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李闻歌,你有没……
不多时, 又有两个看着身强力壮的后生进了院内,从东厢房内抬着一个双眼紧闭的老人就要出门去。
“药已喂下,快些回家去吧, 明日我们再去看看,暂且别将人往这送了。”
“那怎么能行?”
右边的那人闻言便不满道:“我爹都这样了,六叔你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要不是实在拿不出钱去医馆,我们也不会找到这儿来!”他胡乱抹了把汗,“再说了,那山精是藏在你家,那也不能就什么都六叔你说了算吧?”
“你这话说的!”
老翁气得胡子撇两边,“你这爹都病了大半年, 我说句不好听的,那不是硬被你们拖到今天的吗?现在听闻有了灵丹妙药, 就想方设法把人送来,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咋想的!”
“行了行了,都别嚷嚷。”
六婶子警惕地朝西厢房瞅了一眼, “小点声, 生怕人家听不见似的。”
“叮嘱多少遍了,什么山精山精, 那是山神!那可是救了咱们全村子人的恩人!”
“管他什么山精山神,医不好我爹,就是个胎神!”那人气急,偏过头去不再言语。
站在他身旁的脸也涨得通红,也不知是累的还是气的。他看着像是那人的兄弟, 双唇嗫喏许久,才张开口,声如蚊呐:
“六叔……
“我来年春, 也要成家了。”
……
“唉!”
老翁长叹一口气,摆了摆手,燃了根烟叶子自顾自地抽了起来。那两个青年见状,便朝六婶看了一眼,随后认命般地架起老人便一前一后地出了门去。
这样彼此相安无事地度过了几日,他总能在夜里瞧见院中人进进出出,而那一间小小的东厢房,也总是时而泛出妖异的光。
他几乎无比地确定,一定有什么就藏匿在那其中。可每每找寻,却又不得而返。
那句话就随着这一次又一次的迷惘的寻找之中不断萦绕在耳畔。
那里面是谁?
他到底又要找到谁?
只是没等多久,答案竟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
一日醒来,老翁却突然告与他,因此地常年无雨,今年又或将颗粒无收,他们予以带领整村人向南边儿去,不再在此苦苦等候了。
“实在对不住,不能再多留贵人几日,”老翁搓着手,“瞧这贵人这口音不像是南方人,若是想要寻回记忆,只怕还要往北边去。”
言下之意,是不便留客,要他即刻动身的意思。
既然如此,又已叨扰数日,他便从善如流,收拾了清简的包袱,离开了村中人的视线。
“人走了。”
“你看看你,这个节骨眼上把神仙往家里请,简直是糊涂!”六婶拍了拍衣裳,“好在东躲西藏地,总算是将人请走了,来来回回算上也耽误了不少天。”
“当初事急,山神不是说等人来救,我这也是死马当活马医,见那人并不认识那道人,还以为是与山神——”
“行了行了,快些张罗起来,这地都干成什么样了,再这么下去,整个村子的男女老少都得喝西北风去了!”
少顷。
乌云遮天,云中似有紫电划过,激起细碎的长鸣。
村中高地上,正架着如戏台一般大小的祭坛,有什么人被帘闱所蔽挡,正在其中念念有词,施以降雨之术。
又过了半个钟头,这天色越发阴沉,瞧着真像是有几分要下雨的意图。只可惜听着雷声一阵响过一阵,却又迟迟落不下雨点来,叫人焦心非常。
“不是说是山神吗,怎么做法做了这半天,连个雨点子也没有下来……”
“嘘,山神做法,哪是三言两语就能够
显灵的。你看看,这天上都闪着紫光了,再等上片刻,一定会落雨。”
“切,”一人不屑地嗤了一声,“什么山神,要我说,分明就是山中精怪,到凡间来做乱来了。”
“什么降雨求雨是假,医不了活人才是真!”
“行了,你就少说两句吧!”
众人又心焦气躁的在原地等了许久,可越是期盼,老天却又像是较起劲来一样,偏偏连风都越来越小了。
“怎么会……”
老翁抬头将天色看了又看,心中也是越发不安起来。他回过头,看着隐藏在帐中的两人,又听着人群当中的窃窃私语,眉头越皱越深。
“六叔,”那日夜里在院中的后生抬起了头,“我看今日这雨,只怕是下不下来了。”
“咱们还要等吗?”
“……当然要等。”
“山神救了我们村子里的人,救了我们的庄稼,救了我们的性命,如今遇上这旱灾,定然还能再救我们一次。”
“且等一等,山神一定能够如愿让雨降下来。”
“六叔,其实往南边去未必不是一个好法子。若是这一次旱灾无法免除,大不了我们往南边闯一闯,不做这庄稼汉了!”
“哪里是像说的这么容易的,多少人做一辈子庄稼,就世世代代都是庄稼汉,你以为凡事都是那么容易翻身的?”
“可就这样等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啊!你看看,刚才还乌云密布的,这会儿云都散了,太阳都出来了,哪里还有什么雨啊?”
“我看,这也不是什么山神,只怕是什么妖女!”
“就是,是妖女!”
“不如我们将她烧了祭天也罢!”
“说不定就是老天爷怕我们被妖怪蛊惑,这才迟迟不肯降下甘霖,妖女祭天,若是老天爷高兴了,指不定咱们的收成就有救了!”
“妖女!妖女!”
“烧了她吧!”
“大伙都冷静!”老翁三番两次看向帐中之人,竭力扯着嗓子喊道,“陈家婆子,山神难道没有医好你家孙儿吗?李家当家的,你那儿媳妇腹中的胎儿是怎么求来的,你心里不是跟明镜一样吗?”
“朱家两兄弟,你们嫌弃你们的爹带病拖累,要么一口气就治到底,要么干脆就全然放弃,你们自己不争气,不孝心却又狠不下心,怪谁呢?”
“李家的那三兄弟,你们承接祖辈的庄稼,今年一把火被烧了个干净,是谁把你们的收成救回来的,也忘了吗?”
“现在不过只是降不下雨罢了,便要强说山神是妖女,还要将山神祭天,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他举起双手,“若是老天爷看见,只怕不仅高兴不了,反倒是因为我们自私刻薄,要降下大罪来!”
