有王母三魄护体,如此福泽深厚之命格,居然如此不知天高地厚,与魔界勾结!” “简直不伦不类!这分明是仗着三魄护体为所欲为,依我看,这七道天雷倒是便宜了她!” 灵霄阁中挂起白幡,阁主之位空悬,交由宿清处理阁中大小事务。 因着旧往并不光彩,即便是祭奠,也无法大操大办。一切缄默地像是曾经风光无限、名震一时的灵霄阁阁主从未存在过。 封离也同样如此。 潜山魔窟递来了消息,说是交战在即,但九重天竟然在这个节骨眼上浪费时间,去处置一个凡人。 说是王母三魂固体,却又做出弑神这等惊天骇俗之事。后来又被捅出,体内还有魔族的气力。 真是…… 天下竟有此等奇事。 未等听完,封离脸色便变了。 只言片语之中,他几乎瞬间就知道了那人是谁。 可又与他有什么关系呢? 她对他从来没有情意可言,即便他那样纠缠,那样死守着不肯放手,她却要他死。 就如同她所说的那样,只是露水情缘而已,二人你情我愿地演一出戏。戏了,一切就都结束了。 他们本就该是水火不相容的。 眼下潜山魔窟众魔已然做好了与天界不战不休的准备,也邀他一并相助。照理而言,他自魔窟所出,自然要与他们站在一处。 但他不过当那里是个炼狱。 数百年来,他身处其中,在刀山火海里拼了命才求得成魔的机会。从那之后,他便再也不想回去,见到那些令人作呕的面孔。 成魔之路,他不愿再回首了。 思及此,他心下叹声,不欲将魔窟的消息放在心上。 那她呢? 听说,七道天雷,以人修之身,早已灰飞烟灭了。王母三魄因此垂落人间,天界正在命人寻找 居然就这样,了无声息地结束了。 这个世上再也没有李闻歌了? 是吗。 想到这里,他忽而觉得心空了一块,像被她一并挖了带走。 明明他还什么都没来得及问,什么都没来得及做。明明还想着与她生死一战,甚至同归于尽。 可她偏偏独自闯出这样的祸来。 …… 罢了。 他拂手挥开洞门,信步走了出去,却登时怔住。 视线所及之处,传言里神魂消散的人,正苍白着脸倚在青石旁,唇角血渍早已干涸,扯出一抹勉强的笑。 “……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 好一句别来无恙。 等他回过神思,望着靠在榻上的人时,心下才涩然自嘲。 身体总是比他先一步反应。 “为什么会想到来这里?” “……那么,我还能去哪里。” 封离颔首,“我倒是不知,你何时竟如此信任我。” 明明他们才短兵相接,不欢而散。 “……” 李闻歌垂眼,没有言语。 可封离却不打算就此放过,追问道,“你只身来此,又凭什么以为我便会救你?” “你就不怕我趁人之危,将你赶尽杀绝?” “你不会。” 封离笑了。 她凭什么有这份自信? “就像你此前数次救我,也像我数次将你于手心之中放走那样。” 李闻歌低语道,“你不会的。” 一室无声。 “你想让我做什么?” “帮你疗伤,渡你魔气。”他蹙起眉,“你要堕魔?” “连仙都没成,算什么堕魔。”李闻歌摇了摇头,“顶多算个邪修罢了。” 又是一阵无言的沉默。 等了许久,没等到封离的回应,李闻泄了口气,“算了,你若是帮不了,那我就走了。” “七道天雷,”她低声咳喘,“我疼得厉害。” …… “等等。” 他也不知她是怎么来的,想必受过这天罚,什么御剑之术也不堪再用。 “谁说我帮不了。” 他小心将人横抱起,缓缓放至床上。 洞穴内寒气重,他这才觉得,床褥会不会染上了潮露。 会不会不够暖? 被褥太单薄,会不会硌到? 可是眼下却等不得了。 他想了想,将自己垫在她身下,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背,“好了,有伤着你吗?” “没有。”