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派摸金手记》 第1章吴霍无祸 我叫吴霍。 这名字是老两口用俩鸡蛋求村头老先生起的,就盼着我这辈子无灾无祸。 现在看来,这俩鸡蛋是真没白花。 我虽然才50多岁,但已经退休快十年了。 说是退休,其实就是金盆洗手,没活儿干了。 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在地方上跟一帮兄弟干的是地下买卖,专搞老坑里的明器。 后来风声紧,队里人也散得七七八八,我就回了老家这中原小城,靠着以前攒下的那点家底倒腾了家古玩店勉强糊口。 说是古玩店,其实也就是半死不活地吊着,真东西没几件,糊弄外行游客的玩意儿堆了半屋子。 这行当,早就不是我们那会儿的光景了。 这些年日子过得平淡,人也懒散了。 住的还是老房子,青砖灰瓦,雨季一来,屋里屋外都湿漉漉的,墙根能渗出水珠,我这把老骨头也跟着一起泛酸疼......都是年轻时落下的毛病。 今天下午,又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 我刚沏上一杯浓茶,想驱驱潮气,就看到手机上来了一条短信: “有锅,急,速来老地方支。” 我不知道这短信是谁发来的,但“支锅”这词,是北派老辈人才用的黑话,意思是“有墓,缺人手,速来搭伙”。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年头,还懂这词的,不是老油子就是雷子(警察)。 我早他妈金盆洗手好几年了。 上次摸东西还是零几年在豫西搞了个战国的将军墓,洞刚打好,上面的丹江河水全倒灌进来,差点折在里面,出来后就发誓再不沾这晦气营生。 我的摸金故事就从那一天落下帷幕。 共计25年...... 我生于1962年,1979年入行那会刚好17岁。 老家位于中原腹地的一个穷沟沟,吴家屯。 祖祖辈辈都是土里刨食的农民。 前几天高考放榜,我名落孙山,彻底断了跳出农门的那点念想。 我爹吧嗒着旱烟,已经给我规划好了未来......接过他手里的锄头,攒钱,盖房,娶个屁股大能生养的媳妇,生娃,然后娃再接着种地。 一眼能望到头的日子,想想都让人喘不过气。 可我还能有啥辙? 这就是命。 我正盯着黑黢黢的房梁发呆,盘算着明天跟我爹下地锄玉米的事儿,就听见村口传来一阵突突突的响声,不是拖拉机动静,更清脆,更有劲儿。 这年头,村里除了支书家那台快散架的手扶拖拉机,就没别的机动玩意儿了。 这声儿真新鲜。 声响在我家不远处停了,接着是几声狗叫,还有压低的说话声。 我没太在意,翻个身准备继续睡。 没过多久,我家那扇破木门就被拍得山响。 “霍娃子!吴霍!开门!快开门!你看谁回来了!” 是邻居二蛋的声音,透着股兴奋劲儿。 我爹骂骂咧咧地起来点煤油灯:“催命呢?大半夜的!” 门一开,二蛋蹿进来,脸激动得通红: “叔!霍娃子!快去看!斌子!斌子开着小轿车回来了!还有泥鳅!好家伙,锃光瓦亮的小轿车,就停村口打谷场那儿!” 我爹一愣:“哪个斌子泥鳅?老刘家那弟兄俩?他俩不是前年跟他舅去南方倒腾电子表了吗?咋?发财了?” “可不是嘛!发财了!还带了台电视机回来!带大屁股的那种!说让大家伙都去看呢!” 整个村子都被搅醒了。 1979年,小轿车?电视机? 这对我们来说,跟天方夜谭差不多。 我胡乱套上件汗褂子,趿拉着破布鞋,跟着我爹和兴奋的村民们一起往打谷场涌去。 打谷场上已经围满了人,煤油灯、手电筒晃来晃去,跟过年似的。 人群中央,果然停着一辆小轿车,车身蒙着层土,但在灯光下依旧能看出是绿色的,方头方脑,像个铁盒子......后来我知道那叫212吉普,但在当时我眼里,就是顶时髦的小轿车。 车旁边站着两个人,穿着紧绷绷的“的确良”白衬衫,下身是裤线能削萝卜的“的卡”蓝裤子,脚上是擦得倍儿亮的黑皮鞋。 一个是高大壮实的斌子,咧着嘴笑,头发抹得油光水滑。 另一个是精瘦的泥鳅,小眼睛滴溜溜转,手里夹着根带过滤嘴的香烟,那做派,活脱脱城里干部的模样。 “斌子?真是你小子?!” 我爹挤过去,难以置信地摸着吉普车的引擎盖。 “叔!是我!”斌子嗓门洪亮,用力拍着我爹的肩膀,“回来了!看看咱村,一点没变样!” 泥鳅则更直接,他打开吉普车后座,小心翼翼地抱出一个大纸箱子,拆开泡沫,里面露出一台崭新的、屏幕像黑玻璃一样的机器。 “乡亲们!瞧好了啊!电视机!14寸大彩电!” 泥鳅喊着,虽然那电视分明是黑白的。 人群发出一阵惊呼,往前挤着想看得更清楚。 “真能出人影儿?” “听说里头能唱戏?” “得通电吧?咱村还没通电呢!” 斌子大手一挥:“白操心电!我带了电瓶,今晚就让老少爷们儿开开眼!” 他俩忙活着从车里搬出个大电瓶,接上电线,又竖起一根绑着易拉罐的天线杆子。 所有村民,包括我,都屏住呼吸,眼巴巴地看着那黑玻璃屏幕。 刺啦一声,屏幕亮了! 冒出密密麻麻的雪花点。 人群又是一阵骚动。 泥鳅慢慢转动天线杆,屏幕上的雪花跳跃着,忽然间,雪花凝聚成了模糊的人影,还有声音传出来: “......北京电视台......为您报道......” “出来了!真出来了!” 全场沸腾了! 老头老太太们凑到最前面,眼都不眨。 小孩子们兴奋地尖叫乱跑。 屏幕上放的啥内容根本没人在意,光是“里面有人”这个事实,就足够震撼我们一整年了。 我蹲在人群外围,看着那闪烁的屏幕,看着被众星捧月的斌子和泥鳅,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羡慕,嫉妒,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躁动。 要是我能像他们一样就行了...... 电视看到大半夜,直到电瓶耗得差不多了,屏幕暗下去,村民们才依依不舍地散去,边走边热烈地议论着。 斌子和泥鳅家被围得水泄不通,都在打听外面世界的样子。 我默默往回走,心里空落落的。 刚到家门口,就被斌子和泥鳅堵住了。 “霍娃子,咋样?哥们儿这排面还行吧?” 斌子搂住我脖子,一股子烟味和头油味。 “牛逼。”我由衷地说,带着点酸味儿,“你俩这是真发了。” 泥鳅递给我一根带过滤嘴的“大前门”,我没接,不会抽。 他自己点上,吐个烟圈:“发财谈不上,就是比土里刨食强点。霍娃子,还想跟你爹一样,一辈子窝在这山沟沟里?” 我没吭声,低下头。 谁他妈想啊? 斌子压低了声音:“跟我们走吧,霍娃子。出去闯闯!城里钱好挣!你看我俩,才出去多久?” 我心猛地一跳:“出去?我能干啥?要文化没文化,要技术没技术。” “有力气就行!有胆子就行!”斌子拍着胸脯,“哥们儿还能坑你?包你吃香的喝辣的!挣了钱,给你家盖个大瓦房,再给你娶个城里妞!那城里妞身上可香了,没一点汗味!” 泥鳅也凑过来,小眼睛里闪着精光: “就是!在这破地方有啥前途?种一年地,不够交公粮的。出去见见世面,机会多的是。” 我心跳得厉害。 穷怕了,也打心底里不想当农民。 他们的邀请,像是一根救命稻草,在我眼前晃。 “我......我得跟我爹商量商量......”我犹豫着。 “商量个屁!”斌子一瞪眼,“你爹能让你去?老老实实种地才是正经。想改变命运,得靠自己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那晚,我躺在凉床上,翻来覆去一宿没睡。 窗外的知了还在叫,斌子和泥鳅的话在我脑子里反复响。 小轿车、电视机、的确良衬衫、过滤嘴香烟......这些画面交织在一起,最终压倒了对我爹的恐惧和对未知的忐忑。 天蒙蒙亮,我蹑手蹑脚地爬起来,把我娘偷偷攒给我娶媳妇的十几块钱揣进兜里。 我想了想,又抽出一大半放回去,只拿了几块钱,然后留了张歪歪扭扭的字条:“爹,娘,我出去闯闯,挣了钱就回来给你们盖房子。” 做完这些之后,我偷偷摸摸地溜出家门,像做贼一样跑到村口。 斌子和泥鳅已经等在吉普车旁了。 “这就对了!走!” 斌子大笑着一拍我后背,把我塞进吉普车后座。 车子发动,颠簸着驶离吴家屯。 我看着窗外熟悉的土路、庄稼地、破房子越来越远,心里既有逃离的兴奋,也有背井离乡的恐慌。 吉普车开了两天一夜,中途在路边的“大车店”睡了一晚,中午吃饭都是下馆子,我虽然晕车,但还是乐此不疲。 越往北走,地势越平坦,村庄越密集,柏油马路也出现了。 我终于看到了传说中的北京城。 那城墙,那么高! 那楼房,那么多! 街上的人都穿着时髦,自行车流望不到头。 各种声响、气味、色彩扑面而来,把我这个乡巴佬彻底淹没了。 我紧紧抓着车座,眼睛不够用,看什么都新鲜。 路过一栋大楼时,我甚至看到有个女人在窗户边晾衣服,吓得我赶紧低头......咋能不拉窗帘呢! 在村里子乱看,可是要被剜眼珠子的! 斌子和泥鳅看着我土包子进城的模样,笑得前仰后合。 车子最终拐进一条胡同,停在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四合院门前。 朱红大门,门口两个石墩子,看着就气派。 泥鳅上前敲敲门,有节奏地敲了几下。 门开了一条缝,里面露出半张脸,警惕地打量了一下,看到是斌子和泥鳅,才把门打开。 进去是个院子,方砖墁地,角落里种着棵石榴树,结着果。 正房厢房都关着门,静悄悄的。 一个干巴瘦的老头从正房走出来,穿着灰色的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里盘着两个油光锃亮的核桃。 他眼睛不大,但看人的时候,像针一样,能扎进你肉里。 “黄爷,人带来了。”泥鳅恭敬地说。 斌子推了我一把:“叫黄爷!” 我紧张得手心冒汗,笨拙地学着电视里的样子鞠了个躬: “黄......黄爷好。” 黄爷没应声,上下打量我,那眼神像是在估量一件东西的价值。 “底子干净?”他问,声音嘶哑。 “干净!绝对干净!”斌子赶紧说,“俺们一个村光屁股长大的,老实娃子,穷得叮当响,就想出来挣口饭吃。” 黄爷慢慢踱步到我面前,猛地出手,在我胳膊、胸口捏了几把。 第2章盗墓 盗墓贼?! 我脑子里轰的一声! 挖人祖坟? 这是断子绝孙的缺德事啊! 我脸色瞬间白了,下意识地就往后退了一步。 “怕了?”黄爷眼睛眯起来。 “我......我......” 我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我没想到是干这个! 这可是要吃枪子儿的罪过! “现在知道怕也晚了。”黄三娘轻笑一声,语气却冷了下来,“这院门,进来了,就没那么容易出去。斌子,泥鳅,没跟他说清楚?” 斌子赶紧打圆场:“黄爷,三娘,霍娃子就是一时没转过弯。霍娃子,你想想,种地有啥前途?一年到头累死累活挣几个子儿?跟咱们干,一个月就是成千上万,够你爹娘在家盖三间大瓦房!够你娶三个媳妇儿!” 泥鳅也凑过来低声道:“兄弟,到这步了,由不得你退啦。乖乖听话,有钱一起赚,有肉一起吃。” 我心脏狂跳,后背冷汗直冒。 我看着黄爷那双毫无感情的眼睛,看着黄三娘嘴角那抹玩味的笑,再看看斌子和泥鳅......他们脸上早已没了在村里的热情,只剩下一种混不吝的江湖气。 我明白,我这是上了贼船了,下不去了。 要么入伙,要么......可能真得横着出这个门。 不过黄爷倒是并没有拿我打趣,他抿了口茶,漫不经心地盯着我。 “我们这行不强求,打心底里不愿意,留着反而是定时炸弹。小娃子,如果敢的话就跪下来给我磕三个头,如果不敢想回去继续种地......” 他把目光转移到三娘身上,“给这小子买张车票,送他回去。” 我愣在原地,不知道该咋办。 实在是穷怕了。 也真不想回那个土坷垃里刨食了。 我咬着牙,脑子里闪过小轿车,电视机,大瓦房,城里妞......还有我爹娘佝偻的背影。 我猛地一跺脚,跪在地上,声音发颤,却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 “黄爷!三娘!我......我干!” 黄爷听我咬着牙说出“我干”那俩字,脸上没啥表情,就是那对儿油光锃亮的核桃在手里转得快了些。 黄三娘倒是又笑了,这次笑得没那么戏谑,带了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像是......满意? “行,算你小子有点胆色。” 黄爷终于开口,声音还是那么嘶哑。 “不过,这行当不是有胆就够。眼要毒,手要稳,心要狠,还得懂规矩。规矩比天大,犯了规矩,神仙也救不了你。” 我赶紧点头,喉咙发干,一个字也不敢多说。 “泥鳅,斌子,”黄爷吩咐道,“先带他安顿下来,就住西厢那柴房,收拾个地方出来。明儿开始,跟着学规矩,认家伙。” “好嘞,黄爷!”斌子应得痛快,一把搂过我肩膀,“走吧,霍娃子,带你去瞧瞧窝儿!” 泥鳅冲黄爷和三娘点点头,也跟着出来。 西厢房边上有个低矮的小耳房,以前估计真是放柴火的,一股子霉味和尘土气。 里面堆着些杂七杂八的旧家伙什,靠墙搭着块木板,就算是床了。 斌子胡乱把上面的破麻袋挪开,激起一阵灰。 “咳......咳......就......就这儿?” 我有点傻眼。 这比我家那土炕还不如。 “咋?还想住正房啊?” 泥鳅嗤笑一声,扔过来一套油腻腻的铺盖。 “有个遮风的地儿就不错了。刚入行的棒槌都这待遇,老子当初也是这么过来的。” 斌子倒是实在点,帮我拍了拍木板上的灰: “凑合先住着,等立了功,黄爷自然有赏。走,先弄点吃的去,肚子早他妈咕咕叫了。” 厨房在院子东南角,很小,黑乎乎的。 泥鳅掀开锅盖,里面有几个冷窝头,还有半盆看不出是啥的菜糊糊。 他掰了半个窝头塞给我,自己拿起一个就啃。 我拿着那硬得能砸死狗的窝头,有点愣神。 这跟我想象的“吃香喝辣”差距有点大。 “瞅啥?不吃饱了哪有力气干活?”斌子嘟囔着,就着凉水啃窝头,“咱这行,饥一顿饱一顿是常事,下了洞子,有时候几天吃不上一口热乎的。” 我默默啃着窝头,拉得嗓子眼疼,只能使劲往下咽。 那菜糊糊有股馊味,我没敢碰。 黄三娘端着个碗过来,碗里是白米饭,上面还有几片油汪汪的腊肉。 她瞥了一眼我们手里的窝头,没说话,把碗放在灶台上,对着那小丫头说:“豆豆,快吃。” 豆豆怯生生地拿起筷子,小口小口吃着米饭。 我看着她碗里的肉,偷偷咽了口口水。 黄三娘好像背后长了眼睛,忽然回头看我,嘴角一勾:“想吃?” 我赶紧摇头。 “想吃就好好学,出了活儿,有的是肉吃。” 她说完,扭着腰走了。 那天晚上,我躺在硬邦邦的木板上,盖着那股子汗油味的被子,翻来覆去睡不着。 院子外头是北京的夜空,不像我们村那么黑,透着点昏黄的光,听说那叫灯光污染。 屋里老鼠在墙角吱吱喳喳地跑,我心里乱糟糟的。 盗墓贼......挖坟掘墓......吃枪子儿......这些词在我脑子里打转。 可一想到我爹娘愁苦的脸,想到村里人羡慕地看着斌子他们的小轿车,想到黄三娘那白嫩嫩的手腕和油汪汪的腊肉,那点害怕就又被压下去了。 妈的,豁出去了! 穷死也是死,被枪毙也是死,还不如赌一把!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透,我就被斌子叫醒了。 “练活儿了!” 我迷迷瞪瞪跟着他来到院子当间。 黄爷已经在那了,穿着练功衫,在打一套慢悠悠的拳。 泥鳅也在,哈欠连天。 黄爷打完收功,瞥了我一眼: “身子太僵,欠练。先从根基来。扎马步,一个时辰。” “一......一个时辰?” 我腿肚子有点软。 俩钟头? “废什么话!”泥鳅踢了我小腿一脚,“黄爷的话就是圣旨!蹲好!” 我只好咬牙摆开架势蹲下去。 刚开始还行,没过一炷香,大腿就跟筛糠似的抖,汗水顺着额头往下淌。 黄爷也不看我,就在院子里溜达,时不时纠正一下斌子和泥鳅的动作。 他俩也蹲着,但明显稳当多了。 黄三娘端着个搪瓷缸子出来,靠在门框上看热闹,小口抿着水。 豆豆躲在她身后,好奇地看我。 “妈,那个哥哥为啥一直蹲着?”豆豆小声问。 “练功呢,下盘不稳,下了洞子站不住,就得让里面的东西拖了去。” 黄三娘声音不大,却让我后脊梁一阵发凉。 好不容易熬过一个时辰,我两条腿都快不是自己的了,直接瘫在地上。 “歇屁!起来!”黄爷喝道,“认家伙!” 斌子搬来个大木箱子,打开,里面琳琅满目都是些奇形怪状的工具。 有扁平带刃的,有带钩带刺的,有拧成麻花状的,全是铁器,看着就沉。 “瞅好了,这是撬棍,别石门闩子的;这是探铲,打洞认土用的;这是蜈蚣挂山梯,拆开来能接长,下深坑好用;这是黑折子,专破棺材钉的;这是洛阳铲,最重要的吃饭家伙,你得学会怎么使,怎么从带出来的土里分辨底下有没有货,是哪个朝代的坑......” 黄爷一件件拿起来,讲解名字、用途、用法。 我听得头晕眼花,感觉比上学那会儿背书还难。 “这是下金钱,检查机关的;这是墨斗线,辟邪划界;这是飞虎爪,攀高用的......” 他又指着一些非工具类的东西。 看着这些东西,我汗毛又立起来了。 讲完一遍,黄爷让我挨个儿摸,记住手感、重量。 “家伙事就是命,不熟悉,关键时刻就得抓瞎。” 下午是文化课,主要是泥鳅教我。 他拿出些破旧的线装书,还有一堆泛黄的图纸,上面画着各种奇奇怪怪的符号、星宿、地形。 “认穴看星,分金定穴,那是摸金校尉的高深本事,咱北派土夫子不全靠那个,但也得懂点皮毛。” 泥鳅指着图纸,“最基本的风水得要懂,啥地方藏风聚气,可能是好穴。历朝历代的墓葬规制、棺椁样式、明器特点,都得记。别他妈把唐宋的玩意当先秦的卖了,丢人现眼还赔钱。” 他还教我一些黑话切口。 “锅,就是墓;支锅,就是组队下墓;掌眼,是负责鉴定、定穴的;下苦力,就是干挖土撬石力气活的;卖米郎,是负责销赃出手的;炸锅,就是出事了,可能被雷子(警察)盯上了;起雾,就是墓里有毒气;尸变,也叫‘闹凶’;明器,就是墓里出的好东西;肉粽,是指保存完好的干尸......这些都得烂肚子里,跟外人半句不能提。” 我像块海绵一样拼命记,但东西太多太杂,脑子嗡嗡的。 实践永远是最好的老师,当时根本记不住,下了几次墓后,这些东西就刻在我脑子里了。 晚上吃饭前,黄爷会考校我。 答不上来,或者记错了,轻则没饭吃,重则就得挨那核桃敲脑袋,疼得钻心。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 白天练功认家伙学规矩,晚上啃窝头睡柴房。 累是真累,苦是真苦,提心吊胆也是真。 但奇怪的是,我心里那点恐慌慢慢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麻木和......隐隐的兴奋。 尤其是当我逐渐能认出不同朝代的墓土,能熟练使用洛阳铲打出规整的探洞,能说出那些黑话切口时,斌子和泥鳅偶尔会夸我一句“上手快”,连黄爷看我的眼神都没那么冷了。 黄三娘还是那样,时不时逗我两句,看我脸红就笑了。 有时练功晚了,她会偷偷塞给我半个白面馒头,或者几块冰糖。 我不敢要,又馋,最后还是接过来,狼吞虎咽地吃了,心里怦怦跳,也不知道是怕还是别的啥。 有一次我蹲马步又累又饿,眼前发黑,差点栽过去。 是她从后面扶了我一把,温软的身子贴了我一下,声音带着热气喷在我耳朵边:“小子,站稳喽,脚下不稳,怎么立得住?” 我浑身一激灵,像触了电一样,腿居然真的不抖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乱七八糟的梦,梦里全是黄三娘水汪汪的眼睛和那碎花裙下鼓鼓囊囊的胸脯,那种感觉欲仙欲死。 第二天醒过来,我红着脸,赶紧去冲了个凉水澡。 三娘比我大十岁,又是黄爷的闺女,我在梦里干的那些缺德事根本不敢说出口。 在院里待了快一个月,除了偶尔跟斌子出去采买点吃食,我几乎没出过那四合院大门。 黄爷管得严,说是生面孔,少在外面晃悠,免得惹眼。 直到有一天晚上,黄爷把我们都叫到正屋。 桌上摊着一张皱巴巴的地图,像是手工画的,上面标着些奇奇怪怪的符号。 “来活儿了。” 黄爷指着地图上一个红点。 第3章第一次下地 “南边大兴那头,老乡平地挖出点东西,像是‘窑口’,露了天。泥鳅去看过了,土色没错,像是汉代的‘灰坑’(平民墓),但规制又不全像,底下可能有点东西。不大,练练手正合适。” 他看向我:“霍娃子,这次你跟着下去,斌子带你。不用你动手,跟着看,跟着学,感受感受底下啥滋味。泥鳅在上面照应。” 我心脏猛地提了起来! 终于要来了! 斌子咧嘴一笑,摩拳擦掌: “放心吧黄爷,保准把霍娃子全须全尾带回来!” 黄三娘瞥了我一眼,没说话,只是把豆豆往身边拉了拉。 第二天夜里,没有月亮,风挺大。 我们三个摸黑出了城,骑着两辆破自行车,车把上挂着煤油灯,车后座驮着工具包。 斌子骑一辆,驮着我。 泥鳅骑另一辆,驮着工具。 一路颠簸,到了地方。 那是一片荒凉的庄稼地,苞米都收完了,只剩下杆子立着,风一吹哗哗响。 在一个土坡后面,果然有个新挖开的痕迹,黑乎乎的洞口像一张嘴,往外冒着阴冷的气。 泥鳅四下张望,学了几声猫头鹰叫,确认没问题。 斌子把工具卸下来,拿出绳子、马灯、一小瓶烧酒。 “喝了,壮胆,驱寒。” 斌子把酒瓶递给我。 我灌了一口,辣得直咳嗽,一股热流从嗓子眼烧到胃里。 “我先下,你跟着,慢点,踩稳喽。” 斌子把绳子拴在旁边一棵老树上,另一头扔进洞里,嘴里叼着马灯,率先溜了下去。 越往下,温度越低,一股土腥味和霉味越来越浓。 上面泥鳅和马灯的光越来越远,很快,四周就只剩下黑暗,还有我自己粗重的呼吸声。 终于踩到了实地。 斌子举着马灯照过来:“没事吧?” 我摇摇头,心脏跳得厉害,借着灯光打量四周。 这是一个不大的墓室,砖砌的,已经有些塌陷。 中间摆着一口腐烂得差不多的木头棺材,盖子歪在一边。 四周散落着一些陶罐瓦器,大多都破了。 “瞅瞅,就一穷坑。”斌子用撬棍拨拉着那些碎片,“没啥油水,估计就几件陶器,早让人摸过了。” 他走到棺材边上,往里照了照: “哟,还剩几根骨头架子。” 我凑过去,屏住呼吸。 棺材里躺着一具白骨,衣服早就烂光了,头骨歪在一边,两个黑窟窿对着我们。 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看见死人骨头,胃里一阵翻腾,刚才喝的烧酒差点吐出来。 “怂样!”斌子笑话我,“这算好的了,还没烂透流汤的呢,那才叫一个恶心。” 他伸手进去,在白骨底下摸了摸,掏出个锈迹斑斑的小铜镜,还有几个同样长满绿锈的铜钱。 “就这点破铜烂铁,不值几个大子儿。”斌子掂量了一下,揣进兜里,“行了,也算没白来。走吧,上去。” 我松了口气,赶紧转身想抓住绳子爬上去。 就在我转身的刹那,眼角的余光好像瞥见那棺材里的头骨,那两个黑窟窿好像动了一下,正对着我。 我头皮一炸,猛地回头! 马灯光线下,那头骨好好的躺着,并没动静。 “咋了?”斌子问。 “没......没啥......” 我以为是眼花,心有余悸。 斌子把马灯凑近棺材,又仔细照了照,“咦”了一声。 “这底下......好像还有层砖?” 他用撬棍敲了敲棺材底部的墓砖,声音有点空。 “妈的,难道是夹层?”斌子来了兴致,“霍娃子,搭把手,把这烂棺材板子挪开!” 我心里发毛,但又不敢不听,只好忍着恶心,和他一起把那些腐朽的棺材板子推到一边。 底下果然露出一片略微松动的墓砖。 斌子用撬棍别住,用力一撬! 咔哒一声,几块砖松动了,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洞口,一股更难闻的、带着陈腐腥气的味道涌了上来! “操!真有货!” 斌子兴奋地低吼,把马灯凑过去照。 灯光往下,似乎照到了什么东西,反射出一点幽暗的光。 但就在同时,我好像听到一声极轻微、极缥缈的叹息声,从那洞里飘了出来。 我浑身汗毛瞬间立起,一把抓住斌子的胳膊: “斌哥!你......你听见没?” 斌子正兴奋着,不耐烦地甩开我: “听见个屁!别自己吓自己!底下好像有陶俑,看着品相不错!妈的,这趟值了!” 他说着,就要把身子探下去摸。 就在这时,我们头顶上突然传来泥鳅压得极低、却无比急促的呼哨声! 三长一短! 是警报! 炸锅了?! 上面起雾了?! 斌子动作猛地一僵,脸上的兴奋瞬间褪去,变得煞白。 我也吓傻了,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几乎要停止跳动。 炸锅! 这是最要命的警报! 意味着上面出大事了,很可能是雷子摸过来了! “操!” 斌子低骂一声,反应极快,立刻把手从那个黑漆漆的夹层里缩回来,也顾不上什么陶俑了。 他猛地吹熄了手里的马灯,四周瞬间陷入绝对的黑暗,只剩下我们俩粗重的呼吸声和头顶泥鳅那急促的、还在重复的呼哨声。 黑暗中,那声若有若无的叹息似乎又响了一下,这次更清晰了点,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怨怼,就贴着我后脖颈子。 我头皮发麻,牙齿嘚嘚嘚地磕碰起来,死死抓住斌子的胳膊,抖得像个筛子。 “别他妈慌!”斌子反手掐了我胳膊一把,疼得我一激灵,“慌就死定了!听着,跟着我,别出声!” 他摸黑抓住垂下来的绳子,塞到我手里:“上!快!” 我手软脚软,几乎是凭着本能往上爬。 黑暗里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感觉到粗糙的绳子磨着手心,冰冷的洞壁蹭着身体。 上面的呼哨声停了,死一样的寂静压下来,更让人恐惧。 斌子在下面托着我屁股,低声催促:“快!快点!” 我拼命往上蹬,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逃命的念头。 好不容易看到洞口一点模糊的天光,一只手伸下来,猛地把我拽了上去! 是三娘! 三娘怎么来了?! 她脸色铁青,一把将我按倒在草丛里,力气大得吓人。 我躲在她身子底下,梨花膏的香味一个劲地往我鼻子里钻,我的脸瞬间红了,拼了命地咽口水。 斌子也紧跟着爬了上来,泥鳅立刻把掀开的伪装草皮盖回洞口,手脚麻利得不像话。 “咋回事?” 斌子压低声音,嘴唇都在抖。 第4章逃跑 “远处有手电光,往这边晃,像是巡夜的,妈的,不知道咋摸到这荒郊野地来了!”泥鳅语速极快,眼睛警惕地扫视着黑暗的田野,“没直接过来,可能还没确定,但不能赌。东西呢?” 斌子从怀里摸出那面铜镜和几个铜钱: “就这点破铜烂铁,底下还有个夹层,刚撬开,还没等摸,你就叫了。” 泥鳅接过看了一眼,揣进兜里:“够屁!撤!快!” 我们四个猫着腰,借着苞米杆子的掩护,玩命地往自行车停的方向跑。 我两腿发软,好几次差点摔倒,三娘死死拽着我的手拉着我跑。 风呼呼地从耳边刮过,吹得苞米叶子哗啦啦响,听起来就像后面有无数人在追赶。 一直跑到自行车跟前,骑上去猛蹬出去老远,也没看见后面有人追来,那颗提到嗓子眼的心才稍微落下一点点。 一路无话,死命蹬车。 回到四合院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除了三娘之外,我们三个都是一身冷汗,满身泥土,狼狈不堪。 黄爷居然还没睡,就坐在正屋堂前的太师椅上,手里盘着核桃,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 “咋样?” 黄爷声音嘶哑地问。 泥鳅把情况简单说了,掏出那点铜器放在桌上。 黄爷拿起那面锈迹斑斑的铜镜看了看,又扔回桌上,冷哼一声: “屁麻坑,就出这点水头?还差点炸锅?” 斌子低着头:“黄爷,底下真有个夹层,刚撬开,泥鳅就叫了,没来得及......” “夹层?”黄爷眼皮抬了抬,“啥样?” “黑乎乎的,味儿冲,好像有陶俑,看着品相不赖......”斌子描述着。 黄爷沉默了一下,手指敲着桌面: “行了,人回来就行。这点东西,明天让泥鳅去潘家园出了,换点粮食钱。以后眼睛放亮点,风声紧,别他妈阴沟里翻船。” 他挥挥手,让我们滚去睡觉。 我回到那间冰冷的柴房,躺在硬板床上,却一点睡意都没有。 一闭眼就是那黑黢黢的洞口,那棺材里的白骨,还有那声诡异的叹息。 身上被绳子磨破的地方火辣辣地疼。 这就是倒斗? 第一次下坑,就差点被雷子摁住,吓丢了半条命,就摸回来几块破铜烂铁? 这跟我预想的发财差距也太大了。 第二天,我蔫头耷脑,练功都没精神。 扎马步时腿软得直打晃,被黄爷用核桃狠狠敲了下后脑勺。 “怂了?”黄爷眯着眼看我,“才见这点阵仗就尿裤子了?趁早滚回你老家种地去!” 我咬着牙,没吭声,心里憋着一股火和不甘心。 中午吃饭时,黄三娘破天荒地给我碗里夹了一筷子咸菜,瞥了我一眼: “咋?昨晚吓破胆了?” 我闷头啃窝头,不看她。 “哪个好手不是从吓破胆过来的?”她声音不高,带着点嘲弄,又有点别的意味,“底下那点动静,十有八九是自己吓自己。真遇上‘闹凶’的,你还能全须全尾回来?” 听到她的安慰,我点了点头,又问她:“你咋来了?” “我怕你们出事,所以一直跟在后面。” 说完这句话,她扭身走了,留下那筷子咸菜。 我盯着那咸菜,心里五味杂陈。 下午,泥鳅出去了,说是去潘家园出货。 斌子被黄爷叫去收拾工具。 我没事干,就在院里继续练扎马步,跟自己较劲。 豆豆那丫头蹲在石榴树下玩泥巴,时不时偷偷看我一眼。 过了好久,她小声问我:“哥哥,地下......好玩吗?” 我愣了一下,苦笑:“不好玩,吓人。” “哦。”她低下头,继续玩泥巴,“妈妈说,地下有吃小孩的妖怪。” 我心里一毛,没接话。 晚上泥鳅回来了,脸色不太好看。 他把几张毛票拍在桌上: “妈的,破铜烂铁,就卖了十几块钱。” 黄爷没说什么,让三娘把钱收了。 日子好像又回到了之前,练功、学规矩、啃窝头。 但经过那一晚,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斌子和泥鳅看我的眼神少了点之前的随意,多了点认同,好像我真算一起扛过事的人了。 黄爷偶尔也会多指点我两句认土辨器的诀窍。 我更拼命地学,更拼命地练。 我知道这行危险,但我也知道,我想活下去,想挣到钱,就不能一直当个棒槌。 那声诡异的叹息和差点被雷子抓住的恐惧,反而成了催我往前走的鞭子。 又过了些天,晚上吃完饭,黄爷没让我立刻回柴房,把我叫到跟前。 “霍娃子,你来也有些时日了。规矩学了点,家伙也摸了,坑也下过一次了。虽然是个屁麻坑,也算见了腥气。” 黄爷盘着核桃,慢悠悠地说,“咱这行,师徒名分不像别的行当那么讲究,但进了门,也得有个交代。你算是个‘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今天给你‘亮亮堂子’,让你知道咱这脉的根脚。” 我赶紧挺直腰板听着。 黄爷指了指堂屋正墙上挂着的一幅泛黄的画像。 那画像平时用块布遮着,我从来没留意过。 此刻布掀开了,上面画着个穿着古代服饰的人,面目模糊,看着有些年头了。 “咱这北派,不像摸金校尉有符有咒,也不像搬山道人有术有技,更不像卸岭力士人多势众。咱靠的就是胆子大,家伙硬,手艺精。” 黄爷语气里带着点自傲,“祖师爷传下来的规矩不多,就几条铁律:一,不对妇孺下手;二,不起暴尸敛财之念;三,留一线,不绝户;四,也是最重要的,嘴巴严,讲义气。犯了任何一条,三刀六洞,自个儿掂量。” 我听得心惊肉跳,连连点头。 “咱们这一支,传到我这儿,人也散得差不多了。” 黄爷叹了口气,“现在不比以前了,雷子盯得紧,好坑也越来越少。以后,就得靠你们这些后生了。” 他看向我:“霍娃子,你胆子虽小,但还算灵性,肯吃苦。以后跟着好好干,亏待不了你。” 我心里有点热乎,感觉像是终于被这个冰冷的圈子接纳了一点。 从那以后,我的日子稍微好过了点。 吃饭偶尔能见到点油花,三娘塞给我馒头冰糖的次数也多了点。 训练依旧辛苦,但我知道这是在保自己的命。 我开始跟着泥鳅学更深的认土本事。 不同朝代、不同等级的墓,封土、夯土、墓土都不一样。 汉墓多“白膏泥”和“青膏泥”,密封好;唐墓喜欢用“糯米石灰浆”,坚硬无比;宋墓土杂,但往往带瓷片;明墓夯土层最厚实,难打洞......还有“血淤土”、“雪花砂”、“朱砂土”这些特殊土质,往往意味着底下有硬货或者凶险。 斌子则教我怎么使力,怎么打洞又快又隐蔽,怎么别石门省力气,怎么在狭小空间里转身发力。 他力气大,但粗中有细,一些技巧都是拿命换来的经验。 我也渐渐熟悉了这个四合院里的每一个人。 黄爷的大名我不知道,只知道他叫“黄鼠狼”,我们都叫他黄爷,是定盘星,话不多,但句句是命令,眼神毒辣,经验老道。 泥鳅本名刘明,是鬼机灵,对外联络销路,打探消息,认物定价都是一把好手,但有点滑头。 斌子名叫刘斌,既是泥鳅的哥哥,又是队里的猛张飞,下苦力的一把好手,讲义气,但脾气暴,容易上头。 黄三娘......我看不透她。 她好像对什么都漫不经心,但又什么都懂。 有时风情万种,有时又冷得像块冰。 唯一不变的,就是三娘始终很美,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女人。 我不知道豆豆是不是她的亲生闺女,如果是,不知道是哪个男人这么幸运。 她对我时好时坏、若即若离,让我心里老是七上八下。 豆豆还是那样,怯生生的,但跟我熟了,偶尔会对我笑一下。 时间就这么晃晃悠悠又过了两三个月,北京城入了秋,天气凉了下来。 院里那棵石榴树果子都红透了,裂开了口。 这天,黄爷又把我们叫到屋里,脸色比上次还凝重。 “来大锅了。” 他指着桌上又是一张手绘的地图,这次画得更精细,标注也更复杂。 “河北地界,一个老坑,让雨水冲塌了一块,露了相。去看过了,土色是战国的,‘黄肠题凑’的规制,错不了。” 黄肠题凑! 我心里一跳! 这可是王侯级别的大墓! 用的是柏木黄心堆叠成的墓室,规格极高! “这次锅子太硬,咱一家吃不下。”黄爷沉声道,“得请几个老伙计支锅。” “霍娃子。”他看向我:“这次,你不能再光看着了。得下苦力。怕不怕?” 我看着地图上那个标注的点,想起第一次下坑的惊恐,想起那声叹息,手心又开始冒汗。 但我也想起了斌子的小轿车,泥鳅的电视机,想起了黄爷说的“大锅”,想起了我爹娘佝偻的背影。 我咽了口唾沫,声音有点发颤,却异常清晰: “黄爷,您吩咐吧!我不怕!” 第5章学习 黄爷听我说“不怕”,那双总是半眯着的眼睛难得地睁大了些,像黑暗中突然亮起的两盏小灯,在我脸上停了几秒。 他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只是鼻腔里哼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嗯”。 “斌子,”他转头吩咐,“明儿开始,带他练练气力,下大苦力不是耍嘴皮子,别到时候软了脚,拖累大伙儿折里头。” “放心吧黄爷!”斌子把胸脯拍得砰砰响,“包在我身上!” 从第二天起,我的苦日子才算真正开始。 天不亮就被斌子从柴房拖出来,不再是单纯的扎马步,而是真刀真枪地练力气。 院里不知道从哪弄来两个石锁,死沉死沉,让我天天举。 又扛着沙袋在院里折返跑,练得我浑身骨头像散了架,晚上躺硬板床上都觉得那床在晃。 斌子还弄来一根粗麻绳,一头拴在石榴树上,一头让我拽着,学驴拉磨一样原地转圈拔河,说是练下盘和憋气。 “底下干活,一口气憋不住,吸了尸气,神仙难救!” 他一边看着我龇牙咧嘴的样子,一边啃着烧饼说风凉话。 泥鳅也没闲着,除了继续教我认土辨器,还开始灌输更多实战的黑话和规矩。 “看到墓道里的积水,叫‘龙涎’,深浅不一,说不定藏着翻板陷坑;墓顶渗水,叫‘下雨’,得赶紧撤,容易塌;棺材板子叫‘盖天’,撬的时候得有讲究,不能蛮干;开棺前得‘下金钱’,既是问路,也是买路;摸到东西不能直接看,得先揣怀里,出了坑再说,这叫‘不见天’;万一碰上‘肉粽’‘起尸’,墨斗线捆尸,别回头,玩命跑......” 我听得头皮发麻,只能拼命往脑子里记。 晚上睡觉都在嘟囔“龙涎”、“下雨”、“盖天”...... 黄三娘有时会端个碗,靠在门框上看我累得像条死狗,嘴角噙着笑。 有一次我举石锁脱力,差点砸到脚,是她眼疾手快拉了我一把。 “谢......谢谢三娘。” 我喘着粗气,汗流进眼睛里,涩得疼。 她没松手,反而就着拉我的姿势,手指在我小臂上捏了捏,像是在掂量猪肉膘厚不厚。 “嗯,是结实了点。”她语气轻飘飘的,带着点调侃,“就是还嫩,欠火候。” 她手指碰到的地方,像过了电,我胳膊上的肌肉突突直跳,赶紧抽回手,脸臊得通红。 豆豆在一旁眨着大眼睛看,忽然小声说:“妈妈,哥哥脸红了。” 黄三娘噗嗤一笑,扭着腰走了:“豆豆,别瞎说。” 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日子就在这累死累活又提心吊胆中一天天过去。 北京的秋天短,转眼就刮起了凉风,树叶子哗啦啦地掉。 院里那棵石榴树的红果子早就被摘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 黄爷出门的频率高了,有时候一去就是一两天。 回来的时候,脸色要么更凝重,要么就带着点压抑的兴奋。 我知道,那“大锅”的事,正在紧锣密鼓地谋划。 终于,在一个阴沉的下午,黄爷把我们都叫到正屋。 屋里除了我们,还多了两个生面孔。 一个是个矮壮的老头,看着比黄爷年纪还大点,满脸褶子,头发花白,但一双眼睛精光四射,手指关节粗大,像是常年使力气的。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旧工装,闷头抽着旱烟,烟雾呛人。 另一个稍微年轻些,四十上下,瘦高个,戴着副破眼镜,镜片厚得像酒瓶底,看着有点木讷,但眼神扫过屋里器物时,会闪过一种极专注的光。 “老柴,老范。”黄爷简单介绍了一下,“都是老伙计了,信得过。” 矮壮老头是老柴,据斌子后来偷偷告诉我,是南边过来的好手,尤其擅长打洞破土,外号“穿山甲”。 戴眼镜的是老范,是个“掌眼”先生,对明器鉴定、尤其是金石玉器极为在行,就是有点迂。 “锅子都清楚了。” 黄爷铺开那张详细的地图,“战国的坑,黄肠题凑,硬茬子。在河北那边,离官道不远,动静不能大。老柴负责打洞定位,斌子下苦力,泥鳅望风联络,老范掌眼定价。三娘留在这看家,统筹。”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我身上:“霍娃子,你跟着斌子,听他招呼,递家伙,清土,学着点。” 我心里一紧,连忙点头。 “家伙都备齐了?” 老柴磕了磕烟袋锅,声音沙哑地问。 “齐了。”黄爷点头,“新打了探铲,加长了蜈蚣挂山梯,备足了黑折子、撬棍。药包子(防毒面具)也准备了几个。” 老范推了推眼镜,凑近地图仔细看:“看这地势,依山傍水,是块好穴。但战国墓,机关少不了,流沙、伏火、积石,都有可能。进去后,每一步都得踩稳了。” 接下来几天,院子里气氛明显紧张起来。 各种工具被搬出来反复检查、打磨、组装。 斌子带着我一遍遍练习打绳结、快速传递工具、用小铲子清理浮土。 老柴偶尔会指点我几句下铲的角度和听声辨位的技巧。 老范则捧着几本快散架的旧书,对照着一些残破的拓片,念念有词。 黄三娘忙着准备干粮、水、药品,还有厚实点的衣服。 她弄来一包味道冲鼻的草药,分给我们每人一小包,让贴身带着,说能辟邪防虫。 豆豆似乎也感觉到不寻常,比以前更安静了,常常抱着个破布娃娃,坐在门槛上看着我们忙活。 出发的前一晚,黄爷弄来一瓶白酒,切了一盘猪头肉,算是犒劳。 饭桌上气氛有些沉闷,没人多说话。 老柴依旧闷头抽烟喝酒,老范小口抿着酒,眉头紧锁,像是在思考什么难题。 斌子和泥鳅倒是吃得欢实,但眼神里也藏着紧张。 黄爷端起酒杯,扫了我们一眼:“明儿出发,规矩都别忘了。手稳,心细,嘴严。能出水最好,出不了水,人也得全须全尾地回来。干!” 我们都端起碗,碰了一下。 辣酒入喉,像一道火线烧下去,却驱不散心里的那点寒意。 吃完饭,我回到柴房,看着角落里已经打包好的工具包,心里怦怦直跳。 第一次下那种大墓,说不怕是假的。那声叹息,那个黑窟窿,总在我眼前晃。 正胡思乱想,门帘一挑,黄三娘走了进来。 她手里拿着个小布包,走到我面前。 “给。” 她把布包塞到我手里。 我打开一看,里面是两个白面馒头,还有一个用红绳系着的铜钱,像是“五帝钱”,磨得锃亮。 “明天揣着,饿了吃。”她声音很轻,不像平时那样带着戏谑,“铜钱辟邪,压兜底,别弄丢了。” 我捏着那还有点温热的馒头和冰冷的铜钱,喉咙有点堵:“三娘......” 她没让我说下去,伸手替我理了理衣领,动作很轻。 她的手指有点凉,碰到我脖子上的皮肤,我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我当时满脑子都是把三娘抱进怀里,可又根本没那个胆子。 “小子。”她看着我,眼睛在昏暗的油灯光下显得特别深,“机灵点,别傻乎乎地往前冲。看着点斌子,他有时候虎了吧唧的。也......看着点自己。” 她说完,没再停留,转身出去了。 我握着那个布包,在原地站了很久,心里乱糟糟的。 那点恐惧好像被什么东西压下去了一些,另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冒了出来。 第二天凌晨,天色墨黑,风刮得更猛。 我们一行六人,分乘两辆破旧的212吉普,悄无声息地驶出四合院,融入了北京尚未苏醒的街道。 车子朝着河北方向,一路颠簸。 我坐在后座,挨着工具包,怀里揣着黄三娘给的馒头和铜钱,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越来越荒凉的景色,手心一直在出汗。 斌子坐在我旁边,闭目养神,但紧握的拳头显示他并不平静。 开车的泥鳅嘴里叼着烟,神色严肃。 副驾上的黄爷沉默着,不知道在盘算些什么。 另一辆车上是老范、老柴,以及一部分工具。 没有人说话。 只有引擎的轰鸣和风声。 我知道,这次不再是练手,不再是屁麻坑。 真正的玩命,要开始了。 第6章出发 两辆破吉普像是两头老牛,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颠簸。 天还没亮透,窗外是灰蒙蒙的华北平原,光秃秃的田地、低矮的村庄、远处起伏的土丘,都飞快地向后掠去。 风从车窗缝隙里灌进来,带着一股子干冷的土腥味。 车里没人说话,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 斌子抱着胳膊假寐,眉头拧着个疙瘩。 开车的泥鳅嘴唇紧抿,眼睛死死盯着前方被车灯照亮的一小片路面。 副驾上的黄爷像尊石雕,一动不动,只有手里那俩核桃偶尔极轻微地转动一下,发出几乎听不见的摩擦声。 我缩在后座,紧挨着那几个散发着铁锈和机油味的工具包,感觉自己像个要被运去屠宰场的猪崽。 怀里那两个白面馒头和那枚冰冷的五帝钱,成了我唯一的慰藉和支撑。 三娘昨晚的眼神,还有那句“看着点自己”,在我脑子里反复播放。 车子开了得有三四个钟头,中途在一个荒僻的河滩边停了次车。 大家下来放水,啃点冷干粮。 老柴蹲在路边,抓了把土在手里捻了捻,又看了看远处的山势,低声跟黄爷说了几句什么。 黄爷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老范则从车里拿出他那本快散架的破书,对着四周比划,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核对方位。他那副厚眼镜片在灰白的天光下反着光,看着有点滑稽,又有点神秘。 继续上路后,路越来越难走,几乎不能叫路,就是在野地里压出来的车辙子。 吉普车颠得厉害,我感觉早饭那点干粮都快从嗓子眼晃出来了。 终于,在快到中午的时候,车子在一片看起来毫无特别的丘陵地带停了下来。 四周荒无人烟,只有枯黄的杂草和裸露的岩石。 “到了。” 黄爷终于开口,声音嘶哑。 我们纷纷下车,活动着僵硬的手脚。 冷风一吹,我打了个哆嗦。 泥鳅和老柴动作麻利地从车上卸下工具,用早就准备好的麻袋和枯草做伪装,把吉普车巧妙地藏在了一片乱石堆后面。 老范则拿着个老旧的红漆罗盘,在附近来回踱步,时不时停下来掐指计算。 黄爷站在一个稍高的土坡上,眯着眼打量四周的地势。 斌子凑到我身边,低声说:“瞅见没,这叫‘青龙蜿蜒,白虎驯俯’,典型的抱阴负阳格局,底下绝对有大家伙。”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觉得是两道普通的土岭,看不出啥名堂,只好懵懂地点头。 定位花了差不多一个时辰。 老范和黄爷、老柴不时低声争论几句,最后在一个长满枯草的斜坡背面停了下来。 老柴用脚尖点了点地面:“就这儿了。土层是动过的,虽然是老土,但跟周边的原生土不一样,下面是空的。” “动手吧。”黄爷下令,“天黑前得打出气眼,摸清楚大概情况。” 老柴从工具包里拿出几节螺纹钢管的洛阳铲,接上长柄,开始下铲。 他动作不快,但极其稳健,每一铲下去,深度、角度都分毫不差。 斌子在旁边帮忙接铲杆,把带出来的土小心地接在一张油布上。 老范蹲在油布边,仔细检视每一铲带上来的土。 他时而捻搓,时而闻嗅,甚至偶尔还舔一下(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尝土里的矿物质判断年代),神情专注得像是在研究什么稀世珍宝。 “五花土......没错,是回填土......嗯?有木炭屑......还有朱砂点......”他喃喃自语。 泥鳅负责望风,爬到附近最高的一个石头上,拿着个破望远镜四下瞭望。 我则帮着清理铲头带上来的碎土,按照老范的指示,把不同颜色、质地的土分开放置。 打探洞是个慢工出细活的过程。 一直到日头偏西,探铲已经接下去十几米深了。 老柴的额头见了汗,斌子也喘起了粗气。 突然,老柴下铲的手一顿,感觉不一样了。 他慢慢抽出铲子,带上来一截土。 老范立刻凑过去,只看了一眼,呼吸就急促起来:“白膏泥!见到白膏泥了!还掺着木屑!是黄肠题凑的外椁!” 黄爷快步走过去,捏起那撮土看了看,脸上终于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 “深浅?” “十四五米。”老柴抹了把汗。 “差不多了。”黄爷抬头看了看天色,“歇会儿,吃点东西。等天擦黑,下‘饺子’(小探洞)确认棺室位置。” 我们围坐在一起,啃着冰冷的窝头和咸菜。 没人说话,只能听到呼呼的风声和咀嚼声。 气氛反而比刚才更紧张了。 见到白膏泥,意味着大墓确凿无疑,也意味着真正的危险即将开始。 天很快黑了下来。 荒野的夜晚,没有灯光,只有惨淡的星光,风更冷了,吹得人透心凉。 老柴换上了更细的“针铲”,这是一种特制的、更加精巧的探铲,能打出更小的洞,带上来更具体的土层信息。 他凭借刚才探洞的方位和经验,在周围几个点又打了几个小探洞。 终于,在其中一个点,针铲带上来了一点暗红色的、黏糊糊的泥土,还夹杂着极细的白色砂粒。 老范用手电照着,声音都变了调:“血淤土!夹雪花砂!我的天爷!这......这底下的主儿不得了!非王即侯!尸体恐怕都还没烂!” 听到这话,我后脖颈子直冒凉气。 斌子也瞪大了眼睛,呼吸粗重起来。 黄爷眼神锐利,猛地一挥手: “就是这儿!准备下锅!” 真正的行动现在才开始。 斌子和老柴拿出旋风铲和短镐,开始扩大那个打出“血淤土”的探洞。 泥土不断被刨出来,我负责用麻袋装土,还没到散土的时候,只能把土运到远处后备箱里。 泥鳅加强了警戒,几乎伏在地上,耳朵贴着地面听动静。 老范则紧张地来回踱步,不时提醒: “慢点!轻点!别震塌了!” 黄爷站在扩开的洞口边,举着手电,死死盯着下面。 洞越挖越深,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腐朽木头和某种奇异香料的味道隐隐约约飘了上来。 其实就是“尸晕”(尸气)。 虽然极淡,但那股子阴冷陈腐的气息,让我瞬间想起了第一次下坑的经历,胃里一阵翻腾。 “见椁了!” 洞底下传来斌子压抑着兴奋的低吼。 手电光往下照,能看到下面露出了巨大的、深色的柏木方子,堆积得密密麻麻,这就是“黄肠题凑”的外椁。 “找椁门!”黄爷下令。 老柴和斌子在下面小心地清理木椁顶部的浮土。 这些柏木历经两千多年,居然还没有完全腐烂,只是颜色变得深黑。 终于,他们找到了一处木方排列略有不同的地方。 “这儿!像是门道!”老柴喊道,“撬开一道缝!下金钱!” 黄爷的声音也带上了一丝紧张。 下面传来撬棍别进木头的嘎吱声,令人牙酸。 忙活了好一阵。 “撬开了!缝太小,下不了人,但能瞅见里面!” 斌子的声音带着回音传上来。 老范赶紧凑到洞口:“里面啥样?” “黑乎乎的......好像......好像有个大家伙!比寻常棺材大不少!”斌子喘着气,“看不真切,但感觉......感觉不太对劲!” “怎么不对劲?”黄爷追问。 “说不上来......就是觉得......瘆得慌......” 斌子的声音有点发虚。 就在这时,一直趴在地上听动静的泥鳅猛地抬起头,脸色煞白,压着嗓子急叫: “黄爷!远处有动静!像是......摩托车声!好几辆!正往这边来!” 第7章出师不利 泥鳅那声压得极低,却像炸雷一样瞬间把所有人的魂都吓飞了一半! 刚才还沉浸在发现血淤土雪花砂和黄肠题凑的兴奋与紧张中,这突如其来的警报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连骨头缝都凉透了。 “操!” 洞底下的斌子惊骂一声,撬棍刮擦木头的声音戛然而止。 老柴反应最快,像只受惊的老狸猫,噌地就从洞里窜了上来,动作快得完全不像个老头。 他脸色铁青,耳朵贴地,只听了半秒就低吼: “没错!是摩托!东北边来的,不止一辆!快!” 黄爷脸上的肌肉狠狠抽搐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极其骇人的厉色,但瞬间又压了下去,声音嘶哑却异常果断: “填洞!撤!” 没有一丝犹豫! 这就是老江湖的反应! 斌子也连滚带爬地从洞里出来,满头满脸都是黑泥和汗水。 我们几个疯了一样,抓起刚才挖出来的泥土,拼命往洞里回填。 也顾不上什么轻拿轻放了,用脚踹,用铲子推,只求最快速度把那个要命的洞口堵上。 老范手忙脚乱地收拾散落在地上的工具和油布。 泥鳅从望风石上滑下来,几乎是扑到我们藏车的地方,飞快地扯掉吉普车上的伪装枯草。 “来不及全填实了!”老柴一边疯狂填土,一边急促地说,“浮土盖住就行!赶紧走!” 摩托车的引擎声越来越清晰,已经能听出那种特有的、突突突的轰鸣,在寂静的荒野夜里,显得格外刺耳和瘆人。 听动静,绝对不止一两辆! 我的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手抖得几乎握不住铁锹,只知道机械地往里铲土。 冷汗顺着脊梁沟往下淌,被冷风一吹,冰得直哆嗦。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完了!要被抓住了!要吃枪子儿了! “快!上车!” 黄爷低吼一声。 洞口被我们胡乱用浮土和枯草掩盖了一下,虽然仔细看肯定能发现,但眼下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我们抓起工具包,玩命地奔向藏车的地方。 泥鳅已经发动了一辆吉普,引擎低吼着。 老柴跳上另一辆车的驾驶位,黄爷迅速拉开副驾门。 斌子、我、老范手忙脚乱地往后座爬。 就在这时,几道雪亮的光柱已经从东北边的土梁子后面扫了过来! 摩托车队出现了! “走!” 黄爷一声令下! 两辆吉普车像受惊的野马,猛地窜了出去,碾过乱石和枯草,疯狂颠簸着冲向与我们来时相反的西南方向。 后面立刻传来了吆喝声和更加急促的摩托车引擎声。 灯光紧紧咬在后面。 “妈的!是雷子!还是民兵?” 斌子喘着粗气,从后窗往外看,脸色惨白。 “别管是啥!被追上就完蛋了!” 老范抱着他的宝贝工具包,声音发颤。 老柴把吉普车开得几乎飞起来,在这根本算不上路的野地里左冲右突,利用地形规避着后面的灯光。 泥鳅的车紧紧跟在后面。 冷风像刀子一样从车窗缝隙灌进来,刮得人脸生疼。 我的心跳得厉害,几乎要撞破胸腔。 每一次车轮碾过大一点的石头,车身剧烈跳跃,都感觉像是要散架。 后面的摩托车灯光像鬼眼一样死死咬着,而且越来越近! 摩托车的灵活性在这种地方比吉普车要强的多! “甩不掉!” 泥鳅从前面车里打来灯语信号。 黄爷脸色阴沉得可怕,猛地对老柴说: “往河滩方向引!走Z字!给他们制造点麻烦!” 老柴会意,猛地一打方向盘,车子冲向一片更加崎岖、布满了鹅卵石的干涸河滩。 吉普车在大小不一的石头上疯狂弹跳,颠得我五脏六腑都要移了位,差点吐出来。 后面的摩托车果然受到了影响,速度慢了下来,灯光乱晃,显然在这种路况下也不敢开太快。 趁着这点空隙,两辆吉普车玩命狂奔,终于稍微拉开了一点距离。 前面出现了一片小树林,虽然树木稀疏,但好歹是个掩护。 “进林子!” 黄爷下令。 车子一头扎进树林,树枝刮擦着车身,发出刺耳的噪音。 我们在树林里七拐八绕,后面的灯光和引擎声似乎被茂密的树木阻挡,变得断断续续,渐渐远了。 但没人敢放松。 老柴和泥鳅凭着感觉和微弱的星光,继续在黑暗中穿行了不知道多久,直到彻底听不到后面的任何动静,才慢慢降低了车速。 最后,两辆车在一片完全陌生的、黑漆漆的山坳里停了下来。 引擎熄火。 死一样的寂静瞬间包裹了我们,只剩下几个人粗重如同风箱般的喘息声。 没人说话。 劫后余生的恐惧和虚脱感攫住了每一个人。 我瘫在后座上,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了,手脚还在不受控制地发抖。 嘴里全是土腥味和恐惧的味道。 过了好半天,斌子才哑着嗓子骂了一句: “操他妈的!哪来的摩托?差点就折了!” “可能是巡夜的民兵,也可能是闻到味儿的同行。”泥鳅的声音也发干,他下车检查车身,“车漆刮花了,还好没爆胎。” 黄爷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手里的核桃又开始慢慢转动: “地方暴露了,这锅,暂时不能动了。” 老柴点起了旱烟,猛吸了两口,烟雾在黑暗中明明灭灭: “可惜了......那血淤土雪花砂,底下绝对是大肉粽。” 老范瘫坐在座位上,抱着他的包,喃喃道: “万幸,万幸......人没事就好,东西没了还能再找......” 我心里也是一阵后怕和......莫名的失落。 那么大一个墓,眼看着就要摸到边了,却功亏一篑。 那种与巨大财富和秘密擦肩而过的感觉,挠心挠肺。 我们在山坳里躲了将近一个时辰,确认彻底安全后,才敢重新发动车子,绕了极大的一个圈子,在天快蒙蒙亮的时候,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北京城的那座四合院。 院子里静悄悄的,石榴树的枯枝在晨光中显得格外萧索。 听到动静,正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黄三娘披着衣服站在门口,脸上带着倦意和担忧。 豆豆也揉着眼睛跟在她身后。 看到我们一个个灰头土脸、狼狈不堪的样子,黄三娘的脸色白了白,却没多问,只是侧身让我们进去。 胜败乃兵家常事,失败是成功之母。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回到熟悉的院子,我才真正感觉到一丝虚脱般的安心,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 斌子一屁股瘫坐在台阶上,骂骂咧咧地脱掉沾满泥浆的鞋子。 泥鳅和老柴默默地把工具搬回西厢房。 老范抱着他的包,直接钻回了给他准备的客房。 黄爷站在院子当间,看着东边泛起的鱼肚白,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对我们说: “都累了,先去歇着。今天不出门,风声紧,都警醒着点。” 我回到那间冰冷的柴房,也顾不上脏了,直接把自己扔在硬板床上,感觉浑身像散了架一样。 恐惧、紧张、疲惫、还有那点不甘心,交织在一起,让我眼皮沉重,却怎么也睡不着。 一闭眼,就是那漆黑的洞口,那血淤土的味道,那越来越近的摩托车灯光...... 不知过了多久,门帘被轻轻掀开一条缝。 黄三娘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走了进来。 “喝了,驱驱寒,压压惊。”她把碗放在床边的小凳上,看着我,“没事吧?” 我挣扎着坐起来,摇摇头,接过碗。 姜汤很辣,带着红糖的甜味,滚烫地滑进胃里,带来一丝暖意。 “差点......差点就回不来了。” 我声音沙哑,带着后怕。 “干这行,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黄三娘在我床边坐下,叹了口气,“人没事就好。这次不成,还有下次。” 她看着我喝汤,忽然伸出手,把我粘在额头的一缕湿发拨开。 她的手指有点凉,动作却很轻。 “吓坏了吧?”她问。 声音里没了平时的戏谑,多了点别的东西。 我点点头,没敢看她。 “第一次都这样。” 她像是自言自语。 “见多了,就习惯了。习惯了,离死也就不远了。” 她的话让我心里一咯噔。 “三娘......你们以前......经常这样吗?” “哼。” 她轻笑一声,带着点自嘲和玩味。 “这还算好的。至少没真刀真枪干起来。早年的时候,碰上黑吃黑,或者被雷子围了,那才是真要命。” 她没再多说,看我喝完姜汤,拿起空碗: “睡会儿吧,今天没啥事。” 她走到门口,又停下,回头看了我一眼: “那铜钱,揣好了吗?” 我下意识摸了摸胸口,那枚五帝钱还在,冰凉地贴着我犹在狂跳的心口。 “揣好了,谢谢三娘。” “嗯。” 她没再说什么,撩开门帘出去了。 我重新躺下,握着那枚铜钱,心里乱糟糟的。 三娘的话,像锤子一样敲在我心上。 “习惯了,离死也就不远了。” 这行当,光鲜刺激的背后,真的是刀头舔血,九死一生。 那天,四合院格外安静。 大家都待在屋里没出去,像是在舔舐伤口,也像是在躲避风头。 斌子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吃了点东西,又开始骂骂咧咧,心疼那个没到手的大墓。 第8章过年 黄爷那晚的话,像在我心里钉了根钉子。 怕,就得学,学好了才能活。 这理儿我懂。 打那天起,四合院里的日子好像又回到了之前的节奏,但又有些不一样。 北京城彻底入了冬,西北风跟后娘的手似的,抽在脸上生疼。 院里那棵老石榴树彻底光了膀子,枯枝杈子支棱着,像个张牙舞爪的老鬼。 练功没停,甚至更狠。 斌子得了黄爷的令,操练起我来更下死手。 石锁的重量加了,沙袋里掺了铁砂,那根拔河的麻绳换成了更粗更糙的,一天下来,我手上全是血泡,破了又好,好了又破,多了一层厚茧。 但奇怪的是,不像刚开始那样疼得钻心了,反而有种麻木的踏实感。 气力是真见长,以前举那石锁跟要命似的,现在也能咬着牙举个十来下了。 泥鳅开始教我更精细的活儿。 他不知从哪弄来几个破陶罐、烂瓦当,还有几块带着铜绿的碎片,让我天天摸,天天看。 “记住这手感,这分量,这锈色。” 泥鳅眯着小眼睛。 “汉陶沉稳,唐釉流光,宋瓷清雅,元青花发色晕散......摸多了,闭着眼都能分出个大概。底下黑灯瞎火的,全凭一双手摸,摸错了,把尿壶当宝贝抱上来,丢人现眼是小事,折了买卖才是大事。” 我天天抱着那些破烂玩意儿,摸得手指头都快起茧子了,做梦都在分辨陶土的粗细和铜锈的层次。 老范偶尔心情好,也会把我叫进他屋。 他那屋堆满了书和拓片,一股子陈腐的墨味和灰尘味。 他戴着那副厚眼镜,指着书上的鬼画符和拓片上的纹饰,絮絮叨叨: “饕餮纹,商周的;云雷纹,春秋战国的;蟠螭纹,汉代的......器型,纹饰,铭文,都得对上。差一点,年份、价码就是天上地下。咱北派不如南边那些学院派理论多,但眼力劲儿不能差,这是吃饭的家伙......” 我听得云里雾里,只能拼命记。 他有时说得兴起,还拿出个放大镜,让我看铜器上的铸痕、玉器上的砣工,那些细微的痕迹在他嘴里,都成了断代定价的关键。 日子过得单调又充实。 院里吃得依旧简单,窝头咸菜是主旋律,但偶尔,三娘会弄点不一样的。 有时是一锅白菜炖粉条,里面居然能见到几片油汪汪的五花肉;有时是一盆热腾腾的棒子面粥,就着腌萝卜条,能喝得浑身冒汗。 赶上泥鳅去潘家园回来,出货顺了,还能拎回一副猪下水或是一挂冻得硬邦邦的鱼,那就是院里打牙祭的大日子。 三娘做饭的手艺其实一般,但在这院子里,就是无上的美味(直到后来我们发达了一顿饭吃出去好几万,也始终感觉跟三娘做的没法比)。 每到吃饭点儿,大家都捧着碗蹲在屋檐下或厨房门口,稀里呼噜吃得香甜。 斌子饭量最大,往往第一个吃完,眼巴巴瞅着锅里还剩没剩。 老柴吃饭沉默,速度快,吃完就吧嗒他的旱烟。 老范吃得慢,细嚼慢咽,有时还端着碗对着某个器物碎片发呆。 泥鳅则边吃边吹嘘今天在摊上又见了啥稀奇玩意儿,或是听了啥小道消息。 我通常缩在角落里,埋头猛吃。 三娘有时候会多看我一眼,偶尔,在我去添第二碗粥的时候,会“不小心”多给我捞点干货。 豆豆那丫头还是怕生,但跟我熟了,偶尔会在我练功累成死狗的时候,偷偷跑过来,递给我一颗捂得热乎乎的水果糖。 糖纸都磨花了,也不知道她藏了多久。 我不吃,她就眨着大眼睛看着你,直到你剥开糖纸塞进嘴里,那甜味能一直腻到心里头去,她才抿嘴一笑,跑开去找她妈妈。 黄爷依旧是院里的定海神针。 他话不多,但眼睛毒。 谁练功偷懒了,谁心思浮动了,都瞒不过他。 他有时会突然考校我,问我某种土质的特点,或是某个黑话切口的意思。 答不上来,后脑勺就得挨一下那对宝贝核桃,疼得人眼冒金星。 答上来了,他也不会夸,顶多就是鼻子里“嗯”一声。 但我能感觉到,他看我的眼神,比以前少了些审视,多了点......算是认可吧。 院里的水缸结了冰,每天得用铁锤砸开才能取水。 洗漱成了最痛苦的事,冰冷刺骨的水泼在脸上,能让人瞬间清醒。 斌子笑话我细皮嫩肉,说他当年在东北老林子里,都是用雪搓澡。 我嘴上不说,心里却暗暗较劲,也学着他的样子,用冰冷的毛巾使劲擦身,冻得浑身发紫,牙齿打颤,却也有种自虐般的痛快。 每到这时候,三娘都会说我“多大个人了怎么还跟小孩子一样”。 快过年关的时候,北京城下了第一场雪。 雪花不大,稀稀拉拉,落在院里,很快就化了,弄得地上一片泥泞。 泥鳅从外面回来,带回来一个消息,脸色不太好看。 “黄爷,听说前几天摸咱锅底的那帮摩托,不是雷子,像是另一伙地老鼠,河北那边的,也闻着味了。他们有枪,妈的,差点黑吃黑。” 院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黄爷盘核桃的手顿了顿,眼中寒光一闪: “确定?” “八九不离十。”泥鳅压低声音,“道上有人在传,说马驹桥那边有人折了,就是让摩托撞的,伤得不轻。”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不是雷子,是同行? 那意味着更凶险,更没有规矩。 “知道了。”黄爷沉默半晌,才缓缓道,“年关近了,都消停点。泥鳅,打听清楚是哪路人马。咱们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气氛一下子又紧绷起来。 原本因为年关将近而略有松懈的心态,立刻又提了起来。 这行当,果然是没有一刻安生。 三娘开始张罗着过年的事。 她弄来几张红纸,剪了几个歪歪扭扭的窗花,贴在正屋窗户上,给这灰扑扑的四合院增添了一点微弱的喜气。 她还买了点花生瓜子,甚至有一小包水果糖,说是年夜饭的时候吃。 年夜饭那天,三娘难得地做了几个硬菜。 一碗红烧肉,油光锃亮;一条烧鱼,虽然不大;还有一只烧鸡,闻着就香。 主食是白面饺子,猪肉白菜馅儿的。 那天是我烧的火,试咸淡的时候三娘用她的筷子给我喂了几道菜,我感觉心里跟吃了蜜一样甜。 晚上,大家都围坐在正屋的八仙桌旁,连老范和老柴也来了。 桌上点了盏煤油灯,头顶的电灯泡也在亮着,光线昏黄,却显得格外温暖。 黄爷倒了杯酒,也没说什么场面话,就一句: “过去了,盼来年,都活着。” 很简单,却重重砸在每个人心里。 我们也都端起酒杯,碰了一下。 那顿饭吃得格外安静,却也格外踏实。 红烧肉炖得烂糊,入口即化;饺子馅大皮薄,咬一口满嘴流油。 我吃得差点把舌头都吞下去,在农村咋可能吃上这种好东西? 吃完饭,斌子和泥鳅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商量着明天去庙会逛逛。 老范早早回屋看书去了。 老柴蹲在门口抽烟,望着飘雪的天空出神。 三娘在收拾碗筷,豆豆帮她拿着抹布。 我走过去想帮忙。 三娘没让,递给我一小把花生瓜子: “去吧,歇着去。” 我攥着那把零嘴,回到冰冷的柴房。 躺在硬板床上,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鞭炮声,那时北京已经不让放炮了,只有零星的几户还在偷偷摸摸放。 我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 想家,想爹娘,但又不是那么撕心裂肺。 这个冰冷的、危险的、充斥着谎言和罪恶的四合院,竟然也给了我一丝诡异的“家”的错觉。 夜里十二点的时候,黄爷把我们所有人都叫到了祠堂。 敬爷上香是家家户户都不可或缺的步骤。 黄爷、老柴、老范他们这一辈人跪在最前面,我、三娘、斌子、泥鳅跪在第二排,豆豆一个人跪在最后面。 我们先拜了灶王爷和财神爷,随后又拜了关二爷,每个人都磕了好几个响头。 之前在农村的时候,我也听村里的老一辈讲过摸金校尉的故事,还知道曹操是盗墓这行当的祖师爷,我当时就疑惑为什么我们拜的是关二爷而不是曹操。 后来还是三娘跟我说关二爷是武圣,一身正气,就连妖魔鬼怪也不敢招惹。 我们这一行就是刀口舔血,死人堆里打滚,拜关二爷能保个平安。 年后,训练照旧。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我手上的茧更厚,眼神更稳,认土辨器也更准。 我能感觉到斌子和泥鳅对我更随意了些,有时开玩笑也会捎上我。 甚至有一次,老柴抽烟的时候,也递给了我一根他的旱烟袋锅子,虽然把我呛得眼泪直流,他却咧开嘴难得地笑了笑。 春天快来了,墙角的积雪化成了泥水。 