……
风雨过后,是一片无尽的沉默。
没有人说话,众人低下头去,似乎真的在思考老翁说的话是否有几分道理。
“六叔,这……”
“——她就是妖女。”
不等其中一位话音落,众人身后忽而现出一人的身影来。
是那日在竹林间看到的人。
消失了那样久,却突如其来地出现在了村中。
他说,村子里有妖。
那妖怪十分狡猾,躲藏在村民家中,要挟村民替自己隐瞒,不为外人道也。如若有村民不从,那妖怪便会原形毕露,杀之而后快。
可怪就怪在,整个村子上下都弥漫着这妖怪的气息。若是逐一搜查起来,就给了这妖怪极大逃跑的机会。
于是乎,今日是一个极大的好时机,村中众人恰巧聚在了一起,共同商议这捉妖事宜,再合适不过。
他虽不赞成像村民所说那样,将这所谓妖女烧死祭天,但希望村民能够配合他,找到妖女藏身的下落。
毕竟妖女素来心思谨慎,不肯轻易现身。今日那帐子里,只不过是她使出的一些障眼法罢了。
奈何事情的进展反而没有想象当中顺利。
方才叫嚣着要烧死妖女的人,这会儿纷纷沉默了下来。明明方才还能因为三言两语就产生分歧,此刻却出乎意料的团结,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指认那妖女如今在何处。
即便是他再三提及村中有妖物横行的事实,结果却仍旧收效甚微。
村中无人买账,面面相觑着,一个字也不肯多说。
“高人,”六叔作为一村之长,还是要率先站出来,“不知高人所谓有妖怪袭村,是什么妖怪?如何袭村,又是怎样个指认法?”
“正如高人所见,咱们村子今年不过是天干了几日,等老天降下雨来,便是风调雨顺太平年啊。”
“也是多亏了山神保佑,才叫我们保住了庄稼,保住了命根子。我们这风水宝地,哪里会有妖怪呢?”
“你们口中的山神大人,本不过是妖女一个罢了。”他手执长剑,蓄势待发,“据我所知,今年天象有异,北边的其他村子收成皆惨淡,你们村子,定然不可能出现例外。”
“庄稼虽已被救回部分,这不过只是她给你们尝的一点甜头罢了。可你们知道,任何好处从来都是要用代价来交换的。”他顿了顿,看着村中人脸上捉摸不定的神色,“你们眼下能护住这妖,他便以让你们藏匿她的理由来助你们做事。”
若是一日她化险为夷呢?
“如果有一日他不再需要你们,又要为了自己的行踪不被你们所暴露,她便迟早会教你们整个村子灭口。”
……
好歹也算是件划算买卖,要是过河拆桥,那岂不是也太没良心了些?
“妖与神不一样,还请各位放明眼光。”他郑重道,“妖做事,只论目的,不论手段。如若此事对于她而言并无益处,那她就绝对不可能冒险。”
“趁着这妖女还未有动作,我在此奉劝各位速速将其交出来。为了不给村中带来更难以估量的伤害,在下必须即刻将此妖收服。”
六叔见他神色实在严峻,心中不免也有几分松动。可抬眼望见他身后茁壮吸着日光的庄稼,他又迟疑了许久。
不论如何,这些都是他们眼见为实的证据,妖是好是坏,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呢?不过只是求个避身之所罢了,她自然不会永远留在这村子里。
哪里就有这样骇人了?
再者,就凭着这一家之言,便要将村子翻个底朝天,谁能乐见呢?
“诸位,若是强留妖邪于人间,届时遭到妖力反噬,便是谁也救不了你们!整个村子若是毁于一旦,难道就是你们想要看见的结果吗?”
“如果有包藏妖邪,或者是一定要与之同流合污的,那便别怪刀剑无眼,一律视同,如有必要,即刻便斩。”
“住口!”
六叔本还被动摇的心思忽而便被这升腾的火气弄得坚如磐石,他走上前去直抵着那人剑尖:“且不说你是什么身份,你说你是神仙也好,道士也罢,既然你说,那我们便拿三分礼敬你。”
“可若你敬酒不吃吃罚酒,那我倒要问问,我们这村子,何时轮得到一个外人当家做主,在这呼天喝地了!”
“就是!”
霎时,他们身后那座镇守村庄六十年的镇山石四分五裂,散落一地沙石泥灰,激得人惊咳不止。
“你——”
“事到如今,诸位还想要我如何证明自己的身份?”
那人长眉一凛,“这足够了吗?”
“大胆妖道!你断我们百姓生路,如今镇村之宝也在你的手中毁于一旦!我看,”老翁气急,“你口中念念有词要捉妖捉妖,只怕是贼喊捉贼!”
“什么妖女横行!你才是妖道当世,得以诛之!”
他淡笑,今日算是无法教化这迂腐村人了。
将妖物之令奉为圭臬,却对真正能救他们的人弃之不理,实在愚蠢至极。
“既然你们如此冥顽不灵,”长剑一横,“那我便也只能替天行道——”
剑气凛然,虽而划过长空不过一瞬,但那股气流直抵人心,逼得人不住后退。
老翁眯着一双眼,其中讶异与惊惶爬到了额头上,拽着那根弦铮铮直跳。
看这架势,还真不是一般人。
真是什么劳什子神仙?
啐!
他只认谁救了他们,管他什么哪方神仙!
"任你是什么人物,神仙来了也不管用!谁能帮我们,我们就认谁!"
神仙难不成还能随意杀人?倒是看看谁怕了谁!
“……愚蠢。”
长剑锋起,他决心不再心慈手软,聚气于空,以神力破浊,逼迫那妖女现身,而后一击毙命。
受妖之恩者,早已被妖力浸染,也需除之。他们如此冥顽不灵,也定然有那妖女在其中操纵之缘由。
……
剧风过境,天降惊雷。
那妖果然受不住,嘶叫着要逃,却被阵法困于其中,雷罚过后飞灰湮灭,从此再无痕迹。
他静静站在一片狼藉之中,那些被妖力侵蚀之人纷纷已倒地再无生息。他这才发觉,若是他不加以干预,只怕再过不久,整个村子都将变成那妖女的势力。
届时后果将不堪设想。
他低头,看着方才在众人之中鼓吹着抵抗的老翁与妇人,此刻这仰面躺在地上,面容安详,仿若只是沉睡了而已。
只是一转头,便见她扶着青石板,捂着嘴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
“桐音。”
他迟迟才开口,声音艰涩。
他也是迫不得已。
少女一步一步走向他,看着倒在血泊中的阿公阿婆,痛苦地闭上了双眼。再度睁开时,她背过身去,不敢再投去一眼。
事情竟然真的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她心中的不安与恐惧分明达到了极点,可即便如此,在这样的节骨眼上,她又忽而觉得自己异常冷静。
“仙君……”
事已至此,她已经失去了一切,这是唯一的机会了。
这件事的结局,只能是她所想的那样。
只能是。
对不起。
“桐音,我……”
长剑脱手而落,他想说些什么,喉间却涌上一股腥。下一刻,他猛然呕出一口黑血,跪跌在地。
为了斩杀大妖,不让民众再受她的蛊惑,他用了最极端的办法。
罢了,□□凡身,遭到天道反噬也在天理之中。
可也唯有此法,或许才能得以度过难关。
“仙君!”