李闻歌伏在他肩头,“快些吧,动作轻一些,我……就要撑不住了。” 半柱香后。 二人腮边皆噙着汗水,彼此额头相抵,微微起伏着喘息。 因着她有重伤在身,他便尽了全力运气给她,比以往要耗费心力许多。 “有没有好一些?”他吻了吻她的脸侧,“还痛得厉害吗?” “好多了。” 李闻歌长舒了一口气,“……你知道,雷罚鞭挞的最主要是哪里吗?” “是哪里?” “仙者为仙骨,而我这还未成仙的,劈的就是身上修炼而成的几分仙魄。” “如今原本在我身上的三魄,阴差阳错居然在魔气的抵抗之下被保了下来,他们一时半会找不到。可随之而去的,是我修炼六百年来的仙魄,全都荡然无存。” “现在,没了仙魄与之抗衡,我身上的魔气正在吞噬仅有的三魄,在我的体内疯狂流窜,灼烧不止。” “可我若没有魔气,又不足以支撑自己继续存在。” 真是矛盾至极啊。 半仙半魔,李闻歌觉得,这世上只怕没有比她更奇异的人了。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怎么做? “我的初心,从始至终没有变过。”李闻歌抬起头,“看不惯天上那一套很久了。若是谁再端着何不食肉糜的姿态来人间渡所谓情劫,我一样见谁杀谁。” “九重天上我奈何不了他们,但在凡间,我的机会可多的是。” “……” 像是想到了什么,她偏过头来问,“你问的我,为什么不说话?” “李闻歌。” 封离伏在她的胸前,缓缓抬起头,直视着她的双眼,神色竟有几分哀戚。 “我说过,你真的没有心。” “是修道之人皆如此,还是……那三分神性所致?” “连神仙都无法避开的东西,你居然从来不为所动。” “你想说什么?” 他定定看了她一会儿,似乎是想从她的眼中找到几分不同的颜色来。 只可惜什么也没有变。 意料之中。 他垂眸,慢慢停下来。 “……做什么?”李闻歌有些耐不住地睁开眼,环住他脖颈的手力道紧了几分。 方才她难免沉湎其中,不知轻重地将他的嘴唇咬破。血腥气攀上舌尖的感觉,居然令人没来由地战栗。 “快点。” 而他偏要在这个时候和她较劲,不应声也罢,反倒是盯准了她的颈侧,狠狠地咬了上去。 “嘶——” 李闻歌推着他,“你怎么像个猫似的?莫名其妙就要扑过来咬人。” “气不过而已,就不准我报复你一下吗?” 他这话说完,似乎是真气急了,没章法地抱着她横冲直撞,连说一个字的机会也不肯留。 “你……你到底……” 怎么了…… 话被溢杯的水所吞没,断断续续说不出来。 “你喜欢我吗?” “……什么?” 封离又咬她的唇,“不许装作听不见,回答我。” “你喜欢我,对不对?” “只要你说喜欢,”他托着她的身体,抬头仰望着她的下巴,“我什么都愿意给你。” 话毕,他紧闭上双眼,将耳贴近她的唇边,等待着她的下文。 就像是苍天对他的判决,总是如此,毫无定论可言。 沉浮之间,她在这时选择了缄默。 “……” “我已经回答过你很多遍了,在此之前。”李闻歌任他动作,“为什么还要问?” “之前的,怎么能算数。” “你来找我,如果不是因为对我有情,那是因为什么?” 他步步紧逼,“因为事到如今,能帮你的只有我?” 李闻歌撇开眼,封离立时便笑了。 “你看着我,告诉我,真的只是因为这样吗?” 那我呢?你所有的筹谋布局,从来没有包括过我吗? 我只是一个器皿,一个炉鼎,需时可堪一用,闲时便可以一把踹开,再也不会多看一眼? 是这样吗? 李闻歌对上他泛红的双眼,良久,垂眸低叹了一口气:“我知道,我欠你一份恩情,来日一定会还你。” “我不想听这些,”他打断她,重复道,“你知道的,我不想听这些。” “我说得不够清楚吗?