窝棚里时间过得黏滞而缓慢。
没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外面永不停歇的风声。
偶尔能听到老柴打磨工具的细微沙沙声,或者老范在睡梦中含糊不清的呓语。
我靠坐在土坯墙根,尽量让自己放松,但神经却像绷紧的弓弦。
眼睛闭上,脑子里却不受控制地想象着晚上干活的情形——漆黑的夜,冰冷的工具,深不见底的探洞,还有那散发着诡异气味的丹砂泥......
几次迷迷糊糊差点睡着,又被莫名的心悸惊醒,手心冷汗涔涔。
旁边的三娘似乎也没真睡着,眼睫毛微微颤动。
她偶尔会调整一下姿势,手臂无意间碰到我,又很快移开。
斌子和泥鳅在外面低声交谈了几句,似乎是关于散土路线的事,又或者是在商量着回去后该怎么潇洒,后来也没了动静。
黄爷一直没睡,就坐在火堆余烬旁,手里慢慢盘着那对核桃,眼睛望着跳动的微弱火苗,不知道在想什么。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在明暗交错中显得格外深邃,像一口望不到底的古井。
时间一点点熬过去。
窝棚里光线逐渐暗淡,从昏黄变为彻底的漆黑。
只有从草帘缝隙透进一点点星月的微光。
“差不多了。”
黄爷的声音突然在黑暗中响起,嘶哑而清晰,像一块石头投入死水。
窝棚里立刻有了动静。
打鼾的停止了,磨刀的收起了家伙,所有人都睁开了眼睛,尽管彼此看不清面容。
“检查家伙,清点物资。”黄爷下令。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手电筒亮起几道光柱,在狭小空间里晃动。
泥鳅开始低声清点工具:旋风铲、短镐、洛阳铲、撬棍、蜈蚣挂山梯、麻绳、煤油灯、电池、手电......
“铲头带了几个?”
“四个主铲,两个备用,针铲也带了。”
“绳子够不够长?”
“浸过桐油的新绳,五十米,应该够。”
“药包子呢?”
“带了五个,滤罐都是新的。”
“水,干粮......”
一项项确认完毕。
气氛重新变得凝重而肃杀,像即将出鞘的刀。
“老规矩,斌子打头阵下苦力,霍娃子跟着递家伙清土。泥鳅负责散土和望风。老柴定位指挥。老范,你看好东西,随时准备掌眼。三娘......”黄爷顿了顿,“你在外围策应,盯着点老皮那边的信号。”
“爹,我......”三娘似乎想说什么。
“听安排!”黄爷语气不容置疑。
三娘抿了抿嘴,没再吭声。
最后,黄爷从怀里掏出那个小布包,把里面剩下的大团结和全国粮票又分了一次。
“都揣好了。万一......万一炸锅跑散了,别回头,各自想办法活下去。”
钱揣进怀里,像一块冰,贴着滚烫的皮肤。
“出发。”
没有豪言壮语,没有多余废话。
我们鱼贯钻出低矮的窝棚,重新投入冰冷漆黑的荒野。
夜里的风更冷了,像无数细小的冰针,穿透衣服,直往骨头缝里钻。
四周漆黑一片,只有头顶稀疏的星斗提供一点微弱的光源,勉强能看清脚下几步远的模糊轮廓。
老皮和哑巴如同鬼魅般从黑暗中冒出来,无声地对我们点了点头,算是接上了头。
一行人在老皮的带领下,再次朝着白天那处山梁摸去。
夜路更难走,深一脚浅一脚,全靠记忆和老皮的引领。
每个人都屏息凝神,尽量不发出任何多余声响,只有脚步踩在黄土和枯草上的沙沙声,以及沉重的呼吸声。
偶尔有夜枭凄厉的叫声从远处传来,引得人心头一紧。
好不容易再次爬到那处山梁,来到那块被挪开石头的坡面下。
黑暗中,那个模糊的弧形轮廓更显得阴森神秘,像一张渴望吞噬什么的巨口。
“就这儿。”老皮压低声音,指了指脚下。
“哑巴,你去东边那个高坎盯着。”黄爷安排道,“老皮,西边沟口交给你。有任何人畜靠近,老规矩,学猫头鹰叫,三急一缓。”
哑巴和老皮一点头,立刻像狸猫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黑暗里,消失不见。
“动手!”