“……快走,”他拂袖,“只怕雷罚将至,我一人承受,不可牵连至你。”
“桐音,我已经对不住你太多……”他抬起头,视线之中,她的脸逐渐模糊,“若是、若是能渡过此劫,我定会不惜一切补偿你,定会……”
她摇着头,不肯离去。
苍穹之上,乌云满天。紫电蓝光横窜于云层之中,似乎已然蓄势待发。
桐音抱着他愈发无力的身躯,绝然摇了摇头,“不行,你现在这个样子,如何能受得住?”
“我不能留你一个人在这里!”
“桐音……”
“你不恨我吗?”
眼泪停留在眼眶中,她怔愣了许久,终究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我知道,我都知道。”
“桐音,你——呃!”
桐音惊愕抬头,双臂扶着的人此刻被急袭而来的痛苦击溃,身后长剑裹着凌厉的风刺入喉中,贯入胸腔,将满腹要说的话搅了个细碎。
“够了吗?”
“我觉得这场戏到火候了,”少女朝她扬眉,“师姐觉得呢?”
*
梦到此处,戛然而止。
眼前漆黑一片,他只记得那个人的脸,无比地熟悉,熟悉到他甚至觉得那柄剑如同刺入了他的心里,将寂静的湖面激起恼怒、嫉恨的波澜。
她到底是谁?
到底是谁?
“我是谁?”那声音忽而在耳边炸起,他猛然睁开眼。
“换一身皮就想装不认识我,你少来你师父那套。”
记忆几乎在一瞬间和眼前的面孔重叠,元正死死地盯住她的脸,想起自己身为凡人这些天里发生地种种,不知道是羞辱还是气愤占据上风。少顷的气血翻涌,教他恨不得能将她千刀万剐。只是心口的阵痛还来不及反应,真正的痛苦已然降临。如同梦境里的一样,他低下头,看着胸口弥漫开来的浓重的血雾,眼底还有一刹那的恍惚。
“元正,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是不懂我的路数。”
“这可惜,这次你没有机会了。”
……
听说天上掉下来的那个神仙死了。
人们都在猜,他究竟是怎么死的呢?
有人猜,神仙下凡多是为渡劫飞升而来,没能渡过劫难,自然不会被天道所留。
还有人猜,也许是堕仙罢了,不然这世道本就不太平,哪里能有那么多神仙从天而降?死了就死了吧,反正和咱们这些活着的人没关系。
“师尊觉得呢?”
蒂罡说得浑身是劲,一转头却瞥见一旁的梦留始终紧闭着双眼,像是什么都不曾听见似的。他但觉疑惑,想了想又转头去问宿清,“师姐以为呢?”
“依我看,或许是那媚魔所为也不一定。”宿清所有所思,“仙者对谁不利,便有可能被谁所杀。咱们都是修士,虽说那仙人与我们同路,但仙人之死自然不能与我们扯上干系。”
“你们想,我们此行便是要找寻那媚魔的踪迹,而如今天魔开战,对于这些魔头而言,难道不是杀一个便多一分胜算吗?”
蒂罡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师尊,师姐此言极是!”
“听说这个……遇梵,在天上似乎还是个战神,只怕那媚魔早就知晓这其中利害,埋伏已久了!”
“师尊、师尊,弟子究竟猜得对不对啊?”
蒂罡觉得自己难得有这样聪明的时候,左看右看,恨不得一拍脑门,这不就全说得通了吗!
宿清受不了他这聒噪劲,但见梦留面色不虞,她心中倒真激起几分好奇来。
“尊者?”
这其中也有她的猜想,既然尊者不愿回答,想必定然窥见了这其中之意。“尊者,难道是有什么天机不可外露吗?”
“什么天机不可外露。”李闻歌背着剑,声音遥遥传来。
“阁主!”
宿清快步走至她身前,“阁主来得正好,弟子们正在猜测这神陨之因,不知是否是那媚魔所为。即便如今没有十足的证据,依徒儿看,那媚魔也有这巨大的嫌疑。”
“不用猜了。”
长剑在腕间炫了个漂亮的花,“是我杀的。”
“……”
“……”
“……”
越过宿清的身影,她将视线投向梦留,却依稀能看见那人眼中的失望与无措。“闻歌,你……你究竟在胡说些什么!”
“没什么不能说的。”她摇了摇头,“你们且回阁中去,我便不与你们同路了。”
“阁主、阁主此话何意?”长凌素来冷静,此刻也不免乱了阵脚,“仙者怎会是……怎么会是阁主所杀!这简直是、简直是——”
“我与他新恩旧怨,不过互相了结而已。只是我不想就此放过他,那九重天也自然不可能会放过我。”
“与其等着他们来找我,倒不如我先去走一趟。”
“闻歌!”
她抬步欲走,被梦留叫住。
“你当真想清楚了吗?”
“怎么了?”李闻歌抬眉。
“九重天乃禁域,你若当真踏足,结果必定是有去无回。”梦留闭上双眼,复又睁开,“闻歌,天罚之重,你如何得以承受?”
“师兄的意思是?”
“你还记得灵霄阁七宝塔吗?那是历代阁主神灵所化,所谓福泽之地,向来小心供奉。”他顿了顿,“以我之见,你便去那里清修避世。天道有情,定然不会祸及诸位昔年英武的灵魄。”
李闻歌点了点头,“我明白师兄忧心我。但天道公允,又怎会容我栖身躲藏?于我而言,杀一个也是杀,两个也是杀,只要这凡心不死,这毁天灭地之心不死,我就会一直杀下去。”
弑神又如何?
生来无牵挂,死后无忧虑,她从未怕过。
*
“你居然当真敢来。”
“李闻歌。”
御座上首,王母阖着双目,“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有何不敢。”
李闻歌笑道,”如陛下所言,经久未见,在下便不请自来了。”
“既然如此,还不跪下——”
王母低瞰立于阶下之人,长眉一凛。
“李闻歌,你可知罪!”
“闻歌知罪。”
李闻歌顺从躬身,跪得笔直,倒是教御旁仙子瞧得不禁皱起眉头。
“那你便说一说,认得什么罪。”
“一字一句,且与本座说清楚。”
李闻歌闻言抬头,拱手道:“是。”
“在下认罪,元正神君,乃在下所为。”
简直是胆大包天!
御旁众仙见王母不语,便未出声,但面色难掩愤懑。
区区修士,竟敢引仙者堕梦,做出弑神此等有悖天道之事,竟然还如此理直气壮,不思悔改!
“还有呢?”
李闻歌顿了顿,“还有,数百年前,玉真神尊之陨,亦是在下所为。”
话到此处,众仙已然怒容满面。
凡人修仙,不过凭着所谓慧根,就敢自拥自大,挑战天界权威,当即刻诛杀,才能永绝后患!