你帮了我,我欠了你,往后同样危急之际,我亦不会袖手旁观。” “除此之外的,我给不了。” 她摇了摇头,“你与我,原本便不是同路人。” 言罢,她从袖中取出一物,用金线细细缠着,放在了封离的手心。 “我为王母三魄所化,天道只得封印我的修为,而非摧毁。这便是其所在。” “如今我被天道所罚,我的修为回不到我的体内,那便将它赠与你,也算还你一点恩情。”她看了看封离神色,“你不是要修士的至纯精元吗?这可少说也有五百年,够你功力大涨了。” “我不要。”? 李闻歌难得诧异,“送上门来的,你不要?” “纠缠了这么久,为的不就是这一刻?怎么到头来,鞜樰證裡你倒摆出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 “你真是疯了,李闻歌。” 封离气极反笑,“你知道你体内的魔气已在吞噬你的灵力了吗?” “仙家三魄又有何用,你如今内力流窜,没有修为互体,是等着自爆而亡吗?” “不然怎么能叫天罚呢。” 李闻歌看着他的眼睛,“给我的,迟早要还回去。” “从我吃下第一颗魔心开始,我就想好了有这样一天。你那时问我来日成仙,我说我不想。” “不想,亦不能。” “那倘若你放弃修为,入魔道呢?” “我和你不一样,我半路噬魔灵伤了根本,本就是邪修一个,炼化不出魔心。” 她抬起头,“想要修魔道,只怕我也要去潜山你死我活地熬上六百年,对于如今的我而言,简直是天方夜谭。” …… “那你打算回宗门,与他们一并和天庭抗衡?” “魔界妖界,尚无法完全与九重天分庭抗礼,更何况是区区人修。灵霄阁毕竟是将我养大的地方,我自然不会干涉他人的道。” “任他们是得道成仙也好,济世救人也罢,总归各有各的路要走。更何况,他们帮不了我什么。” “那你就打算永远这样独身一人吗?” “没有永远,”李闻歌话锋一转,手又递了递,“所以你须收下。我这六百年的修为也不算少,至少还是受了三魄滋养的。你想从旁人手里求来,说句夸张话,那也是千载难逢。” “把它给了你,我便能安心地负荆请罪,无所顾忌了。” * “你倒是,锲而不舍。” 王母悠悠道,“你当真不知,本座派众仙前去人间讨伐,夺回仙魄,是何用意吗?” “缓兵之计。” 李闻歌点了点头,言简意赅。 “你既然清楚,又为何选在这最是危险的时刻前来呢。” 王母微微摇头,“你为我仙魄所化,为我做事,我本期盼着你能早日登极,辅我左右,却不想你竟误入歧途,步入这等不归之路。” “事到如今,你堕魔之事已然人尽皆知,若是不加以惩处,则难以服众。” “你今日前来……” “陛下,不必多言,也不必如此大费周章。”李闻歌走上前,“实不相瞒,我渡了魔气才得以有重登九重天的机会,不至于入天门时便粉身碎骨。” “天罚已受,我的身上唯余陛下三魄与这些年来积余的魔气,不足以再支持我重塑内力。” 不过多时,她体内的魔气便会三魄的仙力餐食殆尽。届时,她能做的便是承受魔气反噬带来的灭顶一般的痛苦,静待经脉尽断,自爆而亡。 死相未免也太难看了些。 倒也不求多体面,但至少在已预见结局时,她还想看看,再最后争取到什么。 “我今日来,便是要将这三魄,归还于陛下。” 王母面上少见地得出几分惊讶。 似乎对于这个有些残忍的决定不思其解。 “你可知道,后果如何?” “知道。”李闻歌颔首,“直到被蚕食地不留余地,直到灰飞烟灭,连一缕残魂也无法留于世间。” “痛苦也好,折磨也罢,我早已想好了这一日。但在此之前,我有个不情之请——” “哦?” 