但我知道,地下那些沉睡的财富和危险,从不分季节。 下一次“支锅”的指令,或许就在某个看似平常的日子里,突然到来。 而我,已经不再是那个刚从吴家屯出来的、只会害怕发抖的霍娃子了。 第9章三个铜钱 开春了,北京城的风少了点刀子似的凌厉,多了点黏糊劲儿,吹在脸上,还带着点没化净的寒气儿。 院里那棵老石榴树憋出了点嫩芽,灰突突的枝杈上冒出了星星点点的绿,看着竟有了些活气。 日子像是又回到了之前的轨道,练功、学艺、啃窝头。 但经过年前那场差点“炸锅”的惊吓,还有年夜里黄爷那句“都活着”,院子里的人心气儿好像拧得更紧了些,也更深沉了些。 我也开始学起了新的东西。 斌子不知从哪弄来一截老榆木疙瘩,让我天天用短柄斧劈,不要求劈多快,只要求落点准,力道匀。 “底下碰上碍事的烂棺材板子或者塌方的碎砖石,没时间让你抡圆了膀子干,就得靠这手腕子劲儿和准头!” 斌子一边啃着烧饼一边指点。 我劈得虎口发麻,满院子都是咚咚的闷响。 泥鳅开始带我“认路”和“听风”。 “认路”不是认地上的路,是认地下的“路”。 他弄来几张泛黄的、墨迹都晕开了的老地图,上面用红蓝铅笔歪歪扭扭画着些只有他自己才看得懂的符号。 “瞅见没,这蓝线是老下水道,这红叉可能是过去的大户人家的地窖子,这弯弯绕的是防空洞......” 泥鳅的小眼睛在地图和现实街巷之间来回瞟,像只成了精的老鼠。 “咱这四九城,地上换了一茬又一茬,地底下却藏着好几辈子的老底儿。摸清了这些,万一碰上雷子撵,也好有个躲闪腾挪的地儿,别就知道傻跑让人堵死胡同里!” 我跟着他在北京的胡同巷子里乱钻,记那些早就废弃的井盖、隐蔽的通风口、不起眼的暗门。 这比认土辨器还难,但我学得格外用心,这可是保命的学问。 “听风”不是听真正的风,是听地下的动静。 他弄来个破听诊器,把头子去了,就留那根胶皮管子和耳塞,让我把管子一头贴着院墙根、石板地,甚至那棵老石榴树,屏住呼吸听。 “地下有空腔,有塌陷,或者有暗河,传上来的动静都不一样。” 泥鳅眯着眼,说得玄乎。 “老手耳朵贴地,能听出几十米下是砖是土是石头,是实心还是空心。这本事练好了,能救命!” 我天天趴地上听,起初除了自个儿的心跳屁也听不见,后来慢慢似乎真能分辨出点不一样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 老范依旧沉浸在他的故纸堆里,但偶尔会把我叫去,让我看他清理一些新淘换来的碎瓷片或者铜锈疙瘩。 他拿着小毛刷、竹签子,蘸着特制的药水,一点一点,极其耐心地剔除上面的污垢和锈迹,像个给老古董接生的大夫。 “慢工出细活。” 他推推酒瓶底眼镜,“这底下出来的东西,埋了千百年,娇气得很,手重一点,就可能伤了皮壳(包浆),那就一文不值了。” 我看着那些原本不起眼的碎片在他手里渐渐露出原本的釉色或纹饰,心里也挺稀奇。 三娘似乎也更忙了。 她出门的次数多了些,有时回来会带些时令的蔬菜,比如早春顶花带刺的黄瓜,或者一小捆嫩韭菜。 饭桌上的花样渐渐多了起来,虽然肉还是稀罕物,但偶尔能见到炒鸡蛋,或者用猪油渣熬的白菜汤,油花浮在上面,喷香。 豆豆好像也长高了一点,没那么怕生了。 有时我劈木头劈得满头大汗,她会偷偷端一碗凉白开过来,放在旁边的石墩子上,也不说话,放下就跑。 黄爷还是那样,像口深井,看不出深浅。 但他盘核桃的时间似乎长了点,有时会站在院子里,看着那棵发芽的石榴树,一站就是好久,不知道在想什么。 平静的日子没过多久。 一天下午,泥鳅风风火火地从外面回来,径直找到黄爷,两人在正屋里嘀咕了老半天。 出来时,黄爷把我们都叫了过去。 “有个小锅,不远。” 黄爷言简意赅,“南城改造,挖地基,掀了个顶,是个明清的平民坑,估计让水泡过,没啥大油水。但工程队看得紧,白天没法动。主家找到泥鳅,想趁夜摸进去,有啥捞点啥,苍蝇腿也是肉。” 他目光扫过我们:“工程队晚上有人值班,但不多。手脚麻利点,问题不大。谁去?” 这种小打小闹,显然黄爷自己是不去的,老柴和老范也没动静。 斌子咧嘴一笑:“我去!正好手痒痒了!带霍娃子去见见世面,这次让他下苦力。” 我心里一紧,又要下坑? 但这次好像没那么怕了,反而有点跃跃欲试。 黄爷看向我:“敢不敢?” 我挺直腰板:“敢!” “行。斌子带着,泥鳅望风联络。就你们仨。机灵点,别贪,摸到啥是啥,天亮前必须撤。”黄爷吩咐道,“三娘,给他们准备家伙什。” 夜里,还是那辆破吉普,拉着我们仨和工具,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北京的夜色。 这次没走远,就在南城一片正在拆迁的胡同区。 周围大多是拆了一半的破房子,断壁残垣,在黑夜里像一个个张牙舞爪的怪物。 泥鳅把车藏在一条死胡同里,我们拎着工具,猫着腰,借着瓦砾堆的掩护,摸到了工地边缘。 一个大深坑就在眼前,应该是准备打地基的,坑底一侧,果然露出一截塌陷的砖拱,黑乎乎的,像野兽的喉咙。 坑边上有个临时搭的窝棚,亮着灯,里面似乎有人影晃动,估计是值班的。 泥鳅打了个手势,示意他留在上面盯着窝棚。 我和斌子顺着坑壁,小心翼翼地下到坑底。 坑底满是泥泞和建筑垃圾。 走到那砖拱前,一股浓烈的潮湿霉味扑面而来,还夹杂着地下水的腥气。 “就这儿了。” 斌子压低声音,拿出旋风铲和短镐。 “妈的,塌得挺厉害,省得咱们打洞了。我清理入口,你把风。” 他开始快速而无声地清理塌陷处的碎砖和浮土。 我则紧张地盯着坑上那个窝棚,耳朵竖得老高,听着里面的动静,好像有收音机的声音。 没多久,斌子就清理出一个能容人钻进去的洞口。 “通了。我先进,你跟着。” 他率先钻了进去。 我深吸一口气,也弯下腰,跟着钻了进去。 里面空间不大,一股子淤泥和木头腐烂的浓烈气味,呛得人头晕。 手电光一扫,是个低矮的砖室,积水没过脚踝,冰凉刺骨。 四周散落着一些烂得不成样子的木器残骸,像是桌椅板凳之类。 中央摆着一口薄皮棺材,早就被水泡得发黑变形,棺材盖都歪在了一边。 “操,真是个水坑,穷得叮当响。” 斌子骂了一句,走到棺材边,用手电往里照。 我也凑过去。 棺材里积着半棺黑乎乎的泥水,隐约能看到一副白骨泡在里面,一些破烂的织物黏在骨头上。 “摸吧,看看垫背底下(尸体身下)有没有压着铜钱啥的。” 斌子吩咐道,自己则开始在水里摸索那些散落的木器残骸,看有没有镶嵌什么金属饰件。 我看着那泡在泥水里的白骨,心里还是有点发毛,但比第一次强多了。 咬咬牙,伸手进那冰冷黏腻的泥水里,在白骨底下摸索。 水冰凉,骨头硌手。 摸了几下,除了摸到几块碎砖头,啥也没有。 倒是搅得污水翻腾,那味道更冲了。 斌子那边也没什么收获,骂骂咧咧的: “妈的,白跑一趟,净是烂木头。” 我不死心,又往下摸了摸,手指忽然碰到一个硬物,圆溜溜的。 我心里一动,小心地抠出来,在水里涮了涮。 是一枚铜钱,上面沾满淤泥,看不清字迹。 “斌哥,有个钱。” 我递过去。 斌子接过来,用手抹掉泥,就着手电光看了看:“啧,乾隆通宝,普品,值不了几个大子儿。再摸摸,看还有没。” 我又摸索了一阵,果然又摸到两枚,都是普通的清钱。 “行了,就这吧。撤!” 斌子把三枚铜钱揣兜里,显然看不上这点收获。 我们俩从洞里退出来,浑身都是泥水,冰冷刺骨。 泥鳅在上面接应,看到我们出来,打了个安全的手势。 悄无声息地爬上坑,躲到瓦砾堆后面。 泥鳅低声问:“咋样?” “屁!就三个铜大子儿!” 斌子没好气地说。 “聊胜于无。”泥鳅倒看得开,“赶紧走,那边好像有动静。” 我们仨顺着原路,猫着腰溜回死胡同,发动车子,迅速撤离。 回到四合院,天还没亮。 我们仨像泥猴似的,蹲在院子里用冷水冲洗身上的泥垢。 黄爷和三娘听到动静出来了。 “咋样?”黄爷问。 斌子掏出那三枚铜钱,悻悻地扔在石桌上: “就这,还不够油钱。” 黄爷拿起铜钱看了看,没说什么。 三娘却皱了皱眉:“你俩赶紧把湿衣服换了,冻病了可是自己受罪。”说着去厨房烧热水。 虽然这趟几乎算是白跑,但我心里却有点不一样的感觉。 这次,我不是在旁边看着,而是真的下去摸了东西。 虽然只是三枚不值钱的铜钱,虽然那冰凉的泥水和白骨依旧让人不舒服,但我做到了。 而且,全程没有惊慌失措,该干嘛干嘛。 斌子冲完澡,看我还在那搓洗泥裤腿,踹了我一脚: “行啊,霍娃子,这次没怂,像点样子了。” 就这一句话,让我觉得这一晚上的冻没白挨。 那三枚乾隆通宝,最后也没卖,泥鳅说懒得跑一趟。 斌子随手扔给了我:“留着玩吧。” 我把这三枚沾着泥腥味的铜钱,和三娘给我的那枚五帝钱串在了一起,贴身揣着。 我左看右看,觉得四枚铜钱这个“四”实在是不讨喜,不吉利,于是取下来两枚放进抽屉里,将剩下两枚串在一起,继续揣进怀里。 我满意极了,还给它起了个名叫“成双成对钱”。 这是我的第一次“出水”,虽然寒碜,但是个开始。 春天的气息越来越浓,院里的石榴树叶也舒展开来。 训练依旧刻苦,但我不再觉得那么难以忍受。 我知道,身上这点力气,手上这点本事,都是将来保命的本钱。 偶尔,夜里躺在床上,摸着那两枚铜钱,我会想起那个水坑,想起那冰冷的泥水和白骨。 没有鬼怪,没有惊悚,只有真实的腐朽和冰冷的触感。 这,就是倒斗。 第10章宋墓 平静底下,暗流没停。 泥鳅隔三差五往外跑,回来就跟黄爷在屋里嘀咕。 有时是打听风声,有时是联系卖米的路子,偶尔也会带回来一些零碎的小消息,比如哪个工地又挖出点东西,被文物局的人圈起来了;或者哪伙人折了,让雷子端了老窝。 每次听到这些,院里气氛就会凝重几分。 这天,泥鳅回来得晚,脸上带着点兴奋,又有点谨慎。 “黄爷,摸到个信儿。” 他凑近了低声说,“西郊那边,有个老村子整体搬迁,推土机平地的时候,掀了个‘窑口’,露了天,看着像个宋代的砖室墓,不大。那边现在乱得很,没人管,咱们趁夜摸过去,说不定能捞点干货。” 黄爷闭着眼,手指敲着太师椅扶手: “确定没人盯?” “暂时没有。”泥鳅道,“那地方偏,都忙着拆房子搬家,没人留意那土坑子,估计都以为是哪家的红薯窖。我去看过了,洞口不大,但能下人。” “规模?” “单室,砖券顶,看着不像大户,但宋墓,再差也有点油水吧?总比明清水坑强。” 黄爷睁开眼,目光扫过我和斌子: “斌子,带上霍娃子,再去练练手。泥鳅望风。老规矩,手脚干净,快进快出。” 又是我们仨。 我心里有点打鼓,但更多是憋着股劲,上次那水坑太寒碜,这次得争口气。 夜里,还是那套流程。 吉普车悄无声息地驶出城区,直奔西郊。 那村子果然拆得七七八八了,断壁残垣,一片狼藉。 泥鳅把车藏好,指着远处一个黑乎乎的洼地:“就那儿!” 我们摸过去。 那是个不大的土坑,像是推土机无意中刨开的,坑底一侧,露出砖砌的墓顶,塌了一块,露出黑黢黢的洞口,一股子干土和霉味混合的气味飘出来。 “我打头。” 斌子这次更谨慎,没直接下,先拿了根长棍子,绑上手电,伸进洞里来回照了照。 “没啥异常,就是积了层浮土。” 他率先溜了下去。 我紧跟其后。 洞口不大,下去后是个狭窄的斜坡墓道,只能容一人弯腰通过。 墓道壁上砖砌得还算整齐,但蒙着厚厚的灰尘。 走了几步,前面出现一道简陋的砖封门,已经塌了半边。 “省事儿了。” 斌子嘀咕一句,侧身钻了进去。 里面是个不大的方形墓室,也就一间房大小。 砖券顶,保存还算完整。 地上积着厚厚的灰尘,踩上去软绵绵的。 墓室中央放着一口柏木棺材,看着比上次那薄皮棺材厚实不少,但也腐朽得厉害,棺盖裂开了好几道大口子。 四周靠墙放着一些陶器,大多是罐、瓶之类,灰扑扑的,落满了灰。 墙角还有些烂没了的有机质痕迹,估计是粮食或者织物。 “瞅瞅,比上次那个强点。”斌子用手电扫了一圈,“先摸棺!” 这次我没那么发怵了。 和斌子一起,小心地撬开那裂开的棺盖。 棺盖很沉,发出令人牙酸的木头断裂声。 里面是一具完整的白骨,身上穿着早已烂成碎片的丝绸衣服,还能看到一些黑色的残留物。 尸骨周围散落着一些铜钱,还有几件小小的银饰,比如发钗、手镯之类,都氧化得发黑了。 “嘿!有货!” 斌子眼睛一亮,小心地把那些银饰和铜钱捡出来,揣进随身带的布袋里。 我也帮着捡,手指碰到那冰凉的白骨,还是有点膈应,但能忍住。 “看看垫背!” 斌子示意我翻动尸骨。 我吸了口气,小心地把尸骨稍微抬起一点,摸索下面。 摸到一个硬物,掏出来是个巴掌大的铜镜,锈得厉害,但背面似乎有花纹。 还有一个扁平的玉牌,沁色很重,温润润的。 “还行!”斌子接过看了看,“宋墓出这,不算白来。” 摸完棺材,我们又去检查那些陶器。 大部分都是普通的明器,不值钱。 但斌子在一个不起眼的陶罐里,摸出了一串锈在一起的铜钱,掂量着分量不轻。 “差不多了。” 斌子掂量了一下手里的袋子。 “撤!” 我们迅速退出墓室,沿着墓道往回爬。 快到洞口时,我下意识回头用手电最后扫了一眼墓室。 光线掠过那口打开的棺材和散落的白骨,心里忽然有点不是滋味。 但这点念头很快就被即将收获的兴奋压下去了。 爬出洞口,泥鳅正在上面焦急地张望: “咋这么慢?没事吧?” “没事,捞了点干货。” 斌子把袋子递给他看。 泥鳅接过掂量了一下,脸上露出笑模样: “可以啊!没白跑!赶紧走!” 回到四合院,天都快亮了。 这次我们没弄得太狼狈,只是沾了一身灰。 把东西倒在正屋桌上。 一枚银发钗,一个银镯子,几十枚各种年号的铜钱,那面铜镜,还有那块玉牌。 黄爷拿起玉牌对着灯看了看: “宋代的,和田青玉,沁色不错,能值点钱。” 又看了看铜镜,“海兽葡萄镜,可惜锈蚀太重,价码打折扣。银器氧化了,得处理。铜钱都是普品。” 他放下东西,看向我和斌子: “这次还行,没出岔子。” 就这一句,让我觉得这一晚上值了。 泥鳅负责后续的清理和出货。 那玉牌最后卖了个不错的价钱,铜镜和银器也换了些钱。 黄爷按照规矩分了,我居然也拿到了一份,足足有100块钱! 那还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多钱! 那个年代还没有100面额的人民币,我攥着那几张大团结,手心都在发烫。 这是我第一次真正靠这行当赚到钱。 我把钱仔细收好,缝在内裤里,想着哪天托人捎回家里去,这些钱够我爹娘用上好几年了! 经过这次,我感觉自己真正算是入了门。 斌子和泥鳅对我更随意了,有时出去采买也会叫上我。 老柴有次看我练石锁,居然破天荒地指点了我一句发力技巧。 连三娘看我的眼神,似乎都多了点别的东西,说不清道不明。 北京的春天很短,眼瞅着天就热了起来。 院里的石榴树开了花,红艳艳的,像一团火。 我知道,手里的本事长了,能分的钱多了,意味着下次“支锅”,要担的担子也更重了。 这刀头舔血的营生,才刚向我露出它真正狰狞的一角。 第11章新斗 院里那棵老石榴树的花开得正艳,红得像火,可我总觉得那红色底下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邪性,像浸了血。 日子看着平静,练功、学艺、吃饭、睡觉,周而复始。 但我能感觉到,一种无形的焦躁在院子里弥漫,像暴雨前的闷热,压得人喘不过气。 泥鳅往外跑得更勤了,每次回来都直接钻黄爷屋里,一待就是老半天。 出来时,两人脸色都沉甸甸的。 斌子练我练得更狠,石锁的重量又加了,还弄来一筐土豆让我用探铲削皮,美其名曰练“准头”和“力度控制”,削坏一个就没晚饭吃。 我手上又添了不少新口子。 连老范都显得有点心神不宁,捧着书却半天不翻一页,厚眼镜片后面的眼神老是发直。 只有老柴,依旧沉默地打磨着他的工具,那双粗粝的手稳得像山,仿佛天塌下来也跟他没关系。 三娘做饭时有时会走神,菜炒糊了好几次。 她看我的次数多了些,那眼神复杂得很,有关切,有担忧,还有点别的,我看不懂。 有回我半夜起来撒尿,看见她一个人站在院里,望着黑黢黢的天,一动不动,像尊望夫石。 我看着她那单薄的身影,心里很不是滋味,可又不敢僭越。 我也知道,肯定有大事要发生了。 果然,这天晚上,吃罢晚饭,黄爷没让散,把我们都叫到了正屋。 连平时不怎么参与核心议事的老范和老柴也都在。 屋里烟雾缭绕,黄爷的旱烟,老柴的烟袋锅子,泥鳅的纸烟,混在一起,呛得人嗓子眼发干。 黄爷没绕弯子,用烟杆敲了敲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陕西来的信儿。” 他声音嘶哑,像砂纸磨过木头,“那边有个老伙计,年前就递过话,说发现了个大肉锅,一直捂着没动。最近那边风声不对劲,他一家吃不下,也不敢再捂了,怕夜长梦多,招呼咱们过去搭手。” “陕西?” 斌子眼睛一亮,“那可是好地方!秦皇汉武都在那儿扎堆!啥规格的锅?” 黄爷眼皮耷拉着,看不出情绪:“据说是汉的。依山为陵,规制极高。那边踩点的兄弟冒死打了个探洞,带上来一点土。”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我们每一个人。 “土里掺着金屑,还有丹砂泥。” “金屑?丹砂泥?” 我倒吸一口凉气。 金屑可能是陪葬的金器腐蚀留下的,丹砂泥则是方士炼丹用的东西,往往意味着墓主追求长生,墓里诡异玩意儿少不了,但陪葬也绝对惊人! 泥鳅咂咂嘴:“汉墓,带金带丹的......妈的,最少是个诸侯王!” 老范推了推眼镜,声音有点发颤:“依山为陵......那可是帝陵的规格,就算不是皇帝,也是僭越礼制的权倾朝野之辈!这种墓,凶险异常,机关暗道都是顶尖的,说不定还有咒术邪法......” “怕了?” 黄爷撩起眼皮看他一眼。 老范立刻闭嘴,低下头,但手指还在微微发抖。 “锅太硬,但水头也足。”黄爷缓缓道,“这一票干成了,够咱们歇上十年八年。干不成......” 他没说下去,但那意思谁都明白。 “干他娘的!”斌子一拍大腿,兴奋得脸上放光,“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黄爷,啥时候动身?” 黄爷没直接回答,目光转向三娘:“这趟路远,锅也硬,家里得留人照应。三娘,你和豆豆......” 三娘没等他说完,直接打断,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商量余地: “我跟你们去。豆豆我送到她姑家待段时间。” 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连斌子和泥鳅都诧异地看向三娘。 这行当里,女人下地不是没有,但极少,尤其是这种明显凶险万分的大墓。 黄爷盯着三娘,看了足足有半分钟,才缓缓点头: “行。那你抓紧安排豆豆。” 我心里咯噔一下。 三娘也要去? 她虽然懂行,手脚也利落,但毕竟是女人......而且,我心里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担心又冒了出来。 我有私心,舍不得让三娘冒险。 “霍娃子。”黄爷看向我。 我立刻挺直腰板:“黄爷!” “这趟不同以往,是真要玩命。你虽然长了点本事,但底下什么情况谁也说不准。现在想退出,还来得及。” 黄爷的声音很平静,不像试探。 我心脏咚咚跳,手心里全是汗。 害怕吗? 当然怕! 但看着斌子、泥鳅,甚至三娘都一副豁出去的样子,再想到那“金屑丹砂泥”,一股邪火混着贪念就顶了上来。 “我不退!”声音有点大,带着年轻人的逞强,“我跟大家伙一起!” 黄爷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接下来的几天,院子里像上了发条的机器,疯狂运转起来。 工具被再次彻底检查、保养。 旋风铲的刃口磨得飞快,撬棍用油细细擦过,蜈蚣挂山梯一节节测试牢固程度,新的粗麻绳浸了桐油,更耐磨更结实。 药包子(防毒面具)换了新的滤罐,墨斗线也重新绷过。 泥鳅负责搞车票和开路条(介绍信)。 那时候出门远行没那么方便,介绍信必不可少。 他不知从哪弄来了几张“工艺厂外出采购”的介绍信,公章盖得似模似样。 老范则一头扎进书堆里,翻找所有关于汉代墓葬,尤其是高等级墓葬的资料,试图找出可能存在的机关类型和破解线索,嘴里整天念念有词。 斌子带着我准备物资。 干粮、水壶、电池、手电、火柴、药品、绷带......一样样清点打包。 他还特意弄来几把军工铲,比我们常用的旋风铲更便于携带和伪装。 三娘把豆豆送去了亲戚家,回来时眼睛有点红,但什么都没说,默默地给我们准备路上吃的干粮,烙了一大堆硬邦邦但能放很久的死面饼,还煮了不少咸鸡蛋。 黄爷和老关在屋里秘密商议了很久,估计是在定路线、分工以及得手后的销赃渠道。 出发的前夜,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 黄爷让三娘炒了几个菜,切了盘猪头肉,但大家都没什么胃口,草草吃了些。 黄爷拿出一个沉甸甸的小布包,打开,里面是几沓崭新的“大团结”和一些全国粮票。 “每人身上揣点,万一炸锅跑散了,也能应付一阵。” 他给每人分了一份。 我捏着那厚厚一沓钱,手心冒汗。 虽然上次已经分到了100块,但这次又给了这么多,我还是很开心。 回到柴房,我把我那份钱和之前那几枚铜钱仔细包好,塞进贴身的衣袋里,用针线粗略地缝了两针。 躺在床上,睁着眼看房梁,一夜无眠。 天蒙蒙亮,我们出发了。 没有开那两辆显眼的212吉普,而是步行去了火车站。 北京站人山人海,空气混杂着汗味、烟味和各种行李的味道。 我们几个穿着灰扑扑的衣裳,混在人群中,毫不起眼,像是最普通的出远门的工人。 泥鳅拿着介绍信去窗口买了票,是几张开往西安的硬座。 绿皮火车嘶鸣着进站,人群像潮水一样涌向车门。 斌子护着我,老柴在前面开路,泥鳅搀着老范,黄爷和三娘跟在后面。 挤上车的那一刻,我回头看了一眼北京站那高大的钟楼,心里莫名地一空。 车厢里挤得像沙丁鱼罐头,烟雾缭绕,吵吵嚷嚷。 我们好不容易找到座位,斌子就把我跟三娘挤在靠窗的位置。 行李塞到座位底下和行李架上。 火车哐当哐当地开动了,北京城渐渐被甩在后面。 一路上,没人怎么说话。 三娘靠着车窗发呆,有时候还会枕在我肩膀上,搞得我心里又惊又喜。 老柴闭目养神,但耳朵偶尔会轻微动一下。 泥鳅一个人坐在过道那边,拿着份皱巴巴的报纸,眼神却飘忽不定。 黄爷、老柴和老范坐在我们对面,三人都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面无表情。 斌子耐不住寂寞,凑过来低声跟我吹牛,说陕西的羊肉泡馍多好吃,说那边姑娘的脸蛋多红润,被黄爷拿烟袋锅子敲了一下才消停。 火车走了整整一天一夜。 腿坐麻了,脖子睡僵了,嘴里全是死面饼和咸鸡蛋的味道。 窗外景色从华北平原的麦田,逐渐变成黄土高原的沟壑纵横,一片苍凉。 第二天下午,火车终于喘着粗气停靠在了西安站。 我们随着人流挤出车站,古老的城墙扑面而来,带着一股历史的厚重和风尘。 西安城比北京看起来更旧,街道上自行车也不少,但人的口音、街边的吃食,都透着浓浓的西北味儿。 刚下车就有女人凑上来问我住不住店,还说什么各种年纪的都有,保准让我满意。 我没听懂是啥意思,三娘则挽着我的手臂,狠狠瞪了那女人一眼。 没时间停留。 泥鳅很快联系上了街头的人,是个黑瘦的本地汉子,他开着一辆破旧面包车,跟泥鳅用当地方言低声交谈了几句,对上暗号,点了点头。 我们挤进面包车,车子冒着黑烟,驶离西安城区,朝着更偏僻的郊县开去。 路越来越颠簸,两旁的房屋越来越稀疏,黄土坡越来越多。 夕阳把天地染成一片昏黄,风卷着黄土粒,打得车窗啪啪作响。 车上,黄爷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 “都精神点。快到地头了。这趟活儿,非同小可。记住,手要稳,眼要毒,脚要轻。一切听招呼,谁也不许擅自行事。能不能吃着肉,能不能活着回去,就看接下来的了。” 车里一片死寂,只剩下引擎的轰鸣和窗外的风声。 我透过蒙着黄土的车窗,望向外面苍茫而陌生的天地,心脏又一次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这千里之外的黄土之下,那藏着金屑丹砂的大墓,究竟等着我们的是什么? 第12章老皮和哑巴 车子在黄土高原的沟壑间颠簸了将近两个时辰,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只剩车头两道昏黄的光柱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摇晃,像两柄吃力劈开黑暗的钝刀。 司机是个闷葫芦,除了偶尔和副驾上的泥鳅用极快的陕北方言低声交换两句,全程几乎不吭声。 他嘴角总是叼着根烟,烟雾缭绕,熏得他那张黑瘦的脸更加模糊不清。 车厢里挤得慌,弥漫着一股汗味、土腥味、汽油味还有死面饼发酵般的酸味。 斌子靠着车窗打盹,脑袋随着颠簸一下下磕在玻璃上,发出轻微的咚咚声。 老柴依旧闭着眼,像是睡着了,但每次车子剧烈晃动,他搭在膝盖上的手都会瞬间绷紧,青筋毕露。 老范脸色苍白,捂着胸口,看样子晕车晕得厉害,厚眼镜片后的眼神都有些涣散。 三娘靠在我身边,闭目养神。 她的头偶尔会因为颠簸滑到我肩上,发丝蹭着我的脖颈,有点痒,带着一丝淡淡的、不同于车里其他味道的皂角清香。 我一动不敢动,身体僵硬,心里像揣了只兔子,砰砰直跳,既盼着这路一直开下去,又对即将到来的未知充满恐惧。 黄爷坐在第二排,嘴里吧嗒着旱烟杆,一声不吭。 他很少回头,只是偶尔会抬起手,用手指敲敲车窗框,司机便会意地调整方向或者减速,仿佛他们之间有种无声的默契。 窗外的世界彻底沉入墨一样的黑暗,只有车灯偶尔掠过路旁孤零零的、黑黢黢的土坯房,或是几棵被风扭曲了形状的老树,像鬼影般一闪而过。 风更大了起来,卷着沙土,呜呜地拍打着车窗。 我不知道这是哪儿,离北京有多远,只觉得像是被扔进了一个完全陌生的、荒凉冰冷的异世界。 终于,面包车发出一声疲惫的嘶鸣,速度慢了下来,最后在柞水县的地界彻底停住,引擎却还没熄火,像个喘着粗气的肺痨病人一样突突作响。 “到了。” 司机哑着嗓子吐出两个字,掐灭了手里的烟头。 泥鳅率先跳下车,四下张望了一圈,学了几声夜猫子叫。 黄爷推开车门,冷风立刻灌了进来,带着一股强烈的、干冷的黄土气息。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品品这地方的“味道”。 我们都跟着下了车,脚踩在实处,腿却因为长时间蜷缩而有些发麻。 四周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只能隐约看到远处起伏的山峦轮廓,像一头头匍匐的巨兽。 “这啥鬼地方?”斌子搓着手,哈出一口白气,低声抱怨,“比他妈北大荒还荒凉。” “少废话。”黄爷低声斥了一句,转向泥鳅,“联系上了吗?” 泥鳅点点头,也从怀里摸出个手电,对着远处有节奏地晃了几下。 没过多久,远处黑暗中同样亮起一点微弱的、忽明忽暗的光点,回应了几下。 “来了。” 泥鳅收起手电。 我们屏息等待。 风刮过耳畔,带着哨音。 黑暗中,能听到自己心脏咚咚跳动的声音。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一阵极其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一个黑影从土坡后面闪了出来,个子不高,裹着一件光板老羊皮袄,头上戴着顶破旧的狗皮帽子,帽檐压得很低,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下巴,和一双在黑暗中精光闪动的眼睛。 他警惕地扫视了我们一圈,最后目光落在黄爷身上,抱了抱拳,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浓重的陕北口音: “黄爷?” “老皮?”黄爷回了个礼。 “是我。”那人点点头,“路上还顺利?” “还算顺当。”黄爷道,“锅子怎么样?” “稳着哩,就是味儿有点冲,怕招狼。”老皮说话简短有力,“这边走,不是说话的地儿。” 他转身带路,脚步轻得像猫,在坑洼不平的地面上如履平地。 我们赶紧跟上。 司机则留在车里,熄了火,整个人像是融入了黑暗,一动不动。 跟着老皮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黑暗里走了大概一里地,绕过一个巨大的土坎,眼前出现一个低矮的、几乎与土坡融为一体的窝棚。 窝棚用枯树枝和黄土坯垒成,外面苫着破草席子,不走到近前根本发现不了。 窝棚里透出一点极其微弱的火光。 老皮掀开草帘子,侧身让我们进去。 窝棚很小,挤得慌。 中间地上挖了个小坑,坑里燃着几根枯树枝,里面还炕着几个洋芋蛋蛋,火苗不大,勉强提供一点光和热,烟却很大,熏得人眼睛发酸流泪。 角落里铺着些干草,算是地铺。 空气里混杂着烟味、羊膻味、土腥味和一种淡淡的、难以形容的陈旧气味。 火堆旁还坐着一个人,同样裹得严实,见我们进来,只是抬了抬眼皮,没说话,手里拿着一把匕首,正在默默削一根木棍。 “都是自己人。” 老皮言简意赅地介绍了一句,指了指那个沉默的汉子。 “哑巴,跟我搭手的。” 那位名叫哑巴的汉子头也没抬,只是将手里的匕首顿了顿。 我当是以为他是真哑巴,后来才知道他是不爱说话。 我们挤在窝棚里,几乎转不开身。 黄爷、老柴、老范凑到火堆边,泥鳅斌子和我靠边站着,三娘则站在门口附近,撩开一点草帘透气。 “具体啥情况,再说说。” 黄爷搓了搓手,凑近火堆,火光在他脸上明灭不定。 老皮蹲下身,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层层打开。 里面不是明器,而是一小撮泥土。 这土颜色很深,近乎黑褐色,但在火光照耀下,能隐约看到里面闪烁着极其细微的金色反光点,像是掺了极细的金粉。 更奇特的是,这土似乎带着一点粘性,而且散发着一股极其微弱的、类似朱砂又混合了某种矿物的辛辣气味。 “金屑。丹砂泥。” 老皮用手指捻起一点,递给黄爷,“探洞打到七丈二(约24米)深带上来的,就这一点点。底下夯土瓷实得像铁板,还掺了糯米浆,牙口(铲刃)都快崩断了。就这,还是哑巴耗了三天两夜,避开最硬的主夯层,从侧面斜着打进去才取到的样。” 黄爷接过那点土,仔细看了看,又递给老柴和老范。 老范掏出个放大镜,就着火光仔细辨认,手指微微发抖。 “错不了......这金屑......非王侯不敢用。这丹砂泥......墓主怕是痴迷长生之术的方士之流,或者身边有极高明的方士......”老范喃喃道。 “墓道口呢?定位准确吗?”黄爷问。 老皮摇摇头,面色凝重:“邪乎就邪乎在这儿。依山为陵,按理说神道、封土、墓门朝向都有规制。可这地方,我们哥俩猫了小半年,把周边几个山包子都摸遍了,硬是没找到明显的封土堆和神道遗迹。像是......像是故意藏起来的。”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 “最后是靠‘闻’和‘听’找到的点。” “闻?听?” 斌子忍不住插嘴。 老皮看了他一眼,眼神锐利:“嗯。那一片地气不一样,草木长得都比别处稀疏衰败。夜里趴地上听,能听到极深的地下,好像有......有水声,又不像,咕噜咕噜的,有时候又像有人叹气。” 我心里猛地一紧,又想起了第一次下坑时那声诡异的叹息。 “我们怀疑,墓道口根本不在平地,可能在山腰,甚至更刁钻的地方,而且被用极巧妙的手法伪装或者封死了。” 老皮继续道,“打那个探洞,已经是冒了天大风险。最近这附近来了几波生面孔,像是‘逛山客’(其他盗墓团伙),也闻着味儿了。再不动手,怕是要炸锅。” 窝棚里一片寂静,只剩下火堆里枯枝燃烧的噼啪声,和外面呜呜的风声。 情况比想象的更复杂,也更凶险。 一个找不到明确入口、深达二十多米、夯土坚硬如铁、还可能被其他团伙盯上的疑似王侯大墓。 黄爷沉默了很久,手里的核桃慢慢转动着,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山势图有吗?”他这才开口。 老皮从羊皮袄内侧掏出一张叠得皱巴巴的纸,摊开在地上。 是用铅笔手绘的简陋地图,上面标注着周围的山形地势,还有几个红点和箭头。 “这是我们推测可能入口的几个点。”老皮指着图,“但都不敢确定。妈的,修这墓的是个高人,把风水术和障眼法玩绝了。” 黄爷、老柴、老范都凑过去仔细看图。 泥鳅也挤了过去。 斌子和我插不上手,只能干看着。 三娘也默默走过来,站在黄爷身后看着地图,眉头微蹙。 “明天天亮,实地踏勘。”黄爷看了半晌,抬起头,眼神在昏暗中亮得吓人,“老皮,哑巴,辛苦二位带路。所有可能点,都走一遍。泥鳅,家伙事准备好,可能要打几个‘浅眼’(小探洞)确认。” “明白!”泥鳅应道。 老皮和哑巴都点了点头。 “今晚就在这歇脚。”黄爷安排道,“轮换着眯会儿,警醒点。” 窝棚太小,根本躺不下。 我们只能靠着土坯墙或者互相靠着打盹。 地上冰凉刺骨,冷风不断从草帘缝隙钻进来。 老皮拿出几个硬得能砸死人的杂面馍,又在火堆上架起个小铁壶,烧了点开水。 我们就着热水,啃着冷馍,算是晚饭。 哑巴一直没说话,默默地拿出块磨刀石,开始打磨他那把匕首,发出有节奏的沙沙声。 火光映照下,他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像一块冰冷的岩石。 