“退下吧。”王母似乎是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之中唯一显得尤为淡然者,“有些话,你且独与本座道来。”
既得令,即便心中再为不忿,也只得依言离去。殿内登时唯于高台之上的治世王母,与阶下沉默垂目的妄为修士。
“……”
“玉真与元正,仅论这二仙陨落,天道便能使你灰飞烟灭。你可知晓?”
声线分不出悲喜,神色辨不出悯怒。
李闻歌抬眼,“在下知晓。只是我身上有陛下三分仙魄,不知陛下欲如何与天道交手?”
“放肆!”
“拥有仙魄,难道便是你据此胡作非为的理由?本座能保住你第一次,却保不了第二次,你明白吗?”
“铲除异己,这凡间帝王一样会做的事情,在九重天又有什么不一样?”李闻歌无奈地摇头失笑,“我既然受着你的仙力滋养,便理应效忠于你。我杀了他们,是因为他们身为仙者,不思凡间疾苦,动辄毁天灭地,残害人间。”
“陛下留着这样有二心的异党,对于眼下天魔交战,只会余无穷后患而已。我杀了他们,不是正合时宜吗?”
“既然如此,你是半点不觉有错了。”
王母沉沉道,“既然你已表明受本座仙力滋养,你的修为突飞猛进,只怕有大半是这仙魄相助。”
“是。承蒙陛下厚爱。”
“那你体内的魔气,又是从何而来啊?”
……
“为何不说了?”
“方才,你还与本座判得头头是道,如今这是怎么了?”
“你自以为藏得天衣无缝,连本座也想骗过。依本座之辨,这所谓仙魄,倒是成了助纣为虐的器皿。”
留魂魄在人间,本就是为了除暴安良,护人间太平。
这残缺的魂魄,竟然自己生出了意识。
这是什么道理呢?
……
天罚纷沓而至。
九重天上,众仙终是了却心中一股浊气,喜君主圣明,护天界权威。事到如今,两位仙者陨落,总算是告一段落。据说整整七道天雷,便是九天之上的仙者受此劫,也如同剥离仙骨,剐去灵肉一般,空留一副躯壳,更何况是区区一介修士。
据说,她在重重雷罚之下灰飞烟灭,化入云烟之中。
堂堂灵霄阁阁主,却连最后的体面也未曾保住,实在令人唏嘘。
“这下真是,哎呀……真是。”
“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什么天下第一阁,不过如此嘛!”
“谁叫这千百年来相安无事,忽而有朝一日出了这么一号人物,真真晦气极了。”
“是啊,听说还有王母三魄护体,如此福泽深厚之命格,居然如此不知天高地厚,与魔界勾结!”
“简直不伦不类!这分明是仗着三魄护体为所欲为,依我看,这七道天雷倒是便宜了她!”
灵霄阁中挂起白幡,阁主之位空悬,交由宿清处理阁中大小事务。
因着旧往并不光彩,即便是祭奠,也无法大操大办。一切缄默地像是曾经风光无限、名震一时的灵霄阁阁主从未存在过。
封离也同样如此。
潜山魔窟递来了消息,说是交战在即,但九重天竟然在这个节骨眼上浪费时间,去处置一个凡人。
说是王母三魂固体,却又做出弑神这等惊天骇俗之事。后来又被捅出,体内还有魔族的气力。
真是……
天下竟有此等奇事。
未等听完,封离脸色便变了。
只言片语之中,他几乎瞬间就知道了那人是谁。
可又与他有什么关系呢?
她对他从来没有情意可言,即便他那样纠缠,那样死守着不肯放手,她却要他死。
就如同她所说的那样,只是露水情缘而已,二人你情我愿地演一出戏。戏了,一切就都结束了。
他们本就该是水火不相容的。
眼下潜山魔窟众魔已然做好了与天界不战不休的准备,也邀他一并相助。照理而言,他自魔窟所出,自然要与他们站在一处。
但他不过当那里是个炼狱。
数百年来,他身处其中,在刀山火海里拼了命才求得成魔的机会。从那之后,他便再也不想回去,见到那些令人作呕的面孔。
成魔之路,他不愿再回首了。
思及此,他心下叹声,不欲将魔窟的消息放在心上。
那她呢?
听说,七道天雷,以人修之身,早已灰飞烟灭了。王母三魄因此垂落人间,天界正在命人寻找
居然就这样,了无声息地结束了。
这个世上再也没有李闻歌了?
是吗。
想到这里,他忽而觉得心空了一块,像被她一并挖了带走。
明明他还什么都没来得及问,什么都没来得及做。明明还想着与她生死一战,甚至同归于尽。
可她偏偏独自闯出这样的祸来。
……
罢了。
他拂手挥开洞门,信步走了出去,却登时怔住。
视线所及之处,传言里神魂消散的人,正苍白着脸倚在青石旁,唇角血渍早已干涸,扯出一抹勉强的笑。
“……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
好一句别来无恙。
等他回过神思,望着靠在榻上的人时,心下才涩然自嘲。
身体总是比他先一步反应。
“为什么会想到来这里?”
“……那么,我还能去哪里。”
封离颔首,“我倒是不知,你何时竟如此信任我。”
明明他们才短兵相接,不欢而散。
“……”
李闻歌垂眼,没有言语。
可封离却不打算就此放过,追问道,“你只身来此,又凭什么以为我便会救你?”
“你就不怕我趁人之危,将你赶尽杀绝?”
“你不会。”
封离笑了。
她凭什么有这份自信?
“就像你此前数次救我,也像我数次将你于手心之中放走那样。”
李闻歌低语道,“你不会的。”
一室无声。
“你想让我做什么?”
“帮你疗伤,渡你魔气。”他蹙起眉,“你要堕魔?”
“连仙都没成,算什么堕魔。”李闻歌摇了摇头,“顶多算个邪修罢了。”
又是一阵无言的沉默。
等了许久,没等到封离的回应,李闻泄了口气,“算了,你若是帮不了,那我就走了。”
“七道天雷,”她低声咳喘,“我疼得厉害。”
……
“等等。”
他也不知她是怎么来的,想必受过这天罚,什么御剑之术也不堪再用。
“谁说我帮不了。”
他小心将人横抱起,缓缓放至床上。
洞穴内寒气重,他这才觉得,床褥会不会染上了潮露。
会不会不够暖?
被褥太单薄,会不会硌到?
可是眼下却等不得了。
他想了想,将自己垫在她身下,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背,“好了,有伤着你吗?”
“没有。”李闻歌伏在他肩头,“快些吧,动作轻一些,我……就要撑不住了。”
半柱香后。
二人腮边皆噙着汗水,彼此额头相抵,微微起伏着喘息。
因着她有重伤在身,他便尽了全力运气给她,比以往要耗费心力许多。
“有没有好一些?”他吻了吻她的脸侧,“还痛得厉害吗?”