王母闻言倾身,“不妨说来听听。” “九重天立新规,禁再有仙者下凡渡劫。”她定定道,“唯有如此,人间好不容易得以维系的太平,才不会被这些纷扰所摧毁。” “李闻歌,你可知你如今是何身份?生死关头,你竟还与本座谈起条件。” “本座压下你种种行径,仅是请天罚评判,已经难以服众。若是再应下你,本座这玄天之主,可否继而为之?” “我任天道处置,没有异议。” 李闻歌道:“陛下应当也觉得,许多天规都有其背离人道之处,譬如神者渡劫,天道是怎么说的?为神者不可干预人间命理,生或死自有定数。可陛下也知道,这些年来因神者渡劫,凡间究竟经历了多少原本无需经历的死伤,这便是所谓的不可干预凡间命理吗?” “反倒是人间逢大旱大涝,仙者便能凭者这一句不可干预而袖手旁观。凡间死伤无数,饿殍遍野,这就是天道所护的三界太平吗?” …… “天道乃天地初神所设,如今已过去千万年之久,有些事情我们无法改变,但你要知道,人间不得安宁,也是在为他们托举一个圣明的君主。就如这天灾,贤明的君王会带领他的谋士为百姓杀出一条生路。” “如若天界过于干涉其中运作,对于凡间而言,并无好处。” “看似置身事外,是因为仙者本六根清静,心中存道义而无情。渡劫一是为增修为乘法力,二也是为了亲身体味人情冷暖、人间疾苦。” “是吗?” 李闻歌冷斥,“体味人情冷暖,就是在人间谈风花雪月,白头厮守吗?就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也要将凡间人带上九重天吗?” “我倒是只看到了这些。” “至于人间疾苦,或许看见了,只是看不懂而已。” 她摇头,“就算依天道所说,仙者无情,那么道义在何处?只是镇压魔兽,就是仙者唯一的使命了吗?退一万步,即便是不能为凡间带去福泽,至少给他们留出一线希冀,而不是杀戮与绝望。” “我今日只想要这一句话。” “我坚信,如同妖界与魔界一样一定会有其他的办法增长修为,无需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叨扰人间。因此,渡劫一事应当被天道所禁,永远不会重提。” …… 王母于座上无言良久。 这种等待令人忐忑,可李闻歌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赌在今日。 这已经是她为人修所能做到的最后的事。 王母陛下是最后的机会。 她闭上眼,犹如在等待宣判一般,甚至能听到心跳在冲击着鼓膜,一声一声清晰可闻。 良久,终于听得开口: “好。” “本座答应你。” …… 如预想之中一般,她有些可笑自己这么快就再次站上来。 只是这一次,心中已无遗憾,便平静了许多。 即使天罚过后,唯一能够支撑着她的仙魄便会收走,那种滋味是什么模样?会有剧烈的、撕裂一般的疼痛吗? “李闻歌,你可有悔?” 浩风烈烈,她一言不发。 她不后悔。 随着心中最后一个字落下,强劲的力量席卷而来,将她吞入其中,抛至半空。 像是有什么从四面八方勾缠而来,侵入四肢百骸,刺入每一寸神经,从骨肉中狠狠剥离。这种疼痛在瞬间涌上清醒的头脑,却又被无力感所控制得无法动弹。 要是瞬间将她毁灭就好了。 原来粉身碎骨是这种感觉。 那她那一剑,是不是让他们太轻松了? 她可是连一粒灰都不能留下。早知如此,当初就应该趁着还有肉体凡胎加持的时候,将他们大卸八块,才算体会什么叫做痛凡人之痛,苦凡人之苦。 不然怎么能叫做渡劫? 哪里的劫,是人间的劫数罢了。 