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熹微,窝棚外的世界显露出它原本的样貌。
一片苍凉而广阔的黄土沟壑。
巨大的土塬被风雨切割得支离破碎,形成一道道深切的裂缝和孤立的山峁,像被巨斧胡乱劈砍过。
枯黄的蒿草在冷风中瑟瑟发抖,放眼望去,不见人烟,只有无尽的黄土和苍天。
冷,干冷干冷的,风像锉刀一样刮着脸皮。
我们几人缩在窝棚口,就着冷水啃完了最后一点硬馍。
老皮和哑巴已经收拾停当,羊皮袄扎紧,狗皮帽子压严实,背上挎着长柄的探铲和短镐,眼神锐利得像准备捕猎的鹞鹰。
“走吧。”
黄爷发话,声音被冷风吹得有些散。
“趁日头没高,把几个点都过一遍。”
老皮带头,我们一行八人,像一串沉默的蚂蚁,跟在他身后,钻进这迷宫般的黄土褶皱里。
路很难走,根本没有路。
不是在陡峭的土坡上手脚并用地爬,就是在深陷的沟底踩着虚软的浮土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
黄土极细,无孔不入,很快就灌满了鞋窠,钻进衣领、袖口,和汗水混在一起,粘腻腻的。
找墓看穴显然是个技术活。
几千年流传下来,口诀典籍倒是积累了不少,就比如大家耳熟能详的《撼龙经》:
寻龙千万看缠山,一重缠是一重关。
关门若有千重锁,定有王侯居此间。
再比如:
唐半山,宋湾湾,汉墓出在山尖尖,商周出在河两边。
春秋战国埋山顶,秦汉大墓埋山岭,东汉南朝选山腰,隋唐宋尸坡下挺。
唐墓甜宋墓涩,明清石灰扎嘴子,商周古木腥味重,秦汉朱砂味太冲,春秋战国不用闻,带土就有青膏痕。
山随水曲抱弯弯,有穴分明在此间,飞蛾就在墓上面,雪花飘过立成盐,雷电交加定有墓,朽木附近你别找,有墓就在山岭间。
春秋战国是红土,西汉回填用黄土,东汉不用黄沙泥,唐宋墓坑多黑土,商周古墓上面大,春秋战国下面大,以后朝代变化大。
左手罗盘、右手铲,泼天富贵在眼前!
咳咳这些实在是扯远了,可惜我们不是摸金校尉,只是一群北派的土耗子,不会那些高深玄奥的分金定穴,想要找墓就只能多下功夫。
老皮和哑巴显然对这里极其熟悉,他们在看似毫无区别的土崖沟壑间穿梭,脚步又快又稳,时常停下来,抓一把土看看,或者侧耳听听风声,用脚尖点点某块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地面。
黄爷、老柴和老范跟在后面,看得极其仔细。
黄爷时不时让老皮停下,自己蹲下身,抓起一把土,在指尖捻开,凑近了看,甚至偶尔舔一下,眯着眼品味。
老柴则更关注山势走向和岩石层裸露的情况,用短柄地质锤敲敲打打。
老范拿着个小小的罗盘,不断比对方向,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计算着什么。
“龙脉隐而不发,潜于厚土......穴星不显,恐有疑冢......”
我听到老范低声对黄爷说。
黄爷嗯了一声,没多言,只是示意继续走。
斌子和我主要负责背工具和警戒。
泥鳅则前后跑动,时而爬到高处瞭望,时而凑到黄爷他们身边听几句。
三娘走在我旁边,她体力似乎不错,呼吸平稳,只是脸上也沾了不少黄土,看着有些憔悴。
她偶尔会拉我一把,帮我稳住脚下打滑的势头。
就这样,我们几乎把老皮地图上标注的几个红点都走了一遍。
每个点,老皮都会指出他认为可疑的地方——比如某处土色略有差异,或者草木异常,或者地形有极其细微的、不自然的堆砌痕迹。
但黄爷和老柴看过后,大多都摇头。
“这是老塌方堆下来的浮土,不是原夯。”
“草木是底下有浅层水脉,跟大墓无关。”
“像是过去老百姓挖的废窖,年头不对。”
一次次希望,又一次次否定。
日头渐渐升高,虽然没什么热量,但晃得人眼花。
体力消耗很大,带来的水很快见底,嘴唇干得起了皮。
气氛有些沉闷。
斌子开始有些焦躁,低声抱怨:
“这他妈的比大海捞针还难......耍人玩呢?”