“好多了。”
李闻歌长舒了一口气,“……你知道,雷罚鞭挞的最主要是哪里吗?”
“是哪里?”
“仙者为仙骨,而我这还未成仙的,劈的就是身上修炼而成的几分仙魄。”
“如今原本在我身上的三魄,阴差阳错居然在魔气的抵抗之下被保了下来,他们一时半会找不到。可随之而去的,是我修炼六百年来的仙魄,全都荡然无存。”
“现在,没了仙魄与之抗衡,我身上的魔气正在吞噬仅有的三魄,在我的体内疯狂流窜,灼烧不止。”
“可我若没有魔气,又不足以支撑自己继续存在。”
真是矛盾至极啊。
半仙半魔,李闻歌觉得,这世上只怕没有比她更奇异的人了。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怎么做?
“我的初心,从始至终没有变过。”李闻歌抬起头,“看不惯天上那一套很久了。若是谁再端着何不食肉糜的姿态来人间渡所谓情劫,我一样见谁杀谁。”
“九重天上我奈何不了他们,但在凡间,我的机会可多的是。”
“……”
像是想到了什么,她偏过头来问,“你问的我,为什么不说话?”
“李闻歌。”
封离伏在她的胸前,缓缓抬起头,直视着她的双眼,神色竟有几分哀戚。
“我说过,你真的没有心。”
“是修道之人皆如此,还是……那三分神性所致?”
“连神仙都无法避开的东西,你居然从来不为所动。”
“你想说什么?”
他定定看了她一会儿,似乎是想从她的眼中找到几分不同的颜色来。
只可惜什么也没有变。
意料之中。
他垂眸,慢慢停下来。
“……做什么?”李闻歌有些耐不住地睁开眼,环住他脖颈的手力道紧了几分。
方才她难免沉湎其中,不知轻重地将他的嘴唇咬破。血腥气攀上舌尖的感觉,居然令人没来由地战栗。
“快点。”
而他偏要在这个时候和她较劲,不应声也罢,反倒是盯准了她的颈侧,狠狠地咬了上去。
“嘶——”
李闻歌推着他,“你怎么像个猫似的?莫名其妙就要扑过来咬人。”
“气不过而已,就不准我报复你一下吗?”
他这话说完,似乎是真气急了,没章法地抱着她横冲直撞,连说一个字的机会也不肯留。
“你……你到底……”
怎么了……
话被溢杯的水所吞没,断断续续说不出来。
“你喜欢我吗?”
“……什么?”
封离又咬她的唇,“不许装作听不见,回答我。”
“你喜欢我,对不对?”
“只要你说喜欢,”他托着她的身体,抬头仰望着她的下巴,“我什么都愿意给你。”
话毕,他紧闭上双眼,将耳贴近她的唇边,等待着她的下文。
就像是苍天对他的判决,总是如此,毫无定论可言。
沉浮之间,她在这时选择了缄默。
“……”
“我已经回答过你很多遍了,在此之前。”李闻歌任他动作,“为什么还要问?”
“之前的,怎么能算数。”
“你来找我,如果不是因为对我有情,那是因为什么?”
他步步紧逼,“因为事到如今,能帮你的只有我?”
李闻歌撇开眼,封离立时便笑了。
“你看着我,告诉我,真的只是因为这样吗?”
那我呢?你所有的筹谋布局,从来没有包括过我吗?
我只是一个器皿,一个炉鼎,需时可堪一用,闲时便可以一把踹开,再也不会多看一眼?
是这样吗?
李闻歌对上他泛红的双眼,良久,垂眸低叹了一口气:“我知道,我欠你一份恩情,来日一定会还你。”
“我不想听这些,”他打断她,重复道,“你知道的,我不想听这些。”
“我说得不够清楚吗?你帮了我,我欠了你,往后同样危急之际,我亦不会袖手旁观。”
“除此之外的,我给不了。”
她摇了摇头,“你与我,原本便不是同路人。”
言罢,她从袖中取出一物,用金线细细缠着,放在了封离的手心。
“我为王母三魄所化,天道只得封印我的修为,而非摧毁。这便是其所在。”
“如今我被天道所罚,我的修为回不到我的体内,那便将它赠与你,也算还你一点恩情。”她看了看封离神色,“你不是要修士的至纯精元吗?这可少说也有五百年,够你功力大涨了。”
“我不要。”?
李闻歌难得诧异,“送上门来的,你不要?”
“纠缠了这么久,为的不就是这一刻?怎么到头来,鞜樰證裡你倒摆出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
“你真是疯了,李闻歌。”
封离气极反笑,“你知道你体内的魔气已在吞噬你的灵力了吗?”
“仙家三魄又有何用,你如今内力流窜,没有修为互体,是等着自爆而亡吗?”
“不然怎么能叫天罚呢。”
李闻歌看着他的眼睛,“给我的,迟早要还回去。”
“从我吃下第一颗魔心开始,我就想好了有这样一天。你那时问我来日成仙,我说我不想。”
“不想,亦不能。”
“那倘若你放弃修为,入魔道呢?”
“我和你不一样,我半路噬魔灵伤了根本,本就是邪修一个,炼化不出魔心。”
她抬起头,“想要修魔道,只怕我也要去潜山你死我活地熬上六百年,对于如今的我而言,简直是天方夜谭。”
……
“那你打算回宗门,与他们一并和天庭抗衡?”
“魔界妖界,尚无法完全与九重天分庭抗礼,更何况是区区人修。灵霄阁毕竟是将我养大的地方,我自然不会干涉他人的道。”
“任他们是得道成仙也好,济世救人也罢,总归各有各的路要走。更何况,他们帮不了我什么。”
“那你就打算永远这样独身一人吗?”
“没有永远,”李闻歌话锋一转,手又递了递,“所以你须收下。我这六百年的修为也不算少,至少还是受了三魄滋养的。你想从旁人手里求来,说句夸张话,那也是千载难逢。”
“把它给了你,我便能安心地负荆请罪,无所顾忌了。”
*
“你倒是,锲而不舍。”
王母悠悠道,“你当真不知,本座派众仙前去人间讨伐,夺回仙魄,是何用意吗?”