痛苦在无边的蔓延中渐渐麻木,让人甚至有些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她只能感觉到自己在不断下坠,睁开眼,身体被灼灼的日光所淹没,就要看不见了。 像最后一缕凝聚的魂魄拼凑成的自己,风一吹便会散去。 越发轻盈的身体,让她不禁怀疑为何思绪依旧清晰得可怕。 ————一声巨大的轰鸣。 耳畔炸响,唯有似虫鸣声清晰可闻。 李闻歌用尽了气力,恍惚间看见有一熟悉的身影从天而降,向她袭来重重一击。 谁这么缺德—— 什么。 那小子居然没死? 两种声音几乎同时在脑海中响起。李闻歌气得咬牙,却想起自己现在大概只剩个虚弱的魂体。 他爹的。 这小子是一巴掌不把她拍散了就不痛快! 这是她唯一一次输给他,还输得这样没面子。 不可能,没有人能在那样的情况下从她的剑下死里逃生,就算是神仙也不行。 可是答案甚至不需要自己去猜。 她看着自己被周身的灵力所包围,听见那道大义凛然的声音含了怒气: “元正,你行径狂悖,有违天道,该当何罪!” “什么元正,”来者冷笑一声,“元正不是被这妖女一剑杀死在人间吗?” “陛下好奇我为什么还活着?” 他偏了偏头。 “自然是受您启发——既然无论如何也救不回神尊,难道就只许陛下将三魄存于一个凡人身上,为己所用吗?” “你竟然……” 王母震怒,“你已非仙体,却强行占玉真仙魄所用,此乃堕魔之象,必遭反噬!” “是啊,那又如何?” 那双如焰一般的瞳眸似沁了血,“她不是一样入魔了吗?而陛下又是如何偏袒相护,纵使旁人不知,我却看得一清二楚!” …… “初临帝位,根基不稳,您恨不能在六界布满眼线。您舍不得动她,不过是舍不得放弃您好不容易培养至今的好手下,不是吗?” “多么忠心耿耿啊,陛下。” “从旁人手里夺过来的位置,坐得很忐忑吧?” “您巴不得再借这些神魂,塑一个又一个只听从你调遣的傀儡,借她们的手将天宫旧部杀一个算一个!反正如今这些,你口中昔日并肩作战的旧友、德高望重的神仙,也不过落得个陨落得陨落,战伤得战伤的下场!” “陛下啊陛下,你比谁都害怕失去你夺得的一切,才会对这样一个不伦不类的、你一手塑造的怪胎百般包庇!” “放肆!” “众将何在!元正藐视天规,视天道于不顾,速将其拿下,押送诛仙台!” 一切比想象之中顺利。 他竟然没有挣扎。 王母立于阶上,倒是有些不明白他究竟有何意图。 他不言语,只是死死地盯着她,“凭什么我就要被押送诛仙台?” “千百年来,我为九重天所做的只多不少。如今说了几句实话而已,就罪该万死了?” “陛下要将我打入地狱,好啊。”他抬手指向被囿于法阵之中的李闻歌,“那她也应该与我一样。” “天道公允,总不能只罚我一人吧?” “更何况,相比弑神,陛下却要将这样的酷刑加于我身,纵使天道好轮回,评判得如此小题大做,这不应该吧?” “来人,给本座押下!” “我就知道!”双臂已然被架起腾空,“我就知道你舍不得!” “你分明清楚天罚究竟是什么,连当今陛下,仙魄也要一并剥去,你怎么肯?你护着这妖物,不过是怕白费了这三味仙魄罢了!” “而你,还以为是天命之子?”他吐出一口黑血,恨恨地看向李闻歌那道模糊的残影,“只是个从始至终被利用的可怜虫!” 九重天黑云层层,众仙听闻东极殿千里传音,心下不由惊骇,遂往诛仙台去,呼喝云云。 “陛下三思!” “陛下三思!元正神君昔日乃御下大将之一,跟随玉真神君与魔界数次交战,战功累累,护六界安宁殚精竭虑,若行天罚,有伤旧臣之心!” “那又如何?” 王母不为所动,“只怕比伤旧臣之心先到的,是放任他在此挑战天界权威!” “战功赫赫是真,本座尚不曾抹去他为九重天所做的一切。