老皮脸色也不太好看,闷头抽烟袋锅子。
哑巴依旧沉默,只是眼神更加锐利地扫视着四周。
快到中午时,我们爬到一处相对较高的山梁上。
这里风更大,吹得人几乎站不稳。
梁顶地势稍平,散落着一些风化的巨石。
老皮指着山梁一侧背阴处的缓坡:“就这儿,最后一个点。我瞅着这坡的走势有点别扭,像是后来堆上去的,跟山体接得不那么润。”
黄爷走到坡前,蹲下身,仔细查看坡脚与原生山体的接缝处。
他看了很久,又用手扒开表层浮土,露出下面的土层。
老柴也过来,用地质锤轻轻敲击坡体不同位置,侧耳听着回声。
“嗯......”黄爷沉吟了一下,“这坡......是有点生(过渡不平缓)。”
他抓了一把坡脚的土,递给老柴和老范。
老柴捻了捻,又用舌头尝了尝,眉头紧锁:“土质杂,不像原生山土,但也不是近代回填......怪。”
老范看着罗盘,又看看对面的山势,忽然道:“黄爷,您看对面那个山峁,像不像‘虎踞’?如果这是‘龙盘’......那穴眼,是不是就该在这附近?”
黄爷猛地抬头,看向对面,又环顾四周,眼中精光一闪而逝。
他快步走到坡体另一侧,那里有几块巨大的风化岩堆积着。
他示意斌子和我:“把这几块石头挪开!小心点!”
斌子来了精神,啐了口唾沫在手心,和我一起上前。
石头死沉,嵌在土里,我们俩使出吃奶的劲儿,才勉强撬松了一块较小的。
老柴和哑巴也上来帮忙。
折腾了好一会儿,才把最外面的几块石头挪开,露出后面被遮挡的坡面。
挪开石头后,能看到这处坡面颜色更深,土质也更紧密,而且......似乎有一个极其模糊、几乎被风雨磨平的弧形轮廓,像是某种人工修整过的痕迹,但又被后续的泥土冲刷和植被根系破坏得差不多了。
“就是这儿!”
老皮激动地低吼一声,烟袋锅子都差点掉了,“我之前就觉着这石头堆的别扭,像是后来故意挡上的。”
黄爷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凝重的表情。
他用手仔细触摸那模糊的弧形轮廓,又用短镐轻轻磕了磕周围的土。
“夯土层......虽然外面裹了泥,加了伪装,但里面是老的,瓷实。”他肯定地说,“老柴,打个小眼,看看深浅土色。”
老柴应了一声,从斌子背上卸下洛阳铲的杆子,一节一节接上。
他选了个轮廓下方稍微凹陷的位置,站稳马步,双手握紧铲柄,腰部发力,开始下铲。
嗤——
铲头破开表层浮土,发出沉闷的声响。
所有人都屏息看着。
老柴的动作稳健而富有节奏,每下去一截,就往上提带一点土样出来。
开始的土层是杂色的浮土和风化岩屑,很快,带出来的土变成了颜色更纯、更细腻的夯土。
老柴停下来,捏起一点夯土仔细看,又闻了闻:
“是老夯,没错。硬度极大,掺了东西。”
“继续。”黄爷沉声道。
老柴继续下铲。
接长了三四节杆子,深度已经下去七八米了。
带上的土依旧是致密的夯土,颜色越来越深。
突然,老柴下铲的手一顿,感觉铲头碰到了异常坚硬的东西,发出了“铿”一声轻响,像是磕到了石头。
他尝试着左右拧动铲柄,但下面纹丝不动。
“碰到石板或者铁壁了?”