“缓兵之计。”
李闻歌点了点头,言简意赅。
“你既然清楚,又为何选在这最是危险的时刻前来呢。”
王母微微摇头,“你为我仙魄所化,为我做事,我本期盼着你能早日登极,辅我左右,却不想你竟误入歧途,步入这等不归之路。”
“事到如今,你堕魔之事已然人尽皆知,若是不加以惩处,则难以服众。”
“你今日前来……”
“陛下,不必多言,也不必如此大费周章。”李闻歌走上前,“实不相瞒,我渡了魔气才得以有重登九重天的机会,不至于入天门时便粉身碎骨。”
“天罚已受,我的身上唯余陛下三魄与这些年来积余的魔气,不足以再支持我重塑内力。”
不过多时,她体内的魔气便会三魄的仙力餐食殆尽。届时,她能做的便是承受魔气反噬带来的灭顶一般的痛苦,静待经脉尽断,自爆而亡。
死相未免也太难看了些。
倒也不求多体面,但至少在已预见结局时,她还想看看,再最后争取到什么。
“我今日来,便是要将这三魄,归还于陛下。”
王母面上少见地得出几分惊讶。
似乎对于这个有些残忍的决定不思其解。
“你可知道,后果如何?”
“知道。”李闻歌颔首,“直到被蚕食地不留余地,直到灰飞烟灭,连一缕残魂也无法留于世间。”
“痛苦也好,折磨也罢,我早已想好了这一日。但在此之前,我有个不情之请——”
“哦?”
王母闻言倾身,“不妨说来听听。”
“九重天立新规,禁再有仙者下凡渡劫。”她定定道,“唯有如此,人间好不容易得以维系的太平,才不会被这些纷扰所摧毁。”
“李闻歌,你可知你如今是何身份?生死关头,你竟还与本座谈起条件。”
“本座压下你种种行径,仅是请天罚评判,已经难以服众。若是再应下你,本座这玄天之主,可否继而为之?”
“我任天道处置,没有异议。”
李闻歌道:“陛下应当也觉得,许多天规都有其背离人道之处,譬如神者渡劫,天道是怎么说的?为神者不可干预人间命理,生或死自有定数。可陛下也知道,这些年来因神者渡劫,凡间究竟经历了多少原本无需经历的死伤,这便是所谓的不可干预凡间命理吗?”
“反倒是人间逢大旱大涝,仙者便能凭者这一句不可干预而袖手旁观。凡间死伤无数,饿殍遍野,这就是天道所护的三界太平吗?”
……
“天道乃天地初神所设,如今已过去千万年之久,有些事情我们无法改变,但你要知道,人间不得安宁,也是在为他们托举一个圣明的君主。就如这天灾,贤明的君王会带领他的谋士为百姓杀出一条生路。”
“如若天界过于干涉其中运作,对于凡间而言,并无好处。”
“看似置身事外,是因为仙者本六根清静,心中存道义而无情。渡劫一是为增修为乘法力,二也是为了亲身体味人情冷暖、人间疾苦。”
“是吗?”
李闻歌冷斥,“体味人情冷暖,就是在人间谈风花雪月,白头厮守吗?就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也要将凡间人带上九重天吗?”
“我倒是只看到了这些。”
“至于人间疾苦,或许看见了,只是看不懂而已。”
她摇头,“就算依天道所说,仙者无情,那么道义在何处?只是镇压魔兽,就是仙者唯一的使命了吗?退一万步,即便是不能为凡间带去福泽,至少给他们留出一线希冀,而不是杀戮与绝望。”
“我今日只想要这一句话。”
“我坚信,如同妖界与魔界一样一定会有其他的办法增长修为,无需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叨扰人间。因此,渡劫一事应当被天道所禁,永远不会重提。”
……
王母于座上无言良久。
这种等待令人忐忑,可李闻歌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赌在今日。
这已经是她为人修所能做到的最后的事。
王母陛下是最后的机会。
她闭上眼,犹如在等待宣判一般,甚至能听到心跳在冲击着鼓膜,一声一声清晰可闻。
良久,终于听得开口:
“好。”
“本座答应你。”
……
如预想之中一般,她有些可笑自己这么快就再次站上来。
只是这一次,心中已无遗憾,便平静了许多。
即使天罚过后,唯一能够支撑着她的仙魄便会收走,那种滋味是什么模样?会有剧烈的、撕裂一般的疼痛吗?
“李闻歌,你可有悔?”
浩风烈烈,她一言不发。
她不后悔。
随着心中最后一个字落下,强劲的力量席卷而来,将她吞入其中,抛至半空。
像是有什么从四面八方勾缠而来,侵入四肢百骸,刺入每一寸神经,从骨肉中狠狠剥离。这种疼痛在瞬间涌上清醒的头脑,却又被无力感所控制得无法动弹。
要是瞬间将她毁灭就好了。
原来粉身碎骨是这种感觉。
那她那一剑,是不是让他们太轻松了?
她可是连一粒灰都不能留下。早知如此,当初就应该趁着还有肉体凡胎加持的时候,将他们大卸八块,才算体会什么叫做痛凡人之痛,苦凡人之苦。
不然怎么能叫做渡劫?
哪里的劫,是人间的劫数罢了。
痛苦在无边的蔓延中渐渐麻木,让人甚至有些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她只能感觉到自己在不断下坠,睁开眼,身体被灼灼的日光所淹没,就要看不见了。
像最后一缕凝聚的魂魄拼凑成的自己,风一吹便会散去。
越发轻盈的身体,让她不禁怀疑为何思绪依旧清晰得可怕。
————一声巨大的轰鸣。
耳畔炸响,唯有似虫鸣声清晰可闻。
李闻歌用尽了气力,恍惚间看见有一熟悉的身影从天而降,向她袭来重重一击。
谁这么缺德——
什么。
那小子居然没死?
两种声音几乎同时在脑海中响起。李闻歌气得咬牙,却想起自己现在大概只剩个虚弱的魂体。
他爹的。
这小子是一巴掌不把她拍散了就不痛快!
这是她唯一一次输给他,还输得这样没面子。
不可能,没有人能在那样的情况下从她的剑下死里逃生,就算是神仙也不行。
可是答案甚至不需要自己去猜。
她看着自己被周身的灵力所包围,听见那道大义凛然的声音含了怒气:
“元正,你行径狂悖,有违天道,该当何罪!”
“什么元正,”来者冷笑一声,“元正不是被这妖女一剑杀死在人间吗?”
“陛下好奇我为什么还活着?”
他偏了偏头。
“自然是受您启发——既然无论如何也救不回神尊,难道就只许陛下将三魄存于一个凡人身上,为己所用吗?”
“你竟然……”
王母震怒,“你已非仙体,却强行占玉真仙魄所用,此乃堕魔之象,必遭反噬!”
“是啊,那又如何?”
那双如焰一般的瞳眸似沁了血,“她不是一样入魔了吗?而陛下又是如何偏袒相护,纵使旁人不知,我却看得一清二楚!”
……
“初临帝位,根基不稳,您恨不能在六界布满眼线。您舍不得动她,不过是舍不得放弃您好不容易培养至今的好手下,不是吗?”
“多么忠心耿耿啊,陛下。”
“从旁人手里夺过来的位置,坐得很忐忑吧?”