后半夜,轮到我和斌子望风。 我们俩缩在窝棚外的一个背风土坳里,裹紧衣服,还是冻得直流鼻涕。 四下里黑得纯粹,只有头顶几点寒星,闪着微弱的光。 风像刀子一样,刮得脸颊生疼。 远处黑暗中,偶尔传来几声不知名野物的嚎叫,悠长而凄厉,听得人心里发毛。 “操他妈的,这鬼地方......” 斌子低声骂着,跺了跺冻麻的脚。 我没接话,只是警惕地注视着周围的黑暗,耳朵竖得老高,听着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 手里紧紧攥着我的成双成对钱,冰冷的触感让我保持清醒。 第一次离乡背井,来到这千里之外的陌生之地,面对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凶险大墓,还有可能存在的其他觊觎者......那种恐惧和压力,比前两次下坑要强烈得多。 但奇怪的是,恐惧深处,又有一股难以抑制的兴奋和贪欲,像火苗一样窜动。 金屑......丹砂泥......王侯大墓......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色渐渐由墨黑转为灰蒙,远处的山峦轮廓清晰了一些。 风也小了些,但更冷了,是那种沁入骨髓的干冷。 窝棚里有了动静,黄爷他们都起来了。 新的一天开始,真正的考验,才刚刚来临。 第13章找穴 天光熹微,窝棚外的世界显露出它原本的样貌。 一片苍凉而广阔的黄土沟壑。 巨大的土塬被风雨切割得支离破碎,形成一道道深切的裂缝和孤立的山峁,像被巨斧胡乱劈砍过。 枯黄的蒿草在冷风中瑟瑟发抖,放眼望去,不见人烟,只有无尽的黄土和苍天。 冷,干冷干冷的,风像锉刀一样刮着脸皮。 我们几人缩在窝棚口,就着冷水啃完了最后一点硬馍。 老皮和哑巴已经收拾停当,羊皮袄扎紧,狗皮帽子压严实,背上挎着长柄的探铲和短镐,眼神锐利得像准备捕猎的鹞鹰。 “走吧。” 黄爷发话,声音被冷风吹得有些散。 “趁日头没高,把几个点都过一遍。” 老皮带头,我们一行八人,像一串沉默的蚂蚁,跟在他身后,钻进这迷宫般的黄土褶皱里。 路很难走,根本没有路。 不是在陡峭的土坡上手脚并用地爬,就是在深陷的沟底踩着虚软的浮土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 黄土极细,无孔不入,很快就灌满了鞋窠,钻进衣领、袖口,和汗水混在一起,粘腻腻的。 找墓看穴显然是个技术活。 几千年流传下来,口诀典籍倒是积累了不少,就比如大家耳熟能详的《撼龙经》: 寻龙千万看缠山,一重缠是一重关。 关门若有千重锁,定有王侯居此间。 再比如: 唐半山,宋湾湾,汉墓出在山尖尖,商周出在河两边。 春秋战国埋山顶,秦汉大墓埋山岭,东汉南朝选山腰,隋唐宋尸坡下挺。 唐墓甜宋墓涩,明清石灰扎嘴子,商周古木腥味重,秦汉朱砂味太冲,春秋战国不用闻,带土就有青膏痕。 山随水曲抱弯弯,有穴分明在此间,飞蛾就在墓上面,雪花飘过立成盐,雷电交加定有墓,朽木附近你别找,有墓就在山岭间。 春秋战国是红土,西汉回填用黄土,东汉不用黄沙泥,唐宋墓坑多黑土,商周古墓上面大,春秋战国下面大,以后朝代变化大。 左手罗盘、右手铲,泼天富贵在眼前! 咳咳这些实在是扯远了,可惜我们不是摸金校尉,只是一群北派的土耗子,不会那些高深玄奥的分金定穴,想要找墓就只能多下功夫。 老皮和哑巴显然对这里极其熟悉,他们在看似毫无区别的土崖沟壑间穿梭,脚步又快又稳,时常停下来,抓一把土看看,或者侧耳听听风声,用脚尖点点某块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地面。 黄爷、老柴和老范跟在后面,看得极其仔细。 黄爷时不时让老皮停下,自己蹲下身,抓起一把土,在指尖捻开,凑近了看,甚至偶尔舔一下,眯着眼品味。 老柴则更关注山势走向和岩石层裸露的情况,用短柄地质锤敲敲打打。 老范拿着个小小的罗盘,不断比对方向,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计算着什么。 “龙脉隐而不发,潜于厚土......穴星不显,恐有疑冢......” 我听到老范低声对黄爷说。 黄爷嗯了一声,没多言,只是示意继续走。 斌子和我主要负责背工具和警戒。 泥鳅则前后跑动,时而爬到高处瞭望,时而凑到黄爷他们身边听几句。 三娘走在我旁边,她体力似乎不错,呼吸平稳,只是脸上也沾了不少黄土,看着有些憔悴。 她偶尔会拉我一把,帮我稳住脚下打滑的势头。 就这样,我们几乎把老皮地图上标注的几个红点都走了一遍。 每个点,老皮都会指出他认为可疑的地方——比如某处土色略有差异,或者草木异常,或者地形有极其细微的、不自然的堆砌痕迹。 但黄爷和老柴看过后,大多都摇头。 “这是老塌方堆下来的浮土,不是原夯。” “草木是底下有浅层水脉,跟大墓无关。” “像是过去老百姓挖的废窖,年头不对。” 一次次希望,又一次次否定。 日头渐渐升高,虽然没什么热量,但晃得人眼花。 体力消耗很大,带来的水很快见底,嘴唇干得起了皮。 气氛有些沉闷。 斌子开始有些焦躁,低声抱怨: “这他妈的比大海捞针还难......耍人玩呢?” 老皮脸色也不太好看,闷头抽烟袋锅子。 哑巴依旧沉默,只是眼神更加锐利地扫视着四周。 快到中午时,我们爬到一处相对较高的山梁上。 这里风更大,吹得人几乎站不稳。 梁顶地势稍平,散落着一些风化的巨石。 老皮指着山梁一侧背阴处的缓坡:“就这儿,最后一个点。我瞅着这坡的走势有点别扭,像是后来堆上去的,跟山体接得不那么润。” 黄爷走到坡前,蹲下身,仔细查看坡脚与原生山体的接缝处。 他看了很久,又用手扒开表层浮土,露出下面的土层。 老柴也过来,用地质锤轻轻敲击坡体不同位置,侧耳听着回声。 “嗯......”黄爷沉吟了一下,“这坡......是有点生(过渡不平缓)。” 他抓了一把坡脚的土,递给老柴和老范。 老柴捻了捻,又用舌头尝了尝,眉头紧锁:“土质杂,不像原生山土,但也不是近代回填......怪。” 老范看着罗盘,又看看对面的山势,忽然道:“黄爷,您看对面那个山峁,像不像‘虎踞’?如果这是‘龙盘’......那穴眼,是不是就该在这附近?” 黄爷猛地抬头,看向对面,又环顾四周,眼中精光一闪而逝。 他快步走到坡体另一侧,那里有几块巨大的风化岩堆积着。 他示意斌子和我:“把这几块石头挪开!小心点!” 斌子来了精神,啐了口唾沫在手心,和我一起上前。 石头死沉,嵌在土里,我们俩使出吃奶的劲儿,才勉强撬松了一块较小的。 老柴和哑巴也上来帮忙。 折腾了好一会儿,才把最外面的几块石头挪开,露出后面被遮挡的坡面。 挪开石头后,能看到这处坡面颜色更深,土质也更紧密,而且......似乎有一个极其模糊、几乎被风雨磨平的弧形轮廓,像是某种人工修整过的痕迹,但又被后续的泥土冲刷和植被根系破坏得差不多了。 “就是这儿!” 老皮激动地低吼一声,烟袋锅子都差点掉了,“我之前就觉着这石头堆的别扭,像是后来故意挡上的。” 黄爷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凝重的表情。 他用手仔细触摸那模糊的弧形轮廓,又用短镐轻轻磕了磕周围的土。 “夯土层......虽然外面裹了泥,加了伪装,但里面是老的,瓷实。”他肯定地说,“老柴,打个小眼,看看深浅土色。” 老柴应了一声,从斌子背上卸下洛阳铲的杆子,一节一节接上。 他选了个轮廓下方稍微凹陷的位置,站稳马步,双手握紧铲柄,腰部发力,开始下铲。 嗤—— 铲头破开表层浮土,发出沉闷的声响。 所有人都屏息看着。 老柴的动作稳健而富有节奏,每下去一截,就往上提带一点土样出来。 开始的土层是杂色的浮土和风化岩屑,很快,带出来的土变成了颜色更纯、更细腻的夯土。 老柴停下来,捏起一点夯土仔细看,又闻了闻: “是老夯,没错。硬度极大,掺了东西。” “继续。”黄爷沉声道。 老柴继续下铲。 接长了三四节杆子,深度已经下去七八米了。 带上的土依旧是致密的夯土,颜色越来越深。 突然,老柴下铲的手一顿,感觉铲头碰到了异常坚硬的东西,发出了“铿”一声轻响,像是磕到了石头。 他尝试着左右拧动铲柄,但下面纹丝不动。 “碰到石板或者铁壁了?” 泥鳅凑过来问。 老柴摇摇头,慢慢抽出铲子。 这一次,带上来的一点土样颜色截然不同。 那是一种暗沉沉、带着点金属光泽的青黑色泥土,粘性很大,里面同样混杂着那些闪烁的细微金屑,而且,那股类似朱砂又混合矿物的辛辣气味更加明显,甚至隐隐透着一丝难以形容的、陈腐的腥气。 “丹砂泥!见到丹砂泥了!” 老范激动的声音都变了调,差点把眼镜甩出去。 “没错!就是这里!” 丹砂泥,就是混合着朱砂(硫化汞)的矿物泥。 古人信奉长生,王侯将相、达官贵族们往往会搜罗天下能人异士帮忙炼制长生不老的丹药,而这些丹药里面通常就含有大量的硫化汞,他们死后,这些丹药丹炉被带到地下,在某种程度上也导致了这片区域的硫化物含量超标。 事实上,他们苦苦追寻的不死药,到头来反而成了见血封喉的催命符。 (譬如唐太宗李世民,于贞观二十二年服用金石丹,贞观二十三年就驾崩;唐宪宗李纯,于元和十五年服用金仙丹,当场身死;明光宗朱常洛,因服用不死药,在位仅一个月就驾崩;诗仙李太白同样是被仙丹摧残的一位名人......) 黄爷接过那点青黑色的泥,用力一捏,泥团很有韧性。 他眼神亮得吓人。 “深度?”他问。 “八米五左右。” 老柴估摸了一下杆子长度。 “八米五......外面还有这么厚的夯土层和伪装坡......”黄爷计算着,“这入口埋得够深,也够刁。不是直上直下,是斜着掏进山体的,怪不得找不到封土堆。” 找到了! 虽然还没见到墓门,但确定了入口的大致位置和深度,而且带上了关键的“丹砂泥”样本,证明下面的的确确有硬货!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脸上露出兴奋的神色。 连哑巴那石刻般的脸上,肌肉似乎也松动了一下。 “妈的,总算没白跑!” 斌子咧嘴笑,用力拍了我一下。 我也跟着傻笑,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但黄爷很快冷静下来:“位置是找到了,但这入口埋得深,又是斜的,上面还压着伪装的土坡和石头,打洞下去动静小不了,耗时也长。容易暴露。” 他看向老皮:“这地方,白天能干吗?” 老皮摇头:“悬。这山梁看着偏,但隔两道沟,那边有个村子,偶尔会有放羊的过来。白天动静大,肯定招人。” “只能晚上干。”黄爷果断决定,“老皮,哑巴,辛苦你们继续在这盯着,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刻发信号。其他人,先撤回窝棚,养精蓄锐,家伙事再检查一遍。天一黑,就来干活!” 我们留下老皮和哑巴做暗哨,其余人沿着原路,小心翼翼地撤回那个隐蔽的窝棚。 回去的路似乎轻快了不少,但依旧不敢大意。 一路上,黄爷和老柴、老范低声商议着晚上打洞的方案,用什么工具,从哪个角度下手,如何散土等等。 回到窝棚,已是下午。 简单吃了点东西,大家都抓紧时间休息。 窝棚里挤不下,斌子和泥鳅靠在棚外背风处打盹。 老范靠着土坯墙,很快就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老柴默默擦拭保养着他的工具,那把短柄地质锤被他磨得锃亮。 三娘拿出水壶,倒出一点珍贵的水,打湿手帕,递给我: “擦把脸,都是土。” 我愣了一下,接过来,胡乱在脸上抹了几把,冰凉的湿意让人精神一振。 手帕上带着淡淡的皂角香。 “谢谢三娘。” 她没说话,拿回手帕,自己也擦了擦。 我看着她用着我用过的东西,只觉得心里像是开出了一朵朵花。 第14章探洞 窝棚里时间过得黏滞而缓慢。 没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外面永不停歇的风声。 偶尔能听到老柴打磨工具的细微沙沙声,或者老范在睡梦中含糊不清的呓语。 我靠坐在土坯墙根,尽量让自己放松,但神经却像绷紧的弓弦。 眼睛闭上,脑子里却不受控制地想象着晚上干活的情形——漆黑的夜,冰冷的工具,深不见底的探洞,还有那散发着诡异气味的丹砂泥...... 几次迷迷糊糊差点睡着,又被莫名的心悸惊醒,手心冷汗涔涔。 旁边的三娘似乎也没真睡着,眼睫毛微微颤动。 她偶尔会调整一下姿势,手臂无意间碰到我,又很快移开。 斌子和泥鳅在外面低声交谈了几句,似乎是关于散土路线的事,又或者是在商量着回去后该怎么潇洒,后来也没了动静。 黄爷一直没睡,就坐在火堆余烬旁,手里慢慢盘着那对核桃,眼睛望着跳动的微弱火苗,不知道在想什么。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在明暗交错中显得格外深邃,像一口望不到底的古井。 时间一点点熬过去。 窝棚里光线逐渐暗淡,从昏黄变为彻底的漆黑。 只有从草帘缝隙透进一点点星月的微光。 “差不多了。” 黄爷的声音突然在黑暗中响起,嘶哑而清晰,像一块石头投入死水。 窝棚里立刻有了动静。 打鼾的停止了,磨刀的收起了家伙,所有人都睁开了眼睛,尽管彼此看不清面容。 “检查家伙,清点物资。”黄爷下令。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手电筒亮起几道光柱,在狭小空间里晃动。 泥鳅开始低声清点工具:旋风铲、短镐、洛阳铲、撬棍、蜈蚣挂山梯、麻绳、煤油灯、电池、手电...... “铲头带了几个?” “四个主铲,两个备用,针铲也带了。” “绳子够不够长?” “浸过桐油的新绳,五十米,应该够。” “药包子呢?” “带了五个,滤罐都是新的。” “水,干粮......” 一项项确认完毕。 气氛重新变得凝重而肃杀,像即将出鞘的刀。 “老规矩,斌子打头阵下苦力,霍娃子跟着递家伙清土。泥鳅负责散土和望风。老柴定位指挥。老范,你看好东西,随时准备掌眼。三娘......”黄爷顿了顿,“你在外围策应,盯着点老皮那边的信号。” “爹,我......”三娘似乎想说什么。 “听安排!”黄爷语气不容置疑。 三娘抿了抿嘴,没再吭声。 最后,黄爷从怀里掏出那个小布包,把里面剩下的大团结和全国粮票又分了一次。 “都揣好了。万一......万一炸锅跑散了,别回头,各自想办法活下去。” 钱揣进怀里,像一块冰,贴着滚烫的皮肤。 “出发。” 没有豪言壮语,没有多余废话。 我们鱼贯钻出低矮的窝棚,重新投入冰冷漆黑的荒野。 夜里的风更冷了,像无数细小的冰针,穿透衣服,直往骨头缝里钻。 四周漆黑一片,只有头顶稀疏的星斗提供一点微弱的光源,勉强能看清脚下几步远的模糊轮廓。 老皮和哑巴如同鬼魅般从黑暗中冒出来,无声地对我们点了点头,算是接上了头。 一行人在老皮的带领下,再次朝着白天那处山梁摸去。 夜路更难走,深一脚浅一脚,全靠记忆和老皮的引领。 每个人都屏息凝神,尽量不发出任何多余声响,只有脚步踩在黄土和枯草上的沙沙声,以及沉重的呼吸声。 偶尔有夜枭凄厉的叫声从远处传来,引得人心头一紧。 好不容易再次爬到那处山梁,来到那块被挪开石头的坡面下。 黑暗中,那个模糊的弧形轮廓更显得阴森神秘,像一张渴望吞噬什么的巨口。 “就这儿。”老皮压低声音,指了指脚下。 “哑巴,你去东边那个高坎盯着。”黄爷安排道,“老皮,西边沟口交给你。有任何人畜靠近,老规矩,学猫头鹰叫,三急一缓。” 哑巴和老皮一点头,立刻像狸猫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黑暗里,消失不见。 “动手!” 黄爷一挥手。 斌子啐了口唾沫,搓搓手,拿起旋风铲。 我和他一起,开始清理白天已经松动过的坡脚浮土和碎石。 动作不敢太大,尽量轻声,但铲子磕碰到石头的轻微声响在寂静的夜里还是显得格外清晰。 很快清理出一小片相对平整的作业面。 老柴上前,用手仔细摸了摸露出的夯土层,又用耳朵贴上去听了听,最后选定了一个点:“从这儿下,斜着往里面打,避开最硬的主夯层,顺着回填土的缝隙走。” 斌子点头,接过泥鳅递过来的接好的洛阳铲杆。 他吐气开声,双臂肌肉绷紧,开始下铲。 嗤! 嗤! 铲头破开夯土的声音沉闷而有力。 斌子显然是个老手,动作幅度不大,但每一铲都极具效率,利用腰腹和全身的力量往下送。 我负责在旁边帮他稳住铲杆,并及时清理铲头带上来的土。 泥鳅则拿出准备好的厚帆布袋,将这些散土装起来,等到一定数量,就悄悄背到远处不同的地方倾倒散开,避免在作业点附近堆积过高引人怀疑。 老柴紧紧盯着斌子的动作和下铲的深度、角度,不时低声指点:“偏左半寸......好......慢点,感觉变了......对,就这个劲......” 黄爷站在稍远处,像一尊融入夜色的雕像,警惕地注视着四周。 三娘也隐在不远处的黑暗里,手里似乎攥着什么,看不真切。 老范则蹲在他的宝贝工具箱旁,紧张地搓着手。 作业缓慢而艰苦。 夯土层极其坚硬,里面果然掺了糯米浆甚至别的什么东西,一铲下去,往往只能带起一点点土。 斌子很快就出了一身大汗,热气在冷风中凝成白雾。 我也忙得浑身发热,手心被铲杆磨得生疼。 一截又一截的铲杆接上去,探洞越来越深。 带出来的土样颜色逐渐变深,从黄褐色变成深褐色,那股特殊的、带着金屑和丹砂气味的泥土也开始出现,越来越浓。 “见到丹砂泥了!加把劲!”老柴声音压抑着兴奋。 深度已经超过六米了。 斌子的动作慢了下来,呼吸更加粗重。 每一次提铲都变得更加吃力。 “换人!”黄爷低声道。 我立刻接替斌子,抓住冰冷的铲杆。 入手沉重无比,需要极大的力气才能维持它垂直向下并持续发力。 我才干了不到十分钟,就感觉胳膊酸麻,虎口像要裂开。 这根本不是人干的活! 我这才真切体会到“下苦力”这三个字的分量。 泥鳅替换下我,他的力气似乎比我还不如,但技巧更好,懂得用巧劲。 我们三人轮换着,机械而疲惫地重复着下铲、提土的动作。 汗水湿透了衣服,又被冷风吹干,冰冷地贴在身上,难受至极。 煤油灯被点燃,挂在旁边一根树枝上,提供一点可怜的照明。 昏黄的光圈下,每个人脸上都沾满了汗水和泥污,表情疲惫而专注。 不知道轮换了多少次,探洞深度已经接近八米了。 带来的铲杆几乎全部接完。 就在这时,下面传来“铿”的一声脆响! 像是铲头碰到了什么极其坚硬光滑的东西,不再是泥土的沉闷感! 所有人心头都是一凛! “碰到啥了?”黄爷立刻问。 下面的斌子喘着粗气回答:“不知道,硬的,滑不溜湫,像是石头,又不像......” 老柴立刻俯身,对着探洞喊道:“别硬来!慢慢拧动,试试能不能别开缝隙!” 斌子在里面努力着,传来一阵铲头与硬物摩擦的、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不行......纹丝不动......严丝合缝......”斌子懊恼的声音传上来。 “起铲!看看带上来什么!”黄爷命令。 斌子费力地将铲子一点点提上来。 所有人都紧张地盯着洞口。 当最后一截铲杆提出,铲头出现在灯光下时,只见那坚硬的合金铲头尖端,竟然沾着一点暗绿色的、类似铜锈的痕迹。 而铲头带上的最后一点泥土里,除了丹砂泥和金屑,竟然还有一些极细微的、黑褐色的、像是某种有机物碳化后的碎屑。 老柴用手指拈起一点碎屑,凑到煤油灯下仔细看,又闻了闻,脸色猛地一变! “这是......漆器?还是......棺木?不对......这味道......沉阴木?” 第15章下墓 煤油灯那点昏黄的光晕,颤颤巍巍地打在铲头上,那点暗绿色的痕迹,像沾了毒的血痂,看得人心里头发毛。 “沉阴木?” 泥鳅凑过来,小眼睛眯成缝。 “咋是这色儿?还带着股......说不出的腥气。” 老柴没答话,手指捻着那点带着铜锈和黑褐色碳屑的泥土,放到鼻尖下,深深吸了一口气,眉头拧成了死疙瘩。 他脸色在跳动的火光下变得极其难看。 “不是寻常木头......”老柴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这腥气......掺着丹砂味,还有......阴魂不散的尸油气和类似龙涎香的香气。应该是时间太久香气渗进土里了。” “沉阴木?”斌子刚从探洞里爬出来,满头满脸的汗和泥,喘着粗气,“沉阴木是啥?” 老范闻言立刻凑了过来,几乎把脸贴到老柴的手上,厚眼镜片后的眼睛瞪得溜圆。 “这东西我之前听说过,说是生于极阴之地,木质沉如铁,万年不腐,自带异香,能保尸身不坏......但早就绝迹了。” 黄爷一步跨过来,从老柴手里捏过那点土,皱紧眉头,眼神锐利得像要扎透这层泥土,直看到地底下去。 “确实是沉阴木,混着丹砂和金屑,这锅子怕是不简单......” 黄爷声音低沉,手里的核桃转得飞快。 “这主儿生前绝不是善茬,一心追求长生,要么是杀人如麻的主,要么就是怕极了死后不得安宁,用了最邪门的方术来封墓。这锅比想的还烫手。” 气氛一下子降到了冰点。 刚才找到位置的兴奋劲,被这诡异铜锈和黑渣带来的寒意冲得七零八落。 “黄爷,那......这洞还打不打了?”泥鳅咽了口唾沫,小声问。 这行当最怕的就是这种邪性玩意儿,容易起雾(中毒)还是小事,万一真闹凶或者触发了啥要命的机关,死都不知怎么死的。 黄爷沉默了几秒,目光扫过我们几个。 斌子一脸不甘,老柴面色凝重,老范嘴唇哆嗦着念念有词,三娘在黑暗中攥紧了手,而我,感觉后背的冷汗又冒了出来。 “打!” 黄爷猛地一咬牙,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锅都支到这儿了,水头再烫也得尝尝咸淡!是肉粽还是毒馅儿,撬开盖天(棺材)才知道!换黑折子!斌子,下去试试缝,先用窥管看看情况,扔个亮子(火把、照明弹或荧光棒),小心点,别硬来,感觉不对立马撤!” “得令!” 斌子吐掉嘴里的泥沫子,眼神也狠了起来。 他从工具包里拿出一把特制的、形状古怪的铁尺状工具,前端有细小的钩刃,这就是专破棺材钉和探缝隙的黑折子。 他再次溜下探洞。 这次我们更加紧张,全都屏息听着下面的动静。 下面传来极其轻微的金属刮擦声,是斌子在用黑折子小心翼翼地探查那坚硬表面的缝隙。 这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让人的心也跟着一下下揪紧。 每个人都竖着耳朵,警惕地听着四周的动静,生怕这敲击声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 过了好一会儿,下面传来斌子压抑着兴奋的低呼:“黄爷!有门!不是整块的!像是......像是对开的石门!中间有缝,他娘的,这铜锈糊得真厚实,差点崩了老子手!!” 石门? 对开的? 我们都是一愣。 墓道口用对开石门,这规制可不低。 而且埋得这么深,又用铜汁灌缝? “啥样的缝?能下蹄子(撬棍)吗?”黄爷急问。 “缝很细!但没灌死!能下尖头!味儿更冲了!就是这锈......太他妈结实了!”斌子的声音带着用力时的闷哼。 “老柴,上药!”黄爷吩咐。 老柴立刻从随身的一个皮囊里掏出一个小陶瓶,拔开塞子,一股刺鼻的酸味立刻弥漫开来。 这是特制的药水,专门用来软化顽固的锈斑和粘合物。 用绳子小心翼翼吊下去。 下面传来斌子涂抹药水的嘶嘶声,还有他低声的咒骂。 又等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 “差不多了!我下蹄子试试!”斌子喊道。 接着,便是撬棍楔入缝隙的嘎吱声,以及斌子发力时沉重的喘息。 那声音极其刺耳,在寂静的夜里传出去老远,听得人心惊肉跳。 我们都捏了一把汗,泥鳅不住地往四周黑暗里张望,生怕这动静把狼招来。 嘎啦——嘎啦—— 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断断续续传来,仿佛沉睡的巨兽正在被强行唤醒。 “操......真他妈的紧......开了!开了一点缝!”斌子狂喜地低吼,“再来一下!” 他猛地发力!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嗡—— 一声极其低沉、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嗡鸣声猛地从探洞深处传了上来。 声音不大,却震得人耳膜发麻,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 紧接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冰冷刺骨的阴风猛地从那条刚刚撬开的缝隙里倒灌出来,吹得挂在洞口的煤油灯剧烈摇晃,火苗差点熄灭。 风中带着一股极其陈腐的、混合着丹砂、铜锈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腥臭气味,瞬间笼罩了所有人。 “我操!”斌子在下面惊叫一声,像是被什么东西吓到了。 “斌子!咋了?!”黄爷急扑到洞口大喝。 “没......没事......就是他妈的风太冲,还带着股怪声......”斌子的声音有点发飘,显然吓得不轻,“这缝里......好像有光......绿莹莹的......” 绿光?阴风?怪响? 我的汗毛瞬间立了起来! “是鬼火。”黄爷死死盯着那黑黢黢的探洞,“小心点。” 鬼火,就是磷火,是古墓中常见的防盗或照明手段。 磷的燃点极低,接触到空气或者被摩擦就很容易自燃,如果在磷矿中添加一些铜矿,点然后就会发出绿光,特别瘆人,这才得名鬼火。 当然了,这一现象在化学中好像被命名为焰色反应。当时那个年代懂化学的几乎都是海归派,大部分人都是大字不识的大老粗,只能把这种难以解释的现象往鬼怪方面靠拢。 那阵阴风只吹了短短几秒就停了,那低沉的嗡鸣声也消失了,仿佛只是错觉。 但空气中残留的那股诡异气味和刚才那骇人的动静,却深深烙在了每个人心里。 “斌子!下面到底啥情况?说话!”黄爷再次喊道。 下面沉默了几秒,才传来斌子惊魂未定的声音:“没......没事了。风停了。缝又大了点,能瞅见里面一点......好像是个空腔或者墓道,挺大......那绿光好像是从里面深处传来的,一闪一闪......” 黄爷和老柴对视一眼,眼神交流了一下。 “能进人吗?”黄爷问。 “缝还不够大......我再撬一下。” 斌子缓过劲来,那股子混不吝的劲头又上来了。 “小心点!”黄爷叮嘱。 下面再次传来撬动的声音。 这次顺利了很多,很快,斌子就喊道:“行了!能侧身进去了!” “霍娃子!”黄爷猛地看向我,“这次你打头阵,进去看看!” 我头皮猛地一炸,心脏差点从嗓子眼跳出来。 我? 打头阵? 进那个刚吹出阴风冒出绿光的鬼地方? “黄爷......我......”我嗓子发干,腿肚子有点转筋。 “怕了?”黄爷盯着我,眼神像刀子,“刚才不是说敢吗?练了这么久,是骡子是马,得拉出去遛遛!就看看是个啥情况,感觉不对就退出来!斌子在后面照应你!” 三娘往前踏了一步,似乎想说什么,被黄爷用眼神严厉地制止了。 我知道,这是投名状,也是试金石。 这趟活儿凶险,黄爷需要知道我这个“生瓜蛋子”到底顶不顶用。 我狠狠咽了口唾沫,脑子里闪过金山银山,闪过三娘的眼神,闪过家里爹娘佝偻的背影。 妈的,豁出去了! “我不怕!” 我梗着脖子,声音有点发颤,却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 “好!”黄爷从泥鳅手里拿过一把新的手电,塞到我手里,又给了我一小把铜钱,“拿着!先下两个金钱试试有没有机关。进去后,眼要亮,脚要轻,别瞎摸瞎碰!有任何不对,立刻出声!” 我又检查了一下藏在胸口的成双成对钱和后腰挂着的那把短柄手铲,深吸了一口冰冷且充满异味的空气,抓住冰冷的绳子,学着斌子的样子,一点点滑下那深不见底的探洞。 越往下,那股丹砂铜锈和腥臭的混合气味越浓,几乎令人作呕。 斌子在下面托了我一把,我踩到了实地,脚下是松散潮湿的泥土。 我这才发现,斌子这探洞(盗洞)打的是真不赖,竟不偏不倚地打到了人家的家门口。 探洞底部,那扇对开的石门被撬开了一道足以容人侧身通过的缝隙,里面黑漆漆的,那股阴冷的气息正是从里面源源不断地冒出来。 手电光往里面照去,光线似乎被吞噬了一般,只能照见眼前一小片区域。 那是一种极致的黑,仿佛亘古未曾见过光亮。 而就在那黑暗深处,极远的地方,似乎真的有一点幽幽的、绿莹莹的光点,在若有若无地闪烁,像是一只窥伺的鬼眼。 “小子,机灵点,先下金钱,别着急。”斌子在我身后,压低声音叮嘱,我能听出他也紧张,“感觉不对就喊,我立马拽你出来!” 我点了点头,心脏砰砰狂跳,几乎要撞破胸腔。 然后是几枚铜钱被扔进去,在地上滚动的声音,叮叮当当地响了几下,戛然而止,没听到什么机关触发的声音。 这就是下金钱。 下金钱,其实就是扔几个铜钱或者钢镚用来检测墓道里有没有什么机关;当然还有另一层含义,说是给墓主人塞个红包充当买路钱。 我一直不理解明明都来盗人家的墓了,还送这仨瓜俩枣的红包究竟有啥用,难不成墓主人还真会欢迎盗墓贼光临吗? 但现在我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侧过身,挤进那条冰冷的、弥漫着诡异气味的缝隙。 一步踏入了那座沉睡两千年的西汉幽宫。 第16章五行八卦锁 身子挤过石门缝隙的刹那,一股难以言喻的、积攒了千年的阴冷气息瞬间包裹了我,像一下掉进了冰窖,激得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空气粘稠得如同水银,沉甸甸地压在口鼻处,那股混合着丹砂、铜锈、陈腐木材和某种莫名腥气的味道更加浓烈,几乎令人窒息。 手电光柱在这片绝对的黑暗中显得异常微弱,只能照亮脚下几步的距离。光线所及,能看到地面铺着巨大的、打磨粗糙的青石板,蒙着厚厚的灰尘。 我稳住心神,不敢立刻深入,先用手电仔细扫视前方。 眼前似乎是一个不小的长条形空间,手电光勉强能照到对面的墙壁,也是巨大的青砖垒砌,湿漉漉地反着光。 左右两侧则隐没在黑暗中,看不清边界。 地上还散落着刚才扔进来的铜钱,我没心思去捡。 那点诡异的绿光还在前方深处闪烁,似乎远了一些,飘忽不定。 “咋样?霍娃子?看到啥了?” 斌子压低的、带着回音的声音从石门缝隙传来。 “是个......墓道......墓道尽头有个大屋子......看不清多深......地上是青石板......”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不发抖,低声回应,“那绿光还在里头......” “慢慢往前探探!注意脚下和两边!别乱摸!” 黄爷的声音也从上面传下来,显得有些遥远。 我咽了口唾沫,握紧手电,小心翼翼往前挪了一步。 脚踩在积尘的石板上,发出轻微的“噗”声,在这死寂的环境中格外刺耳。 就在我脚步落下的瞬间! 咔哒。 一声极轻微、却清晰无比的机括响动,似乎就从我脚下传来。 我浑身汗毛瞬间倒竖,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什么声音?!” 上面的黄爷立刻警觉地问道。 “好像......好像踩到啥了......” 我声音发干,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 寂静。 死一样的寂静。 几秒钟过去,什么也没有发生。 我稍微松了口气,以为是踩到了什么碎石。 可就在我准备再次抬脚的时候—— 嗡——嗡——嗡—— 一连串低沉而富有韵律的嗡鸣声,突然从四面八方的墙壁深处传来。 紧接着,墓道两侧的墙壁上,猛地亮起了两排幽绿色的火焰。 那火焰好似两条吞吐信子的毒蛇,跳跃不定,绿油油的光瞬间照亮了门口这一片区域,将我的影子长长地拖在身后,扭曲晃动,如同鬼魅。 “我操!鬼火!咋他妈蹿到这来了?”斌子在后面失声惊呼,吓了我一大跳。 绿光映照下,我看清了这确实是一条墓道加一间墓室,规模不小,像是个耳室,整体造型俯瞰应是一个“凸”字。 只不过我胆子小,始终在“凸”字最上面的墓道部分活动,不敢冒险进入墓室。 墓室左右两侧的墙壁旁,摆放着一些黑乎乎的东西,像是陶俑或者器皿,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正对着我的方向,也就是墓室的尽头,似乎还有一道门户,通往更深处。 而那两排绿油油的火焰,就镶嵌在石门内墓道的两侧墙壁上,无声无息,却散发着冰冷的寒意,将那诡异的绿光投射在整个空间。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魂飞魄散,差点扭头就跑。 “别慌!” 黄爷和老范不知何时已经站在石门外,他们的厉喝声传来,稳住了我的心神。 “这鬼火是照明的!不是冲你来的!仔细看,还有别的没有?” 我强忍着恐惧,站在墓道尽头,借着这绿油油的光线,快速扫视耳室周围。 只见墓室两侧的墙壁上,除了几盏星星点点的阴火,似乎还刻着一些图案和字迹。 “墙上......墙上刻着东西!”我急忙汇报。 “快!快看看!”