人间庙宇尚在,依旧高烛香火,千秋万代,不可磨灭。” 此话一出,众仙皆觉喉头一紧。 千秋万代,不可磨灭。 是啊,人间哪能窥得天上事?他们只是将这当做是信仰罢了,又怎知神仙如何?天道如何?即便是仙陨,即便是魂散神飞,那又如何? 谁又会知道、谁又会在乎呢? 众仙噤声之间,阵法已成。神符冲着那伏在诛仙台上的元正而去,将他通体包围,那一道道刻在乾坤道上的滚烫的烙印紧紧吸附在每一寸神脉,要将它们与这剧神魂的主人生生剥离。 王母静静立于众仙之上,合上双眼。 终究还是得等到了这一日。 曾经的仁义也好、慈悲也罢,倒是什么也换不来,只换来了猜忌于动荡,莫不如不纠结,一纠结,便处处是错。 罢了,罢了。 陷入追忆之时,忽而听得诛仙台上一声震天巨响,如同一道惊雷劈在耳畔—— 九重天上迷雾重重,教人看不清内里。众仙不免猜测莫不是那元正实在性烈,自爆神脉与王母这缉魂阵同归于尽? 待那迷雾散尽,金光遥遥升起,与烟、与雾归入尘埃之中,与他们猜的一般无二。 从此,世间再无元正神君。 可待他们再向下探去,却发觉事实远不止如此。 方才还只剩一缕残魂的李闻歌,身前被一道殷红的身影遮蔽,此刻王母的屏障早已被自爆的神脉所割裂,那看似是两人的身影倒在血泊之中,毫无声息。 连王母也不禁蹙眉。 那人是谁? …… 李闻歌从惊天巨响之中回过神来,看着云雾缥缈之中化为尘烟的神魂,还有一瞬间的恍惚。 后知后觉地,她摸了摸身前,才反应过来似乎多了一些重量,压得她不得动弹。她艰难地抬起头,扶住身前人的肩,将人缓缓扶起,靠在自己的胸前。 她几乎在一瞬间就认出了他。 “……怎么会是你?” …… “为什么……不能是我?” 李闻歌看着掌心的血,目光滞了许久,才移至那人的脸上。青丝染血,将原本光洁的额头也玷地肮脏,她拂去,露出那双好看的眉眼,此刻正虚虚瞧着,再看看,甚至还生出几分得意来。 “为什么、不能是我?” 他又问了一遍。 “只有我能救你,不是吗?”他笑,唇角渗出血色,“就像你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一样。” “你疯了吗?”她捧起他的脸,“封离,你醒一醒!” “我不需要你救我,你为什么要牵扯进这一份因果里?是我活够了,是我要物归原主,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与你有什么干系?” “所有的话我都和你说清楚了,我的修为是我最后能给你的东西,从此桥归桥路归路,我们没有任何牵连了。” “——你总是这样狠心!” 他说着,咳出声来,“你总是这样开门见山,直来直去的,说出一些我不喜欢听的话!” “即便是到了现在,我浑身都疼,可没有比听见你说这些话让我更疼。” “你别告诉我,你费尽功夫来寻我,就是为了借我的一缕魔气,撑着你上九重天受刑?”他摇头,“那你早这样说,早这样说,我就不救你了。” “我应该把我的魔心渡给你,让你变得和我一样。” “成魔成仙,又有什么不同?你若是想杀,杀了便是了。” 他抚掌运气,忽而朝她丹田之处重重一击。李闻歌被这猝不及防的招式向后震去,却见那一颗鲜红的心脏,连同着这强烈的气流滚进了眉心,灼烧着双目,刺痛了喉头,最后哽在心间。 心间,心间。 “你现在,有心了。” 封离看着她少见的怔愣模样,笑出了泪来:“我一直说你狠心,说你薄情,说你没有心,李闻歌,我本来就没说错。” “你真的没有心。” “你从来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就像参破了红尘那样,从来游刃有余,从来闲庭信步。