黄爷一挥手。
斌子啐了口唾沫,搓搓手,拿起旋风铲。
我和他一起,开始清理白天已经松动过的坡脚浮土和碎石。
动作不敢太大,尽量轻声,但铲子磕碰到石头的轻微声响在寂静的夜里还是显得格外清晰。
很快清理出一小片相对平整的作业面。
老柴上前,用手仔细摸了摸露出的夯土层,又用耳朵贴上去听了听,最后选定了一个点:“从这儿下,斜着往里面打,避开最硬的主夯层,顺着回填土的缝隙走。”
斌子点头,接过泥鳅递过来的接好的洛阳铲杆。
他吐气开声,双臂肌肉绷紧,开始下铲。
嗤!
嗤!
铲头破开夯土的声音沉闷而有力。
斌子显然是个老手,动作幅度不大,但每一铲都极具效率,利用腰腹和全身的力量往下送。
我负责在旁边帮他稳住铲杆,并及时清理铲头带上来的土。
泥鳅则拿出准备好的厚帆布袋,将这些散土装起来,等到一定数量,就悄悄背到远处不同的地方倾倒散开,避免在作业点附近堆积过高引人怀疑。
老柴紧紧盯着斌子的动作和下铲的深度、角度,不时低声指点:“偏左半寸......好......慢点,感觉变了......对,就这个劲......”
黄爷站在稍远处,像一尊融入夜色的雕像,警惕地注视着四周。
三娘也隐在不远处的黑暗里,手里似乎攥着什么,看不真切。
老范则蹲在他的宝贝工具箱旁,紧张地搓着手。
作业缓慢而艰苦。
夯土层极其坚硬,里面果然掺了糯米浆甚至别的什么东西,一铲下去,往往只能带起一点点土。
斌子很快就出了一身大汗,热气在冷风中凝成白雾。
我也忙得浑身发热,手心被铲杆磨得生疼。
一截又一截的铲杆接上去,探洞越来越深。
带出来的土样颜色逐渐变深,从黄褐色变成深褐色,那股特殊的、带着金屑和丹砂气味的泥土也开始出现,越来越浓。
“见到丹砂泥了!加把劲!”老柴声音压抑着兴奋。
深度已经超过六米了。
斌子的动作慢了下来,呼吸更加粗重。
每一次提铲都变得更加吃力。
“换人!”黄爷低声道。
我立刻接替斌子,抓住冰冷的铲杆。
入手沉重无比,需要极大的力气才能维持它垂直向下并持续发力。
我才干了不到十分钟,就感觉胳膊酸麻,虎口像要裂开。
这根本不是人干的活!
我这才真切体会到“下苦力”这三个字的分量。
泥鳅替换下我,他的力气似乎比我还不如,但技巧更好,懂得用巧劲。
我们三人轮换着,机械而疲惫地重复着下铲、提土的动作。
汗水湿透了衣服,又被冷风吹干,冰冷地贴在身上,难受至极。
煤油灯被点燃,挂在旁边一根树枝上,提供一点可怜的照明。
昏黄的光圈下,每个人脸上都沾满了汗水和泥污,表情疲惫而专注。
不知道轮换了多少次,探洞深度已经接近八米了。
带来的铲杆几乎全部接完。
就在这时,下面传来“铿”的一声脆响!
像是铲头碰到了什么极其坚硬光滑的东西,不再是泥土的沉闷感!
所有人心头都是一凛!
“碰到啥了?”黄爷立刻问。
下面的斌子喘着粗气回答:“不知道,硬的,滑不溜湫,像是石头,又不像......”
老柴立刻俯身,对着探洞喊道:“别硬来!慢慢拧动,试试能不能别开缝隙!”
斌子在里面努力着,传来一阵铲头与硬物摩擦的、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不行......纹丝不动......严丝合缝......”斌子懊恼的声音传上来。
“起铲!看看带上来什么!”黄爷命令。
斌子费力地将铲子一点点提上来。
所有人都紧张地盯着洞口。
当最后一截铲杆提出,铲头出现在灯光下时,只见那坚硬的合金铲头尖端,竟然沾着一点暗绿色的、类似铜锈的痕迹。
而铲头带上的最后一点泥土里,除了丹砂泥和金屑,竟然还有一些极细微的、黑褐色的、像是某种有机物碳化后的碎屑。
老柴用手指拈起一点碎屑,凑到煤油灯下仔细看,又闻了闻,脸色猛地一变!
“这是......漆器?还是......棺木?不对......这味道......沉阴木?”