老范的声音带着兴奋和紧张,“看看墙上刻的啥?是不是星图或者卦象?”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站在墓道与耳室的交界处,将手电光聚焦到右侧墙壁。 墙壁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污垢,但刻痕很深。 仔细辨认,能看到是许多复杂的图案和符号,中间夹杂着一些古老的篆文。 那些图案,有日月星辰,有奇异的鸟兽,还有......还有一个个圆盘状的的东西,上面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刻度和小字,周围围绕着八卦符号(乾、坤、震、巽、坎、离、艮、兑)。 而在这些图案下方,靠近墙角的位置,赫然放着几个形状古怪的青铜器物。 一共五个,颜色青黑,造型古朴,分别对应着: 铜鼎、灯盏、木雕、水匜(yí)、还有一个......像是一柄短剑。 这五个青铜器摆放的位置似乎也暗合某种规律,但表面都覆盖着厚厚的铜锈和污渍,几乎看不出原本的色泽。 “黄爷!墙上刻着八卦星图!墓室中央还有......还有五个家伙什!像个鼎、灯、树桩子、水瓢、宝剑!”我急忙描述。 “五行器!”石门外的老范突然激动地喊了起来,声音都变了调,“金木水火土!这是五行八卦锁!” 他将目光转移到黄爷身上:“黄爷,我们进去吧。” 不一会儿,黄爷、老范、斌子就侧身挤了进来,老柴、泥鳅也依次滑了下来。 三娘、哑巴和老皮则留在上面望风和策应。 人多力量大,我们一行人瞬间把“凸”字的上半部分给占满了。 我看着逐渐热闹起来的墓道,心里的担忧稍稍削减了点。 只不过还没等我高兴太久,黄爷就发现了墓道尽头的端倪。 他咋了咋舌,看着我和斌子,心有余悸地开口: “还好你俩刚才没冒失,这墓道没事,但后面联通的耳室是传说中的度量室,地板下面有秤,只能承受百来斤的重量,进的人一多,重量超过极限,机关就触动了。” 我和斌子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脸色煞白,庆幸刚才没进去。 “只能进一个人,只有找到机关,把地板下的度量秤关了才行。”黄爷当机立断,看着体型最小的我和泥鳅,沉声道,“你俩谁敢去?” 泥鳅看了我一眼,知道我害怕,又看了看黑黢黢带着点绿光的墓室,正准备开口,就被我横插一脚抢占了先机。 “我......我去!”我心里哆嗦,但嘴上却言辞犀利。 说不害怕,那是假的。 但我也不想一直当个门外汉。 黄爷听见我的回答,面儿上依旧看不出是满意还是别的,不过却拍了拍了我的肩膀,嘱咐道:“小心点,有问题就退出来。” 我点点头,毅然决然地踏向墓道联通的耳室。 咔哒。 一只脚踏上青石板,我的心可谓是提到了嗓子眼。 黄爷说这间耳室是度量室,那就意味着我其实是踩在一个巨大的秤上面,我当时的体重只有100斤出头,一旦超过重量设定的极限,我怕是要被万箭穿心而死了。 咔哒。 另一只脚落上去,我的重量全部转移到耳室的地板上,是生是死就看这一朝了。 静。 出奇的静。 我没死,机关没被触动。 我立在原地,宛如得到皇帝的大赦,终于能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只不过这仅仅是第一步,我怎么就出了一身冷汗呢? 不等我多想,老范的声音就顺着墓道传了进来。 “霍娃子!看看那些星图卦象,有没有特别的点?” 我赶紧看向墙壁。 在绿油油的阴火光线下,那些刻痕显得更加诡异。 忽然,我注意到在那些圆盘卦象中,“坎”卦符号(?)似乎隐隐泛着一种不同于其他刻痕的、极其微弱的幽绿色光泽,那是磷火经过层层折射映射上去的光,若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而它所指向的方向,正是墙角那五个青铜器中,那个带流水纹的“水匜”。 几乎同时,我眼角的余光瞥见正对面那扇通往深处的门户上方,似乎也亮起了一个淡淡的、同样是幽绿色的光点,形状......形状好像也是个“坎”卦符号! “有光!坎卦有绿光!指着那个水瓢!对面的门上面......也有个发绿光的坎卦!”我立刻大喊。 “坎为水,生门在北!”老范几乎是尖叫着喊道,“水匜!动那个水匜!那就是机关!小心!别碰其他四个!碰错了可能触发弩箭或者流沙!” 五行相生相克。 坎卦属水,对应北方。 这耳室坐南朝北,水匜正在北角。 我心脏狂跳,知道关键时刻来了。 这要是弄错,可能真就交代在这儿了。 我小心翼翼挪动脚步,避开脚下其他石板,一点点靠近北墙角那个水匜。 越是靠近,越是能感觉到那水匜上散发出的冰冷水汽和一股淡淡的腥味。 走到近前,发现这水匜似乎是整体铸造在地面上的,根本拿不起来。 我尝试着用手握住它那流水槽般的柄,触手冰凉刺骨。 “能转动吗?”黄爷在门外询问。 我尝试着左右拧动,纹丝不动。 又尝试着往上拔,还是不动。 “不行啊!”我有点急了。 “看看底下!或者能不能按下去!”老柴喊道。 我蹲下身,用手电仔细照水匜的底部,发现底座和地面似乎有一圈极细的缝隙。 我用手清理掉周围的浮土,尝试着用力向下按压。 还是没反应! 我额头冒汗,时间拖得越久越危险。 忽然,我注意到水匜内部似乎有些凹凸不平的纹路。 我用手电往里一照,心里猛地一动! 只见水匜内部底部,竟然也刻着一个清晰的“坎”卦符号,而在符号中心,有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凹坑。 “里面!里面有个坑!”我喊道。 “放东西!快!看看墓室里有没有能放进去的东西!可能需要钥匙!”老范急吼吼地提醒。 放东西? 放什么? 我火急火燎地扫视四周,没发现有什么东西能当钥匙,又手忙脚乱地摸遍全身,除了那两枚铜钱和一点散碎零钱,就是工具...... 铜钱? 坎卦属水,金生水。 铜钱属金。 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 我也顾不上多想,几乎是本能地掏出那两枚串在一起的“成双成对钱”,一狠心,将其中的一枚“乾隆通宝”扯了下来,小心翼翼地将其按入了水匜底部的那个凹坑之中。 大小居然正好! 就在铜钱嵌入凹坑的瞬间! 咔哒...... 一声清脆的机括响动从水匜内部传来。 紧接着,我握着的水匜手柄突然微微一松。 我下意识地顺势一拧! 嘎啦啦啦—— 一阵沉闷的、仿佛生锈齿轮转动的巨响从地底和墙壁深处传来。 整个耳室都微微震动起来。 对面那扇门户上方,那个幽蓝色的“坎”卦符号猛地亮了一下。 紧接着,在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中,那扇看起来沉重无比的青石门,竟然缓缓地、向上升起了。 露出了后面黑漆漆的、不知通往何处的墓道。 成功了! 第17章墓道星图 那扇升起的石门后面,仿佛一张巨兽的口,幽深、冰冷,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气息。 手电光柱投入其中,像被黑暗吞噬了一般,只能照见眼前几步——是一条向下倾斜的甬道,地面、两侧墙壁乃至顶部,都用巨大的青黑色石板砌成,严丝合缝,表面打磨得异常光滑,湿漉漉地反射着我们手电和身后耳室阴火的幽绿光芒,更添几分诡谲。 而那深处隐约闪烁的、引我们进来的绿光,似乎还在更下方,飘忽不定,如同鬼火。 空气中弥漫的那股混合了丹砂、铜锈、陈腐和腥气的味道,在这里变得更加浓重,几乎凝成实质,压得人胸口发闷。 “操他妈的,这地方真够邪乎的。”斌子缩了缩脖子,压低声音,在这寂静的甬道里却显得格外清晰,“感觉像钻进了啥玩意儿的肠子里。” “少废话,留神脚下和两边!”黄爷低声呵斥,他站在最前,手电光仔细地扫视着近处的甬道墙壁和地面,“这墓道修得讲究,绝不可能只有门口那一道机关。” 我们屏息凝神,跟着黄爷,极其缓慢地向下挪动。 脚踩在光滑潮湿的石板上,必须极力控制才能不发出太大的声响,每一步都走得心惊胆战。 我紧跟在黄爷身后,手电光不敢乱晃,死死盯着前方和两侧。 果然,没走几步,就发现这甬道两旁的青石壁上,并非空无一物。 上面刻满了极其繁复、密集的图案和符号! 靠近了看,那些图案比耳室里的更加精细、宏大。 依旧是大量的日月星辰、奇珍异兽,但更多的是一个个连贯的、仿佛叙述着某种故事的场景: 有帝王装束的人接受朝拜、有庞大的军队征战厮杀、有神秘的祭祀场面......人物栩栩如生,却带着一种古朴而狰狞的韵味,在手电光下明明灭灭,仿佛下一刻就要活过来。 而更引人注目的,是镌刻在这些场景间隙和上方的大量星宿图! 无数星辰用极细的线条连接,构成一个个熟悉的或不熟悉的星座形状: 北斗七星、南斗六星、二十八宿......星罗棋布,几乎覆盖了整个甬道的顶部和两侧上方的壁面。 每一颗“星辰”都是一个浅浅的凹点,有些里面似乎还残留着某种早已干涸的、暗沉的反光物质,使得这些星图在手电掠过时,会产生极其微弱的、不同颜色的光晕。 “我的天爷!”老柴倒吸一口凉气,声音都变了调,“这......这是天人感应!武帝时期最信这个!这墓主把自己升天的路径都刻出来了!这手笔......” 老范更是激动得浑身发抖,凑到墙壁前,几乎把脸贴上去,手指虚抚着那些星图刻痕,嘴唇哆嗦着:“紫微垣、太微垣、天市垣......三垣二十八宿俱全!还有......还有彗星、流萤......这......这是当时某年的天象实录?!这价值......无可估量啊!” “好了好了!”黄爷拍了拍老范的肩膀,打断了他们的惊叹,“别忘了咱们是来干啥的,这些玩意儿带不走,看了也白搭!留神机关!” 这话像一盆冷水,浇熄了老范眼里的狂热。 他讪讪地退后一步,但眼睛还是忍不住往墙壁上瞟。 我们继续小心翼翼地下行。 甬道很长,而且坡度不小。 越往下走,那股阴冷潮湿的感觉越重,墙壁上的水珠也越多,汇聚成细流,缓缓向下流淌。 走了约莫二三十步,前方出现了一个转弯。 黄爷停下脚步,示意我们噤声,然后极其缓慢地探出头,用手电朝转弯后照去。 光线所及,似乎还是一段向下的甬道,但格局略有不同。 “黄爷,咋样?”斌子低声问。 黄爷没立刻回答,凝神听了片刻,又仔细观察了转弯处的墙壁和地面,才缓缓道:“前面这段,墙壁上的星图变了。” 我们凑过去一看,果然。 转弯之后的甬道两侧,虽然依旧刻满星宿,但图案的风格似乎更加抽象和符号化,而且,在星图之间,出现了大量用古篆书写的文字,密密麻麻,如同天书。 而更奇特的是,这段甬道的地面石板,颜色发生了变化。 不再是之前统一的青黑色,而是变成了五种不同的颜色区域。 虽然蒙着灰尘和水渍,但仍能依稀分辨出:中间一条是淡淡的黄色,两侧紧挨着的是白色和青色,再往外是红色和黑色。 五色石板并列铺开,每一色大约一尺来宽,向前延伸,没入黑暗。 “五行路!”老柴脸色一变,“这他妈是让你选路走!踩错了,怕是立刻就有飞蝗石(暗弩)或者千斤闸伺候!” 我们都停在了转弯处,不敢贸然踏上那五色路面。 “看上面!”泥鳅眼尖,指着五色路起始位置的上方甬道顶。 我们抬头望去,只见顶部的星宿图中,有几个特定的星官图案似乎格外突出,它们对应的“星辰”凹点里残留的发光物质也似乎更多一些,微微闪烁着不同色泽的光晕。 分别是:散发着土黄色微光的“北斗七星”、散发着白色金属光泽的“昴宿”、散发着青绿色微光的“角宿”、散发着赤红色微光的“心宿”、以及散发着幽黑色微光的“危宿”。 五个星官,对应下方五条颜色的路径! “这......这是要咱们根据星象,选择对应的属性之路?”老范推了推眼镜,声音发紧,“可......可这对应关系......古籍记载各有不同,而且星象属性随时间流转也会变化,这......” 难题摆在了面前。 选哪条路? 直接硬闯? 谁敢? 五选一,赌错的概率太大。 “黄爷,咋办?”斌子看向黄爷。 黄爷眉头紧锁,盯着那五条路和顶上的星官,手里的核桃转得飞快,显然也在急速思考。 就在这时,我忽然注意到一个细节。 在五色路起始位置的正前方,那块黑色的石板边缘,似乎有一个极不起眼的、小小的刻痕。 那刻痕的形状......很熟悉! 我蹲下身,用手抹开上面的浮尘和水渍。 一个清晰的“坎”卦符号(?)露了出来。 虽然很小,但绝不会有错。 坎卦属水! 对应黑色的水路! 而之前耳室的机关,正是用“水匜”和“坎”卦破解的。 这难道是布阵者留下的暗示? 或者......是某种一以贯之的规律? “黄爷!看这里!”我立刻指着那个刻痕,“坎卦!中阴上下阳!黑色水路!” 所有人都看向我指的地方。 “又是坎卦?”泥鳅疑惑道,“会不会是巧合?” “不像。”老柴仔细看了看那刻痕,摇头,“刻痕虽然小,但很规整,像是故意留的标记。” 黄爷抬头,再次看向顶部那散发着幽黑色微光的“危宿”。 危宿属水,正对应北方玄武七宿之一,与“坎”卦属性相合。 “危月燕,主水,性阴......”老范喃喃道,“倒是契合这墓室的阴寒之气......或许......生路真的是水路?” “妈的,赌了!”黄爷眼神一厉,下了决心,“就走黑色这条路!都跟紧了,脚尖踩着我落脚的地方,一步别错!霍娃子,你眼神好,盯着点前面还有没有标记!” “是!”我紧张地应道。 黄爷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踏上了那条蒙着灰尘的黑色石板。 脚落上去,似乎并无异样。 他停顿了几秒,确认安全,才继续迈出第二步,第三步......始终沿着黑色石板的中央前行。 我们后面几人屏住呼吸,一个接一个,踩着黄爷的脚印,小心翼翼地步上这条可能通往生路,也可能通往地狱的“水路”。 甬道里静得可怕,只剩下我们轻微到极致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呼吸声。 手电光集中在脚下,生怕照到不该照的东西。 我死死盯着前方黑暗中的黑色石板,努力寻找着可能存在的下一个“坎”卦标记。 走了大概十几米,果然! 在前方另一块黑色石板的边缘,又发现了一个小小的“坎”卦刻痕! “有!还有标记!”我压低声音激动地报告。 黄爷脚步未停,只是更加谨慎。 就这样,我们依靠着这断断续续、极其隐蔽的“坎”卦标记指引,在五色迷宫中一步步向下深入。 两旁的星图壁画飞速向后掠去,那些古老的篆文和狰狞的图案在手电余光中显得光怪陆离。 又拐过一个弯道,前方的景象让我们再次停下了脚步。 五色路到了尽头。 取而代之的,是一扇巨大的、双开的青铜门! 门高约一丈,古朴厚重,上面布满了斑驳的铜绿和氧化后的黑斑,但依旧能看出门上雕刻着极其繁复的图案: 左边一扇刻着一条腾云驾雾的青龙,右边一扇刻着一只振翅欲飞的朱雀,周围环绕着星辰云纹,气象森严。 而在这扇巨大的青铜门中央,严丝合缝的地方,并没有传统的门环或铺首,而是镶嵌着一个圆盘状的青铜机关。 圆盘分为内外三圈,每一圈都可以独立转动。 外圈刻着八卦符号(乾坤震巽坎离艮兑),中圈刻着天干(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内圈刻着地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 而在圆盘中心,是一个小小的、凹陷的太极图图案。 “八卦干支锁!”老范失声叫道,“这......这是最高级的机关锁之一!三者需对应特定的组合才能开启!错一次,可能就万劫不复!” 我们站在青铜巨门前,看着这复杂无比的机关,刚刚走过五行路的些许轻松瞬间荡然无存。 这锁,怎么开? 八卦、天干、地支......可能的组合成千上万! 黄爷的脸色也变得极其难看。 他用手电仔细照着那青铜圆盘,试图找出任何蛛丝马迹。 圆盘上古旧无比,似乎没有任何提示。 “妈的,难道要一个个试?”斌子烦躁地低吼。 “试?你试到猴年马月?弄错一次,这门可能就彻底锁死,或者直接触发绝杀机关!”老柴斥道。 黄爷立在原地,摸索着颔下的胡子,像是在思考什么。 “坎......水......”他嘟囔着,忽然把目光投向老范,“老范,我记得壬、癸和子、亥好像对应着水。” 被黄爷这么一提醒,老范声音猛地一颤,两眼放光,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 “对对对!壬为阳,象征着江河湖海这类大面积的水域,而癸属阴,代表着雨露泉水这些小型水源。至于子和亥,同样有阴阳之分,与水相关!” 开锁的密码极有可能就是——坎卦、壬/癸、子/亥!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那巨大的八卦干支锁上! 可是坎卦可以确认,但壬/癸、子/亥该怎么确定呢? 黄爷没有丝毫焦急,仍旧和老范进行着商量。 我和斌子,泥鳅我们仨凑在一起,只恨自己知识太浅薄,看不透2000年前的难题。 过了一会儿后,老范接过话茬:“我应该想到答案了。” “先瞧这壬,阳水属性,代表江河湖海这类浩大水域,力量汹涌且具有主动性。此地位于柞(zhà)水县,毗邻秦岭,河湖众多,水汽繁茂,更有地下暗河一路奔腾,恰似壬水的特性,所以选‘壬’再合适不过。” 老范推了推眼镜,继续解释:“子水同样属阳,虽不像壬水那般浩浩荡荡,却也灵动非常。从方位上看,子位在正北方,坎卦也定位于北。古人讲究天地方位与阴阳五行契合,坎卦既在北,又属水,子水在方位与属性上,都和坎卦完美呼应。因此‘子’就是最后一个答案。” 我们一听,瞬间恍然大悟,目光再次聚焦在八卦干支锁上。 此刻,那看似复杂无解的锁,仿佛在这些解释下,逐渐显露出被破解的曙光。 黄爷点点头,先是小心翼翼地将外圈转动,将“坎”卦符号对准了圆盘上方的某个基准刻度。 接着,转动中圈,将“壬”字对准基准点。 最后,转动内圈,将“子”字对准! 当“坎”、“壬”、“子”三个符号全部对准基准点的瞬间—— 咔。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机括契合声从青铜门内部传来。 紧接着,那中心凹陷的太极图图案,竟然缓缓凸了起来,并且从中间裂开,向两侧旋转! 轰隆隆隆—— 沉重无比的青铜门内部发出了巨大的、仿佛积压了千年的机括运转声。 整扇门微微震动起来,上面的铜锈簌簌落下。 在两股巨大力量的牵引下,那扇沉重的、刻画着青龙朱雀的青铜巨门,缓缓地、向着内部打开了。 一股更加古老、更加阴冷、更加浓郁的奇异气息,伴随着门内深处那越来越清晰的、绿莹莹的光芒,扑面而来。 门后,又会是什么? 我们几人站在洞开的青铜门前,手电光柱迫不及待地射入其中。 光影摇曳间,似乎照见了一个更加广阔、更加骇人的空间轮廓...... 第18章宝贝 青铜巨门之后,豁然开朗。 我们站在门口,如同几只渺小的蚂蚁,仰望着一座沉睡的地下宫殿。 空气几乎凝滞,那股混合了丹砂、铜锈、陈木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时间尽头的腐朽气息,浓烈到令人作呕,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肺叶上。 而在这片无边的黑暗深处,那吸引我们一路下来的、绿莹莹的光芒,终于显露出了它的真容! 那光芒并非一团,而是星星点点,分布极广,如同黑暗虚空中的无数绿色鬼眼,无声地闪烁着,冰冷而诡异。 借着她那微弱的光,我们隐约能看到,这个空间的中央,似乎有一个巨大无比的、方形的黑影,如同一个沉默的黑色巨兽,匍匐在黑暗之中。 “我的......老天爷......”斌子张大了嘴,发出的气声带着剧烈的颤抖,“这......这他娘的是啥地方?皇宫大殿也没这么阔气吧?” “嘘!”黄爷猛地制止他,声音压得极低,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警惕和惊疑,“别出声!听!” 我们立刻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寂静。 死一样的寂静。 但在这极致的寂静中,似乎又潜藏着某种极其低频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嗡鸣声,像是地底深处传来的叹息,又像是某种巨大机器仍在缓慢运转的余音,听得人头皮发麻,心脏不由自主地跟着那节奏悸动。 “黄爷,这是啥声?” 泥鳅的声音发干,握着手电的手微微颤抖。 黄爷没有回答,他缓缓抬起手电,光柱小心翼翼地向前延伸,试图照亮更远的地方。 光线掠过近处的地面。 同样是巨大的石板铺就,但打磨得更加光滑,几乎能照出人影。 石板上似乎还雕刻着巨大的、连绵的云气纹和仙鹤图案,象征着墓主升仙的愿望。 光柱缓缓上移,扫过两侧。 隐约可见一根根需要数人合抱的、巨大的暗影矗立在黑暗中,像是支撑穹顶的立柱。 柱身上似乎缠绕雕刻着巨大的龙形图案,狰狞威严。 而最让人心悸的,是笼罩在整个空间上方的那片无尽的黑暗。 手电光根本照不到顶,只能感觉那穹顶高得吓人,仿佛自成一片天地。 这就是主墓室了! “依山为陵,掏空山腹......这手笔......怕是离帝陵也不远了......”老柴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撼和一丝恐惧,“这主儿......到底是谁?” “看中间!” 老范突然激动地指着前方那个巨大的方形黑影,他的厚眼镜片反着绿光。 “那是......那是椁室!黄肠题凑的核心!如此规模......王侯无疑!”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主墓室中央那巨大的黑色方椁上。 它如同一个黑色的祭坛,静静地矗立在这片地下世界的中心,接受着无数绿色“鬼眼”的窥视和朝拜。 而那星星点点的绿光,大部分正是从这椁室(外椁)的四周散发出来的,像是镶嵌在椁室周围地面上的无数灯盏。 (椁室≠墓室,椁室又名外椁,里面装的是内棺。) “过去看看!都他妈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脚底下踩稳了,眼珠子放亮,这里每一步都可能要命!” 黄爷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兴奋和极度的小心。 我们几人呈一个松散的防御队形,极其缓慢地、一步一步地向那巨大的中央椁室挪去。 越是靠近,越是能感受到那椁室的庞大和压迫感。 它完全由一根根去皮后的木头方子(长方体的木桩子)(黄肠)堆砌而成,木头端头(题凑)朝向内侧,每一根都粗大无比,虽然历经两千年,依旧能看出其木质紧密,散发着淡淡的幽香,但也混合着更浓烈的丹砂和腐朽气味。 椁室的高度接近两人高,我们走到近前,需要微微仰头才能看到顶部。 而那些绿色的光芒,也终于看清了——那竟然是镶嵌在椁室周围地面石板上的、一盏盏造型奇特的青铜灯盏。 灯盏做成各种神兽的形状(朱雀、玄武、青龙、白虎),兽口或背部托着灯盘,盘内盛满了某种漆黑的、膏状的物质,那绿幽幽的、冰冷的光焰,正是从这膏状物上燃烧起来的! “人鱼膏......还是尸油膏?”老范惊疑不定地看着那些长明灯,“竟然真的能燃烧千年不灭?” “别碰这些东西!”黄爷严厉警告,“粘到身上就完了!” 我们屏息凝神,生怕踏错一步。 但随着不断地靠近,真正的宝藏也被我们逐渐收入眼底。 在四周靠墙的位置,竟然整齐地摆放着不胜枚举的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的陶俑、漆箱、铜器、玉雕、甚至还有看起来像是乐器的编钟编磬。 虽然蒙着岁月的尘埃,但在手电光下,依旧能看出昔日色彩斑斓、金光闪烁的痕迹。 尤其是那些铜器,泛着幽绿的铜锈,造型奇古,绝非寻常之物。 我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得目瞪口呆,心脏狂跳,呼吸都忘了! 这......这就是王侯的墓穴? 这就是沉睡了两千年的财富和秘密? 光柱颤抖着扫过那些陪葬品,每一件都足以让人疯狂! “发了......妈的......这次真发了......” 斌子眼睛瞪得溜圆,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喃喃自语。 泥鳅也是呼吸急促,双手下意识地向离他最近的一件青铜爵杯摸去。 老范直接扑到一个半开的漆箱旁,看着里面露出的精美玉器,激动得手指发抖:“这......这是谷纹璧......这是螭龙佩......都是顶级的和田玉!保存如此完好!奇迹!奇迹啊!” 老柴则更加谨慎,他没有去看那些明器,而是用手电仔细照射地面、墙壁和头顶的木头方子,检查是否有隐藏的机关消息。 黄爷的目光则死死盯住了那具幽黑的神秘外椁,眼神炽热无比。 “果然是沉阴木,这墓主,所求的恐怕不止是死后哀荣......” 他缓缓说道,声音在空旷的主墓室里回荡,带着一丝凝重。 “管他求什么!”斌子也蹿到棺椁旁,兴奋地搓着手,“黄爷,开棺吧!这里面才是真正的干货!” 黄爷没有立刻回答,他绕着那巨大的黑色棺椁慢慢走了一圈,用手电仔细查看每一个细节。 棺椁严丝合缝,仿佛是一整块巨大的黑色玉石雕琢而成,找不到任何明显的接缝或者开启的机关。 “怎么开?”泥鳅问,“这玩意儿......连个下手的地方都没有。” 我们绕着巨大的椁室缓缓移动,试图找到入口。 黄爷停下脚步,目光落在外椁头部位置一个不太起眼的、微微凹陷的区域。 那里似乎刻着一些极其古老、扭曲的符文,因为材质和光线的缘故,若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这是......鸟虫篆?”老范凑过去辨认,眉头紧锁,“像是......某种祭祀或封印的符文......” 祭祀? 封印? 我们几人面面相觑,脸上既有兴奋,也有巨大的恐惧。 就在此时,一直沉默检查墙壁的老柴突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异样: “黄爷......你来看这里。” 我们循声望去,只见老柴正用手电照着椁室西北角的一根木头方子。 那根木头方子与其他木头方子似乎并无不同,但在其与下方石板接触的缝隙处,似乎有一些......黑褐色的、干涸的、喷溅状的痕迹? 像是......某种液体干涸后留下的? 一种莫名的不安,悄然在这堆满财富的墓室里弥漫开来。 第19章铭文 老柴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破了椁室里因为发现海量明器而升腾起的狂热气氛。 所有人的目光都从那些金光闪闪的陪葬品上挪开,聚焦到了西北角那根看似普通的木头方子脚下。 黄爷眉头紧锁,几步跨了过去,蹲下身,几乎把脸贴到地面上,用手电仔细照射那处缝隙。 那黑褐色的痕迹已经干涸发硬,深深沁入了沉阴木的纹理和石板的微小凹坑里,呈现出一种不规则的、向外辐射的喷溅状。 颜色比周围的木头和石头都深,在手电光下泛着一种令人不舒服的哑光。 “这是......”黄爷伸出手指,极轻地刮蹭了一点痕迹表面的浮尘,放到鼻尖下嗅了嗅,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血淤。年头不短了,但这腥气还没散尽。” “血淤?”我心里一咯噔。 这词我听过,是指尸血和棺液常年浸泡形成的特殊土壤,往往意味着尸体未腐或者发生了极其可怕的尸变。 可这血怎么会喷溅到椁室的墙壁上来?还这么高? 老柴用地质锤的尖头小心翼翼地在痕迹周围敲了敲,侧耳听着回声:“夯土和沉阴木都很瓷实,没有空腔。这血......不像是从外面渗进来的。” “难道是当初下葬的时候......”老范脸色发白,声音发颤,“......用了活人殉葬?然后......”他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大家都明白了。 古代大墓,尤其是这种疑似僭越礼制的王侯墓,用活人甚至近臣侍卫殉葬并不罕见。 被封死在墓里的人的绝望挣扎和鲜血喷溅...... 一股寒意顺着我的脊椎爬上来,刚才看到明器的兴奋劲头瞬间被浇灭大半。 这金光闪闪的椁室,此刻在我眼里陡然多了几分阴森和惨烈。 斌子也收敛了笑容,咽了口唾沫,下意识地离那墙壁远了些。 “都警醒点!”黄爷站起身,声音低沉而严厉,目光锐利地扫过椁室的每一个角落,“这地方邪性,不是善茬。都加把劲,早点弄完早点收工。” 他这么一说,气氛立刻重新紧绷起来。 泥鳅下意识地握紧了别在腰后的短铲。 老范也不敢再去碰那些打开的漆箱,紧张地推了推眼镜。 “老柴,继续检查,看还有没有别的古怪。”黄爷吩咐道,自己则再次将目光投向那具静卧在石台中央的幽黑棺椁,眼神更加凝重,“斌子,泥鳅,搭把手,咱们先摸摸这棺椁的底细。” 斌子和泥鳅应了一声,跟着黄爷慢慢靠近石台。 我站在原地没动,负责用手电给他们照明,光柱紧紧跟随着他们的动作。 三人极其小心,每一步都踩得稳稳当当,眼睛不仅看着脚下,也不断扫视着棺椁周身和头顶的沉阴木方子,生怕触动什么隐藏的机关。 终于,他们走到了石台边。 棺椁近在咫尺,那股奇异的、混合着一股奇异香气和陈腐气的味道更加浓郁,几乎令人头晕。 这棺椁离近了看,更加庞大慑人,通体黝黑,表面光滑如镜,却又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看不透材质内部分毫。 手电光打上去,只能映出我们几人模糊扭曲、略显惊慌的影子,像是被困在了这黑色的镜面之中。 黄爷没有贸然用手触摸,而是从工具包里拿出一根长长的金属探针,前端磨得很圆滑。 他示意斌子和泥鳅稍微退后,自己用探针极其缓慢地、轻轻地触碰棺椁的表面。 铛。 铛。 铛。 探针敲击棺椁,发出一种极其清脆、完全不像是敲击木头的怪异声响,倒像是......敲击某种金属或是玉器? “奇怪......”黄爷喃喃道,眉头皱得更紧,“这动静......” 他又用探针尝试着插入棺盖与棺身之间的缝隙。 但那缝隙几乎细不可察,探针根本插不进去,严丝合缝得令人绝望。 “妈的,这怎么开?”斌子低声骂道,“连个下手撬的地方都没有!难道是一整块挖空的?” “不可能。”黄爷摇头,“肯定有开口,只是被封死了,或者用了咱们不知道的机括。” 他绕着棺椁又走了一圈,再次停在了头部那个刻有鸟虫篆符文的凹陷处。这次他看得更加仔细,几乎是一寸寸地检查。 “老范,你过来看看,这符文到底是什么意思?”黄爷招呼道。 老范赶紧小跑过来,掏出放大镜,几乎把脸贴在了那冰冷的黑色材质上,仔细辨认那些扭曲古老的字符。 看了半晌,他抬起头,脸色惊疑不定:“黄爷,这......这似乎不是常见的祭祀符文,更像是一种......警告?或者说......咒语?这几个字符连起来看,大意像是‘惊扰沉眠者,永堕无间’。” “永堕无间?”泥鳅倒吸一口凉气,“这他娘的是诅咒啊!” 椁室里的温度仿佛瞬间又降低了几度。 “故弄玄虚!”黄爷冷哼一声,但眼神里的忌惮却丝毫未减,“干咱们这行,还怕这个?找!肯定有开启的机关,不是在棺椁本身,就是在石台或者周围。” 我们再次分散开来,小心翼翼地检查石台和棺椁周围的地面、墙壁。 时间一点点过去,除了又发现几处微不足道的、早已干涸的血淤痕迹外,一无所获。 那棺椁就像一块完整的黑色巨石,沉默地矗立在那里,拒绝着任何外来的窥探。 疲惫和焦虑开始蔓延。 下来已经不少时间,体力消耗巨大,精神更是高度紧张。 “黄爷,这么下去不是办法。”老柴检查完最后一面墙壁,走了回来,低声道,“这椁室封闭太好,空气越来越浊了。而且......我总觉得有点气闷,头有点发晕。” 他这么一说,我也突然意识到,自己不知从何时起,也确实感到有些呼吸不畅,胸口发闷,脑袋隐隐作痛。 刚才只顾着紧张和兴奋,没太留意。 黄爷脸色一变,看了一眼那纹丝不动的黑色棺椁,又看了看四周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陪葬品,眼中闪过一丝决断。 “先不管棺椁!收拾东西!能带走的,挑值钱的、好带的先弄上去!这地方不能久待!老规矩,泥鳅、斌子动手,老范掌眼,霍娃子帮忙装袋!老柴,你盯着点周围!” 虽然对那神秘棺椁充满不甘,但大家都清楚,此地绝不能久留。 行动立刻展开。 泥鳅和斌子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厚帆布袋和软垫纸。 在老范的指点下,开始小心地从那些漆箱、铜器中挑选最精华的物件。 “拿那套玉组佩!对,小心丝线!烂了就不值钱了!” “这个错金铜鼎!好家伙,这工艺绝了!” “那摞漆耳杯!彩绘没掉,难得!” 老范的声音因为激动和缺氧而有些尖锐。 一件件价值连城的明器被小心地包裹好,放入袋中。 我也跟着忙活,帮着撑开袋子,或者递软纸,看着那些精美绝伦的玉器、金光闪闪的铜器、色彩斑斓的漆器被装入袋中,心里有种极不真实的恍惚感。这些两千年前的瑰宝,此刻就像普通的货物一样,被我们塞进麻袋...... 很快,第一个装满的袋子被用绳子系好,堆在一旁。 