“您巴不得再借这些神魂,塑一个又一个只听从你调遣的傀儡,借她们的手将天宫旧部杀一个算一个!反正如今这些,你口中昔日并肩作战的旧友、德高望重的神仙,也不过落得个陨落得陨落,战伤得战伤的下场!”
“陛下啊陛下,你比谁都害怕失去你夺得的一切,才会对这样一个不伦不类的、你一手塑造的怪胎百般包庇!”
“放肆!”
“众将何在!元正藐视天规,视天道于不顾,速将其拿下,押送诛仙台!”
一切比想象之中顺利。
他竟然没有挣扎。
王母立于阶上,倒是有些不明白他究竟有何意图。
他不言语,只是死死地盯着她,“凭什么我就要被押送诛仙台?”
“千百年来,我为九重天所做的只多不少。如今说了几句实话而已,就罪该万死了?”
“陛下要将我打入地狱,好啊。”他抬手指向被囿于法阵之中的李闻歌,“那她也应该与我一样。”
“天道公允,总不能只罚我一人吧?”
“更何况,相比弑神,陛下却要将这样的酷刑加于我身,纵使天道好轮回,评判得如此小题大做,这不应该吧?”
“来人,给本座押下!”
“我就知道!”双臂已然被架起腾空,“我就知道你舍不得!”
“你分明清楚天罚究竟是什么,连当今陛下,仙魄也要一并剥去,你怎么肯?你护着这妖物,不过是怕白费了这三味仙魄罢了!”
“而你,还以为是天命之子?”他吐出一口黑血,恨恨地看向李闻歌那道模糊的残影,“只是个从始至终被利用的可怜虫!”
九重天黑云层层,众仙听闻东极殿千里传音,心下不由惊骇,遂往诛仙台去,呼喝云云。
“陛下三思!”
“陛下三思!元正神君昔日乃御下大将之一,跟随玉真神君与魔界数次交战,战功累累,护六界安宁殚精竭虑,若行天罚,有伤旧臣之心!”
“那又如何?”
王母不为所动,“只怕比伤旧臣之心先到的,是放任他在此挑战天界权威!”
“战功赫赫是真,本座尚不曾抹去他为九重天所做的一切。人间庙宇尚在,依旧高烛香火,千秋万代,不可磨灭。”
此话一出,众仙皆觉喉头一紧。
千秋万代,不可磨灭。
是啊,人间哪能窥得天上事?他们只是将这当做是信仰罢了,又怎知神仙如何?天道如何?即便是仙陨,即便是魂散神飞,那又如何?
谁又会知道、谁又会在乎呢?
众仙噤声之间,阵法已成。神符冲着那伏在诛仙台上的元正而去,将他通体包围,那一道道刻在乾坤道上的滚烫的烙印紧紧吸附在每一寸神脉,要将它们与这剧神魂的主人生生剥离。
王母静静立于众仙之上,合上双眼。
终究还是得等到了这一日。
曾经的仁义也好、慈悲也罢,倒是什么也换不来,只换来了猜忌于动荡,莫不如不纠结,一纠结,便处处是错。
罢了,罢了。
陷入追忆之时,忽而听得诛仙台上一声震天巨响,如同一道惊雷劈在耳畔——
九重天上迷雾重重,教人看不清内里。众仙不免猜测莫不是那元正实在性烈,自爆神脉与王母这缉魂阵同归于尽?
待那迷雾散尽,金光遥遥升起,与烟、与雾归入尘埃之中,与他们猜的一般无二。
从此,世间再无元正神君。
可待他们再向下探去,却发觉事实远不止如此。
方才还只剩一缕残魂的李闻歌,身前被一道殷红的身影遮蔽,此刻王母的屏障早已被自爆的神脉所割裂,那看似是两人的身影倒在血泊之中,毫无声息。
连王母也不禁蹙眉。
那人是谁?
……
李闻歌从惊天巨响之中回过神来,看着云雾缥缈之中化为尘烟的神魂,还有一瞬间的恍惚。
后知后觉地,她摸了摸身前,才反应过来似乎多了一些重量,压得她不得动弹。她艰难地抬起头,扶住身前人的肩,将人缓缓扶起,靠在自己的胸前。
她几乎在一瞬间就认出了他。
“……怎么会是你?”
……
“为什么……不能是我?”
李闻歌看着掌心的血,目光滞了许久,才移至那人的脸上。青丝染血,将原本光洁的额头也玷地肮脏,她拂去,露出那双好看的眉眼,此刻正虚虚瞧着,再看看,甚至还生出几分得意来。
“为什么、不能是我?”
他又问了一遍。
“只有我能救你,不是吗?”他笑,唇角渗出血色,“就像你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一样。”
“你疯了吗?”她捧起他的脸,“封离,你醒一醒!”
“我不需要你救我,你为什么要牵扯进这一份因果里?是我活够了,是我要物归原主,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与你有什么干系?”
“所有的话我都和你说清楚了,我的修为是我最后能给你的东西,从此桥归桥路归路,我们没有任何牵连了。”
“——你总是这样狠心!”
他说着,咳出声来,“你总是这样开门见山,直来直去的,说出一些我不喜欢听的话!”
“即便是到了现在,我浑身都疼,可没有比听见你说这些话让我更疼。”
“你别告诉我,你费尽功夫来寻我,就是为了借我的一缕魔气,撑着你上九重天受刑?”他摇头,“那你早这样说,早这样说,我就不救你了。”
“我应该把我的魔心渡给你,让你变得和我一样。”
“成魔成仙,又有什么不同?你若是想杀,杀了便是了。”
他抚掌运气,忽而朝她丹田之处重重一击。李闻歌被这猝不及防的招式向后震去,却见那一颗鲜红的心脏,连同着这强烈的气流滚进了眉心,灼烧着双目,刺痛了喉头,最后哽在心间。
心间,心间。
“你现在,有心了。”
封离看着她少见的怔愣模样,笑出了泪来:“我一直说你狠心,说你薄情,说你没有心,李闻歌,我本来就没说错。”
“你真的没有心。”
“你从来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就像参破了红尘那样,从来游刃有余,从来闲庭信步。你对什么都不在乎,对什么都不屑一顾,就是因为你真的没有心。”
“你的心,就是那三分神魄,它们是虚妄的、是朦胧的、是不属于你的。”
……
“……可是如今不一样了。”
他似乎失去了力气,有些后悔自己方才下手太重,怎么将她推了那么远,想要离她再近些,咫尺间也变得遥远而艰难。
“如今,你有了心,这颗心能完完全全属于你。它能教你如何爱人,教你如何铭记,教你不许再说这么多冰冷又伤情的话来。”
“你的仙魄没了,就让这颗心代替它们占据了那么多年的位置,继续护着你吧。”
“只是,你可不许嫌弃它是……一颗魔心。”
“……”李闻歌尚在被魔心灼伤的痛苦中不能分神,视线越发模糊,教她第一次急切地想要看清他的脸,离他再近一些。
为什么?