泥鳅凑过来问。
老柴摇摇头,慢慢抽出铲子。
这一次,带上来的一点土样颜色截然不同。
那是一种暗沉沉、带着点金属光泽的青黑色泥土,粘性很大,里面同样混杂着那些闪烁的细微金屑,而且,那股类似朱砂又混合矿物的辛辣气味更加明显,甚至隐隐透着一丝难以形容的、陈腐的腥气。
“丹砂泥!见到丹砂泥了!”
老范激动的声音都变了调,差点把眼镜甩出去。
“没错!就是这里!”
丹砂泥,就是混合着朱砂(硫化汞)的矿物泥。
古人信奉长生,王侯将相、达官贵族们往往会搜罗天下能人异士帮忙炼制长生不老的丹药,而这些丹药里面通常就含有大量的硫化汞,他们死后,这些丹药丹炉被带到地下,在某种程度上也导致了这片区域的硫化物含量超标。
事实上,他们苦苦追寻的不死药,到头来反而成了见血封喉的催命符。
(譬如唐太宗李世民,于贞观二十二年服用金石丹,贞观二十三年就驾崩;唐宪宗李纯,于元和十五年服用金仙丹,当场身死;明光宗朱常洛,因服用不死药,在位仅一个月就驾崩;诗仙李太白同样是被仙丹摧残的一位名人......)
黄爷接过那点青黑色的泥,用力一捏,泥团很有韧性。
他眼神亮得吓人。
“深度?”他问。
“八米五左右。”
老柴估摸了一下杆子长度。
“八米五......外面还有这么厚的夯土层和伪装坡......”黄爷计算着,“这入口埋得够深,也够刁。不是直上直下,是斜着掏进山体的,怪不得找不到封土堆。”
找到了!
虽然还没见到墓门,但确定了入口的大致位置和深度,而且带上了关键的“丹砂泥”样本,证明下面的的确确有硬货!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脸上露出兴奋的神色。
连哑巴那石刻般的脸上,肌肉似乎也松动了一下。
“妈的,总算没白跑!”
斌子咧嘴笑,用力拍了我一下。
我也跟着傻笑,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但黄爷很快冷静下来:“位置是找到了,但这入口埋得深,又是斜的,上面还压着伪装的土坡和石头,打洞下去动静小不了,耗时也长。容易暴露。”
他看向老皮:“这地方,白天能干吗?”
老皮摇头:“悬。这山梁看着偏,但隔两道沟,那边有个村子,偶尔会有放羊的过来。白天动静大,肯定招人。”
“只能晚上干。”黄爷果断决定,“老皮,哑巴,辛苦你们继续在这盯着,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刻发信号。其他人,先撤回窝棚,养精蓄锐,家伙事再检查一遍。天一黑,就来干活!”
我们留下老皮和哑巴做暗哨,其余人沿着原路,小心翼翼地撤回那个隐蔽的窝棚。
回去的路似乎轻快了不少,但依旧不敢大意。
一路上,黄爷和老柴、老范低声商议着晚上打洞的方案,用什么工具,从哪个角度下手,如何散土等等。
回到窝棚,已是下午。
简单吃了点东西,大家都抓紧时间休息。
窝棚里挤不下,斌子和泥鳅靠在棚外背风处打盹。
老范靠着土坯墙,很快就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老柴默默擦拭保养着他的工具,那把短柄地质锤被他磨得锃亮。
三娘拿出水壶,倒出一点珍贵的水,打湿手帕,递给我:
“擦把脸,都是土。”
我愣了一下,接过来,胡乱在脸上抹了几把,冰凉的湿意让人精神一振。
手帕上带着淡淡的皂角香。
“谢谢三娘。”
她没说话,拿回手帕,自己也擦了擦。
我看着她用着我用过的东西,只觉得心里像是开出了一朵朵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