然后是第二个...... 就在我们忙着装第三袋,主要挑拣那些大型铜器的时候,一直在旁边负责警戒的老柴,忽然又“咦”了一声。他正用手电照着刚才发现血淤痕迹的那根沉阴木方子的上方区域。 “黄爷,您来看看!这上面......好像有字!” 黄爷闻声很快又折返回来,快步走到老柴身边。 我也好奇地用手电照过去。 只见在那根沉阴木方子靠近顶部的位置,灰尘覆盖下,似乎真的有一些刻痕。 黄爷让斌子搭了个人梯,爬上去,用手抹开厚厚的积尘。 灰尘簌簌落下。 下面露出了几行刻得极深、笔画古拙的篆字。 因为刻在沉阴木上,又年代久远,字迹边缘有些毛糙模糊,但大致能辨认出来。 那不是鸟虫篆,是相对好认一些的秦篆。 老范也凑了过来,仰着头,吃力地辨认着念道: “元封元年,天坠流火,落于哀牢。其物状如心,明如昊日,王得之,曰‘太阳心’。秘曰:持之可得长生......” 第20章墓主人 老范的声音在空旷的椁室里回荡,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仿佛在吟诵一段被时光掩埋的史诗。 我们都屏住了呼吸,生怕错过一点关键线索。 元丰元年,也就是公元前110年,有一件宝物从天而降,刚好坠落在哀牢国疆域。这件宝物外形上看起来像是心脏,又和太阳一样明亮,哀牢王就把它命名为‘太阳心’,意为太阳的心脏,并且有传言说得到它可使人长生不老。 汉武帝知道后,派遣使者前往哀牢国索要太阳心,但是哀牢王不同意,还把使者杀了。汉武帝大怒,于元丰二年派遣大将军郭昌、中郎将卫广发兵云南,这下哀牢王可算是怕了。 但怕归怕,哀牢王还是不愿意献出宝物,毕竟有了它就可以长生不老,谁会舍得放弃长生呢? 于是命令工匠用和田玉打造了一件赝品献给汉武帝,同时又担心汉武帝看出端倪,就把这个哀牢国的祭司栾大也一并送去了长安。 得到宝物的汉武帝很高兴,给这个栾大赏赐了一个汉姓,从此这个栾大就更名为了徐大,第二年,汉武帝又借哀牢国的国名给徐大的儿子赐名为徐哀,真可谓是皇恩浩荡。 (汉武帝闻之,使索。哀牢王弗与,杀使。帝怒,元封二年,遣郭昌、卫广击之。哀牢惧,仿其形以和田玉赝之献帝,遣祭司栾大随行。帝悦,赐栾大汉姓,徐,更名徐大。次年,为其子赐名徐哀。) 念到这里,老范的声音猛地顿住,厚眼镜片后的眼睛瞪得溜圆,直勾勾地看向那具幽黑的棺椁。 “想必徐哀就是这墓主人了。” 黄爷点了点头,他示意老范:“继续念!后面还写了什么?” 老柴和我也赶紧凑近,用手电照亮更多的沉阴木方子。 果然,在相邻的几根木方上,都刻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记录着这位墓主人惊心动魄的一生。 老范顺着刻文,继续断断续续地解读: “元丰十一年,也就是公元前100年,汉武帝发现这个宝物是假的,于是以欺君之罪处死了徐大全家,但不知徐哀用了什么方法竟然假死脱身。” 老范的声音带着颤抖,仿佛亲身感受到了那种家族覆灭、仓皇逃命的恐惧。 “但是这个徐哀逃过一命后竟然不选择躲起来,而是改头换面重新回到了京城,为了给亲族报仇,他游离于朝堂之间,整日习巫占卜,最终导致巫蛊之祸的发生。” (元封十一年,帝觉其伪,以欺君罪,族灭徐大。徐哀佯死得脱。然徐哀非但不远遁,反潜回京,匿于朝堂,习巫卜之术,因其身世,通晓宫闱秘辛,终得隙,以巫蛊构陷,掀起滔天巨祸。帝晚年昏聩,太子毙,后殁。朝纲动荡,徐哀大仇得报。) 刻文到这里,语气似乎带着一种刻骨的怨毒和一丝......癫狂的得意? 我们听得心惊肉跳。 篆刻的铭文,像一块巨石砸进死水,在我们每个人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巫蛊之祸! 这几个字,像带着血腥味的冰锥,刺得人浑身发冷。 就算我读书不多,也听过汉武帝时期那场牵连数万人、导致太子刘据自杀、皇后卫子夫被逼自尽的“巫蛊之祸”。 那是一场震动朝野、血流成河的大案。 没想到,这场浩劫的幕后推手之一,竟然就躺在我们眼前的这具黑色棺椁里! “我的亲娘......”斌子张大了嘴,手里的一个青铜爵杯差点掉在地上,“这主儿......来头这么大?怪不得这墓修得这么邪性! 徐哀这家伙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家族被灭,他侥幸逃生,不想着隐姓埋名了此残生,反而冒着灭族的风险潜回最危险的地方,用最阴毒的方式掀翻了半个朝廷来报仇。 这是何等的心机和狠辣! “后面还有吗?”黄爷催促道,他似乎更关心后面的事情。 老范移动手电,照向下一根木方,上面的字迹似乎更加潦草、急促:“只可惜没能得到真正的宝物,他说的宝物应该就是哀牢王手里的太阳心。长生,终归是一场虚妄。大仇虽然得报,但命不久矣,只能修建这一座地宫,等待......等待......” (惜哉!吾未能得真宝。长生者,终究虚妄之谈耳。大仇虽报,然吾命将尽,此生亦如鬼蜮,唯筑此地宫,以待......) 刻文在这里戛然而止。 最后几个字似乎因为某种原因没有刻完,或者是在漫长的岁月里被磨损掉了。 “等待什么?”泥鳅忍不住问道,“话说不完,急死个人!” “不知道。”老范喃喃自语,脸上露出极度惋惜的神情,“看来哀牢王至死也没交出真正的宝物,徐哀折腾了一辈子,到底也没得到长生......” “长生?哼,痴心妄想。”黄爷冷哼一声,目光再次投向那具黑色棺椁,“折腾得天翻地覆,最后还不是躺在这里,变成了一具肉粽?” 他顿了顿,眼神锐利地扫过椁室四周那些绿油油的阴火和墙壁上的血淤痕迹,“都小心点,一个策划了巫蛊之祸、心思如此缜密阴狠的人,不可能心甘情愿地在墓穴里给我们留下这么多宝物。” 黄爷的话点醒了我们。 对啊,这不符合常理。 这种人的墓,要么极其隐蔽,让人永远找不到;要么就布满了同归于尽的绝杀机关,怎么可能这么“好心”地留下自己的故事和宝物呢? 老柴缓缓开口,声音沙哑,“黄爷说得对,都小心点,实在不行就撤,光这几袋子就不少了。” 我们点点头,对老柴的提醒表示认同。 看着这空旷、华丽却处处透着诡异的墓室,看着那具沉默的黑色棺椁,仿佛能感觉到一个跨越了两千年的阴谋,正无声地张开罗网。 “黄爷,那......这棺材,还开吗?”斌子咽了口唾沫,小声问道,知道了墓主的身份,他刚才那股子开棺发财的冲动,也被浇灭了不少。 黄爷沉默着,手里的核桃转得飞快,显示着他内心的激烈挣扎。 开,可能面对无法预知的凶险,甚至触发徐哀留下的最终杀招;不开,眼看着最大的秘密和宝藏就在眼前,实在是不甘心。 而且,外面风声紧,下次再来几乎不可能。 空气越来越浑浊,我的头也更晕了。 那股子陈腐香气混合着尸晕气,直往脑门子里钻,看东西都有些重影。 就在这死一样的寂静和胶着中—— 嗡—— 一声极其低沉、仿佛来自九幽之下的震动声,毫无征兆地响了起来! 不是来自外面,也不是机括声,那声音......那声音分明是从那具幽黑的棺椁内部传出来的。 我们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眼睛死死盯住那棺椁。 紧接着,那具一直稳如磐石的黑色棺椁,竟然开始......开始轻微地颤动起来。 起初只是微不可察,但很快,那颤动就变得明显,棺椁与下方石台接触的地方,发出了“咯咯咯”的细微摩擦声。 “我操!闹......闹凶了?!”斌子声音都变了调,手里的撬棍差点拿捏不住。 “不是闹凶!”黄爷脸色剧变,眼中第一次露出了近乎惊骇的神色,“是里面的东西......要出来了!快走!所有人!背上东西!原路返回!快!”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因为急促而嘶哑变形。 没有任何犹豫! 求生的本能压过了一切贪念! 我们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惊醒过来。 斌子和泥鳅手忙脚乱地背起地上那两袋塞得鼓鼓囊囊的明器,老范也顾不上心疼那些带不走的了,抱起他那个装满玉器和拓片的宝贝包。 “黄爷!”我急得大喊,慌忙去拉黄爷的胳膊。 黄爷却猛地甩开我的手,眼神决绝,对着老柴吼道:“老柴!你带他们走!我断后!快!” 老柴愣了一下,看了一眼那震动越来越剧烈的棺椁,一咬牙:“黄爷!你......” “别他妈废话!走!”黄爷目眦欲裂,猛地推了老柴一把,自己反而向前一步,挡在了我们和那棺椁之间,手里紧紧攥着那对油光锃亮的核桃,死死盯着棺椁的动静。 老柴不再犹豫,低吼一声:“走!” 扛起最后一袋明器转身就朝着我们来时的青铜门方向冲去。 我们几个连滚带爬,玩命地跟着老柴往外跑。 背上的明器死沉,压得我直不起腰,但恐惧给了我们无穷的力量,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逃出去! 就在我一只脚刚刚踏出主墓室那扇巨大青铜门,忍不住回头望一眼的刹那—— 我看到那黑色棺椁头部裂开的那道细缝,猛地扩大! 咔嚓! 一声脆响,仿佛什么东西彻底断裂了。 紧接着,一只......一只我从未见过的、覆盖着细密白色鳞片的巨大东西,猛地从裂缝中探出了一截。 那东西有水桶那么粗,冰冷、惨白,在手电余光和不祥的绿火映照下,反射着诡异的光泽。 它蠕动着,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腥风,猛地向外一顶。 棺盖被顶得又掀开了一大道口子! 然后,一个硕大无比的、三角形的白色蛇头,从那缝隙中缓缓昂起。 那双眼睛,是两颗毫无感情的、如同黑曜石般的珠子,冰冷地扫视着这片它沉睡了千年的领地。 白蛇! 一条他妈的从棺材里钻出来的巨大白蛇! 我魂儿都吓飞了! 裤裆里一热,差点当场尿出来。 那是啥玩意儿?! “妈呀——!” 我发出一声不似人腔的尖叫,什么也顾不上了,连滚带爬地冲出青铜门,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进了外面的墓道里。 心脏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两条腿软得像面条,全凭着求生的本能往前狂奔。 “快!快!快!”老柴在前面声嘶力竭地催促。 斌子和泥鳅也是面无人色,玩命地跑,沉重的明器袋子磕碰在墓道壁上发出砰砰的闷响。 我甚至不敢再回头,生怕一回头就看到那条白色巨蛇追了出来,或者看到黄爷被...... 脑子里全是那惨白的蛇身和冰冷的蛇眼,恐惧像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我的理智。 我他妈的为什么要来干这倒斗的营生? 为什么要贪图那点钱财? 为什么要来这鬼地方? 我们沿着来时的路,几乎是踩着彼此的脚后跟,疯狂地向上狂奔。 肺像个破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和那该死的墓室里的怪味。 终于,看到了那段向上的斜坡墓道,看到了耳室里那依旧闪烁的绿色阴火。 “上面!快!”泥鳅朝着盗洞方向声嘶力竭地喊。 绳子垂在那里,三娘焦急的脸出现在洞口。 “快上来!下面怎么回事?那么大动静!”三娘的声音带着急促。 我们争先恐后地抓住绳子,斌子和泥鳅先把明器袋子系上去,然后是我们人。 我几乎是凭着本能,手脚并用地往上爬,绳子粗糙,磨得手心火辣辣地疼,但比起下面的恐怖,这根本不算什么。 当我被连拖带拽地拉出盗洞,重新呼吸到冰冷但新鲜的空气时,整个人像一滩烂泥一样瘫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发抖。 月光惨白,照在荒凉的山梁上。 我们出来了...... 我们活着出来了...... 这个念头刚闪过,我猛地一个激灵,挣扎着爬起来,扑到盗洞口,朝着下面嘶喊:“黄爷!柴爷!” 下面一片死寂。 只有那从洞口隐隐传来的、阴冷潮湿的墓穴气息,还有......似乎还有某种细微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嘶声...... 柴爷这是又折返回去了? 第21章龟壳 冰冷的夜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却带不来丝毫清醒,反而更像是在抽打我们这群刚刚从地狱边缘爬回来的惊弓之鸟。 肺叶贪婪地吞咽着凛冽的空气,却依旧感觉窒息,胸口那被“尸晕”憋闷的恶心感和深入骨髓的恐惧交织在一起,让人止不住地干呕。 “黄爷!柴爷!!” 斌子的嘶吼声变调得厉害,带着哭腔,一遍遍砸向那个深不见底、此刻正不断传出沉闷撞击声的黑洞。 没有回应。 只有那一声声如同擂动巨鼓般的咚!!咚!!! 间隔似乎越来越短,力道越来越猛,像是有什么东西即将破茧而出。 每一次声响,都震得我们脚下的土地微微发颤,也震得我们心胆俱裂。 “爹!!!”三娘脸色惨白如纸,就要往洞口扑去,被我一把死死抱住。 “三娘!不能下去!”我的声音也在发抖,只感觉嘴里又咸又涩,但还保持着最后一丝理智。 “那是我爹!”三娘尖叫挣扎,泪水瞬间涌了出来,平日里那股子冷艳泼辣劲荡然无存,只剩下一个女儿最原始的恐惧和绝望。 泥鳅瘫坐在一旁,双手死死捂着耳朵,浑身筛糠般抖动。 老范更是直接吓瘫了,蜷缩在地上,嘴里念念有词,不知是在祈祷还是在吓傻了说胡话。 我抱着三娘,手脚冰凉,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快要炸开。 脑子里全是那条大蛇龇牙咧嘴的血盆大口...... 黄爷和柴爷是它的对手吗? “操他妈的!操他妈的!”斌子猛地从洞口跳开,像一头困兽,双眼赤红,一把抢过泥鳅腰间挂着的备用绳,“不能这么干等着!我得下去!!” “斌子!你他妈别犯浑!”老范急忙去拦斌子,“黄爷拼了命给我们挣条活路,你下去添乱吗?!” “那怎么办?!就在这儿听着?!我就算是死......”斌子后面的话吼不出来,额头上青筋暴起。 就在这时,那恐怖的撞击声突然停歇了。 毫无征兆地,就那么戛然而止。 整个世界瞬间陷入一种极致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静。 只有风掠过山梁的呜咽,和我们几人粗重混乱的喘息声。 这突如其来的寂静,比刚才那疯狂的撞击更让人心悸。 所有人都僵住了,目光死死盯住洞口,连呼吸都下意识地屏住了。 下面......怎么样了? 黄爷......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就在我们快要被这死寂逼疯的时候—— 一阵极其轻微、极其缓慢的摩擦声,从洞底传了上来。 窸窸窣窣......像是有什么沉重的东西,正在极其吃力地、一点一点地挪动...... 紧接着,是一阵压抑的、断断续续的、仿佛破风箱拉扯般的剧烈咳嗽声。 是人的声音! 是黄爷和老柴? “爹!!”三娘猛地挣脱开,扑到洞口,“爹!是你吗?!回答我!!” 下面咳嗽了一阵,传来一个极其虚弱、嘶哑得几乎难以辨认,但却让我们所有人瞬间热泪盈眶的声音:“......拉......拉我们......上去......” 是黄爷和老柴。 他们还活着。 “快!快拉绳子!!”老范第一个反应过来,疯了一样扑到那根还垂在洞里的主绳前,拼命往上拉。 斌子也立刻加入,两人脸膛憋得紫红,手臂肌肉贲张,使出了吃奶的力气。 我和泥鳅也连滚爬爬地过去帮忙。 三娘则趴在洞口,带着哭音不停地喊:“爹!柴爷!坚持住!我们就拉你们上来!” 绳子绷得笔直,沉重异常。 我们铆足了劲,拼命拉拽。 汗水瞬间湿透衣背,刚才的脱力感被这股救人的急劲硬生生压了下去。 终于,两个模糊的身影出现在了洞口下方。 手电光立刻集中照过去。 是黄爷和老柴! 他们几乎完全依靠腰间的绳套挂着,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都被汗水和黑泥浸透,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干裂,眼神涣散,仿佛一下子苍老了二十岁。 黄爷一只手无力地扒着洞壁,另一只手......竟然还死死抓着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脸盆大小的、黑黄黑黄的椭圆形物件,像是一个龟壳,被他用尽最后力气抱在怀里。 “爹!”三娘哭着伸手去拉他。 我们几个也赶紧合力,七手八脚地将黄爷从洞里彻底拖了上来。 他一脱离洞口,立刻像一摊烂泥一样瘫倒在地,胸膛剧烈起伏,咳得撕心裂肺。 三娘立刻扑上去,检查他的情况。 我们则惊魂未定地看向那个探洞。 下面一片死寂,那可怕的撞击声没有再响起。 但那深邃的黑暗,此刻却比任何声音都更让人恐惧。 “黄爷......下面......那东西......”我喘着粗气,心有余悸地问。 黄爷剧烈地咳嗽着,摆了摆手,半天说不出话。 他颤抖着手,将怀里那个黑乎乎的椭圆形物件递给了三娘,眼神里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恍惚,和一种难以形容的复杂情绪。 三娘接过那东西,用手抹开上面的黑泥。 我们这才确定,那就是一个龟壳。 不过上面似乎刻满了密密麻麻的、极其细微的、类似于鸟虫篆的符文和奇异图案,在手电光下,那些刻痕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些暗红色的、像是朱砂的痕迹。 “这......这是......”老范凑过来,惊疑不定地看着那个龟壳。 “从......从那棺材盖上撬下来的......”黄爷终于喘过一口气,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他妈的,那根本就不是棺材,里面联通着一条地下河,河里还养着一条守墓的白蛇,多亏了这龟壳,上面应该涂有某种驱蛇的草药,不然怕是......咳咳咳......” “如果我没猜错,这龟壳上应该记载着长生不老的秘密,我......我夺了他的宝贝......”黄爷断断续续地说,眼中闪过一丝后怕,“这地方,不能待了,快......快走!” 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差点又摔倒。 我们这才彻底明白刚才下面发生了什么凶险。 黄爷竟然在一条守陵白蛇的眼皮子底下,硬生生夺走了墓主人心心念念的长生梦?! 这简直是虎口拔牙。 阎王殿前跳舞。 一股恶寒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走!赶紧走!”老柴的情况要比黄爷好得多,他当机立断,一把背起虚脱的黄爷。 斌子、泥鳅则抓起地上那四袋沉甸甸的明器。 我赶紧收拾散落在地上的工具。 老范则像是被吓掉了魂,被三娘用力拉了一把才踉跄着跟上。 我们甚至顾不上掩盖那个致命的盗洞,也顾不上会不会被其余人发现,如同丧家之犬,朝着窝棚的方向,跌跌撞撞地玩命狂奔。 身后,那漆黑的山梁,那深邃的洞口,像一个沉默的巨兽之口,散发着无尽的邪异和死亡气息。 没有人回头。 直到跑出去老远,几乎能看到窝棚模糊的轮廓时,我才敢稍微放缓脚步,心脏依旧狂跳不止,夜风吹在湿透的身上,冰冷刺骨。 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那用布包好的几枚铜钱和“大团结”还在。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今晚之后,永远地改变了。 我们真的......从那个鬼地方,活着出来了吗? 那一声声恐怖的撞击,和那死寂的黑暗,外加一张张血盆大口,如同梦魇,牢牢刻在了心底。 第22章撤退 一路连滚带爬,跌跌撞撞,直到那低矮破败的窝棚黑影映入眼帘,胸腔里那股火烧火燎的紧迫感才稍稍缓解,取而代之的是浑身散架般的剧痛和脱力后的虚浮。 老柴背着黄爷,第一个踉跄着冲进窝棚,小心翼翼地将几乎昏迷的黄爷放在那铺着干草的地铺上。 三娘立刻扑了过去,声音发颤地连声呼唤:“爹!爹!你怎么样?” 黄爷眼皮颤动了几下,艰难地睁开一条缝,嘴唇翕动,却只发出一些模糊的气音,随即又昏沉过去。 他脸色灰败得吓人,呼吸微弱而急促,仿佛随时都会断掉。 斌子“哐当”一声把那四袋沉重无比的明器扔在墙角,自己也跟着瘫坐在地,靠着土坯墙大口喘气,汗水像小溪一样从他脸上淌下,混着泥污,看上去狼狈不堪。他胡乱用袖子抹了把脸,眼神里还残留着未散的惊惧。 泥鳅跟在我后面跌进来,反手就把那扇破草帘子胡乱掖紧,好像这样就能挡住外面所有的黑暗和恐怖。他背靠着门板滑坐下来,胸口剧烈起伏,从怀里摸烟盒,手抖得厉害,半天才叼上一根,划了好几根火柴才点着,猛吸一口,呛得剧烈咳嗽起来,眼泪都咳出来了。 老范是最后一个进来的,几乎是爬进来的,一进门就瘫软在地,像个被抽掉了骨头的破口袋,厚眼镜歪在一边,眼神涣散,嘴里还在无意识地念叨着:“长生......疯了......都疯了......” 我靠在门边,感觉两条腿软得像面条,不停打颤。 冷风从草帘缝隙钻进来,吹在湿透的后背上,激起一层又一层的鸡皮疙瘩。 窝棚里那股熟悉的霉味、羊膻味和汗臭味此刻闻起来,竟然有种诡异的、令人安心的“人味儿”,冲淡了鼻腔里似乎还残留着的、来自地底的那股奇异香气和腐朽气息。 窝棚中央那堆灰烬早已冰冷死寂。 沉默。 死一样的沉默笼罩着小小的窝棚,只有几个人粗重不均的喘息和咳嗽声。 劫后余生的庆幸和那难以磨灭的恐怖画面在脑子里疯狂打架,让人一阵阵发懵。 最终还是老柴最先稳住了神。 他深吸几口气,走到墙角,从一个破麻袋里翻出我们带来的军用水壶,拧开盖子,自己先灌了一大口,然后走到地铺边,小心地托起黄爷的头,一点点给他喂水。 清水顺着黄爷的嘴角流下一些,但大部分似乎咽了下去。 他的喉咙滚动了几下,呼吸似乎稍微平稳了一点。 老柴又检查了一下黄爷的身体,主要是四肢和躯干,看有没有明显的骨折或外伤。 “还好,骨头应该没事,就是脱力,加上惊吓和吸了太多尸晕(毒气),伤了元气。”他沉声道,但眉头依旧紧锁。 干我们这行都知道,有些伤,不在表面。 “现在......现在咋办?”泥鳅掐灭了烟,声音沙哑地问,眼神不由自主地瞟向墙角那四个鼓鼓囊囊的帆布袋。 那里面装着足以让我们所有人逍遥快活大半辈子的财富,但此刻,它们更像是不祥的诅咒,散发着危险的诱惑。 老柴看了一眼昏迷的黄爷,又扫过我们这群惊魂未定的残兵败将,叹了口气:“天快亮了,这地方不能待了。老皮和哑巴......” 他话音未落,窝棚的草帘被轻轻掀开一条缝,两个黑影如同融入夜色的狸猫,悄无声息地钻了进来。 正是负责在外围警戒的老皮和哑巴。 他们一进来,就被窝棚里这惨烈狼狈的景象和墙角那突兀的四个大袋子震了一下。 “黄爷咋了?”老皮压低声音,急问,目光锐利地扫过黄爷灰败的脸。 “下面碰上硬点子了,伤了元气。”老柴言简意赅,“外面怎么样?” “刚才你们闹出的动静不小。”老皮脸色凝重,看了一眼探洞的方向,“幸亏这地方偏。但保不齐会招来啥。得赶紧撤。” 哑巴没说话,只是走到窝棚门口,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石雕。 “走?现在就走?”斌子喘匀了气,挣扎着站起来,“黄爷这样......还有这些货......”他指了指那四个袋子。 “必须走!”老柴语气斩钉截铁,“天一亮,目标太大。黄爷的伤也不能再拖,得找个安稳地方缓缓。这些货......” 他沉吟了一下,“不能全带着,太扎眼。挑最值钱、最好带的,分装一下。剩下的......暂时埋在这附近,做上记号,等以后风声过了再来取。” 这是老成持重的做法。 虽然不舍,但没人反对。 保命是第一位的。 行动立刻开始。 老皮和哑巴也加入进来。 老柴负责继续照看黄爷。 三娘用湿手帕仔细给黄爷擦拭脸上的泥污和冷汗。 我们其他人则围在那四个袋子前。 斌子解开袋口,里面露出的金器、玉器、漆盒在手电光下闪烁着诱人却令人心悸的光芒。 “快!手脚麻利点!”泥鳅催促道,但声音依旧发虚。 老范似乎也恢复了一点神智,颤巍巍地指着几件器物:“这......这个错金博山炉,值大钱......还有这套玉杯,带上......那些大件的铜鼎铜樽......太沉,先......先埋了吧......” 我们像一群贪婪又恐惧的土拨鼠,快速地将明器分类。 小巧精致的玉器、金饼、还有那几卷用丝绸包裹的卷轴(后来才知道可能是失传的竹简或帛书)被集中到一个稍小的袋子里。 那些沉重且相对笨重的大型铜器、漆器则被重新打包,准备掩埋。 整个过程没人说话,只有器物碰撞的轻微声响和沉重的呼吸声。 每一件东西入手,都仿佛带着地底那股阴冷和那个黑色棺椁的恐怖回响。 我拿起一个冰凉沉重的金兽,手感沉甸甸的,兽形狰狞,工艺精湛,但在手里却觉得烫手得很,赶紧把它塞进了要带走的袋子里。 最后,要带走的精简成两个大号帆布袋,依旧沉重,但至少便于携带和隐藏。 剩下的两个袋子被重新扎紧。 老皮和哑巴拿着短镐,在窝棚后面一个隐蔽的土坎下,飞快地挖了一个深坑,将那两个袋子埋了进去,又仔细做了伪装和记号。 做完这一切,东方的天际已经隐隐透出了一丝灰白。 风似乎小了些,但气温更低了。 我们必须走了。 老柴和斌子用带来的厚帆布和绳子,简单制作了一个担架。 我们将昏迷的黄爷小心地挪到担架上,盖上了我们所有的厚衣服。 老皮和哑巴在前探路。 斌子和老柴抬着担架。 三娘紧紧跟在担架旁,手里紧紧攥着黄爷拼死带出来的那块乌龟壳。 泥鳅和斌子背着那两个装满精华明器的袋子。 我和失魂落魄的老范跟在最后。 一行人沉默地离开这个给了我们一夜惊魂和巨额财富的窝棚,再次融入黎明前最深的黑暗,朝着来时的方向,艰难跋涉。 回程的路感觉更加漫长和难熬。 疲惫、恐惧、后怕,还有对黄爷伤势的担忧,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抬着担架的斌子和老柴更是吃力,每一步都踩得深一脚浅一脚,汗水很快又湿透了衣背。 天光渐渐放亮,勾勒出黄土高原苍凉而沟壑纵横的轮廓。 偶尔能看到极远处山梁上如同剪影般的牧羊人和他的羊群,但我们都极力避开任何可能的人迹。 直到日头升高,我们才终于远远看到了那辆停在荒僻土路旁、蒙着厚厚尘土的黑面包车。 司机正靠在车边抽烟,看到我们这群人抬着担架、狼狈不堪地回来,明显吓了一跳,赶紧扔了烟头迎上来。 “咋......咋弄成这样?” 没人有心情回答他。 老皮用当地方言快速跟他交涉了几句,塞了一卷钱过去。 司机看了看担架上昏迷的黄爷,又看了看我们这群人煞气腾腾又惊魂未定的样子,很识趣地没再多问,赶紧帮忙拉开了车门。 我们七手八脚地将黄爷抬进车厢后座,让他尽量平躺。 三娘抱着那个明器袋子坐在他旁边照顾。 我们其他人则挤进剩余的空间,车里顿时弥漫开一股浓烈的汗味、土腥味和难以言喻的疲惫恐惧气息。 面包车发动,冒着黑烟,颠簸着驶离这片给我们留下终身心理阴影的土地。 我靠在冰冷颠簸的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千篇一律的黄土沟壑,身体随着车厢摇晃,精神却依旧紧绷着,无法放松。 怀里那包着铜钱和“大团结”的小布包硌着胸口,提醒着我这一夜的收获。 但一想到那恐怖的白蛇,那黑色的棺椁,那记载长生之术的龟壳,就觉得这些钱财烫得吓人。 车子一路沉默地疾驰,中途甚至没人要求停车方便。 直到下午时分,才终于看到了西安城那古老的城墙轮廓。 我们没有进西安城,而是在老皮的指引下,绕到了城南一个更加偏僻、鱼龙混杂的城乡结合部,最终停在一个挂着“平安旅社”破旧招牌的大杂院门口。 这里环境嘈杂,各种口音的人进进出出,反而更适合隐藏。 老皮提前下了车,进去打点。 过了一会儿出来,示意我们跟上。 我们抬着黄爷,低着头,尽量不引人注目地穿过嘈杂的院子,走进最里面一栋筒子楼,上了二楼角落一个房间。 房间很大,但极其简陋,只有几张硬板床和一个破桌子,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劣质烟草和脚臭的混合味道。 窗户玻璃脏得看不清外面。 但此刻,这就是我们最需要的避风港。 小心翼翼地将黄爷安置在最里面的一张床上。 三娘立刻去打水,给黄爷擦拭。 老柴吩咐泥鳅去找点吃的,再弄点热水和干净的布来。 斌子一屁股瘫坐在门口的床上,靠着墙,几乎瞬间就发出了鼾声,他实在太累了。 老范则蜷缩在另一张床的角落,抱着膝盖,眼神发直,还在喃喃自语。 我靠着门框滑坐到地上,感觉全身的骨头都快散架了,肌肉酸痛无比。 看着房间里如同战后伤兵营般的景象,闻着这污浊却充满“人烟”的空气,一种极度的疲惫和虚幻感终于彻底淹没了我。 我们......真的从那个鬼地方出来了。 但事情,显然还远没有结束。 黄爷的伤,那块记载着长生的诡异龟壳,还有我们带出来的这些烫手的明器...... 未来的路,似乎依旧迷雾重重。 第23章点货 房间里的时间仿佛凝滞了,只有黄爷时而急促时而微弱的呼吸声,像一根时紧时松的弦,牵扯着每个人的神经。 窗外大杂院的嘈杂声浪隐约传来,反而衬得这屋里死寂得可怕。 三娘用打来的温水,仔仔细细地给黄爷擦拭脸和手。 毛巾擦过,露出黄爷那张平日里不怒自威、此刻却灰败得没有一丝生气的脸,皱纹深刻得像是刀刻斧凿,透着一股油尽灯枯的晦暗。 她动作很轻,眼圈一直红着,但咬着唇没再哭出声,只是偶尔抬手用袖子抹一下眼角。 老柴蹲在床边,再次仔细检查了黄爷的脉搏和瞳孔,眉头拧成了疙瘩。他翻开黄爷的眼皮,那双眼珠浑浊无光,甚至微微上翻,露出些许眼白,看着就瘆人。 “咋样?柴爷?”泥鳅凑过来,压低声音问,手里还提着刚才买回来的几个干烧饼和一壶热水。 老柴摇摇头,声音低沉:“惊了神,伤了根本。气脉弱得厉害。得慢慢静养,还得看他自己能不能扛过来。” 这话让所有人的心又沉了下去。 干我们这行,受伤常见,但这种玄乎的伤神,最是棘手难办。 斌子的鼾声停了,他其实也没睡踏实,猛地坐起来,搓着脸:“那......那咋整?总不能一直窝在这破地方吧?” “等。”老柴言简意赅,“等黄爷缓过点劲,能说话了再说。现在挪动,就是催他的命。” 他接过泥鳅手里的热水壶,倒出半碗,又从一个贴身的小皮囊里抖出一点褐色药粉兑进去,小心翼翼地给黄爷喂了几口。 那药粉有股刺鼻的草药味,熏得我胃里来回翻涌。 “安神固元的,先吊着。”老柴解释道。 喂完药,他目光扫过墙角那个依旧鼓囊的帆布袋,又看了看失魂落魄的老范和惊魂未定的我们,叹了口气:“泥鳅,把袋子打开,东西过过手。” 泥鳅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 这是要清点战利品,也是转移大家的注意力,所有人都拧着一股子发财的劲,这时候劲要是散了,人也就玩完了。 除此之外,这更是确定下一步行动的基础。 泥鳅深吸一口气,走到墙角,解开了袋口的绳索。 哗啦一声,袋口敞开,即使在昏暗肮脏的房间里,那些金器、玉器依旧折射出诱人却沉重的光芒。 老柴亲自上手,一件件往外拿,放在那张油腻破旧的木桌上。 斌子也凑过来帮忙,动作下意识地放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我也被叫过去,负责用带来的软布和毛刷,简单清理器物上沾着的干涸泥垢。 老范起初还缩在角落,但当一件件精美的明器被拿出,他作为掌眼的本能似乎被唤醒了些,也慢慢蹭了过来,推着厚眼镜,颤抖着手拿起一件玉璧对着光看,嘴里无意识地念叨: “西周,不,西汉龙纹碧玉盘,沁色自然,好......好东西......” “三角青铜兽首方樽,带铭文的,看着还不赖......” “朱漆云气纹耳杯,错金蟠螭纹铜樽,酱釉陶鸮形壶......都装起来......” 清点过程沉默而迅速。 金饼金锭一共二十八块,大小不一,但成色极好,掂在手里死沉。 各种玉器十七件,有璧、璜、佩、珑,材质多是和田青白玉和岫岩黄玉,雕工精湛,纹饰古拙。 那几卷用丝绸包裹的长条物,打开一看,果然是腐朽严重的竹简,字迹大多模糊,但老范瞥了一眼,激动得差点背过气去,连说好几遍“孤本!绝对是孤本!”。 还有几个小巧的错金铜器和一个黑漆奁盒,里面是几件保存尚好的女性头饰和小巧金器,估计是墓主家眷之物。 每一件东西,都价值连城。 那袋子的分量,不光是物理上的,更是心理上的。 但看着这些东西,我却没有想象中的狂喜,反而心里沉甸甸的。 尤其是清理那件狰狞的金兽时,指尖仿佛又感受到那棺椁冰冷的震颤和白蛇嗜血的青瞳。 “发财了!妈的,真发财了!”斌子拿起一块金饼,用牙咬了一下,留下一个浅印,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真实的、近乎扭曲的笑容,但很快那笑容又僵住,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床上昏迷的黄爷。 “这些东西太扎眼,不能久留,得尽快卖米脱手。”