你对什么都不在乎,对什么都不屑一顾,就是因为你真的没有心。” “你的心,就是那三分神魄,它们是虚妄的、是朦胧的、是不属于你的。” …… “……可是如今不一样了。” 他似乎失去了力气,有些后悔自己方才下手太重,怎么将她推了那么远,想要离她再近些,咫尺间也变得遥远而艰难。 “如今,你有了心,这颗心能完完全全属于你。它能教你如何爱人,教你如何铭记,教你不许再说这么多冰冷又伤情的话来。” “你的仙魄没了,就让这颗心代替它们占据了那么多年的位置,继续护着你吧。” “只是,你可不许嫌弃它是……一颗魔心。” “……”李闻歌尚在被魔心灼伤的痛苦中不能分神,视线越发模糊,教她第一次急切地想要看清他的脸,离他再近一些。 为什么? “你这样做,究竟是为什么?” “为了让你永远记住我。”十指已然麻木,两人就这般艰难地靠近,“或许你说得对,我不要命了,我疯了。” “我要这命做什么呢?从前是怄着一口气,有朝一日成了只手遮天的魔君,我便再也不会是一花一木也轻视的蝼蚁草芥了。我要将她这些年强加在我身心的痛苦,百倍千倍地还给她——” “可是时间终究会冲淡这些仇恨的。” “我还在乎,是我以为我还在乎,是我还在逼迫自己在乎。” “我想,也许我早就不恨她了。” “那我还能做什么呢?又去千方百计地诱引,又虚与委蛇地周旋,最后得到一颗灵丹、我的妙药,一口吞下,增进几分修为。” “那要这么多修为,做什么呢。” 他顺着她的手臂,缓缓滑落,枕在她的膝头。 “我找不到我这么做的意义,也找不到我还要千百年这样下去的意义。” “可是如果我给了你,如果我把它给了你……一切就不一样了。” 话到此处,他的眼中居然盛着一丝颤动的兴奋。 “哪怕你不爱我,你不喜欢我,可它一定会让你生生世世地记住我。每当它跳动一次,每当你心痛一次,就会记起那个人,那个人和这颗心脏一起,与你互为一体,永远也不会分开。” 多令人着迷啊。 他战栗着,“我说了好多话……是不是?” 李闻歌闭上双眼。 “我怕再不说,就来不及了。往后有这颗心可以陪你,可它又不会说话。” “……” 她不是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有了魔心,那就是魔界的人。如果天庭这时要重罚,性质就变得大不相同。从界内惩处,变成主动和魔界开战,让那群暗中骚动的闻到血腥味蜂拥而至,这自然不是九重天乐见之事。 “你说会还我这份情,我怕你一还,我们之间就再不会有羁绊。” “现在不会了。” “你要还,好,那便还。” “我要你成全我这一次。” “……封离,我不明白。” 李闻歌拥着他逐渐失温的身体,“我不明白,我们自始至终都是逢场作戏而已。你实在不必为了我这样一个人,做到这份地步。” “你到底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呢。”他苦笑。 “我也不知道。” “时至今日,我还是无法明白,无法感知,什么才算是所谓爱。”他贪婪地嗅着她的气息,“我还是学不会爱。可是我听说,爱一个人,就是愿意什么都给她,愿意为了她失去性命,放弃一切。” “也许缘分就是这样莫名的东西。我分明不懂得如何去喜欢一个人,去爱一个人,可是我知道我心里的答案。” “如果这就是爱,我愿意为你这样做。” 他笑,“这样,算不算我也爱过一回?” 