“你这样做,究竟是为什么?”
“为了让你永远记住我。”十指已然麻木,两人就这般艰难地靠近,“或许你说得对,我不要命了,我疯了。”
“我要这命做什么呢?从前是怄着一口气,有朝一日成了只手遮天的魔君,我便再也不会是一花一木也轻视的蝼蚁草芥了。我要将她这些年强加在我身心的痛苦,百倍千倍地还给她——”
“可是时间终究会冲淡这些仇恨的。”
“我还在乎,是我以为我还在乎,是我还在逼迫自己在乎。”
“我想,也许我早就不恨她了。”
“那我还能做什么呢?又去千方百计地诱引,又虚与委蛇地周旋,最后得到一颗灵丹、我的妙药,一口吞下,增进几分修为。”
“那要这么多修为,做什么呢。”
他顺着她的手臂,缓缓滑落,枕在她的膝头。
“我找不到我这么做的意义,也找不到我还要千百年这样下去的意义。”
“可是如果我给了你,如果我把它给了你……一切就不一样了。”
话到此处,他的眼中居然盛着一丝颤动的兴奋。
“哪怕你不爱我,你不喜欢我,可它一定会让你生生世世地记住我。每当它跳动一次,每当你心痛一次,就会记起那个人,那个人和这颗心脏一起,与你互为一体,永远也不会分开。”
多令人着迷啊。
他战栗着,“我说了好多话……是不是?”
李闻歌闭上双眼。
“我怕再不说,就来不及了。往后有这颗心可以陪你,可它又不会说话。”
“……”
她不是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有了魔心,那就是魔界的人。如果天庭这时要重罚,性质就变得大不相同。从界内惩处,变成主动和魔界开战,让那群暗中骚动的闻到血腥味蜂拥而至,这自然不是九重天乐见之事。
“你说会还我这份情,我怕你一还,我们之间就再不会有羁绊。”
“现在不会了。”
“你要还,好,那便还。”
“我要你成全我这一次。”
“……封离,我不明白。”
李闻歌拥着他逐渐失温的身体,“我不明白,我们自始至终都是逢场作戏而已。你实在不必为了我这样一个人,做到这份地步。”
“你到底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呢。”他苦笑。
“我也不知道。”
“时至今日,我还是无法明白,无法感知,什么才算是所谓爱。”他贪婪地嗅着她的气息,“我还是学不会爱。可是我听说,爱一个人,就是愿意什么都给她,愿意为了她失去性命,放弃一切。”
“也许缘分就是这样莫名的东西。我分明不懂得如何去喜欢一个人,去爱一个人,可是我知道我心里的答案。”
“如果这就是爱,我愿意为你这样做。”
他笑,“这样,算不算我也爱过一回?”
人间常道,爱让人迷茫,让人怅惘,让人痛苦,让人心甘情愿,让人赴汤蹈火,让人铭心刻骨。
好像这些,他在她的身上都一遍一遍亲身体会过。
也不枉他流着一半人间的血。
不枉他与她相逢一场。
没有遗憾了。
……
*
六百年后。
“君上,停手吧,咱们不能再进一步了!”
李闻歌背对着那人,全当不理会。
“再不收手,万一真交战,咱们前不久才把潜山魔窟那群家伙收拾干净,这不是也要时间休养生息一下嘛!”
“兄弟姊妹们都快累断气了,君上啊,您老人家就听小的们一句,来日方长,咱们徐徐图之,徐徐图之——”
李闻歌捻了果子在指尖把玩,“交战?她得念着我几分好才是。”
“君上这是哪里的话?”说话之人面露难色,“两百年前人族太子被诛杀一事,扰得三界不宁,魔界与九重天已然是剑拔弩张的地步了!”
“是啊,天之骄子,承天命而生,那老东西下个凡还不忘给自己脸上贴金,还安排个这么敞亮的角色。”
“要不是为了他那个王妃,至少那次灾疫能再少死半座城的人。”
“什么人族太子,吃的是人血馒头还差不多。”
“这……”
“且不说我这么多年所作所为,天上那股不正之风熄了个七七八八。历劫飞升这种事,这么多年过去,谁敢触这个霉头,还得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那个命数回去。你说,难道她不该念着我几分好吗?”
……
您说是就是吧。
说来也是,这魔界引来这样一位古怪刁钻的主,竟然把人间那套励精图治的法子一样套在了魔界这个处处透着混沌的地方。
混乱了千百年都不曾有一丝好转迹象的魔域,反倒是最终败在这样一个奇人的手下,实在令人唏嘘。
想到此处,他抬头望天,又想起自己当年被锤得满地找牙的荒唐场面。
一言不合就武力讨伐,论谁谁不说一声遇人不淑呢。
罢了罢了。
“君上,您治理魔域也有百年之久了,如今秩序稳定、这个这个……尊卑有序,是不是也能给自己松松筋骨,想一想旁的事宜?”
“你就别投石问路了,长话短说。”
“咳咳,”他正了正身形,“小的们见君上素日繁忙,自作主张择了良家男入魔宫,还望君上笑纳。”
笑纳?
李闻歌嗤笑,“你们这哪里是自作主张,简直是胆大包天。”
“既然话都说出去了,只怕眼下这人也到宫门了吧?”
那人俯身做为难状,“这……”
“我不是说过了,不喜欢这些事,你们也不必费心思替我张罗。”她抬手捏了捏眉心,“罢了。”
“近日有些乏累,你们爱如何如何吧。不过今日不许扰我歇息,此事从后再议。”
……
她回了寝殿,殿内夜明珠幽光熠熠,让人忍不住揉了揉发涨的额头。
或许……他们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她确实应该好生休养一番了。
陷入温热的被褥中,李闻歌缓缓闭上双眼。意识不明之间,她恍惚觉得有一双手抚上自己的眉眼,替她不急不缓地揉捏。
“谁!”
“谁让你进来的?”她猛然抓住他的手,将人从榻上倾拽而下,“本座不是说过,今日不论来者,若扰本座安寝,格杀勿论——”
“李闻歌。”
……
“你弄疼我了。”
……
气息一紧。
李闻歌眯着眼,手上的力度骤然加重,一把钳住了那人的下巴,逼迫他转过身来。
红绸覆眼,薄唇一张一合。
缓缓凑近了,在她脸侧烙下轻轻一吻。
她怔住。
恍惚间,听得他一声轻笑。
“我倾尽所有为了寻你,好不容易近你的身,你竟然这样对我。”
红绸滑落,露出那双最熟悉的眉眼。
“李闻歌,你有没有心?”
—全文完—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