老柴清点完毕,沉声道,“泥鳅,想想办法,联系靠谱的收货郎,最好是能一口吃下、嘴严的老板。价钱可以低点,但一定要快,要干净。” 泥鳅面色凝重地点点头:“我试试。以前认识几个港客,胃口大,但......风险也大。得等风头过去一点,现在出去乱撞,容易招雷子。” “嗯。”老柴表示同意,“等黄爷情况稳定点再说。这些东西......” 他指了指桌上的明器,“先收好,藏严实了。” 又把目光落在我身上,“霍娃子,把这些土和灰收集起来,能散了散,不能散了先装着。” 我点点头,赶紧去拿簸箕和编织袋。 我们又找来一个破旧的、散发着霉味的木箱子,把明器用软布重新包好,小心地放进去,上面又盖了几件破衣服做伪装,塞到了床底最深处。 做完这一切,屋里再次陷入沉默。 肚子咕咕叫了起来,才想起从昨晚到现在,几乎水米未进。 泥鳅把买来的干烧饼分给大家。 烧饼又冷又硬,拉得嗓子眼疼,就着热水勉强往下咽。 三娘掰了一小块,泡软了,一点点喂给昏迷的黄爷。 没人说话,只有咀嚼和吞咽的声音,机械而麻木。 下午,老皮和哑巴出去了一趟,回来时带了些简单的吃食、一瓶本地产的廉价白酒,还有一小包据说是老皮找当地土郎中抓的草药。 三娘立刻去借旅店的煤炉子熬药,苦涩的药味很快弥漫了整个房间,混合着劣质白酒的味道,形成一种古怪而压抑的氛围。 哑巴依旧沉默,守在门口,像一尊门神。 老皮则低声跟老柴交谈着,似乎在说外面风声有点紧,附近好像来了些生面孔,提醒我们千万小心。 这种风声鹤唳的感觉,让人坐立难安。 我知道这不是散土的好时候,就一直待在屋里没动弹。 傍晚时分,黄爷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浑身颤抖,甚至吐出了一点带血丝的浊痰。 三娘吓得脸色煞白,赶紧给他拍背。 老柴上前查看,脸色更加凝重:“瘀血吐出来点也好......” 他让三娘把熬好的药汤给黄爷灌下去。 折腾了好一阵,黄爷才再次昏睡过去,呼吸似乎稍微顺畅了一点。 夜里,轮流守着黄爷。 我和斌子值前半夜。 房间里只点着一盏昏暗的煤油灯,光线摇曳,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像晃动的鬼影。 斌子靠在墙上,手里无意识地摆弄着那把攮子,眼神发直。 我坐在小板凳上,看着黄爷在昏睡中依旧紧蹙的眉头,心里乱成一团麻。 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下大墓”,就遭遇如此凶险诡谲的局面,差点全军覆没,这对我的冲击太大了。 “斌哥......”我忍不住低声开口,“我看到墓里边有条白蛇,十多米长,比水桶还粗,黄爷就是因为那条蛇才受伤的......” 斌子猛地回过神,瞪了我一眼,声音干涩:“闭嘴!别提那鬼东西!黄爷......黄爷会没事的!” 他语气凶狠,但眼神里的恐惧却掩盖不住。 他显然也知道,黄爷这次伤得不寻常。 后半夜,老柴和三娘来换班。 我躺在冰冷的硬板床上,听着窗外偶尔传来的野狗吠叫和远处火车的汽笛声,久久无法入睡。 一闭眼,就是那深邃的探洞,那黝黑反光的棺椁,那恐怖的撞击声,和那冰冷嗜血的白蛇......还有怀里那几枚冰冷的铜钱,和床底下那箱烫手的财富...... 我们像是偷吃了禁果的贼,带着巨大的收获和更大的恐惧,躲在这肮脏的角落里,等待着未知的明天。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在极度的疲惫和混乱的思绪中,迷迷糊糊地睡去。 睡得很浅,噩梦不断。 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椁室,那黑色的棺椁就在眼前,“咚!咚!咚!”地撞击着,然后棺盖猛地掀开,里面伸出一只干枯漆黑、长满绿毛的手,直直向我抓来...... 我猛地惊醒,冷汗浸透了衣服。 天还没亮,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黄爷那边传来一点微弱的光亮和三娘低低的啜泣声。 我心中一紧,摸索着爬过去。 借着煤油灯微弱的光线,我看到黄爷竟然微微睁开了眼睛! 虽然眼神依旧浑浊涣散,但确实是醒了! 三娘正握着他一只手,低声哭泣着。 黄爷嘴唇艰难地动了动,发出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声音:“龟甲......那......龟甲......不能......丢......千万......不能......” 第24章龟甲不能丢 黄爷那断断续续、几乎气若游丝的声音,却像一道微弱却清晰的闪电,劈开了房间里凝重的黑暗和压抑。 “龟甲......那......龟甲......不能......丢......千万......不能......”他的眼睛半睁着,浑浊的目光没有焦点,仿佛还在那个恐怖的地底椁室里挣扎,所有的生命力都凝聚在了这句含糊却执拗的叮嘱上。 三娘的啜泣声戛然而止,她紧紧握住黄爷的手,连声应道:“在!爹!在呢!我没丢,好好收着呢!”她慌忙从背包里掏出那块龟甲,凑到黄爷眼前。 煤油灯的光线昏暗,那龟壳上密密麻麻的类似鸟虫篆的文字和诡异图案更显得神秘莫测,残留的暗红色朱砂痕迹像干涸的血。 黄爷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似乎想聚焦在那龟甲上,但很快又涣散开。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还想说什么,却再也提不起一丝力气,眼皮缓缓阖上,头一歪,又陷入了昏睡,或者说昏迷。但这一次,他的呼吸似乎比之前略微平稳了一点点。 三娘保持着那个姿势,久久不动,眼泪无声地滑落,滴在黄爷干枯的手背上。 我被刚才那一幕惊得睡意全无,心脏怦怦直跳。 那块龟甲......黄爷拼死撬下来的东西,竟然如此重要? 重要到他在这种状态下,唯一记挂的就是它不能丢? 老柴和斌子他们也都被惊醒了,围了过来。 “黄爷刚说啥了?”斌子急声问。 “爹说......龟甲不能丢......”三娘哽咽着重复,小心翼翼地将那龟甲重新用布包好,紧紧抱在怀里,仿佛那是她父亲的命。 老柴面色极其凝重,他再次检查了黄爷的脉搏,沉吟半晌,才缓缓道:“闺女,让我看看这龟壳。” 三娘小心翼翼地将龟甲递给老柴,在灯光的照耀下,昏黄龟壳上篆刻的文字符号仿佛活过来了一般频频跳动。 老柴的眸子盯着龟壳出神,“老范,你来看看这上面写的啥?我感觉不像是鸟篆啊?” 老范是我们这群人中文化造诣最高的,身体虽然有些孱弱,但毫无疑问是个万事通、活字典。他接过龟甲,恨不得把那两个眼镜片子贴在上面:“这......这有点像是某个少数民族的文字图腾,我也不认识,会不会与哀牢古国有关?” 他的话让房间里刚刚松懈一点的气氛再次紧绷起来。 是啊!这龟壳是黄爷从徐哀的墓里得来的,而这徐哀的故国可正是哀牢古国,因此老范的猜测不无道理。 我们看着老范捧着的那个脸盆大小的龟壳,眼神都变了,不再是看一件明器,而是在看一个可能蕴含着未知秘密的危险之物。 “那......那现在咋办?这可是黄爷拼了命带出来的东西。”泥鳅有些紧张地看了看门口,仿佛怕什么东西循着气息找过来。 “黄爷既然这么交代,必然有他的道理。”老柴沉声道,“先收好,等黄爷好转再说。眼下最要紧的,还是他的伤,和我们这些货。” 天边渐渐泛起了鱼肚白,窗外大杂院开始有了人声动静,新的一天开始了,却带着无法驱散的阴霾。 我们简单洗漱了一下,用冷水泼脸,试图让自己更清醒些。 三娘熬了稀粥,一点点喂给依旧昏迷的黄爷。 我们其他人就着咸菜啃冷烧饼。 经过一夜的煎熬,每个人都憔悴不堪,眼窝深陷,胡子拉碴,像是逃难的饥民。 上午,老皮和哑巴再次出去打探风声,并且采购些必需品。 老柴则写了个方子,让泥鳅想办法去正规药店抓点西药回来,主要是消炎和强心针剂,光靠土郎中的草药看来是不够了。 我和斌子、三娘负责守在房间里,照顾黄爷,同时警惕任何可疑的动静。 那箱烫手的明器就塞在床底,像一颗定时炸弹,让人坐立难安。 无所事事的时间最难熬。 房间里弥漫着药味、汗味和焦虑的味道。 斌子焦躁地来回踱步,时不时趴在窗户缝往外看。 我则坐在小板凳上,看着黄爷昏睡的脸,脑子里乱糟糟地回想昨晚的每一个细节,越想越觉得后怕。 偶尔能听到楼下院子里其他住客的交谈声、小孩子的哭闹声、还有远处传来的模糊的广播声。这些鲜活的生活气息,与我们所处的这个阴暗房间里的压抑和恐惧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让人觉得格外不真实。 中午时分,老皮和哑巴回来了,脸色不太好看。 “风声确实紧。”老皮压低声音对老柴说,“城里好像在查一批走私文物,路口盘查都严了。咱们这地方虽然偏,但也得格外小心。” 哑巴默默地从怀里掏出几个还温热的肉夹馍和一包卤煮花生放在桌上。 老柴点点头,没多说什么,但眉头锁得更紧了。 过了一会儿,泥鳅也回来了,脸色有些发白,手里拎着个小布包。“药弄到了,跑了好几家。”他把布包递给老柴,喘了口气,又道,“柴爷......我......我好像被人盯上了。” “什么?!” 屋里所有人都是一惊! “咋回事?”老柴厉声问。 “我去药店的时候,感觉有两个人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我。”泥鳅咽了口唾沫,眼神惊疑不定,“穿着打扮像是本地混混,但又有点不像......眼神忒毒。我绕了好几条巷子才甩掉,也不知道甩干净没有......” 屋里瞬间一片死寂。 刚脱离地底的恐怖,地面的危险又接踵而至? 是巧合? 还是真的被雷子或者别的什么势力盯上了? 是因为我们大量采购药品? 还是因为昨晚的动静终究没瞒住? 或者......是因为我们带出来的东西? 一种巨大的不安瞬间攫住了所有人。 “这地方不能待了!”斌子猛地站起来,“必须马上走!” “走?往哪走?”老柴相对冷静,但语气也无比凝重,“黄爷这样子经不起颠簸。而且,如果是雷子,现在出去就是自投罗网。如果不是雷子......”他眼中寒光一闪,“那更麻烦。” 不是雷子,那可能就是闻到腥味想来黑吃黑的同行,这些人手里八成藏着土枪火炮。在西安这地界,山高皇帝远,水太深了。 “都别慌!”老柴低喝一声,稳住局面,“老皮,哑巴,辛苦你们,轮流在楼下和院子口盯着,有任何生面孔靠近,立刻发信号。泥鳅,你确定甩掉尾巴了?” 泥鳅用力点头:“起码绕了七八个圈,应该甩掉了。” “好。从现在起,谁也不准再单独外出!所有吃用,让老皮他们带回来。”老柴迅速安排,“斌子,霍娃子,把家伙准备好,以防万一。” 我和斌子立刻从工具包里拿出短铲和撬棍,虽然这东西对付真正的高手或者枪械没啥大用,但握在手里,多少能壮点胆气。 三娘默默地将那把攮子(匕首)塞进了袖子里。 气氛瞬间再次紧张到了极点。 我们像一群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竖起了全身的刺,警惕着可能从任何方向来的袭击。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 楼下院子的任何一点异常响动,都会让我们心惊肉跳。 黄爷依旧在昏睡,对周围的危险毫无所知。 下午就在这种极度的紧张和煎熬中缓慢度过。 晚饭是老皮买回来的肉夹馍和羊杂汤,算是这几天里最丰盛的一顿,但大家却是食不知味。 夜幕再次降临。 我们没有点灯,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远处路灯的一点微弱余光透进来,勾勒出家具和人的模糊轮廓。 守夜变成了双岗。 我和斌子守前半夜,靠着门边的墙壁,手里紧紧握着家伙,耳朵竖得老高,听着外面的每一丝声响。 大杂院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偶尔的狗吠和鼾声。 黑暗和寂静放大了所有的感官,也放大了内心的恐惧。 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是被警察破门而入? 是被黑吃黑的同行摸上来? 还是......某些更无法理解的、因为那块龟壳而引来的东西? 脑子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那黑色棺椁,那恐怖的撞击声...... 就在这时,一直昏睡的黄爷,忽然又发出了极其微弱的声音。 我立刻屏住呼吸,凑了过去。 只听他含糊地、断断续续地呓语着,像是在做一个极其痛苦的噩梦:“错了......都错了......来不及了......快把它......还回去......” 第25章离开旅店 黄爷那断断续续、模糊不清的呓语,像几根冰冷的针,刺破了房间里本就紧绷至极的空气。 “错了......都错了......来不及了......快把它......还回去......” 错了? 来不及了? 还回去? 黄爷的呓语带着一种不祥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意味,重重砸在每个竖着耳朵的人心上。 连一直打盹的斌子都猛地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攥紧了手里的撬棍,紧张地望向地铺方向:“黄爷又说啥了?” 三娘伏在黄爷耳边,声音带着哭腔:“爹?爹你醒醒?什么来不及了?把什么还回去?” 但黄爷再无回应,只是呼吸再次变得急促起来,喉咙里发出拉风箱般的嗬嗬声,额头上渗出更多虚汗,仿佛正沉浸在极度恐怖的梦魇之中无法挣脱。 老柴快步过去,摸了摸黄爷的额头,又翻了下他的眼皮,脸色难看至极:“惊厥了!这样下去不行!”他猛地抬头,目光扫过我们,最后落在三娘怀里的那个布包上——那里面是那块诡异的龟壳。 “闺女!”老柴声音沙哑,“把那龟甲......拿出来,放在黄爷胸口试试。” “什么?”三娘愕然抬头,眼中充满抗拒,“这......这东西那么邪性......” “顾不了那么多了!”老柴语气急促,“黄爷的心神肯定被那地底的东西伤了,或者......被这龟甲上的东西魇住了!这东西既然是从那棺材上撬下来的,说不定......说不定能以毒攻毒!快!” 三娘看着父亲痛苦挣扎的模样,咬了咬牙,终于颤抖着手打开布包,取出那块黑黄黑黄的龟壳。 在昏暗的光线下,那密密麻麻的图腾符号和暗红朱砂仿佛活过来一般,透着妖异的光泽。 她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将龟甲放在了黄爷剧烈起伏的胸口上。 那一刻,房间里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死死盯着黄爷的反应。 一秒......两秒...... 就在我们以为这法子没用时,异变陡生! 那块沉寂的龟甲,在接触到黄爷身体片刻后,表面那些暗红色的朱砂痕迹,竟似乎极其轻微地......亮了一下?像是微弱到极点的余烬复燃,一闪即逝,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与此同时,黄爷猛地吸进一口长气,整个人像是被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然后猛地睁开了眼睛。这一次,他的眼神不再是之前的浑浊涣散,而是充满了一种极致的、难以形容的惊恐,瞳孔缩得像针尖一样小。他直勾勾地盯着低矮的天花板,仿佛看到了什么无比恐怖的东西,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 “爹!”三娘惊喜又害怕地呼唤。 黄爷猛地转过头,目光扫过我们,最后落在胸口那块龟甲上,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恐惧,有后怕,还有一种深深的、无法理解的震撼。 “......拿......拿开......”他极其虚弱地吐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 三娘赶紧把龟甲拿开,重新用布包好。 黄爷这才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重重地喘了几口气,眼神里的惊恐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恍惚。 “水......”他哑声道。 三娘赶紧端来温水,一点点喂他喝下。 几口水下去,黄爷的精神似乎又好了一点点,至少眼神能聚焦了。他艰难地转动眼球,看了看围在床边的我们,又看了看这个肮脏破败的房间,声音微弱地问:“这是......哪儿?” “西安城南,一个旅店。”老柴赶紧回答,“黄爷,您感觉怎么样?” 黄爷闭了闭眼,似乎在积蓄力气,半晌才缓缓道:“像是......被抽干了......魂儿都快散了......”他顿了顿,猛地想起什么,急声问,虽然声音依旧微弱,却带着一丝急切:“那......那龟甲......” “在!在这儿!”三娘赶紧把布包递到他眼前。 黄爷看到布包,明显松了口气,随即眼中又闪过一丝忌惮,低声道:“收好,千万收好。这东西邪门......但也可能是......保命的东西......” 他这话前后矛盾,让我们听得云里雾里。 既是邪门东西,又如何保命? 但黄爷显然没力气解释太多,他又喘息了几下,目光看向老柴:“货呢?” “清点好了,最值钱的都带出来了,剩下的埋了记号。”老柴言简意赅地汇报,“但......泥鳅白天出去抓药,好像被人盯上了。外面风声也紧。” 黄爷闻言,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厉色,但很快又被虚弱取代。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艰难地思考。 “此地......不宜久留......”他缓缓道,“但我这身子......经不起折腾......再......歇一晚......明天......必须走......” “走去哪儿?”斌子急问。 黄爷的目光缓缓扫过我们,最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声音虽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回北京。灯下黑......只有回去才最安全,路上的关卡,让老皮......想办法......必须回去......” 回北京? 所有人都是一愣。 我们千辛万苦才从北京出来,现在带着这么多烫手的货和一个重伤号,又要钻回天子脚下? 这岂不是更危险? 但看着黄爷那决绝的眼神,没人敢反驳。 他闯荡江湖几十年,他的判断,往往有他的道理。 或许,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泥鳅......”黄爷又看向泥鳅。 “黄爷,您吩咐。” “联系赵爷。”黄爷吐出一个人名,“告诉他......有硬菜......让他准备好大灶和硬杆子(保镖和武器)......等我们消息......” 赵爷? 我好像听泥鳅提起过,是北京城里一个极有能量、专门吃黑货的大收货商,背景很深,但胃口更大,价钱压得狠。 泥鳅面色一凛,重重点头:“明白!我明天一早就想办法联系!” 安排完这两件最重要的事,黄爷仿佛耗尽了所有心力,再次疲惫地闭上眼睛,胸口微弱地起伏着。 但我们都知道,不能再让他睡过去了。 我猛地窜过去,抓住黄爷的手,开门见山:“黄爷,你刚才说要把这龟壳送回去,送到哪?” 这话一出,我明显感觉屋里所有人都愣住了。但他们却没有怪我莽撞,也没有怪我心直口快,纷纷把目光投向眼神迷离的黄爷身上。 黄爷明显也愣了一下,他死死盯着我,一双昏暗的眸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屋子里静的出奇,怕是掉下来一根针都能听见响。 过了好一会,黄爷才嗫动嘴角,支支吾吾地重复:“送到哪?我也......不知道......得把它送回家......我们才能活......” 把它送回家? 我们才能活? 我们一群人面面相觑,仿佛听到了什么骇人听闻的消息。 把谁送回家? 龟壳? 它的家在哪? 墓里? 既然要把它送回去,当初为什么要带出来? 还没等我接着追问,黄爷就已经有点不省人事了。 没有问出缘由,大家都有些气馁,不过好在心还没散。 老柴让三娘继续喂他一点稀粥,又给他打了一针强心剂。 之后的时间,黄爷一直处于一种半昏半醒的状态,但好歹没有再陷入那种恐怖的梦魇。 我们轮流陪着他说话,不让他彻底睡沉。 这一夜,依旧无人安眠。 每个人的心头都仿佛悬了一块大石头,压得我们喘不过气。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老皮和哑巴就再次出去探路了。 我们必须为今天的转移做好准备。 泥鳅则利用旅店老板那部老旧的摇把子电话,辗转了好几次,终于联系上了北京的一个中间人,让他给“赵爷”带去了极其隐晦的口信。 上午八九点钟,老皮和哑巴回来了,脸色依旧凝重,但带回来一个消息:他们打听到一条相对偏僻、检查可能松一点的老路,可以试试绕出西安地界,还弄来了一辆更破旧、但更不起眼的带篷布的农用三轮车。 “只能这样,委屈黄爷了。”老皮看着那辆颠簸得要命的三轮车,叹了口气。 我们开始紧张地准备转移。 用厚厚的被褥在三轮车斗里铺了一个尽可能柔软的窝,然后将依旧虚弱的黄爷小心翼翼地抬上去,三娘抱着那个明器箱子和龟壳坐在他旁边照顾。 剩下的工具能扔的都扔了,只带了最重要的几件防身。 退房时,那个睡眼惺忪的旅店老板看着我们这架势,似乎想问什么,但被老皮塞过去的一张大团结堵住了嘴,只是嘟囔了一句:“啧,病得不轻啊,赶紧送医院吧......” 我们低着头,匆匆离开这个藏身不到两天却仿佛度过了一个世纪的旅店。 农用三轮车突突突地发动起来,冒着黑烟,载着我们一行人,驶离西安城南这片混乱的城乡结合部,朝着老皮打听到的那条老路驶去。 车子颠簸得厉害,尽管铺了被褥,每一次颠簸都让我担心黄爷会不会散架。 三娘死死护着父亲和那个箱子。 我和斌子、泥鳅、老范挤在车斗后面,迎着风,看着身后渐渐远去的西安古城墙,心情复杂无比。 这趟陕西之行,就像一场光怪陆离又恐怖至极的噩梦。 收获巨大,代价也同样惨重。 未来等待我们的,是顺利回京,还是更大的风波?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从踏入那个依山为陵的大墓开始,我们的人生轨迹,已经彻底偏离了原来的方向,驶向了一条未知而凶险的航路。 三轮车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艰难前行,扬起的尘土,模糊了来路,也模糊了去途。 第26章暂时休整 三轮车像一头疲惫不堪的老牛,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颠簸挣扎,每一次剧烈的摇晃都伴随着金属部件令人牙酸的呻吟,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散架。 黑烟从排气管里一股股地喷出,混合着扬起的黄土,糊了我们满头满脸。 斌子、泥鳅和我挤在车斗最后面,背对着行驶方向,透过不断晃动的篷布缝隙,能看到来路在漫天尘土中逐渐模糊、扭曲。双手死死抓住车斗边缘冰冷的铁栏,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感觉五脏六腑都快被颠得移了位。 黄爷躺在那简陋的被褥窝里,脸色依旧灰败,双眼紧闭,眉头因为痛苦而紧锁着,每一次剧烈的颠簸都会让他发出无意识的、极其微弱的呻吟。 三娘半跪在车斗中央,用身子为黄爷抵挡着大部分颠簸。一手护着父亲,另一只手还死死按着那个装着明器箱子和龟甲的背包,眼神里充满了忧虑和坚韧。 老柴坐在靠近车头的位置,面色沉凝,像一尊风化的石雕,只有那双锐利的眼睛不时扫视着前方的道路和两侧飞速掠过的、越来越荒凉的黄土沟壑。 老范则蜷缩在另一个角落,双手死死抱着自己的膝盖,厚眼镜片上蒙了一层厚厚的灰,他也顾不上擦,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恐惧和后怕里。 开车的哑巴技术很好,在这种几乎不能称之为路的野地里,尽量选择着相对平缓的路线,但颠簸依旧无法避免。 老皮坐在他旁边副驾,负责指路和警戒,那双精明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不断扫视着周围的环境。 风声呼啸,引擎嘶吼,车轮碾压碎石土块。 没有人说话。 一种近乎悲壮的沉默笼罩着这辆破旧的三轮车和车上这群疲惫不堪、伤痕累累的亡命徒。 中途经过一个极其简陋的、用木头杆子拦起来的检查站。 只有一个穿着旧军装、抱着老式步枪打盹的老头。 老皮跳下车,赔着笑脸,递过去两根烟,又塞了点小钱,用当地方言叽里咕噜说了几句,大概意思是车上有得了肺痨的病人,要赶着去县里的人民医院。 那老头眯着眼打量了一下我们这辆破车和车上灰头土脸的我们,大概觉得我们不像啥重要人物,又害怕被传染惹得一身骚,挥挥手就放行了。 直到三轮车再次驶入荒芜的野地,所有人才暗暗松了口气。 但那种紧绷感,丝毫未减。 日头升高,温度也上来了。 车斗里像个蒸笼,闷热难当,汗水混着尘土黏在身上,又痒又腻。 带出来的水很快喝完了,嘴唇干得起了皮。 中午时分,哑巴在一片相对背阴的土崖下停了车。 “歇会儿,车要加水,人也得缓缓。”老皮跳下车,声音沙哑。 我们如同获得大赦般,互相搀扶着爬下车斗,脚踩在实地上,腿都是软的,差点直接跪下去。 长时间维持一个姿势,肌肉都僵硬了。 三娘和老柴小心地把黄爷抬到阴凉处,给他喂了点水。 黄爷依旧昏沉,但似乎对水的渴望让他恢复了一点意识,本能地吞咽着。 我和斌子、泥鳅几乎瘫坐在滚烫的地上,也顾不上脏了。 哑巴从车头拿出一个破水桶,去附近一个几乎干涸的小水洼里舀了点浑浊的水,给发烫的发动机降温。 老皮拿出早上买的、已经被颠得稀碎的干粮分给大家。 就着水壶里最后一点温水,艰难地往下咽。食物粗糙得拉嗓子,但谁也没抱怨,只是机械地咀嚼、吞咽,补充着体力。 吃完饭,稍微恢复了一点力气。 斌子凑到老皮身边,低声问:“皮爷,还得多久能出去?” 老皮眯着眼看了看日头,又看了看前方望不到头的沟壑:“照这个速度,且得磨蹭呢。这老路绕得太远,还不好走。天黑前能摸出这片黄土塬就算快的了。出了塬,还得找地方换车,这破三轮目标太大,也跑不了长途。” 前途依旧漫漫,且吉凶未卜。 短暂的休息后,再次上路。 下午的路程更加难熬,疲惫、酷热、焦虑交织在一起。 黄爷又开始发起低烧,嘴里不时吐出含糊不清的呓语,大多是“错了”、“长生”、“回家”之类的碎片词语,听得人心头发毛。 三娘不停地用湿毛巾给他擦拭额头降温。 夕阳西下时,我们终于驶出了那片仿佛没有尽头的黄土沟壑区,眼前的地势相对平坦了一些,出现了些许稀稀拉拉的庄稼地和远处村庄的轮廓。 按照计划,我们不能进任何村镇。 老皮指挥着哑巴,将三轮车开进一片废弃的砖窑厂里。 这里残垣断壁,荒草丛生,是个绝佳的临时藏身点。 “就在这儿歇一晚。”老皮跳下车,“哑巴去找找看附近有没有水源。我去摸摸情况,看能不能搞到别的车。” 哑巴点点头,拎着水桶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暮色里。 老皮也紧了紧衣服,朝着远处村庄的方向走去。 我们则把黄爷从车上抬下来,找了一间还算完整的破窑洞安置。 窑洞里阴凉潮湿,但至少能遮风挡雨。 老柴检查了黄爷的情况,眉头紧锁:“低烧一直不退,伤口也有些发炎......明天必须弄到药!” 夜幕缓缓降临,四野寂静,只有风吹过荒草的沙沙声和不知名虫子的唧唧鸣叫。 我们围坐在窑洞里,点起一小堆篝火,热着带来的冷馒头和咸菜。 跳跃的火光映照着每个人疲惫而心事重重的脸。 没人说话,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后半夜,轮到我和斌子守夜。 我们俩坐在窑洞口,靠着冰冷的砖墙,望着远处漆黑一片的荒野和天上稀疏的星斗。 “斌哥,”我低声打破沉默,“你说......咱们能顺利回去吗?” 斌子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声音沉闷:“妈的,谁知道呢......这趟真是倒了血霉了......货是弄了不少,可这心里......咋这么不踏实呢?”他摸了摸别在腰后的短铲,“尤其是黄爷那样......还有那乌龟壳子......我总觉得,这事儿没完。” 我深有同感。 那地底恐怖的白蛇,黄爷诡异的伤势和呓语,还有那块透着邪气的龟甲......这一切都像巨大的阴影,笼罩在心头,远比任何现实的追兵更让人恐惧。 “回去之后......咋办?”我又问。 “咋办?找赵爷出货呗!还能咋办?”斌子嘟囔着,“那么多钱,够潇洒好一阵子了,到时候给你买辆小轿车,带你体验体验城里妞,那水可多了!就是......”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就是不知道黄爷能不能挺过去......” 正说着,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沙沙”声,忽然从远处的荒草丛中传来。 不像风吹的,更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草丛里移动?! 我和斌子瞬间汗毛倒竖,猛地握紧了手里的家伙,屏住呼吸,死死盯住声音传来的方向。 那声音断断续续,时有时无,正朝着我们藏身的砖窑方向过来。 是谁? 老皮? 哑巴? 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斌子对我使了个眼色,两人极其缓慢地、无声地站起身,猫着腰,借着残垣断壁的掩护,小心翼翼地朝声音来源摸去。 心跳得像擂鼓一样。 离得越近,那“沙沙”声越清晰。 终于,在朦胧的月光下,我们看到一个黑影,正踉踉跄跄、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齐腰深的荒草丛中艰难前行,还不时发出压抑的、痛苦的喘息声。 看身形......像是......哑巴?! 但他不是去找水了吗? 怎么从那个方向回来? 还这副样子? “哑巴?”斌子试探着低声喊了一句。 那黑影猛地一僵,停顿了一下,随即连滚带爬地朝我们赶来,动作显得十分笨拙僵硬。当他踉跄着走出草丛、进入我们视线时,我和斌子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见哑巴浑身湿透,衣服上沾满了泥浆和水草,脸色苍白得吓人,嘴唇甚至有些发紫,像是在冷水里泡了很久。最让人心惊的是他的眼神——充满了一种极致的、难以言喻的惊恐,仿佛看到了什么无法理解的、足以让人崩溃的景象。他的身体甚至在微微发抖! “哑巴!你咋了?!”斌子赶紧上前扶住他,触手之处,一片冰凉。 哑巴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因为极度的恐惧和寒冷,一时竟说不出完整的句子。他只是抬起颤抖的手,指向他来的方向——那片荒地的深处,眼神里的恐惧几乎要溢出来。 那里......有什么?! 第27章水坑 哑巴那副失魂落魄、浑身湿透冰凉的骇人模样,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瞬间将我和斌子那点残存的睡意和疲惫驱散得干干净净。 “操!哑巴!你他妈咋弄成这样?!”斌子低吼一声,赶紧架住几乎要瘫软下去的哑巴,触手之处那刺骨的冰凉让他打了个寒战。 我也急忙上前帮忙,两人半拖半架地把哑巴弄回我们藏身的破窑洞里。 篝火的光跳跃着,映出哑巴惨白如纸、嘴唇发紫的脸,他牙关嘚嘚作响,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眼神直勾勾地充满恐惧,仿佛魂儿都被抽走了。 窑洞里的其他人也被惊动了。 老柴一个骨碌爬起来,三娘也惊醒了,紧张地望过来,连昏沉的黄爷似乎都蹙了蹙眉。 “咋回事?!”老柴快步上前,伸手摸了摸哑巴的额头和脖颈,触手冰凉,“怎么湿透了?水桶呢?” 哑巴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声,极力想说什么,却因为极度的寒冷和惊恐,只能吐出几个破碎的音节:“水......坑......有......