人间常道,爱让人迷茫,让人怅惘,让人痛苦,让人心甘情愿,让人赴汤蹈火,让人铭心刻骨。 好像这些,他在她的身上都一遍一遍亲身体会过。 也不枉他流着一半人间的血。 不枉他与她相逢一场。 没有遗憾了。 …… * 六百年后。 “君上,停手吧,咱们不能再进一步了!” 李闻歌背对着那人,全当不理会。 “再不收手,万一真交战,咱们前不久才把潜山魔窟那群家伙收拾干净,这不是也要时间休养生息一下嘛!” “兄弟姊妹们都快累断气了,君上啊,您老人家就听小的们一句,来日方长,咱们徐徐图之,徐徐图之——” 李闻歌捻了果子在指尖把玩,“交战?她得念着我几分好才是。” “君上这是哪里的话?”说话之人面露难色,“两百年前人族太子被诛杀一事,扰得三界不宁,魔界与九重天已然是剑拔弩张的地步了!” “是啊,天之骄子,承天命而生,那老东西下个凡还不忘给自己脸上贴金,还安排个这么敞亮的角色。” “要不是为了他那个王妃,至少那次灾疫能再少死半座城的人。” “什么人族太子,吃的是人血馒头还差不多。” “这……” “且不说我这么多年所作所为,天上那股不正之风熄了个七七八八。历劫飞升这种事,这么多年过去,谁敢触这个霉头,还得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那个命数回去。你说,难道她不该念着我几分好吗?” …… 您说是就是吧。 说来也是,这魔界引来这样一位古怪刁钻的主,竟然把人间那套励精图治的法子一样套在了魔界这个处处透着混沌的地方。 混乱了千百年都不曾有一丝好转迹象的魔域,反倒是最终败在这样一个奇人的手下,实在令人唏嘘。 想到此处,他抬头望天,又想起自己当年被锤得满地找牙的荒唐场面。 一言不合就武力讨伐,论谁谁不说一声遇人不淑呢。 罢了罢了。 “君上,您治理魔域也有百年之久了,如今秩序稳定、这个这个……尊卑有序,是不是也能给自己松松筋骨,想一想旁的事宜?” “你就别投石问路了,长话短说。” “咳咳,”他正了正身形,“小的们见君上素日繁忙,自作主张择了良家男入魔宫,还望君上笑纳。” 笑纳? 李闻歌嗤笑,“你们这哪里是自作主张,简直是胆大包天。” “既然话都说出去了,只怕眼下这人也到宫门了吧?” 那人俯身做为难状,“这……” “我不是说过了,不喜欢这些事,你们也不必费心思替我张罗。”她抬手捏了捏眉心,“罢了。” “近日有些乏累,你们爱如何如何吧。不过今日不许扰我歇息,此事从后再议。” …… 她回了寝殿,殿内夜明珠幽光熠熠,让人忍不住揉了揉发涨的额头。 或许……他们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她确实应该好生休养一番了。 陷入温热的被褥中,李闻歌缓缓闭上双眼。意识不明之间,她恍惚觉得有一双手抚上自己的眉眼,替她不急不缓地揉捏。 “谁!” “谁让你进来的?”她猛然抓住他的手,将人从榻上倾拽而下,“本座不是说过,今日不论来者,若扰本座安寝,格杀勿论——” “李闻歌。” …… “你弄疼我了。” …… 气息一紧。 李闻歌眯着眼,手上的力度骤然加重,一把钳住了那人的下巴,逼迫他转过身来。 红绸覆眼,薄唇一张一合。 缓缓凑近了,在她脸侧烙下轻轻一吻。 她怔住。 恍惚间,听得他一声轻笑。 “我倾尽所有为了寻你,好不容易近你的身,你竟然这样对我。” 红绸滑落,露出那双最熟悉的眉眼。 “李闻歌,你有没有心?” —全文完—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