有人脸!”他的声音嘶哑扭曲,带着无法形容的恐惧,伸出的手指依旧顽固地指向外面无边的黑暗,仿佛那里藏着择人而噬的恶魔。 “慢慢说!别急!”老柴用力搓着哑巴冰冷僵硬的胳膊,试图让他暖和过来,语气沉稳,但眼神已然变得极其锐利。 斌子把自己那件脏兮兮的外套脱下来裹在哑巴身上。 三娘也赶紧拿来一点温水,试图分给他。 喝了几口热水,又缓了好一阵,哑巴那几乎冻僵的舌头才稍微利索了点,但声音依旧因为恐惧而断断续续、语无伦次:“我......我去找水......看到......有个小水洼......就......就在那边荒地中间......水还挺清......我刚弯腰......想舀水......” 他猛地打了个哆嗦,眼神中的恐惧几乎要溢出来:“水里......有......有个黑影死死盯着我。我......我心一横,捅了一刀......这才看见是......是一张人脸......” 我和斌子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骇! 在这荒山野岭的水坑里发现一张人脸?这怎么可能? 哑巴的声音带上了哭腔,“我一慌......直接就掉水里了......呛了好几口水......那水......那水腥得厉害......底下......底下好像还有......好多头发......缠着我的腿......往深里拖......我......我拼命扒住水边的草......才......才......”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脸上满是后怕和绝望,仿佛再次经历了那恐怖的溺水时刻:“后来......后来不知道咋的,那劲儿突然就松了。我......我连滚带爬跑上来......桶......桶都丢了......”他瘫软下去,双手捂着脸,身体依旧抖得厉害。 窑洞里一片死寂,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哑巴压抑的啜泣声。 一股寒意,比夜风更冷,悄然爬上每个人的脊背。 老柴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沉默了几秒,猛地站起身,对我和斌子道:“抄家伙!点亮子(火把或强光手电)!去看看!” “柴爷?”三娘惊惧地抬头。 “必须去!”老柴语气斩钉截铁,“哑巴不是胡说八道的人!不管是人是鬼,得弄明白!不然今晚谁也别想安生!万一是踮脚的(跟踪者)搞的鬼,更得揪出来!” 老柴这话有道理。 如果是有人装神弄鬼跟踪我们,那比真鬼还麻烦。 人吓人,吓死人! 我和斌子立刻抓起手边的短铲和撬棍,又把篝火里一根燃烧的粗树枝抽出来当做火把。老柴则拿起了那把被他磨得锃亮的地质锤。 “闺女,你看好黄爷和哑巴。”老柴吩咐一句,又看了一眼蜷缩在角落、吓得瑟瑟发抖的老范,“老范,你也警醒点!” 我们三人走出窑洞,冰冷的夜风一吹,火把上的火焰呼呼作响,拉长我们三人晃动扭曲的影子,投在残垣断壁上,更添几分阴森。 根据哑巴指的方向,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摸进那片荒地。 齐腰深的枯草刮擦着裤腿,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总让人觉得里面藏着什么东西。 走了大概一炷香的功夫,前方果然出现一片不大的水洼,在月光下泛着幽暗的光。 水面确实还算平静,看不出任何异常。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令人不舒服的腥气,正是哑巴描述的那种味道。 我们小心翼翼地靠近水边。 我和斌子一左一右举着火把和手电警戒,老柴则蹲下身,用地质锤拨开水边的草丛仔细查看。 泥泞的岸边,果然有几道明显的、凌乱的拖拽痕迹。 像是有人在此剧烈挣扎过。 痕迹一直延伸到水里。 老柴的脸色更加凝重。他用手沾了点水,放到鼻尖闻了闻,又立刻皱紧眉头甩开:“腥气重,还带着点......腐味。”他站起身,目光锐利地扫过水面。 水洼不大,但看起来似乎有点深,水色幽暗,看不到底。 斌子忽然压低声音,用手电光猛地打向水洼对岸一处茂密的草丛:“柴爷......你看那儿!” 光柱刺破黑暗,精准地落在对岸水线附近的草丛里。 只见在那枯黄纠结的草根和泥泞之间,赫然有一个惨白惨白的物事,半掩半露。 那东西约莫拳头大小,在手电光下白得瘆人,形状......形状确实像极了一张缩水、扭曲的人脸,甚至能隐约看到五官的轮廓。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握撬棍的手心里全是冷汗。 哑巴没说谎,这鬼地方真他妈有张人脸?! 老柴眼神一厉,低喝道:“别慌!稳住!绕过去看看!” 我们三人立刻呈品字形,小心翼翼地沿着水洼边缘,快速向对岸迂回。脚步踩在湿滑的泥地和枯草上,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在这死寂的夜里格外清晰,每一声都敲打在我紧绷的神经上。 越是靠近,那“人脸”的细节越是清晰。 它确实是皮质的,惨白中透着一股死灰,紧紧贴在泥地上。那“眼睛”的位置是两个黑洞洞的窟窿,“嘴巴”似乎也咧开着,带着一种诡异的、似笑非笑的表情。在手电光直射下,甚至能看到皮肤上细微的褶皱和......毛发? “操!真......真他妈是张脸?”斌子声音发干,握着手铲的手关节捏得发白。 老柴示意我们停在几步外,他独自上前,用地质锤的尖头,极其谨慎地去拨弄那东西。 锤尖触碰到那惨白的皮质,发出轻微的“噗”声。 老柴手腕一抖,轻轻一挑。 那“人脸”被掀翻过来,露出了背面——粘连着一些暗红色的、已经发黑干涸的肌肉组织和碎骨茬子,散发出一股更加浓烈的、混合着血腥和腐坏的腥臭气。 但与此同时,我们也看得更清楚了——这张“脸”的轮廓,虽然乍看像人,但仔细分辨,吻部明显突出,颧骨高耸,整个比例也显得狭长......更重要的是,那稀疏的、粘在皮上的毛发,是灰白色的,硬撅撅的。 老柴用锤尖指着那突出的吻部和特定的头骨结构,又拨弄了一下那些毛发,紧绷的脸色忽然松弛了一些。 “妈的!虚惊一场!”他啐了一口,语气里带着后怕和一丝被戏弄的恼火,“这他娘的不是人脸!是张猴儿脸!看这骨头架子,是只老山魈(一种大型猕猴)或者啥别的猴崽子!” “猴......猴脸?”斌子一愣,凑近了些,借着光仔细看,“可......可咋只剩下一张脸皮了?还扔在这水坑边?” 老柴用地质锤敲了敲旁边一块带着棱角的石头,又指了指水洼和岸边的拖拽痕迹,沉声道:“瞧见没?这石头上有血痂,还有啃咬的痕迹。看这牙口,不是小玩意儿。” 他环顾四周黑黢黢的荒野,继续分析:“估摸着,是这倒霉猴子晚上来喝水,被藏在附近的大家伙,比如豹狗子(豺狗)或者狼给按住了。那东西捕猎,有时候就爱先撕脸皮,方便下口。这猴脸,就是被生生撕扯下来,叼到这儿,可能嫌碍事或者不好吃,就给扔水边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哑巴晚上眼神再好,黑灯瞎火的,猛地在水里看到这么个栩栩如生的玩意儿,又被水波一荡漾,看成盯着他的人脸,再正常不过。他那一刀捅下去,搅动了水底的淤泥,说不定正好把缠在水草里的猴子毛发或者别的啥烂树根子给搅起来了,感觉就像被头发缠住......加上他心里害怕,一口气没憋住,呛了水,可不就以为被往深里拖么?” 老柴这一番抽丝剥茧的分析,合情合理,瞬间驱散了笼罩在我们心头那层诡异的迷雾。 原来不是水鬼,不是山精,只是一场弱肉强食下的自然法则,加上黑暗和心理作用制造的恐怖误会。 “操他妈的!吓死老子了!”斌子长长舒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地上,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咧嘴骂道,“这死猴子,死了还不安生!差点把哑巴吓尿,把咱们也忽悠出来喝半夜冷风!” 我也感觉浑身一松,后背冰凉,原来自己也出了一身冷汗。 刚才那气氛,实在太压抑了。 老柴用脚把那张猴脸皮踢回草丛深处,又在旁边抓了几把枯草泥土盖了盖,算是掩埋了。 “行了,祸根找到了,就是个乌龙。”他收起地质锤,“赶紧回去,把这好消息告诉哑巴,让他定定神。这地方晦气,也别舀水了,忍一宿,天亮了再说。” 我们三人顺着原路返回破窑洞。 火光下,三娘和老范都紧张地看着我们,哑巴也抬起头,眼中充满了希冀和恐惧。 “没事了!”斌子一进窑洞就大嗓门嚷嚷起来,“虚惊一场!水里那是张猴脸皮!让豹狗子撕下来扔那儿的!哑巴你小子差点没把自己吓死!” 老柴也走过去,拍了拍哑巴的肩膀,把刚才的发现和自己的推测详细说了一遍。 哑巴听完,愣了好一会儿,惨白的脸上终于慢慢恢复了一点血色,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重重地松了口气,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骨头一样,瘫软在干草堆上,但眼神里的恐惧总算消散了大半。 三娘也松了口气,递给哑巴一块干粮:“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快吃点东西压压惊。” 老范推了推眼镜,喃喃道:“原来如此......” 危机解除,窑洞里的气氛明显轻松了不少。 但经过这番折腾,谁也没了睡意。 篝火需要添加柴火,我和斌子又出去捡了些枯枝回来。 重新围坐在火堆旁,虽然身体依旧疲惫,但精神却放松了许多。 斌子又开始嘴欠,拿哑巴打趣:“我说哑巴,你平时闷声不响的,胆子不是挺肥么?咋让张猴脸给整不会了?下次看清楚再叫唤,差点把哥们儿裤裆都吓湿了!” 哑巴没好气地瞪了斌子一眼,扭过头去不搭理他,但紧绷的嘴角也微微松动了一下。 老柴吧嗒着旱烟,看着跳跃的火苗,悠悠道:“干咱们这行,地底下的东西见得多了,有时候反倒容易被这地面上的玩意儿唬住。记住喽,很多时候,吓人的不是东西本身,是咱自个儿心里那点琢磨。” 我默默点头,老柴这话在理。刚才要不是他经验老道,冷静分析,我们指不定自己把自己吓成什么样。 经过这一夜惊魂,虽然只是虚惊一场,但也给我们提了个醒——在这荒郊野岭逃亡,任何风吹草动都不能掉以轻心,但也不能自已先乱了方寸。 天边,渐渐泛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灰白。 漫长而惊悚的一夜,总算快要过去了。 远处,似乎传来了第一声模糊的鸡鸣。 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而等待着我们的,会是什么呢? 第28章饮马沟 天光终于大亮,驱散了破砖窑里积攒了一夜的阴寒和惊悸。 但另一种沉重的焦虑,却像窑洞里挥之不去的霉味,缠绕在每个人心头。 黄爷的状况,非但没有因为天亮好转,反而急转直下。 后半夜开始,他就发起了高烧,浑身滚烫得像块烙铁,脸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干裂出血口子。喂进去的水,大半都顺着嘴角流了出来,偶尔清醒片刻,眼神也是涣散无光,嘴里反复念叨着“龟甲”、“错了”、“回家”之类的呓语,声音嘶哑微弱,听得人心焦。 三娘几乎一夜未合眼,不停地用冷水浸湿布巾给他敷额头,但那点凉意对于汹涌的高热来说,简直是杯水车薪。她眼圈红肿,嘴唇咬得发白,原本俏丽的脸庞上写满了疲惫和绝望。 返回北京的打算只能暂且搁浅,以黄爷目前的身体情况,跑长途就是要他的命,最起码也得等烧退了再说。 老柴蹲在火堆边,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也遮不住他眉宇间深锁的忧愁。他再次检查了黄爷的脉搏,又翻开眼皮看了看,那眼白里的灰线似乎更明显了些,最终沉重地摇了摇头。 “不行,这么硬扛不是办法。”老柴声音沙哑,“黄爷这身子,再烧下去,就算......就算身子骨再强硬,人也得烧坏了五脏六腑!必须得想法子先把烧退下来!” 斌子急得抓耳挠腮:“这荒郊野岭的,上哪儿找大夫去?难不成去附近村里?” 这话一出口,窑洞里瞬间安静了一下。 去村里?风险太大了。 我们这一行人,个个灰头土脸,带着伤号,还有那些见不得光的明器,一旦被有心人盯上,后果不堪设想。 一直沉默寡言的老皮这时开口了,他指了指东南方向:“往前再走三十多里,有个地方叫饮马沟,不算大,但比一般的村子偏,我以前跑山货的时候路过几次,记得沟口好像有个独居的采药人,是个老婆子,不知道还在不在。就算人不在了,村里应该也有懂点草药土方的老人。”他顿了顿,补充道:“饮马沟再往西南,就是进山的野路了,岔道多,也方便我们后续甩开可能的尾巴。” 这是个无奈之下的选择。 去饮马沟,冒险,但有一线希望;不去,黄爷可能就真撑不住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昏迷的黄爷,又看向了作为队伍临时主心骨的老柴和三娘。 三娘看着父亲痛苦的模样,猛地一擦眼睛,决然道:“去!必须去!柴爷,您拿个章程!” 老柴重重磕了磕烟袋锅子,下了决心:“去!但不能都去!目标太大!尽量少去几个人!” 他快速分配任务:“老皮,这地儿你熟悉,帮我们在前面探探路。斌子,泥鳅,老范,哑巴,你们四个看好货,留在砖窑这边等消息,务必藏好,轻易别露头。” 然后他看向我和三娘:“霍娃子,三娘,你俩跟着我,带上黄爷,咱们去饮马沟碰碰运气。就装成......装成逃荒的,黄爷是我弟,你俩是黄爷的一双儿女,就说黄爷路上染了风寒,明白了吗?” 这个安排算是眼下最稳妥的了。 我和三娘年纪小,扮成逃荒的姐弟带着老父亲,不容易惹人怀疑,老柴经验丰富,可以应对突发状况。 “记住了,万一......万一碰上突发其情况,保命第一,东西......实在不行就丢了!”老柴沉声叮嘱斌子他们。 事不宜迟,我们立刻行动起来。 老皮先行一步,去前面探路扫清障碍。 老柴用刀削了两根拐棍,拄着拐紧随其后。 我跟在他身后,背着黄爷走山路不是一件容易事,我只能努力跟上他的脚步,肺部因为急促的呼吸和冰冷的空气而火辣辣地疼。 三娘跟在我身边,时不时为我擦汗,她的喘息声沉重而压抑,每一步都踩得极其艰难,却异常坚定,竟让我感到了一丝虚幻的安全感。 三十多里土路,坑坑洼洼。 黄爷在昏迷中不时发出痛苦的呻吟,每一次呻吟都让三娘的心揪紧一下。 两侧的土崖越来越高,道路越来越崎岖难行,很多时候甚至不能称之为路,只能在陡峭的坡壁上手脚并用地爬行。 冰冷的黄土不断从坡上滑落,迷得人睁不开眼。 我背着黄爷,行动更加困难。 只感觉脚上磨了好几个血泡,每走一步路都像是踩在了钉子上。 三娘和老柴轮流上前帮忙搀扶,或者在我爬坡时在后面用力托举。 每一次用力,都感觉肌肉在悲鸣。 越是靠近饮马沟,地势越是崎岖,两旁的土山渐渐多了起来,果然是个相对偏僻的地方。 约莫中午时分,我们终于看到了老皮描述的那条狭长的山沟。 沟口散落着几十户人家,多是土坯房,看起来颇为破败。 一条几乎干涸的小河床从沟里蜿蜒而出,想必就是“饮马沟”得名的缘由。 我们没敢大张旗鼓地直接进沟。 老柴让老皮在村子外面候着,然后就让我和三娘一左一右架着裹得严严实实的黄爷,装作一副焦急寻医的模样,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了饮马沟。 沟里静悄悄的,偶尔能看到一两个蹲在门口晒太阳的老人,用浑浊而警惕的目光打量着我们这几个陌生的逃荒客。 按照老皮模糊的记忆指引,我们朝着沟里深处走去,寻找那个据说独居的采药人。 运气不算太坏,在靠近沟尾的一个孤零零的小院外,我们看到一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婆婆,正坐在院门口的小马扎上,慢悠悠地整理着面前簸箕里的草药。 她看起来年纪很大了,脸上布满深深的皱纹,像干涸的土地,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清澈、有神,在我们靠近时,平静地扫了过来,目光在我们和昏迷的黄爷身上停留了片刻。 “老人家。”老柴上前一步,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恭敬又焦急,“请问,您是这沟里的郎中吗?我弟兄他......他病得厉害,求您给瞧瞧!” 老婆婆没立刻回答,她放下手里的草药,站起身,步履蹒跚地走到我们面前,仔细看了看被三娘和我架着的黄爷那潮红得不正常的脸。 她伸出枯瘦如柴、布满老茧和老年斑的手,轻轻搭在黄爷露在外面的手腕上,闭目凝神了片刻。 随即,她又翻看了一下黄爷的眼皮,甚至凑近微微嗅了嗅黄爷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混合了汗味、土腥味和一丝若有若无奇异香气的气息。 做完这一切,她收回手,那双清澈的眼睛看向我们,语气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洞察人心的力量:“得了啥子病啊?” “我弟兄前些日子受凉了,得了风寒。”老柴赶紧补充。 “风寒?呵呵......诓我这老婆子呢。说吧,他这病,到底是怎么来的?你们......又是干什么营生的?” 第29章老婆婆 老婆婆那平淡却一针见血的问话,像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破了我们勉强维持的伪装。 我和三娘心里都是咯噔一下,下意识地看向老柴。 老柴眼角肌肉抽搐了一下,但毕竟江湖经验老道,他脸上立刻堆起更深的愁苦和无奈,搓着手,唉声叹气道:“老人家,您......您真是慧眼。不瞒您说,我们是从河北逃难过来的,前几天途径秦岭地界,我弟兄他......可能是被山里的长虫吓住了,又或许是染了山里的瘴气,这才一病不起......我们实在是没办法了,求您发发慈悲,救救我这弟弟吧!” 他这话半真半假,既点明了“逃难”的身份作为掩饰,又把病因模糊地推给了“惊吓”和“瘴气”,算是勉强圆了过去。 老婆婆那双清澈的眼睛在我们三人脸上缓缓扫过,最后又落回黄爷身上,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扶他进来吧。” 我们如释重负,连忙架着黄爷,跟着老婆婆走进了她那间低矮、昏暗却异常整洁的土坯房。 房子里光线很暗,只有一个小窗户透进些天光。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而奇异的草药味道,不算难闻,反而有种提神醒脑的感觉。靠墙立着几个古旧的药柜,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小抽屉。屋子中央一张破旧的木桌,擦得干干净净。 老婆婆示意我们把黄爷安置在里屋一张铺着干净粗布单子的土炕上。 她先是打来一盆温水,用干净的布巾蘸湿,仔细地给黄爷擦拭额头、脖颈和手脚心,动作轻柔而熟练。然后,她转身从药柜的某个抽屉里取出一个扁平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木盒子。打开盒子,里面是几十根长短不一、闪着寒光的银针。 “按住他,别让他乱动。”老婆婆吩咐道,语气不容置疑。 我和三娘连忙上前,轻轻按住黄爷的手臂和肩膀。 老婆婆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无比专注。她枯瘦的手指捻起一根细长的银针,在油灯的火苗上极快地撩了一下,随即手腕一抖,那银针便如同有了生命一般,精准而迅速地刺入了黄爷头顶的某个穴位。 她的动作行云流水,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一根接一根的银针,带着细微的破空声,精准地落在黄爷头面、脖颈、胸腹等处的穴位上。每一针落下,黄爷紧绷的身体似乎就松弛一分,那急促而痛苦的呼吸,也渐渐变得平缓悠长了一些。 我和老柴看得目瞪口呆。 这手针灸功夫,简直神乎其技。 比起城里大医院的医生,恐怕也不遑多让。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老婆婆停下了手。 黄爷身上已经插了十几根明晃晃的银针,他脸上的潮红似乎褪去了一点,呼吸也平稳了许多,虽然依旧昏迷,但看起来不再那么痛苦。 老婆婆额角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用袖子擦了擦汗。 “暂时把他体内那股邪火压下去一些。”她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但他这病根,不在表,在里。光靠针灸,拔不掉这病根,只能暂时吊住他一口元气。” 老婆婆走到桌边,拿起一个粗陶碗,从一个小陶罐里倒出些黑褐色的药粉,用水调和了,示意三娘慢慢给黄爷喂下去:“这病古怪得很,老婆子我活了大半辈子都没见过这回事。” “老人家,那......那要怎么才能根除我爹的病?”三娘喂完药,急切地问道。 老婆婆清洗着银针,慢悠悠地道:“需要一味主药,叫做‘地河花’。此花药性纯阳,却是喜阴而生。只有用它做引子,配上我独门的方子,才能化解他体内的淤气。” “地河花?哪里能找到?”老柴急忙追问。 老婆婆将清洗好的银针仔细收好,抬头看向我们,那双清澈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复杂难明的情绪,像是回忆,又像是某种深藏的期盼。 “地河花......”她缓缓说道,“生长之地需得有地下暗河滋养,又得靠近富含矿物的岩石。从此地向西南方向,约莫五十里,有一处险峻的山沟,名叫‘石槽沟’。那沟底深处,据说就有一条地下暗河流过。很多年前......我......我听人说起过,那里似乎生长着地河花。” 石槽沟? 我们默默记下了这个名字。 “那沟沟子......地势复杂,老林子深,寻常人很少进去。”老婆婆走到窗边,望着西南方向,目光似乎穿透了重重山峦,语气平淡,却莫名让人感觉那地方不简单,“我也是很多年前,听一些偶尔路过的山客提起,说是在那沟底深处,隐约听到过地下有水声,或许......或许就有地河花生长。不过,年头太久,记不清具体位置了,得你们自己仔细去找。” “多谢老人家指点!”老柴连忙拱手道谢,“我们这就想办法去石槽沟找地河花!不知这诊金......” 老婆婆摆了摆手,打断了他:“诊金就算了。你们若能找到地河花,救回你弟兄的性命,便是功德。若是......若是方便的话......”她顿了顿,语气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和希冀,“就帮我挖两株药材吧,就当是还我这个人情了。” “一定一定!若能找到药,定当回来重谢老人家!”老柴满口答应下来。 趁着老婆婆收拾屋子的间隙,三娘看着这孤寂清苦的小院,忍不住轻声问道:“婆婆,您......您一个人住在这沟里吗?您的家人呢?” 老婆婆的手微微一顿,那双清澈的眼里瞬间蒙上了一层更深的、难以化开的阴影,像是想起了极其久远而沉重的事情。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用一种近乎飘忽的声音缓缓说道:“家人......老伴儿,还有我那儿子......很多年前,说是跟着队伍......打仗去了。那一走......就再也没回来。连个信儿......都没捎回来过。” 她的声音很轻,没有太多激烈的悲伤,只有一种被漫长岁月磨砺后的麻木和空洞,但这反而更让人心里发酸。屋子里一时间安静下来,只剩下黄爷略微平稳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的风声。 “对不起啊......老人家......”三娘意识到问了不该问的,连忙开口道歉,止住询问。 这时,我的目光无意间扫过老婆婆这间虽然整洁却异常简陋的屋子。土坯墙,破旧的家具,除了那些药柜和草药,几乎看不到任何值钱的东西。 然而,就在靠墙的一个小矮柜上,放着一个与这屋里一切格格不入的物件——那是一个巴掌大小、做工极为精巧的胭脂盒。 盒子是木质的,颜色暗沉,却透着一种温润的光泽,上面雕刻着繁复而精美的缠枝莲纹路。 以我跟着泥鳅和老范学了这么久的眼力,几乎一眼就能断定——那是上好的黄花梨木!而且看包浆和工艺,绝非凡品,少说也是清中期以前的古董! 更奇特的是,离得近了,我能隐约闻到从那盒子上散发出一缕极其淡雅、却又异常持久的冷冽幽香。那香味很特别,不像寻常花香或脂粉香,倒像是某种珍稀木材混合了特殊香料,历经岁月沉淀后形成的独特气息,沁人心脾,让人闻之难忘。 这么一个价值不菲、还带着奇香的黄花梨胭脂盒,怎么会出现在一个偏远山沟、生活清苦的采药老婆婆家里? 这巨大的反差,像一道细微的电光在我脑海中闪过,留下一个模糊却深刻的印记。 这香味,这盒子,绝对不一般。 但我当时心系黄爷病情,并未深思,只当是老婆婆祖上传下来的、或者与她失踪的家人有关的珍贵念想物。 我们再次向老婆婆道谢,留下一些钱和干粮(被她坚决推辞了大部分,只收下了一点粮食),承诺找到地河花后一定回来。 老婆婆又给了我们一小包她配制的药粉,嘱咐我们每隔几个时辰给黄爷喂一次,能暂时压制病情,争取时间。 带着一丝希望和更深的忧虑,我们背着情况稍稳的黄爷,离开了老婆婆的小院,匆匆赶往沟口与老皮汇合。 石槽沟,地河花,还有老婆婆的嘱托......前方的路,似乎更加迷雾重重了。 第30章蛇 离开饮马沟,和斌子他们顺利会师。 我们把黄爷暂时安顿在草垛上,喂他服下了老婆婆给的药粉。药效似乎不错,他的高热退下去一些,虽然依旧昏迷,但呼吸平稳了许多,这让三娘紧锁的眉头稍稍舒展。 老柴把我们在老婆婆那儿的经历,尤其是关于“地河花”和“石槽沟”的信息,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留守的斌子、泥鳅和老范。 “石槽沟?五十里?还得进老林子?”斌子挠着头,看着西南方向那连绵起伏、越来越显幽深的山峦,咧了咧嘴,“妈的,听着就不是啥善地。不过为了黄爷,刀山火海也得闯啊!” 泥鳅小眼睛滴溜溜转着,盘算道:“五十里山路,就算紧赶慢赶,一天也未必能到,还得留出找药的工夫。干粮、水、家伙事都得带足,晚上怕是得在山里过夜了。” 老范推了推厚厚的眼镜,脸上还带着后怕,但听到能救黄爷的命,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好!”老柴一锤定音,“收拾东西,能精简的精简,但防身的家伙和找药的家伙不能少。哑巴状态咋样?” 哑巴经过一夜休息和早上的惊吓,虽然脸色还有些苍白,但眼神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沉静和锐利,他默默点了点头,表示自己能行。 事不宜迟,我们立刻行动起来。 山路不好走,三轮车根本没法进,我们只能背着黄爷走长征。 将黄爷小心地固定在背上,用绳索做好固定和缓冲。 那些最值钱的明器被打包成一个结实的包裹,由斌子和老柴轮流背负。必要的工具——短铲、撬棍、绳索、煤油灯、火折子、以及老柴那套吃饭家伙的地质锤和探针,都分配携带。干粮和水分装到每个人身上。 老皮熟悉这一带地形,他和哑巴负责在前面探路。 我们这支疲惫不堪却又不得不再次上路的队伍,告别了藏身的砖窑,沿着崎岖的土路,向着西南方向的石槽沟迤逦而行。 越往西南走,人烟越是稀少,道路也越发难行,真可谓是到了鸟不拉屎的地方。起初还能勉强保持速度,后来干脆连站立都成了问题,唯一的解决方法就是手脚并用地爬坡。 我背着黄爷,只感觉每走一步路都是酷刑,汗水、灰尘、血泡杂糅在一起,脚底板火辣辣的疼。碰到陡坡时还需要两三个人合力才能把我和黄爷推上去,实在是不容易。 时近中午,烈日当空,晒得人头皮发麻。 汗水浸透了衣衫,粘在身上,又痒又腻。 喉咙里干得冒火,带来的水消耗得很快。 黄爷在颠簸中偶尔会发出痛苦的呻吟,三娘一直守在身边,不停地用湿布巾给他擦拭脸颊,喂水喂药,眼神里的担忧从未散去。 “歇会儿吧!要不然人都快散架了!”斌子喘着粗气,一屁股坐在路边的石头上,抓起水壶猛灌了几口。 我们找了处树荫停下,轮流喝水,啃着干硬的烧饼。 我坐在地上,只感觉头昏脑胀,上下眼皮打架打个不停,跟中暑了一样。我发着呆,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贴在了我的脸上,我一愣神,这才发现是三娘正在拿毛巾给我擦脸。 老柴和老皮蹲在一起,对着老皮那张简陋的手绘地图比划着。 “照这个速度,天黑前能摸到石槽沟边缘就不错了。”老皮指着地图上一个模糊的标记,“这沟又深又长,岔道多,晚上进去太危险,得找个地方扎营,明天天亮再下沟找药。” 众人都没有异议。 在陌生的深山老林里夜行,无疑是找死。 休息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我们继续赶路。 下午的路更加难走,几乎完全是在山脊和乱石堆中穿行。 直到日头西斜,晚霞将天空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色,我们终于抵达了一片相对平坦的高地。 向下望去,一道黑黢黢、仿佛被巨斧劈开的巨大山沟横亘在眼前,沟内林木格外茂密,幽深得望不到底,隐隐有潮湿的水汽和淡淡的腐叶气息弥漫上来。 这就是石槽沟了。 一股无形的压迫感,从那条深邃的沟壑中弥漫开来,让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放轻了呼吸。 “就在这儿扎营吧。”老柴环顾四周,选了一处背风、靠近岩石的平地,“哑巴,老皮,附近转转,看看有没有水源,要是有兔子最好打两只。斌子,霍娃子,捡柴火。三娘,照看黄爷。老范,你也搭把手。” 我们各自忙碌起来。 我和斌子在附近林子里捡拾枯枝,林子里静得出奇,连声鸟叫都听不到,只有脚踩在厚厚落叶上的沙沙声。 “妈的,这地方静得邪乎。”斌子压低声音,不安地四处张望,“有句话叫什么来着?鸟不拉屎!” 我心里也有些发毛,总觉得暗处有什么东西在窥视着我们。 很快,我们抱着一捆柴火回到营地。 哑巴和老皮也回来了,很遗憾,并没有打到野味,只带回了一皮囊还算清澈的溪水。 篝火升了起来,跳动的火焰带来了一丝暖意和光亮,稍微驱散了周遭的阴冷和心头的不安。 我们围坐在火堆旁,就着热水啃干粮,气氛有些沉闷。 夜幕彻底降临,群山隐没在浓稠的黑暗里,只有我们这一小堆篝火是唯一的光源。 远处石槽沟的方向,漆黑一片,像一头匍匐的巨兽,沉默地张着大口。 奔波一天的疲惫涌了上来,安排好守夜的顺序(前半夜我和斌子,后半夜老柴和哑巴),其他人便裹紧衣服,靠着岩石或直接躺在铺了干草的地上,准备休息。 我靠着冰冷的岩石,手里握着撬棍,听着篝火噼啪作响和同伴们逐渐均匀的呼吸声,努力驱散睡意,警惕地注视着周围被黑暗吞噬的一切。 时间一点点流逝,山林死寂,只有风声呜咽。 就在我以为这一夜会平静度过时,一种极其细微、却让人头皮瞬间炸开的“嘶嘶”声,如同冰冷的潮水般,从四面八方的黑暗里渗透过来。 那声音不是单一的,而是成百上千,密密麻麻,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极度不适的声浪。 “操!什么声音?!”斌子一个激灵跳了起来,握紧了手铲。 我也瞬间睡意全无,浑身汗毛倒竖。 篝火的光圈之外,黑暗如同活物般蠕动起来。 紧接着,一双双闪烁着幽绿、猩红光芒的眼睛,在黑暗中亮起,越来越多,从草丛里,从岩石缝隙中,缓缓逼近。 是蛇!大量的蛇! 但当我和斌子借着摇曳的火光,勉强看清那些从黑暗中游弋而出的东西时,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那确实是蛇身,细长,覆盖着暗沉粘腻的鳞片,蠕动着,蜿蜒前行。但它们的头部......它们的头部,竟然不是三角形的蛇头,而是一张张扭曲、缩小、如同婴儿或者干瘪老者般的——人脸! 是的,人脸! 有鼻子有眼,甚至能看到细微的表情——痛苦、怨毒、麻木......一张张惨白或铁青的、只有拳头大小的人脸,连接在滑腻的蛇身之上,嘴巴无声地开合着,发出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嘶”声。它们眼睛的位置,闪烁着那非人的幽绿或猩红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